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家何故——”


    崔桃話不及說完, 便見趙禎命內侍成則驅她離開。


    “虞縣君確係為自盡——”


    崔桃又一次話沒說完,因為趙禎毫無反應,成則已經帶人近至她跟前, 馬上就會將她架離垂拱殿。


    崔桃頓時想起韓琦曾囑咐自己的話, 她哇的一聲就大哭起來。不是說要大聲麽?便要多大聲有多大聲, 聲音直衝九霄, 爭取一舉震碎垂拱殿的房頂蓋兒。


    成則和其餘兩名內侍都被震得停下了腳步。


    本在盛怒之下趙禎,也因崔桃的大哭被弄得愣住。這一愣, 原本積攢的怒氣就沒收住, 散了一半。偏在這時候,外頭的內侍接連入內傳報,什麽宋禦史、夏禦史、肖禦史請求覲見。


    趙禎不欲見,三名禦史卻在殿外喊起來。


    “官家的垂拱殿何故會傳出女子的哭聲?”


    “官家為何此時不敢宣臣等覲見?”


    “官家不可白日宣淫啊!”


    “君若荒淫無度,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昏聵至極!”


    ……


    “請官家節製!”三人齊聲高喊。


    崔桃立刻大聲哭了第二波。


    “你閉嘴。”趙禎壓低聲音, 警告崔桃。


    殿外的禦史還在齊聲請求。


    趙禎氣得無可奈何, 便叫他們三人進來親自看看,瞧他隻是對一名民女撒火, 也總比說他在垂拱殿搞什麽白日宣淫來得好些。


    三名禦史依次入內之後, 瞧見跪在地上瑟瑟發抖、滿眼淚的崔桃,便不解地向趙禎行禮問詢緣故。


    三人在得知崔桃身份及進宮的目的後,更加沒有放過趙禎。


    “既是令她來查虞縣君死因, 官家何故在還沒有結果查出的狀況下,嗬斥其離宮?”宋禦史不解地問。


    崔桃可憐兮兮地抽了下鼻子, 淚眼巴巴地對宋禦史道:“其實妾已經查明了緣由,但官家卻不問不聽,隻痛斥妾滾開。”


    宋禦史等三人更加不解了, 紛紛質問趙禎因何緣故如此發怒,為何身為君王無法做到冷靜明察,先聽事情全貌而再作判斷。


    三張禦史嘴卻頂上普通人的七十長嘴八十條舌頭了,讓垂拱殿立刻如菜市場一般喧囂。


    趙禎仍有火氣,但他也知道,自己若無正當理由去跟禦史們辯白,這事兒就會沒完沒了。最後恐怕會鬧得整個朝堂皆知,令眾臣一起聲討他行為不當。到時太後更會對他施壓,憑此挾製。


    “此女膽大包天,欺君罔上,我念她有異才,在開封府立功也算不少,才不過斥責她離宮而已。誰知她竟不知感恩,於殿中大哭,膽敢無禮冒犯君王。”


    趙禎說到這裏,冷笑感慨崔桃不愧是太後找來的人,好生會耍手段,居然懂得在垂拱殿用哭聲吸引大臣。


    趙禎的意思很明顯了,崔桃是太後的人,才敢對他如此忤逆犯上。


    三名禦史皆看向崔桃,也都覺得她在君王臨政的殿宇大聲哭泣不成體統。


    “官家偏聽偏信,妾蒙冤受屈,若不哭訴,何以自證清白?”崔桃說完話後,又小聲嘟囔了一句,“現在終於可以把一句話完整地說完了。”


    三名禦史一聽這裏頭有內情,而且還涉及到君王‘偏聽偏信’方麵的品行不當,當然要問清楚!監督君王德行,那是他們職責所在。


    再還有一點,前幾日他們正因為這崔氏和其父崔茂的事,跟皇帝理論過。當時官家那可是句句向著開封府,終把他們三人給鬥敗了。如今官家居然跟崔氏‘互鬥’了,他們若不摻和一腳,都對不起他們當初被斥而丟臉的尷尬。


    趙禎聽崔桃居然敢指責他偏聽偏信,氣得瞪她兩眼,頗覺得她不識好歹。


    他之前才回過味兒來,他在崔桃跟前是裝‘黃六郎’的,可是崔桃昨日見了他,卻是一點驚訝都沒有。可見她早就知道他的身份,卻不道明,這又是一條欺君!怎可能會冤枉了她!


    “請問官家因何不問清楚其查案的結果,便驅其滾出皇宮?此女係為太後尋來,為查查虞縣君身亡緣故,便是叫她滾出皇宮,也應當先請問太後的同意。”肖禦史道。


    趙禎一聽肖禦史拿太後壓他,頓時惱火:“大宋的一國之君到底是朕還是她?朕倒是連驅趕一名無品無級的民女都不能了!朕這做的怕不是皇帝,是窩囊廢!正是因朕怯懦無能,虞縣君才有了那般結果……”


    趙禎說到這時紅了眼眶,雖然他現在仍然是儀態端莊地坐在龍椅之上,但在場人都能感受到這位皇帝已經怒得發瘋了,瘋得可能打算要躥天入地了。


    三位禦史默聲,暫且未語。君王發怒,自當避其鋒芒,等他氣消的時候再教育他。非要在氣頭上去說,那不是找死麽。他們隻是嘴毒的禦史,可不是尋死的禦史,這點必須要劃分地清清楚楚,才是為官的長命之道。


    這時,殿中有一道女聲響起,微微沙啞,語調徐徐而出。與剛才禦史們慷慨激昂的問詢,以及趙禎的怒言相比,這聲音尤為顯得悅耳動聽。


    “不知是誰說官家窩囊,懦弱無能?妾倒是看不出,隻見到官家仁心仁義,性情寬厚,位居萬萬人之上卻能做到不縱自己,再三約束節製,且肯聽直諫而自省。


    接受批評從來都不是弱者所做的事,而是強者所為。試問誰願意聽別人說自己不好?妾平常所見之人,皆不愛聽別人挑自己的毛病。有時一兩言,便會氣半晌,甚至在心裏記恨上那人,從此與其老死不相往來。官家身為帝王,卻可以做到了非一般人所能忍受的事,難道不是勇者麽?


    人無完人,但肯虛心聽取他人建議的人,必然更趨於完人。做皇帝不難,做為天下的皇帝卻極難,妾所見的官家便屬於後者。廣開言路,仁治天下,為大德之君。”


    崔桃這一番話說完之後,大殿內安靜至極,甚至針掉落的聲音都可以聽到。


    三位禦史皆不禁在心中震驚:天!哪來的小女子這麽會拍馬屁!?關鍵拍得還叫人挑不出錯來,句句在點子上!雖沒有華麗的言詞,卻聽起來句句肺腑,出自真心呐,反而更順耳!


    趙禎麵有動容之色,甚至可以說他心裏竟生出了一絲絲愧疚,剛才他明明用那般態度叱罵崔桃滾,可她還卻能在這種時候讚美他。而且她之前還在跟禦史告狀,說他偏聽偏信……


    若說她大膽,是真大膽,敢欺瞞忤逆他。但這番讚美他的話卻是真真難得,讓他聞之心悅。


    趙禎動了動唇,終於以正常的態度搭理崔桃了,給她說話的機會,問她剛才因何說他偏聽偏信。


    “妾捫心自問,無愧於官家。官家突然對妾發怒,想來是跟某些人進讒有關。”


    崔桃考慮過,這人絕不可能是太後以及太後身邊的人,達不到這種效果。


    趙禎防著太後,那邊的人就是把話說得再有理有據,到他這都會打折扣。但若論此時。誰說能把話說五分,趙禎聽之後卻可達到十分的效果,那就隻有虞縣君身邊的人了。


    趙禎正為虞縣君的死而悲傷,隻要陳情得恰到好處,不難做到。再好脾氣的人都有衝動的時候,更何況他親眼目睹了心愛之人的慘死之狀,還親耳聽聞了心愛之人死前所受之辱。


    趙禎這會兒終於開始反思自己是否偏聽偏信了,他該給崔桃解釋的機會,再行判斷。


    “那你可料到你所謂的進讒之人是誰?”趙禎故意問。


    “猜不準,”崔桃先謙虛了一句,“想來是弦樂、弦歌、弦舞、弦畫其中之一,又或者全部。”


    趙禎本來聽崔桃說沒猜到,不覺得奇怪,結果剛眨一下眼的工夫,就聽她竟精準地把人確定到位了。趙禎方有些恍然,對之前的進言者起了疑心。


    “你何故認為是她們?”


    “她們從一開始就在撒謊。”


    崔桃將她調查時齊殿頭幫忙記述下來的證供,呈給了趙禎。


    趙禎開始翻閱。


    “妾詢問她們初次發現虞縣君屍體時的情形,弦樂說‘人就躺在桌下,一動不動。地上灑滿了水和茶葉,還有碎了的碗’。”


    趙禎挑了下眉,在證供上找到了崔桃對應描述的這句話,居然一字不差。他也記得,當時弦舞樂的確是這麽說的,沒有錯。


    “妾又跟其餘三人確認,三人都讚同了弦樂的話。”


    “這話有何問題?”趙禎不解問,提到茶水,他便不禁想起太後對虞縣君的‘折磨’,臉上再度泛起怒意。


    “太後懲罰虞縣君後,便令她們所有人不得伺候。她們在外候了三個時辰入內,才進屋看見虞縣君的屍體。昨日天氣炎熱,甚過今日。其實這時節便是不熱,水撒在地上也不過片刻的工夫就幹了。若為太後當時下毒,虞縣君早就毒發身亡近三個時辰了,地上豈會還有水?”


    崔桃說罷,請趙禎可以現在就在殿內灑水試試。


    趙禎自然懂得這道理,不欲去試了,卻見宋禦史等人頗有興致,讓成則灑水來。趙禎便由著他們試了,倒也可看看這水多久會幹,與證供差異有多大。


    “據羅都都知所述,當時他隻命齊殿頭等人打掃了地麵,擺齊了桌上的點心,除了這些並沒有做過其它的事,也包括沒碰過屍體。”


    對於羅崇勳破壞現場的緣故,崔桃也不必特意解釋了,趙禎肯定明白。羅崇勳讓人打掃現場大碗茶的痕跡,圈禁了虞縣君身邊人,都是為了不讓皇帝發現太後曾拿大碗茶折磨過虞縣君的事。但此舉不過是欲蓋彌彰,沒用,所以太後才會將她請來。


    羅崇勳在這事兒上還沒受罰,畢竟他是出於好心為太後,太後大概暫且忍了。但昨天崔桃說他囂張之後,他竟特意跑去跟太後告狀了,由此肯定會觸怒太後,新帳舊賬一起跟他算了。


    趙禎示意崔桃繼續說。


    崔桃接著道:“妾在虞縣君身亡四個時辰後,在羅都都知沒有提前告知的情況下,初進屋時,見到一女子披頭散發背對著妾的方向,躺在桌下。在沒有進一步檢查的情況下,妾當時的第一反應是‘這人不知是暈了還是死了’。”


    趙禎點了點頭,認可崔桃的說法,她見到屍身的第一反應沒問題。


    “繞到屍身正麵的時候,因妾可以辨得虞縣君手背上的屍斑,便能夠確定這躺在桌下的女子已經身亡了。可弦樂等人從未做過仵作,甚至沒見過屍體,她們如何會識得屍斑?


    即便弦樂等人認得虞縣君的衣著,在不能確認她是否暈厥或死亡的情況下,她們是不是應該先撥開虞縣君臉上淩亂的發,確認她的情況?可一個時辰後,妾所見到虞縣君仍還是亂發遮臉。”


    趙禎微微睜大眼,這下完全意識情況不對了。


    “崔娘子此話的意思是說——”肖禦史想跟崔桃確認。


    “她們四人早知虞縣君身亡,三個時辰後不過在演戲撒謊,假裝第一次發現屍體。”崔桃解釋道。


    “幹了,水不到一刻就幹了!”宋禦史指著撒過水的地麵道。


    趙禎再度震驚,他竟怎麽都沒料到自己竟然被四名宮女給騙了!他怒火再起,當即命人立刻將弦樂等人押上來。


    夏禦史驚呼:“四人竟都在撒謊!這到底是為何?”


    崔桃:“因為虞縣君是自盡,她們四人在忠心為主。”


    “自盡?”趙禎想起來,最後從一開始就說虞縣君是自盡,但他沒信,“你為何認定她是自盡,而非被毒殺——”


    “官家已經親眼見過了,虞縣君的指甲裏有砒|霜粉末殘留。據虞縣君身上的淤青情況,可推測虞縣君在被太後處罰的時候,先被按住後頸,束縛住雙手,然後人跪在地上,被硬灌了茶水。所以,若真為太後下毒給虞縣君,虞縣君的指甲會沾到毒藥粉末的可能性其實很低。”


    趙禎和三名禦史聽崔桃這分析,都不禁細致想了想。確實如此,如果是太後下毒給虞縣君,要麽直接把毒藥粉混入茶水了灌了。要麽先把藥粉倒入虞縣君的口中,再灌茶水給順下去,並且那茶水還是熱的,粉末更易溶。所以不管是這兩種下毒方法的哪一種,虞縣君的指甲裏都不大可能會有砒|霜粉殘留。


    “但她為何要自盡?就因為太後折磨了她,氣不過?”趙禎已經基本相信崔桃的自盡推論,但他還是不解,虞縣君為何要如此,為何要這樣舍命。


    “正常人的確不大可能因為這些事便賭氣自盡了,畢竟好死不如賴活著。但虞縣君不通,她本就是有氣節之人,才華橫溢,心氣兒孤高。這點上,從她所繪的畫便可探知一二。”


    虞縣君所畫的鬆、鶴、荷花,皆表達了那些意境。


    崔桃說到這裏時,趙禎不禁垂下眼眸,也認同了。平日裏與她相處,因他是君王,她待他當然會更熱情些,所以趙禎在這方麵感知得不是那麽濃烈。


    但在昨日崔桃離開皇宮之前,曾讓他命人探查虞縣君生前的真實性情如何。而且聽崔桃那口氣,竟有一種叫他了解清楚虞縣君性子缺點的意思。


    趙禎當時挺驚訝崔桃為何要他查這些,那會兒他覺得人已經死了,被人害死了。死者已矣,再去追她死前有什麽小過小錯,有何用?


    趙禎本不理解的,但是當時因為他信任崔桃的查案能力,便應了下來,依其言命人去做了。


    “請容妾鬥膽猜測一下,官家並非僅僅因為弦樂等四名宮女的哭訴或告狀,才會發了之前那般大的怒火。”崔桃望向趙禎,“官家是否還看了什麽虞縣君所留之物,比如書信?”


    趙禎更加震驚,沒想到崔桃連這都猜到了。


    宋禦史等觀察趙禎的反應,不禁也個個心中暗驚,這崔氏居然幾度‘猜測’這麽對!一次是猜,多次還是猜麽?當然不是,她是大羅神仙吧!


    難不得包拯和韓琦力保這崔氏在開封府,之前聽說她查案厲害,還覺得那些傳聞有些許誇張,當然憑事實看崔氏是有些能耐的,但他們真沒想到崔氏這麽厲害。


    唯有親眼見識,方深知。


    拜服,佩服!以後誰要敢挑唆他們去挑這位崔娘子的錯處,他們就跟誰急!此等巾幗之傑,便是違了父命,為國效命又怎樣?挺她!


    趙禎這會兒終於緩過神了,對崔桃點頭應承。


    “弦舞聲稱,她在收拾虞縣君的遺物之時,有一封信放在了箱底,那箱子裏放著的都我賜給她東西。


    她還說,你查案實則是在遵從太後之命。她曾無意間撞到羅都都知囑咐你,務必撇清太後與虞縣君之死的關係。羅都都知還要你唱苦肉計,要假裝與你不和,他反受太後責罰,如此就可以把你推向我這邊,讓我信任你的調查結果。”


    這些話若換做平常情況來說,趙禎或許會三思其話的正確與否,哪怕是生怒,也會給崔桃解釋的機會。但在他看了虞縣君所留書信之後,他再聽到弦舞的這些話,憤怒便無法遏製了。


    崔桃了解,以虞縣君的文采,信上之言必然字字泣血,極具說服力,這一點從她可以說服曲太醫的能耐就可以看出來。更不要說趙禎對虞縣君有較深的男女感情,本來就在為她的死而感到傷心內疚。


    崔桃知道趙禎不可能一字一句去公布信的內容,隻問他:“可否因這封信,令官家產生了‘窩囊’的想法?讀完這封信後,官家是否對太後更有怨言了?”


    崔桃用怨言來形容不過是出於禮貌,準確的說是憤怒和憎恨。


    趙禎又是一驚,隨即整個人才仿佛從夢中徹底清醒過來。


    “信很長,說她有一次在被太後刁難之後,預感自己可能有朝一日會遇意外,便先留一封信把心裏話說與我。”


    趙禎看向崔桃,眼睛裏有失望之色,也有對崔桃的歉意,他這樣解釋就是為了在向崔桃道明,他為何之前會那般對她撒火。


    “她信中所言句句癡心赤誠,皆為我著想,知我心裏苦,也期望我會更好,我因此便更加內疚後悔。”


    崔桃表示理解,共情了,便很容易有認同感,於是就潛移默化地認同了虞縣君信中所暗宣揚的精神和觀點。隨後再加上弦舞的告狀,好脾氣的趙禎便也有了無法遏製的憤怒,想要站起來對抗太後了。而對抗太後的第一個舉措,就是收拾她。


    其實在弦舞告狀之時,趙禎還想到了崔桃昨日令他調查虞縣君性格缺陷的事兒來,才會更加認定了崔桃有問題。


    “不看信的內容為何,隻看留信此舉,也是符合自盡的情況之一。”崔桃請趙禎傳召曲太醫,令其坦述他所知的情況。


    趙禎在聽曲太醫敘述他被虞縣君遊說的情形時,眉頭緊蹙,發覺到自己和曲太醫情況類似了,果然虞縣君很會說服人。


    “她身患重疾,本就命不久矣,加之她原本就與太後不對付,昨日受太後的折辱之後,她忍無可忍。向來心氣兒高的她,便在賭氣之下,生出了以死複仇、挑撥官家與太後母子關係的想法,且付諸執行了。”崔桃簡單總結前因後果。


    “這弦樂、歌、舞、畫四人,竟也有膽量配合她?”宋禦史驚訝問。


    “蝦找蝦,蟹找蟹。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崔桃用一句俗語一句雅話,解釋了宋禦史的疑問。


    宋禦史明明品級高過崔桃,此刻卻不禁拱手作揖,敬謝崔桃的解釋。


    “確實如此,她既有說服官家、曲太醫之才,說服這些宮女想來不難。”


    當然前提是,這些宮女都如崔桃所言的那般,與虞縣君在某些觀點上看法一致,皆為蝦或皆為蟹。哪怕不是蝦蟹,在與虞縣君日久的相處中,也在虞縣君的影響下變成蝦蟹了。


    這時,弦樂、弦歌、弦舞和弦畫被帶入了垂拱殿。


    趙禎淩厲的目光掃過四人,最終停留在弦舞身上,斥她們四人道出實情,為何要撒謊欺君。


    四人都感受到氛圍不對,但弦舞還是伏地哭泣,表示她沒有撒謊。


    “虞縣君對你有恩,為了你跟羅都都知大吵了一架。所以你的決心最堅決,四人中便選你來給官家送信,並且誣告我。”崔桃質問道,“為何誣告?可是見我查到了虞縣君暴瘦的情況,去了太醫院,你怕我會揭發出虞縣君的自盡真相,令虞縣君的死變得毫無意義了,便先下手為強?”


    弦舞聽到崔桃的質問後,臉色慌亂起來。弦樂、弦歌和弦畫三人也都慌張不已,表情破綻百出。


    宋禦史等人看得明明白白,料準了這事兒的確都符合崔桃的推敲和斷定了。


    四人還猶豫不肯認。看來她們確係如之前對崔桃所言的那樣,做好了舍命的準備。想來虞縣君的慷慨赴死,給了她們極大的影響和表率作用。精神領袖一旦主導了她們的思想,便可以令信仰者為之其赴湯蹈火。


    趙禎再度斥責,指出了她們撒謊之處,卻沒想到換來的竟是拚死狡辯。


    相較於初時的震驚,四人現在的狀態恢複了不少。


    “是婢子的錯,婢子當時太驚訝了,沒注意到地上有沒有水,因為裝茶的大碗就摔在地上……婢子腦子都亂了。”


    “婢子其實查看過虞縣君的臉,掀開頭發後嚇了一跳,就鬆開了,才匆匆跑走。”


    崔桃不禁點了點頭,指著剛才說話的弦畫評價道:“這個解釋好!”


    趙禎:“……”


    宋禦史等人:“……”


    “虞縣君身子一直很好,婢子們貼身伺候著虞縣君,豈會不知?她節製瘦身,不知受了多少辛苦,曲太醫怎能不顧是非曲直瞎說?說不定他是受了什麽人的要挾!”


    弦舞又開始哐哐磕頭,請趙禎明鑒。


    四人的堅持狡辯,竟叫崔桃感動得有點想相信她們了。


    崔桃惋惜自己在虞縣君死後才認識她,若能在其生前得見,說不定她們還能交流一下彼此做精神領袖的經驗。


    相較之前對崔桃的撒火,趙禎這會兒脾氣相對溫和了。雖然他憤怒虞縣君騙了他,四名宮女騙了他,但這五人敢以命為代價的‘犧牲’,還是令人不禁感到震驚和無可奈何。


    虞縣君的死,確係有太後欺辱她的緣故,也有著對他能夠‘獨立’的期盼,而這份兒期盼趙禎自己也有,也是他平日裏跟虞縣君相處的時候曾有意無意表達或抱怨過。


    趙禎看向崔桃,此時他不知接下來該如何進行處置和問話,可該對這四人用刑?


    “這話也說得不錯!人死無脈象,乍看屍身表麵倒真看不出來有什麽病——”


    崔桃也讚美了一下弦舞剛才的狡辯,隨即就請曲太醫把她之前對他說過的話,跟這四位宮女講一講。


    “你此言一出,若立功了,官家想來會因你自首和問詢證供有功,減輕你的罪名。”


    曲太醫明白崔桃這是給他機會,對崔桃感激不已,忙對弦舞等人道:“我勸你們最好還是老實交代,有些話不能亂說,病入膏肓之人,便是身體表麵看不太出情況來,剖屍細查其五髒六腑,卻是什麽都瞞不過。”


    四宮女一聽‘剖屍’二字,都瞪眼驚住了。其實不止他們,宋禦史三人外加趙禎,都很驚訝。


    趙禎盯著崔桃,本想問她是否真打算要去剖虞縣君的屍身,便見崔桃先行禮發話了。


    “請官家準許妾剖開虞縣君的屍身!”崔桃不等趙禎發話,又補充一句,“若官家不同意,妾便去請求太後!”


    宋禦史等人:“……”


    崔娘子,你牛啊!這麽明晃晃拿太後威脅皇帝的話你都敢說出來!


    趙禎本欲張開的嘴,忽然覺得沒必要張開了。好的,他知道了,他的回應根本不重要,這虞縣君的屍體剖定了,如果這四名宮女不肯老實招供的話。


    弦樂、弦舞等人聽了崔桃這話,自然是無法不信,請問了劉太後,那虞縣君會留全屍才怪!不說的結果是死,說了也是死,但說了還可留虞縣君一具全屍……四宮女該如何做下決定,心中已然清清楚楚了。


    她們哭得泣不成聲,隨即老實地交代了虞縣君因受辱後,心生決絕之意的經過。


    “太後走時,婢子等人確實乖乖站在院中候命。但須臾後,婢子便趁他人不注意的時候悄悄進屋去探望了虞縣君,卻見她邊哭邊在坐在桌案後寫信。婢子得知她有決絕之意後,便出言勸慰,卻不想虞縣君主意已定。


    虞縣君跪下來求我們,說為了大宋,為了官家的以後,她便該在這時以死推官家一把,令官家不必再因孝而心慈手軟,再三忍受著太後的轄製。她哭著懇求婢子們幫幫她,希望婢子們能舍小己為國,隻要幫著隱瞞她自盡尋死的情況就好。眼見著虞縣君真服毒自盡了,婢子們如何能不動容……”


    弦舞哭著喊道,手不停地拍著地麵,痛苦又無助。


    “虞縣君去的時候,我們都在,眼見著她毒發,蜷縮在桌下,最後一動不動了——”弦樂說到這裏,就說不下去了,也哭得泣不成聲。


    接下來,出現‘漏洞’的細節都被一一交代清楚了。


    虞縣君毒發掙紮的時候抓著桌腿,引發了桌子的晃動了,當時桌邊正好放著太後的人留下的那半大碗茶水,茶碗落地摔碎了,便灑了滿地的茶水,點心和盤子也都淩亂了。她們也沒有動現場,因為這樣更顯得毒發的情況。


    四人因為眼睜睜見證了虞縣君服毒和毒發的經過,自然不會懷疑虞縣君是否真的死了,所以沒去也不敢去證實虞縣君身亡的情況。


    她們隨即就跪在虞縣君的屍身跟前,發誓一定要助虞縣君妥當了卻她的遺願。然後便強壓著傷心,返回院中,像什麽情況都不知道一樣,遵從太後之命,繼續在那裏守著。


    等她們站滿了太後要求的三個時辰,弦舞還特意提前喚了其它四名宮女和內侍一起作證,假裝她們剛發現屍體。


    但因為一切早就安排好了,進屋後,對現場的觀察就沒有之前那樣細致,深深印在她們腦海裏的虞縣君的死亡現場,是虞縣君掙紮毒發剛死時的情形。所以在供述的問題上,四人竟不約而同地一致,都不覺得地麵上灑滿了水有什麽問題,也沒有意識到不掀開虞縣君臉上的頭發是個破綻。


    趙禎聽完整個經過之後,眉頭皺得極狠,他閉上眼,隱忍地深吸一口氣,再呼出去。此時此刻的他,什麽話都不想說了。


    “太後駕到!”


    劉太後匆匆趕至垂拱殿,她氣勢洶洶,一臉問責之態。隨即看見崔桃完好無損地立在殿中,而弦樂、弦舞等丫鬟則狼狽伏地,完全是一副認罪的模樣。劉太後的臉色立刻變得淡定了,她隨即落座,免了崔桃等人行禮。


    “說吧,怎麽回事。”


    崔桃正欲張口,劉太後立刻命道:“給崔氏賜座,也該讓她歇一歇了!宋禦史口才好,你來說。”


    崔桃便得了個座,還別說,跑來跑去點頭哈腰又站著這麽久,還哭嚎了一陣子,她真有點累了。


    宋禦史便依命將整個經過詳述給太後聽,不敢有半點錯誤或遺漏之處,末了他實在沒忍住,稱讚了崔桃一句。


    “……當真是巾幗之傑啊!”


    “不錯,比起老身當年都不差。”劉太後讚許地看了一眼崔桃。


    劉太後什麽人物?辣到不行的老薑,對人向來挑剔。她能把一個人跟自己比,還承認不比自己差,是絕高的讚美了。甚至對皇帝,她老人家都沒這麽稱讚過。


    當然此時的趙禎已經不及去顧及這些了,他還沉浸在複雜的受驚和悲傷之中。


    “這虞氏我早瞧著有些妖邪,因見官家甚是心悅,才留了她。”劉太後道。


    趙禎怔了下,看向劉太後時,他複雜的情緒中再添一層複雜。


    再接下來,似乎是時候他們母子交心了。劉太後就把崔桃、宋禦史等都給打發了。至於弦樂、弦舞等人,則暫且都被押了下去。


    宋禦史等跟崔桃道別,走的時候,他們看崔桃那眼神頗有欣賞敬意。


    崔桃正琢磨著她是不是也可以走,就被羅崇勳請去了慈明殿的一間屋子裏飲茶。


    桌上有春藕,鵝梨餅子和各樣雕花蜜煎。


    崔桃不會客氣的,吃得很歡快,其中蜜煎類尤以櫻桃煎最好吃。崔桃吃完了之後,轉眸喝口水的工夫,就見羅崇勳將更大一盤櫻桃煎送到她的右手邊。


    這可太會伺候人了。


    這位羅都都知在不囂張玩兒殷勤的時候,還真討喜。


    崔桃禮貌道謝後,就繼續吃起來。


    羅都都知賠笑著對崔桃道:“先前對崔娘子多有失禮之處,還請崔娘子見諒!”


    “客氣了。”崔桃不多說,因為她的嘴要忙著吃。


    這櫻桃煎是以萬顆去核搗碎作糕,果肉不多便不好吃。北宋的櫻桃可沒有大的,都是小櫻桃,所以這去核的工夫可不容易。不僅要把核除了,還的保留好擠出的果汁,不然味兒肯定不足夠好。


    宮裏頭所用的櫻桃自然是精選顆粒較大且有滋味的,而且這時候已經不是櫻桃的時節了,便是用糖醃漬,想來也得用到冷庫儲存。所以,此時此景,此味良獨美。


    “小人仔細想過了,崔娘子對小人的提點真對!”羅崇勳接著道,“小人自恃得了太後的寵信,便狗仗人勢,太過囂張了,該打!”


    羅崇勳說著,就伸手拍自己臉一下。


    崔桃吞了嘴裏的櫻桃煎,倒有點驚訝羅崇勳對自己的態度有些過於熱情了。


    “羅都都知這般是為何?”


    “自然是三省自身,跟崔娘子好好賠罪。”羅崇勳馬上乖乖道。


    “還是有點怪怪的,再透露一點,我也不會吃了你。”崔桃對羅崇勳笑一下。


    “是太後——”


    話剛起頭,齊殿頭跑來傳話,說太後要回來了。


    羅崇勳趕緊忙活去迎接,又好脾氣地笑著囑咐崔桃且等一會兒。


    崔桃沒有疑惑多久。


    等她在慈明殿再見拜見劉太後的時候,崔桃就聽劉太後開口便質問她當年為何要離家出走。


    劉太後已經了解了崔桃一些經曆,對於崔桃當年離家出走之舉卻有些不喜。


    羅崇勳一邊在旁奉茶,一邊先替崔桃解釋了,“小人覺得,這其中肯定有什麽誤會。憑崔娘子的性情,哪怕是失憶前,再怎麽樣也不會做出這等失禮越矩之舉。”


    崔桃明白了羅崇勳的暗示,這事兒她若有妥當的理由來解釋,那她今天大概就會得機會有富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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