前方電視裏正幾乎無聲地播著節目。“哥,”池燦聲音不太穩,但盡量顯得自己時隔半年走進這個家是理直氣壯的,他虛張聲勢,“你在家啊,不是約了人麽。”李景恪把電視聲音調大了一些:“已經約完了。”旁邊的藤椅上隨意搭著李景恪的深色西裝外套,池燦一聲不吭地盯著藤椅,又瞥到李景恪的手表和身上的浴袍,他這一天下來早不太清醒,情緒應激,不經思考地低聲說了出口:“你和誰約的,誰又來找你了,還能約回家?”李景恪轉頭看向他,隔了兩秒,很無奈又由衷地笑了,問道:“池燦,你清楚你在說什麽嗎?”隻需要被叫一聲名字,池燦就知道自己說錯話了,李景恪臉上甚至沒什麽表情,話少,聲音也很平淡,卻自帶池燦能聽懂的意思。電視機裏正播放到一段漾水受災區的畫麵,屋子裏變得異常安靜。“地震把你震傻了啊,”他沒有介意多久,順便指出池燦短信的內涵,“如果既不想打電話,又怕我擔心,以後似是而非的短信也不用發。”池燦臉上熱了熱,心中窘迫。又沉默一陣,李景恪隨意聊天般問道:“單位的宿舍好住嗎?”池燦悶聲說:“不好。”“怎麽不好?”李景恪握著遙控在換台,遇見球賽停了一下,抬眼看向池燦,然後說:“要回來住是一樣的,你的房間沒動過。”但屏幕上正在對抗的球賽隊伍似乎不是李景恪喜歡的,沒停留一會兒又轉台了。李景恪應該沒有特別喜歡的球賽隊伍,池燦從沒見過他對任何一支產生狂熱的情緒。“不會打擾到你嗎?”池燦不喜歡李景恪現在這樣跟他說話,有樣學樣的禮貌客氣起來。“怎麽個打擾法,現在這樣麽?”李景恪站起身,忽地想起來,平和地說:“忘了,你要跟男朋友住也可以,看你。”池燦站在客廳忽然不聲不響了。他在剛剛回來的一路上想了很多,每一刻都沒法避開李景恪。他想到去年這個時候李景恪去了他讀研的學校看他,想到從他十五歲起,每年都有他陪著過年的李景恪今年一個人在風城,池燦覺得自己做錯了很多,放假、回來和實習都沒有第一時間告訴,還跟李景恪撒謊、賭氣不叫他哥。雖然很多事李景恪也沒有問過,雖然他們是在吵架冷戰,雖然李景恪這個人真的很難懂。真正麵對李景恪的時候又不一樣了。這個否認養育了他長大、隻說是撫養他幾年到成人而已的哥哥,在年複一年的時間流逝裏,顯現出他真的把池燦當成了他的責任,尤其在這半年,對他變得相當平和溫柔,卻也等同於冷淡。好像等池燦研究生一畢業,他們連最後一點關係都沒有了。池燦眼睛不聚焦地朝地,倔強固執地釘站在原地一動不動,感覺對流的客廳裏吹過的微風把他吹得很冷,心髒像被擠壓過度一樣也要產生斷裂帶,隨時可能令他轟然倒塌。他語速很慢地問李景恪:“你是不是覺得我很煩,不想要我了。”李景恪皺起了眉頭。他最終關掉電視,將手表重新戴在左手手腕係好搭扣,拎起藤椅上的外套,走到池燦麵前摸了一下他的腦袋。“怎麽還跟小時候一樣,去洗個澡,早點睡。”李景恪說。他戴上了腕表,要去樓上換衣服,是打算出門。這個認知讓池燦再也忍耐不了,李景恪往樓梯口走了兩步,手臂就被池燦握住,手掌也被池燦抓在手裏。李景恪的這隻手背上靠近虎口的位置有一塊不大不小的疤,指尖觸碰移動時摸起來略有不平。池燦知道它為什麽會在那裏,為什麽而產生,不會再有第二個比他知道得更多,因為李景恪隻有他一個弟弟。“你要去哪裏?”池燦攔著李景恪,這一次不管不顧直接環住了他的腰,把頭跟著埋下去,“如果我不回風城,不回家,不來找你,你是不是就可以當沒有我這個人了。”“我是沒有聽你的話,去見了池振茂,可我不是要去當他的兒子……”李景恪沉默地聽著,沒有什麽反應,最後扶著池燦的胳膊把他拉開了一點,看著他滿臉苦大仇深、還有泛著水光微微發紅的雙眼。池燦渾身緊繃,呼吸急促,李景恪歎了口氣,希望他放鬆點,說:“哪裏沒有你這個人,這裏永遠是你家。”顯然,李景恪也不想在此刻提別的事。池燦眨了一下眼睛,蓄不住的眼淚很無助地落下來。他們依然靠得很近,可以聽見彼此的呼吸,李景恪的手和身上都很熱,雖然他剛剛被拉開了一點,但他此時再湊近過去,李景恪沒有再推開。他用耳朵蹭了蹭李景恪的臉側,有些涼的柔軟的嘴唇觸碰著李景恪的喉結,然後大膽地抬頭吻了上去。池燦顫抖著吻了他的哥哥,像以前他們會做的那樣。還有更多。是一個很涼的吻,池燦沒有停下意圖取悅李景恪的打算,把曾經李景恪教給他的都一五一十用上,李景恪閉著嘴唇,連身上浴袍的腰帶都被扯得有些鬆。但李景恪很快躲了一下,眼神清醒地和睜開眼的池燦對視,表示製止:“我還要出門。”“不出了,哥……”池燦臉上很熱,被拒絕有些受傷,但仍然把欲望袒露得坦白,純真而引誘,像討要糖果的一樣執拗起來,撲上去要繼續和李景恪接吻,他熟練地伸出舌頭舔舐,把手往下遊弋,想索取更多。李景恪被他突如其來的生猛弄得有些好笑,一邊倒退兩步,一邊用有力的胳膊摟住池燦,將人按住。偌大的客廳裏滿是呼吸聲。李景恪嗤笑一聲,伸手往上掐著池燦的下巴,摩挲幾下問他:“你這是背著你的男朋友,在出軌你哥嗎?”池燦陡然愣住了,張了張嘴,急切地說:“我……”話還沒有說出口,一瞬間天旋地轉,李景恪托著他的後腰跟他對調位置,池燦被堵在電視櫃前不敢動彈,混亂中不小心按掉了燈的開關。黑暗裏,李景恪往前走了一步,撐著櫃子邊緣把池燦圈在雙臂之間,他變了眼神,叫人想起從前。李景恪狹長微眯的雙眼盯著池燦,仿佛漫不經心地在打量送上門挑戰他耐心的獵物,漆黑透著危險。池燦心髒突突跳動,知道李景恪在不高興,但不知道他在因為什麽而不高興。或許他真的很煩人,說長大了很多年也難以討得李景恪的喜歡。他被看得隱隱害怕,難熬,卻也激動。“也不是不可以,”李景恪輕拍了拍池燦的臉,低頭含住池燦的嘴唇親了一下,玩笑般說,“但明天要去跟男朋友道歉,說你對不起他。”池燦難為情又偷偷笑了,眼角依然淌下淚水,他朝後仰了仰頭,貼著李景恪的身體和他接吻,手隨著往後支撐,一不小心碰倒了電視櫃角裏那幅背對擺立的相框。相框裏的舊照片也掉了出來,正麵朝上落到地上,被風城皎潔無暇的月光照著。照片裏是兩個隨意站立的少年身影,一高一矮,差別巨大,他們身後是煙紫色的夕陽,深綠色的麥田,旁邊一座灰白牆舊矮房。站在左邊的那個高個子,高瘦,寸發利落烏黑,額角有道傷口,眉頭微斂,漆黑鋒利的眼睛盯著鏡頭,他不耐煩地伸出一隻手拽著旁邊矮個子頭上的帽子。矮個子那個反戴著頂不符頭圍的破棒球帽,腦袋被拽得有點歪,露出幾撮短短的劉海,他睜著大眼睛,有些瑟縮,但因為是麵對鏡頭,稚氣未脫的臉上依然咧出笑容,露出兩排牙齒,看起來模模糊糊,像個漂亮小姑娘。那一年他們什麽都沒有。那一年池燦十五歲,跟李景恪回家的那天晚上也有月亮。第4章 叫什麽名字剛過清明,距離池燦滿十五歲的生日還有兩個月。二十三個小時的臥鋪火車,咕隆咕隆一路,池燦的位置在中層,隻能躺著或辛苦地半坐。火車突突向前,他爬上爬下,腳上的運動款白鞋子穿了又脫,卡通襪子的腳底板卻在過程中讓他踩得髒髒的。在這途中他也睡了好幾覺,眼皮浮腫,暈暈乎乎。又一次在轟隆聲中醒來時,池燦喊了一聲媽媽,懵著坐了一會兒,又慢慢踩著樓梯下來。他上下太頻繁,像個不安分的多動症,被最下層的胖大叔瞪了一眼。池燦知趣地縮了縮脖子,費勁爬下來後去上廁所,然後跑到火車狹窄過道的小凳子上坐著。窗外的景色已經完全變了樣,之前是一個個小山包和開闊的田野,現在變成了陡峻的高山和水流從山穀流過,他坐在火車裏從複雜地勢中穿過,緊接著進入了漆黑一片的隧道。池燦覺得很陌生,有點恐懼,也很難過,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裏。媽媽陳英從生病住院到病情惡化,最終被奪走生命、躺進漆黑棺材的前幾個月裏,一切都來得迅猛,猶如當頭一棒。池燦無法接受這樣的噩耗,跟著病了一場,精神恍惚,仿佛心智倒退。他已經哭了很多次,好像眼淚都流幹了,現在抿著嘴巴坐在黑暗裏,聽著隧道裏呼啦啦的急速的風聲,想哭卻沒有眼淚。他再怎麽哭鬧喊叫,也不會有人聽了。就像現在他明明很懂事,也不會有爸爸媽媽來誇他是個聰明可愛的孩子了。過完那條長長的隧道,光亮重新湧入車廂,照在池燦皮膚白嫩的臉上。沒過一會兒,廣播裏開始報站:“旅客朋友,大家好!終點站風城站就要到了,在列車到達終點站前......”池燦心不在焉地聽著廣播,目光被過道裏兜售牛奶片、酸奶糖和犛牛肉的人吸引過去了。他很餓,從昨天下午上車開始在火車上的這兩天,他隻吃了兩盒泡麵和一塊餅幹,上一次進食是在中午之前。跟他隨行的大哥拿著他們的行李在另一節車廂,隻是為了趕緊甩手麻煩而辦了份出遠門的苦差事,所以也不管池燦舒不舒服、餓不餓,很少過來管他。火車廣播又播了一遍,池燦眼睛不聚焦地看著窗外掠過的陌生風景,耳朵裏隻聽到了風城兩個字。上火車之前,他就聽到大人們在暗暗談話時提過“趕緊把池燦那個拖油瓶送回風城去!”下午五點,火車準時到達了終點站,池燦背著自己的書包被隨行大哥拽出火車站的時候,茫然四顧間迎麵讓風撲了一臉。風城果然不是白叫的,池燦的眼睛被那風刮得就沒完全睜開過。天上雖然掛著太陽,但體感溫度並不高,池燦覺得又冷又餓,裹緊了身上的薄黃棉襖,皺著眉頭繃著嘴角跌跌撞撞被塞進了麵包車裏。坐上麵包車的時間又過了很久,從市區出去後馬路兩邊越變越荒涼,周圍群山連綿,房屋也全成了低矮的樓房或平房。車裏十分安靜,隨行大哥大概坐久了覺得無聊,打量了池燦兩眼,取樂道:“為了送你來這鳥不拉屎的鬼地方,要活活脫了我兩層皮,真是麻煩!你媽都死了,還想賴繼父家裏吃香喝辣?人家再過兩個月就要新娶了,誰要這種便宜兒子啊,再說了,你親爹不是還沒死麽!”池燦昏昏欲睡地靠窗坐著,腿擠到邊上一動不動,緊閉著嘴巴不出聲氣兒。“喲,還挺有脾氣?”隨行大哥一臉橫肉,扯著嗓子又問前麵司機:“師傅,離目的地還有多遠?”他瞥一眼池燦,“我可沒時間陪你多耗了,已經跟你那堆窮親戚說好了,把你送進家門就算完,也算仁至義盡。”車輛終於駛進一個岔路口,歪歪扭扭估摸著是要到了。池燦對風城其實並不是全然陌生,他在這裏出生,從會走路起直到五歲,都跑在窗外經過的池塘對岸的小路上。那時候他的親生父母池振茂和陳英還沒有離婚和各自再婚,他們一家人也很幸福。還沒有讓池燦在他稀薄的記憶裏搜刮太久,車便停下來,他下了車,看著自己僅有的那一個行李箱被扔下來。那個隨行大哥像終於扔完了車上的垃圾,頭也不回地重新上車,緊接著麵包車揚長而去。天已經半黑,遠山朦朧,在池燦麵前一左一右有兩棟矮樓,並非方才見過的一水青瓦坡頂,而是普通的平頂建築。池燦小時候就住在這裏,直到父母離婚,他跟著改嫁的媽媽離開風城,去了大城市和繼父一起生活。其中更高的那棟大門敞開,裏麵人聽見動靜,出來了一個四十歲左右的中年婦女,把池燦也是一通打量,然後嘖歎兩聲領著池燦進去。池燦背著書包,吃力地拖著自己的那隻箱子。他經過路途摧殘已經有些麻木,走進門才發現客廳裏滿屋子人,站的站,坐的坐,早就齊刷刷盯過來。他們為了討論池燦的去留已經從午後就聚在了這裏,直到吃完晚飯,終於等來了那邊送人過來。其中為首坐在兩個主位上的,一個是池燦的大伯,一個是個生了白發但精神矍鑠的老人。“你是池燦,池振茂的兒子?”他聲音渾濁地開口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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