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克像個生嫩的水手被人撞見在火藥室抽煙似的,一把將要命的證據塞入口袋。“謝謝你。”他喃喃道。


    她仍伸著手,笑容過度甜美地說:“這要四便士,爵爺。”


    原來如此,她想玩遊戲,是吧?“你真是唐突無禮,茱莉。”


    “又如何?你真有代表性。”


    “這話什麽意思?”


    “不談了。請給四便主。”


    “四便士做什麽?”他問。


    “郵資。”


    他呆若木雞,迸聲反問:“你肯接受一個吻作為替代嗎?”


    她的笑容消失,細巧的耳鼻歙張。“別油腔滑調。你跟你的情婦信函往來是你的事,收取郵資是我的事。”


    羞慚冷卻了挑逗的企圖。“對不起。”他從抽屜取出一枚金幣放在她的手心裏。


    “四十二先令?兩金尼?”她說。“我沒有零錢找給你。”


    他輕輕將她的手指合起來握住金幣。“其它的拿去付郵車的費用。”也原諒我這個小醜。他幾時才能學會應付這個女人?


    她盯著金幣半晌,搖搖頭。“不,我不能接受。把它送給蕭夫人吧。她和你的兒子比我更需要它……尤其你現在要把他們攆走了。”


    她譴責的口氣令雷克吃驚,他說:“我不知道你竟會毫無道德到偷看別人的信,而且洛伯不是我的兒子。”


    她挺直了身子,向他跨近一步。歐薄荷的清香驅散了紫丁香的濃鬱。“我沒有看你的信,齊雷克,我從不看別人的信。道格親自送交你的信,他告訴我蕭夫人又哭又笑,因為你要跟她斷絕關係。而且,你說那孩子不是你兒子,什麽意思?”


    耐心,雷克告訴自己。她慣於保護無助的孩童。“那孩子五歲。我……咂……認識蕭夫人才一年左右。縱或如此,我已安排了他的就學。我相信她給我的信是關於此事。”


    茱莉張口結舌,平滑的額頭皺出一道紋。“哦,原諒我。我不該妄下斷論。”


    打從與安茱莉見麵起,雷克就不斷被她坦率的態度弄得陣腳大亂。他想擁抱她,希望她依賴他。他想問她為什麽扛起郵局的重大責任。用言語追求她並不容易——尤其如果類似地前任情婦的話題不斷鑽入交談中。不過,再想想,他幾時跟茱莉有過正常的交談?


    “我原諒你,親愛的,”他愉快地說。“既然問題澄清了,告訴我,從我上次見到你看到現在,你都在做什麽?”


    她把金幣塞入袋子。“你上次見我,我是在睡覺。”


    他記得她的模樣有多麽甜美,像天使一般,雙唇微張,被單蓋到她的下巴。“而且很美。”


    “你是個喜愛惡作劇的醜怪巨人。”


    “我不是。”


    “我把你的畫扔進垃圾桶了。”


    “垃圾桶?”她的話有如拳頭。他已多年未提筆作畫,而且那幅畫並未展現他的才華,但是熟能生巧,他的技巧會恢複。


    “哦,我傷了你的感情。”


    這次她想欲擒放縱了,嗯?這方麵他可以與她匹敵。“我猜這表示你不肯再做我的模特兒了?”


    她像女皇一般尊貴地走向他。“我從來就沒有做過你的模特兒,你闖入我的房間——”


    “不,我沒有闖,”他打斷她,希望能拖延她的忿怒。“我非常靜悄悄。”


    “我真高興你覺得擅闖私宅是這麽有趣。”


    她的表情堅定可畏,就像在裁縫店內護衛施昆彼時一般。雷克好喜歡。“你生氣時真迷人。”


    她大笑,眼中的火花轉為挪揄。“你以為我會被如此缺乏創意的奉承所打動?”


    雷克有如在茫茫大海中慌了手腳,他發覺要贏得她的心一點也不容易。但是這項挑戰卻讓他呆滯的腦子頓生靈感。幽默失敗了,開門見山可會奏功,“要怎麽樣才會打動你?”


    她走到壁爐前,摸克利夫蘭公爵最喜愛而自豪的一組鐵製士兵塑像。這幽暗而男性化的房間有了她,似乎明亮許多。雷克的生活亦然。


    “如果,”她表示。“我要被打動,對象也不會是個有小偷的本事,和低級的想象力的男人。”她霍然轉身,對他搖著手指。“聽我的勸告,齊雷克,把你的藝術靈感限製在車輛和靜物水果上,把你的多情限製在歡迎它的人身上。”


    假如自尊是溫煦的風,他已夠死在水中。他自我辯護地說:“要勸退我,憑幾句賣弄辭藻的侮辱還辦不到。尤其是你不久前才投入我的懷抱,差點把我的臉吻掉,鼓勵了我對你的感情之後。若非你外婆和那個嘮叨的牧師在郵務室內,我會一路抱你上樓,放在你的床上,讓你嚐到我的多情。”


    她堅不退卻,旁人隻能從她上下起伏的胸部看出一絲她的氣忿。“我會早在你強暴我之前就清醒過來。”


    她會醒過來——許多次。“那麽你承認你曾經心動,曾經想要我。”


    她氣得雙頰脹紅。“我是……好奇,而且氣昏了頭。”


    “你現在也在生氣。”


    “我一直生你的氣。”


    小心,茱莉,他心想,你已經無法自拔了。“那麽,換言之,你一直想要我。”


    她雙手一攤。“我真不懂何必費神跟你談話。”


    雷克一把將她攬入懷中。“你費神,是因為你喜歡我。”


    “不,”她試圖掙脫。“我不喜歡你,至少不是你以為的那種喜歡。哦,真是費神!我的意思是,你的想法錯了。”


    她並未再掙紮,於是他追問:“我的想法是什麽?”


    她站得好近,他可以看見她羽毛般的睫毛。她輕聲說:“你以為你可以耗弱我的意誌力,你以為我會把我的童貞獻給你。若不然,我相信你會下手強奪。”


    他狂馳的思潮猛烈停頓。童貞。為什麽他曾假定她不是處女?因為第一次見麵的情境。除了她有一副豐滿的胴體,她還是全英國最獨立自主、最有潛力的女人。他以為她會有個情夫,而且,為什麽沒有?


    呆愕之下,他讓這項無比悅人的信息在他心頭紮根。他會很快向這個曠世奇絕的女人引介激情的樂趣。他的身體應和他的想法。


    “怎樣?”她質問,退後一步。“你無話可說啦?你會試圖在此地奪走我的童貞嗎?”她眼中閃動著激挑之色。“現在?”


    他吞口口水,啟齒欲言,但她的表情製止了他。他興致勃勃地望著她的目光落向他的胯下。


    “你的庸俗多麽容易預料呀!”


    她的機敏狡黠令他惱火。“喂,看著我,茱莉。”


    “我已經看過了,謝謝你,而且我對家父的最新獻禮根本毫無興趣。”


    雷克大笑以掩飾自己的尷尬。“相信我,親愛的,令尊與我將要奉獻給你的根本毫無瓜葛。”


    “就算是教皇替你的品行作證,我也不會相信你。”


    “那麽,國王怎樣?”


    她故作輕描淡寫地問:“你寫信給他了。為什麽?”


    “擔心了?”


    她信心十足。“一點也不。”


    “哦,我認為你擔心。”而且她該好好擔心一下。“我認為你也怕我。”


    “哈!你給自己臉上貼金。你以為我會愛上你。”


    “對,沒錯。我是個金龜婿,而你是人人爭取的首獎,茱莉。”


    她握拳重擊壁爐台,步兵塑像應聲震倒。“我不是獎品,雷克爵爺,”她說著,扶正塑像。“我是個棋子,跟你一樣。”


    她這句話的確瓦解了他的鬥誌,他的雙手頹然垂落。“就是那紙婚約,是嗎?”


    她的神情軟化了,看上去好脆弱,令他覺得她會哭。“是的,就是那紙婚約,否則你為什麽要我?你可以得到全英國任何一個合適的、甚至不太合適的女人。大概連法國、西班牙也包括在內。別裝了,我們知道你為何來此。”


    他突然念頭一動。“別動,我立刻回來。”


    他不讓自己有時間考慮後果,大步走進他的套房,拿著一份文件回來。“拿去。”他把它塞入她手中。“沒有你的簽字它一文不值。撕掉它,扔進火裏或掛在旗杆上,茱莉。我不在乎。”


    受傷的自尊令她雙頰脹紅。“我早就知道你並不想娶我。”她搖晃著文件。“你對這文件的漠不關心足以證明我的想法。”


    她誤會了,雷克的耐性繃斷了。“我當然想娶你,我從未隱瞞過這一點。可是我幾曾真正向你求婚過?”


    “你並沒有真正求婚。”她邊說邊撫弄著羊皮卷,姿態撩人令雷克受不了。“你當著全巴斯城的市民告訴我,我們將成為夫妻。”


    雖然他明知那姿態和動作是純潔無邪的,他仍情不自禁想象她的手以類似的動作在他身上遊走。


    “你否認自己說過的話嗎?”她問。


    他的膝蓋快發抖了,他若不盡快將那文件自她手中取走,他必會後悔。“我不否認。可是你怎知你不會想嫁給我?你根本不肯認識我、了解我。”


    “相信我,我了解得夠了。或許你忘了,可是我曾經大度麵對這種情況。”


    “我跟其它人不同。”


    她上下打量他。“哦?怎麽不同?”


    她永遠不會知道答案。“我想要你。其它人配不上你,而我願意證明我配得上。”他刻意盯著文件。“撕毀它。”


    她反而將它抱在胸前。“你不能當真。你不了解家父。他毀了四個正派男人,第五個傾家蕩產。為了給我找個丈夫,讓他抱個外孫,他手段無情。”


    冰冷的恐懼滲入雷克的骨髓,但是他擠出一絲微笑,說謊道;“我不怕令尊,而且我了解你何以不肯被迫結婚。”


    “那你的重點是什麽?你又怎麽會被迫答應結婚?”


    但願他能告訴她。他取過文件,扔在克利夫蘭公爵的書桌上。安全了。他的虛張聲勢奏效了,他說:“我的重點是這樣——我們彼此不了解。你是個聰慧能幹的女人,而我是個智力中等的狡黠巨人。”看見她笑了,他急忙說下去。“我認為我們試試求愛的階段,看看你是否不喜歡我。”


    “我不是不喜歡你,雷克。我不能嫁給一個睜著眼睛說謊的男人。”


    “我又怎知你能否讓我信任、托付我的‘謊言’?”


    “你不知道。”


    “我願意冒險。我們就從周二晚上去辛普生俱樂部開始。”


    “不行。”她又開始扶正壁爐台上的士兵塑像。“我得跟藍先生和韋馬歇先生見麵談事情。”


    “那,周三晚上去魏家俱樂部。”


    “抱歉,你得一個人去。我得陪亞伯去布裏斯托,我們要到周四才回來。”


    “這都是搪塞之辭。”


    “不是。布裏斯托的職員是新來的,我必須去檢查他作的記錄。”


    “那,周四晚上去辛普生俱樂部。”


    她的貝齒咬著嘴角。“你看過社交行事曆。”


    他虛張的勇氣漏風了,但是他拒絕認輸。“你肯跟我去嗎?”


    “我肯在周五跟你去跳舞,但是你必須答應兩個條件:你要保證停止午夜拜訪;同時取消印製喜帖和文具用紙。”


    詫愕之下,他說:“誰告訴你這件事的?”


    “杜比急於讓我知道。”


    “你不喜歡他。為什麽?”


    她歎口氣。“這是個很古老又通俗的故事。”她將一台模型大炮移至她布置出的前鋒位置。“你會覺得很乏味。”


    “我好奇,告訴我。”


    “不。”她尖聲說。


    他該見好就收。“好吧。你信守諾言,局長小姐,我就會信守諾言。”


    她伸出手。“我們會做朋友。將來有一天你真結了婚,帶著你的夫人回到巴斯,我們會相處融洽。握手言和?”


    她的手滑入他的,他立刻期待更親密的擁抱。她會成為他的夫人,上帝為證。“當然。你回來和第二天一早我就會去看你,我們去十字浴室。”


    “好啊。外婆一定會喜歡她的護花使者。”


    厭惡感席卷他。


    “你為什麽神色如此沮喪,雷克?她又不會咬人。”


    此話說得太客氣了,因為洛克堡的文娜對她的敵人會吃了還不吐骨頭。他了解她這種人,他也知道如何對付她。但是,他能在不傷害茱莉的前提下,讓她明白她外婆的真麵目嗎?


    “雷克……”


    他毅然不再想那殘酷的老惡婆。“她當然不會咬人。你現在要去哪?願意有個護花使者嗎?”


    她聳聳肩。“我要去咖啡店遞送最新一期的‘塔勒三日刊’和‘紳士季刊’。我不需要護花使者。”


    “啊,可是你需要的。”


    “為什麽?”


    他撥搓光禿禿的上唇。“據餘夫人表示,咖啡店不適合弱者女性的纖弱性情,而且充斥著政治和哲學這類嚴肅話題。”


    茱莉大笑。“除非季刊在轉運時毀損,否則他們從未注意到我的存在。而且,嚴肅話題來不及讓我吃不消,因為我隻去送遞刊物,立刻就出來。”


    突然間他覺得自己可以隻手擎天。“反正我還是要去那兒。”他說謊。


    “隨你吧!”


    他握著她的手肘走向房門。他逗她道:“我看我要親自去拜訪杜比,問他為什麽你不喜歡他。”


    她抓住他的衣領,目光驚惶。“你千萬不可以去。”


    他按住她的手。“為什麽?”


    她緊張地看著他的領巾,又看看吸煙座,再看看牆上的肖像。最後,她說:“他要我的工作。”


    雷克托起她的臉。“看著我。”她看他,他說:“還有呢?你隱瞞了他的一些事。”


    她再度振作自尊,但騙不了他,因為齊雷克一眼即知什麽是謊言。一股深切的同情勾動他的心靈。“告訴我。”


    “六年前,家父派杜比來此地跟我結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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