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崔桃走到韓琦麵前的時候, 孫媽媽原本流露著驚恐之色的眼睛,忽然眯成了一條縫,她嗬嗬笑起來, 而且笑聲越來越大。


    崔桃和韓琦同時看向崔媽媽。


    “卻不知二位貴人唱得哪一出?奴家不過是一個做淺薄營生的青樓鴇母, 向來奉公守法, 安分守己。卻不知是哪裏做得不夠妥當, 竟惹得二位貴人來奴家的天香樓裏外唱戲,把奴家耍得團團轉?”


    孫媽媽如今雖然人躺在地上, 身體不大能動, 但臉上卻露出幾分得意來,頗顯猖狂。


    她沒有被當場抓了現行的犯人該有的反應,反倒更像是做了什麽了不得的事,終於可以炫耀了。


    崔桃和韓琦都察覺到這其中可能有怪。


    崔桃先檢查了酒壺,果然發現酒壺裏有機關。壺裏的酒被分隔成兩個區域,通過觸動機關即可控製是哪邊區域的酒從壺口倒出。


    崔桃請衙役用活鼠去驗證, 這酒壺裏的酒是否有毒。


    孫媽媽一直盯著崔桃:“百小姐, 不知我天香樓有什麽地方得罪你了,你要這麽害我?你好生想想, 你來的這些日子, 我待你可曾有過一點刻薄?哪一次不是掏心掏肺真心實意地對你好?我隻是一個生意的人,每天忙裏忙外不過是應酬客人,安頓樓裏的這些小姐們, 這可犯法了?”


    “莫非剛才拿匕首殺人的是我不成?”崔桃倒要看看這孫媽媽會把戲唱到什麽份兒上。


    “哎呦,冤枉啊!我什麽時候想殺你了, 誰看見了?快讓她出來作證,說一說我是怎麽殺你的!小娘子你這戲唱的可夠多了,可不要再冤枉我!那我也要說是你偽裝花魁, 來我天香樓圖謀不軌,想害我呢。


    你幾次三番戲耍我,我懷疑你,不過是想拿刀嚇唬你一下,逼你道出真相罷了,可沒有真動手的意思。平日裏,我可是連雞都不敢殺的人!


    再說瞧瞧我如今這樣子,誰欺負誰還不明擺著麽?可是我被小娘子給打倒了,這,銀針要是稍稍往左偏那麽一寸,我的命可就沒了!”


    孫媽媽連連向韓琦喊冤,懇請他為自己做主。


    “這位官人,您可萬萬不能因為你跟這位小娘子有了苟且,便任她胡說,冤枉了奴家!”


    孫媽媽嗓門越來越大,很得不喊得十裏之外的人都能聽見。


    她嘴上求說做主,實則卻想汙蔑韓琦和崔桃的名聲。隻要造成輿論,不管此事是否為真,韓琦都得回避,那他便無法繼續負責這樁案子了。


    崔桃再一針紮在孫媽媽的啞穴上,隨即就緩緩地拔掉孫媽媽胸口的銀針。有多緩?大概一盞茶的功夫,還沒完全拔|出來。


    孫媽媽疼得麵目猙獰,豆大的汗珠兒順著臉頰直往下流。


    “孫媽媽別著急,這不能拔太快了,正如你剛剛所言那般,差一寸就會死人的,必要小心些才行。”


    眼見著孫媽媽從一隻利喙猛啄的鬥雞變成了氣息奄奄的弱雞,崔桃才徹底把針拔了出來。


    孫媽媽終於緩了口氣,表情不那麽猙獰了,但臉上的冷汗仍然在往下流。等她再看向崔桃的時候,眼睛裏有了真恐懼。


    “我是完璧之身,你那招通奸的說法不好用。勸你收斂點,誣陷朝廷命官可是大罪。既然你喊冤,堅持自己無罪了,那此刻最好別做錯事,別弄出新罪名加在自己身上,無罪變有罪了。”


    “剛才我及時點了孫媽媽的啞穴,製止孫媽媽亂話說話,正是念及孫媽媽以前待我不錯,還孫媽媽的恩情呢。”


    崔桃說罷,就笑著拍了拍孫媽媽的肩膀,態度看起來和善極了。崔桃的此番狀態與孫媽媽剛才的偽裝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


    孫媽媽疼得齜牙裂目,忙扭身躲閃。


    “哎呀,忘了手裏還拿著根針呢,記性差了點。”


    崔桃作恍然大悟狀,又輕聲再問孫媽媽,她還能不能講人話。


    孫媽媽仍有三分忌憚,恐懼地盯著崔桃。


    “韓推官秉公明斷,最是個講理的好官。你若無辜必不會被誣陷,你若有罪也必不會被饒恕,可懂?”


    孫媽媽點了點頭。


    崔桃便將所有的銀針都取下。


    孫媽媽哼唧了一聲,鬆了口氣。


    這時給酒試毒的衙役折返,對韓琦附耳說了一句。


    韓琦微眯眼眸,冷冷的眼風掃向孫媽媽。


    孫媽媽正觀察韓琦那邊的情況,見韓琦這反應,她勾著嘴角,忙磕頭道:“既然小娘子剛才也說了,奴家若無辜,韓推官必不會誣陷。那奴家便想鬥膽問一句韓推官,奴家罪名何在?”


    其實從孫媽媽剛才裝傻否認害人,崔桃多少就猜到了,這壺裏的酒可能沒有毒。


    這個結果確實有點出乎她的意料,看來孫媽媽已經有所防備,大概料到如今局勢不明,又或是察覺到開封府已經在天香樓外圍布兵,故而虛晃一槍,想反將他們一軍。


    一炷香後,衙役們搜遍了整個天香樓,沒有在天香樓內找到任何有毒物,在孫媽媽身上更是沒有搜到。


    在晌午的時候,後院確係有一撥人共計二十八男三女,匆匆離開了天香樓。王釗和李遠帶著衙役們將這些人悉數截獲擒回,但這些人如今都聲稱是天香樓的護院和粗使,他們之所以離開天香樓,是受了孫媽媽的吩咐,去城外搜尋一名天香樓出逃的妓子。


    這些人的證詞暫且找不到錯處,身份上也毫無破綻,因為他們報出來的名字都能在天香樓的用工名冊上找到。


    現在在天香樓內找不到和紅姑有關係的毒物,也找不到跟天機閣有關的證據和人。


    盡管知道這些人有問題,但他們隻要死咬著不認,倒也不能強說人家有罪。


    孫媽媽等在屋內,臉上的得意之色越來越明顯。當韓琦和崔桃再進屋時,她忙主動跪下,哭天搶地地喊冤。


    “卻不知外頭哪個瞎說,誣陷我這裏有問題,奴家真真從頭到腳都清清白白的。”孫媽媽隨即又朝崔桃磕頭賠罪,“因懷疑小娘子是別家派來的細作,想搶我們天香樓的客源,故我拿匕首嚇唬了小娘子。實屬是我不對,我給小娘子賠罪!”


    孫媽媽態度虔誠道地歉,不似之前那般帶著幾分猖狂之態了。偏偏此刻她這副模樣,在崔桃和韓琦麵前更顯猖狂。因為誰都知道,她這是勝利後故作謙虛的惺惺作態,看起來更叫人犯惡心。


    “才剛事發突然,奴家也是一時間反應不及,態度略有不妥當之處,還望二位貴人海涵。現在奴家也想明白了,所謂清者自清,奴家什麽犯法的事兒都沒做過,怕什麽?且等著就是,我自是相信開封府裏會有青天,能還奴家一個清白。”


    孫媽媽邊笑著說話,邊淡定把目光落在崔桃身上,故意問一句。


    “小娘子覺得是不是這個道理?”


    “自然是,清者自清,你若犯了罪,必留痕跡。你若沒犯罪,”崔桃扯起嘴角,也對孫媽媽微笑,“那是不可能的。”


    孫媽媽嗤笑,“小娘子這是何意?莫不是找到了奴家的罪證?那怎生到現在還不拿出來?”


    “後院西北角,堆柴的院子。”崔桃道。


    孫媽媽目光瞬間下移之後,複而再瞪崔桃,“我不明白小娘子此話何意!小娘子若有證據證明我有罪,大可以亮出來,我倒要看看我哪裏有罪了,我自己怎麽會不知道。”


    “那院子八成有問題,東西還在。”


    崔桃抓住了孫媽媽目光下移的微表情,對韓琦小聲道。


    衙役剛才搜查那兩間柴房的結果是:除了堆放一些木柴外,沒有任何特別的東西。


    韓琦和崔桃決定親自去看看。


    二人朝門口走的時候,孫媽媽突然從他們的身後發出笑聲。


    “兩間破爛房子罷了,能有什麽問題?二位貴人為了在我身上安下罪名,可謂是煞費苦心了,連柴房裏有罪證的事兒都能想出來。是我真不明白了,我一個老嫗哪裏討人嫌了,得罪了二位貴人非要如此恨我?”


    崔桃沒理會孫媽媽再講什麽,隨韓琦來到院子後,就檢查這裏的情況。


    兩間柴房確係如衙役所說的那樣,除了堆砌一些木柴之外,並無什麽特別之處。仔細排查了屋內屋外的牆麵地麵,也沒有機關、暗格或地道之類的東西。


    崔桃走出房間,再環顧院子一圈。


    “會不會是什麽小物件?在我們的監視下轉移了也難察覺。”李遠揣測道。


    “若隻是一個玉佩大小的東西,你會選擇放在這種房子裏,故意讓人守著?”崔桃反問。


    李遠撓撓頭,“是有點怪,隨身攜帶就好了,實在害怕,多帶幾個人跟著保護自己就是,何必每天非要日夜守在這種破地方?”


    “所以在這裏的,該是不能轉移或者不好轉移的東西。”


    崔桃暫且沒有頭緒,便問韓琦,他都在這院子裏看到了什麽。


    “房,牆,柴。”


    聽韓琦簡潔的回答,崔桃瞬間豁然開朗,房和牆她都已經檢查過了,確定沒有問題。崔桃便盯向院裏堆砌的那些木柴。


    “卻不是這裏的,該是屋裏的。”韓琦這時也反應了過來,命李遠等人把屋裏的木柴搬出來一些。


    這些木柴大概有正常人腳踝粗細,兩尺長,燒火剛好夠用。


    李遠等人用斧頭劈開這些木柴,起初幾個沒發現異常,隨後有一名衙役在橫砍木柴的時候,斧頭下了一半後就再砍不下去,撞到了硬物。


    撤掉斧頭,扒開木柴來看,竟瞧見裏麵有黃燦燦的金條!


    再看這金塊背麵,還有兩浙官府的鑄印,是官銀!


    之後,衙役們在木柴堆裏找到了越來越多的金條。按照屋裏堆放的木材數量來看,兩間柴房的金條足有近三四百斤。


    一座小小的青樓,居然存放著如此之多的官府用於上繳朝廷的官銀,自然是罪責難逃,死不足惜了。


    當金條被丟到孫媽媽麵前時,孫媽媽臉色霎時轉白,整個人一直維持繃著的那股氣勢瞬間就垮了。她像個霜打的茄子,打蔫地癱坐在地上,呆滯了半晌,才終於意識回籠,徹底清楚了自己這次是徹底玩完了。


    “老實招供,隻要你供出天機閣所有的消息,韓推官可以酌情考慮給你留個全屍。”崔桃對孫媽媽道。


    孫媽媽茫然地看向崔桃,“什麽天機閣?我根本不知道什麽是天機閣。那些金子我倒是可以解釋,是兩浙兵馬都監胡洲給我的!他這人貪財好色,為了博得我們樓裏的兩位花魁的歡心,很舍得錢花,後來錢不夠了,偶爾來時就都會拿十幾塊金條給我。經年下來,就攢下了不少。我也曉得這東西危險,所以就藏在了木柴裏,等合適的機會運送出去重熔!”


    孫媽媽老實磕頭認下了自己私藏官銀的罪名,卻不認跟天機閣有關係。


    “孫媽媽以為不認,便沒人能證明你就是天機閣的殺手紅姑了?”


    “什麽紅姑,奴家聽都沒聽說過。”孫媽媽此時已經不敢去瞧崔桃,隻是板著一張臉,眼睛死死地盯著地麵,但她在說話撒謊的時候,語氣終究還是虛了一些。


    “是你在福田院找了一名叫巧兒的年輕女子,令她送了有毒的飯菜去開封府的大牢,意圖毒死我。”


    孫媽媽震驚地看向崔桃,隨即連連搖頭否認,表示自己完全沒聽說過這種事,更不要說有膽量去做了。


    “如今這位女子已經找到了,孫媽媽何不先認一下看看?”


    崔桃話音落了,那廂李遠就帶著一名十七八歲的年輕女子進門。巧兒看了一眼孫媽媽後,用小心的聲音對韓琦表示,聲音很像,身形也很像。


    “崔娘子,我雖確實貪了官銀有罪,可您也不能什麽罪名都往我頭上安。這世上身形相似,聲音相似的人多了去了,試問這位小娘子說的人,怎麽肯定就一定是我?”孫媽媽還是死不承認。


    巧兒聽了孫媽媽的話,也不好辯駁什麽。當時拿錢賄賂她的人,戴著黑紗草帽,她的確沒有見到對方的容顏,所以她自己也不能完全肯定。如今倒是萬般懊惱自己因為貪財,想吃上兩頓飽飯,便答應為其辦事,誤害死了三名官差。她可真是罪過,想著便嚇得哭起來。


    孫媽媽見狀,更要追問這女子,“你可得好好想想清楚,否則你一句話,可是會害死我!我冤死了之後做鬼也不會放歸你!”


    孫媽媽猛地瞪她一眼,嚇得那女子落淚更厲害,連連表示她也不確定,她真的沒有見到那人的臉。


    “韓推官,這官銀的事兒已經足以治奴家死罪,倒不用非尋什麽別的罪名加在奴家身上了,奴家認下貪斂官銀的罪名。”孫媽媽對韓琦磕頭認罪。


    韓琦一直坐在窗邊,邊聽著崔桃審問孫媽媽,邊擺弄手裏的玉茶杯。茶杯裏沒有茶,是天香樓的物件,他隨手拿著把玩。


    “可知為何不是本官審你,而是她在審?”韓琦突然問道。


    孫媽媽愣了下,搖了搖頭。


    “你剛才叫她什麽?”韓琦再問。


    孫媽媽還是不解。


    “你剛才喊崔娘子,我可從沒有告訴你,我姓崔。我告訴你的是,我是‘花無百日紅’的百日紅,我是天機閣紅姑下毒刺殺的對象。”崔桃在旁解釋道。


    孫媽媽大驚,猛然意識到自己剛才失口了,隨即又意識到另一點,更讓她惱恨不已。‘花無百日紅’,這崔氏分明在向她昭告她有多蠢,從一開始她的名字就暗示了‘花魁裏麵沒有百日紅’。


    自恃聰明的人,最恨的是什麽?別人把她當猴耍!


    孫媽媽眼睛噴火地瞪向崔桃,那眼神兒恨不得將她千刀萬剮,但她仍不忘狡辯。


    “我知道小娘子姓崔,是小娘子隨韓推官出去的時候,聽到外麵那些人講的。”


    “胡說!我們這些人絕不會在守衛之時亂講話,更何況韓退關早有交代,不可在天香樓提及她的真實姓名。”李遠馬上道。


    孫媽媽這才意識到了,不僅僅百日紅是個套,逼她動手下毒是個套,連這審問裏頭也有套!


    她紅著眼恨恨地瞪著崔桃,憤怒地無以複加。


    “孫媽媽便是沒有失口叫我崔娘子,我也有證據證明你與下毒案有關。”


    崔桃將一本賬冊擺在孫媽媽跟前,指了指上麵記載的花銷。


    “永昌巷,飯一份,三百八十錢。看這個錢數就知道,這頓飯挺豐盛的,是給孫媽媽您做的吧?日期就在前日。看來孫媽媽除了天香樓,還有了一處新的住所。”


    孫媽媽心下吃驚不已,卻不敢再去看崔桃,生怕她又發現她身上的破綻。她的確在前日,將天香樓內藏著的所有關於天機閣的東西,轉移到了永昌巷一處新買的民宅內。倒也不是出於什麽具體的原因,隻是她近兩日總覺得心裏不安生,便為求安穩才轉移。


    想來是那天她打發屬下給她送飯的時候,被廚娘記下了這份兒花費。


    天香樓這麽大,處處花錢如流水,賬目方麵她管理的比較嚴格,廚房那裏若有較大的開銷都會記錄一下。卻沒想到,僅僅是一頓飯錢,便被眼前這女子識破了背後所有的事情。


    “你真是博陵崔家的女兒?”孫媽媽驚惶地看著崔桃,仿佛看到了一個魔鬼。


    她根本無法相信一名出身望族世家的淑女閨秀,會懂得如此之多,一身的能耐竟盛過他們閣主了。若是閣主知道世上竟有這等人才,便是不惜一切代價劫獄,也會願意將她就救出,收入麾下。隻可惜了,她如今已為官府所用。


    “你們天機閣不是接了這單生意,要刺殺我麽?我的身份還能存疑不成?”


    孫媽媽氣急敗壞地咬牙,恨極了自己居然沒有識破崔桃的身份。這個女人太可怕了,初見她時,她便是一身的風塵氣,卻魅力難擋,叫人根本無法懷疑她花魁的身份。


    在見識了對方的連環套之後,孫媽媽已然深刻意識到自己輸得徹底,崔桃非凡俗之人,自己敗給她並不可恥。如今比起憎恨崔桃,她更怨恨自己偏偏倒黴,接下了這單刺殺的活計,令她落得如今慘敗的下場。


    隨後,孫媽媽等人就被收押至開封府大牢。


    李才將他在永昌縣民宅內搜羅到的毒藥和幾封信件,全部呈給韓琦。


    這在搜查過程中,李才得以運用崔桃交教他的辦法,才會在民宅內找到機關暗格,得來這些信件。如今他也算是立一小功勞了,得益於他師父教導有方。


    這些搜來的信件中,有一封信內容正跟崔桃有關。信裏麵介紹崔枝情況的紙,並且寫明了要求刺殺的方式是以崔枝的名義給崔桃下毒。字跡婉轉清秀,非常柔和,像是出自女人之手。


    這應該是崔家人是給天機閣下單的‘原件’。


    之後看其它信件,也都是客戶‘原件’。能接觸到這種原件的,肯定是天機閣的高層。看來這位紅姑不光是一名殺手,她很可能就是天機閣汴京分舵的舵主。


    韓琦從崔桃手中接過信紙,放到鼻邊輕輕聞了一下。


    “此為簪花紙,在造紙的過程中特別添加香料,故細聞會有淡淡的香味,價高,頗受閨閣女子喜愛。”


    崔桃湊過來也聞一下,果然聞到了淡淡的香味兒,當然也聞到了韓琦身上的冷檀味兒。


    崔桃這才意識到自己直接把腦袋湊過來聞,好像距離韓琦有些太近了。她下意識地抬眸看韓琦一眼,正被對方的目光抓個正著。


    崔桃馬上後退,一本正經兒地鑒定道:“果然有香味兒。”


    “這案子你們立功了。”韓琦低眸,把手裏的紙放在桌上。


    “全仰仗韓推官提點。”


    崔桃笑著行禮,知韓琦後續還有很多事情需要處理,趕緊告辭了。這些天她在天香樓又演戲又跳舞又彈琴,精力和體力雙重消耗,真需要好好休息,飽餐好幾頓才行。


    案子接下來就剩審訊了,須得詳審孫媽媽和其他天機閣相關人等,繼續深究他們在汴京所犯下的罪孽。還有那批有兩浙鑄印的金條,應該不是單純地像孫媽媽解釋的那樣,隻跟兩浙兵馬都監胡洲有關。胡洲此人早在兩月前就死了,怕是另有內情,孫媽媽明顯想把事兒推給一個死人,想要死無對證,韓琦又豈可能讓她得逞。


    從今天初步的審訊結果來看,包括孫媽媽在內的三十二名天機閣刺客,都十分嘴嚴,目前還不肯透露天機閣總舵的消息,甚至連分舵舵主是誰都沒有說出來。但假以時日,細磨慢燉,總會有收獲。


    總之這案子後續的處置肯定要耗費上一段時間,開封府的衙役們進來都有得忙了。


    ……


    太陽西斜,崔桃正坐在自己的小屋裏,吃著雞絲餛飩,就著二林茶鋪的糟鵝掌。忽聽見外頭傳來王四娘的大嗓門的說話聲,聽起來她好像是跟看守她的衙役吵起來了,鬧著要見自己。


    崔桃看著手裏沒吃完的鴨掌,以及還剩半碗的餛飩,當然還是選擇繼續吃。


    餛飩皮兒薄餡兒大,餡料裏麵是滿滿的豬肉和蝦仁,鮮香味兒特足,皮兒也滑溜。用湯匙舀出,放嘴邊一吸,一大顆餛飩就被吸進了嘴裏,然後咬著夾雜著湯汁裹著滿滿蝦仁肉餡的餛飩在口中,有種別樣充實的幸福感。吃完一個餛飩,定要配一口餛飩湯才完美,這就像睡到自然醒了,定要伸個懶腰才覺得渾身更舒坦了一樣。


    餛飩湯是用雞肉雞骨慢火熬出來,其湯汁滴滴盈滿濃鬱的雞肉香,上撒著鮮嫩的芫荽葉和撕成一條條的雞胸肉在其中,白中帶綠,清清透透,好看更好喝。


    等崔桃把一大碗雞絲餛飩吃完了,也喝得湯一滴不剩後,才斯文地拿起帕子擦了擦嘴,從屋裏走出去,瞧瞧王四娘那邊到底怎麽回事。


    王四娘帶著萍兒跟守門的衙役磨了小半炷香的時間,沒見對方有回應自己的意思,正氣得嗓子冒煙。


    守門的衙役已經很給王四娘麵子了,曉得她立功了,跟崔娘子的關係也不錯,才忍下了,不然換做平時,刀一抽便嚇退兩人。


    王四娘隔著門縫兒見崔桃從屋裏出來了,趕忙驚喜地喊她,對她擺手。


    “原來你能從屋子裏出來,我還以為你隻被關在屋裏,不讓出院子呢。那怎麽才出來?”


    “何事?”崔桃可不想聽王四娘嘮叨廢話。


    “我們來看看你啊,我和萍兒的罪名被赦免了。”王四娘忙問崔桃有沒有被赦免。


    後頭的萍兒忍不住用手掐一把王四娘,“你這不是廢話麽,若被赦罪,她何至於還被關在這,偏在人家傷口上撒鹽。”


    “啊,也對。”王四娘一臉發愁,“那怎麽辦?我還以為我可以跟你一起走呢,之前不是說好了讓我給你洗豬肚豬大腸?”


    “難不成你還要為了給我洗這個,連赦罪的機會都不要了,留下來陪我?”崔桃反問。


    王四娘幹巴巴地憋嘴,不知道說什麽了。


    “被赦罪是好事,痛快走便是,祝你們日後都有好日子過,別再犯事兒進來。”崔桃對他們笑了一下,擺擺手,示意她們可以走了。


    王四娘還有些不舍,“不行,我要去問問韓推官,為何我們的罪都赦了,你卻要被鎖著。明明你立下的功勞最大,這不公平,我們找包府尹評評理去!”


    “自然是罪名輕重不同,他心中有數,我相信他。”崔桃感覺到了不遠處還有別的人在,便故意說了這番話,又再一次打發她們快走。


    王四娘和萍兒互看了一眼,也沒得辦法,隻是囑咐崔桃照顧好自己。


    “回頭我出去了,就給你弄很多好吃的飯菜送過來。”王四娘給崔桃保證道。


    崔桃笑了,一聽到美食,自然是來者不拒,直接應好。


    等王四娘和萍兒去了,崔桃就坐在石階上,偏頭看著西邊的落日。


    紅霞滿天,炊煙嫋嫋,寧靜的黃昏,倒是極美的。


    韓琦走進院的時候,正看到這一幕。穿著碧色裙裳的崔桃,正托著臉頰,出神地凝望著遠方的落日。她去了在天香樓的豔色打扮,一張臉如清水芙蓉,在柔色的黃昏下,顯得尤為姝好。


    韓琦默然站了片刻,才踱步至崔桃跟前。


    “韓推官。”崔桃這時驚才訝了一下,馬上起身和韓琦見禮。


    韓琦打量這院子的環境,倒也僻靜,有些花草景致,但跟崔桃之前所住的天香樓的房間比起來,便有迥然之差了。


    “在這住著可習慣?”


    崔桃愣了下,沒想到韓琦居然會主動關心她這個。往日從來都是她來提出條件,要求這個要求那個,對方勉強答應。


    “挺好的呀,比我之前住的大牢好太多,簡直可以說是天地之差了,所以現在很知足。”


    崔桃抿著嘴角微微笑著,但仔細觀察便會發現她的笑其實有些勉強,終不過是在強顏歡笑罷了。


    也對,任誰會喜歡住在牢裏被限製自由?哪怕是住宿的環境變了,但牢依舊是牢,改變不了本質。


    “給你請赦罪的折子批複了。”韓琦默了片刻後才道。


    崔桃看一眼韓琦,見他麵色凝重,微微蹙眉,便了然結果是什麽了。


    “我這案子如今歸上麵哪一位管?”崔桃問。


    “因事關兩浙鹽運,你的案子情況非常特殊。須先報給包府尹,再通知刑部、大理寺,三方議定之後,再呈給呂相定奪。”韓琦解釋道。


    原來這麽麻煩,要涉及到這麽多部門,人一多事兒就多,大家七嘴八舌各抒己見,能意見統一才奇怪了。不過,韓琦能為她一個女囚費心出力,請奏至這種程度,已經很夠意思了。


    “韓推官盡力了,我也盡力了。”崔桃半晌之後,歎了口氣。


    她確實盡力了,在每一樁開封府遇到的案子裏,她都盡她的所能在傾力協助。


    “其實我有時候想過,憑我現在這一身的能耐,越獄應該不在話下。韓推官應該也料到了這一點,卻能放心讓我帶著王四娘和萍兒自由出去做事,為何?


    因為韓推官心裏也清楚,我一旦越獄,開封府、崔家和地藏閣三方受敵,實難應付。我夠聰明,看得透這一點,所以並不會蠢到選擇離開。”


    崔桃說完這番話後,特意輕聲問了韓琦一句,是不是如此。


    韓琦點了下頭,不禁想起當初他帶著崔桃去逛州橋夜市,實則試探她的行為。那日送她回開封府時,她恍然意識到真相後的失望失落之態,他至今都記得。


    崔桃自嘲道:“如今我又得罪一個天機閣,三方已經變成是四方了。”


    崔桃說罷,就回身繼續坐石階上,把頭埋在了臂彎裏。


    瞧她瑟縮著單薄嬌小的身體,孤坐在那裏,韓琦的心裏略有些不是滋味兒。


    同樣執行任務,跟他同行的出力不太多的萍兒和王四娘已經無罪釋放了,她卻要生生在這挨著,也正如她剛才所言,因為給開封府做事,她以後會麵臨更多的危險。而開封府得了她立功的好處,卻什麽都沒有為她做。


    “容我幾日。”


    韓琦捏緊手裏的折子,再看一眼崔桃,覺得她身體在微微地發抖,似乎是哭了。他本想說什麽,但終究什麽都沒有說,便轉身匆匆去了。


    半晌之後,確定韓琦不會去而複返,崔桃才緩緩抬起頭來。眼睛不紅,臉也不白,嘴角微微一翹,還可以微笑。


    隻單單請個折子怎麽行?你得動腦,動腦!好好動一動你那‘相立三朝’的大腦!


    崔桃小聲哼著曲子,去了廚房,抓一把花生放在鍋裏炒熟了。這時天色已經暗下來,她便坐在廊下,一邊享受著明月清風,一邊喝著青梅酒,吃著花生米。


    經過了三日的吃吃喝喝,崔桃把自己的力氣養得更足了。


    韓琦則經過這些天的努力,終於讓上麵重新給出了新的批複結果。


    這算是一個好消息,但不是最好的消息。


    上麵終於肯定了崔桃在幾樁案子裏的立功表現,允準崔桃可以自由出入開封府,協助開封府辦案,也赦免崔桃的死罪。但因兩浙鹽運一案沒有查明,她仍然是帶罪之身,待他日案件查清之時會量刑追究,唯一可以保證的是一定不會判崔桃死刑。如果她崔桃在此之前,在開封府仍然有立功表現,且功績卓著,還可以憑此為依據再對她進行減刑或輕判。


    簡言之,朝廷覺得她是個人才,所以對她事實了招安計劃,讓她為朝廷賣命,真正的走上了官方蓋章認定的‘將功贖罪’之路。


    比起之前被圈禁在小院裏,她現在可以自由地出入開封府了,不管是有案子或者沒案子的時候都可以。


    換個角度來想,其實她沒被赦罪,可以繼續住在開封府是一件好事情。畢竟外頭有那麽多危險,有官家庇護他反而是最安全的,這比完全獲得自由其實更好。至於未來繼續立功獲得減刑,對於崔桃來說根本不是什麽難事兒,她有信心可以搞定。


    所以總的來說,這個結果還是挺令人滿意的。


    “韓推官是如何讓呂相改了主意?”崔桃高興之餘,好奇地問了一嘴韓琦。


    呂夷簡是崔桃的姨父,其實這一層親戚關係對崔桃的案子反而沒有助力,會是一種阻礙。她的案子被當眾擺到呂夷簡麵前去處置,那麽多雙眼睛盯著看著他,他作為當朝丞相,自然不想落下一個徇私枉法的名聲,便會格外嚴厲,這也便是韓琦頭一次得到的批複會那般無情的緣故。


    “我參了他一本。”韓琦淡淡道,就好像在說‘我今早喝了粥’一樣稀鬆平常。


    崔桃驚訝:“什麽?你參了呂相公?”


    一名小小的開封府五品推官,居然參了當朝宰相?


    不過轉念想想,這對韓琦來說可能真不算大事兒,畢竟以後他就是靠批評皇帝c位出道了。


    “為了避嫌,呂相未親自定奪,而是呈給了官家。”韓琦接著解釋道。


    原來這案子最終送到了趙禎手裏,趙禎因為惜才,才改了批複。


    崔桃非常感謝韓琦為之付出的努力。所以在當天傍晚,聽說韓琦還在處理公務,沒有用飯,崔桃特意為韓琪做一碗雞絲餛飩表達感謝。


    韓琦看著擺在自己麵前的這碗熱氣騰騰的雞絲餛飩,聽著崔桃滔滔不絕地說了很多漂亮話感謝自己,便不禁想笑。


    “既如此感激於我,便隻拿一碗餛飩作謝禮?”


    “當然不是,我可以以身相許啊,可是韓推官肯定不稀罕。”崔桃隨口就表‘誠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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