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景恪把胳膊搭在摩托扶手上,問他:“以前想吃飯隻要張張嘴巴就行了,是不是?”池燦窘迫地閉上了嘴。“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十幾歲的人,多的是在外麵撿垃圾賣廢品打工掙錢的了,”李景恪伸手扯過他手裏絞在一起的書包帶子,笑說,“我給你飯吃,你給我什麽?”池燦臉色透白,像一張白紙照在了光下,他嘴唇慢慢動了動:“我……我都聽你的,可以不吃飯。”肚子卻又不受控地咕咕叫了兩聲。李景恪仰了仰下巴,對他說:“去把門關了,然後過來。”池燦還是坐上了李景恪的摩托車。經過那條栽滿柳樹的街道後,夜晚接待遊人的民宿客棧街外燈火輝煌,他們到了家夜宵攤前停下,池燦看見紅色招牌上寫著“建水燒烤”四個大字。“來份火腿炒飯,再隨便炸幾串。”李景恪朝攤前隨手指了指,招呼了一聲,然後轉著手裏的鑰匙穿低頭鑽進棚裏。池燦跟在他後麵,四處小心翼翼看看,最後挑了李景恪身邊的塑料板凳上坐了下來。沒一會兒,方才跟李景恪打過招呼的店夥計羅傑過來給他們送蘸水。“恪哥今天不上夜班啊,”他隻拿了一隻碟過來,拍了一下李景恪的肩膀,又盯著一旁的池燦瞧起來:“這誰家的啊?怎麽都沒見過。”“去了池家一趟。”李景恪說。“那豈不是又幹了一架,所以這就是池振茂的兒子?”羅傑看起來五大三粗,但笑眯眯的,轉身讓人再拿個蘸水碟來,反而逗了逗池燦,“怎麽跟個姑娘一樣,就是髒兮兮的,金花要不要紮辮子喲?”池燦警惕地瞅他一眼,沒理他。“多大了?”羅傑疑惑問道,“怎麽……”“沒吃過苦的小少爺,難以接受現實而已。”李景恪笑道。“叫羅傑哥哥。”李景恪說。池燦繃著嘴角,沉默僵持了半晌,他仍然被李景恪淡淡凝視著,終於敗下陣來,有些勉強地幹巴巴開了口:“……羅傑哥。”“哎喲,沒事沒事!”羅傑笑著對李景恪說,“恪哥你這是未婚開始養起小孩了,一看就是最不服管教的年紀,養得起麽。”他們點的炒飯先上來了,李景恪讓人把炒飯放到了池燦那邊,慢悠悠說:“養不起就讓他去街上要飯吃,不都是這麽過來的。”池燦從始至終都渾身緊繃,他耳朵裏聽著李景恪的話,眼睛看著那盤油光閃閃的炒飯,一邊暗暗吞咽口水,一邊把嘴唇咬緊,像是自尊心受到了創傷。“吃不吃?”李景恪看著他說。可是不吃真的就要到街上去要飯了,跟李景恪要飯總比去街上好。池燦蹙著眉,很慢地伸手拿起了勺子,把一勺炒飯送進了嘴裏。羅傑看得笑嘻嘻,努嘴又問:“那池家真答應了條件?”李景恪拿過桌上的水壺,把杯子反轉過來,邊倒水邊說:“他們叫來了村支書,都簽字畫押了。”“所以這是來真的?”羅傑也不開玩笑了,瞪眼看看埋頭在吃炒飯的池燦,驚訝地說。李景恪聳聳肩,隻說:“錢不能再拖了。”李景恪轉頭看向池燦。池燦假裝沒聽到他們的談話,心裏泛酸堵得慌,肚子卻是空空如也。他是真的餓著了,一開始還在較勁、要吃不吃的,沒一會兒便狼吞虎咽起來,兩腮塞得滿滿當當,中途還差點噎著。他和風城長大的孩子差很多,唇紅齒白細皮嫩肉,從前在家就是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小少爺,應該從沒有像今天這樣狼狽過。池燦就算沒離開風城之前,在池家曾經也是被捧在手心裏的寶貝。現在的池燦應該也是嬌氣的,有著些應激反應,一邊吃飯一邊好像也要哭了,卻比李景恪想象中要倔強,眼淚半天也沒從弧度漂亮的眼睫邊掉下來,吸吸鼻子又繼續在吃飯。好像是為了讓李景恪少一個把他扔掉的理由。李景恪喝了口水,把倒滿的另一杯放到池燦麵前,沉聲說:“慢點吃。”池燦被這突然一聲嚇得一頓,鼓著臉緩緩抬起頭。羅傑聊了兩句便去了別桌忙活了,李景恪看著他的模樣,突然笑了一下,問道:“剛剛羅傑說你像小姑娘,不高興了?”“事實是,我是男孩子。”池燦敢怒不敢言似的嘟囔。“那我讓你叫他,你為什麽省略掉一個字?”李景恪又問,語調裏有了些愉悅的成分。池燦是弄不懂李景恪的,他和眼前這個李景恪見麵才幾個小時,不知道對方到底想聽什麽,會不會喜歡。他叫李景恪哥哥的時候,李景恪一直麵無表情。“因為,”池燦試探著,小心地說,“我隻有你一個哥哥。”李景恪笑了笑,轉而不像玩笑地說:“那明天得去街上討錢才有飯吃了,反正也沒有書讀了,跟著哥哥就是這樣的,能不能接受?”池燦捏著飯勺,愣愣地說:“能。”第6章 你以前辛苦嗎?這盤炒飯讓池燦吃得太急,吃到最後噎得慌,池燦又將李景恪給他倒的那杯水喝幹淨,等烤串上桌時已經撐著了,勉強拿了串小牛肉咬咬,對李景恪說:“哥哥,你不吃嗎?”他順著李景恪的目光往夜宵棚外的街上看去,什麽也沒看見。“吃不下了打包明天吃。”李景恪往桌上看了一眼,起身去店門口結賬,把車鑰匙往羅傑身上一扔,說,“走了。”“就走啊,”羅傑接著車鑰匙,拿了一個打包盒朝池燦走過去,看著這小孩怪可憐見的,跟著李景恪可不會多好過,笑眯眯說,“以後多帶妹妹來玩,吃炒飯哥哥請客,那個哥哥不行還有我這個哥哥。”李景恪單手插兜站在遠處,黑色薄外套被風吹得貼在身上,他勾勾唇角,臉上帶著點微笑,看著池燦。池燦瞥了一眼李景恪,在羅傑幫他打包好餐盒後,迫於淫威般鬱悶地說:“謝謝。”他說完提起塑料打包盒,繞著桌子另一邊一溜煙就走了出去,追上已經轉身離開、走到前麵的李景恪,亦步亦趨跟在後麵,地上的影子也不再是單獨一個,而是一大一小兩團黑黢黢的影子,他的就像條小尾巴。羅傑看得個新鮮,探頭出去看了半天,心道李景恪這麽個冷冰冰捉摸不透又最怕麻煩的人,不知道能養了那個小東西幾天。裏麵有人叫了他才甩甩抹布回了店裏。摩托車原來並不是李景恪的,他們沿著垂柳婆娑的這條寂靜無人的陡坡往下走。池燦填飽了肚子感覺也沒那麽冷了,他離李景恪大概小半個身位距離,一邊心說自己不是姑娘和妹妹,一邊偷偷踩著李景恪那團大大的影子,手裏的烤串香味飄了一路。小孩子的快樂好像就有這麽簡單,因為踩李景恪的影子出了氣,所以可以暫時忘掉一些茫然和傷心。池燦一直埋頭和李景恪的影子鬥智鬥勇,連李景恪已經停下都沒來得及反應,一不小心就撞了上去。他心裏咯噔一下,倒在李景恪身上瞪大了眼睛,這才發現原來已經到了。“你在幹什麽?”李景恪打開門,提起他書包後背的提繩就把人拎進了屋子。池燦人在地上走,背上的書包卻拱到了頭上,像個犯了錯馬上要挨打的混小子,家門一關就會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李景恪鬆了手,把門關上,一轉身,池燦站在牆壁邊上哆嗦了一下:“我不是故意的......哥哥。”“你很怕我?”李景恪問他。他貼著牆壁,在黑暗裏瞎說似的:“怎麽會呢。”李景恪嗤笑著把燈打開:“所以是不怕我?”池燦的眼睛隨著鎢絲電燈泡哢嚓一聲亮起而眨了眨,他被問得滿頭大汗,梗著脖子回答:“也就一點點......”在暖黃明亮的燈光下,池燦到底怕不怕都表現在藏不住的表情裏了,而這間就靠近馬路邊的小屋子,也在池燦眼中一覽無餘。這片地方的房屋格局和民宿類似,像筒子樓一樣,走廊朝裏,四棟樓圍成一個小方塊,中間有個小天井。李景恪這間一樓的單間靠路邊,單獨突出的那一塊是個廁所,背麵開的這張門雖然方便進出,但同時會有些吵。風城的風還會帶來濕冷氣流,和蟲鳴鳥叫汽車鳴笛一起鑽進來,房間背光,常年潮濕,池燦在他身前那張單人木板床和旁邊衣櫃後的牆壁頂上,看見了些黑黑的斑點。不過底下那張床上鋪著灰色的被子,收拾得幹淨整潔,看起來是這間小屋子裏最舒服的地方。對池燦而言,這還是超出了他的認知,他從不知道有人的家是長這樣的,而曾經和他是一家人的李景恪,在這樣的地方已經不知道住了多少年。池燦偷偷倒吸涼氣,心裏驟然有些發酸,還發覺了此地並沒有能容下自己睡的位置。“別傻站在中間礙事,”李景恪經過時甚至好心拍了拍他腦袋,“愛住就住,不住可以走。”池燦抬手摸著自己的劉海,怔怔說:“那我住哪裏,要睡地上嗎?”李景恪瞥了他一眼,說:“掛牆上吧。”明明是被取笑的那個,池燦笑點奇怪,聽見說掛牆上居然沒忍住咧嘴笑了一下,想了想,又可憐巴巴商量:“還是睡地上吧。”李景恪沒說話,背對著幹站了兩秒,從另一頭的門邊拎了那兩把椅子過來,並排拚在床和衣櫃之間的過道裏,剛好塞滿空隙。雖然也不是什麽好地方,但怎麽也比睡地上掛牆上都好了一百倍,池燦看著李景恪又從衣櫃裏拿了床舊毯子和被子出來,毯子鋪在下麵,被子扔在上麵。草草弄完這些,李景恪便沒再管他,徑直去了衛生間洗澡,熱水不太穩定,但也不怎麽礙事,他懶得再去走廊外的熱水房提水。李景恪再出來的時候愣了一瞬。池燦已經脫了書包在桌上,人像是累壞了,早乖乖蜷縮著躺到那兩張椅子上。他把被子蓋到了臉,後背緊貼著椅子背,不去碰到床上。外麵的流浪狗都是這麽睡的。這天晚上池燦躺在硬硬的椅子上,睫毛顫顫並沒有睡著。他兩條腿原本懸在外麵,後來感覺李景恪上了床,他等待了很久,輕輕喊了一聲:“哥哥。”沒人回應,他又試探喊了一聲,然後慢慢把腿搭到了李景恪的床鋪邊緣,覺得舒服多了。“池燦,”李景恪突然出了聲,“還想不想睡?”池燦頓時嚇得連氣都不敢出了,趕緊把腿挪回來。外麵馬路上有車呼嘯而過,燈光在窗口碾過一圈,稍稍短暫地照亮了他們。“哥,”重新陷入安靜的狹窄空間裏,池燦聲音沙沙的,他有點迷糊,壯著膽子小聲問,“去街上要飯討錢會很辛苦嗎?”“你以前……辛苦嗎?”他又問。李景恪睜開了眼,停頓片刻,喉結滾動:“明天要去要飯的是你,不是我。”“哥哥,你是不是討厭我。”李景恪沒理他。池燦後背和肩膀都被椅子硌得有點兒疼,腿蜷縮著也隱隱發麻,他很慢地把被子也卷進身下墊著,眯著眼看李景恪一直沒轉身,就還是靠到床邊去了點。池燦忽然很執著,聲音還是那麽小:“如果不能換錢,你就不會把我接回來。”“是。”李景恪說。這一句過後,池燦徹底安靜了,連帶著輕微鼻音的呼吸聲都聽不見。李景恪被他弄得睡意全無,趁拿手機時扭頭看了眼,光一照過去,就看見池燦正悄無聲息抹著眼淚,眼裏亮晶晶閃著水光。“你到底還睡不睡?”李景恪側身支起胳膊,沒好氣道。池燦淚眼朦朧看著他,像是終於忍耐不住:“……我想媽媽了,可是不能去見媽媽,睡著好怕掉下去……”他蔫了吧唧說話牛頭不對馬嘴的,李景恪明天還要起個大早,實在沒有耐心跟他耗下去,伸手把他已經裹成一條毛毛蟲似的被子狠狠拽了一把,把人拽到床上,容了他一塊地方睡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