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一場感冒他們的這個新一年,並不是因為嶄新的一年來到就徹底脫胎換骨,與從前種種有著多麽大的分別。但似乎因為彼此格外多說過一句“新年快樂”,當不願發生、悲慟難過的事情發生時,不用再在暗夜行路的幽深裏,獨自麵對虛空久久彷徨。阿奶撐到了這一年的立夏前夕,七十從心所欲不逾矩,她最後的光陰裏在家門前看山看水,看得見點蒼山上雪線上移,飛鳥掠過,是萬物蘇醒的明媚季節。喪葬按白族習俗,老人去世照“白喜事”辦,盡管家中親人子嗣不多,殺豬宰羊宴請賓客不能免。雖然大部分葬儀流程都是李景恪提前安排好的,但李景恪全程隻作為非親屬關係的吊唁人出現,否則不合規矩,也違背逝者生前遺願。許如桔分身乏術,甚至來不及悲痛欲絕地憂思太多,主持大局的事還得自己來做。從送終守靈、超度亡靈到出殯安葬的那段時間,陸陸續續還來了許如桔之前的很多學生,也算某種難得的慰藉。最後還是妥當的在村裏簡單辦完了。距離出殯日那天過去已經半月有餘,日子終究要步入正軌。池燦那天跟李景恪一起去過靈堂吊唁,感覺人就像一縷輕煙,離開的時候怎麽樣伸手抓也是抓不住的。可是在肉體消亡之前,靈魂的隔閡好像更早一步,也更叫人無力。因為不是好孩子所以會被拒之門外。因為無所歸依所以更變不成一個好孩子。然而池燦無法完全貼近李景恪的人生,無從得知李景恪全部的心情,李景恪高大挺拔而忽然顯得消瘦的身軀屹立在那裏,平靜默然,猶如一道孤峭的山峰。老天爺好像真的不太公平,讓有的人生來就應有盡有而學不會珍惜,卻讓有的人千辛萬苦得到為數不多的一點,也總是輕易不斷地失去。夏天正攜著猛烈的陽光到來,池燦已經換上了最後一個夏季的短袖校服,而連冬天都常常穿得不多的李景恪,竟然少見的患上了一場感冒。感冒不是什麽大事,可在這個特殊又不特殊的節點,李景恪感冒放到池燦眼裏變得非同小可。池燦自己很久都沒有再感冒過,家裏不剩什麽藥,他掏出最後一顆藥丸遞給李景恪的時候,問過要不要去買。但李景恪本就從不把這些小病小痛當回事,隻隨意說過兩天就好了。這天李景恪輪休在家,沒有跟要去上學的池燦一塊兒起來。池燦早上出門前,趁著李景恪睡著了,趴在床頭摸過李景恪的額頭,隱隱約約有些熱,可他分不清到底是李景恪的體溫就如此還是在病中發燒。臨近高考,池燦往常按照和李景恪的約法三章,並不帶手機去學校,不過這天他悄悄帶上了。如果李景恪一個人在家真的有了需要,就可以打電話給他。為了讓李景恪知道這件事,他中午午休時非常緊張地將電話撥了過去,李景恪接了,聲音比平常低沉喑啞,知道他擅自拿了手機去學校也沒說什麽,隻讓他在學校好好學習,別想東想西。池燦最想問最想說的話都還堵在嗓子裏,電話就被掛了。他希望哥哥不要太難過。不管李景恪相不相信,他會一直待在李景恪身旁,和他站在同一邊,永遠也不會離開。放學後池燦直奔古城裏的藥店,拿錢買好了感冒藥,回家的腳步走得急急忙忙。許是心中想得太多,又壓不住事,池燦趕到了家門口就幾乎快忘記李景恪還在家,帶著渾身熱氣“哐當”推開門的時候沒收住力,弄得驚天動地的。李景恪回頭看了看他,開口問道:“又有人在後麵追你?”“沒有,”池燦訕訕笑了笑,輕輕關上門走進來,“我想快點回來,反正我跑得快。”“你跑得是快,”乍一聽仿若誇獎,李景恪說,“是忘了給你栓根繩子了,在馬路上橫衝直撞嫌車開得還不夠快。”李景恪的電腦上是黑屏,手機也放在手邊,池燦不知道他剛剛這段時間在做些什麽,今天這一整天又在做什麽,會不會無聊。想著這些,池燦被罵幾句也不在意,李景恪是在擔心他,讓他慢慢走路注意安全的意思。他停在桌邊看李景恪時是俯視,太高了,就手臂撐著椅子邊半滑下來,慢慢靠過去說:“哥,已經栓著了。”池燦握了握李景恪的手臂,故意晃著脖子給人看,他露出柔韌線條的頸脖上掛著那根紅繩吊墜。校服衣領遮得住墜子,但遮不住紅繩。“我以後不跑了,會注意安全的。”他隱約感覺到李景恪的嚴肅態度,緊接著保證道。李景恪笑了一聲,順勢滿足他般不緊不慢按著他的後腦勺和耳側揉了揉,又還有氣,粗糙發熱的手掌磨在皮膚上用了點力,池燦被弄得一栽一栽,略微丟臉。然後才拉著池燦起來,李景恪看見了他另一隻手中的塑料袋裏的感冒藥。池燦來不及理順頭發了,放下書包就去端了李景恪的水杯來,再把藥拿給他,不知道為什麽心裏冒出了些悲傷的感覺,像蒸汽一樣頂開喉嚨口,再彌漫在遮掩不住的表情上。他對李景恪說:“隻吃昨天那一粒是不行的,我問過藥店也看過了說明書,哥。”李景恪默了默,接過藥掰開,然後在池燦的注視下端起水喝了。“生病了就要吃藥,”池燦收撿著藥盒,係上塑料袋,為了證實自己的合理,嘴裏碎碎念地說,“你不也這麽說的麽,吃完藥才是真的過兩天就好了。”李景恪輕嗤,拿過他手裏的袋子扔到了窗台上,然後伸手捏住了池燦的手指,說道:“怎麽變得這麽嗦,怕沒人給你洗衣做飯上不了學了啊。”池燦看著李景恪,忽然變得怔怔的,開口說:“不是的,”他喉結動了動,聲音很低,“是如果難過太久的話,我也會覺得很難過,為什麽不能讓哥快點好起來呢……”他的手心軟軟的,帶著汗水的潮氣,李景恪退坐開了一些,把他拉近過來。池燦隻被稍稍一拉,就貼著李景恪坐了下來,兩腿交疊著擠在桌子腿邊,他坐在李景恪懷裏,李景恪緊繃的肌肉靠起來硬硬的,體溫很高。他轉了轉頭,李景恪正看著他,灼灼的目光仿佛也有溫度。“今晚吃什麽?”李景恪問了一個讓人始料未及的問題。他總是習慣性回避太過炙熱直白的感情流露,似乎直接忽視略過就能萬事大吉。但池燦無時無刻不在做這樣的事。李景恪看見了就要麵對,對上眼睛就要承認,池燦讓他無法回避,也不忍心。“吃……”池燦說,“我出去買。”李景恪點點頭,有一搭沒一搭摟著池燦的胳膊上下摩挲,還幫他撚掉了根衣服線頭,然後低頭找到池燦躲閃的眼睛,問道:“還在難過啊?”池燦沒有回答。“難過的時候心都跳得這麽快,”李景恪說,“怎麽讓它快點好起來?”池燦呆了呆,稍微弓著上半身試圖遠離李景恪一些,李景恪瞬間察覺,不悅地箍緊回來,牢牢把池燦固定在身前。他想起祭祀出殯那天結束,在上和村外碰見池家的那一群人,不禁猜測,如果當初池燦有人要了,又或者李景恪不缺那筆錢,阿奶從未住院和性命垂危,這一切又會變成什麽模樣?他們該在以什麽方式度日?李景恪不願再細想,也知道沒有意義。池燦的心跳得很快,也會因為李景恪難過,變得鬱鬱寡歡,李景恪低下頭像要吻他,他就已經急急地湊上去,讓李景恪的嘴唇落在他的唇上。他們的身體緊緊挨在一起,心跳碰撞著卻仿佛愈演愈烈,還要跳得更快了。李景恪捏著池燦的下巴,池燦的喘息跟著變急,他抬手抱緊李景恪的脖子,讓濕熱的舌尖舔舐進口腔,撫慰一般又迎合上去輕輕吮吸回吻。池燦開始變得大膽,手四處探著,很快被李景恪捉住,不能再動。或許為了讓池燦不要多想,不要再給這間狹窄而屬於他們的家再多增添難過,李景恪鬆開池燦等他喘了一小會兒氣,又貼近過去含住了池燦的唇瓣,有一下沒一下啄吻,手指撫摸著池燦發熱的臉頰。池燦忍不住輕哼出聲,直到門口響起一陣突兀的敲門聲打斷了他們。屋子的隔音效果向來不佳,池燦耳朵一激靈,變得異常慌張,聽見是許如桔的聲音後更是停頓下來,緊閉上了唇。“害怕?”李景恪平靜地看他一眼,按著他的後腦勺,有些凶地在他唇上咬了一下。池燦吃痛地捂了捂嘴巴,被拉起了身,他從李景恪身上離開後立即坐回了自己的座位,身上的校服和頭發沒來得及回神打理。他看見李景恪打開了門,門外站著等待的許如桔。許如桔的眼神直直看了進來,池燦做賊心虛的感覺前所未有的強烈,忽然窒住了,不知道該擺出什麽表情才好。門很快又被李景恪帶關上,屋子裏隻留下了池燦一個人。李景恪走在許如桔身後,往外兩步繞到天井的樹下,她轉過身看向他,仿佛短短幾步路已經醞釀了無數話卻不知如何說出口。許如桔沒有聽見,但李景恪知道她是看出來了。許如桔深深皺起眉頭,不敢置信地問:“這就是你說的有分寸嗎?”跟著貼到了門口的池燦什麽都沒聽清。他幹脆翻身靠坐在門邊,舔了舔嘴角作痛的地方,隻感覺自己也已經不會再是個好孩子,卻沒什麽好遺憾。他因為可以做李景恪喜歡的弟弟而重新變得心安。自然,做小狗也行。第57章 你為什麽不推開我池燦背靠著門呆坐一小會兒,趁機抬手摸平頭發整理衣服的時候也沒注意,手肘頂到門上,頓時哐當一響,在寂靜的屋裏屋外都尤為突兀,聲音大得驚人。微暗的天色下,樓裏亮著或白或黃的照明燈,四處都有人聲響動,劈啪哐啷。隻這一聲令天井裏本就凝滯僵持的氛圍更雪上加霜。許如桔知道如今再多說什麽都沒有用了,她看著李景恪低斂著的眉眼,這麽多年似乎讀懂過,卻終究似是而非、無法看清,竟也有些恍惚起來。大約十八年前,李景恪被池正茂從那家快倒了的福利院帶回風城,收做養子,許如桔便認識了他。對從有記憶起就沒有父母,待著的福利院落魄得隻剩幾個佛教義工的孤兒來說,能被家庭收養無論如何都是件天大的好事幸事。如今回頭再看,倒是隻讓人冷冷發笑。池正茂是心血來潮想要兒子,而原本還沒有生育打算的陳英則是毫不知情,被迫接受了這個突如其來的養子。第二年她生下池燦,早已有了自己的打算,更沒有心情多管池家那些破事。那一年,剛上初中的許如桔和李景恪同校不同級,年紀比他大兩歲,兩人連話也沒說過。但那天她又在放學路上撞見同班同學被人堵在路上敲詐勒索,為首的就是池家大伯那個張狂跋扈臭名遠揚的兒子。許如桔也常遭騷擾,心驚膽戰地往回走,碰著身軀嶙峋但長得很高的李景恪,是一時情急才找的他。她不得不承認,那一瞬間並沒有替李景恪考慮過將要麵對的後果李景恪在池家過得不好,冬天也隻有兩件薄得貼身的單衣,黑發下後頸脊骨凸出,沉默而木訥,心中應該有很多怨恨她對上那雙眼睛,莫名篤定李景恪會幫她。李景恪不全是為了幫她,更為給自己一個了結。隻是也是到了後來才知道,人生沒有了結可言,既沒有那麽容易死,也找不到為什麽被生下來的答案。一旦與人產生關係就勢必帶出恩與怨,生死之間也牽連不斷。阿奶下葬後逐漸進入雨季,天黑得不快,但山上烏雲壓頂。許如桔再對著李景恪這雙似乎無波無瀾的眼睛,竟然已不忍多看。她歎了口氣,說道:“我跟你認識將近二十年,知道你是什麽樣的人……但你和其他人,任何人在一起都可以,為什麽非得是……池燦他不是你弟弟嗎?他的人生才剛開始,不可能永遠隻待在這個大山圍繞的地方,當年他才那麽小,也沒有做過對不起你的事”“小桔,”李景恪打斷了她,聲音帶著感冒沒好的喑啞,說道,“你可能誤會了,我和池燦沒有在一起,也沒有像你以為的那樣我要綁了他在這裏,替別人贖罪。”“但池燦有權決定他自己想要什麽,”他無所謂地笑了一下,“要去哪裏,跟誰一起,都是他自己的事。”許如桔皺緊的眉頭沒鬆,卻已經不知道該再說些什麽,又能站在什麽立場繼續反駁。“我下個月就去昆明了,這邊房子過幾天就退,”她最後仍然把這趟過來要說的話說了,多提了一句,“下個月池燦也考完試了,聽說月中池文茂會從北京回來看一趟。”李景恪扯扯嘴角說:“他回不回都一個樣。”許如桔說:“你知道了就行。”再打開那張門的時候,池燦已經站起來,手上拿著錢,徘徊在門邊仿佛要出去,卻一直都隻在這門邊晃悠。池燦心猛地一跳,看著李景恪和許如桔都在門外。他們談了不短的時間,在池燦看來是如此漫長和煎熬,而此刻兩人的神色都說不上很好,至少並非愉快。“池燦,”許如桔先開的口,“還沒吃晚飯,是不是肚子餓了,小桔姐帶你出去吃一頓。”池燦看了眼並不出聲的李景恪,緩慢回神,說道:“謝謝小桔姐,不用了,我正打算出門買飯呢,我哥他感冒了。”“我之後就不在風城了,不知道什麽時候能再回來看你,”許如桔笑了笑,說,“再請你吃頓飯,不行麽?”李景恪用眼神示意著,也開口道:“去吧。”池燦往外走了幾步,見李景恪沒有要走動同去的意思,有些不解地問:“哥,那你呢?我們一起。”許如桔說:“你哥哥不跟我們一塊去了”“剛剛來了電話,臨時有點急事。”李景恪解釋。池燦在他們一人一句的來回下弄得昏了頭,心中隱約覺得奇怪又不安,能想到的隻有他剛才在和李景恪接吻,而恰好趕來的許如桔發現了他們的事情。他還是轉頭看了李景恪一眼,李景恪按了下他的腦袋,神色平和,然後走進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