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仵作呆滯了片刻, 才徹底反應過來眼前的狀況,臉色青白不定,有點不敢相信, 更加不明白。他跟崔桃明明才從韓推官那裏出來, 他是回身跟崔桃說話的, 為何韓推官和王巡使會跑到他身後去?


    但現在糾結這問題已經沒用了, 他被倆人抓個現行。劉仵作腦門上頻頻冒出冷汗,他很怪崔桃, 怪她故意激怒自己才導致他口無遮攔, 可細回想崔桃剛才說的每一句話,竟一點都挑不出錯處。


    “韓推官,這、這——”劉仵作磕巴地對韓琦行禮,想解釋什麽,但當他對上韓琦眼睛的那一刻,腦子瞬間空白, 什麽話都說不出了。


    那是一雙平靜到連半點波瀾都沒有的眼睛, 神情甚至是溫和的,但卻能讓你強烈地感受到他的無情和藐視, 這比憤怒來得更叫人害怕。若憤怒了, 發泄了,可能還有消氣的時候,還可以好生求饒打商量。但韓推官這種無風無波的冷靜, 能讓人隱隱感覺到自己被徹底判了死刑,絕沒有翻身的機會。


    王釗的神情卻不同於韓琦, 此刻滿臉憤怒。他攥緊腰間的挎刀,真恨不得揮刀將這廝的嘴給砍爛了。他氣得要替崔桃抱不平,可剛要張嘴, 就被韓琦一個眼神給攔了下來。


    王釗隻得咬牙忍下,憋得脖頸青筋暴突。


    韓琦仿若當劉仵作於無物一般,從他身邊路過,到崔桃跟前時輕聲道一句:“走吧。”


    崔桃幹脆應一聲,乖乖跟上。


    劉仵作渾身冷汗淋淋地站在原地,僵滯了半晌後,他才從驚顫恐懼中回神兒,背上的衣衫都濕透了。此刻雖然人都走了,都不在了,但那種恐懼後怕的感覺在他身上依然沒有停歇。因為韓推官沒訓他,沒懲罰他,更叫他心裏沒底,如整個人懸在鋼絲之上,下麵便是萬丈深淵。


    劉仵作越想越擔驚受怕,掌心的汗在衣襟上擦幹了,不一會兒又濕了。他現在完全不知道該怎麽辦,隻能去尋自己的老朋友們問一問,一起想個辦法。


    劉仵作問了兩名跟他平時最要好的衙役,倆人都同情劉仵作可憐,居然把壞話說到正主跟前,而且還是韓推官。


    這韓推官雖為開封府新上任的官員,卻是包府尹最器重之人,也是跟官家有來往的高才之士,人家現在就官品壓他們很多,將來更是前途不可限量,日後拜相都極有可能,哪能得罪他?


    “你說說你,怎麽偏偏在那種時候說那些話?”


    劉仵作聽了他們的分析,更忐忑害怕,“我這也是被那廝惹惱了,一時氣急就把話說狠了,現在不知多後悔!”


    倆衙役也沒什麽有用的辦法,最多安慰地歎一聲劉仵作倒黴,讓他小心些,最好是能誠心給韓推官賠罪,或許還有機會。


    “快給我出出主意,如何賠罪,能讓韓推官放過我?”


    劉仵作這一問,大家都不吭聲了。文人最討厭什麽?便是被人無端羞辱,玷汙名節。更何況這一位可是科舉榜眼,文人裏的最尖尖,其傲氣可想而知。


    “說起咱們這位韓推官,模樣看起來英俊溫和,卻骨子裏極為孤傲的人物。我們都是粗人,哪曉得應對之法,你要不問問別人?”


    倆衙役也不知怎麽勸劉仵作了,最緊要的是根本沒必要勸了,這衙門他肯定留不得了。前車之鑒不可不鑒,以後他們也得注意了,有些話沒憑據的,真不能隨隨便便說,更不能在開封府說,不然怎麽死的都不知道。


    劉仵作也算是看出來了,這些人平日裏跟他稱兄道弟,往日好得跟什麽似地,等他真有點什麽事兒,卻都懶得真心為他著想。


    劉仵作轉頭匆匆找到了張穩婆,請她幫自己求個情。當初他可是為了張穩婆抱不平,才會厭惡崔桃。


    張穩婆剛從王判官那裏回來,聽了劉仵作的話,蹙眉看他:“你好端端的,何苦那樣說人家,你親眼看見她勾人韓推官和王巡使了?”


    “你怎麽還替她說話!我到底為了誰,還不是看你被擠到王判官名下,替你抱不平!她一個女囚犯,如今在開封府裏混得地位竟在你我之上,你竟甘心麽?我可真真是好心當了驢肝肺,還把自己搭進去了。”


    “為我?可我卻並沒叫你那般對付人家。那崔氏是個厲害的,自她協助韓推官破案,解決了多少難雜案件?聽說杏花巷的案子,她還得了上麵的褒獎。”


    張穩婆見劉仵作在自己跟前氣急敗壞地跳腳,好像她多忘恩負義似得,不禁覺得好笑。


    “不過就是驗屍而已,跟誰驗不一樣,原來得多少錢,現在也多少錢,活計還輕鬆了呢。我跟著王判官我自己都不介懷,你介懷什麽?我看你不是‘好心當了驢肝肺’,你是本就瞧人家不順眼,拿我做借口罷了。”


    劉仵作怔住,張了張嘴還要說什麽,又見張穩婆收拾桌上的東西,打算走了。


    “別想什麽歪門邪道了,趕緊找韓推官乖乖認錯去。”


    張穩婆說罷,就匆匆去了。


    劉仵作在原地幹跺腳了幾下,思來想去也算是明白了,這開封府他肯定呆不下去了。


    半個時辰後,劉仵作便去尋了韓琦,負荊請罪。他卻是連靠近韓推官房間的機會都沒有,就被張昌打發到馬棚那邊。


    張昌讓劉仵作隨意,“韓推官可沒功夫管你如何,煩勞你離他遠著些。甭管你想做什麽,都是你自己的事,可別說為給韓推官下跪賠罪,再鬧出了什麽好歹來,又賴在韓推官身上,我們可擔待不起。畢竟您可是開封府的老人了,幹了二十多年。”


    張昌說這話的時候,聲音很大,不少來馬棚領馬的衙役們都聽見了。


    他說完就走,獨留赤身背著荊條的劉仵作尷尬地站在馬糞堆前。


    這些衙役們打聽之後,都曉得劉仵作犯了什麽事,禁不住嘲笑他倚老賣老,不自量力。若不是仗著老資曆,他哪敢那麽張狂做事?


    其實這衙役們之中,隻有極個別的幾名跟劉仵作有一樣的想法,大部分衙役都曾跟著崔桃查過案,親眼見識了她破機關,為大家規避危險的能耐。便是女囚,身份低,原本心裏頭對崔桃有一點小偏見和瞧不起,但從見識了她才幹之後,大家心裏都是服氣的,也都明白包府尹和韓推官留她協助辦案的緣故了。


    劉仵作聽這些人都在罵他蠢,聽他們異口同聲地稱讚崔桃多麽能耐的時候,臉上火辣辣的,才恍然意識到自己錯得有多離譜。之前他隻顧著眼前的一畝三分地,接觸的人也都跟他有一樣的想法,他隻覺得自己是對的,憤怒於開封府對待仵作的待遇居然不如女囚,便認定這裏頭有貓膩。


    現在這麽多人都嘲笑他,對他指指點點,劉仵作才切實地意識到原來又蠢又無能的是他自己。衙門裏絕大部分人都是驚歎佩服崔桃的才華,覺得她值得被器重。也便是說,人家是靠自己的能耐上位,而非什麽女色。是他偏著眼睛看人,把什麽事兒都看偏了。


    荊條刮著劉仵作的後背陣陣發疼,他思來想去,還是在馬棚前跪了一天。他決定在表了誠心賠罪之意後,便去主動請辭,以後這汴京城他是沒臉呆不下了,隻能舉家搬遷。


    張昌等著劉仵作去王判官那裏請辭完了,便叫住了他,笑問他:“這就走了?”


    劉仵作心下一哆嗦,忙表示他這就滾,汴京也不留。


    “韓推官以前就對我說過一句話,人都有犯錯的時候,若知錯能改,便是難得。”張昌道。


    “知錯,知錯,我知錯了。”劉仵作連連點頭哈腰,一聽張昌傳了這話,還以為韓推官打算原諒他,心裏頭升起了一絲絲小小的希望。


    張昌冷笑,“不過倒沒看出你哪裏知錯了,若真知錯,又豈會隻給韓推官賠罪?奉勸你還是好生想想以後,是做‘人’呢,還是做別的,畜生的下場可不太好。”


    張昌雖沒有直白地拿話威脅他,但劉仵作聽得出來,如果今天他不能好生賠罪,那以後他怕會慘到連做人的機會都沒有。劉仵作絲毫不敢怠慢對方的‘威脅’,他一個小小的無品級仵作,在當官的眼裏算個什麽?若想弄死他,那就跟踩死一隻螞蟻一樣簡單,甚至都不必髒了他自己的手,便有人替他們做了。


    如今他清醒了,萬般後悔,算是徹底體會到了何為‘禍從口出’,想不明白自己當初怎麽就犯糊塗了,如今終為自己的輕薄、無知與猖狂付出代價。


    劉仵作來找到崔桃的時候,崔桃正坐在石階上剝芋頭。聽到院外頭劉仵作賠罪的喊聲,崔桃禁不住把剛剝好的芋頭直接塞進嘴裏吃了。


    王四娘掐著腰,跑去狠狠罵了一通劉仵作。


    萍兒也來氣,跟著去罵,但她罵的話是‘講理’的,比不得王四娘什麽狗啊尿啊屎啊都能說出口。


    “就沒見過你這麽心胸狹隘的男人,自己技不如人,比不上女子,便誣陷人家的名節。這要是換一般女兒家,早被你的話逼得淚流幹了,要上吊自盡的。你會害死人的,你知不知道!”萍兒氣地罵紅了臉。


    劉仵作磕頭,再次賠罪。


    “卻不是賠罪能了的,這一個大男人這般欺負女子,忒歹毒了,你就不是娘生的、沒有妻子和女兒麽?”


    “跟這個狗畜生說這麽多文縐縐的話幹什麽,閃開!”萍兒聽王四娘一喊,聞到一股怪味,馬上讓開。


    嘩啦一下,混著洗豬大腸的泔水直接潑到了劉仵作的身上。


    “什麽玩意兒就配什麽東西,連茅房裏蛆都比你幹淨!卻別在這礙眼了,沒人稀罕你賠罪,趕緊滾!”


    劉仵作一隻像掉進糞坑裏的雞,全身濕淋淋地帶著臭糞味兒,哆嗦地起身,狼狽而逃。


    萍兒用手掩著鼻子,不解氣地對著劉仵作背影喊:“臭不臭?卻沒有你嘴臭!”


    崔桃把剝完的芋頭用石杵碾碎,再加乳酪進去攪拌。


    王四娘和萍兒回來的時候,聞到了奶香味兒,趕緊湊了過來。


    崔桃馬上抱著芋頭盆,跟她們保持距離, “離我遠點,把院外麵潑出去的臭泔水都衝洗幹淨了,你們倆也都洗幹淨。”


    王四娘掐腰:“崔娘子這就不講究了,我們剛剛可在為你出氣。”


    “可算了吧,等你們給我出氣,什麽菜都涼了。”


    崔桃知道,韓琦之前沒有因小錯處置劉仵作,便是為了避免有人不服氣她,反倒令她遭受非議,更加在開封府裏難做。現在時機成熟了,她的實力受到大多數人的肯定,便沒必要容忍那個劉仵作。


    所以在劉仵作二次回話前,崔桃特意跟韓琦告了一狀。她一人聲稱,自然是空口無憑。崔桃便提議現場給韓琦和王釗演繹一段,於是就有了她跟著劉仵作走,被劉仵作罵,韓琦和王釗看個正著的情況。


    當然還要多虧劉仵作爭氣,半點都沒讓人失望,話說得要多難聽有多難聽,成功讓她見證了劉仵作是如何把自己作死的。


    王四娘和萍兒都收拾幹淨了之後,就返回了廚房。


    崔桃這時候剛把甜杏仁炒熟,用石磨研磨成粉。剛炒完的杏仁本就很香,現磨碎了,那香味兒別提有多濃鬱了,聞得王四娘禁不住咽口水。


    “要我說韓推官也真是的,崔娘子幫他破了那麽多案子,這劉仵作的事兒,他竟沒站出來為崔娘子說一嘴,該好好懲罰那個姓劉的!”王四娘不禁抱怨道。


    “這就是官場處事的妙處,倘若他站出來,直接嚴厲地懲治了劉仵作,反而沒有如今這效果。懲辦一個人太容易了,但想得人心,令眾人信服,卻不容易。”


    崔桃對如今這個處理結果很滿意,過猶不及。既然要在開封府長遠發展,那麽溫和解決問題,永遠要比激烈來得好。


    王四娘聽得稀裏糊塗,直搖頭表示不懂。


    “你不用懂,你這輩子都不大可能當官的,隻管懂得聽崔娘子的話便行了。”萍兒對王四娘道。


    王四娘恍然點了點頭,“這句我懂了。”


    崔桃又把一些生杏仁搗碎。


    “這不是已經有熟的了,怎麽還弄生的?”萍兒不解問。


    “這是我的改良。”


    崔桃說罷,將壓實的奶香芋泥切成片,把她從方廚娘那裏得來的老麵團調水和稀,加紅薯粉、香榧粉、杏仁粉和鹽等調製成不幹不稀的麵糊,然後將芋泥塊裹一層麵糊,再撒上一層生杏仁碎,便下鍋煎製。


    粘著碎杏仁的芋塊,在被煎成金黃的過程中會散發出果仁濃鬱的香味兒,等煎成了,趁熱咬一口,酥脆的表皮混著熟得恰到好處的杏仁碎,便是兩種脆香的融合,裏頭包裹著細細嫩嫩水潤綿密的奶香芋泥,叫人睜著眼睛去吃完這一塊都難,須得閉眼邊吃邊讚歎一聲,才叫真舒坦。


    “可還覺得衝洗泔水辛苦?”崔桃邊翻著鍋裏芋塊,邊問那兩個閉眼睛吃東西的人。


    “值了,值了。”王四娘連忙應道。


    “嗯。”萍兒內斂地點了點頭。


    崔桃煎好一盤後,讓萍兒去給韓琦送去。


    “我?”萍兒一聽就發怵,不大願意去,看向王四娘。


    王四娘忙躲開,“你看我幹什麽,韓推官那裏壓根不準我去了,我可控製不住我這雙愛美的眼睛。”


    “好……好吧。”萍兒委屈巴巴地應承了,端著一盤顏色金黃的酥黃獨,邁著忐忑的步子去了。


    到了韓琦屋內,四處靜悄悄的,萍兒連氣兒都不敢喘,小心地把點心放到桌上,就對桌案後正專注於文書的韓琦行一禮,便轉身要退下。


    “擇日你們去長垣縣走一趟。”韓琦突然道。


    萍兒已經走到門口了,忽聽韓琦的話毫無準備地嚇了一跳,便下意識地低聲驚叫了一下。


    叫完了,萍兒才意識到自己冒犯了,畏畏縮縮地轉頭,膽小地朝韓琦看一眼。可巧韓琦被萍兒的叫聲弄得很疑惑,也看向她。


    萍兒在與韓琦對視的刹那,噗通跪地,接著眼眶就紅了,身子一抽一抽的,顯然是想哭卻努力在憋著,控製自己。但最後,她終究是沒憋住,眼淚啪嗒啪嗒地掉了下來。


    “韓、韓推官,對……對……不起。”


    韓琦:“ ……”


    ……


    半炷香後,萍兒捂著臉哭唧唧地跑回荒院,看呆了崔桃和王四娘。


    王四娘忙問她怎麽了,卻見萍兒直衝回自己住的屋子,關上門,就在屋子裏嗚嗚啜泣。


    崔桃拿著木鏟,和王四娘一起湊到萍兒的屋門前。王四娘隔門再問萍兒怎麽了,萍兒還是隻顧著哭沒回應。


    王四娘推了推門,卻發現門被萍兒從裏麵閂上了。


    “怎麽回事?韓推官欺負她了?”王四娘傻愣愣地望著崔桃。


    “不大可能。”崔桃不覺得韓琦那麽一位飽讀詩書的文雅人士,會不講理地欺負一個給她送點心的小女子,“等她冷靜下來,再問問吧。”


    崔桃招呼王四娘去吃酥黃獨。


    王四娘立刻把哭唧唧的萍兒拋在腦後,高興地應承,跟著崔桃一起坐在梧桐樹下的小桌旁,便品著銀耳酸梨湯,邊吃著酥黃獨,兩樣搭配絕了,甜對酸,油香對清爽,果仁香對水果香。


    但兩人吃了沒兩口,就見張昌快步匆匆進來,對崔桃道:“以後別再讓萍兒去給韓推官送東西!”


    說罷,張昌就轉身匆匆走了。


    崔桃:“……”


    王四娘:“……”


    “一定是發生了不得的事,莫不是萍兒也跟我一樣,控製不住自己的眼睛,甚至會控製不住她的手,伸向了韓推官的臉、喉結、脖頸,還有——”


    王四娘邊說邊模擬,將手伸到崔桃的臉頰處,僅僅距離半寸就能碰到,往後一路下滑,過了肩膀,指向崔桃的……


    崔桃一巴掌拍掉王四娘的手。


    “萍兒幹不出這種事。”


    “那莫非是韓推官喜歡萍兒這種嬌嬌柔柔、掐一把就眼淚啪嗒啪嗒的女子,是他對萍兒伸出了——”


    “你再胡說,便打發你跟給劉仵作一起上路。”崔桃道。


    王四娘馬上住嘴,卻還是忍不住好奇萍兒和韓推官倆人到底怎麽回事。


    半個時辰後,萍兒紅著眼睛從屋裏走出來,自己拿著盆打了水,洗了臉。


    崔桃和王四娘已經吃得差不多了,額外留了一盤給萍兒。


    王四娘就輕聲喚萍兒來吃,萍兒應了一聲,跟著就坐在倆人中間,捧著盤子,低頭一口一口默默地吃起來。


    “剛剛是怎麽回事?”王四娘瞧她情緒狀態真不好,她竟很難得用小心翼翼的口氣跟萍兒說話。


    “沒什麽。”萍兒小聲嘟囔一句,但本來止住眼淚的眼睛,又開始濕潤閃著淚光。


    “好了好了,不說了,你先吃。”


    王四娘耐著心思等萍兒吃完了,還主動好心地替萍兒把刷碗的活計幹了,然後找準時機又問她,到底怎麽回事。


    萍兒支支吾吾了半晌,才終於把整個經過說清楚了。


    真應了萍兒剛剛那句‘沒什麽’,事實還真是沒什麽。


    萍兒去送點心,韓琦突然跟她說一句話,萍兒因為一直小心翼翼地憋著氣,就驚得叫出聲失態了,然後就嚇哭了,然後在韓琦不解地詢問下,哭得更凶,導致場麵更尷尬,她更緊張和窘迫,越急就越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卻因為韓推官沒發話她又不敢走,所以尷尬地哭了好一會兒才得以從韓推官那裏逃出來。


    她好委屈!


    “去你娘的委屈!”王四娘聽完萍兒整個敘述,氣得差點把桌子踢翻了,幸而正躺在躺椅上的崔桃給王四娘一個警告的眼神,才遏製住王四娘的暴脾氣。


    “就這?就這?值當你哭成這樣?難怪韓推官不要你再去了!”


    萍兒一聽王四娘的話,眼淚又掉了下來,“韓推官不要我再去了?”


    “你這德性,人家要你去就怪了!”


    萍兒淚流滿麵地看向崔桃:“韓推官是不是要懲治我了?我是不是要學王四娘那樣去跪著先給他賠罪?”


    崔桃在躺椅上搖晃著,用團上擋著臉,忽聽萍兒的聲音湊近,用團扇拍了她腦門子一下。


    “別煩人了。”


    “連崔娘子也嫌棄我了。”萍兒更委屈。


    “我的意思是告訴你,韓推官在對你說別煩他了,沒大事。”崔桃打發萍兒趕緊回屋休息去,然後王四娘,“她今兒情況怎麽這麽嚴重?”


    王四娘也納悶了,隨即拍大腿對崔桃道:“她今天來月事了!”


    ……


    次日,得知那自盡少年的身份還沒有查明,崔桃便去屍房重新查看了一下那少年的屍體。如今劉仵作不在,自然不會再有人阻止她驗屍了。


    死者鞋底粘著黑泥,不過黑泥表麵還粘有一層灰白色的東西,崔桃用竹片小心刮下來後,仔細分辨發現很像是香灰。又發現少年的手上沾染的紅色,不止有血漬,指腹上還有朱砂殘留,因為比起血跡,朱砂並不會輕易擦洗掉。


    崔桃隨即將這些驗查結果告知了韓琦。


    “可以拿死者的畫像去汴京內的各處道觀詢問一下,死者生前很可能去過道觀。”


    此時正有幾名衙役跟著王釗一道在聽韓琦差遣。其中有兩名衙役,正是之前跟劉仵作交好過的,他們私下裏附和過劉仵作的話,也說過崔桃壞話。這會兒聽了崔桃重新驗屍的結果,居然能鎖定死者活動的範圍,都十分驚訝。同樣是驗屍,劉仵作驗不出來的東西,人家卻能驗出來。


    鞋底的香灰,手指上的朱砂……劉仵作自己不行,卻惡意揣度人家行的是靠出賣色相,害得他們這些不明情況的人,仗著多年的交情就胡亂信了他!此刻真真覺得羞臊得慌,臉疼,特別疼!


    韓琦看了一眼那兩名把頭低得極深的衙役,便吩咐他們二人負責詢問,若得不出結果,便不準回開封府。


    倆衙役忙應承,麻利地去了。


    王釗瞧那二人一眼,哼了一聲,“最好能查問出結果來,不然這兩個沒用的東西,開封府可留不起了。”


    崔桃自然知道王釗這是在替她抱不平,那倆衙役原本是聽憑王判官那邊差遣的,也不知何時王釗把人討了過來。短時間內,這倆衙役怕是不會有好日子過了。


    “韓推官何故告訴萍兒,讓我們要擇日去一趟長垣縣?”這事兒還沒搞清楚,崔桃得問個明白。


    聽到崔桃提及萍兒,韓琦微蹙起眉頭,“十具焦屍的案子沒有眉目,死亡的地點離長垣縣最近,便去那裏探探消息,看看是否有線索。”


    崔桃點點頭,曉得韓琦是覺得從各縣府衙官方得不到消息,便打算轉暗處從百姓之中打聽消息。


    “你和王四娘去。”韓琦補充道。


    崔桃愣了下,“萍兒也可以的,別看她愛哭,會武的,應付一般人足以。”


    韓琦品了口茶,沒說話。


    崔桃笑著問韓琦可嚐過她改良的酥黃獨沒有,比起方廚娘的如何。


    韓琦睨一眼崔桃,意思她有話就說,不必拐彎抹角。


    “萍兒就是膽小,怕韓推官罷了。下次有什麽東西我不讓她送,我親自送。這次去長垣縣,韓推官若把她單獨留在開封府,她說不定又會多思多想,哭腫了眼。”鑒於萍兒月事未完的狀況,崔桃覺得還是帶上她比較省麻煩。


    韓琦側首放下手上的茶碗,沒再說話,算是默許了崔桃的提議。


    “韓推官真不用跟她一般見識,她是那種花落了都可能會感傷要哭的性子,沒緣由的,下次嫌煩直接把人打發了就是。”


    崔桃說這話的意思是告訴韓琦,下次萍兒哭的時候別不知聲,靠著萍兒自己去悟‘該退下了’那是不可能的,她哭起來的時候可沒有什麽悟性,也感受不到四周的氛圍,完全沉浸在自己悲傷的世界裏。結果就兩敗俱傷了,萍兒哭得怕怕地不敢走,韓琦聽哭聲沒由來地煩躁。


    “查到了!”


    剛奉命去調查的衙役之一,氣喘籲籲地跑回來。


    衙役告知韓琦,他們可巧就在距離開封府最近的雲水觀,找到了認識死者的人。說到這裏,衙役禁不住用崇拜地目光看一眼崔桃。若非她驗屍得到這些信息,判斷精準,他們現在肯定不會這麽快就確認死者的身份。


    隨後不久,另一名衙役就將所有認識死者的人帶了進來,一共五個人,三男二女,都是衣衫破舊,麵黃肌瘦,進來的時候表情都怕怕的,互相依偎在一起。他們大的年紀在十四五歲左右,倆女孩年紀小一些,在十一二歲上下,其中有一名叫秦婉兒的女孩,白淨清秀,模樣倒是可人。


    在衙役的引導下,五名孩子跪下給韓琦行禮。


    崔桃拿畫像確認一遍之後,隻帶著他們當中年紀最大的少年,名喚鄧兆,去屍房認屍。崔桃也隻給他看了臉,連脖子上的傷口都注意遮掩沒有露出。


    鄧兆看了之後,嚇得差點沒站穩,然後就跑到屍房外頭,腿軟地靠在牆邊哭起來。


    隨後崔桃就從鄧兆的口中了解到,死者叫萬中,是他們的老大。他們都是福田院流民的孩子,平日裏閑來無事,就會聚在一起去道觀寺廟等善人多的地方尋施舍,弄點額外的吃食填肚。因為他們若僅憑父母在福田院幹活掙那點錢吃飯穿衣,根本吃不飽,又都是正長身體的時候,實在餓得很。


    回到側堂後,崔桃將萬中自盡的匕首拿給幾個孩子瞧,問他們可知這匕首的來曆。


    “這好像是他的!”鄧兆仔細看著匕首,驚歎道。


    秦婉兒看著匕首瞪大眼,神色恍惚。


    “他是誰?”王釗忙問,又囑咐他們不必害怕,如實交代情況即可。


    幾個孩子還是緊緊湊在一起,一臉害怕的樣子。


    崔桃就看向鄧兆,用鼓勵的眼神示意他來講。


    “婉兒的父親死的冤枉,老大一直很護著婉兒,他便跟婉兒承諾,等他將來出息了,一定會幫婉兒為父昭雪。雲水觀的道長最心善大方,總會舍些粥飯給我們,所以我們常會留在雲水觀閑玩兒。


    前些日子在雲水觀,我們遇見一位錦衣少年,穿得一身貴氣,欲戲弄婉兒。老大便跟他起了爭執。他聽說老大要為婉兒父親昭雪,便嘲笑他,還說瞧他那樣,連去開封府門口喊冤的膽量都沒有。老大不服氣,便跟他打起來。誰知那少年有許多家仆,上手便將我們都擒住了。”


    鄧兆隨即告訴崔桃,他們那會兒才知道,原來那少年竟是刑部尚書之子,喚作林三郎。其身份尊貴得很,他們根本惹不起。後來那天的事兒,他們挨了訓斥,也就混過去了。但他萬中卻覺得丟臉,心情一直不爽。


    再後來他們又去了幾次雲水觀,有兩次又遇見了林三郎,林三郎一見萬中就出言嘲笑。萬中終於沒忍住,又跟林三郎廝打起來,後來林三郎掏出了匕首,把大家都嚇著了,誰都不敢亂動。那把匕首正是萬中如今自盡的這把。


    “你們最近一次遇見林三郎在什麽時候?”王釗問。


    “四天前了。”


    鄧兆回這話的時候,崔桃看見秦婉兒抿著嘴角,手揪著衣襟。


    崔桃便示意韓琦去問,韓琦當時沒理會。


    崔桃讓王釗把餘下的四名孩子先打發出去,然後就笑著叫秦婉兒過來,牽著她的手走到韓琦跟前來,“韓推官這有好吃的點心要給你。”


    韓琦:“……”


    終在崔桃的目光注視下,韓琦將桌上的那盤酥黃獨遞到秦婉兒麵前。


    秦婉兒怯生生地看一眼韓琦,默默道了謝,就接過點心。在崔桃態度友好地勸說下,秦婉兒盛情難卻,不得不咬了一口酥黃獨,隨即又吃了第二口。這點心真好吃,奈何嘴巴甜的,心裏卻苦,她忍不住地眼淚直往下掉。


    崔桃又看向韓琦。


    韓琦不明白崔桃唱得哪一出,但他知道崔桃這眼神的意思為何。


    韓琦便對秦婉兒道:“你可有話要說?本官自會為你做主。”


    “我們韓推官連丞相都敢參,區區一個刑部尚書,不帶怕的。”崔桃馬上對秦婉兒補充道。


    韓琦看眼崔桃,這才明白她剛才那一番用意在哪兒。


    秦婉兒猶豫了下,才小聲道:“其實今天我和萬大郎在雲水觀後頭,又遇見了林三郎。他們倆人又不對付了,林三郎便丟了匕首在地上,告訴萬大郎他若敢以命作陪去開封府喊冤,為我父親昭雪的事兒他就攬下了,不過是讓他父親一句話的事。萬大郎沒理他,他便笑話萬大郎是孬種,然後他就笑著走了。我以為事情過了,拉著萬大郎離開。後來他說要回福田院找他爹爹,我就以為他真的回去了。


    他昨天一夜沒回去,我們也不知道。今天大家約好在雲水觀見麵的時候,不見他,我還以為他幫他爹爹幹活去了。現在才知道,他昨天那時候可能是回去拿了匕首……”


    秦婉兒口中所說的萬大郎,指得就是萬中。


    她說完這些,就哽噎地哭起來。


    之前她一直憋著情緒,逃避不敢坦白,除了畏懼林三郎尊貴的身份,也很怕自己要去麵對因自己的緣故害死了萬中的事實。她不敢去想,也不想去想……現在終於把一切都說出口了,秦婉兒的情緒便徹底崩潰了,癱軟地靠在崔桃懷裏泣不成聲,連連譴責自己不好,連累了萬大郎。


    崔桃隨即看向韓琦,問他:“該怎麽辦?”


    這案子看起來簡單,其實非常難辦。


    那林三郎算是教唆殺人麽?似乎很難定性。退一萬步講,即便算教唆殺人,證據呢?僅憑秦婉兒一人的證詞,一旦對方狡辯起來,憑其刑部尚書之子的身份,怕是不足以定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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