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戀愛的人對視,經常說著說著話就安靜下來,注視著彼此。在這樣的注視下,空氣會變得暖,兩條身體會忍不住靠在一起,額頭抵上額頭,鼻尖碰到鼻尖,呼吸噴薄呼吸,心照不宣地閉上眼,然後擁抱,親吻,做愛。分手之後的昔日戀人對視,哪怕離得再近,中間都橫亙著一道歲月長河,時光改變了年齡,麵貌,性格,際遇,改變了一切他們曾經以為永遠不會改變的東西,用一種複雜而古怪的姿態,傳達出自我保護的訊息。夏安遠把手放回身側,站直身體,向紀馳欠身:“紀總,您來了。”紀馳將車鑰匙扔到玄關置物櫃上,往屋裏走。掠過夏安遠的時候,身上還有從交際場帶下來的煙酒味。“說吧,什麽事。”他脫下西裝,姿勢隨意地靠到沙發上,雙腿伸直,輕鬆地交疊起,皮鞋鋥亮。夏安遠立在沙發的另一側,目光隻放在紀馳的手指尖上,他沉默片刻,緩慢道:“紀總,很抱歉打擾您,您時間寶貴,我就開門見山吧。如果您能賞臉的話……我想跟您做個交易。”“哦?”紀馳挑眉看他,似乎很意外的樣子,“什麽交易?”“很慚愧,欠您的錢我可能還不上了,還得求您幫忙……”夏安遠低著頭,指甲嵌進了掌心,“我不清楚您平常挑選情人都是個什麽標準,也知道自己條件不大好,在您看來,我這樣的……勉強夠格麽?”紀馳那邊沒什麽動靜,過了好一會兒才回答他:“家當擺在門口,我如果說你不夠格,你準備拎著它去哪?”“京城這麽大,總能有個去處。”夏安遠對著地麵笑笑,“大概,哪裏來錢快就去哪裏。”“哦。”紀馳問,“去賣啊?”他語氣中有了然的直白,還有淡淡的嫌惡,夏安遠肩膀抖了抖,點頭:“對。”紀馳“嘖”了聲,不解:“你有手有腳的,為什麽要做這種事情?”該說紀馳記憶力太好嗎。這是把夏安遠自己之前的話給他還了回來。夏安遠沉默著,胸腔的呼吸不知道過了多少個來回,他還是選擇解釋,雖然沒什麽大用:“當時說這話的時候,是我考慮得太短淺了。醫院那邊……醫療費比我預計的多了很多,之前還能頂一頂,但現在,工作都沒了……要找短期結算工資的工作,一時半會兒比較難,我……算了,”他自嘲地笑了笑,“紀總,您……現在還有這個興致嗎?”紀馳交疊的雙腿換了個上下,手搭上沙發靠背:“頭抬起來。”夏安遠用手掌抹了把臉,抬起頭,對上紀馳打量的眼神,那是挑選商品時才會露出來的神情。“頭發太短,皮膚太黑,胡須太糙。屁股上沒肉。”紀馳淡淡道,“你這樣的去賣,生意會好嗎?還是說你覺得京城裏玩兒男人的有錢人這麽多,總會有人好你這一口?”臉上的肌肉在跟著情緒跳動,夏安遠上下後槽牙抵在了一起,拚盡全力不讓它組合出什麽表情來。紀馳好整以暇地靠在沙發裏看著他,視線往上,卻像是居高臨下。“你都已經做好了去賣的打算,卻第一時間找上了我,我猜,是因為在目前你能接觸到的人當中,我最有錢。那麽,如果我不是最有錢的那個呢?”“紀總。”夏安遠胃裏絞痛一片,呼吸艱難,“我並不需要那麽多錢,我隻是想救我的媽媽。”“噢你想救你的媽媽呀。”紀馳拍拍手,稱讚道,“賣身救母,戲折子上都愛這麽寫,夏安遠,你的孝心真是感天動地。當年那個人,也是這樣被你打動了,你才有機會攀上他的吧?”“紀總”不是這樣的。夏安遠把話咽了回去,心裏有某種情緒泥沙俱下。“行,”紀馳微微一笑,“那讓我再猜猜,你來找我,是因為我跟你上過床,做過愛,所以給我當小情,不算是賣,對嗎?”夏安遠既不說對,也不說不對。他站在原地,頭低下,脊骨卻挺得筆直,紀馳不介意他用沉默來作答。他坐起來,俯身,伸手在茶幾下方拿出了一份文件。“理由你說不出來,也能理解。夏安遠,我可以給你這個機會,但我說過的,我要做的,不是你的金主,”紀馳把順手從抽屜裏拿出來的簽字筆扔給夏安遠,“而是你的主人。”“工資年付,聘期八年,一年一百萬,除此外,你不用操心任何吃穿住行和外麵的事情,不算薄待吧?”八年。夏安遠在心底苦笑,這就是紀馳的報複嗎?他獨自懷恨八年,所以要折辱自己八年嗎。哪能是薄待,這都已經遠遠超出了公平的範疇。夏安遠對他笑:“紀總,趙助跟我說您一向對人厚道,真的名不虛傳,我的八年,哪能有這麽值錢?未免太過破費了。咱們定一個合理的價格吧,按市場價來,隻要讓我掙夠醫藥費,我就很滿足了。”“合同就在這,金額,期限,我不會變。”紀馳夾住合同的手指修長,他輕晃紙張,偏偏頭看他,笑得冷淡,“夏安遠,想要你媽的救命錢,那就跪著爬來簽。”第34章 “您覺得我抓住這個機會了嗎。”時間像水流,隨著地心引力規律下墜,滴答、滴答。跟夏安遠的心跳一樣孱弱無力。世界從未像此刻一樣安靜,夏安遠沉默地矗立著,是一尊鏽住的雕像。但他又能清晰地感知自己的呼吸,一聲,再一聲,很緩慢,又很沉重,與輕鬆等待的紀馳相形見絀。他仿佛篤定自己今天一定會在那遝紙上簽上自己的姓名。對,沒錯。夏安遠想。他會的,他要簽。夏安遠無力反駁紀馳為他現如今的行為所做的每一條剖析,事實上每一條都能在他的出發點上站住腳跟。紀馳是天生的掌權者,麵對多少有身份的大人物也能遊刃有餘,而對於自己,他甚至早在所有事情發生之前就能給出預言,他預言自己,預言動機和答案,簡單得就像預言一加一等於二。夏安遠應該感謝他,感謝他拿過了主動權,幫自己說出了難以啟齒的話。沙發上的男人耐心得嚇人,這讓人不得不聯想到原始森林中善於捕獵和隱蔽的貓科動物,凶猛利爪和狠戾獠牙都蟄伏在黑暗中,有這樣猛獸存在的土地,空氣中都漂浮著靜謐的危險。這樣的靜謐太漫長,夏安遠深知不能讓它繼續下去,他說不清如果自己再僵持著,會發生什麽難以預料的情況。畢竟哪個敢讓森林之王等待呢。他把這段沉默拿來當作自己粉墨登場前的上妝,開嗓得跟著鐋鑼一聲響。“跪”這個動作,真要做起來其實並不難。夏安遠手指貼著褲縫,他沿著布料交疊的地方將指甲往肉裏陷,先曲下了右膝。凸起的膝蓋骨觸到瓷磚,像擱在了冰淩上,冷得慌,硌得緊,他吸了一口氣,始終沒抬頭,目光聚焦在紀馳一塵不染的鞋尖,左膝也要跟著放下。同分同秒,鞋動了,夏安遠反應過來的時候,鞋底已經挨上了自己的肩,有那麽一瞬間他甚至感覺不到變故是怎麽發生的。不過隻是一霎的鈍痛,那股力量就讓夏安遠以一個難堪的姿勢摔出去好遠。他被紀馳踹開了。“讓你跪你就跪,”紀馳背著光凝視他,“夏安遠,賤不賤呐?”片刻後夏安遠從地上爬起來,按住挫痛的尾椎骨,躬身回答:“紀總,男人的膝蓋隻跪天地和父母。”他抬起頭,平淡地看了紀馳一眼,複又低下,“您能救我媽,就是我的再生父母,不能不跪。”“這麽說,這世界上的有錢人都能當你爸媽。”他用那遝文件拍拍夏安遠的臉,輕笑一聲,“你的腿得跪廢吧。”夏安遠伸手,抓住了文件的另一端,露出一個很輕微的笑:“紀總,這是讓我直接簽的意思麽。”紀馳偏頭看了他一會兒,鬆手,轉身回沙發上坐:“賣身契,看仔細點。”夏安遠抓著那疊不厚不薄的東西,長出一口氣,用牙將簽字筆的筆帽咬開,幾乎沒怎麽翻動,在簽名欄處簽下了自己的名字。動作快到讓人以為他在簽什麽火車乘客險告知書,而不是用一紙合同,賣掉自己的自由。他把文件和簽字筆整齊地放到茶幾上:“紀總,簽好了。”紀馳挑眉看了看他,這個動作被他做得如此漫不經心,也隻有他做這個動作,才會讓承受這個動作的對象,覺得他是真的毫不在意。“行,”他鬆了鬆領帶,把目光落在夏安遠身後的位置,“主臥右邊的那間次臥,進去洗幹淨點。你那些破爛要是想留著做紀念也行,放到我看不見的地方去。”夏安遠應了聲,從門口拿過行李箱,放到了廚房旁邊的儲物室,想了想,還是從箱子裏取出一條幹淨的四角褲,攥在手裏,從客廳路過的時候,他沒往紀馳的方向看。紀馳說的這個次臥,他從前其實是住過一段時間的。比主臥小上一圈,但對比起自己這麽多年住過的所有地方,這裏是最寬敞最舒適,也是最高級的。主臥該有的東西它都有,陽台,茶幾沙發,投影儀,衣帽間,衛生間和帶浴缸的浴室。和房子成套,裝修也是統一的灰暗色冷調,以至於他剛打開門,渾身的汗毛就針尖一般立起來。他攥住四角褲的力度猛得變大,顧不上疑心多次反複搓洗的布料會不會被自己這樣的力氣弄破,夏安遠滯住腳步,中央空調的溫度在這個時候好像變得更低,他皮膚都要在這種氣溫下縮作一團,緊繃得像缺水的橘皮,呼吸像缺水的魚。紀馳抽到第四根煙的時候,夏安遠出來了。有淺淺的金屬摩擦聲,跟著夏安遠的腳步,一步一響。紀馳將煙頭塞進煙灰缸,手放到翹著二郎腿的膝蓋上,一副欣賞的姿態。“很適合你。”他稱讚道。夏安遠無聲地點頭,剛洗過的身體被十分規矩的棉質睡衣包裹,那是他從衣櫃裏那些不知道是為他準備,還是隨時為人準備著的衣物裏取出來的。“過來。”紀馳放下腿,坐起身來,伸出手,“緊嗎?”夏安遠溫馴地走到他麵前,低下脖頸,“有一點。”紀馳手一偏,落到被地心引力垂落在一旁的金屬鏈,愛撫地摸了摸,或許這鏈子的溫度還沒有夏安遠身上的溫度低。“緊點好,”他笑了笑,看了夏安遠一會兒,霍然攥住那條鏈,將他一把勒到眼前,“緊一點,小狗才知道聽話。”整個人都被這條皮質項圈勒住的滋味著實不太好受,夏安遠不得不往沙發上半撲半跪著,半個身子都快要伏在紀馳身上,以此才求得呼吸的空間。“我聽話的,紀總。”夏安遠垂下眼睛,斂住情緒。紀馳將那根細鏈纏了纏,鬆鬆掛了兩圈在小指上,隨口問:“顏色和質地,你覺得怎麽樣?”“很好。”夏安遠點頭,“我很喜歡。”紀馳似乎終於被他取悅到了,低低地笑了幾聲,鬆開手:“試過了嗎,雖然看起來這麽細,其實比什麽材質都結實。”他又頓了頓,神色幽暗地盯著保持剛才那個姿勢沒動的夏安遠:“它放在桌上,而不是床上,是我給你選擇的機會。”這時煙草已經以霸道的姿態將紀馳身上的其他氣味遮蓋掉,夏安遠呼吸間,好像在與紀馳抽同一口煙。他攤開手,送到紀馳麵前,掌心的暗黃色老繭旁邊,靜靜躺著一枚做工精致的小型號鑰匙。“紀總,”夏安遠對紀馳笑,“您覺得我抓住這個機會了嗎。”紀馳沒有說話。他們在離地麵一百米高的平台上呼吸,上下左右的水泥壁是經年的傷痂,結成厚厚的殼,仿佛隔絕了外界所有幹擾,安靜的夜,安靜的空氣,安靜的畫麵。就算換成紀馳沉默,也是他在掌握主動權。良久,紀馳嗤了聲。因為在這種安靜中,人類的五感像會變得遲鈍,夏安遠根本辨不出這個聲音裏,包含了紀馳什麽情緒。又或許它稍縱即逝,夏安遠根本沒來得及把它聽見。他看到紀馳動了動,用他適合彈琴畫畫拿書法鋼筆的修長手指,從他掌心撿起了那枚鑰匙。和這條長到支持夏安遠走遍整套房子的細鏈材質相同,鑰匙小巧,匙柄是複古的造型,它擁有很閃的光澤,就算在夜晚,也無法讓人忽視。但比起它的外觀,夏安遠此刻更清晰感受到的是它冷潤的觸感。像剛從地下暗流沁出的水滴緩慢滑過皮膚,紀馳拈著它,從他的掌心,打著圈,又往上,挑起袖口的布料,在他胳膊的陳年傷疤處停留。“洗幹淨了嗎?”紀馳問。夏安遠站回去,手動了,從領口的紐扣開始,一顆一顆地往下鬆。他沒用言語,而是用這種方式回答。因為有些東西是洗不幹淨的,譬如說歲月的痕跡,譬如說記憶的烙印,譬如說他腹部那條結了痂又掉,掉了痂又永遠留下淺灰色刀疤的皮肉。他不確定紀馳會不會覺得嫌惡,因為在他人看來,這條疤實際上是很猙獰的。他將睡衣放在一旁,站直,展示給紀馳看。紀馳的視線總會讓人覺得壓迫,被他盯著的時候,大多數人是不敢亂動的。夏安遠認為現在的自己沒有十年前那個自己的特權,所以他一動不動,雙手垂在身側,安靜等待紀馳的點評。煙盒放在茶幾上,紀馳越過他去拿,輕巧地抽出一支來,夾在兩指間,剩下幾根手指將鋼製打火機攏在手裏。他靠回沙發,夾著煙,微微仰著頭,那眼神說不出是審視,還是輕蔑,總之即使麵對這樣的畫麵,也沒半點旖旎。他冷淡地打量夏安遠,像冷淡地打量一件流水線出產的物件。“說過了,你那些破爛,不要擺在我跟前。”他視線在那道疤上略作停留,跟著移動到了夏安遠腰下的布料上,“新內褲都放在抽屜裏。”夏安遠立刻將它脫下來,在手裏攥了攥,直接扔進了垃圾桶。“噠”一聲,汽油味散開來,紀馳點燃那支煙,衣冠整齊地,在灰霧中吐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