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燦愣了愣,慢慢收回了手,緊抿嘴唇半晌,然後垂下眼角發紅的雙眼,磕磕絆絆低聲說:“你現在不想看見我,我會滾的,隻要你先起來……”他們的家門在剛剛並沒有關緊,門外吐露著逐漸半明的天光,時有一輛輛汽車從馬路上駛過,那群羽毛漂亮的小鳥照常棲落在柳樹枝葉間,開始嘰嘰喳喳講話唱歌。李景恪沉默地站起身,任由門敞開著,徑直去了雜物櫃的抽屜裏拿繃帶和消炎藥,又到桌前坐下,隻當屋子裏沒有第二個人。池燦挪動兩條腿下了床,還是忍不住看著李景恪,叫了他一聲,哽著嗓子說:“我不是叛徒,不會背叛哥的,假如……如果能回到當年,他們都不替你說話,我會幫哥哥說的。”李景恪握住水杯的手頓了頓,臉上表情不顯地望過去,看著池燦失魂落魄地穿上鞋往門外走。池燦身上是件沒換下來過的校服,身影看起來很單薄,最後輕不可聞地替李景恪合上了門。走到外麵,池燦咬了咬唇,忍不住大聲喘息起來,深吸一口氣,鼻喉間沁涼冰人。他一直攥緊了手,現在低頭再看,李景恪手背上流出的血在他手心已經幹涸,淚水掉在上麵就變成驚心的鮮紅。摻著眼淚的淡紅的血水順著流進脈搏,染在池燦新買的表帶上。前一天在池燦心裏還有些討厭、把自己看得並沒有那麽重要、可以隨時舍棄他的李景恪,處置叛徒時連眼睛也不會眨一下的李景恪,沒有應答他想要回去的乞求,但依然讓池燦平安回到此地,眼睛裏裝進從前覺得一成不變但也是最熟悉的黎明。池燦本應該在看過錄像帶後感到害怕,可他突然覺得李景恪也不聰明,是個傻瓜笨蛋,否則怎麽會為了他這麽一個差勁的弟弟隻身犯險。可這一次不叫離家出走,如果走遠了李景恪就真的不會再來找他,他就再也沒有哥哥了。許如桔昨天在李景恪走後一直擔心著,時時留意池燦回來沒有,後來稍晚接到了李景恪的電話,說沒事了,她才放心睡下。這天早上她要去別處先接個女學生再一起到學校,起得極早,一出門是下坡路,卻蹙起眉頭往不遠處一看,連忙走了過去。池燦靠在他們那扇貼著彩色貼紙的牆角下蜷腿縮成一團,臉埋在手肘窩裏,低頭對抗著溫度並不高的清晨的冷風,像是守在家門口睡著了的小狗,連校服衣領都亂七八糟,褲腿上顏色髒兮兮的。許如桔俯身伸手摸上池燦的臉頰側邊,池燦並沒有動。池燦抽噎喘氣的聲音跟柳樹上那群小鳥嘰嘰喳喳一樣,現在安靜下來呼吸仿佛有些阻塞,變得悄無聲息。一抬頭往窗戶裏看,屋子裏灰蒙蒙一片,像是沒人,許如桔不禁覺得詫異又奇怪,剛想拿出手機,旁邊的房門開了。看見李景恪的一瞬間才是實實在在的荒唐,許如桔張嘴本想罵人,卻在聞到那股刺鼻突兀的血腥氣後驟然怔住了,眉頭直跳。李景恪臉色不好,看見是她又轉身回去了,許如桔隻能先進去問個清楚。許如桔再出來的時候池燦已經醒了,他仍然蹲靠在牆角,目光呆滯地望著馬路中間。聽見門邊傳來響動,池燦慢了半拍,卻也反應很快,迅速轉頭去看,眼神裏又帶著某種不敢外露的殷切期待,眼睛剔透水亮。許如桔虛掩上門,池燦看見是她,又默默轉過頭垂著眼睛不吭聲。手表上的指針指著米老鼠的左腳,離上學時間還很早,池燦有些頭昏腦漲,他把擦過血漬但仍然粘粘的手塞進口袋,摸到鑰匙才算安心。即便李景恪把他趕了出來,不讓他進去。被趕出家門的滋味原來是這樣。許如桔在他麵前緩緩蹲了下來,四目相對,許如桔無奈苦笑了一下,笑容又很快淡去。雖然平日她非常維護池燦,這個和記憶中同樣可愛機靈的男孩,但許如桔知道這裏麵有著一點連帶的成分,因為池燦是李景恪收養回來的弟弟。連許如桔一開始都是不讚成李景恪把池燦帶回來的。池家給的那些錢全花在了阿奶的住院費上,李景恪卻因此擔上了另一個人的人生和命運,要為兩份生計奔波。她有很久沒見過李景恪受這麽重的傷了,如果換成別人,無論是誰都會難以原諒。“冷不冷?”許如桔問道。“不冷。”池燦喃喃說。“他不準你進去?”“嗯。”許如桔看著他,沒有說安慰的話,隻溫聲說:“李景恪是個很可怕的人嗎?”池燦被風撲了眼睛似的,不停眨了眨,過了好一會兒才搖頭說不是。但他忽然抓著許如桔的衣袖,試探地問:“他的傷沒事吧……小桔姐。”“具體我也不清楚,他隻說沒事,但手上的傷口已經包紮過了。”池燦點了點頭,許如桔接著問道:“李景恪有過對不起你的地方嗎?”池燦蹙著眉,眼睛變得很酸,不僅因為李景恪根本沒什麽對不起他的地方,還因為丁雷說的仿佛沒有錯。可他現在也是無父無母,無家可歸,像垃圾一樣被丟來風城,他不會再把自己當成永遠好運的嬌氣包小少爺,和李景恪憑什麽不能有同一個未來。“也許有過,也許李景恪對別人也做過很多不好的事,”許如桔放緩語速道,“但你哥哥他……是個很好的人。”她摸了摸池燦的頭,站起來歎口氣,說:“進去吧,等一下生病了,誰能照顧誰呢。”許如桔拉著他起來,看著他推門進去了於是匆匆離開。池燦進去後不敢多走,就站在門背後,李景恪蓋著被子躺在床上,池燦將目光投向垃圾桶,看見裏麵染了血的棉花和紗布。他幹站在原地等了很久,聽見自己和李景恪的呼吸聲,覺得李景恪似乎是睡著了,才鼓足勇氣往床邊走去。李景恪往常背對著他朝窗這邊睡,池燦在自己的小床上總看不見李景恪的臉,他斂聲屏氣地蹲在床頭,終於能看見李景恪睡著後的樣子。他的哥哥閉著眼,臉上一半光線都被池燦的影子給擋去了。從窗外穿進來的薄薄的晨光剛剛照在蹲在牆外的池燦身上,現在照到了李景恪臉側,他額頭上仍然沾著汗珠,眉心微擰,沒有陰影的那半邊睫毛看得到在輕輕抖動。他英俊高大無所不能、可以罩著他的哥哥表情溫和,被孤獨和痛苦籠罩著,顯露出池燦或其他人都從未見過的脆弱,但依然像尊高不可攀的雕像。池燦心頭突然闖出一股悲傷的情緒,情不自禁輕輕伸手去觸摸,摸到的李景恪的眉骨,才碰到一下就飛快收手回來。空氣中還飄著無法忽視的淡淡血腥味,他又去看了看李景恪搭放在另一邊的右手,再一探手臂也是冰涼的。“哥,”池燦心慌地叫了一聲,四處想找李景恪的手機也沒找到,幾乎隻能發出氣聲,“你醒醒。”他被李景恪那雙手摸過很多次,總是溫度很高,溫暖滾燙,可此刻李景恪渾身上下仿佛透著寒意,不知道他到底有哪些傷,要不要緊。池燦僵著背脊看了李景恪很久,自己也察覺出冷,又感覺渾身在發熱,跟著猶豫了很久,想到眼下這樣的情況連許如桔也是沒有辦法的。他脫了校服外套,湊近李景恪端詳半晌,現在隻有他能照顧李景恪。這為池燦催生出了很多無懼無畏的勇氣,就算李景恪醒了,也算是把人叫醒。池燦捏著被子很慢地躺了進去,躺在李景恪旁邊,一點點靠攏過去時,沾床就也有些困了,兩個人互相取暖肯定不會再冷。然而他剛把頭靠上枕頭沿,李景恪就睜開了眼睛。“誰讓你進來的?”李景恪開口聲音有點啞。池燦頓時一驚,側身僵住了,心跳如鼓,他這才意識到自己在做什麽,離李景恪有多麽近。池燦縮著肩膀,張了張嘴打算隨時說“我就下去”。李景恪緊接著伸手過來,池燦心裏空了空,半閉著眼保持姿勢不動,挨在床邊搖搖欲墜,已經能夠接受李景恪下一秒把他推開,讓他滾下床去。但一轉眼,有隻手從池燦腰側橫過來,池燦忽然被攏著往裏抱了一下,臉頰貼到了李景恪肌肉結實的胸口。池燦驚訝地動了動手臂,李景恪恰好捏住按下。好一陣過去,李景恪隻是凝視著他,眼睛深陷而鋒利,意識卻好似不太清醒。他一直在反複地發低燒。池燦怕碰到李景恪身上不知情況的傷,又順從下來,發自本能地輕輕抱著李景恪,他聽見了李景恪的心跳,很熱。“誰準你上床的?”李景恪撐起上半身,在池燦耳邊問道,麵無表情。“哥哥,我……”池燦茫然地抬了抬頭,瞪著眼睛和李景恪對視,濕潤的呼吸撲了過去。他被說得窘迫和羞恥,靠近枕頭那隻眼裏的淚水不敵重力,順著就流下去。“我就出去了。”池燦低聲說,紅潤的嘴唇一張一合,想抽手出來卻動彈不得。他抻著脖子朝後拉開那麽點微小的距離以防撞上李景恪。床上要睡下兩個人自然顯得不夠用,李景恪垂下眼,看著他在眼前晃來晃去、好像隻等自己從床邊掉下去,於是不耐煩地把他一拽,人瞬間就老實了。池燦安靜下來,一安靜就想流眼淚。但他鬼使神差稍稍仰起了頭,渴望得到安慰,因為在人生裏還沒有習慣被拒絕所以總是勇氣可嘉,他意外般碰到了李景恪的嘴唇。李景恪沒躲,冷眼旁觀的表情也沒有變化,而池燦隻會貼上來,一動不動,蹭得發癢。心悸和尷尬一同彌漫開來之際,一隻池燦熟悉的溫熱粗糲的大手突然扣在了他的腰上,李景恪低頭含住他的嘴唇,接吻時把他咬得很痛。第37章 還疼嗎?池燦不會接吻,還因為極度緊張不知如何是好,嘴巴被咬痛了也就輕哼一聲。他的唇瓣很軟,隻會伸出一點舌頭當做回應,濕乎乎地舔舐,導致在這個萬籟俱寂的清晨、在他們這間狹小的屋子裏,充斥在耳邊曖昧黏膩的水聲變得有些難以忽視。李景恪身上有傷,池燦發軟的身軀和手臂也已經不用再管。他吻得不急也不深,一隻手撫在池燦方才在外麵吹得有些涼的後背,很快在聽見池燦稱得上引誘的嗚咽時停了下來。李景恪按著池燦的腰往後退開,拿拇指摩挲了一下池燦的嘴唇,手背上的紗布磨著臉頰皮膚。然而池燦邊喘著氣邊伸手輕輕拉了拉李景恪的胳膊,然後又一動不動了,直接把頭埋進了枕頭裏,臉貼回李景恪胸口,頭發毛毛躁躁四處戳著,隻露出一隻通紅的耳朵。他那隻手被迫放在了被子之外,手腕上貼著廉價皮質表帶的地方微微發涼,緊接著又讓李景恪環住捏緊了,展開了他髒兮兮還留有斑駁血漬的掌心。池燦後知後覺記起自己手是髒的,渾身也不太幹淨,灰頭土臉,剛剛李景恪親他的時候肯定都看見了。他覺得很困,昨晚睡在地板上好像著了涼,但他蜷蜷手指,想要立即下床去洗洗才好。“不是想接吻嗎,”可怕的聲音從頭頂傳來,李景恪將他的手一把塞回被子裏,垂眼看著他問道,“現在學會了沒有?”池燦霎時斷了別的念頭,聲音含含糊糊回道:“……學會了。”“學得沒有離家出走快。”李景恪嗤笑一聲,無情評價道。“哥哥,我知道錯了……”池燦不再暈頭轉向,戚戚然地認起了錯,雖然跟之前的乞求聽不出什麽分別,但他前所未有的誠懇。仿佛能感覺到李景恪銳利的目光還在投射而來,池燦縮在被子裏偷偷摸了摸自己的嘴唇,想記住和李景恪接吻的感覺。他怕李景恪還在氣頭上,再冷嘲熱諷幾句,這個突如其來的吻也會不翼而飛,就不再屬於他了。他一直繃緊著神經豎著耳朵,卻沒有聽見任何動靜。半晌,李景恪躺在他身旁咳嗽了一聲,傳來體溫的震顫著的胸膛與他臉側拉開了些距離。李景恪說道:“要去上學就自己去,不去拿手機請假,別再來吵我。”池燦顫巍巍抬頭去看,李景恪已經閉上了疲憊的雙眼。時間在每一個縫隙角落裏悄悄流走,池燦躡手躡腳給老師發了請假短信,重新躺下小心依偎在李景恪懷裏,嘟囔了幾下很快一起睡了過去,再睜眼已經是下午。潛意識裏的提醒往往強大,約束著慣常喜歡在床上翻來覆去踢腿伸手的池燦,又也許是這一年多來睡支架床的習慣默默使然,不方便多動。他維持著一個睡姿直到醒來,爬起床發現李景恪已經不在床上,廁所裏傳來斷斷續續的洗漱聲。池燦栽著腦袋打了會兒盹,眼睛半閉半睜,感覺從昨晚到眼下發生的事都不真切一般。廁所門很快被打開,李景恪換了身裏麵的衣服,單手係著紐扣,乍一看真的好像什麽也沒發生過,但他神情仍舊懶洋洋,站姿也不如往日挺拔,穿外套要避開觸碰右手手背和身前。“昨晚沒睡好麽?”李景恪走到床邊撈起枕頭旁的手機,仿佛明知故問,“一直到現在才醒,跟老師請過假了吧。”“請過了。”池燦胸前堆疊著被子,雙手窩在中間,被諷刺了也隻低聲懊惱地回了這一句。他看著李景恪發愣,又盯向他哥哥的手問道:“你的手還流血嗎?還疼嗎?”李景恪拎著池燦脫在一邊的校服外套扔給他,跟著俯身盯了盯池燦的臉,池燦臉逐漸熱起來,目光遊移。李景恪伸手往他嘴唇上一按,聽見急促的吸氣聲,笑道:“還疼嗎?”不等回答,李景恪就轉身打開衣櫃在放東西。剛才那隻是隨意打趣池燦的玩笑話。“不疼。”池燦強行撒了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