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就算這樣也無濟於事,侯軍失重時的表情,仍舊近在咫尺地停留在他眼前,他甚至能從侯軍的嘴型,辨認出他那句沒來得及出聲的話。他想說,再見。有無風的空氣,烈燙的呼吸,震耳的金屬聲碰撞,像在那頃刻間化作透色的泥流,在最後定格的那個鏡頭裏,跟著飄零的侯軍一同撲棱棱落下。第27章 “跟我走,夏安遠。”紀馳的手保留著欲要觸碰夏安遠肩膀時的姿勢,停了幾秒在空中,然後握緊拳頭收了回去。他緘默著,在隆聲大作的心跳中平複呼吸。幽黑,紀馳胸口起伏著,看向夏安遠的目光從未像此時這般幽黑。可夏安遠埋著頭,看不到他眼睛裏如有實質的驚懼與後怕,又或者他即便抬頭看到了這目光,也無法立刻讀懂他的心中所懼。沒有人能在和一條鮮活生命錯臂時,還保持清醒理智的情緒。更何況那條生命的主人,與夏安遠日日都會相見。紀馳很快走出屬於他的負麵情緒,耗時明顯比夏安遠短上許多,夏安遠聽到他的鞋底與粗糙地麵摩擦的聲音,他似乎是走到邊上往下看了一眼,很快又返回來。被鋼筋截口刮出慘烈劃痕的高級真皮皮鞋停在他麵前,隨即,手機鈴聲炸開。夏安遠痛恨自己在這種時刻竟然都會注意到紀馳的一舉一動,他聽到紀馳接過電話後,等那頭說了一會兒,然後慣常冷沉的聲音響起,回答了一個“嗯”字。夏安遠不願承認自己是個自私又懦弱的人,但讓他現在也像紀馳那樣去看一眼,或者以剛才爬上來的速度下樓去,他是怎麽也挪不動腳步的。他隻能膽怯地問紀馳,聲音低得快要沒入滿地塵埃:“紀總……”夏安遠喉頭哽了哽……這話他媽的根本問不下去。他緩緩站起身來,複又開口:“紀總。”“走。”紀馳垂下眼簾看了他一眼,也不等他說完,轉身走向施工用的電梯,按了下行鍵。夏安遠好半天都沒動靜,紀馳又回頭看了他一眼,不知怎麽的,夏安遠覺得他這一眼似乎滿含了鼓勵的意味,像無悲無喜的真神,用他極富沉穩寬闊的大手,托起了落水垂危的螻蟻,哪怕它對這尊神和世間來說,無足什麽輕重。“滴”一聲,電梯到了,紀馳轉過身,率直走了進去。很多年後夏安遠回憶起這一天,除去這刻的感受,竟然什麽也記不清了。驚駭、懼怕、懊悔、無助,一切什麽當時心頭湧上的情緒,都在紀馳看他的這一眼中奇跡般消彌。就算再不願意承認,就算分開了整整八個春秋,就算紀馳說他恨著自己,一直恨著,夏安遠也還是從他當時的神態和語氣中,獲得了那股曾經讓他背棄承諾義無反顧一頭紮進深淵的力量。紀馳說,“跟我走,夏安遠。”簡單平淡的六個字,似乎在頃刻間就輕鬆接住夏安遠在空中懸蕩的心。那是紀馳帶給他的安全感,夏安遠想。竟然經年亦未變。劉金貴握著夏安遠手臂的手一直沒有放下來,用力大到近乎是掐的程度,夏安遠從僵硬中後知後覺地醒過神來,才察覺到疼痛。他拍了拍劉金貴的手背,給他了一個安慰的眼神。雖然他不知道這有沒有用。又是醫院,又是熟悉的味道。夏安遠回家都沒來醫院這麽勤快。其實客觀來講,在夏安遠的嗅覺神經係統裏,醫院這種混雜著淡淡消毒水和酒精味的空氣,是冷冽好聞的。可這個地方無可避免會發生許多故事,難堪的、無奈的、哀怨的、絕望的、悲痛的,愁絲密集地漂浮在空氣當中,跟隨氣味因子悄無聲息地鑽進每個人的身體,從神經末梢上躥,輕而易舉地掌控住他們的感官。但當夏安遠站到急救室的門前時,他竟然發現,醫院的味道頭一次讓自己生出放鬆的感覺。送到了醫院,送進了搶救室,又被搶救了這麽久,那就說明,侯軍並沒有完全被宣判死刑。還有的救。“我對不起他爸啊。”劉金貴終於鬆開了手,在一旁的椅子上捂著腦袋頹然坐下,沙啞著嗓子,“當初就不該同意他跟著我出來。”夏安遠默默地坐到他身旁,看著發光的地板。“侯軍學習成績好得很,從村小到鎮上的中學,一直都是他們班的第一名,他爸以前常跟我們炫耀,他兒子怎麽怎麽聰明啦,背古詩讀兩遍就會啦,數學題看一遍書就能自己解啦,他這麽努力掙錢,每天一口肉都不敢多吃,就為了他兒子能考上個好大學……”劉金貴抹了抹眼睛,嗓音酸澀,“他爸出事的那天我不在,說是人當場就斷氣了,一句遺言都沒有,我就想著,幫他把後事給辦好了,然後去看看他兒子。”“這娃可憐呐,媽出車禍死了,爺爺奶奶也一早就沒了,他爸出來打工還有錢往回拿時,他大伯還給他口飯吃,一出了事,淨想著打賠償款的主意,也不讓他去上學了,就在他們家幫著幹農活。我看著他在那個壓根不算家的地方過得太苦,想著幫幫他,結果幫成了這樣……哎!安遠,我有愧啊!”夏安遠深深低下頭,他們都清楚,這條命就算是撿得回來,侯軍恐怕也很難再成為一個健全的人了。歎了好一會兒氣,劉金貴突然又振作起來:“不過他小子這次要是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十多米高,就算掉下來的時候被安全網絆了一下,如果不是那個人反應快,他現在躺的可就不是手術台了。”“哪個人?”“就是送我們來醫院那個。”劉金貴搓搓臉,回憶起當時兵荒馬亂的場景。那個人真是不簡單,招招手就有一堆保鏢出來,那麽短的時間,他是怎麽看到樓下放著帆布的?三兩句安排好了他們幾個應該怎麽用帆布接住人,哪些人通知工地領導和救護車,跟著就轉身去追夏安遠了。即使隻是分秒之間的緊急安排,劉金貴隔著那麽遠也能看出那人遇事冷靜,殺伐果斷,能擁有這種洞察、反應能力和處事能力的人,必然是久居高位的能者。但這樣的人竟然也會為了一個小民工的安危,像夏安遠一樣慌不擇路地爬鋼架嗎?劉金貴大致給夏安遠講了一遍,問道:“是這個工地的老板吧?他好像認識你?”夏安遠搖了搖頭:“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有其他工友買了水和麵包回來,夏安遠沒接,躲去廁所抽了根煙。手機這時“叮”地一聲響,他才想起來,昨天醫院剛給他發過催繳費的短信。心裏裝的事實在太多太亂了,夏安遠直到抽完煙,又去急救室門口守了好一會兒,也沒勇氣點開它。好像隻要不點開這條短信,就無事發生一樣。可手機不肯放過他,係統自帶的來電鈴聲在氣氛壓抑的長廊盡頭無預兆地響起,夏安遠看著來電聯係人,眼皮跳了兩下,走到另一邊樓道口接通。“方姐。”他輕聲道,“今晚要上班嗎?我現在抽不開身”“安遠呐。”方清華打斷他,語氣中有無奈,“有件事想跟你說,你先做一個心理準備。”夏安遠一聽這話就覺得不妙,但這種不妙的感覺近來實在太多,他已經近乎麻木:“嗯。您說。”電話那頭沉默了好一會兒,才有猶豫的聲音從堵滿灰的手機喇叭裏傳出來,帶著一些吱呀的機械雜音:“上次那個事吧,我本來以為過幾天就平息了,但……好像發展出乎我們的預料了。”“很多人來找你,學生也有,當官的行商的也有,我猜測是當天晚上人太多,被有心人散播了出去,這……真不知道他們目的是什麽。”“但其中有一些人,你和我都惹不起,要是他們對你有什麽過分的要求,我也沒能力幫到你。”方清華笑意中帶了點自嘲,“其實,一開始留你在我這工作,並不是看上你的長相。安遠,任南這個名字,你還記得嗎?”夏安遠愣了一下,這個名字他當然記得,不光記得,在他現有的生命裏,永遠有屬於這個名字主人的一段回憶。“我在他的攝影集裏見過你。戴眼鏡的,不戴眼鏡的,工地上的,小廚房的。”方清華頓了頓,解釋道,“別擔心,這些照片並沒有外傳過,我是在他家看到的。”方清華笑笑:“我是他表姐。”夏安遠張了張嘴,不知該作何反應,緊接著又聽到她說:“本來想多幫幫你,等到他回來的時候,給你倆一個驚喜,但現在看來,讓你再在我這待下去,說不定會害了你。”原來是這樣。她接下來想要說什麽,根本不用再猜。夏安遠無意識地屏住呼吸,在緊繃的情緒中,看到了打開的電梯,和電梯裏走出來的人。“安遠……對不起。關於工資,我會按照你一晚最高銷售額來算上三個月的補償給你,我給你的建議是,先暫時離開這裏,今後如果你有什麽難處,我會盡我自己所能給予你最大的幫助。”夏安遠的視線落到麵前這幾個一看就很有身份的人身上,落到紀馳重新換好的考究衣服上,又往上挪了挪,落到紀馳正好看向自己的眼睛上。“好的,方姐。”他覺得自己也算是被磨練得遇事很冷靜了,但此刻為什麽還是控製不住說話時嗓音微弱的顫抖,他保持著固執的體麵,“這些我都明白,謝謝您的心意,也謝謝您這段時間的照顧,我會認真考慮您的建議的,再見。”第28章 “給你看病。”沒有誰會無緣由地為了一個灰撲撲的小人物駐足。但紀馳在經過他時放慢了腳步,紀馳身後的人也隻得跟著這位爺的節奏,慢下往急救室門口走的步伐,並且分出一部分注意力,放到這位看上去深受挫折的民工兄弟身上。他接著電話,視線自然而然地往他們所在的前方投去,仿佛確實神情淡然,身形堅定。可不用細看,沾滿塵埃的發茬、比深色t顏色更深的橫亂的灰痕汙漬、領口處破破爛爛的毛邊,無一不在同他人講述他的生活經曆和社會地位。他就是個農民工,還屬於混得很慘的那種。像他這樣的人,經常在工地上跑的管事們見得多了。年紀還輕著的,沒有背上家庭的責任,興許活得瀟灑一些,但又能瀟灑多久呢,生活的苦難,像一張籠罩在穹頂慢慢往中心收緊的無形大網,這些由農村上、小城裏匯集而來的底層人,出生、成長與死亡,都在這張大網中,他躲不開,也逃不掉。娶妻生子、父母養老、房、車、孩子學費生活費,或者疾病,倒點黴的破些無妄之財,隨便沾上哪一點,都得加速這張大網向自己收緊的速度與力度。過不了多久,年齡就會在鋼筋水泥築成的世界中模糊界限,後來竟然連名字也模糊,像隻有出場先後之分的電動機,使用時間一長,落灰量都變得一樣。為了區分,沒皺紋的在姓氏前加個“小”,有皺紋的在姓氏前加個“老”,他們逐漸擁有同樣勁瘦的肢條,同樣黝黑的皮膚,同樣無神的雙眼,同樣的汗,同樣的淚。這種同質化成為了旁人眼中的刻板印象,連他們自己也無條件地默默接受。他們這樣的人,要是頭上沒頂著那頂明黃色的安全帽,幾乎是隱沒在土地與人群中的陰影。就像現在,如果不是因為紀馳駐足,他們誰也不會在意電梯口旁邊是否有一個這樣狼狽落魄的男人。哪怕在灰暗的外殼下,是一副那樣漂亮的麵龐。夏安遠放下手機,對紀馳禮貌地頷首:“紀總,我聽他們說了,當時是您及時安排人在下麵用安全網接著,謝謝您,真的很感謝。”紀馳旁邊有人遞來一疊單據:“你是侯軍的家屬?這是收費單據,你先看看,後麵的事情得等律師來了再說。”這人夏安遠見過,他的辦公室就在徐福辦公室旁邊。夏安遠正準備接過來,紀馳突然按下那人拿單據的手,目光有稍縱即逝的陰鷙:“他不是。”“哦……好。”那人一愣,往搶救室門口探頭看了看,大拇指往後一指,“那我去問問那邊?”夏安遠當下即刻斷定這個人並不知曉紀馳的身份,要麽就是他蠢得相當可以。紀馳是什麽人,誰在他跟前不得戰戰兢兢規規矩矩,更何況被還這種眼神盯了一眼,換個人魂都要嚇飛了,他竟然還敢這麽吊兒郎當。難道紀馳不是這個工地的大老板?想到這裏,夏安遠望向紀馳身後的那群人,人群裏有一張男人臉,是陌生又熟悉的。王幺娃嘴裏那個拿錢讓他整自己的紅帽子!拿掉帽子,這人更眼熟了。夏安遠眼中浮上幾分猶疑,可怎麽想也想不起來自己在哪裏見過他。或許是他視線停留在這人身上的時間過於長了,紀馳側過頭,跟著他的視線看過去,和那人對上目光,冷不丁出聲:“你叫什麽名字。”那人沒料到紀馳會突然轉過頭來關注自己,渾身一凜,似乎惴惴的,趕緊垂下頭,忙不迭回答:“紀總,我叫徐明暢。”徐明暢。聽到這個名字,夏安遠登時恍然大悟。看來自己猜得不錯,之前的事情,十有八九都是席成主使的了。這人就是中學時跟在席成身後,幹什麽事都最賣力的那位“命長”選手。他對這個名字的印象挺深的原因在於,當時有個巴蜀那塊來的富二代轉學生和席成交好,總在他們圈子裏耍威風,尤其喜歡支使徐明暢替他幹些不太地道的事情,卻次次都辦不圓滿,總被各方勢力找麻煩。席成玩笑時問他怎麽總找這小子,蠢得跟豬一樣,轉學生笑笑,用方言說了句,找他最安全,命長嘛。他這麽說,是因為明暢的讀音,在他們方言裏,和命長相同。夏安遠還記得自己當時聽到他們因為覺得有趣,而把這些事隨便拿出來作為閑聊談資時的心情。就因為名字有那麽點小趣,他便被上位者當成了把殺雞的刀,順帶著取笑作樂。那時的夏安遠會不由得生出一種兔死狐悲的感傷,即使這隻兔子的牙口對上過自己,他也總覺得他們是同類,是水母,是貝殼,是魚蝦,甚至是混入海洋的白色垃圾,他們都被強權的巨浪裹挾著往沙灘上拍,身不由己地,命若微塵地,用零落成泥的屍體為浪花作陪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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