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景恪仍然騎在馬上,無法駕馭的烈馬竟讓馴服得顯出破天荒的溫順。而池燦滿眼令人心軟的緊張,天真無比,隻等他一句話來判定池燦的去留。“那要看池燦自己怎麽想,”李景恪沉默片刻,低笑一聲,俯視著池燦說,“還要看丁老板能開出什麽樣的條件了。”池燦心裏一顫,突然渾身冷了下來,臉色在陽光的鍍金下卻白得像張紙。而丁雷對李景恪要談條件的樣子像是毫不意外,嗬嗬笑道:“條件可以慢慢談,不著急。”和丁雷講條件卻需要資格。他招招手說:“就按老規矩,先比一場。”無論是要比什麽,池燦都徹底呆在了原地,手指用力扒著堅硬的長著木刺的圍欄,耳中嗡鳴,像賴以生存的空中樓閣轟然倒塌了。李景恪的話不斷環繞重複在腦海裏,可池燦居然弄不懂意思,隻是心髒猶如被一隻手狠狠扼住,高原反應一樣難以呼吸。他視線模糊地對著馬場,不再像那晚一樣失控地往往外跑,想在大庭廣眾之下維持屬於自己的僅有的尊嚴。李景恪在馴馬師上馬後卻拉住韁繩,朝池燦的方向過去,然後說道:“過來。”池燦眨了下眼睛,眼淚就掉了下來。他茫然失措地低了低頭,假裝什麽也沒發生,遲鈍地對李景恪的話毫無反應。“池燦,過來。”李景恪再次說道。丁雷站在一旁默許李景恪拖延了比賽,並想看他要做什麽,對如此兄友弟恭的場景看得新鮮。讓他相信李景恪有多在意池燦其實很難,甩手丟掉一個包袱而已,所以才會來談條件,但他依然不喜歡李景恪和他談條件。池燦緊繃著下顎,喉嚨裏幹澀酸楚難當,在難以言喻的焦灼中邁著仿佛不屬於自己的腿走了過去。“上來。”李景恪垂著眼,伏下身過去一伸手就把池燦攬上了馬,讓他跨開腿坐在身前。李景恪的聲音就在耳邊,他對他說:“帶你騎一次馬,以後沒機會了。”像是一種補償。池燦無聲驚呼了一下,靠進李景恪懷裏仍然沒反應過來,濃密的眼睫濕漉漉的。李景恪解釋道:“賽塔是純種賽級馬,不太公平,我帶上他一起比。”丁雷不置可否。話音才落下不久,池燦都不知道怎麽開始的,李景恪雙臂拽著韁繩一攏,池燦往後仰了一下撞在李景恪胸口,馬便放蹄奔去。速度實在太快了,一開始另外那匹馬還跑在前麵,李景恪說了句抓緊坐穩,他們飛速過完兩個彎道,轉眼間就超了過去,池燦心跳頃刻間快得過載,刺激又驚慌,他死死抓著馬鞍,在獵獵回響的風聲裏稍稍縮起了上身。視野裏虛晃成影,空蕩蕩一片,騎完這場馬,贏得比賽,李景恪就要把他送給丁老板去了。即便知道李景恪有力的雙臂箍緊了他,堅實寬闊的胸膛嚴密貼著他,池燦也大口深呼吸著,在顛簸的行進中仍舊感到害怕,渾身止不住顫抖。李景恪似乎感覺到了,稍稍放慢了速度,伸手按著池燦的肩膀讓他坐直,側頭便在池燦耳邊,低聲問:“怕什麽?”池燦眼睛讓風吹得迷蒙,根本回答不了,李景恪忽然感覺有發燙的水珠掉在手背上,又迅速被風吹跑變涼。身後的馬蹄聲又由遠至近追了上來,李景恪勾唇笑笑。“別怕。”他在命令賽塔加速前先貼在池燦耳側說道。胸腔的震顫無比清晰地傳來,池燦驟然無法抗拒地心悸,心髒一緊,隨著疾速的起步重重地跳了一下,有種真的可以不怕的感覺。那天自然是李景恪比贏了,他們才剛下馬,丁雷就默不作聲領著阿文轉身離開了訓練場。池燦軟著腿跟李景恪去取自行車的時候,頭發被風淩虐得亂糟糟蓬成一團,眼淚糊了滿臉,整個人還處於狀況之外,都來不及把自己收拾整理漂亮一點,顯得可憐又狼狽。他不知道這是什麽意思李景恪會不會送走他,丁老板是玩笑還是認真的,他們談了什麽條件,贏了賽馬就怎麽樣了?池燦反而更加胡思亂想、惴惴不安起來,心情也複雜混亂,走路姿勢奇怪地跟在李景恪身後。接近傍晚,他們從觀音古街離開,街上的人比下午那會兒少了一點,李景恪帶著池燦從主幹道外的小巷裏穿插過去,很快走上了寬敞的大道。李景恪停下來踢開車撐,這時才瞥了一眼池燦,摸了下他的臉問道:“你在哭什麽?”池燦呆了呆,嚅動嘴唇,非要說:“我沒哭了。”“那你之前在哭什麽?”李景恪問完便跨腿騎上自行車,有些無奈地催促:“是不是要我請你上來。”池燦站在大馬路邊後知後覺回過神,無論如何不能自己先丟了機會。他懂得看臉色,說不是,很快上了車。“我看你也不是很聰明,池燦。”李景恪沒被他討好到,評價著說了一句,載著他迅速又踩著自行車蹬了出去。第16章 長大之路那天回去後池燦就覺得自己病了,第二天一醒來果然眼皮沉重腦袋發昏。他躺在折疊床上稍微動動腿,頓時皺眉,聲音沙啞地哼哼了一聲。池燦從屁股到腿根整個都酸痛得厲害,仿佛昨天不是李景恪帶他在騎馬,而是馬在騎他,鐵蹄直直從他身上碾過了一樣。同樣體驗飛馳人生,池燦的心髒更適合承載在摩托車上的,而過載意味著久久難以忘記和平靜。這天星期六大概是休息日,池燦翻身去看時那床上終於不再是空落落一片,李景恪還在睡。他盯著那道頎長寬闊的背影,疑惑李景恪一晚上睡覺怎麽都不會跟他一樣翻身或動作,總是躺在隔他床位很遠的地方,像那巍然不動的大山。在忍受著生病的難受感覺的放空時間裏,池燦不可避免地又想到昨天的一切。李景恪說他根本不夠聰明。他大概真的不夠聰明,每次以為李景恪有點喜歡他了,一些事實卻令他心灰意冷;可每次再以為李景恪要丟掉他了,他卻仍然睡在了這間屋子裏、躺在這張床上。短短幾個月內體驗過被拋棄無數次感覺的池燦,來到風城像隻吹滿氣繃緊了的氣球,有一點風吹草動就飄忽不定,隨便被紮一紮便驚惶失措。盡管有著很多的理由,池燦卻也忽然舉著小熊玩偶捂到了臉上。他越想越覺得丟臉,自己已經決定好要快快長大做個大人,不再把過去當虛幻的避風港,昨天當著那麽多人的麵居然還是哭了出來。李景恪肯定也覺得他丟臉,所以回去的路上才不讓他再牽手,隔他那麽遠,走得那麽快。明明一切還有商榷的餘地不是嗎?李景恪並沒有直接答應要把他送到丁老板那裏去,他們昨天贏了那場賽馬,等同於手中獲得的籌碼更多了一些,或許直接為難住了丁老板,讓丁老板打消再接走他這個麻煩精的念頭。至於李景恪會不會輕易就同意丁老板開出的條件,池燦經過一晚混亂的睡眠後,莫名篤定不會,因為李景恪攔著他不讓他跑過、答應過他要對他負責。退一萬步來說,就算李景恪真有打算用他去換錢、換更好的生活,也無可厚非,這和池燦一直在偷偷想念兒童牛排和炸雞薯條差不多,池燦這樣安慰自己和原諒別人。可他到底還是不願意承認的,連問也不敢再問。池燦隻想相信李景恪這樣厲害的人一定會是個言出必行的哥哥。他沒有別的更想希望的,隻能這麽相信。屋外白茫茫的光線透過遮光紙照進來,霧蒙蒙的,是適合睡懶覺的模樣。趁李景恪終於和他一樣,睡了次懶覺還沒有醒,池燦拖著其實還想蒙頭大睡的軟綿綿的身體斂聲屏氣爬了起來。他盡可能輕地換衣服,去廁所洗漱,然後出來在書包夾層裏掏了半天,把他這些天攢下來的零用錢數了數,整齊地裝進口袋。口袋裏還放著昨天去配來的新鑰匙,池燦瞄了眼床上,打開走廊這頭的門悄悄出去再關上。他走路的姿勢比起昨天剛下馬時更奇怪了,但還是咬牙去了上麵的小街上買早餐,回來的時候手裏提著兩個包油條的烤餌塊和兩杯豆漿。池燦一推開門,剛好就撞上正脫了上衣從廁所出來的李景恪。李景恪係著褲扣,看了池燦和他手裏的東西一眼,去床上拿起一件寬鬆的長袖套上。池燦在原地呆了幾秒,剛才一晃而過看見李景恪光裸的上半身,即便沒有看清,也和池燦洗澡時候看的自己的很不一樣,他的長大之路仿佛道阻且長,還瞬間又想起昨天被李景恪攬在懷裏的感覺。“去買早飯了啊,”李景恪走到桌邊拉開椅子,見他還不進來,笑著問道,“怎麽,不敢進來了?”池燦大腦宕機,這種明晃晃的討好行為被指出來,會令他不好意思。他咬了咬牙抬腿進來,把餌塊和豆漿放到桌上。“哪裏來的錢?”李景恪問他。“你給我的零花錢,”池燦眼神虛虛的,不和李景恪直接對視,感覺房間裏有點沉默下來,接著解釋說,“有時候我跟同學一起放學回來,沒坐公交車。”對於池燦還能這樣省下錢來,李景恪確實沒有想到,不過也不欲管他怎麽用零花錢。他聽池燦說話聲音啞啞的,帶著點鼻音,很自然地抬手摸了一下池燦的額頭,池燦一開始沒反應過來,遲鈍地往後躲了一瞬,硬生生又刹住頓在原地。“沒人讓你罰站,”李景恪讓他坐下,去抽屜裏找了板感冒藥出來,說,“吃完飯去掰一顆吃了,如果發燒了再告訴我。”池燦“嗯”了一聲,仍然站著,雖然不敢問最想問的問題,但吞吞吐吐說:“我剛剛出去沒告訴你,你起來沒看見我,別生我氣了吧,哥哥。”“給你配了鑰匙,出去了記得回就行,”李景恪並不上當,從始至終對昨天突發的事情也不甚在意般,隻說,“什麽該做什麽不該做你應該很清楚,不管你來了幾天,以後想怎麽樣,你隻要在這裏一天,最好把我的話聽進耳朵裏。”池燦眨了眨眼睛,又“嗯”一聲:“我都聽進耳朵裏了,還有腦子裏。”他猶豫了一會兒,有些惶惶不安,繼續問道:“那個丁老板……”“丁老板怎麽了?”“他看起來很可怕……”“他跟你媽媽是老相識,”李景恪笑意很淡地說,“不會把你怎麽樣的,命好的小少爺。”池燦從沒有聽媽媽說過有這麽一個丁老板,她後來很少提風城的事,仿佛關於風城都是不好的回憶。雖然在池燦的記憶裏他一直都很幸福。聽見李景恪玩笑調侃他的話,池燦聽過許多類似的誇讚,在從前他會欣然認同,還想大方地把好運也分給大家。但現在的池燦眼皮沉重,喉嚨裏像塞了團棉花,心髒像被手指用力擦過,發出玻璃壁那樣幹澀的聲響。沒有人天生就該受傷害、過“命不好”的生活。可他如今沒有好運再分給別人,哪怕是李景恪他現在最想分給甚至全部都給去的人。“我現在不是了,”池燦聲音很悶,再次說,“我隻有你一個哥哥了。”李景恪笑笑沉吟半晌,從櫃子上拿起手機看了看,放下後說:“坐下吃飯吧。”終究還是要坐的,池燦硬著頭皮,十分緩慢地用手撐著桌邊往下坐。李景恪一看皺起眉,很快知道他是哪裏出了問題,走過去坐下後看著池燦,開口問道:“怎麽了,不願意坐?”“沒有。”池燦鬱悶又尷尬地立即回道。“那就是還在不高興,”李景恪點了點頭,經過昨天又或者池燦的這頓早飯和生病,仿佛變得通情達理起來,“會不會又要哭了?”昨晚李景恪回來隻對他說了“哭解決不了任何問題”這麽一句話,赫然在目。池燦覺得他是又在拿自己解悶,扁扁嘴,解開塑料袋朝那熱乎乎的餌塊咬了一口,才有勇氣抬眼看了看李景恪,股著腮幫子低聲說:“我屁股有點痛,昨天是我第一次騎馬,忍不住才哭的。”李景恪看著他確實笑了,不再捉弄和拆穿他,簡單安慰道:“過兩天就好了。”屁股很痛的池燦相信著李景恪說的過兩天就好了,吃完早飯掰完藥下咽,也不敢造次什麽別的,待在他那個學習區裏乖乖寫起作業。過完中午,他發飯暈了一樣寫得昏昏欲睡,惦記著去楊均家但找不到機會先開口,等到李景恪要出門,他才睜著大眼睛扭頭問:“你去哪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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