彎腰鑽進停在旁邊的空車中,小石頭是司機,一把人接到,就踩了油門,車輛飛馳出去。杜恒熙心髒還在疾跳不已,他抬手撫了撫胸口,然後轉身朝身後遺留的汽車看去。他剛剛轉身,就聽見轟然一聲炸響,身後的車輛爆出衝天火光,車身被氣流掀翻出去,再重重落地,炸了個四分五裂,一股濃黑的硝煙在空氣中彌散。杜恒熙目瞪口呆,他轉頭看劉安,“這是你幹的?”劉安看著這一幕也嚇傻了,一臉無所適從,“不是啊,我沒想到啊。”杜恒熙臉色白了白,腦子轉一下,前因後果就聯係了起來。他原先還在奇怪為什麽金似鴻會沒有看押著他一起走,安樸山把他帶到北京又是想要做什麽。現在明白了,壓根就沒有去北京這件事,金似鴻是想要炸死他。要不是他提前安排了劉安等人截車,他現在就在那輛車裏,被炸得灰飛煙滅了。他感到一陣惡寒,說不清是死裏逃生還是如墜冰窟。劉安看著爆炸的慘況,愣了一會兒,又興高采烈起來,“不管是誰幹的,這陰差陽錯的,倒是解了我們的後顧之憂。裏頭的人被燒死了,缺胳膊斷腿的,誰都看不出來少了一個人。”杜恒熙轉過頭,麵無表情地點了一下頭,“嗯。”車輛穿過一條小巷子駛入另一條大街,在那條小巷子中,杜恒熙看著車窗外,恰好跟一個步履匆匆的行人打了個照麵。他看著外麵,那人也恰好抬起帽子,朝他這邊看過來,四目相對,兩人都愣了一下。還是那人飛快地低下頭,一陣風似的走了。車輛開出去,甩開小巷,駛進大街,杜恒熙若有所思地看著前方,突然拍了拍前座,聲音幹脆地說,“停車!”小石頭令行禁止地踩了刹車。劉安不明所以,“你要做什麽?船快開了。”杜恒熙從腳下的藤條箱中找出了把小手槍,然後推開車門,跳了下去,“你們在這裏等我,我很快回來。”說完就轉身飛快地返回了小巷中。劉安莫名其妙地在車裏坐著,隻聽巷子深處傳來砰砰的兩聲槍響,隨後是一陣匆忙的腳步聲,幾乎轉瞬間,杜恒熙就跑了回來。一手按住車門上沿,身形矯健地跳進車裏,拉上車門,吩咐道,“開車。”小石頭踩了油門,簡直比士兵還要聽話迅速。劉安似有所覺,“您把剛剛那個路人殺了?”杜恒熙點點頭,滿臉冷肅地解釋,“那是金似鴻手下的人,他認識我,萬一說出去就麻煩了。”劉安有些惋惜地哦了聲。他倒不覺得杜恒熙有濫殺無辜的嫌疑,隻是覺得那位仁兄實在是倒黴,出門沒有看黃曆,白遭受了這樣一場無妄之災。也許是杜恒熙手傷未愈,或者那把小手槍火力不足,唐雙喜並沒有立刻死亡。但氣管已經被打穿,他發不出聲音,無法求救,隻有連串嘶嘶的吸氣聲,口腔不斷溢出血塊夾雜著血泡,順著下巴淌下來。他趴在地上,苟延殘喘地扒著青石磚的磚縫朝巷子口爬,身後拖出一道長長的血跡。爬了一會兒他就心灰意冷了,巷子太長,他爬不出去也找不到人。眼睜睜望著不遠處人影流動,陽光明媚,此處卻昏暗不見天日。知道自己恐怕活不了,唐雙喜顫顫巍巍的伸手到口袋裏,掏出了金似鴻交給他的炸藥的引爆裝置。金似鴻讓他躲在這裏,看到杜恒熙被人帶走後,就按下按鈕,炸了車,毀屍滅跡。本來一切都進行的很順利,隻是他沒想到,在自己撤離時,會和杜恒熙撞上。而杜恒熙去而複返,又會什麽話都不說就對他開了槍。唐雙喜把那個黑色的方塊掏出來,手在地上亂摸,不遠處有塊石頭,他的視線有些模糊,喘不上氣,血水一陣陣在口腔裏上湧,他哇的吐出來,全吐在了自己手上。吐出來就緩過一口氣,他把身體挪過去,抓住石頭,用最後一點力氣,把裝置砸了個稀巴爛,然後往角落裏扔。但他的力氣太小了,用了全部的力氣,也不過是半臂遠的位置。他又實在無法再扔一次,隻能自暴自棄地希望不會被人發現。他又扒著青磚縫往前挪了一點,指甲嵌進泥地磨出了血,隻挪了半個身位,他就沉重地一頭栽倒在地上。臨死前,他按著胸口口袋裏貼著心髒的那縷頭發。他的媳婦兒今天早上早產了,他把穩婆請到家裏,聽了一上午淒厲的慘叫,緊張地渾身是汗,坐立難安,什麽都沒吃。熬到中午時出門,來處理金似鴻交代給他的事。不知道媳婦現在生了沒有,也不知道是男是女。他意思恍惚地大睜著一隻獨眼,看著湛藍的天空,在小巷渺無人煙的寂靜中,他依稀聽到了一聲嘹亮的嬰兒啼哭。遺憾,他雙目難閉地停止了心跳。第51章 走(第一卷 完) 天津碼頭。劉安給他們找了艘船,幾人躲到船艙底下躲過了盤查。等到入了夜,小石頭先從底下鑽出來,觀察了四周,才轉身伸出手,“大爺,底下悶,您上來透透氣吧。”杜恒熙搭了他的手,彎腰走出來。船艙裏有旅客橫七豎八的席地而睡,勁風自門縫窗戶隙橫掃進來,刮得灰塵翻飛。底下一股魚腥味,船開得顛來倒去,把杜恒熙晃了個頭昏眼花,還好胃裏沒什麽東西,才不至於吐個昏天地暗,白白丟臉。雖然沒有吐,臉色也很不好看,青白交加。他站到船頭,鹹腥的海風迎麵吹拂,黑沉沉的海水滾滾翻湧,遠處天津碼頭已變成一個遙遠的輪廓模糊的印跡,幾點閃爍的亮光也越來越遠。他迎著風深吸一口氣,又把胸腔內積壓的濁氣一吐而空,風吹鼓起他的衣衫袍角,在空中發出獵獵聲響。小石頭走上甲板,給他取了件外套搭在身上。劉安嘴裏叼著煙卷走過來,“軍座,這下往哪走您想好了嗎?”杜恒熙眼睫垂落,轉過身,從船頭走下來,“我讓梁延先去了上海,但金似鴻知道我在上海有產業,我們不能冒險,得找人跟梁延取得聯絡,讓他來找我。”劉安點點頭,覺得有道理。杜恒熙抬眼看向他,“你在馬店有妻子有家庭有事業,等船靠岸後,你就回去,當做什麽都不知道。我不能讓你落個家破人亡的下場。”劉安一怔,張大嘴,嘴裏的煙卷掉了下來,“我不是個貪生怕死,圖安逸的人。”杜恒熙點點頭,“我知道,你在這種時候肯來幫我,已經仁至義盡了。”他抬手拍了下劉安的肩,“往後會怎麽樣我也不知道,你做的夠多了,不需要再賠上後半輩子。”劉安眼一紅,艱難地咬了咬牙,“軍座,我孩子還小,小芬又是個不懂分寸的鄉下女人,什麽事都指著我,我年紀也大了,沒多少日子可指望,我實在……”杜恒熙搖了搖手,“沒事,不必多說了,我心中有數。”劉安走後,小石頭猶猶豫豫地靠過來,他從後頭看著,覺得杜恒熙這幾日又瘦了不少,身形單薄,在海風中,像一隻輕薄的小動物,讓人想攏在手心裏憐惜。察覺到身邊有人靠近,杜恒熙側頭看了看他,小石頭是個淩厲的長相,但順眉耷眼,被調教得沒有脾氣。自己身邊,最後竟然剩的是他。“你為什麽不離開?”“我不可能扔下您不管。”杜恒熙沉默片刻,“你放心,今後隻要有我一口飯吃,就不會讓你餓著。”小石頭眨了眨眼,然後抿唇笑了一下。杜恒熙看了看他,“不想問我要去哪裏嗎?”小石頭說,“您想往哪去就往哪去,我聽您的。”杜恒熙麵無表情,雙眸幽深地看向遠去的天津城,“往西北去吧,那裏亂,越亂的地方越有利可圖。”他把手放上掛在胸口的佛牌摸了摸,玉器貼肉戴著,浸潤了體溫,是溫涼的觸感。時至今日他還是沒把這個東西摘下來,就好像一個紀念,一個提醒。到了此刻,他脫身而出,重獲自由,才終於可以超然地審視起自己的感情。恨意有,愛意也不少。他終於肯承認自己的確愛上過金似鴻。殘忍的事情做盡了,還是割舍不下。想起他,心裏總是又是甜蜜又是疼痛,愛與恨交織在一起,已分不清孰輕孰重。盡管兩人已經到了互下殺手的地步,但想到今後再也見不到他,仍然會覺得很寂寞。寂寞也好過沒有牽掛,杜恒熙還是希望他們最好遲點再相見,因為再相見,必定是你死我活的場麵。但不見又不行,他必然會親手殺了安樸山。至於金似鴻,殺也罷,折磨也罷,都是與愛無關的事了。汽車爆炸的事情很快傳到了金似鴻耳朵裏,他表麵上怒不可遏,內心則鬆了口氣。並且立刻拍了電報,把消息通知給了安樸山。相信安樸山也會讚賞自己把這件事辦的妥帖漂亮,雖然損失了一輛汽車和幾個士兵。但這是太不值錢的東西了。他裝模作樣地去檢查了爆炸現場,早有新聞記者蜂擁而至,他沉痛地公告了車上遇難者的姓名,由著他們去散發聯想,大書特書。這裏行事順利,誰知金似鴻剛回到家,便有人上氣不接下氣地跑來通報,“老大,你去看看,唐哥的屍體在巷子裏被發現了!”“什麽?!”金似鴻驅車趕去,剛下車就看到唐雙喜的屍體趴在巷子口。他走過去,在屍體前站住了,往巷子深處看了看,一路延伸過來一道長長的血跡。所以唐雙喜死前必定是經過了漫長的痛苦的掙紮,可惜還是求生無門,眼睜睜看著自己斷氣。金似鴻心裏發緊,蹲下身把人仰麵翻轉著抱起來,屍體已經僵硬,滿麵都是凝固的血液,麵容扭曲,雙目圓睜。胸口和脖頸各中一槍,氣管被擊穿,血塊堵塞,慢慢窒息而死。金似鴻顫抖著手檢查了彈孔,凶手用的是特製的、口徑極小的手槍。這種手槍更像擺設用的工藝品,而不是專門用來搞暗殺的。金似鴻隻在杜興廷的書房內見過一次,是外國使節送來示好的禮物。也許全天津都找不出第二把。他看著懷中的屍體,腦子裏一陣陣發昏,仿佛天旋地轉,四肢僵硬,已不知道該怎麽做。很久才想起伸手去闔唐雙喜的眼皮,卻怎麽都闔不攏,最後隻能艱難地在他耳邊發誓,“放心,大哥會為你報仇。”那雙眼睛才終於閉上。他站起身,小李走上前問要不要通知唐雙喜的家人來收殮屍體。金似鴻點了點頭,片刻後又攔住他,nan風dui佳“我過去通知,你把身上的現錢都給我。”小李什麽都沒問,就把自己的錢袋遞了過去,金似鴻數了數自己身上帶的錢,還是覺得不夠,又彎腰拿筆簽了張支票,疊好了放進口袋,才坐車去了唐雙喜家。門口下車,四合院裏一派熱熱鬧鬧的景象,不時傳來嬰兒嘹亮的啼哭。問了才知道,剛誕下一個男孩,母子平安,準備放鞭炮慶賀。金似鴻一時隻感覺滿屋子的喧鬧笑聲像針紮一樣刺耳,無法承受,走路時身形晃了晃,小李憂心地去攙了他一把,“老大,我幫你去說吧。”金似鴻站穩後搖頭,“不用。”他走進院內,因擔心影響產婦健康,猶豫片刻後隻跟唐雙喜的嶽父嶽母說了此事,老人家哀嚎一聲,瞬間大喜至大悲,險些哭暈過去。金似鴻掏出錢和支票,塞進老人的手中,然後噗通一聲跪下,表情凝重,“二老放心,雙喜是我兄弟,從今以後,我會負責贍養你們終老,弟媳和孩子我也會當親人一樣照料。”老人家皺巴巴的手抓著金似鴻不肯撒,滿麵悲苦,眼淚順著溝壑縱生的臉往下淌,“我早說了,我早說了,讓他不要幹這行。可他不聽!”聲音淒厲,邊說邊搖頭,“你殺了這麽多人,遲早也要被別人殺的,你讓別人死於非命,別人也會讓你橫屍街頭,是報應啊,都是報應!可我沒料到報應來的這麽快!連親兒子都不讓你看一眼!老天對你好狠啊!”金似鴻木然地被她抓著,衣袖濕噠噠浸滿了淚水。他不相信報應,他隻相信人為。從唐雙喜家出來,他坐車在天津兜了一圈,觸目是花花世界、紙醉金迷,卻沒有一處是他可以容身訴說的地方。小李問他究竟想去哪,金似鴻猶豫片刻,最後來到杜恒熙登船的天津碼頭。他孤身走上河堤,寒風蕭瑟,夜空星河璀璨,海水一浪浪地從遠方奔湧而來,在裸露的岩石上撞得四分五裂。眯起眼向遠處張望,無數航行的輪船閃耀著溫暖的黃色燈光在大海上沉浮,說不清哪艘是來哪艘是走。金似鴻目光直射向遠方,神情冷肅,身形挺立得像一把標槍,突然從後腰掏出一把勃朗寧手槍,無緣無故地朝著虛空處的海水連開兩槍,槍響聲震耳欲聾,引得碼頭一陣騷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