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不起,”夏安遠又開口,“實在太麻煩你了。”“別這麽說,”任南搖搖頭,他注視著夏安遠瘦到脫相的臉,心髒重重地往下墜,“朋友之間,應該這樣。”不知為什麽,這句話一說出來,他見到夏安遠整個人怔住了或許不是怔,用“暫停”兩個字來形容更恰當。夏安遠暫停了,動作、呼吸、眼神,全像被人按了暫停鍵那樣突然凝滯住,好幾秒後才眨了眨眼。“任南……”他似乎是不知道該說什麽了,“真的謝謝你。”“跟我就別客氣了,遠哥。”任南指了指樓上,問他,“還有東西要拿麽?需不需要幫忙?”夏安遠站起身:“沒什麽東西,”他往樓上走,“等我一下就好。”任南看出來夏安遠走路時腳步是飄的,那樓梯陡得很,他有些擔心,想了想還是決定跟上去看看,正要抬腳,聽到了兩聲帶痰音的咳嗽,“你來一下。”他被老頭叫住,“小夥子,你是這人的朋友?”任南一愣,看了看樓梯,腳步聲已經遠了。他停下來,衝老頭點了點頭。夏安遠沒什麽要收拾的,他隻是回房間取紀馳給他那個裝隨身物品的包,順手把床重新鋪好。又是一次離開。他靜靜地在房間中央站了一會兒,數不清這是他第多少次,在一個地方住上一段時間又離開。雖然下一個落腳點還不知道在哪裏,但他得離開了。他想,從出生就這樣,或許直到這輩子老死也是這樣。停留隻是暫時,永遠離開才是常態。他大概是一顆溝渠裏的浮萍,流經過大小城市、鄉村田野、排水溝下水道,被生活推著,要流向他自己都不知道方向的遠方。兩分鍾的時間,他轉身推開門往樓下走。老頭又燃起他的旱煙,把一樓熏得煙霧繚繞,任南竟然不覺得嗆,默默地站在煙霧最中心,聽到夏安遠下樓來,臉上有難以言喻的表情一閃而過。夏安遠根本注意不到,他把鑰匙交還給老頭,結好這幾天的房費,轉身看任南。“走吧,遠哥。”任南別過頭,領著他往外走,“車停在那前頭了。”坐上車之後兩人都很沉默,任南沿著路邊開,車速並不快。夏安遠望著車窗外,突然發現自己在京城的來來去去,都好像發生在黑夜裏。他喜歡黑色,黑色是保護色,用來掩蓋、用來隱藏,夜深人靜的時候,別人就難以看清他的困頓和不堪,讓他蜷縮得很有安全感。他可以將黑夜當作他的白天。車在這樣的黑夜裏行駛,駛離這片正在改造的老城區,大街左右變得整齊明亮起來,夏安遠忽然轉過頭,問任南:“現在去是不是已經關門了?”任南正要說話,夏安遠麵無表情地靠回去,他說:“現在去一定關門了。”“不會。”任南回答他,“哪有這麽嚴格,什麽時候去看他都是可以的。”夏安遠不說話了,他睜著眼睛看前路,眼下掛著的黑眼圈在黑夜裏都明晃晃的。任南看了他一眼,往前開了一段,導航上顯示,下一個路口就要上高架了,他卻從旁邊的小路駛出去,把車停到路邊。夏安遠沒問他為什麽停,隻是看著車前麵空蕩蕩的街道發呆。“抽一支嗎遠哥。”任南把煙盒打開,遞到他麵前。夏安遠垂眸幾秒,才從裏麵揀起來一根煙,遲鈍地咬住,摸出自己的打火機點燃。任南把天窗打開透氣,給自己也點了一支,吸了一會兒,聽到夏安遠低低地問他:“你怎麽現在也抽煙。”“抽得不多,你看這煙盒差不多都是滿的。”任南說,“有時候開長途會抽一支,解解乏。”他想想,又說,“平時應酬也免不了給別人散煙,雖然我應酬不多,但有煙有酒的,確實辦事方便一點,咱們社會就這個樣。”“是啊。”夏安遠的臉被煙模糊了,“社會就這個樣。”半支煙的沉默時間,任南伸手,打開了音樂,放的是首夏安遠沒聽過的歌,女聲輕柔。像是有了這聲音,任南才有勇氣把難以啟齒的話說出口。他先問夏安遠:“遠哥,你怎麽會到那個地方住的?”夏安遠被煙熏了眼睛似的,抬手揉了兩下,隨意回答:“以前在那裏住過一段時間。”“那家旅館嗎?”“不是,”夏安遠搖搖頭,“那邊的小區,現在已經拆了。”“這樣啊……”任南已經知道夏安遠和紀馳從前有過一段,那麽夏安遠曾經在京城生活過這件事情想也知道了。他沒法再就這件事問得更深入,絞盡腦汁地搜刮話題,卻實在找不出來合適的,隻能歎一口氣,低低地說:“我們這才多久沒見麵,遠哥你就瘦成這樣。”“也沒多瘦吧。”夏安遠平靜地回答。暖色路燈隻照到夏安遠的一半的臉。事實上,從任南的角度看他,真覺得他要瘦成骨架了,兩邊臉頰甚至在光影下變得凹下去,一副精神不濟卻又死死強撐著的神情,叫人看得心裏頭就不是滋味。“遠哥,”他遲疑地問,“最近……睡眠不太好嗎?”“還好。”夏安遠抽完最後一口煙,“怎麽,我看上去一副腎虛樣嗎?”他轉頭對他一笑,“沒事,可能是煙抽得有點多了。”任南又沉默了一會兒,等煙散得差不多,他把天窗關上,車裏的空氣瞬間變得封閉,背景音的歌也顯得愈發安靜。“以後怎麽打算的?”他問夏安遠,“看完侯軍以後。”夏安遠聽著歌,像是思考了一會兒,說:“可能回林縣吧我沒跟你提過,來京城之前我和我媽一直住那,主要是有套親戚過戶給我們的房子,不用給房租。”“林縣。”任南重複這個地名,“這種地方工作好找嗎?”“零工,偶爾有一些。”夏安遠說,“要麽開店做點小買賣,但我現在手裏頭沒什麽錢,可能還是得打工,工地上錢多一點,然後攢夠了,去學點什麽技術,汽修什麽的。”他給任南講他的計劃,但視線其實一直落在窗外,“就是不知道我媽現在的情況能不能回去,如果還得繼續在療養院住的話,我可能……可能得給她換一個性價比稍微好一點的地方,對,那就還得再去找個工資更高點的工作,”他兀自笑了笑,“我媽之前在津口住院的時候,醫院門口小攤都賣得挺好的,我之前觀察過,生意不錯的話一天能有上千的毛利,我覺得做這個其實也不錯,什麽掙錢就做什麽嘛。”聽他說這話,任南不知怎麽,又想起上一次跟夏安遠的見麵,他坐在價值四五百萬的賓利裏探臉出來看自己,那張好看的臉不知道跟上流圈子的豪奢多相配。現在卻又平淡地講起他要去工地打工,或者學汽修、擺地攤。在社會最頂層和最底層來來回回混了個遍,任南想他大概明白夏安遠為什麽會變成現在這樣。自尊心越強的人才會越自卑。“挺好的。”任南點點頭,“要不然去我表姐那吧?我外公家就在白溪鎮,家裏頭有個院子,空著也是空著,要不便宜點租給你們?阿姨如果不去療養院的話,住那個院子養病還是挺合適的,很安靜。我表姐家也離得不遠,相互還能有個照應。或者,如果你願意,來我們工作室當模特怎麽樣?”任南頓了頓,又試探著補充道,“這段時間我們計劃轉型,但預算不夠請業界出名的那些模特,攝影師要求又高,總找不到合適的。我一直覺得你很合適,遠哥,要是你能來,簡直就幫了我們大忙了。”夏安遠一直看著車窗外麵,也不知道有沒有把任南的話聽進去,過了好一會兒,才轉過頭來,對他淡淡笑了一下:“我明白你的心意,小南。給我幾天時間想想好嗎?”“不著急的,我們還在籌備當中,遠哥你可以好好休息一陣子,我帶你出去玩兒一趟都可以。”見夏安遠鬆口了,任南挺高興,其實他說的也並不是假話,又能幫到夏安遠,簡直再合適不過了。“但其實你不想問我這些的吧?”夏安遠接著說,即使這段時間感知力再遲鈍,他也能看出來任南總欲言又止,“或者說你是想告訴我點什麽事情?”他問任南:“是不是上次見我還是紀總的……愛人,怎麽現在又變成住破旅館的無業遊民,覺得好奇,又不好意思開口問?”當然不是這個原因。因為之前托人打聽過紀馳和紀家,那幾個朋友後麵一有點這方麵的消息就會告訴任南。夏安遠這人的性格,任南自認是挺了解的,所以對他最終會做出離開紀馳的選擇一點兒也不意外實際上,他們兩人的身份本來也完全無法匹配。之所以沒有在夏安遠和紀馳麵前多說什麽,是因為任南覺得,兩個人如果已經有了這麽多年的糾葛,是是非非,利益得失,他們彼此肯定是比外人更清楚的,就算再不合適,他也沒有任何權力和立場對兩人提出建議甚至勸誡。而且從他跟紀馳接觸過的幾次來看,他其實並不覺得紀馳會是大家嘴裏所說的那種人。上次給他送照片過去時,他能從紀馳垂眸翻照片時的那副神情裏看出來,比起自己年少時的悸動,紀馳對夏安遠的感情遠要深得多。可在成年人的世界裏,並不是一個“愛”字就能解決所有事情的。得知那件事後,他就立刻給夏安遠發信息,沒收到回複,他才在猶豫之間打了個電話過去隻是他沒想到夏安遠會這麽快就著手離開,更沒想到他會把自己搞成現在這樣。這不是他記憶裏那個隨性灑脫、萬事不入心的夏安遠。“本來紀總家裏那個圈子我是根本接觸不到的,打聽出來的隻是一些不知道靠不靠譜的小道消息,”良久,任南才開口,“但這件事情他們都傳開了,我有點不大信,求證了一位攝影師朋友,她老公家裏在做高端酒宴這方麵的策劃……”夏安遠抬眼看他。“說是前些天紀總家裏給他辦生日宴,在宴會上宣布了紀家和喬家聯姻的消息。”他斟酌著用詞,“紀總當時就在現場坐著,隻是後麵沒坐多久就離場了。”“遠哥,這事兒你知道的吧?”夏安遠先是平靜地看著他,再露出來一點笑,然後笑容越來越來大,他點點頭,笑得臉都要僵了。“我知道,”他說,“我知道。”夏安遠用那副笑容說:“原來你知道了,怪不得沒問我。”任南抿了抿嘴,他知道自己在這種時候提起這種話題對夏安遠情緒很不好,但照夏安遠現在這個狀況看,如果不找一個點讓他爆發出來,怕是要把人憋壞。他雖然不懂心理方麵的問題,但也清楚,傾訴是可以療傷的。“喝酒嗎?”他問夏安遠,“今天太晚了,我們明天再去看侯軍。遠哥,咱們去吃個宵夜,你跟我說說你和紀總的事兒,可以嗎?”第97章 “那隻貓。”夏安遠骨子裏不是一個愛沉默的人,他卻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也學會了用沉默和人交流,用沉默解決問題。等不到回答,任南把夏安遠帶回了家,三環邊上的兩居室,麵積並不大,但很溫馨,不太像他這種行事風格的男青年會選擇的裝修。“家裏頭給我買的房子,”果然,任南指著帶碎花的牆紙解釋,“這都是我媽選的。”“給你準備的婚房吧?”夏安遠說,“很漂亮,家裏這樣裝修,女孩子會喜歡的。”任南有些不好意思地點點頭,“你先坐,今晚我們喝點煮啤酒,”他把從樓下買的啤酒抱到廚房去,“我前年去s省那邊學到的,遠哥你喝過嗎?”夏安遠一愣,跟著去了廚房。他不僅喝過,他也會煮。夏安遠已經忘記他是在哪裏學會這個做法的了,可能是還小的時候夏麗在某個過年夜給他煮過一次。做法很簡單,根據個人口味偏好在啤酒裏加米酒、紅棗、枸杞、冰糖,煮開就能喝。夏安遠在燃氣灶邊守著,香味幾乎是剛下鍋就飄上來。他又覺得自己沒辦法呼吸了,這種情況已經出現太多次,這一回他被灶火撲上來的熱氣熏得更難受許多。一點辦法也沒有,他又想起紀馳,想起他第一次煮啤酒給他時,紀馳等不及,圍在鍋邊先嚐了嚐味道,那條英挺的眉毛一挑,眼睛裏透出點新奇,他把下巴抵在夏安遠肩頭,從後麵抱住他,低聲說想喝甜一點的,夏安遠便給他多加了不少冰糖和米酒。最後當然因為他上下其手的搗亂放失手了,煮出來,連一點啤酒的味道也喝不出。今晚煮的這一鍋糖放得少,啤酒的麥香和苦澀要更明顯一些,但對夏安遠來說仍然跟甜水沒什麽區別,他酒量一直很好。任南其實沒怎麽多話,隻是開著電視,跟夏安遠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沉默的時候就讓他倆沉默,啤酒熱騰騰地飄著香。大概是這種氣氛的確很容易讓人逐漸放鬆下來,慢慢的,他們竟然真的聊到了紀馳,先由任南提起,說第一眼見到紀馳時被嚇了一跳,說他整個人像金子做的冰山一樣,看著就沒人敢惹。夏安遠被他這個形容逗笑了,他盯著半空中,說自己也對他有過類似的形容。他對你不這樣,任南說,我從前就猜你是不是有過一個男朋友,是他對嗎?夏安遠收起笑,點點頭。任南捏著杯子,過了會兒又問,為什麽會分手?為什麽會分手啊……這麽多年,好像還從來沒有人問過他這個問題。當然了,知道他和紀馳事情的人本來也就不多。被任南這麽直愣愣一問,夏安遠還真努力想了很久,但腦子裏亂糟糟的,越是努力去找答案,就越是找不到。他沒發現自己在無知無覺地放空,好一陣子,才想起來要回答任南。我不知道。他老實說。如果提前幾個月,在和紀馳重逢之前被問到這個問題,夏安遠可能會給出他無數條理由,像每一次開解自己那樣開解試圖安慰自己的人。但現在的時間線是他和紀馳的再一次分開,要讓他再說出那些話來,連他自己都覺得難以啟齒。而且他是真的不知道。腦子裏麵被塞得很滿實際卻又很空,從那裏麵他找不出來自己的原因。夏安遠隻明白一點,那就是他從始至終就在傷害紀馳。他傷害到紀馳了。所以他對任南說,因為我做了錯的事。是做錯事才會分手、分手導致他做錯事,還是分手本身就是一件錯事,夏安遠沒說清。緊跟著他繼續說,這是我想要的結局。夏安遠繼續喝那杯對於他而言根本是寡淡無味的煮啤酒,任南坐在沙發另一邊看著他,看著夏安遠目光近乎呆滯地垂在虛無中,對這個世界,對身側的人,對他自己,低聲重複道:“這是我想要的結局。”其實這句話很像魔咒,任南想,是夏安遠用來自我洗腦和催眠的魔咒。“是嗎,”任南隻是問他,“遠哥,這真是你想要的結局嗎。”他把最後那點啤酒喝完,杯子空下來,今晚的交談要到結束的時候了,再深入,效果也許會適得其反。任南沒有非要讓夏安遠給他一個答案,起身收拾完東西,他給夏安遠拿來一套新的睡衣,打算睡覺之前突然說起另外一件事。關於紀馳和他從前拍的那些照片的事,包括當時紀馳說的那些話。他沒給當時的紀馳和現在的夏安遠做出什麽評價建議,回房間之前按了把夏安遠的肩膀,當年的那個愣頭青好像已經長大成熟了好多了,而夏安遠卻仍然停留在原地,仍然像落日一樣往黑暗的地平線緩緩沉下去。“沒別的意思,就是感覺這種小事兒沒必要不告訴你。”他說,“遠哥,好好睡一覺吧。”次臥的床是鋪好的,夏安遠躺進去,聞到了陌生的洗滌劑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