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洲“嘖”了聲,拍了拍紀馳的肩,本來還想再補兩句關於失而複得您得多加珍惜嘴甜點多說點關心人家的話之類的,卻又轉了話頭,歎了口氣:“我知道你這人,嘴上不愛說,心裏什麽都清楚著的,有什麽情緒也都是埋在心裏,你們京城那幫子人都特麽這個吊樣,我是個鄉巴佬,不懂你們那些彎彎繞繞,不過我相信我說的這些,你肯定也比我更快回過神,該怎麽說怎麽做,輪不到我來多嘴,兄弟,你見諒。”“我明白你的意思,”紀馳沉默了幾秒,低聲道,“等以後吧。”他看著夏安遠在那群人中間格外優越的個頭和身形:“等到時機合適了,我再向你,正式介紹他。 ”人群中,夏安遠透過縫隙望了紀馳一眼,看到他和張總挨在一塊說些什麽。緊接著他眼前出現一隻遞煙的手,寬大、粗糙,搜救隊隊長的身影遮住他的視線:“來根?看你精神不大好。”這時候的確需要一支煙,夏安遠接過來,咬住它,手攏起來擋風,低頭,在隊長的打火機上吸燃。“謝了。”他笑笑,呼吸間是熟悉的廉價煙草味,忒衝人。“謝什麽。”隊長指了指他身上的西裝,“哪兒搞來的?”夏安遠又往紀馳那方向看了一眼:“我……家人的。”“找到了啊?人沒事兒吧?”隊長湊近,伸手摸了摸西裝料,驚訝道,“我靠,高檔貨啊。”夏安遠不著痕跡地往後避了避,他長出了口氣:“人沒事,隊長,昨晚太謝謝您了。”“害,”隊長揮揮手,“該我謝謝你才對,你可幫了老鄉們不少忙。對了,剛才我打聽過情況,確認本地人裏沒有失蹤的了,咱們帶回來的那幾位傷員和……遇難者,都是過路的外地人。”夏安遠夾著煙,垂眸。“過去吧?”隊長動身往村委會後麵僻靜的小房子裏走,“人家得問問咱們當時的搜救情況,你別緊張。”夏安遠不緊張,隻是那陣後怕的餘勁仍然沒有過去。其中兩位遇難者是他從石堆裏扒出來,連夜背回來的,被泥水泡過的屍體滑膩冰冷沉重,總是走上兩步就往下掉。他咬著手電,山間小路狹窄逼仄,草叢灌木在黑夜裏像嶙峋的怪物,靜默地注視著他。這種時刻,這些地方,這條肢體,無不讓人覺得惶悚,他深一腳淺一腳地往裏頭踩,似乎是背著被雨淋濕的整個黑夜,不知道走了多久才走到地界。體力不是用不完,他在轉移過來的老鄉中間找不見紀馳的臉,受傷和遇難的人也越來越多,他累狠了,卻坐都不敢坐一下,不敢停下來,怕萬一,怕自己晚一步。太黑了,把那兩位遇難者扒出來的時候看不清楚模樣,他一摸頸動脈,心都涼了半截,後麵確認不是紀馳那邊的人,他才回過點氣。警察和醫護人員就在安置遇難者的那間小房子外麵,例行記錄後,夏安遠和幾位搜救隊的隊員進屋去,給那幾位鞠了幾個躬。條件有限,找不到白布,隻能用幹淨衣服蓋住他們的臉,露在外麵的肢體泛著冰冷的慘白色,其他人都出去了,夏安遠看著他們,久久立在原地。外麵傳來細碎的低語,再往遠,是人們劫後餘生的交談。房間的窗戶小小一個,透進來的光隻有很窄一撮,斜斜地投在牆上,他們躺在被微光切割出來的陰暗地,跟死亡融為一體,寂靜無聲。夏安遠很輕地呼吸,當他察覺到冷的時候,才發現自己垂落在身體兩側的手指在顫抖。所以涼意更為囂張地從他脊椎往上鑽爬,穿過直立的汗毛,像線蟲,每一個蠕動都冰涼悚然。雖然這樣想過於冷漠了,在這一片可怖的死寂之中,夏安遠戰戰兢兢地慶幸,躺在這裏的人裏,沒有紀馳。有風吹進來,他像是嗅到了紀馳西裝上早就已經淡去的香水味,這讓他緊繃的神經放鬆了一些。此刻他才聽到腳步聲,轉身,發現紀馳已經走到他麵前。也許香水味是從他身上傳過來的。“抖什麽?”紀馳輕輕按住夏安遠的肩,往他身後看了很長一眼,低聲問他,“害怕?”夏安遠搖搖頭,愣了下,又微微點了下頭。他垂下眼睛,把紀馳的手從自己肩上拿了下來,將他牽出去。“害怕啊。紀總,”夏安遠輕輕地說話,散在未停的晨風裏,像歎一口氣,“害怕啊。”第64章 “吃一塊麽?”出鎮的路已經通了,留在外麵的幾個工作人員一接到消息就趕緊來接紀馳他們,臨走前,他們還特意找到那幾位救命恩人致謝。幾個封好的大紅包被張洲悄無聲息地混進其他東西塞給了老鄉們,怕他們當場就發現,轉身一陣風似的就上了車。其實按照原來的計劃,他們本該在這個時候花一上午時間好好四處轉轉的。留守在外的那位小助理很心細,給他們備的衣服都是舒服幹淨的便裝,夏安遠拿了套灰色的換上,想將額頭抵在窗邊看外麵的風景,卻時不時被鄉道的顛簸給撞到頭。地震過後路兩邊全是山上滾下來的石頭。他隻好移開視線,往前一眼就看到立在分岔路口的廣告牌。“怎麽了?”紀馳注意到,夏安遠把這牌子多瞄了好幾眼。“這裏種很多果樹麽?”夏安遠問紀馳,他沒等紀馳回答,又補充,態度很篤定,“我吃過這裏的蘋果。”紀馳坐直了一些,也往外麵看了一眼:“是種果樹,蘋果是主要產品。”他問夏安遠,“你吃過?”意思其實是在問你怎麽吃過。夏安遠轉頭看紀馳,這時候紀馳身上也換了便裝的,簡單的白色短袖t和休閑褲,頭發洗過了,此刻柔順地垂下來,遮住他眼角,那股子被歲月打磨過的冷冽也消失了,顯得他溫和好多、年少好多。讓夏安遠不由得想起很多年前的歲月。“很多年以前,我小時候,”夏安遠開口,回溯更久遠的記憶,“……我媽經常買回家裏來,箱子上就這個廣告牌的名字。”紀馳點點頭,表示知道了,沒接著往下問,夏安遠卻靠回去,望著車頂,像在出神:“沒想到這地方這麽遠。”再睜開眼,窗外的景色已經從鄉村變成了城景。夏安遠還沉在朦朧中,車停到紅綠燈前時,他才意識到自己靠在紀馳的肩頭。隔著薄薄的布料,他感受到紀馳的體溫和胳膊上肌肉的韌勁,半邊臉也跟著發麻。他輕輕坐直,紀馳正低頭看著手機。“醒了?”他隨口問夏安遠。“嗯。”夏安遠按了按臉頰,被壓到的地方隱隱發燙,他往窗外的路牌看過去,“到容城了?好快。”紀馳抬眼看他:“那邊怕還有餘震,不安全,以後有機會再帶你去看看。”夏安遠沉默了兩秒:“紀總,我不是這個意思。”“嗯。”紀馳把手機放回去,視線擦過車窗外,忽然開口,“靠邊停一下車。”路口不大好找停車位,司機拐了個彎,往前開了一小段距離才停好。紀馳下車,沒讓別人跟著,夏安遠以為他要親自去買煙,想想又覺得不大可能,他往前看了眼,車上果然備著好煙,就放在趙欽所坐副駕駛的前麵。趙欽肩膀上似乎受了點小傷,都沒怎麽敢往後靠,看起來坐得很累。夏安遠想了想,還是決定趁機問他:“趙助,昨晚你們都還好吧?”在趙欽的有生之年裏,昨晚是他過得最不算好的一晚。下雨天遇上地震泥石流,後兩者他們同行京城來的人沒一個經曆過,幾乎都慌了神,前後的路斷掉了,就差那麽幾百米的距離,他們連人帶車都要被衝走,生死關頭時,他甚至連自己的遺言都瞬間想好了,也因為太慌亂,眾人棄車逃走的時候有不少人都受了傷。但作為紀馳用了這些年的助理,他知道這時候什麽該說什麽不該說,他轉頭對夏安遠笑笑:“運氣好,碰上幾個老鄉,在他家院子裏住了一晚上,挺安全的。”沒等夏安遠接著問,他睜大眼睛,反倒向夏安遠打聽:“夏先生,倒是您,昨晚上那個情況,您是怎麽過來的?實在太危險了。”夏安遠張張嘴,還沒來得及說話,車門被人打開。紀馳回來得太快,手上多了個純黑色的大袋子,看上去質感很好,像用來裝高檔禮品的包裝。他坐回來,趙欽就沒再說話了。下一刻,這個袋子被遞到了夏安遠麵前。“紀總?”夏安遠一愣,沒接過袋子,反而遲疑地看向紀馳。“拿著。”紀馳動動袋子,催促他。夏安遠接過來了,有些不明所以地抱在懷裏。車按照既定的路線繼續行駛,安靜的空間裏,隻有時不時傳來的轉向燈的“噠噠”聲,不知道走了多久,夏安遠注意到紀馳手指在膝蓋上無規律的敲擊,像在等什麽,等得不太耐煩。他看了半天,紀馳才停下來動作,轉頭淡淡看他一眼:“不打開看看?”夏安遠遲鈍地點點頭,手伸進去袋子裏,摸到幾個盒子,方方正正的,冰涼的金屬質感。他頓住動作,前後一聯想,好像知道那是什麽了,有些哭笑不得。紀馳的手指又在敲了,在他催第二遍之前,夏安遠把盒子拿了出來,借著車窗外的光看包裝。那上邊果然印著“老鷹茶”幾個大字。晚上那頓是張洲安排的火鍋,包下了火鍋店二樓的所有包間,算是給大家壓驚。其實正經商務宴請大都不會安排吃這個,隻是原定的工作進程被誰也料不到的意外打斷,雙方工作人員也算共患難一場,再說到吃飯時,不免有了更多選擇。因著這個原因,這頓飯帶上了親近的意味,更像朋友間聚餐一些。紀馳帶著夏安遠和趙欽幾個,跟張洲他們坐了一個包廂,特意叮囑其他人自己喝酒劃拳去,打圈敬酒什麽的就免了。耽誤了一整天,紀馳這邊留在容城的時間有限,於是飯桌上難免要聊些工作上的事。好在吃火鍋並不像吃中餐那樣容易讓人拘謹,煙氣一騰起來,場子就好像霎時暖起來。s省的人大都挺好客,挺不拘小節的,又因為紀馳話不多,多數時候隻是安靜地聽,那股初見時讓人覺得半分不敢僭越的氣場被火鍋味兒熏淡了點,張洲又時不時插諢打科的,氣氛沒一會兒就熱火朝天了。這些人酒不敢多敬,漂亮話卻沒少說。紀馳倒也是給麵子,來者不拘,全都耐心點了頭其實他一貫都如此,在不需要自己用家族身世社交的場合,他並不擺什麽上位者的做派,就是菜吃得挺少,大多數時候隻照顧著夏安遠的碗裏。一頓飯吃了得有一個多小時,張洲讓人上了果盤,他接過來,親手放到紀馳和夏安遠中間:“上午那會兒大家都忙,沒記起來,這是那邊下午加緊送過來的蘋果,特產呢,嚐嚐好不好吃。”他走開時拍了拍夏安遠的肩,意味深長地,“別說,這些老鄉啊,真挺有心的。”蘋果都被精心切成小塊,在燥辣的火鍋熱氣裏散發清甜的果香,讓人聞著味兒就忍不住唇齒生津。張洲言語間的暗示完全可以算是露骨了,夏安遠沒著急碰蘋果,聽到這話第一反應是抬頭看紀馳。“紀總,”他輕聲叫他,在紀馳目光投過來,用那張帥得人心慌的臉注視著自己時,心跳卻陡然空了一拍。他把下麵本來要說的話咽回去。這時候也顯然不用再在幾個貼身助理麵前遮掩關係了,夏安遠長出一口氣,叉起一塊蘋果,喂到紀馳嘴邊,對他笑了笑:“吃一塊麽?”第65章 “那就去洗澡。”紀馳先進屋,想是這一天一夜太累了,身上又沾的有火鍋味,他徑直去了臥室衝澡。夏安遠坐在客廳,將紀馳給他買的茶和張洲送的都擺到茶幾上,發了一小會兒呆。時間過得不緊不慢,似乎隻是一小會兒,紀馳換了浴袍出來,頭發被他隨意擦過,半幹不幹地淩亂著。他去茶幾上拿煙盒,自然也就看到了那個突兀的袋子。“昨天下午我回房間時就放這裏了,”夏安遠立刻站起來,“應該是張總送過來的。”紀馳伸手,隨意撥弄了下禮品袋邊沿,沉下視線看了幾秒鍾,沒說什麽,拿起打火機往陽台走。夏安遠跟上去,試探地問:“紀總,我該怎麽處理呢?”大張的窗戶外,是容城美麗的夜。一眼望出去,建築全被高低錯落的燈帶環繞,五光十色地鑲嵌著這個城市,車流在它們腳下穿行、交匯、密布,也像一條條斑斕鮮活的河。因此這種時候,天空往往是很容易被人忽視的,夏安遠視線從紀馳的後肩往上,空中看不見星星,隻有幾團被城市燈光烘亮的烏雲。汽油味伴隨著點火聲被風吹過來,紀馳吐出那團散形的煙氣,隻給他一個側臉,像是把這事全然不放在心上:“要是喜歡,就留著慢慢喝。”夏安遠往前走了幾步,站在紀馳的側身後,高樓上有夜風,拂過紀馳的身形,又拂在夏安遠臉上,有種微妙的愜意。想到昨夜獨自站在這裏時還是狂風暴雨,窗簾卷成狼藉的模樣,而現在,紀馳就在他旁邊,裏外都是寧靜的夜,酒店沐浴乳在紀馳身上留下高級淡雅的芳香,風一吹,似乎就要在空氣裏散了,讓人嗅著有好些舍不得。這是教人不經意就會放鬆的時候,繃住夏安遠心髒的那根弦鬆下來,他又忍不住往前靠近半步,對紀馳輕聲說:“紀總,您不給指示,我哪裏敢擅自處理呢?”紀馳轉過身來看他,背著窗外無邊的夜色,轉角漂亮的頜骨讓陰影吞掉了一些,但臉被客廳暖色的吊燈照亮,微濕的頭發隨意往後抓,隻留下稍短的幾縷垂在額前。眉目便清晰地顯露出來,太過貴氣,也太過英俊了,相對十多歲的紀馳來講,其實這樣更鋒利更有殺傷性的英俊,與他的身份也更相宜一些,隻是淡淡的一眼而已,就足以讓在他跟前的任何人心髒狂跳,低下頭自慚形愧。夏安遠太明白自己當年第一眼見到他時就被魘住是因為什麽了,更別說現在。照常理,他也應該低下頭回避,畢竟他總是不擅長對視的,可這個時候,在那般虛驚一場之後,在寧謐舒緩的夏夜中,他卻接住了紀馳的視線,安靜地等著他回這句話。“我不是給了?”紀馳終於開口,煙霧模糊了一瞬麵目,要笑不笑的。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落俗遊戲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雲上飛魚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雲上飛魚並收藏落俗遊戲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