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池燦沒見李景恪和誰一起下班回來過,李景恪肯定沒辦法和別人共傘,而他隻是為了彌補自己的一個小過錯而已。他也想讓李景恪不淋雨。池燦握著傘柄走到車門口附近,在下車前不斷地暗自做好了挨罵準備。等車門吱吱呀呀又哐當一開,池燦撐開那把格外大的雨傘一腳踏進了雨中。聽見外麵雨聲的時候,隔壁廠房裏的機器正停工。雨似乎已經下了很久,李景恪站在打印機旁拿著打印出來的設計稿隨便看了兩眼,然後拉開鐵門去了二樓倉庫旁隔間的車間主任辦公室。車間主任不在,旁邊的李姐抬頭一見了他便開口道:“今天不用出去送貨?”她拍拍手上的花生紅皮屑,接過李景恪手裏的設計稿,踩著矮跟皮鞋跟著一起邊下樓邊說:“專做沙發的老齊這兩天估計沒空噶,我先拿過去給他們看看,誰讓最近事多。”“不是才新招了兩個木工麽,”李景恪停在一樓樓道口,伸手撐在起皮的漆皮欄杆上,麵帶微笑地看向李姐,“上個星期就找主任說過了,昨天也說過了,這兩單要提前做。”李景恪很高,帶著無形的壓迫感。李姐知道他雖然年輕,但是個難對付的硬茬,一時間也停在台階上,左右難走通。“提前做是提前做,你把設計圖紙給了才能提前做不是?”她是工廠的老人了,再難對付的硬茬照樣才二十出頭,也還要在這裏混口飯吃,麵色很快如常地笑說,“這兩單可是客戶指定的全屋定製,你給一張我們趕一張,有問題嗎?”“能安排的都會安排,新招的木工有他們自己的事要幹,小李啊,大家都很忙,你的單子加緊做也不能讓整個工廠圍著你轉吧?”李景恪沉默不語地讓她說了很多,帶笑的神色從不耐煩到徹底轉為平淡,一雙漆黑鋒利的眼睛在傍晚不斷飄來的雨絲裏顯得冰冷,但李景恪沒再說什麽,徑直冒雨走到了隔壁廠房屋簷下。按往常青木家具廠的訂單數量,上個月以來稱得上突然激增,像發橫財走大運的人一般,天上掉下的餡餅正好砸中在老板頭上。不是老板,整個廠子裏的大家夥也高興極了,都幹勁十足等著拿提成獎金。李景恪從不相信這些,或者說相不相信都無所謂,反正都是打工賺錢,怎麽也發不了大財,能活就行,不用太多。他在這裏兩年不到,一開始隻管送貨,今年年初才開始重拾老本行學以致用,兼著做一點畫圖紙的活兒。這次好幾筆為主的定製大單卻指名讓李景恪來做,客戶給出的理由是在看過案例展示後挑中的。惹得王八大的廠子裏議論一片,仿佛人人羨慕。可李景恪的事情卻頓時難做起來,一再拖延的工期安排有違常理。後背有些僵硬的李姐清了清嗓子,舉著手裏的a4紙遮頭幾步飛快跑到對麵,叫了一聲:“李景恪。”李景恪沒打算進加工廠房,靠在牆邊掏出煙來,挽起的袖子下露出經過一個夏天暴曬後的青筋自然突起的手臂。他在這片地方年輕得打眼,英俊得也更打眼,讓人不敢靠近又忍不住想探究一二,廠房半個月才來一趟的財務都對李景恪關心得不得了。這個月煙抽得多了些,第二包紅河煙也見了底,他掂著打火機,受教般慢悠悠問她:“還有什麽指教?”“哪裏的話,”李姐豐腴飽滿的麵龐訕訕一笑,忽然放低了聲音說,“李姐也不是有意要為難你,小李啊,以前我對你能關照都關照了的,看你無依無靠,但人不錯”“第一次聽說我人不錯。”李景恪打斷說道。“你們年輕人不都這樣,要多包容體恤,”玻璃窗裏的機床繼續響起來,她往前靠了一步,十分好心地開口透露,“跟你直說了吧,這次可能是老板要考驗你,打算給你加薪升職,但要是考驗沒過……我可以幫你的,你看我們……”李景恪垂下眼,仿佛不為所動,直截了當地說:“不必了,你看著安排吧。”麵對李景恪的不解風情和拒不配合,李姐逐漸收起笑容,越過他拉開門:“聽說你還養了個弟弟?”她嘖聲道,“這可比不了一個人自由自在了,一不小心就是跟著一起喝西北風,可丟不起工作。”李景恪點燃了煙,點頭說道:“李姐剛剛打算幫我,看來是丟得起工作。”加工廠房裏的噪音陡然變大了一瞬,隨著門打開又合上而恢複穩定。李景恪在她走進廠房後終於得了清淨,仍舊站在屋簷下抽煙。這邊朝著家具廠側麵,大青樹種成了林似的,樹幹上盤踞著地衣青苔,樹枝上纏繞著開了花的藤蔓,被雨打得撲撲簌簌。他們旁邊那棟屋子裏不用加班的同事出來,打著傘經過時打了句招呼:“下大雨了,還不走啊。”“走了。”李景恪說著卻沒動,直到外麵重新空空蕩蕩,直到他把煙抽到了頭。手機忽然響了起來。李景恪把煙扔進了旁邊漣漪陣陣的水窪中,看著屏幕上程言寧的來電顯示,接起來隔了一會兒才說:“我說過最近沒時間,也沒時間回你電話。”程言寧是李景恪在職高上學時候的同校同學,兩年前去的國外留學鍍金,去年底休學一年才提前回來的。他一如既往地給李景恪打電話來,可能是雨天心煩,此時語氣終於不再那麽平靜體貼,說道:“你沒時間沒關係,我過來找你。”“不用了,沒地方招待你。”李景恪走出屋簷,走到車棚下開了自行車鎖。“因為那個半路撿回來的弟弟嗎?”程言寧壓抑著情緒問道,“你什麽時候變得這麽有人情味了,你還打算養他多久?他是池振茂的兒子,不是遲早都要踢開的嗎”“程言寧,”李景恪說,“這跟你沒關係。”他掛了電話,微微皺著眉抬手擋了下雨,穿過廠房之間的空地往前方走去。池燦是誰的兒子,還要養多久,什麽時候踢開,跟其他人都沒有關係,這隻跟李景恪有關。李景恪不需要其他任何人來插手他的事情,也不需要跟任何人說明。盡管他知道丁雷從未打消把池燦接走的念頭,所有人也都認為李景恪不是認真的。李景恪確實不算認真。很多問題他也給不出答案,人生往往有不計其數的時候就是沒有答案,但他依然隻需要自己來決定這一切,包括池燦的命運。天色已經不早,早上把傘拿給了池燦的李景恪淋在雨中,對這樣的情形似乎已成家常便飯,所以毫不在意地隻低了低頭。但今天風有些大,騎車回去不太現實,他打算去外麵車站等車。李景恪從廠房夾道裏繞出來,剛一抬眼,就看見傳達室外的屋簷角落裏靠牆蹲坐著一個穿校服的垂頭昏昏欲睡的男孩。池燦下車後被傳達室裏語言不通的老爺爺一把攔了下來,淒淒慘慘求了好半天都是雞同鴨講,誰也聽不懂誰的,池燦隻得等在外麵。他坐車後本就頭昏腦脹,在長久的等待裏等困了,也不忘捏緊書包肩帶,用半開的藍格子傘擋在身前抵抗風雨。積了很多灰的水泥地上被飄進去的雨點打濕得斑駁,一直快到池燦的腳邊。他淺藍色的褲腿上深色浸水的痕跡點點暈開。太陽落山後氣溫更是迅速回降,冷也是必然的。然而池燦沒有手機,不知道李景恪的聯係方式,隻會跑來他唯一知道的地方等李景恪。甚至沒有想過萬一李景恪不在這裏怎麽辦。李景恪眉頭緊擰起來,停下車走過去,停頓片刻後蹲了下來。他直直凝視著池燦,伸手碰到池燦的臉頰和脖子時皮膚觸感柔軟又冰涼。見人還迷迷瞪瞪不肯醒,李景恪抽走了池燦虛虛拿在手裏的傘,穿過池燦的兩隻手臂,俯身試著把他從地上抱起來。第19章 喜歡什麽在李景恪拉開他兩隻胳膊的第一下,池燦就醒了。李景恪身上熟悉的氣息雖然帶著比往常更濃一點的煙味,但依然很獨特,池燦從沒在其他人身上聞見過,從前的大城市裏沒有,在風城也沒有第二個。盡管他們用的是最普通的超市打折洗漱用品,李景恪洗衣服時順便捎上他的一起洗,灑的也是最普通香味的洗衣粉。作為在李景恪床上偷偷打過無數個滾的“壞小孩”,池燦知道誰來了,醒得很快,裝死也裝得很快。他眯縫著眼,耷拉著手,腦袋極其自然地搭靠在李景恪肩上,維持著不變的費勁姿勢貪戀那一股終於讓他等來的熱源,身體軟綿綿地讓李景恪抱他,或者說是他想抱李景恪。周圍依舊風雨飄搖,而他變得不再那麽冷。“適應能力不錯,挺能睡的。”李景恪出聲說道,沒罵他出現在這裏。看著藍漆鐵門外經過了一輛搖搖晃晃的公交車,不是c7路,李景恪托著池燦停下來,順手拍了拍池燦的後腦勺,仿佛已經把他耍小心機的行為看穿得一清二楚。到了這個地步,裝得太死好像也不行,池燦含含糊糊哼了一聲:“嗯?”李景恪失笑片刻,下巴被他的頭發蹭得發癢,終於半起身彎著腰垂眼看向掛在身上的人。他看不見池燦已然緊張得眼皮顫顫的臉。池燦渾身摸著也冰冰涼涼,校服上帶著手搓洗衣服粉的香氣,才發沒多久的衣領邊卻已經沾了幾條新墨水筆印子,書包肩帶上也畫著幾隻潦草的火柴小人,還有不知名的數學公式,很難讓人相信那是因為讀書太廢寢忘食而寫上去的。想起池燦中考前每次開始寫作業都坐不住屁股的那副苦大仇深的模樣,李景恪不知道池燦到底怎麽被讀書下的緊箍咒,可能是當初叫池燦去街上要飯把人給嚇著了,最後居然還真讓他努力了出來,念了個方方麵麵都最優選的公立高中,為他省去不少事。池燦這顆靈活的腦瓜子裏大概是裝了些學習底子和天賦的,就和他有生存下去的覺悟和聰明一樣,都有,但不多。因為嬌生慣養被保護得太好。李景恪嘴上說他不小了,但池燦依然隻是個正處青春期的倒黴孩子,早上起床要人催,衣服不會自己洗,下雨天來送傘也能把自己弄成這副泥地裏滾過一圈的狼狽樣子。“打算賴到什麽時候去?”李景恪再開口聲音有些低,他對池燦說,“不如今晚你就睡在這裏了。”池燦心中一緊,來不及反應,他就感覺李景恪直起了身,摟著他上半身的那兩隻大手也忽然鬆了鬆,使得佯裝沒完全醒、還曲著腿不能自主站立的池燦無助地往下滑去,瞬間又要跌坐回髒兮兮的地上。“哥”不過好像隻是虛驚一場,池燦才喊一聲,腦袋滑到李景恪腰的位置就停下了。李景恪卡著他的腋下把人提溜住,往他後背上一拍,鬆開手,池燦鬆了口氣,立即蹬腿站穩起來,邊揉眼睛覷覷李景恪,邊解釋道:“我剛剛不小心睡著了,哥,我來給你送傘的,我們回去吧。”見他這會兒一下站得比田埂上的稻草人還直,李景恪問道:“誰讓你來送傘的?”池燦來的路上就已經想過了,雖然根本沒想出什麽好答案,但至少可以足夠鎮靜麵對,他含糊說:“下雨了,雨讓我來的。”“什麽?”李景恪捏住他的臉笑問。池燦瞥見遠處廠房好像來人了,怕這樣被看見了丟人,認真地回答:“如果早上是我把傘給你了,哥哥你也會來給我送傘吧,我們又不是別人。”李景恪沉吟片刻,並不覺得池燦的理由很充分,但對池燦而言好像那麽理所當然。我們又不是別人。李景恪對池燦而言不是別人,從他把哥哥喊出口一刻起就不是別人了。他算得非常清楚。旁邊傳達室的大爺終於聽見動靜慢悠悠打開門來。李景恪沒再跟池燦說什麽,聞聲走到矮門邊跟那個大爺聊起來,池燦才發覺他們說的是白語。李景恪說得很流利,和老人家對話聲音溫和平淡,池燦至少能聽出這是什麽方言。偏偏從那老爺爺嘴裏說出來卻宛如天書,混沌嘈雜,他一個字都聽不懂,害得他在外麵受了這麽多罪。李景恪似乎跟對方解釋了兩句,不多時便轉身取自行車去了。期待回家的雀躍又湧現上來,池燦站在旁邊,等著給李景恪撐傘再一起回去。可他低頭一看空空如也的雙手,心想壞了,傘呢?不會剛剛打個盹兒的功夫就把傘弄丟了吧?李景恪推了自行車回來,看著池燦慌慌張張一臉茫然,問道:“在找什麽?”池燦仍然低頭四處找著,往他方才蹲坐的角落又看了眼,邊拍屁股灰邊說:“有人偷傘……”“那去把他找到抓起來。”李景恪把手裏的傘一把扔過去,笑了一聲。“沒人偷傘,我沒看見。”池燦接了傘,頓時不迷茫慌神了,不好意思地笑笑,撐開傘跑到李景恪邊上。然後他們一起走進了雨中。他們耽誤的那些時間倒不算耽誤,到了路邊,每隔小半個小時才來一趟的c7路公交車沒多久便穿過前方拐彎那片小樹林,哪怕沒到站點,車也緩緩停了下來。是有人恰好從車上下來。風城的公交車上車要靠站點,下車卻不必,當地人朝司機喊一嗓子,說下就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