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桃應信上的邀約, 一人來到了八仙樓。


    她剛進門,廝波何安就趕緊相迎,笑著告訴崔桃, 上次她品菜之後給的建議, 茶飯量酒博士都按照吩咐改了, 如今這八仙樓的生意比往日更好, 越來越多的貴人們慕名而來,這段日子酒樓裏的錢可沒少掙。


    何安讓崔桃等等, 隨後就從後廚那邊跑回來, 將一個錢袋奉給崔桃。


    這自然是八仙樓給崔桃的孝敬。


    崔桃接過來的時候發現錢袋並不重,份量肯定沒有上次多。但這家酒樓的老板卻不是個蠢的,崔桃便猜測這裏邊應該不隻有錢,還有交子。


    銅錢的份量太重,大額交易的時候搬運起來比較麻煩,官府便出了官交子, 以紙質金額來替代大額銀錢的使用。


    果然不出崔桃所料, 何安隨即就小聲告訴她,錢袋裏邊有幾張交子。


    “本來博士都想給交子的, 但我說還得有點散錢才方便花, 便備了一部分交子和一部分銅錢。”何安解釋道。


    “細心,不錯。”崔桃誇讚了何安後,便抵達了天子五號房前, 隨即囑咐何安,“若沒我的吩咐, 不許任何人去打擾,靠近這裏也不行。”


    何安拍著胸口連連應承,讓崔桃放心, 保證妥當。


    崔桃進了雅間後,就立刻關門,回身就看見坐在桌邊的韓綜立刻站起,預備迎接自己。


    “桃子!”


    韓綜激動地喊了一聲崔桃,便要大邁步衝向崔桃跟前。


    崔桃忙抬手,示意韓綜不必激動。


    韓綜馬上止步,眼裏盈著笑意,鬆口氣道:“三天前在瓦子突然遇見你的時候,我都不敢相信,能看見你平安無事,我真的好開心。這兩個多月以來,我便沒有一日睡好覺。”


    “你現在了解我多少情況?”崔桃想知道韓綜是否知了解她現在的情況,知道她失憶了。畢竟她失憶已經不是什麽秘密了,但如果韓綜在這方麵裝糊塗,便可以作為考量他有問題的標準了。


    “你因為孟達夫妻的案子進了開封府大牢,現在失憶了。”韓綜道。


    這方麵倒沒撒謊,崔桃再問韓綜:“那今天上午,在韓推官麵前,你為何裝作不認識我?”


    “自然是為了顧及你的名聲,還有一些事不便讓官府的人知道,否則定了你的罪,我不好救你出來了。”韓綜語氣誠懇地對崔桃解釋道,“自你失蹤後,我一直四處打聽,卻怎麽都沒想到你居然來了汴京。三日前我在瓦舍那裏巧遇了你,不知有多高興,奈何話卻未及說上,韓稚圭便來了,我隻能躲開。這兩天打聽到你竟然失憶了,還得知你是博陵崔氏女,更是心焦,想尋機和你見一麵。”


    韓綜的父親為樞密直學士,在汴京的各處衙門也算有些關係,所以他能打聽到一些內部消息。


    接著,韓綜跟崔桃解釋了他跟韓琦之間的關係。崔桃聽他的敘述,倒跟韓琦所說的倒並無太大差別。


    “韓稚圭有城府極聰敏,我不想因我的緣故,讓他查到太多,令你名聲受損,罪名難以翻身。”


    “那我們以前的關係是?”崔桃疑惑地望向韓綜。


    “瞧我這腦子,居然忘了你已經失憶了。”韓綜愣了下,麵對著崔桃迷茫的表情,他眼睛裏暗湧著難過,“那關於我的事,你一點都不記得了?”


    “我記得你手上的那顆痣。”崔桃看一眼韓綜用紗布包裹著手指,試探問韓綜,“你為何要撒謊說手指燙傷?”


    “嗐,說起來有幾分好笑。我這原本沒有痣的,後來刺青了一個,因打算去見韓稚圭,這’痣‘就被我剜了去。”韓綜解開紗布,將食指上的傷口亮給崔桃看。原本有痣的地方已經被剜沒了,成了缺少皮肉的傷口。


    崔桃這才恍然明白過來,為什麽她覺得韓綜手指上的痣和韓琦的有些不同,原來韓綜手上的是刺青。


    “這是何故?”崔桃不解問他。


    “年少犯蠢罷了。”


    韓綜不大好意思地笑了笑,告訴崔桃,他自小和韓琦一起長大,因韓琦聰慧異常,才智非凡,他們幾個和韓琦一起讀書的世家子,都以韓琦為榜樣。尤其是他,對韓琦敬佩不已。


    “那會兒兄弟情深,後來竟要分離了,我便悄悄在手上刺了一顆跟他一樣的痣,想以此勉勵自己。如今我回汴京再見他,卻不好意思叫他再見到這個,所以才會在昨日給弄了下去。


    本來今日我去開封府,除了見他之外,更想去尋跟我家有故交的王判官打聽你的消息,不想直接就看到你了。”


    韓綜話說完後,便目光溫柔地凝視著崔桃,朗朗容顏總是禁不住帶著笑意。


    “桃子,能再見到你,真好。”


    崔桃直接無視掉韓綜這句深情表白,繼續保持自己冷靜分析問題的頭腦。目前,韓綜的解釋都說得通,她便坐了下來,給自己倒了杯茶,也給韓綜倒了一杯,請韓綜坐在桌對麵。


    韓綜便聽話地坐下來,時不時地轉動眼珠打量崔桃,好像他少看一眼,崔桃下一刻就會消失一樣。


    “便和我細致講講,我過去是怎麽回事兒。”崔桃道。


    既然韓綜如此有意地在韓琦麵前隱瞞,想來她過去有一些事情很不適合讓韓琦知道,那應該是涉嫌犯法了。


    “一年前你在鄧州府衙偷盜鹽運圖的時候,遭到官府追殺。剛好被我遇見,我便出手救了你。我把你安置在了我們韓家在鄧州的一間老宅裏。當時你哭著跟我說你並非真心想犯那些事,是地臧閣的那些人不肯放過你,他們還拿你的親人威脅你就範。後來我便找人安排了你假死,令你可以擺脫那些人的掌控。


    本來平平安安過了一年了,二月初九那日,我受父命急著趕去外地,走之前去和你道別,正撞見地臧閣的人找上門來,要將你劫走。我帶著隨從跟他們拚命,才總算是將人給打跑了,隨後便匆忙將你安排去了另一座宅子。本以為那樣你就安全了,卻是我疏忽,等我再趕回去的時候,你人已經不在了。伺候你的丫鬟婆子說,你收到了一封信,偷哭了很久,便在當天夜裏不告而別。”


    韓綜隨即從懷裏掏出一封明顯被揉搓過有很多褶皺的信,遞給了崔桃。


    崔桃打開來看,信上寫著:“今夜子時,城隍廟,來則人活,不來則人死。”


    “你把這封信留在了枕頭下麵,想來是特意留給我,給我一個交代。”韓綜歎了口氣,很愧疚地對崔桃道歉,“怪我思慮不周,沒能保護好你。”


    崔桃指了指信上的‘人’,“莫非這所指的便是我親人?”


    “應該是吧,你一直沒有告訴我他們拿誰威脅了你。其實你的身世,你也沒告訴過我。”韓綜垂下眼眸,語調緩緩地說道,表情略有些受傷。


    “那日你跟地臧閣的人拚命,穿著什麽衣服,身上可沾了血?”崔桃再問。


    韓綜立刻抬頭,驚訝地看著崔桃:“我身上確實沾了血,在胸前一大塊,因為當時有我父親的人催促,我不能多留,所以隻匆匆跟你道別就走了。桃子,你是不是想起了什麽?”


    原來這才是她記憶裏那個胸前有血的男子出現的原本場景。


    因為兩個記憶碎片都帶血,她當初就本能地放在同一場景裏分析了,以為都發生在案發現場。實則韓綜救她,跟她道別的場景,早在兩個多月以前。


    “你我非親非故,你見我時我還正被府衙緝拿,你因何願意信我這個壞人,還幫忙安置照顧我?”


    “當年我見你第一眼,腦子裏隻有一句話‘卿本佳人,奈何做賊’,我信你不是壞人!”韓綜語氣特別堅定地說道。


    崔桃大概明白韓綜的意思了,他對她一見鍾情。純粹看臉,所以覺得她不壞。這因果關聯搞得還蠻不錯的,值得在開封府推廣,如此她就不必在開封府坐大牢了。


    “所以我們是不是已經——”崔桃心裏有數,她是完璧之身,卻故意去試探韓綜,想知道他會怎麽回答。


    韓綜連忙慌張地解釋道:“你別誤會!我們從未做過任何越矩之事。但我承認,我確實一直想得到你的芳心,卻不是想把你養作外室。我本打算科舉高中之後,便與父親商議娶你進門,至於身份,我一直在想辦法周全,尋妥當的人幫忙給你安排一個合適的新身份,卻沒想到如今出了這樣的意外。”


    韓綜說完這些話後,低頭默了會兒,雙手攥著茶杯,抬頭時,目光希冀地望著崔桃:“桃子,你真的一點點都不記得我了麽?”


    “我當然記得你一點啊,你手指上那一‘點’。我想,我以前應該是對你有過感情。”她初見韓綜時,心髒突然有一種抽搐的感覺,應該是身體本能地條件反射。


    韓綜聽崔桃這麽說有點高興,卻也有點難過。因為崔桃很坦率地絲毫沒有羞澀地在陳述這件事,便說明她現在對他其實已經毫無感覺了。


    “原來我一直在覬覦朝廷的鹽運圖。”崔桃歎了口氣,“這罪名看來是甩不掉了。”


    “你不說,我不說,便沒人知道。至於孟達的案子,你隻要不認,目前也沒有證據證明你有罪,回頭我再想辦法,幫你洗清冤屈。”


    “我本來就不冤,何來冤屈?我倒是很奇怪,我自己當初為何我明知道人不是我殺的,在被官府緝拿的時候,卻認了罪,一心求死?”


    “想來是跟你要保護的親人有關,地臧閣一直拿此威脅你。一年前我遇見你的時候,我便覺得你其實沒有多少活下去的心思。”韓綜歎道。


    崔桃點了點頭,對韓綜道:“多謝你今日為我解惑,也多謝你曾經照顧我,這頓飯我請。”


    崔桃叫來何安,點了八仙樓的特色菜,又要了青梅酒給韓綜。


    韓綜正高興自己可以和崔桃一同用飯,卻見崔桃拿起錢袋,跟自己道別了。


    “誒,你不跟我一起吃?”韓綜問。


    “開封府還有屍體等著我去驗,這會兒是忙裏抽空來見你的,下次吧。”崔桃對韓綜笑著揮了揮手,便利落地轉身,如翩躚的蝴蝶一般飛快地下了樓。


    韓綜含笑望著崔桃離去的背影,複而再負手站在窗邊,眼望著從八仙樓出來的崔桃,身影逐漸消失於熱鬧的街市盡頭。


    這時候,韓綜的臉色才徹底沉了下來,負在身後的手緊緊攥拳,原本豔色瀲灩的桃花眸也瞬間陰冷至穀底。


    片刻後,一名武人模樣打扮的男子閃進屋內,對韓綜拱手:“人安全回了開封府。”


    “傳話給她,若再有下次,我要她的命!”韓綜狠狠吐字,眼裏充滿了狠絕的陰戾。


    隨從忙謙卑地應是,隨即匆匆退下,將門關好。


    何安一邊在一樓大堂笑臉陪著客人,一邊不時地關注五號雅間的情況。半個時辰後,他見韓綜從雅間裏出來,忙笑著迎上去,詢問韓綜還有什麽需要,是否吃好了。


    韓綜溫笑著應了一聲,大方地給了何安三百文的賞錢,便瀟灑邁步離去了。


    何安立刻帶著人去五號雅間拾掇,卻見桌上的每一樣菜都剛巧吃了一半,連酒也是隻喝了半壺。


    天大黑的時候,何安便提著食盒,借著給開封府送飯為借口,去見崔桃。


    崔桃:“如何?”


    “給小人三百文賞錢呢,特大方。”何安說完見崔桃嚴肅盯著自己,忙道,“崔娘子離開大約兩柱香後,有一武人打扮的進去了,之後又出來了。再之後,約有小半個時辰,他人才出來。”


    何安接著把韓綜吃一半酒菜的情況告知崔桃,直歎奇怪。


    “確實奇怪。”崔桃大概明白,韓綜酒菜留下的那一半是她的份兒。不挑食,不偏好,每一樣均勻留半,可見此人本性之中有偏執的一麵。


    何安走之後,崔桃便在原地徘徊,琢磨這事兒是否要告知韓琦。


    韓綜話裏有幾分真,崔桃不確定,但目前看來他的話都說得通,邏輯上都過得去。若韓綜有心瞞著他認識她的情況,真是為了保護她的名聲,也是為了避免她被追責定罪,崔桃想不出自己出賣韓綜的理由。


    總要念及舊情,不能忘恩負義,如果韓綜真如他所述那般,他曾那樣費心照料過她,幫她規避了官府的追捕。事實上,從韓綜沒有強占美色這點來看,說明他對她該是尊重的,即便他這人性子裏雖有偏執,可很多人的性格都有不好的一麵,但這並不代表他本人就一定是壞人。


    “你今天又悄悄出門了?”


    想曹操,曹操到。


    崔桃聽到身後傳來韓琦的說話聲,背部一僵,隨後轉過身來,和他四目相對了。


    “跟我來。”韓琦轉身便去。


    崔桃跟在韓琦身後,大概揣測到韓琦應該是多少猜到或者懷疑什麽。


    韓琦帶崔桃進屋後,從桌案上拿起一根釵,遞給崔桃。


    崔桃記得這根簪子,在孟達夫妻死亡的現場,她頭上簪的就是這根簪子。在還不知道仇大娘是真凶之前,她一直聲稱自己貪財殺人,這簪子便是證據之一。後來韓琦懷疑她是細作,便檢查發現了這簪子中空。


    “孟達夫妻既非你所殺,你謀財害命的殺人理由便不成立,那麽這根簪子本就屬於你。簪子上有血,說明在你沾了死者的血之後,碰過這根簪子。”韓琦道。


    崔桃點頭,認同韓琦的說法。


    “在孟達夫妻被凶殺的現場,你慌亂之下跌倒在血泊中,外有仇大娘率眾人圍堵你,誣陷你殺人,在這種緊要的關頭,你卻不忘確保這跟簪子簪在你的頭上。之後你被緝拿至開封府,從不為自己辯白一句,寧願認罪求死,顯然你早已沒了求生之意。”


    崔桃繼續點了點頭。她明白韓琦的意思,在凶案現場緊要的關頭,在已經沒有了求生欲望的時候,她卻格外在乎這根簪子。說明這在簪子對她有格外不同的意義。


    崔桃拿著這根簪子打量,簪頭是‘蝴蝶落花’的樣式,一隻精巧地翹著翅膀的蝴蝶落在緊簇在一起的三朵桃花上。桃花,或許有呼應她名字的意義。這簪子雖為銀製,不比金子貴重,也無珍珠寶石等物鑲嵌,但雕工十分精細,異於市麵上普通簪子,特別是這蝴蝶飛翔的姿態,堪稱為一種美學,能熟練抓住這種結構和比例精髓的工匠,必定不凡。


    “這般精巧的手藝,更像出自宮中或勳貴之家。”韓琦隨即從袖中拿出三根形態各異的蝴蝶金簪放在桌上,與崔桃的那根比較,這三根的精巧程度竟有些比不過銀簪。


    既已經是金簪了,不用問便可知必定出自富貴人家。


    崔桃合理地懷疑,這根精致的銀簪很可能是出身不俗的韓綜贈給她的。但若是他所贈,這簪頭可以掰開,內裏中空,為細作所用之物,說明了什麽?


    崔桃煩躁地翹起兩根食指,揉了揉太陽穴。


    韓琦瞧她這樣,輕笑一聲,“可有話對我說?”


    “可以不說麽?”崔桃反問。


    “也可。”韓琦應了一聲,倒沒強求,隨即拿起盤裏的一塊點心送進嘴裏。


    崔桃聽到了哢嚓一聲脆向,目光立刻落在了韓琦所吃的東西上。三角形,外表焦黃,咬起來清脆,甚至可以聞到奶香和杏仁香。


    崔桃想起來了,那天在廣賢樓看相撲的時候,韓琦就端了一盤這種點心給她吃。她當時吃得挺開心,一口氣都吃完了,事後因為還要應對愛演戲的趙禎,倒是忘了細問這點心是什麽,如何做的了。


    崔桃便伸手也要拿一塊吃,卻聽韓琦道:“不準。”


    “韓推官小氣了,人家還特意給你做飯吃,吃你一塊點心怎麽了?”崔桃不滿道。


    “哦?那兩頓飯不是你對我的誠心感謝?”韓琦反問。


    崔桃:“自然是。”


    韓琦點點頭,繼續咬了一口點心。


    崔桃沒忍住,再問:“那這點心叫什麽名?”


    韓琦回看一眼崔桃,偏沒說。


    崔桃哼了一聲,“你不說我也有辦法知道,我去八仙樓一打聽便知道了。”


    崔桃說罷,起身就要告辭,牛氣!


    “那有點難,這是我家廚娘的手藝。”韓琦道。


    崔桃立刻蔫了,坐回原來的位置,好脾氣地賠笑問韓琦想知道什麽。


    “想知道你跟韓綜的一切。”


    崔桃哈哈笑:“我跟他能有什麽。”


    韓琦笑了下,繼續拿第二塊點心吃,對於崔桃的否認不拆穿也不否定。


    “好吧,我是跟他在八仙樓見麵了。但這事兒如果都告知韓推官,韓推官再找韓綜對質,就會變得很麻煩。”崔桃解釋緣故。


    “誰說我要找他對質了,”


    韓琦拿起第三塊點心送進嘴裏,斯文地吃著,每一口吸引著崔桃的目光。


    “可知我為何懸賞你畫像時,特意點明了你失憶。”


    崔桃:“答對了可有點心吃?”


    韓琦笑了一下,算是應允了崔桃。


    “釣魚。”


    當初韓琦畫像懸賞的時候,完全可以不必特意提及她的失憶。之所以把這個信息透露出去,就是為了釣魚。如果她是細作,如果她背後有人,必定聞風而動。所以招來了地臧閣,如今的韓綜是否也與之有關,則要進一步查證。


    崔桃立刻拿了一塊點心,咬了一口,倒要好好分析一下這裏頭的用料,回頭她自己琢磨透了,也能做出來,便省得被某人‘威脅’看。點心裏裏麵有清新的奶香和芋香,外麵脆皮的部分有醇厚的果仁香,這果仁中還必包含了杏仁。


    “我又豈會在魚咬鉤的時候,驚了魚。”韓琦說道。


    崔桃明白韓琦的意思了,便是她如今不管說了什麽消息給他,他暫且都會不聲張,也不會去找韓綜對質。


    “那我赦罪的事兒——”崔桃又拿了一塊點心,叼在嘴裏,眼巴巴地看著韓琦,那樣子像極了伸著舌頭的小狗兒。


    韓琦笑,“照你現在的機靈勁兒,你若不把鬼主意打到開封府身上,肯忠心耿耿地為開封府辦事,足以將功贖罪。”


    “我自然是忠心耿耿,絕無二心。我便是有所隱瞞,那也是因為別的——緣故。”崔桃說到這裏的時候,特意瞄了一眼韓琦。然後崔桃就把她跟韓綜見麵的經過全都轉述給了韓琦,毫無保留。


    其實崔桃早在院子裏徘徊,被韓琦叫住的時候,就已經決定要把事情告訴韓琦了。扭扭捏捏這麽久,是想看看韓琦現在對她的容忍到了什麽程度。結果喜人,他居然隻是拿點心威脅她,還怪可愛的。


    韓琦聽完崔桃的整個敘述之後,沉吟了片刻,問崔桃怎麽看。


    “並無破綻,與孟達夫妻的案子也相呼應,都是偷鹽運圖。既然是發生在鄧州府,大人倒可以派人暗中查一下,去年是否有賊欲偷圖。”崔桃道。


    韓琦應承,隨即看向自己手指上的痣,“倒真與我有關了。”


    “我卻挺奇怪的,他既然與韓推官自小關係要好,甚至在跟韓推官分別之後,還在手上刺青一顆痣。怎麽韓推官懷疑起他來,一點情義都不顧,半點不含糊?”冷靜地就像是把韓綜完全當成一樁普通案子裏的陌生人一般,連點驚訝神色都沒有。


    “不過是泛泛之交,倒不明白,他哪來的情義。”韓琦淡聲道,“不過你的事情居然能牽扯到他,是令我意外的。”


    “那他包庇罪犯的事,大人是否要追究?”這裏的罪犯自然就是指得崔桃自己。


    “空口無憑,他隻要改口,便不好定罪。再者說,他是不是魚尚未可知,還是不要驚了為好。”


    “不管怎麽樣,如今至少可以肯定,我過去三年必然與地藏閣有關,鹽運圖的事也確實與我脫不了幹係。”


    崔桃禁不住歎了口氣,她確實是個罪人,她有罪。


    感慨完了,崔桃就站起身,把原本放在韓琦跟前的點心盤子捧到自己跟前吃起來。


    韓琦:“……”


    “所以這點心到底叫什麽名字?”


    “酥黃獨,本不算新鮮物,但經方廚娘之手,迥然不同於別家。”韓琦告訴崔桃,此菜便是用蒸熟的芋頭,裹上杏仁、香榧研磨的粉,再煎炸而成。至於其中的具體的做法,他並不知,改日可替她問一問方廚娘。


    崔桃倒也曾吃過酥黃獨,但印象沒多深刻,因為味道上跟方廚娘做的這個差很多,皮不會在油炸這麽久之後還如此酥脆,裏頭的芋頭口感也不會如此綿密水潤,更不會有奶香。


    “那就麻煩韓推官了,一定要幫我問問。若不肯說也沒關係,做五斤給我就夠吃。”


    韓琦一聽崔桃要五斤,特意看了一眼崔桃,自然是很懷疑她這般苗條身量的人怎可能吃得下五斤那麽多。


    “我院裏那不還有兩人麽。”崔桃嘴上拿王四娘和萍兒做借口,心裏卻盤算著隻給王四娘和萍兒一人分半斤,絕不能再多了,剩下都歸自己。


    崔桃打算離開的時候,王釗正好來回稟十具焦屍的案子調查進展,崔桃就在旁順便聽了一耳。


    汴京附近所有村縣,皆沒有女囚丟失或轉移的記載。那些徒刑的囚犯,在流放時路過汴京的情況也考慮到了,各州縣但凡有押送囚犯路過東京地界,必然會在通關時出示通關文書,各關卡都會進行記錄,可近來卻也沒有流放十名女囚的記載。


    總的來說,就是查無十人。


    “這未免太蹊蹺了,十名女囚,數量不在少數,還能憑空冒出來不成?”崔桃歎道。


    王釗也點頭附和,“我們也都覺得這事兒不對勁兒,這麽多天附近的各州縣都調查詢問過了,皆沒查出個所以然來。會不會這赭色衣料隻是巧合,並非是女囚,而是別的什麽身份?”王


    “焦屍存留的證據太少,就可以勘驗的兩具屍首來說,死者生前都受過酷刑。”崔桃歎道,“我本以為人數如此之多,赭色衣料,加之酷刑,女囚的可能性極大。但事無絕對,倒也不排除有其它可能。如果是其它可能,那就太難查了。到底是哪裏失蹤了十名女子,至今沒有造成轟動,連一丁點消息都沒有?”


    王釗撓撓頭,也覺得這事兒棘手,要不是女囚,還真是更難查了,連個查找方向都沒有。


    兩日後,王釗和李遠再將重新調查的結果稟告給韓琦,東京各地州縣近來隻有過兩樁女子失蹤案,一個人已經找到了,一個已經死亡,屍首確係為本人無疑,所以也不可能是焦屍之一。


    這案子完全沒頭緒了。


    轉頭又過了三日,案子依舊沒進展,但崔桃當初所言的‘開封府有血光之災’的話,卻應驗了。


    黃昏日落時,各街上的人都少了。開封府正門的守衛正覺得安靜異常,不禁生出了打盹的欲望,忽然有一名少年突然衝了過來。


    守衛們見狀,立刻抓住腰間的大刀,嗬斥他不得無禮冒犯衙門。少年卻沒有停下來的意思,竟要硬闖開封府大門,口中還大喊冤枉。


    “我要見包府尹!”


    “你若有冤,遞上狀紙上告便是,衙門大門豈容你亂闖!快滾開!”守衛再次嗬斥少年。


    少年被推倒在地後,守衛們便再度嗬斥他離開,也沒把他當回事兒。誰知那少年突然地起身,掏出一把匕首。


    守衛們見狀都一驚,各自抽刀出來防禦,欲將少年擒住。


    “冤枉!冤——枉啊!”少年再度大喊,麵對著逼近他的守衛們,忽然將匕首抵在了自己的喉嚨上。


    守衛見狀,倒是都停住了,警告少年不要亂來,但這話還沒來得及說完,突然見有血柱噴射而出。


    那少年竟割喉了,隨即倒在了地上。


    周圍有兩名守衛離少年稍微近一點,被噴的胸前和臉上都是血,少年身亡的地麵四周也很快被血紅色侵染了一大片。


    事發過於突然,而且過於血腥,守衛們呆滯了片刻後才反應過來,隨即慌亂地喊人,一麵通知了包府尹,一麵告知了韓琦,又請了王釗、李遠和劉仵作來。


    李遠本能以為需要崔桃驗屍,所以在聽說消息後,就差人叫了崔桃來。等崔桃過來的時候,李遠見劉仵作也來了,方知自己叫錯了人,忙小聲跟崔桃賠罪。


    崔桃搖了搖頭,表示沒事。這麽血腥的驗屍,她不會跟劉仵作搶。


    劉仵作卻是瞪了一眼崔桃,立刻跑到死去的少年身邊查看情況,割喉致死是確認無疑了,還要看看他身上有什麽其他異常之處,確定並無外傷之後,便稟告了上去。


    崔桃打量這少年麵黃肌瘦,雙手有繭,衣衫雖然看起來還算整齊,但一雙鞋子都已經破舊漏洞,可見他家中狀況清苦。


    包拯聽守衛陳述了整個事情的經過,惋惜地看著在地上身亡的少年。


    “卻不知有何冤情不肯明說,竟如此剛烈地選擇在開封府門前自盡。”


    大家都紛紛附和,也都覺得惋惜,感慨這少年不該這樣莽撞尋死,好好一鮮活年輕的生命就這樣沒了。


    “這事兒太蹊蹺了。”崔桃歎道,“瞧他一身打扮,不像是富裕之家的人,連雙好鞋都穿不上,哪來這樣的匕首自盡?”


    眾人這才看向少年拿的匕首,刀柄有雕花,刀身沒沾血的地方泛著冷白光,一看就是把好兵器,跟一般粗製濫造的匕首和菜刀大不一樣。


    包拯點了點頭,同意崔桃所言,此事的確有蹊蹺。他吩咐下去,查明少年的身份,再查清其所想要控訴的冤屈為何。


    包拯走後,王釗立刻吩咐屬下們趕緊將府門前的血清理幹淨,否則若會嚇著門前來往的百姓和前來開封府辦事的諸位官員們就不好了。


    “崔娘子的話還真靈驗,說有血光之災,便就真來了。”李遠忽然想起這事兒,便提一嘴,驚歎佩服不已。


    崔桃下巴一揚,不謙虛地接受了李遠的讚美。


    韓琦正走在前麵,聞得此言,忽然停下腳步,挑眉看向崔桃。


    “做了法事,便可免於血光之災?”


    被韓琦這麽一問,裝高深的崔桃立刻繃不住了,她訕笑著和韓琦解釋道,“可能是我請來的那位法師道行不夠,法力不行,沒能攔得住。”


    韓琦招手,示意崔桃近前一些,低聲問她:“可能?”


    崔桃:“何意?”


    “既然你道行深,說一次準一次,為何不自己做法?又為何沒有瞧出那請來的法師道行不夠?”


    崔桃愣了下,頻繁地眨了眨眼。


    “可見你是一知半解。”韓琦問崔桃還想不想吃方廚娘的酥黃獨了。


    又拿食物威脅她!


    “我反思,以後不會瞎說了。”


    崔桃乖乖向美食低頭,她確實不太懂算命,隻略懂些皮毛,可以預測個大概運勢什麽的。


    大概是缺什麽偏愛顯擺什麽的緣故,崔桃就格外喜歡裝玄乎。至於最近這兩次都被她說準了的情況,主要還是因為開封府這個地方招血光之災的概率比較高。


    劉仵作隨即二次檢查少年的屍身,將情況稟告給了韓琦。


    崔桃這會兒還在韓琦這,她還是偏向認為那十具焦屍係為女囚,便來翻閱王釗和李遠調查時帶回來的各州縣的相關記錄。


    劉仵作回完話後,就不時地往崔桃那裏看,似乎看她很不順眼。


    崔桃最近忙著查案子,忙著做美食和吃美食,幾乎忘了還有一個劉仵作跟她不對付。近兩日,衙門裏又多了幾個人異樣眼色看她,小範圍地在背地裏罵她是什麽蕩什麽婦,專門勾引男人。那些人以為他們聲音小,她就聽不見了。崔桃卻是能根據說他們話的口型,辨出他們在說什麽。


    等劉仵作出門去,崔桃也忙跟韓琦道別,跟著出去了。


    劉仵作走了幾步之後,發現崔桃就在他身後跟著,生氣地轉過身問崔桃:“你跟著我作甚?”


    “開封府這麽大,路這麽寬,都是你家的,別人不能走麽?我看劉仵作最近有點火大,要不我要送你一碗苦瓜羹給你敗火?”崔桃關切地問。


    “你少來跟我假惺惺,留著你那套去哄年輕的韓推官和王巡使他們去!我老了,可不吃騷狐狸這套。”劉仵作冷哼道。


    “劉仵作這話說的,好像他們都是圖我的色一般。你誣陷我可以,可不能誣陷韓推官和王巡使啊,他們品性高潔,豈會是你說的那般!”


    “就沒有不偷腥的貓,不好色的男人,特別是年輕的男人。你不也正是憑著你的姿色,才能在開封府混入如此如魚得水麽?”


    劉仵作話畢,哼笑一聲,轉身要走,卻驚見韓琦和王釗就站在自己的身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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