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聲威嚴而冰冷,池燦腳步還在動,卻果然不出兩下就緩緩站著停了下來,在離李景恪還有一段路距離的地方。他扭頭看向李景恪,在夜色裏眼中水光未散,動了動嘴唇,臉色蒼白地喃喃說:“這麽久以來,你除了會警告和命令我,還會說什麽別的嗎?”池燦總是在盡可能盡全力聽李景恪的話,失去過太多,便一直在努力保護自己重新擁有的,李景恪說他生來好運,他想自己與李景恪相比確實是好運的,因為他有哥哥,李景恪卻沒有。池燦還是那麽想把自己的好運分給李景恪。至少李景恪遇見他,有了他這個弟弟,從此下雨天也有人送傘。但這幾個月來什麽都沒有了。池燦知道了李景恪的怪癖是可以喜歡其他人但不會喜歡池燦。他領會了李景恪的冷漠無情,前所未有討厭起同性戀。李景恪聽不到池燦說了什麽,快步走過去一把捏住了池燦的手腕,池燦仍然釘在原地不動,李景恪垂眼俯視著他,說道:“我是不是太慣著你了?”池燦仰頭看著李景恪,身上的毛衣襯衫裏被汗水浸濕了,微微貼著皮膚很難受。“你明明說過我有了哥哥就不是喪家之犬……但為什麽我覺得我就是,”他自暴自棄地說,“從一開始我就是沒人要的累贅和廢物,要不然,你還是把我送給丁老板吧。”李景恪臉色忽然變了,握著池燦的手握得很用力,他漆黑狹長的雙眼緊盯著池燦,冷笑一聲說:“怎麽可能啊,池家不要你,你是我從池家拿下半輩子換錢買回來的,池振茂是你親爹都別想再要回去了,懂嗎?”李景恪驟然鬆了手,池燦喉結隨之顫了顫,回去的路上,他被擠壓揉捏過的地方延遲蔓延起痛感,又麻又癢。第34章 最真實的聲音重新回了他們那個下雨廁所就漏水的家,池燦的離家出走以飛速又狼狽的失敗告終,他在走廊看見許如桔,低下頭躲避了過去。而李景恪還有空在後麵跟人聊上幾句。這一次把門窗都合上,好像就沒那麽冷了。李景恪把他送回來,就一直站在門口站了很久,將近半小時的時間裏池燦仿佛被監視著在做每一件事,低氣壓自動籠罩上來,如芒在背。池燦胸腔中有種被掏空又重新塞滿的沉滯和無措。就算沒有今晚,池燦也早莫名篤定李景恪不會輕易送走他,但李景恪輕飄飄的話和態度確實讓他時刻清醒,他想要的太多了,他並非不在意李景恪跟別人在一起,自己對李景恪而言卻並沒有那麽重要。如果池燦不改好,李景恪顯然也可以放棄他。他沒辦法在桌前再待下去,拿上換洗衣服打算往廁所裏躲。“你討厭同性戀是對的,”李景恪這時巍然不動地開口了,像尊神像雕塑受盡日曬雨淋也屹立不倒,永遠平淡無所謂地旁觀一切,他對池燦說道,“討厭我也沒問題,等你長大翅膀硬了,想去哪裏就去哪裏,但現在既然什麽都還沒有,不巧落在我手上,最好能忍一天是一天。”“你今天跟阿文見麵,和丁老板的條件談好了麽。”池燦僵在原地,很慢地問道。李景恪頓了頓,忍不住輕嗤了一聲,說:“談好了。”“那你還是我哥嗎?”池燦問道。半晌,李景恪說:“一直都是。”因為一直都是,所以池燦肖想的“更多”絕無可能。池燦抱著衣服站在洗漱台旁,一隻手扶住即將關上的木板門,看著李景恪低聲說:“可我不想討厭你。”他猜李景恪這下是聽見了的,但李景恪晚上仍然要去上班,深深看了他一眼後又走了。池燦聽見反鎖的聲音,在一片寂靜裏徑直也關上廁所的木板門,發出砰地響聲,猶如發泄。直到洗完澡出來他已經精疲力盡,反而暫時安心下來,關了燈就倒在自己床上睡著了。平常總是睡得很死的池燦這晚一直被淺夢驚擾,拖著步子依舊走在離家出走的路上,越走越遠,卻越來越擔心李景恪不來找他,終於等到李景恪把他抓回屋子關起來,李景恪臉上背光、茸茸閃著鉑金色輪廓,懶洋洋看著他,卻把他捏得很疼,問他為什麽要跑,真的很討厭我嗎。池燦握著李景恪生著繭的手抱在懷裏,被摸得渾身湧起熱潮,泛上緋色,他像無數電影裏、還有自己做過的那樣去吻李景恪。因為有著未卜先知的能力,在被推開之前,他敗下陣來撒嬌說:“不討厭,不會離開哥哥的,我永遠站在你這邊,不要喜歡別人,別把我送走好不好,李景恪。”池燦不知道這晚李景恪是幾點回來的。意識迷糊、半夢半醒間,他感覺臉上又被摸了一下,有人給他擦了擦眼淚,替他把掀下去的被子重新蓋好。新一周的國旗下講話在早上山裏霧還沒散的時候進行著,池燦沒到感冒的地步,但在春寒料峭的風裏吸了吸鼻子,喉嚨微微刺痛。夢總是不可信的,池燦長到十七歲,逐漸發育眉眼挺秀,偶爾也會被女生偷看的年紀,在床上偷偷哭卻一直是真。他心不在焉地盯著紅豔豔的國旗,楊鈞在後麵探頭探腦,趁沒人注意溜到了他們班隊伍裏,拍了他一下:“喂,你沒事吧?昨天被你哥抓到沒?”池燦扭頭敷衍地笑了一下,說:“沒有。”“真的假的,”楊鈞戳他的後腰,揶揄道,“好兄弟,可你眼睛怎麽看起來有點腫?被教訓了又不丟人,誰沒經曆過啊,都懂!都說了你哥是法西斯!”“以後別總提我哥。”池燦冷冷瞪了他一眼,扁著嘴往前移動兩步,嚴肅認真地杵在隊伍裏聽台上老師講話,一副絕不再跟楊鈞同流合汙的模樣。楊鈞哼哼著湊上去往他肩膀上一按,不等池燦翻臉和他較勁就泥鰍一樣又溜了,鑽到前麵隊伍裏去跟段雨儀打招呼。池燦目光順過去恰好跟段雨儀撞上,段雨儀回頭朝他笑了笑,正好迎著一縷曙光。他回過神來,想起楊鈞以前問他段雨儀漂亮嗎。是很漂亮的,班裏許多同學不論男女都想跟段雨儀當朋友,暗戀的男同學就更多了。而池燦是段雨儀在班裏關係最好的男同學,段雨儀說他跟別的小混混討厭鬼都不一樣,連楊鈞都酸溜溜說過她怎麽對你那麽好對我就又打又罵。池燦如果遵循“討厭同性戀是對的”的原則,喜歡的就一定會是女孩子。李景恪的手是粗糙有力的,段雨儀的手很軟,李景恪高大而眉眼深刻鋒利,段雨儀膚色皎皎張揚且美麗。李景恪在別人嘴裏壞到了極點,卻沒有人會不喜歡段雨儀。但就像李景恪說的那樣,池燦學習不行小性子很多,整天虛度光陰遊手好閑,真談喜歡不喜歡,班上的女同學指不定也都不願意理他。他偏偏逆向而行,腦子一片混亂,不知道應該怎麽糾正。隊伍解散後池燦跟他們一起去了小賣部。升入高年級後年級裏考試多了起來,池燦猶豫幾個月,終於給自己買了塊手表,文具貨架上十二塊一隻,中間統一畫著不太好看的米老鼠。他的存錢罐不見了,可能被李景恪砸開後扔了,他再也不能在骨氣覺醒時自我安慰是預支自己的金庫,然而承認手表相當於李景恪給他買的倒十分合乎心意,瞬間又丟掉了骨氣。池燦勉強接受了這隻手表的模樣,無心聽課看時間摸表盤的時候,總是想起李景恪給他畫過的手表。就這樣熬到放學,段雨儀要跟小姐妹去逛超市,池燦跟楊鈞便不等了,兩人肩並肩走出校門。他們這天放學放得稍早,走路回去更不用著急,李景恪基本是不會在家的,池燦站在石板路上等楊鈞買卷粉,心情慘淡嘴也有點饞,跑去旁邊小攤上豪橫了一把,掏出身上最後的五塊錢要了根塗玫瑰醬的烤乳扇。他走回去找楊鈞時,楊鈞還陷在人堆裏,就一個人蹲到了不遠處的水渠旁抿嘴裏奶味四溢的乳扇和甜滋滋的玫瑰醬,前方人來人往,卻突然有人走到了他跟前停下。池燦蔫蔫抬起頭,怎麽也沒想到,丁老板那張熟悉的笑臉直直映入眼簾。“池燦,好久不見,還記得我是誰嗎?”丁雷笑容和藹,寒暄的口吻在池燦聽來卻感覺有些不適,“在這裏等同學?”他的突然出現也不得不令人警惕非常。池燦捏著烤乳扇很慢地站起來,邊四處轉頭邊叫楊鈞的名字,然後才看向丁雷,訝異地說道:“丁老板,怎麽了,找我有事嗎?”“隻是今天湊巧來看看,聽阿文說最近李景恪忙得很,通常都是你自己一個人回家?”“我用不著他來接,”池燦說,“自己知道回去。”“我們上次在馬場見麵差不多都是一年前了,”丁雷手上依舊帶著晃眼的翡翠扳指,“看來李景恪真的很看重你這個非親非故弟弟,家具廠幹不下去了,也還沒有放棄。”丁雷笑說:“你不用緊張,我跟你媽媽曾經是老相識,可以叫丁伯伯的,所以看見你覺得感慨,陳英是個有主見有魄力的好女人,以前你跟著她去了外地,過的應該是衣食無憂的日子,可惜造化弄人,現在卻在這裏,變成這樣,我想你媽媽應該不希望看見你跟著別人受苦。”一年前池燦麵對丁老板還畏手畏腳、在馬場被嚇得哭出來,現在他忍不住蹙眉,在不遠處果然看見阿文和另一個男人站著,他心裏雖然沒底,但不至於隨便就落入未知的圈套。“既然是寄人籬下,丁伯伯,我沒有那麽多要求的,”池燦眼看竹簽上的烤乳扇搖搖欲墜,於是一口塞進了嘴裏,後退兩步嘟囔著說,“李景恪把我買回來給我吃穿送我上學,我至少不會跟他當初一樣去街上要飯,我媽媽在天有靈,應該隻能感謝他。”丁雷注意到池燦的同學正擠出人堆往這邊過來,一手搭到了池燦肩上:“但為什麽你看起來並不開心?”池燦停頓了一下,反駁說:“我沒有不開心。”“好吧,”丁雷被逗樂了般哈哈笑道,“那這樣,既然你哥哥李景恪很忙,丁伯伯晚上帶你去城裏吃大餐怎麽樣?”他看向那邊站著的阿文,又低頭對池燦說:“到時候可以給他打個電話,就不用擔心了。”池燦想不動聲色地縮肩膀逃開,卻沒成功,連忙拒絕道:“謝謝丁伯伯,可我晚上還要寫作業,我哥不會同意的,”他沒忍住自嘲了一句,“他知道了就要打斷我的腿。”那邊楊鈞已經捧著白泡沫餐盒直奔而來,邊招手邊喊池燦的名字。“丁伯伯,同學找我了,拜拜。”他說道。“池燦,”丁雷發力握了把池燦的肩膀,麵含微笑的眼角皺紋深如刀刻,“李景恪為了你,下個月就要出發去緬北了,之後三個月都由我來暫時照看你,你不想知道那是什麽樣的地方嗎?他是不是什麽都沒告訴你?”“去哪裏?為了我”池燦一下怔住,李景恪輕笑過後說的那句“談好了”瞬間也竄出來。楊鈞剛好跑過來打量著說:“我好了,咱們走吧,這是?”“他哥哥今天讓我來接他去吃飯,”丁雷說,“池燦,走吧,先去車上再說。”那邊的阿文早已帶著人將車開在洋人街拐彎後不遠的路口,池燦跟楊鈞告了別,心神不寧地跟著丁雷走到那輛漆黑發亮的轎車門前,他想李景恪現在應該已經去廠裏上夜班了。無休止的探求欲戰勝了池燦,池燦厭煩了李景恪的沉默和獨斷專行,有種吃嗟來之食的淡淡屈辱,他希望知道得更多,無論是李景恪做過的還是沒做過,而李景恪要去緬北三個月也絕不再是李景恪一個人的事。池燦已經騎虎難下,在丁雷一如既往的“盛情”之下坐上了車。丁雷把池燦帶去私人會所的餐廳吃了飯,特意叫後廚煎了份牛排套餐。池燦吃得心不在焉,丁雷端起酒杯抿了一口,似乎看出池燦在想些什麽,開始給他介紹起緬甸的風土人情。緬北就在接壤邊界那塊地方,李景恪十幾歲時靠跟著別人被坑和撿剩下的過活,為了交上學費、不再風餐露宿才投靠的丁雷,他對翡翠生意耳濡目染,其實曾經去過很多次緬北。至於他不願意再去,這是丁雷原本十拿九穩的猜測,就像李景恪跟池家這輩子都怨恨難解,他對自己的身世和存在並非表現得那麽雲淡風輕李景恪的親生父母是緬北人毒販子這樁事,就是丁雷兩年前親口告訴他的。丁雷也算看著李景恪長大的,知道李景恪想做好人,做與別人口中不一樣的人。李景恪看著無欲無求,卻從來不是逆來順受的軟骨頭,隻有心氣兒在那裏,才能怎麽也倒不下。飯後丁雷如他所承諾那般告知了池燦李景恪為什麽要去緬北,他說他知道池燦不願意到他這裏來,年紀大了也教養不好小孩,並不會強迫池燦離開李景恪。池燦聽懂了,蹙眉反問道:“為什麽是你說了算?”“因為這才是這個世界的規則,”丁雷哈哈笑了,“李景恪欠了我一點東西,當年以為他還完了,但其實還沒有,現在當然得繼續要回來。”“你是在出爾反爾。”池燦盤子裏的牛排還剩大半塊,冷冷躺在白瓷盤裏了無生氣。“我是,”丁雷說,“但這次丁伯伯給你許諾,也算是對你母親許諾,如果李景恪能挨過這次,丁伯伯永遠不再打擾你們的生活。”池燦錯愕盯著丁雷手中高腳杯裏的暗紅色酒液,隻感覺一切都很荒唐,荒唐在丁雷對他說的話,還有李景恪竟然會答應這樣的條件、跟這樣的人做交易。李景恪究竟怎麽能把這些事用一句“談好了”就輕輕鬆鬆蓋過?池燦怎麽想也想不清楚。他眨了眨眼睛,佯裝鎮定地說:“我都知道了,我想回去了。”“不急,晚上丁伯伯送你回去。”丁雷朝遠處服務生招了招手,然後帶著池燦離開餐廳下樓,轉手進了間包房,讓池燦先去上個廁所。池燦在洗手間裏用冷水撲臉,突然被巨大的後悔反噬上來,他不該跟丁雷來吃飯,現在已經變成了羊入虎口,丁雷想要報複李景恪,根本不可能就這麽隨便地送他回去。他出來時包間裏的燈是暗的,外麵屏幕上亮著幽微的光,丁雷酒足飯飽後悠閑地坐在沙發上,叫池燦過來一起看個錄像帶。錄像帶滋滋轉動,鏡頭晃得厲害,聲音也嘈雜混亂,最後定焦在一個封閉的仿佛充滿血腥氣的房間裏。池燦看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瞳孔頓時睜大,丁雷卻按下了暫停。“先給你哥哥打個電話,告訴他你在我這裏。”丁雷的電話已經撥了出去,嘟嘟嘟的聲響竟然震耳欲聾。丁雷對昨晚李景恪爽快答應去緬北的回答當然滿意不了,現在池燦主動跟他來吃飯,跑到了他這裏,他想聽聽李景恪最真實的聲音。第35章 滾出去李景恪晚上去廠裏沒待多久,走的時候門衛老頭見了他罵罵咧咧地開門,直呼怎麽沒完沒了進出,壞規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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