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打個招呼,誰知道她一驚一乍的。”陸野低頭撚起一塊積木,左右比劃了一下,頭也不回地說:“不過話說回來,你今天怎麽這麽有空,叫我過來吃飯。”陸文玉守著個公司,每天一睜開眼睛就肩負著全公司的吃喝,忙得腳打後腦勺,恨不得一天能有四十八個小時能用來工作,除了逢年過節之外,跟陸野每次見麵閑聊的時間幾乎都能以分鍾計時。“我是挺有空的。”陸文玉伸長手臂,從茶幾上撈過杯子,抿了一口咖啡,意有所指地說:“不過你最近倒是挺忙的,明明昨天還跟我念叨,說已經挺久沒見你了。”自從跟齊燕白冷戰後,陸野就停了去接陸明明放學的差事,他知道以陸文玉的心思八成早就看出什麽貓膩了,於是也沒辯解,隻是回頭朝著陸文玉笑了笑。“怎麽了?”陸野笑著問:“你家保姆終於嫌路遠,不想接了?”“少打岔。”陸文玉輕輕嘖了一聲,忍不住拍了一把陸野的肩膀,說道:“談戀愛,鬧點別扭是正常的。小吵小鬧的我就不管了,但你前一陣還指天畫地地要跟人過一輩子呢,現在突然就冷處理了,到底是怎麽想的?”陸野就知道陸文玉要問這個,他輕輕歎了口氣,把積木丟回盒子裏,順手拍了拍手上並不存在的浮灰。“也沒什麽。”陸野語氣輕鬆地說:“就是前一陣突然發現,他跟我之前想象得不太一樣。”“不一樣?”陸文玉頓時好奇起來:“哪不一樣?他真的背地裏在家跳鋼管舞嗎?”陸野:“……”陸野好像也想起了當初剛認識齊燕白時陸文玉語出驚人的“妄加揣測”,忍不住無語了一秒,下意識從兜裏摸出了煙盒。他本來想點根煙,但臨了想起陸明明還在,於是又把打火機塞了回去,隻把煙拿在了手裏。“那倒沒有。”陸野說著撚了一下手裏的煙,停頓了片刻,像是在想該怎麽跟陸文玉說起這件事。齊燕白的行為聽起來確實過分,這中間涉及的東西也太過複雜,陸野不想在陸文玉麵前說得太明白,於是隻含糊地概括道:“隻不過我以為我倆是日久生情,但是他其實從第一次見麵就對我有好感了,後麵的接觸也是有意接近我的。”陸文玉對陸野何等了解,一聽這話茬就明白是怎麽回事了陸野哪都好,就是不能上當受騙,但凡有人踩了這個雷區,他就恨不得原地變身,從麵活心軟好說話的五好警官變成多疑大刺蝟。“哦”陸文玉懶懶地拉了個長音,了然道:“所以你現在反應過來了,覺得上當受騙了?”陸野沒有正麵回答,隻是回過頭,朝她挑了挑眉,問道:“怎麽聽你的語氣,好像不覺得這是什麽問題。”“我當然不覺得。”陸文玉大大方方地說:“你招人喜歡,有人絞盡腦汁地來追你,這也很正常人都有追求自己幸福的權利,他就算稍微有點小心思也沒什麽。”陸文玉是個典型的實幹派,為人處世也頗有做生意的風采,在不涉及原則問題的情況下,凡事隻看值不值得,不太在乎細枝末節的小事。陸野聞言笑了笑,心說那是陸文玉不知道他用這點“小心思”幹了什麽,要是知道,估計會立刻化身王母娘娘灌出一條天河,恨不得自己跟他早斷早了。“當然,我沒說他這種‘別有用心’是對的。”陸文玉話鋒一轉,試探道:“畢竟戀愛是你自己談的,你自己最清楚那你怎麽想的,覺得就是接受不了?”“……那倒也不是。”陸野說。齊燕白做的事沒給他造成什麽實際損失既沒有踩法律紅線,也沒有徹底傷他的心,陸野為人坦坦蕩蕩,既然當時沒因為這個分手,事後也不至於翻舊賬。何況他確實喜歡齊燕白,情感上也一直偏向對方,尤其是在見過elvis之後,這種偏向開始更加明顯,已經隱隱約約有徹底倒向一方的趨勢。但問題在於,哪怕陸野心裏已經給原諒齊燕白找好了借口,但他心裏還是隱約有一道坎,就橫在他麵前,讓他進沒法進,退又舍不得。“我就是總在想,他這次能因為喜歡騙我,誰知道以後會不會又因為別的騙我。”陸野實話實說道:“我知道我可能想太多了,但可能是職業病吧,總是控製不住自己”“那你為什麽不跟他把話挑明呢,說你不喜歡這樣。”陸文玉問。陸野微微一愣。陸文玉微微傾身,從陸野指尖抽走了他的煙,然後往遠離陸明明的方向挪了挪,咬著煙嘴低下頭,擦開火機點燃了這根煙,然後深吸一口氣,吐出一片稀薄的白霧。“我記得你十歲那年,放學路上撿了隻小流浪狗。”陸文玉突然說:“你那時候聖母心泛濫,把它帶回家,非要養。但小狗不聽話,不懂事,回家又是咬沙發又是隨地亂尿,惹得爸媽大發雷霆,非要把狗扔出去那時候你是怎麽說的來著?”“你非要養,說會對它負責,於是白天晚上又喂飯又遛狗,天天教它坐下握手,不要拆家,最後訓了三個月,把它訓得乖乖巧巧的。”陸文玉說著往茶幾上的煙灰缸裏彈了彈煙灰,用一種意味深長的眼神看了陸野一眼:“當然,我沒有不尊重齊老師的意思但你當時對著個不會說話的動物都那麽有信心,覺得自己能把它教好,怎麽現在麵對一個不但能溝通會說話,還會在乎你高不高興的男朋友,你反倒怯懦起來了。”“那能一樣嗎。”陸野勉強笑了笑,說道:“齊燕白是人。”陸野當然不會把齊燕白跟狗相提並論,但陸文玉的話也確實拐彎抹角地戳中了一點他的心思。齊燕白確實需要人管教,也需要人引導,但人畢竟不同於其他生物,一旦要決定插手對方的人生,就勢必要肩負起與之相等的責任。陸野承認,在見過elvis之後,他有那麽一瞬間真的動過這種心思,但這個決定的風險太大了,他至今還沒能徹底下定決心。說話間,在一旁搭積木的陸明明小朋友終於聽懂了這個話題,忍不住抬起頭,納悶地看了陸野一眼。“小叔,你跟齊老師吵架了嗎?”陸明明起身跑到陸野身邊坐下,伸手晃了晃他的胳膊:“你不要生他的氣了,他真的知道錯了。”“嗯?”陸野回過神來,皺了皺眉,伸手抹掉陸明明嘴角的雪花酥碎屑,語氣微妙地問:“這是他讓你跟我說的?”陸文玉對孩子一向信奉獨立教育,除了真少兒不宜的話題之外,一般不避諱陸明明。但陸野自認為大人的事歸大人,仗著孩子的好感把小孩子拉進來當說客,怎麽看都有點有違師德。但好在陸明明很快搖了搖頭,說了聲不是的。“我上周看齊老師心情不好,自己去問他的。”陸明明說:“他說他做錯事了,所以正在苦惱要怎麽挽回。”陸野垂下眼看著陸明明,問道:“那你怎麽說?”“我教他了啊。”陸明明自豪地一挺胸,說道:“我跟齊老師說,隻要真誠道歉就行。媽媽以前叫我說,隻要用真心跟人相處,好好對人家,人家總能感受到的。”“真誠”倆字就像是一把小刷子,不偏不倚地刷在了陸野的心尖上,他一瞬間又想起了齊燕白那些笨拙而平常的短信,還有下雨天早上被提前掛在他門把手上的傘。齊燕白會不會聽陸明明的,從此跟他“真誠以待”,陸野不太清楚,但他顯然是把陸明明的話聽進去了,一邊耐不住性子想見他,一邊卻還在硬忍著,隻是笨拙而努力地對他好。“說得對。”陸文玉見縫插針地教育孩子:“做人就是要這樣,膽大一點,做對了就堅持,做錯就挽回,最後哪怕結果不好,起碼努力過了。”“我怎麽覺得你話裏有話呢。”陸野挑了挑眉,說道:“姐,你以前也沒這麽注意我情感問題,怎麽這次這麽願意幫他?”陸文玉不是愛管閑事的人,更別提有插手別人情感的愛好,她能這麽不遺餘力地給齊燕白說好話,確實是陸野沒想到的。“錯了,我不是幫他。”陸文玉抽了口煙,隔著一片朦朧的煙霧朝陸野笑了笑:“我是想幫你找點勇氣,找個機會直麵一次‘欺騙’。”“直麵這玩意幹什麽?”陸野笑了笑,說道:“再說了,我也沒少直麵,我挨騙的還少嗎。”“可你一直沒解決過它。”陸文玉一針見血地說。陸文玉一直都知道陸野的心病,也知道這麽多年過去了,他其實一直沒有獲得處理“欺騙”的能力。其實他麵對“欺騙”時的反應和行動都是對的受傷就該當斷則斷,不能無意義地在難過裏沉淪。但他的心態卻遠遠沒有行動那麽幹脆,灑脫和心狠其實是逃避的一種,無論他表現成什麽樣,又處理得多麽果決,他還是很容易被謊言傷到。所以他總得有個契機學會直麵這種問題,不能總是被同一把刀反複切割。否則他麵對無關痛癢的人時可以抽身而去,那萬一有一天真的被無法割舍的人傷到,他又該往哪走。陸野臉上的笑意如水般淡去,他的眸光動了動,避開了陸文玉的目光,看向了坐在他旁邊正在哢哧哢哧吃雪花酥的陸明明。小孩子總是敏感又遲鈍的,他們能輕而易舉地察覺到微妙的氣氛,但卻對大人心裏的驚濤駭浪一無所知。陸野看著她掉在小裙子上的果幹渣,擱在膝蓋上的右手無意識地撚了撚,似乎是想拿煙,但又自己忍住了。過了片刻,他才輕輕舒了口氣,說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其實話說得難聽點,我跟齊老師的關係遠不如跟你親近對我來說,他的第一身份就是你的男朋友。”陸文玉見他肯聽,忍不住繼續說道:“我也不是覺得他多麽天上有地上無,隻是覺得,既然你沒跟他分手,就說明他要麽沒錯到那個地步,要麽是你對他的喜歡到了會讓你猶豫的地步”她說著抽完了最後一口煙,把煙蒂碾滅在了煙灰缸裏:“既然如此,幹嘛不去試試呢。”陸野沒有回答,他若有所思,垂著眼看了陸明明一會兒,然後伸出手,把她掉落的果幹渣從地毯上撚了起來。“姐。”過了一會兒,陸野才開口道:“我餓了,吃飯吧。”陸文玉知道他這是心裏有數了,於是沒再勸他,隻是朝衛生間的方向偏了偏頭,示意他去洗手吃飯。晚飯過後,陸文玉本來想把陸野留在這住一宿,但他想了想,還是婉拒了。“我還是回去吧。”陸野說:“明天在家歇一天,後天上班也方便。”“那也行。”陸文玉把他送到門口,囑咐道:“回去路上小心點,到家說一聲。”“知道了。”陸野笑著道。陸文玉的別墅離陸野家一個南一個北,幾乎要橫跨整個市區。陸野出門的時候就天色已晚,等到了家門口時,幾乎已經臨近深夜。樓裏的大多數燈已經熄了,隻剩幾家要高考的孩子還在挑燈夜戰,陸野叼著根沒點燃的煙進了電梯,望著指示牌上一跳一跳的數字,有些出神。其實陸野很明白陸文玉說的是對的,他也很清楚自己的心正在無限偏向於齊燕白,但他站在狹窄逼仄的電梯轎廂裏,盯著反光門板上自己的倒影,又好像一瞬間又回到了很多年前那個家門口。隻不過那一次他反身逃進了漫天大雪裏,而這次,他還沒能做出自己的選擇。指示燈在不知不覺間正好跳到預定樓層,電梯門隨著提示音向兩邊滑開,陸野匆匆回神,咬著煙嘴剛踏出電梯大門,一抬眼的功夫,卻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正迎麵朝他走過來。齊燕白穿戴整齊,看著像是正要出門的模樣,見到陸野從電梯裏出來也微微一愣,緊接著眼神驟然亮起,語氣急切喊了他一聲。“野哥!”陸野腳步一頓,下意識打量了他一眼。這些天過去,齊燕白看起來沒怎麽變樣,隻是略微瘦了一點,大衣外套鬆垮垮地披在身上,顯得他整個人有些單薄。但遇見陸野這件事顯然讓他的心情變得不錯,他眼神貪婪地在陸野身上的每一寸巡視而過,然後緊走幾步迎上來,像是生怕陸野跑了一樣,下意識拉住了他的手臂。“我還以為你今天不回來了,加完班了?”看得出來,齊燕白在很努力地試圖避免讓陸野想起不愉快的回憶,他放軟了聲音,盡可能耐著性子,語氣自然地輕聲道:“這段時間你不在家,我特別想你。”算上今天,陸野已經有將近半個月沒跟齊燕白見過麵了。半個月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明明已經足夠快節奏生活的成年人養成新的習慣,但齊燕白身上對他的熱忱好像還是一如既往,絲毫沒有因這段時間的冷落而冷卻下去。走廊裏昏暗安靜,隻有幾盞夜燈亮著,陸野垂著眼跟齊燕白對視一眼,從對方眼裏看到了近乎滿溢出來的驚喜。沒人能對這麽純粹的在乎無動於衷,陸野也不能例外。他的心控製不住地軟了下來,視線在齊燕白穿戴整齊的領口上一掃而過,終於沒再忍下心無視他,而是摘下了嘴裏的煙,輕輕嗯了一聲,隨口問道:“你要出門?”“沒什麽事,本來是想出去走走。”齊燕白抿著唇笑了笑,說道:“但是既然你回來了,那我不去也行。”走走?陸野突然想,齊燕白以前有半夜散步習慣嗎?這個念頭冒出來的一瞬間,陸野猛然打了個激靈,忽然後知後覺地發現了一個問題他和齊燕白之間好像產生了信任危機,以至於這樣“久別重逢”的第一麵,他心裏冒出來的第一個念頭不是偶遇時的驚喜,而是想審視他的用意,猜測他是不是在撒謊。這絕不是一個正常的反應,陸野心底一涼,忽然產生了一個極為不詳的預感。感情能在猜疑中生存嗎,陸野想。答案當然是否定的。這天下所有的感情都隻能建立在“信任”和“安全”的基礎上,一旦缺失了其中的任何一個,那感情就成了個搖搖欲墜的空中樓閣,隨時可能傾覆下來,變成一地殘骸。這個認知像是從天而降的一盆冰水,霎時間澆了陸野一個透心涼,他心裏的天平被理智催動著一瞬間回落過去,幾乎立刻就要分出個答案。“燕白”陸野脫口而出的那一瞬間,齊燕白好像從他的眼神裏看出了什麽,他臉色一變,猛然上前一步,自欺欺人似地捂住了陸野的嘴,逼迫他把後半句話吞了回去。“野哥,你聽我說。”齊燕白終於顧不得粉飾太平,急切地打斷他:“我不知道你是怎麽想的,但這些天我也想了很多。我不敢肯定自己能跟你保證什麽,但我真的知道錯了。”“你再給我一次機會。”齊燕白緊盯著他的眼睛,咬著牙道:“我會聽你的話的。”說話間,齊燕白的衣袖順著手臂滑下去一截,露出了手腕上帶著的手串。保養良好的金屬在聲控燈下閃著亮光,陸野的視線隨著光點落在那枚轉運珠上,忽然呼吸一滯,後知後覺地回想起了他當初買戒指時,曾經在珠寶櫃台抽中的中下簽。那張草率而簡陋的粉色簽紙不偏不倚地應驗了他和齊燕白的感情生活,就像冥冥中的某些指引,已經在他毫不知情的情況下提前給他劇透過了結局。但是陸野的眼神黏在那枚轉運珠上,腦海裏卻控製不住地回想起導購給他轉運珠以彌補“壞運氣”時曾經說過的話。“時來運轉,好事多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