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道理,這是完全沒有道理的事情呀。」


    夕陽西下,從庭院旁可以窺見的天空已經滿是一片晚霞的顏色。


    在行程表的進度嚴重落後,好不容易才準備好的晚餐飯桌上,江藤正在不停地埋怨著:


    「如果要問是哪裏沒有道理,隻能說是從頭到尾,無論是哪一點都沒有道理可言。但尤其是這幾個小時內所發生的事情,妾身可以斷言那簡直已經超越了侮辱,來到褻瀆的領域了。真是令人不敢置信的事情呀。」


    「你真的很吵耶,閉嘴好好吃飯啦。」


    「居然以訓練為名目,讓妾身在烈日底下奔跑,而且還叫下手不知輕重的笨狗追逐,最後甚至讓妾身昏迷。光是如此還不夠,你之後居然還一直囉唆地要我學東學西,讓妾身累壞了。」


    「就教你吃飯時安靜點了。」


    「真是的,你到底以為自己是誰呀?難道你是某處派來想害妾身累死的特務員嗎?」


    「暗殺你幹麽還要那麽費工?就算不做那麽迂回的事情,要對付你根本就是——唉,算了。總之快吃吧。」


    「最基本的,你這家夥根本就不了解什麽叫做先後順序。如果安排那麽緊湊的行程表,對妾身而言很明顯是太大的負荷吧?就算行程有多麽綿密,要是硬塞給妾身根本無法完成的工作,誰都知道會有這種結果。」


    「你哪裏有立場說那種話.這就叫惡人先告狀。」


    唉。


    雖然我這樣賞她白眼。


    但老實說,我不能否認自己的聲音一點威嚴也沒有。


    因為就是我的管理不當,才會害江藤累倒。


    再加上我所安排的行程表壓迫著江藤的體力,這也是不爭的事實——姑且先不論連美園也表示讚同的那份行程表,原本應該是有多麽妥善。


    「真是的,你也該想想,妾身可是在不得已之下,必須配合你那毫無意義的熱血式指導。最基本的,明明都已經一再重申,妾身身為高貴的黑夜一族,原本就不擅長在大白天活動。但你這家夥到底是怎樣?居然絲毫不懂得適才適所的道理,反而想出那種完全適得其反的行程表。而且想出來就算了,居然還逼著妾身去執行。」


    「喂,就教你不要用手抓東西吃了。既然都已經教過你了,就拿筷子吃吧。」


    「你這人雖然常以教育動物而自豪,但要是把教育動物的成效拿來與妾身相提並論,那就大錯特錯了。不要忘了,你隻擅長管教動物,那和對待妾身是毫無關聯的事情。」


    另一方麵,江藤的態度非常高傲。


    也許她笨歸笨,還是察覺到我的語氣變弱了。所以才會以強勢的態度說話,想要一報積壓已久的仇恨。


    「最基本的,龍之介,你到底把妾身當作什麽了?妾身明明一再強調自己是個高貴的黑夜一族,你卻絲毫不改冒犯的言行舉止……這原本是該處以極刑的大罪,你現在隻是基於妾身的慈悲而苟活著。這件事情你可別忘了。」


    「我也說過好幾次了吧?有本事你就證明自己是個『高貴的黑夜一族』啊。隻要能夠證明給我看,不必你說我也會放尊重的。當然前提是你要能證明。」


    「看,你又開始冒犯了。居然敢懷疑妾身的話,這可是賤民不該有的行為呀。」


    「喔。」


    「你們這些人類,就隻可以崇拜、敬畏及遵從妾身的每一句話。吾之話語就是有如此沉重而絕對的價值。這一件事情已經不隻是常識,甚至可說是宇宙間的真理。你可要知道,別說是打個噴嚏,就連要呼吸都得得到妾身的允許。」


    「所以我說,就是因為這種蠢話,才會讓人更不相信你是什麽『高貴的黑夜一族』啊。好了,趕快趁熱吃吧。晚餐已經是你喜歡的韭菜炒肝了。」


    「哼,為何妾身要聽你的。要不要吃是由妾身作主,不是像你這種賤民可以過問的。」


    「喔,是嗎?」


    就算我有錯在先,現在也差不多快忍讓到極限了。而且我也不想再放任這個寄住人繼續囂張下去。


    因此,我決定以餌食釣她並結束這個話題。


    「那太遺憾了,今天的韭菜炒肝可是經過特製的。既然你不吃就算了,由我一個人吃完吧。」


    「……呣,你說特製?」


    「是啊,這可是一般家庭裏絕對沒機會吃到,與眾不同、超級而且極品的特別版本。不過,反正這都和不打算吃的你無關了吧。所以我要連你的份一起吃光囉?」


    「等等,龍之介。先告訴妾身這裏頭到底有什麽特別。」


    「我換了材料……好,我要拿走你的盤子了。」


    「慢、慢著,你這家夥!」


    吸血鬼(自稱)馬上就上鉤了。


    「光是那樣根本不能算作是說明!你到底是換了什麽材料,說得更具體一點!」


    「我才不要咧,真麻煩。嗯,不過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今天的韭菜炒肝可說是我最最最認真的成品……好了,我連你的份一起吃掉了。」


    「為什麽要兜圈子、而且還故意避開重點不提呢?不要這麽壞心眼!」


    「你那麽想知道嗎?」


    「想知道!」


    「那你就說:『求求你請告訴我』。」


    「求求你請告訴妾身!」


    江藤毫不遲疑地照做了,而且還附帶著沒人要求的低頭懇求。


    嗯。


    真是容易對付的家夥,反而到了令人替她擔憂將來的程度。


    「好,既然你這麽說我就告訴你吧。今天的肝,用的可是特別買來的名牌國產牛肝。」


    「喔?」


    「這是我托朋友弄來的,一盤要價數千圓的牛肝。這家夥可是很厲害的喔?如果生吃將會嚐到令人升天般的甜味,保證招架不住。」


    「喔、喔!」


    「就因為把這麽厲害的牛肝拿來做韭菜炒肝,要是讓那個朋友知道的話恐怕就要昏倒了,肯定會說:『拜托不要做那麽浪費的事情嘛~』。弄個不好可能還會禁止我買東西呢,我就是冒了如此大的風險。」


    「喔喔……雖然聽不太懂,不過好像很厲害呀。」


    「為什麽你會聽不懂,我明明就說得很清楚了吧。」


    「哎,總之今天的韭菜炒肝就是有那麽厲害,對吧?」


    「對,很厲害的。」


    「好吧,如果是這樣子的話,就可稱得上是值得妾身動口的料理了吧。龍之介呀,妾身準許你,趕快把那韭菜炒肝拿給妾身吧。妾身要親口替你嚐嚐看味道,你就喜極而泣吧。」


    「不,你也不必勉強來吃喔?」


    「求求你讓妾身吃!」


    「一開始就這麽說不就好了。喏,你吃吧。」


    「呀呼!妾身要開動了!」


    「喂,就教你用筷子吃啊!」


    即使我如此苦勸,這家夥一開始吃東西就會化為饑餓的野獸。無論對她說什麽,她都無法理解人類的言語。


    算了。


    今天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吧。


    畢竟這道韭菜炒肝是真的很特別,就讓她好好享用——


    「……喔?」


    此時。


    原本一旦開動就會專心到吃完飯的江藤。


    突然停下了動作。


    「喔、喔,原來如此呀,這的確是特製的。對吧,龍之介?」


    「…………」


    雖然我的表情上應該沒有明顯的變化。


    但老實說我很驚訝。


    這家夥,居然真的察覺到了……明明量少到不算是特別放進去的程度,就隻是我沒有特別去除掉而已。


    江藤沒有理會在內心感到疑惑的我,就隻是繼續用餐。


    她將韭菜炒肝全部吃完,連盤子都舔得一幹二淨。


    「嗬嗬,妾身享用了。這的確很美味。」


    「……是嗎,那就好。」


    「雖然你嘴裏吐不出好聽的話,但是你似乎真的有反省。善哉、善哉。」


    「囉唆,不要再鬼扯了,吃完飯就趕快把東西收好。我絕對不會放縱你,該做的事情就要做喔?」


    「稍等。」


    江藤閉上雙眼。


    「妾身需要一點時間恢複平靜,畢竟這是許久不見的刺激,身體承受不住。你就稍等一會兒吧。」


    「……………」


    ——如果是在平時的話……


    『少囉唆你這笨蛋,你根本就隻是想偷懶而已吧。我要狠狠教訓你這爛個性,把屁股給我露出來。』??…


    我應該會這麽說,並且擺出毫不通融的態度。但這時的我卻什麽也沒有說。


    不,正確來說應該是說不出口。


    當然,之後我也察覺到一件事情。當時的我還什麽都沒發現——又或許是察覺到了某種異狀,就隻是腦袋還來不及理解而已。


    重複一次。當時的我,還是沒有察覺到。


    「——好了,讓你久等啦。」


    過程大約是十秒,或者二十秒。


    先是閉眼過了這麽一段時間後,江藤咧嘴一笑。


    「那麽就來開始吧。」


    「開始?」


    開始收拾嗎?那就快點做啊——如果是在平常,我應該會如此回答。


    「……你說開始是什麽意思?」


    「還用說嗎,當然是判你這家夥罪。」


    江藤嘴裏『呼呼呼』地笑著。


    她悠哉地豎起單膝,擺出放鬆的姿勢。


    喂,不可以擺出那種難看的姿勢。坐在榻榻米上就該跪坐,辦不到的話至少給我盤腿——如果是在平常,我應該如此責罵她。


    但是,我做不到。


    因為本能不允許我那麽做。(著重號)


    「哎呀,你之前可真是膽大包天呀。」


    江藤繼續笑著,並且望著我——眼神如同在俯視著一隻小老鼠的老虎一般,然後說道:


    「又是將妾身當作禽獸看待,又是要妾身去做雜事。在如此冒犯之下,甚至還以管教為名擊打妾身的屁股。現在回想起來,比起生氣,妾身還更想發笑呀。那毫無疑問是過去不曾有過的新鮮體驗。」


    「……喔,是嗎?」


    「話說回來,龍之介。妾身即將稍微露出醜態,你可要原諒呀。」


    「醜態?你在說什——」


    但我並沒有辦法把話說完。


    因為,這個家夥伸手摸了摸喉嚨以後。


    便像遭到強風吹襲一般向後仰去。


    「嗯——!」


    然後,就開始嘔吐。


    她居然朝著剛才盛了大量韭菜炒肝的盤子,從胃裏吐出了同樣分量的炒肝。


    這並不是我在比喻,如字麵上所言,就是吐瀉、嘔吐。


    由於事發突然,我隻能呆望著她,而江藤仍不停地嘔吐,將胃裏的東西全都吐出來。


    「……嗯,現在感覺總算好多啦。」


    江藤擦擦嘴角,又露出一臉賊笑。


    「就算活得再怎麽久,妾身還是無法接受呀。就隻有這一點是無可奈何的。」


    「……你、在做什……」


    「不是說過了嗎?妾身不能接受人類的糧食。」(著重號)


    她又咧嘴一笑。


    『那生物』笑得既可怕又不祥。


    而她嘴裏露出的虎牙,也不知為何又長又尖。


    她直視著我的雙眼,則閃爍著耀眼的紅光。


    「……不對,你哪位?」


    「瑪莉·法蘭索瓦·維克特·朵·艾托·菲斯。」


    她毫不遲疑地回答了我的問題。


    充滿自信、驕傲地。


    「繼承任誰都不敢冒犯之一族的名號,黑夜的帝王。活在永遠的黑暗中,獨一無二且不可碰觸之存在——那正是吾之名號的含意。呼呼,總算能和你好好談啦,龍之介?」


    ——好了,就在這裏公布謎底吧。


    與其說是謎底,應該說是公布我所犯下的單純錯誤——隻不過是極為關鍵,且致命的錯。


    這位名叫瑪莉什麽、之後被改名成江藤的,之所以會在這裏恢複了紅眼及暴牙這些吸血鬼的傳統象征,理由其實非常單純。


    因為我給了她血液。


    更正確地說,在晚餐的幾十分鍾前。


    我用菜刀時不小心切到了手指。


    當然我不是故意的,畢竟今天從一大早就很忙——我一向認為,教育方遠比受教育方更加辛苦——而且還不斷煩惱這個新房客的未來,簡單地說我累了。


    我感到意識蒙矓,眼皮也很沉重,甚至還一邊打嗬欠一邊切菜切肉。既然累積了如此多的壞條件,就算是以職業級廚藝自豪的我,也會犯下一兩個錯誤。


    問題不是在錯誤,而是在之後的處置。


    ——這裏就輪到剛才的伏筆登場了。


    由於我今天處理失當,沒有好好管理江藤的身體狀況,害她在大熱天底下因為過度疲勞而昏倒。


    使我對江藤產生了一點歉意。


    簡言之,就是這麽一回事。


    由於傷口頗深,我一邊把不斷湧出血液的手指頭含在嘴裏,一邊思考著『怎麽還不快點停止流血』的時候,竟然浮現了這樣的一個想法。


    『幹脆把這個給她好了。』


    這個想法……


    我可以直言,那是一時衝動。


    我隻是在注視著原本應該洗掉,散落在放了肉與蔬菜的砧板上的血液時,突然有了這種想法而已。


    當然我還記得老爸給的叮嚀,就算不相信也打算遵守。而且就算不是那樣,把自己的血給予他人本來就是很不舒服的事情。


    另一方麵,對於江藤的主張,我也認為是不足采信的無稽之談。雖然,要把她當作單純的中二病+電波(腦袋異常)女也有一些不自然的地方,但比起相信江藤是『正牌貨』仍顯得實際許多。當然,我也不曾相信她那所謂『隻要手指上的一滴滴血就夠啦』的主張。


    但如果問我,既然如此為何還要給她血——那還真是一點也沒錯,我毫無辯解的餘地。說得對極了,隻要冷靜思考,任誰都會做出這樣的結論——也因此,我就隻能說是一時衝動而已。


    唉。


    辯解就到此為止吧。


    這與其說是揭開謎底——還比較像是反省,或者懺悔的行為——就到這裏打住,讓我們再度把時間倒回自稱是吸血鬼的她變身成為真正的吸血鬼時的場景。


    *


    「關於救了垂死妾身的事情,妾身在此表示謝意。」


    江藤依舊豎著單膝,看著我賊笑。


    並且說出罕見的感謝話語。


    「還有像這樣給予妾身血液。雖然並非鮮血而是煮過的……但這個節骨眼上妾身也不過分要求了。雖然隻有一點點,也不是鮮血,但還是足以幫助妾身接近原來的模樣。」


    「是嗎?那太好了。」


    雖然我盡可能回答得很隨便,但說穿了隻是最後的抵抗而已。


    雖然保持沉默、什麽也不回答應該才是正解——而且,大概也是最安全的做法——但該怎麽說,當時我仍半信半疑,無法接受眼前的現實。


    那個原本隻能算是搞笑角色,最多也隻能算是吉祥物的金發小鬼。


    外表和聲音明明和以前一點也沒變的江藤。


    如今卻在我的眼前大剌剌地坐著,還釋放出莫名的存在感。


    這樣的事實,實在令我感到無法置信。


    「不過呀,光是恢複到這個程度,妾身就已花了許多時間。」


    江藤絲毫不在意我的驚訝,繼續說道:


    「居然將妾身轉變為那樣普通的人類,真有一套呀。不論是內在還是外在都與人類無異……甚至連記憶都遭到幹涉。哈哈哈,真有一套,不愧是仙太郎呀。」


    「仙太郎?」


    當老爸的名字出現時,我終於無路可逃了。


    所謂的逃,當然就是指『現在如果隻是一場夢就好了』這般逃避現實的想法。


    「你認識我老爸喔?」


    「當然認識。無論記憶再怎麽被竄改,知道的事情就是知道,更何況是那家夥的事。」


    說著,吸血鬼眯起眼睛。


    當然她那眼神並非帶著友好之意,甚至可說是完全相反,嚴厲的眼神就這樣毫不留情地刺著我。


    「所以?仙太郎就是你的父親嗎?龍之介。」


    「沒錯。」


    「嗯,你們的確很像,尤其是那副像要與全世界為敵的強硬表情。再加上還有另一個人的影子——喔,對了,原來如此。不,這也可以說是理所當然呀。」


    吸血鬼的眼神眯得更細了。


    「你既是仙太郎的兒子,同時也是那女人的兒子,是嗎?」


    「那女人?」


    是在說我媽嗎?


    這家夥連我媽都認識—


    「————!?」


    下一秒鍾。


    我就被撞飛了。


    就像是刮台風的日子裏,突然將門打開時那樣——不,應該說是比那更強上數十倍的衝擊力道。使我整個人真的飛起了來,以子彈般的速度滑行出去。


    唰、碰。


    我撞破了紙門,連另一個房間的紙門都被我撞出一個大洞——最後是撞到壁櫥裏的棉被上,才停下了這段僅僅零點幾秒的強製飛行。


    (這——)


    雖然很幸運地,我並沒有受傷。


    但這實在讓我產生了像是是被卡車撞上一般的錯覺。


    明明我隻撞上了比較柔軟的東西,但還是眼冒金星,肺部也難以呼吸。要是剛才撞上了梁柱之類的,肯定是一擊倒地吧。


    「哎呀,妾身失手了。」


    另一方麵,那個金發的臭小鬼——


    則展現出連赴約遲到時的道歉都不如,也就是毫無反省之意的態度,還在那『哈哈』地笑著——然而,眼神卻還是帶著連生手都能看出來的殺氣。


    「居然沒辦法好好控製力道。畢竟光是想到那女人呀……哎呀,失誤、失誤。龍之介,你應該不至於就這樣死了吧?嗯,還活著是吧。很好、很好,真是個乖孩子,現在還由不得你死呢。」


    「…………唔。」


    唉。


    雖然也不是現在才發現。


    但逃避現實這條路似乎已經被封鎖了。


    看來我也隻能認了,她所謂『隻要手指上的一滴滴血就夠啦』,這句話絲毫不假。


    這個自稱是高貴黑夜一族的吸血鬼,並不是單純的瘋女人而已。


    「哎呀,不過傷腦筋呢。」


    吸血鬼沒有理會一臉茫然的我,露出尖牙笑著:


    「雖然看起來這樣,但妾身仍是感謝著你,才盡可能想讓你活下來。但是,你不僅對妾身極為無禮,甚至還流著那女人的血,這下子要找出不殺的理由還比較難呀。唉唉,該如何是好呢?」


    「…………」


    該死。


    這個情況是不是有點不妙?


    就算明知道是在逃避現實,我還是很希望這是一場夢。


    那個臭小鬼居然是真正的吸血鬼?這一點都不好笑。


    *


    原本以為那老爺子隻是個退休的絹布批發商,沒想到真實身分居然是前任的副將軍——我開始能體會配角們發現這一事實後的心情了。(譯注:典出水戶黃門。)


    問題在於,那些配角之後都會得到幸福的結局,但我卻不像是有壞結局之外的選擇。


    怎麽辦?


    該怎麽做才好?


    「…………你也轉變太多了吧。」


    還能怎麽辦呢?


    雖然我還算有點打架的經驗。


    但怎麽可能比得上真正的吸血鬼。


    「明明外表相同,卻隻有內在變了那麽多。你是雙重人格嗎?話說那個臭老爸,如果是真的應該講清楚一點啊……害我現在可慘了。」


    而且說來丟臉,其實我早就兩腿發軟了。


    大概從江藤那家夥『變身』以後就是這樣。


    這就是所謂的腰使不上力吧。我說真的,自從露出真麵目以後,這家夥的魄力就不是開玩笑的。雖然有種形容是說『以眼神殺人』,但這家夥八成真的辦得到。


    「是說,你跟老爸他們認識,對吧?到底是在哪裏認識的?幾年前?從你剛才的語氣來看,似乎不知道我的事情,所以大概是二十年前嗎?」


    既然如此我能選的,就隻有兩條路而已。


    一個是拖時間,一個則是求饒,就隻有這兩種選擇。


    「然後你到底是闖了什麽禍?才會被封印在倉庫裏,並且變成一個虛弱的小鬼。你和老爸他們發生了什麽事?不,我應該先問你到底是何方神聖?如果已經恢複記憶的話,你應該全部都想起——」


    「龍之介呀,你的牙齒在顫抖喔?」


    然而……


    卻被她輕易看穿了。


    「如果想要更有效率地拖延時間,至少拿出你能與妾身平起平坐說話的態度,讓妾身認為你的話語值得一聽。哎,不過呢,要是你嚇得連小便都快漏出來的話,那也沒辦法了。」


    「…………唔。」


    「話雖如此,你沒有求饒就很了不起了。看來你很明白就算跪下來舔妾身的腳,也無法改變自己的命運呀?很好、很好,妾身不討厭聰明的生物。」


    江藤臉上愈笑愈深,活像隻在潮濕沼澤裏蠢動的水蛭。


    吸血鬼是在玩弄被視為獵物的我。


    這家夥是明知我在拖延時間,還故意玩弄我嗎?


    而且,還以我的醜態為樂?


    可惡,這就是所謂的被玩弄於股掌之間嗎?


    「好了,妾身已經玩膩啦。」


    說著。


    她伸出食指,朝自己的方向晃了兩下。


    「妾身要做出宣判,過來。」


    「——!?」


    下一秒鍾,我又飛起來了。


    原本埋在棉被裏的身體浮在空中,再度開始飛行——隻是這次是朝反方向。


    簡直像是被超強的磁鐵所吸引一般。


    抵抗?怎麽可能辦得到?


    和剛才相反,我整個人呈倒『<』字型飛著,並且以臉部著地在豎起單膝的吸血鬼腳下。


    被迫聞著榻榻米的臭味。


    「你的無禮與不敬令妾身難以直視,就算考量是下等愚民的愚蠢行徑,也沒有斟酌的餘地。」


    她一把揪起我的胸口,把我整個人拖起來。


    「原本應該拷問到你央求一死,並且給予讓你瘋狂的恐懼與後悔之後,再死於自己的糞尿之中。」


    她張開大嘴。


    「但如你所見,妾身的力量還離過去的榮耀很遠。畢竟那麽一點血還不足以令妾身恢複。因此,就賜予你成為妾身糧食的榮譽吧。畢竟殺了你可就喝不到鮮血啦……哎呀呀,你這家夥真是走運。」


    她將像是真的能咬斷鐵的銳牙朝著我。


    「因此,就以吸血的方式了斷你吧,你可要喜極而泣地死去呀。」


    我收到了死刑宣告。


    現在,我很明白被蛇盯上的青蛙是什麽心情了。


    要是有如此強大的捕食者在麵前,當然青蛙會無法動彈。


    再加上,這個吸血鬼似乎以某種力量控製了我的身體與精神。就算我使盡全力想要逃跑,也連一根手指都無法移動。


    像是在捉弄人、像是在折磨人。


    吸血鬼緩緩地將牙齒靠近我的脖子。


    沒救了。


    ——正當我如此覺悟的時候……


    一切都染成白色。


    我眼前所有的景象,全都染成耀眼的白色。


    簡單地說,就像是所謂的『white out』吧。但這裏既不是冰天雪地裏,我也不是快作廢的crt熒幕。


    而且那白色似乎不是友善的顏色,也不是和平的顏色。


    在眼前事物全都變成白色的那一瞬間。我聽見『轟隆』一聲,像是有人突然打開火焰放射器的開關,極為暴力而不祥的聲音。


    而當我的視力恢複時。


    吸血鬼的上半身消失了。


    就隻留下下半身——腰部以下的部分還維持著,她把身體前傾打算吸血時的姿勢。


    「…………!? 」


    我搞不清楚狀況了。


    就隻能愣在原地。


    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江藤——或者該說江藤的上半身消失到哪裏去了?


    各種疑問在我腦海裏盤旋著,而她剩下的下半身也急遽地失去了顏色、崩裂、如同烤焦的餅幹一般碎掉了。


    最後隻剩下一堆白灰掉落在榻榻米上。


    接著,就連那些灰燼都像是水蒸發一般逐漸減少體積,過了一會兒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這……到、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我說真的,這是怎麽搞的?


    拜托來個人解釋一下吧。


    發生了什麽事?這個狀況到底該怎麽判斷才好?


    「……嗯?」


    至此,我才終於感覺到異樣感。


    怎麽回事,總覺得少了什麽東西。


    就像是把襪子穿反一樣,雖然不至於無法忍耐,但就是不太對勁的那種感覺。


    「啊。」


    我摸了摸懷裏,終於找到原因。


    老爸給我的、讓我從小就戴在身上的那個剛蓮寺謹製的可疑護身符,現在就隻剩下線,護身符已經消失不見了——


    【啊~啊~?,如同河童被河水帶走~】


    此時,我的手機鈴聲響了。


    聽到美空比佛利山莊的代表歌曲,我不自覺地拿出手機。


    「……喂?」


    『喔,你居然還活著啊,笨兒子。』


    是我那臭老爸打來的。


    呃,也對啦,這個手機鈴聲會響就代表是他打來的。


    「……喂,臭老爸。我有幾件事情要問你。」


    『那是我想說的,敗家子。居然一下子就把你老子準備的絕招用掉了,那可是很貴的啊。』


    手機另一頭除了老爸的聲音之外,還不停地傳來許多小塊金屬的碰撞聲,並有許多人的歡呼及怒吼聲。


    『而且還挑在我玩吃角子老虎中大獎的時候,真是會給我惹麻煩啊,你這小子真是個不孝子。』


    「臭老爸,你居然又在某間賭場玩……不對,那種事情怎樣都好。重點是,那個小鬼她——」


    『那小鬼是正牌貨,真正的吸血鬼。我給你戴在身上的護身符也是正牌貨,當然我也是正牌貨,理解了嗎?』


    「…………」


    我當然理解了。??.


    不想理解也不行吧?既然都親眼看見那些事情了。


    ……話說……


    老爸這家夥的口氣,聽起來簡直像是在等那件事情發生、或者是故意引發的?是我的錯覺嗎?


    『哎呀,不過這下子要怎麽辦才好呢。』


    他就像是完全了解這邊所發生的狀況一樣。


    簡直像是還沒聽我說任何一句話,就已經知道一切了。


    『明明放著不管可能就會自動解決的事情,你真是會給我惹麻煩啊。』


    「……什麽意思?」


    『反正解釋給你聽也沒有用,而且我也懶得講。總之,你老子我一直在想辦法替那小鬼「消毒」。所以才會施了許多法術,並且把她關在倉庫的地下。然後,身為天才的我所想出來的計策似乎奏了效,順利把那棘手的吸血鬼消毒成一個普通的笨小鬼。不過龍之介,你讓那小鬼喝了血,對吧。』


    「……不是,雖然是那樣沒錯,但是隻有一點點而已啊。」


    『你說一點點是多少?』


    被如此詢問,我就把晚餐前後所發生的事情迅速說了一遍。


    『喔?那還真是一點點啊。』


    結果,老爸的聲音裏帶著驚訝。


    『這倒是出乎我的意料。有趣,看來還是記一下好了。』


    「什麽啦,那是什麽意思?」


    『哈,你這小鬼頭還不需要知道那麽多。』


    「什麽嘛,把我牽連進這麽離譜的事情,居然還有臉說那種話。」


    『雖然我承認大部分的原因的確是我。但龍之介,答應處理這件事情的人可是你啊?既然答應了,就要負責到底,這不就是你那唯一的自傲嗎?嗯?』


    這就是所謂的『薑是老的辣』嗎?


    他完全說中了我的痛處。


    「……我說,那個吸血鬼剛才在我麵前消失了,既然如此還談什麽責任——」


    『不死之身的吸血鬼怎麽可能那樣就葛屁。不然,你老子就不會那麽累啦……她應該已經從某處長出來了吧?』


    「什麽長出來了,她又不是香菇——」


    說到一半,我頓住了。


    不用說什麽在某處。


    就在剛才的位置,當她立於壓倒性優勢並準備以利牙吸我的血的那個位置上。


    仔細一看,金發的吸血鬼又躺在那裏,而且還安穩地在那邊呼呼大睡。


    「唔哇……」


    真厲害,不愧是怪物。


    就連*引田天功都會大吃一驚的超級幻象魔術。(譯注:別名天功公主,為日本知名魔術師。)


    『毒應該消了。』


    老爸說道:


    『而且,她應該恢複原狀了。恢複成剛從倉庫裏爬出來的那個既笨又軟弱、連記憶都模糊不清的金發死小孩。就算是再厲害的怪物,從零複活都會消耗很大的成本……那個危險的吸血鬼現在又躲進她的身體裏,暫時不會出來了。』


    說著,老爸又深深歎了口氣:


    『唉唉,不過還真是傷腦筋啊。你老子我可是費了千辛萬苦,花了十幾年的時間才把她重塑成一個無關緊要的小鬼,結果現在卻被你這笨兒子給搞砸了。唉唉,這下子要怎麽辦呢。』


    「…………」


    我無話可說。


    但這並不是為了默默接受諷刺。


    而是因為隱約察覺到老爸的話語當中,似乎藏著某種意圖。


    隻要我一出錯,他就會一臉得意,像是在幸災樂禍般不停地損我——這個臭老爸平常總是這樣。


    但他現在卻像是感到很高興——難道是因為玩吃角子老虎中了大獎?不,看起來也不像那樣。


    「臭老爸。」


    『幹麽?沒出息的兒子。』


    「你在想什麽?或者該說你好像不太生氣?明明嘴巴上說什麽長年的計劃被我破壞掉了。」


    『那是當然,因為這件事情已經形同與我無關啦。』


    「啥?你是什麽意思?」


    『龍之介,你要負責。』


    「啊?」


    他沒有理會一頭霧水的我,繼續說道:


    『原本丟著不管,那小鬼就會自然掛掉。以一個失去毒性、大致上無害的普通人類的模樣。結果,現在因為你的失誤而使她的毒又活性化了。』


    「…………」


    『既然已經活性化了,總有一天她又會變回原樣。你應該已經知道吸血鬼狀態下的她有多麽危險吧?』


    是啊,我當然知道,到了厭惡的程度。


    然後我也不想再碰到那麽恐怖的事情,光是回想起來就快要讓我尿出來了。


    『可能的處置方法有好幾種。一種是重新封印她,但說實話我懶得做,再加上那小鬼又得獨自被關在烏漆抹黑的倉庫十幾年。雖然她的確是個可怕的吸血鬼,但你不覺得那樣也很可憐嗎?』


    「嗯……大概吧。」


    『第二個方法,就是幹脆把她殺了。不過,那樣不也是很麻煩的做法嗎?雖然說總比把她獨自關在倉庫裏來得好。』


    「不是,死了不就沒了嗎……不要說什麽殺,聽起來真恐怖。」


    再說,那家夥雖然是怪物,但也是活著的……不對,我也不知道用『活著』來形容吸血鬼恰不恰當。


    總之,對於經常收留沒有去處或受傷動物的我來說,實在無法接受那樣的處置。


    我並不是什麽博愛主義份子……但如果努力就能拯救生命,我還是會想做點什麽。這應該才是人之常情吧?


    『那就隻剩下一個手段了。想辦法馴服、飼養她,就隻能這樣。這太好了,不是嗎,龍之介,你的得意技巧要派上用場啦?』


    「…………」


    『如果還是不要的話——那就沒辦法,由我來替你這糊塗兒子擦屁股吧。雖然很麻煩。』


    手機的另一頭傳來嗤之以鼻的笑聲。


    這個個性惡劣的臭老爸,正在一一除掉兒子的選項——我就是聽得到那樣的聲音。


    啊啊,可惡。


    看來隻能由我這裏讓步了,就算明知道是被老爸玩弄於股掌之間。


    「……好吧,我知道了。就由我負責照顧她吧,我會想辦法的。」


    『喔,是嗎、是嗎,那太好了。』


    「不過,你可要好好協助我喔?雖然養動物隻要查查資料就辦得到,但吸血鬼大概不行吧。」


    『這一點交給我。唉,畢竟這可是獨生子的人生大事嘛,我會大方替你送行的,不必擔心。』


    …………唉唉。


    事情好像變得有點過分啊。


    不過,其實從一開始被托付那小鬼的時候,我就隱約察覺到會這樣了。


    畢竟,我原本就隻是——


    【我照顧這個小鬼,並沒有基於什麽複雜的想法。雖然不知為什麽,但總之就是我和那小鬼的人生偶然有了關聯,她剛好沒地方可以去,而我剛好也有一點從容。之所以會像這樣照顧她,也隻是基於這樣的理由而已。】


    ——抱持著這樣的想法而已。唉唉……


    『喔,對了。你還不可以告訴耀子喔?』


    老爸一點也不顧我的心情,輕鬆地說道:


    『這種事情應該選在適當的時機說出來,否則將會危及性命。啊,也不可以告訴美園喔。』


    「連美園也不行?」


    姑且不論媽媽,連美園不能知道。


    如今照顧那小鬼的事情幾乎已成定局,美園也大致接受了這一點。我覺得應該沒有必要隱瞞她。


    『畢竟對方可是吸血鬼,必須在各方麵都先做好準備才行。雖然不需要訂婚及結婚戒指,但還是有很多麻煩事要處理。這個世界還真是不自由啊。』


    「喔,我是不太清楚這方麵的事情啦。」


    「喂,臭老爸。」


    『幹麽?呆兒子。』


    「你說了什麽?」


    『什麽叫做說了什麽?我剛才講了一大堆事情,不知道你在說哪件。要問別人問題的時候,你該問得更清楚一點。』


    「不要隻在這種時候以老爸的立場訓人。訂婚?結婚戒指?你到底在說什麽?我隻說要照顧那小鬼而已。」


    『喂喂,龍之介,你剛才不是說要「負責」嗎?在這個國家裏當男人說要對女人負責,就隻有那個意思而已吧。』


    他還哈哈地大笑著。


    這位我所敬愛的臭老爸,仿佛像是在告訴我宇宙間的真理。


    而且,還以像是在確認既定路線的口氣。


    對我如此說道:


    『那個小鬼——我是說瑪莉·法蘭索瓦·維克特·朵·艾托·菲斯。那家夥,從今天起就是你老婆囉?』


    *


    ——好了。


    雖然,事情開始往奇怪的方向發展,但本集的劇情就到此結束了。


    我當然非常清楚還有很多應該說明,以及非說明不可的事情。


    例如剛蓮寺的由來。


    老爸、媽媽,以及江藤三個人的複雜往事。


    我、美園,以及江藤三個人所編織而成的奇妙關係。


    還有最重要的,那位可怕到令人發笑的吸血鬼瑪莉·法蘭索瓦·維克特·朵·艾托·菲斯,到底是基於何種緣由,才會變成一個走到哪裏都臉上無光的完美家裏蹲宅女。


    真的有很多事情可講。


    但是,那些都留到之後再說吧。


    故事才剛開始而已,而吸血鬼與我的暑假,也同樣才剛開始而已。


    今後,我就不疾不徐地來撰寫這段,在我人生當中恐怕是最漫長的暑假故事吧——請容我以這段保證,替本集故事畫下句點。


    那麽,有緣的話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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