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感覺自己正在被冰冷、昏暗、深不見底的黑暗逐漸吞噬。


    沒有能抵抗的方法。受到激烈水流翻動的自己連上下都分不清,在鼓膜因為水壓而發出慘叫的情況下,更劇烈的絕望壓力壓垮了內心。出生至今第一次已經近在眼前的死亡恐懼再怎麽說都不是靠理性的力量就能與之抗衡的事情。


    掙紮的手腳很快就會耗盡力氣——這時,出現了一道光。


    隱隱約約可以看見,似乎有什麽正沿著那道貫穿黑暗到達這裏的光芒往這邊靠近。一開始是手腕被抓住,接著是身體被整個被摟住。心髒跳動的聲音在非常接近的位置響起,透過彼此相貼的皮膚,少女甚至產生兩人的心跳已經同步的感覺。


    在逐漸遠去的意識中,可以理解死神正在咂著嘴逐漸遠離受到光線和溫暖包圍的自己——


    「……………………嗯…………」


    劈啪劈啪——爆出火花的聲音讓少女恢複意識。


    視野相當昏暗。小小的篝火是唯一光源,在呈現橘色的光芒中,浮現出幾道人影。一個身材微胖,牙齒不斷打顫的少年;以擔心神色望著少年的英俊青年;還有正麵左手邊坐著一個發色和火焰相同,態度毅然的女性。大概是為了取暖吧?每一個人的共通點就是都緊抱著自己的搭檔精靈。


    「啊!您醒了嗎?」


    少女耳邊響起溫柔的聲音,這時她總算察覺自己正被人從後方摟著。背上傳來胸部的柔軟觸感,隔著薄薄貼身衣物相互接觸的皮膚正分享著溫暖。


    「……你們……是……?」


    聽到少女的發言,首先是那個紅發的女性——雅特麗率先起身,在原地恭敬屈膝跪下。


    「很高興您醒了,公主殿下……請原諒我以這種形式拜見您的失禮行徑。」


    除了抱著少女的哈洛,其他人也效法雅特麗一起低頭行禮。由於眾人表現出敬意,少女也回想起自己應該維持的立場。


    「……你等都抬起頭吧,無須拘禮。現在是什麽狀況……」


    「是,僅遵吩咐……那麽簡潔為您說明。在乘船前往高等軍官甄試會場『希爾喀諾列島』途中,我等搭乘的船隻因為遭遇暴風雨而沉沒。勉強搭上救生艇成功逃離的人隻有包括殿下您在內的六人,之後經曆約兩天的漂流,在某處的海邊靠岸……而目前則是像這樣寄身於海邊的洞窟中。」


    聽完雅特麗的報告,少女睜大雙眼陷入沉默……接下來她花了數分鍾整理記憶,用剛剛得知的


    情報來填補至此為止的記憶空白。


    「……是嗎……船沉了嗎……那果然不是夢。」


    被漆黑海麵吞沒的可怕記憶再度蘇醒,讓少女肩膀猛然一震。一起蓋著好幾件上衣,將嬌小身體抱在懷中的哈洛擔心地望向她的側臉。


    「由於在漂流的那兩天中持續受到雨淋,殿下的身體非常冰冷……因此由哈洛瑪?貝凱爾和在下雅特麗希諾?伊格塞姆負責輪流以自身身體來溫暖您的身體。雖然我們也明白這是極為冒犯的舉動,但畢竟沒有其他方法,隻有這點還請寬恕……」


    「請……請殿下饒恕……!」


    看到哈洛畏懼地低下頭,少女露出苦笑搖了搖頭。


    「我打從心底感謝你們的心意。如果隻靠這脆弱的一己之軀,想必還撐不到醒來就已凍死……話說,你剛剛自稱是雅特麗希諾?伊格塞姆?」


    「是……」


    「久違了。我曾在當今陛下行幸之際,同行拜訪你的老家。這已經是八年前的事情了吧?」


    少女隨口講出的這句話,讓雅特麗不由自主地抬起原本朝下的臉龐。


    「……您還記得嗎?那時殿下才剛滿四歲……」


    「你那時是虛歲十歲吧?我因為手構不到盤子而感到焦躁,而你貼心地幫忙從桌上拿了烘烤點心……你也是因為看到我的長相而認出了我的身分嗎?」


    其實她自己也明白再怎麽說這都是不可能的事情。雅特麗露出曖味的微笑回答:


    「因為和那時候相比,殿下的非凡成長已遠超過我的想像……所以如果黃金色的發絲和刻著永靈樹(卡托沃瑪尼尼克)的戒指欠缺了任何一邊,我恐怕會無法完全確定。」


    聽到雅特麗這麽說,少女從和哈洛一起蓋著的層層外套裏抽出左手。在她的中指上,戴著刻有卡托瓦納帝國的象徵──永靈樹圖案的戒指。


    「……沒錯,我正是當今卡托瓦納帝國的第三公主,夏米優?奇朵拉?卡托沃瑪尼尼克。」


    除了雅特麗,原本感到半信半疑的其他人現在似乎也因為本人如此報上名號,重新確定眼前的少女確實是身處雲端的貴人。在肅靜的沉默之後,率先開口的人是托爾威。


    「……在下是托爾威?雷米翁。初次拜見,夏米優公主殿下。」


    「嗯,你是雷米翁家的麽子吧,我也聽說過你的傳聞。」


    「榮幸之至。如果您方便的話,能否容許我請教一事……」


    沒等到托爾威把話說完,公主殿下就以生硬的語氣開始回答。


    「如果是要問我和你等共乘一船的理由,那麽不需開口,由我直接回答吧。有鑒於和齊歐卡共和國的戰局惡化,身為皇室之一員,我是前來看看今後將背負起本國未來的年輕人們的模樣,同時也是為了要激勵考生。沒有更深入也沒有更簡單的理由。」


    「可是,請問隨行的武官等……?」


    「這還用問,當然是和那艘船一起沉進了海底。」


    夏米優殿下在提問之前就搶先回應,從她的語氣中隱約透出一種不允許對方有任何意見的頑固……雖然她宣稱有隨從,然而無論是在船內相遇時或是後來前往甲板時,都沒有看到她身邊跟著任何人。雖然這點讓人在意,但托爾威決定把這些疑問暫時先藏進心裏。


    「我……我名為馬修?泰德基利奇。請公……公主殿下也允許我……發……發言……」


    這時濕襯衫緊貼在肥胖身軀上的馬修一邊發抖,同時戰戰兢兢地開口。公主殿下的視線轉到他上。


    「泰德基利奇……是負責掌管帝國西南部艾伯德魯克州駐留部隊的家族吧?你的名字我也記住了,如果有事情想問盡管提出,馬修?泰德基利奇。」


    聽到公主殿下毫無猶豫地講出泰德基利奇家的概況,讓旁邊的雅特麗默默對她的博識感到佩服。另一方麵,雖然應該是直到現在才第一次遇到有人知道自己的家名,然而當事者馬修似乎卻連注意到這事實的餘裕都沒有,隻能從發紫的嘴唇裏虛弱地擠出訴求:


    「如……如果您的身體已經恢複了足夠的溫暖……請……請問能否把現在蓋在最上麵的……我……我的上衣……還……還給我呢……」


    聽到這要求,公主殿下才發現為了讓自己獲得溫暖,在場的所有人都提供了自己的上衣。她不由得感到很過意不去,想從代替毯子的層層衣物中離開,卻被哈洛驚慌阻止。


    「呀……不……不能出去!公主殿下跟我身上都隻有穿內衣呀!雅特麗小姐,請把馬修先生那件還給他本人!」


    雅特麗點點頭,隻回收放在最上麵的鬥篷,並把已經乾透的鬥篷還給原本的持有者。馬修以像是逮到大好機會般地用上等布料裹住自己,接著似乎開始把全副精神都放到避免體溫流失的行動上,在那之後就再也沒有開口。


    「啊,公主殿下的衣物也幾乎都乾了呢……那麽,雖然應該會有點不好活動,但能不能請您直接這樣更衣呢?」


    「若您希望,也可以把男性全趕出去。不過外麵還下著暴風雨。」


    聽到雅特麗帶著笑容講出殘酷發言,讓馬修的身體因為寒冷以外的理由而不斷發抖。公主殿下用一句「不需要做到那樣」回絕這無法視為玩笑的提案後,以意外迅速的動作穿上衣服並離開哈洛的懷裏,隔了兩天才終於再度以自己的雙腳站在地上。


    「嗯……沒有不舒服的感覺,這應該要歸功於你們為我保暖吧。」


    「這實在是太好了,但請您暫時繼續待在火邊。這種狀況下萬一殿下您得了感冒,我等也無計可施。」


    雅特麗以有禮但堅定的語氣如此要求,公主殿下也率直照辦。由於直接坐在地上會讓下半身感到寒冷,因此最後她又重新坐回哈洛的膝上。


    眾人暫時默默圍著篝火,公主殿下卻突然以像是被雷打到那般的表情開口。


    「……對了。在船沉沒時,你們當中有人去救助被拋進海裏的我吧?雖然你們每一個人的確都是我的救命恩人,但我特別想對那個人表達謝意,自己出麵吧。」


    「……請您稍等。」


    雅特麗起身離開在篝火旁圍成圓圈的眾人,走向一片黑暗的洞窟深處。她的背影消失不見之後,取而代之的是某個柔軟沉重的東西被踢中的聲音,伴隨著慘叫聲一起響起。


    「快起來,伊庫塔。公主殿下傳喚你。」


    「……讓她改天吧,我不和沒有事先預約的……嗚啊!」


    同樣的聲音和慘叫重複響起三次之後,大概是總算談妥了吧?一名腰包裏放著光精靈,上半身沒穿衣服的少年活像是因腰痛所苦的老人,以扶著腰部的姿勢出現在眾人麵前。


    「……我是伊庫塔?索羅克。公主殿下好,今天您過得如何?」


    「原來還有一個人嗎……那麽,是你救了我?」


    「啊?該說是情勢所迫呢?還是適材適用呢?……因為隻有我擁有光精靈……」


    穿上哈洛遞出來的襯衫後,伊庫塔以非常不像樣的姿勢跪下向夏米優殿下行禮。其實就連這點也是因為被雅特麗從背後痛捏屁股後他才肯做。


    「是嗎。無論如何我都要表示謝意,伊庫塔?索羅克,也謝謝你的搭檔光精靈。我保證平安回到帝都之後,會對你們充滿勇氣的行為給予相當的獎賞。」


    腰包裏的庫斯低頭回禮,然而伊庫塔卻在原地盤腿坐下。


    「好啦,能平安回去是最好啦……不過到底會怎樣呢……」


    「伊庫塔,不要講出這種會無謂引起不安的發言。」


    雅特麗低聲告誡,然而對方的不安早就已經被煽動。


    「……你意思是也有可能無法回去?」


    「在還不確定這裏是哪裏之前根本無法判斷。雖然能活著漂流靠岸確實幸運,但即使如此,畢竟我們在暴風雨中隨波逐流了整整兩天……途中我有看到太陽從救生艇前進方向的右前方升起,所以隻知道我們被衝往東北方向。」


    盡管伊庫塔的語氣輕鬆,但內容卻沒有經過樂觀修飾的部分。公主殿下陷入沉默之後,托爾威站了起來像是想打破已經變得相當沉重的氣氛。


    「……雨聲似乎變小了。無論如何都必須確定目前的所在地,如果想去外麵探查,或許現在正是機會——阿伊,如果方便,你願意和我一起去嗎?」


    「還在用那種叫法,你真是學不到教訓……」


    雖然嘴裏抱怨,伊庫塔卻意外老實地起身。把精靈放進各自的腰包後,托爾威還另外背起自己的行李,然後兩人並肩離開洞窟。


    現在的時刻似乎是早晨,除了天空透著光亮,連原本傾盆般的暴風雨也已經減弱到小雨的程度。伊庫塔和托爾威來到沿著海岸往前延伸的樹林地帶中,一麵撥開灌木,一麵在根本算不上道路的路上往前進。趁此期間,兩人也稍微聊了一下。


    「謝謝你願意陪我。老實說,我還以為阿伊你會覺得很麻煩。」


    「馬修是那副模樣,女性成員們又必須照顧公主殿下,隻能用消去法來決定人選吧。我在不該偷懶時也會照樣偷懶,不過隻有在偷懶就會死的時候才會乖乖工作。」


    雖然發言聽起來偏執,但托爾威絕不討厭伊庫塔的這種個性。


    「我說,關於那位公主殿下……阿伊你覺得如何?」


    「雖然有可疑之處,但我認為最好不要隨便追究。一個不好可會陷入泥沼。」


    「咦?怎麽直接就講到核心了?和我談話時不以幽默感來回應嗎?」


    「我是故意切換啊。就算在這裝傻,負責吐槽的雅特麗也不在場……喔!找到好東西了。」


    伊庫塔發現某個掛在藤蔓上看起來像是果實的物體,並摘下來丟給托爾威。接著他一邊咬著自己的份,同時做出說明。


    「這是豬籠草的捕蟲籠。等到成熟開始誘騙昆蟲時就不能吃了,但在籠蓋打開之前,裏麵的液體可以飲用。出乎意料地好喝,你也試試吧。」


    「……啊,真的,酸酸的很好喝。」


    「摘下幾個放進背包裏去吧,在正式開始覓食之前起碼可以先墊墊肚子。」


    除了哈洛的水精靈製造的水以外,沒有任何東西能吃,讓洞窟中的每個人都開始受到空腹的困擾。托爾威興高采烈地放下背後的包包,開始拔下適當的捕蟲籠塞進去。


    「不過你跟馬修還真是讓人佩服啊。就連搭乘的船隻即將沉沒時,也小心翼翼地把那種占位的東西一起帶出來。」


    伊庫塔是在說托爾威背包裏那根存在感顯得特別強烈的鐵製長筒。那是裝在搭檔風精靈腹部的「風穴」上,藉由利用空氣壓縮能力產生的壓力,來發射鉛彈的現代士兵主力武器——也就是風槍的槍身。


    「哈哈,雖然我猶豫了一下,不過又覺得要是礙事,等到上了救生艇之後再丟棄也還來得及。因為對於誌願成為風槍兵的我來說,這可是順位排在同伴性命和搭檔精靈後的重要之物。」


    「希望不要演變成需要用到那玩意的狀況。話說回來,啊?肚子好餓……」


    把已經吸乾的捕蟲籠隨手拋開後,聽著肚子叫聲合唱的伊庫塔和托爾威加緊往前進。為了避免迷路,他們一邊看著羅盤並朝著南方一直線前進,並在過了十五分鍾左右後,離開樹林地帶來到開闊的草原。


    「……這下傷腦筋了。」


    視野一口氣展開後,觀察過四周的伊庫塔一開口就喃喃講了這句話。晚他一步到達的托爾威也目睹相同的光景,立刻啞口無言。


    地形方麵並沒有任何會讓人吃驚的狀況,隻有缺乏起伏的原野橫跨東西,綿延不斷地往外展開。然而在接下來應該會成為回程路線的西側大地上——出現了自然山脈和丘陵以外的物體,成為更嚴重的障礙阻擋在他們麵前。


    「……怎麽可能……那邊可是西方啊……就算我們被衝得再遠,也不該這樣……!」


    就連至今為止都表現出和雅特麗同等冷靜的托爾威,在這時也無法抑製顫抖的聲音。畢竟出現在他眼中的光景,是和海岸線呈現垂直,將原野一分為二的鐵絲網,以及彼此隔著一定距離,散布在鐵絲網之間的監視用城樓。最靠近他們的地方,甚至可以看到值班的士兵正在出入。


    「……看來這並不是我的錯覺,卡托瓦納帝國東邊的國境線在這裏看起來是位於西邊。換句話說……」


    無論如何,兩人都躲進樹蔭裏避免被監視的士兵發現——伊庫塔先狠狠咂嘴三次,才把混合了滿滿放棄的歎息往外吐,直到總算發泄夠了才停止。


    「這裏已是齊歐卡共和國的領土了……很遺憾,看來我們似乎以毫厘之差落進了地獄中。」


    伊庫塔?索羅克以非常簡潔的比喻,來形容自己一行人身處的惡夢般現實。


    歸隊的伊庫塔和托爾威提出的報告,不僅沒有緩和洞窟內的氣氛,反而宛如鉛塊般帶來增加沉重壓力的結果。


    「……怎麽會……居然被衝到國境的另一邊……」


    哈洛鐵青著臉喃喃說道,身體好不容易才變暖的馬修也發出慘叫。


    「可惡……怎麽會……怎麽會發生這種事……還以為好不容易活下來了……」


    先不論這樣做是對是錯,馬修的發言的確代替所有人說出心聲。就連雅特麗似乎也必須先仔細選擇該說什麽話來激勵眾人,因此暫時保持沉默。伊庫塔趁這段期間整合狀況。


    「既然事已至此,我們可以主動選擇的選項有限。我認為首先必須要針對這一點統一所有人的意誌,才是聰明的做法。」


    不等其他人的反應,伊庫塔就在所有人都看得到的位置並排豎起左右手的食指。


    「第一種,是向齊歐卡軍投降並要求對方提供對俘虜的待遇。嗯,這還算是腳踏實地的路線。」


    狹窄的空間裏塞滿沉重的沉默,現場沒有任何人隨便選擇了這個選項。


    「第二種,是要想辦法突破國境靠自己的力量回到帝國。這個算是賭很大吧。」


    紙上談兵是很簡單,然而一想到實行後會碰到的困難,沒有人能輕易表示讚同。


    思考了一段不算短的時間後,馬修以戰戰兢兢的態度開口說道:


    「成……成為俘虜後,我們的人身安全就會受到戰時條約的保障。當然會被拘捕,但隻要等一陣子,是不是就能夠透過交換俘虜回到帝國去……?」


    這段發言與其說是基於事實的意見,還不如說是樂觀的預測。因此雅特麗很乾脆地舍棄了他的提議。


    「這想法再怎麽說都太樂觀了。我知道在我們之中還有欠缺自覺的家夥,但畢竟我們可是要一肩扛起帝國軍將來的高等軍官候補生耶。光憑這點就十分足以成為齊歐卡軍不想放我們回去的理由……而且就算扣掉這部分,這幾個人裏麵能成為外交談判籌碼的人實在太多了,當然也包括我本身在內。」


    「沒錯。公主殿下自不用說,伊格塞姆家出身的雅特麗小姐,還有雷米翁家出身的我……不管怎麽樣我們三人都會被視為高價值的人質吧。假設真的能夠回去,也不知道對方到底會要求多大的代價。」


    「哎呀?性命值錢的大人們果然很辛苦啊,居然連想要老老實實地求得自身的平安都無法如願。」


    雖然伊庫塔一臉不以為然地出言諷刺,也無人還有心思去回應他。少年聳了聳肩繼續說道:


    「算了,總而言之呢,吾友馬修。就算我們在這裏成為俘虜,也不會那麽輕易地被還給帝國,假設真的要放我們回去,那時肯定會被狠狠地壓榨一筆代價。還有你也可以先想像一下回國後的日子會有多難過……唔,如果考量過這幾點後還是要選擇俘虜這選項,你隻能先祈禱齊歐卡的人們孤陋寡聞沒聽說過泰德基利奇家的大名了。」


    即使到了這種時候,伊庫塔發言裏的尖銳諷刺依然沒有消失。馬修抱頭開始煩惱,但下一瞬間,彷佛要把這種掙紮狠狠排除的大喝聲響遍整個洞窟。


    「成為俘虜——開什麽玩笑!」


    猛然起身的夏米優公主殿下以篝火都為之晃動的驚人氣勢大聲怒吼。即使身處訝異視線全都集中於自己身上的情況下,她依然沒有放緩語氣。


    「沒有時間滯留在這裏!我……我無論如何都必須盡早回去!警備兵算什麽,無論使用什麽手段也要突破國境!你們聽好了,成功之際無論想要什麽獎賞都——唔唔!」


    這時,兩根冒犯到極點的手指從正麵壓住了公主那張滔滔不絕的嘴。在其他人都啞然無言的狀況中,隻有伊庫塔以非常冷淡的表情蔑視眼前的貴人。


    「安靜一下吧,公主。就算您再怎麽怒吼,或是拿出什麽大方獎賞來當誘餌,也無法讓不可能變成可能。希望您能從曆史中學到這種水準的道理,也就是參考一下總是不斷重複同樣行為已經讓人生厭的帝國曆史。」


    「──什……什麽……!」


    也因為伊庫塔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到此為止即使多少有些失禮舉止都不予追究的公主在聽到這番無禮言論後,也不由得啞口無言。血一整個衝上腦袋,讓她一時之間不知該說些什麽來反駁。


    然而到頭來她並沒有必要說任何話。因為介入兩人之間的雅特麗以不由分說的動作扭住伊庫塔的手臂,把他的身體整個拽倒在地。


    「——殿下,這家夥實在太過失禮。我發誓不會再讓他說出此等冒犯言論,也請看在這家夥沉船時表現的份上,僅有這一次還請您原諒。」


    雅特麗一邊使出甚至讓骨頭摩擦,關節發出可怕聲音的力道,同時以沒有溫度的語調請求寬恕。這逼人氣勢讓公主忘了生氣,隻能點頭。


    「夠……夠了……的確,我似乎也不夠冷靜……」


    獲得原諒的伊庫塔總算被雅特麗的關節技解放。雖然他一聲不吭地站了起來,不過卻壓著剛剛被扭轉的肩膀,像是在忍耐相當嚴重的痛楚。


    「反省了吧?要是對殿下的寬容心懷感謝,就去外麵讓腦袋冷靜一下。」


    「是?」


    留下讓人覺得他根本完全沒在反省的回應後,伊庫塔和庫斯一起離開洞窟。等到他的背影從洞口消失,雅特麗重新麵對剩下成員,舉出一個提案。


    「無論要做出哪個選擇,在沒有人具備正常判斷力的狀態下都沒有意義。想繼續餓著肚子進行有建設性的討論也是不可能辦到的事情。所以現在要以眼下如何生存為第一要務並先去收集食物,大家覺得如何?」


    「……嗯,我讚成。肚子填飽之後,一定也會想到什麽好主意。」


    在托爾威之後,哈洛和馬修也接連表示同意,最後剩下的夏米優公主殿下麵對炎發少女的認真眼神,除了點頭以外別無其他選項。


    被趕出洞窟的伊庫塔不需要他人提議,已經為了填飽空腹開始調集食物。雖然他表麵上偏執,不過基本上他隻是依循三大欲求而動,所以行動原理非常單純。


    「嗯?沒有道具很難采到椰子……」


    伊庫塔先放棄隨處可見結實累累的椰子樹,把視線望向地麵。隻要仔細睜大眼睛,可以看到潮濕草叢中有迎接早晨的樹林生物們正在四處活動。


    「啊,喂喂?那邊的蛇大哥,老實成為我的血肉吧……嗚哇好長!原來是蟒蛇大人嗎?不不那個……真抱歉沒什麽事。」


    被出乎意料巨大的對手一瞪,伊庫塔隻能垂頭喪氣地敗退。他沒有和三公尺級的巨蟒格鬥的膽量,因為萬一被對方纏住勒緊脖子,那可不是開玩笑的。


    「這種時候應該要遵守大自然的殘酷原則,比起瞄準大型獵物,還不如針對弱者……喔,發現蚱蜢了?很好很?好,這家夥烤過之後很香還算不錯……」


    「我們自己吃那個是可以,但昆蟲是最下等的飲食文化,公主殿下一定會產生反感。」


    正當他就這樣趴在地上追捕蚱蜢時,後方傳來先前毫不留情擰住自己肩膀的友人聲音。伊庫塔沒有回頭繼續捕捉行動,雅特麗也不介意地繼續開口。


    「剛才那行為真不像你的風格。諷刺別人時像呼吸一樣自然,絕對不會因為一點小事就動怒才是你伊庫塔?索羅克的做法吧?」


    「因為聽說與其首尾一貫完全沒有破綻,偶爾讓風格崩潰一下似乎比較有魅力。」


    「就算真是那樣,在這時露出本性應該不太妙吧?即使麵對突然冒出的緊急事態,也能夠冷靜確實的行動。沒有比這招更有效果的自我展示方式。」


    很難得,言語上的應酬在雅特麗占優勢的情況下結束了。單手握著一把蚱蜢,保持背對雅特麗姿勢的伊庫塔喃喃開口:


    「我真的也有在反省。我連自己都沒想到,隻因為有了『對方是皇族』這種預備知識,就能讓我對於眼前有哪個人驚慌失措的情況感到如此火大。」


    「果然是那樣嗎……意思是你無法原諒支配階級的人做出不理性的舉止?」


    「我還以為自己早就死心了……畢竟就算無法原諒也沒有什麽用。」


    伊庫塔吐出帶有自嘲的歎息,雅特麗斟酌一下用詞後才開口。


    「……雖然這樣說有點不敬,然而在說皇族應該要怎麽樣之前,夏米優殿下表現出來的行動很符合她的年齡。不,光是身處這狀況卻沒有哭,你不覺得就已經很了不起嗎?」


    「嗯,沒錯。唉,我這家夥……光因為對方是皇族,到底想要求隻活了自己三分之二時間的小女孩具備多大的器量呢?連我自己都覺得難以理解——啊,話說回來,要是有小刀可以借我一下嗎?」


    還蹲著的伊庫塔很靈巧地轉身後,就看到站在後麵的雅特麗不知何時全身已經換上一絲不亂的衣服和裝備。腰部右側是軍刀,左側則是短劍。


    這二刀流的態勢正是被人們並稱為「白刃的伊格塞姆,槍擊的雷米翁」的由來。就跟風槍對托爾威的意義一樣,對於她來說這是僅次於生命的重要榮譽。


    「要是敢傷到刀刃我會殺了你。」


    不過,雅特麗卻把等於是一半榮譽的短劍輕易地自腰間拆下,借給伊庫塔。當然她並不是對任何人都願意出借。然而關於這兩人的信賴關係,無論是強度還是存在方式,在在都有著旁人無法理解之處。


    「大家都到齊了呢,那麽來發表各自的收獲吧。」


    當原本位於東方地平線上的朝陽升到頭頂時,六個人全都聚集到洞窟前,把覓食的成果各自帶了冋來。隻見草地上擺放著顏色形狀都各有不同的動植物。


    「那個……我不擅長追趕會移動的對手,因此收集時以水果和菇類為中心。菇類是以牛肝菌科為主,選擇大型比較能填飽肚子的類型;但水果方麵有點問題……一開始我以為可以找到香蕉或木瓜之類,但實際上采到的隻有這個。」


    略帶苦笑的哈洛指出的東西,是外型類似青椒的橘色果實。數量超過人數,鮮豔的暖色果皮也讓這東西看起來顯得很好吃。產生興趣的公主殿下從中拿起一個,開始觀察。


    「這是什麽的果實?我以前沒有見過……」


    「啊?caju嗎……也罷,比起不能吃的東西算是好上一百倍吧,何況是貴重的糖分。」


    除了公主殿下的所有人都一起露出苦笑。為了感到困惑的她,哈洛補上說明。


    「公主殿下,您應該吃過腰果吧?那是這個果實的種子部分。」


    「哦?是腰果的果實嗎?那麽味道應該可以期待吧?」


    哈洛沒有多說什麽,隻是建議公主可以嚐一口。按照建議把橘色果實放進嘴裏的公主才剛咬下表麵的那瞬間,立刻皺起眉頭整個人僵住不動。要咬下一塊果肉似乎頗費工夫,在那之後大約花了三十秒,她的嘴巴才重新恢複自由。


    「您覺得如何呢,公主殿下。」


    「……又硬……又澀……還帶著生青味……還有,基本上有甜味……」


    她提出了簡潔但貼切的感想。這樣一來現場的空氣才終於稍顯緩和,察覺到這一點後,托爾威趁著氣氛還未被破壞趕緊接下來說道:


    「那麽,下一個應該是輪到我?這是美味而且還便於調理的椰子蟹,不過因為是白天,所以我隻抓到兩隻。」


    有兩隻大到需要用雙手才能抱起,外型類似巨大寄居蟹的生物並排躺在草叢上。看到這個讓大家自然地發出佩服的聲音。椰子蟹白天會躲在土中的巢穴裏,想抓到必須先找到巢穴入口再把它挖出來,然而這並不是簡單就能辦到的事情。


    「……白天,而且在這麽短的時間內……抓到兩隻這麽大的獵物嗎。很行嘛……」


    雅特麗用點起鬥誌的眼神瞪著托爾威,然而當事者對她的視線似乎感到很不好意思,隻能轉開視線不斷搔頭。這兩人真是不對盤。


    「那麽下一個是我了……雖然苦戰了一番,不過我自認有盡到提議者的責任。」


    雅特麗先笑著講完開場白,才走向附近的草叢,從那裏把事先藏好打算造成驚喜的自己的成果拖了過來。眾人間立刻響起一陣歡呼。


    「咦咦咦咦!這……這是野豬嗎……?怎麽可能!光憑一個人是用了什麽方法……!」


    「脖子上有一道刀痕……看來外傷隻有這一處。也就是說,該不會是用那把軍刀…………?」


    讓驚愕視線全集中在自己身上的雅特麗得意地挺起胸膛。對於天性喜歡掌控指揮的她來說,佩服和尊敬這兩種反應是愈多就會讓她愈高興的無價報酬。


    「……果然,再來是我吧……」


    馬修顯得很意誌消沈。看看他帶回來的收獲,這也是可以理解的態度。


    「我是想要這樣進展啦……不過這是什麽?三顆小椰子是沒問題,可是外殼已經碎裂,裏麵的果汁也幾乎都流出來了。讓人在意到底是用了什麽方法才會變成這樣。」


    「──我去采椰子時,才發現長在比想像中還高的位置。因為用石頭打也沒掉下來,所以想說乾脆開槍打下來……」


    他的搭檔風精靈圖從腰包中以關心的眼神看著馬修。就算沒有說明一切,那視線和馬修掛在背上的風槍槍身也顯示出他的失敗全貌。


    「……吾友馬修,無論什麽道具都有適當的用途。不可以什麽事情都想要靠開槍解決。那樣隻是亂開槍的危險份子,要不然就是三流國家的行徑。」


    「你……隻有你沒資格說我!你那邊才叫慘不忍睹吧!」


    伊庫塔開了相當危險的玩笑,但是在哪個人注意到這點之前,馬修的大叫就轉移了話題的目標。冰冷的視線集中到伊庫塔腳下堆得像座小山的「成果」上。


    「……蟬、蚱蜢、天牛、牙蟲、田鱉、各種毛蟲……該怎麽說……那個……是充滿野性的陣容呢……」


    「昆……昆蟲是最貼近身邊的蛋白質來源嘛,我認為這也不失為一種正確的選擇喔?」


    「還有青蛙嗎……算了,為了方便保存而先曬乾這點可以給予正麵評價。」


    伊庫塔得到非常微妙的評價,不過本人卻以毫不在乎的表情吹著口哨。公主殿下遠望著他收集來的食物,用少了幾分血色的表情戰戰兢兢地發問:


    「要……要吃……這些嗎……?那個……該怎麽說……怎麽看都是些蟲子耶……?」


    「當然要吃啊。至於我個人的感想,我是覺得田鱉難吃到爆。」


    「喂!這時應該要先緩和氣氛吧!……公主殿下,請放心。就算不去碰這些蟲子,目前的食物也還有餘裕。」


    公主殿下放心地呼了口氣。麵對搜集來的食材,哈洛卷起袖子鼓起幹勁。


    「那麽趕快來料理吧。不過因為沒有鍋子,基本上隻能用烤的。要是能妥善運用葉子和黏土,大概還可以燜燒吧……?」


    「除了現在要吃的分,我想把豬肉加工成熏肉,不過要是造成明顯的白煙也不太妙吧。馬修,托爾威,可以請你們的風精靈把煙吸走嗎?」


    在哈洛和雅特麗的主導下開始烹調後,洞窟周圍很快就飄起一股香味。


    也是因為負責料理的哈洛表現出比預料中更好的手藝,在太陽開始西下時眾人總算能夠吃到遲來的午餐。六個人以彷佛複活的心境把幾乎隔了兩天的正餐大量塞進嘴裏。


    「肉……肉好好吃?明明沒有放任何調味料,但是仔細品嚐後就能嚐出滋味…….」


    「燜燒菇類配椰子蟹也很不錯。講個貪心點的要求,真希望有點鹹味呢。」


    「雖然隻要蒸餾海水就能輕易取得鹽巴,不過要是前往海岸,再怎麽說環境都太開闊了。萬一被邊境的齊歐卡兵發現會很棘手,現在還是隻能將就享受素材的原味。」


    眾人圍著以葉子盛裝放在地上的各式菜肴,度過還算和樂融融的用餐時間。過了一陣子之後,因為有得吃就突然恢複精神的馬修為了要挽回至今的失態,開始提出積極的意見:


    「我一直在想……我們這邊有兩把風槍,隻要方法正確,是不是有可能突破國境昵?在這麽長的國境線上,應該會有哪裏的警備比較薄弱吧。」


    「你才剛吃飽態度就強硬起來了呢。不過如果隻根據伊庫塔他們的報告,齊歐卡或許是把這附近視為帝國方麵的進軍路線,警備似乎相當森嚴。就算要沿著國境走向監視比較鬆懈的地方,我想有九成九的機率會在半路上就被發現。」


    受到雅特麗的嚴厲評價,馬修雙手抱胸開始沉吟。旁邊的伊庫塔把火烤蚱蜢丟進口中,同時插嘴說道:


    「不可以認為闖越國境是件小事喔。那得要先達成『國境線這邊和對麵都有人協助』的前提,之後才會產生勝算,但是我們哪邊都沒有。要是能乾脆收買士兵,事情應該會比較好辦,問題是講到我們這些成員身上的東西裏有什麽比較值錢……」


    伊庫塔的眼神飄向正在挖出椰子蟹肉的公主殿下手邊——正確來說是戴在她手指上的小戒指。講到有點價值的財物大概也隻有這個,但再怎麽說……


    「……也不能拿清楚刻有皇室紋章的戒指去收買共和國的士兵吧。與其那樣還不如把雅特麗的雙刀交出去會比較合乎現實。雖然外觀普通,不過那應該是很不錯的名刀吧?」


    「哎呀,你還真識貨。不過拿這名刀去切青蛙的人不知道是哪邊的哪一位呢?」


    「你自己不是也拿來解決野豬嗎?刀就是要拿來切才能顯出價值吧。」


    伊庫塔講著聽起來就很假的藉口,不過再怎麽說,雙刀不足以用來作為收買籌碼的事實依然沒變。


    正好在所有人都陷入沉思讓話題中斷的時候,至今一直保持沉默的公主殿下第一次開口。


    「……關於到底要靠自己力量越過國境,還是要乖乖成為俘虜。我希望你們所有人先暫時集思廣益,直到找出一個有充分勝算的方案,又或是得不到任何結果時,再重新做出決定………就算我大吵大鬧也不會改變任何事情,這是事實,所以一切就交給你們的判斷力和實行力。」


    聽到這番話,其他人都以驚訝的表情望向公主。雖然伊庫塔的冒犯言論讓他自身感到後悔,不過似乎也多少促進了受到指責的另一方自我反省。不管怎麽說,她從議論中抽身是大家求之不得的事。因為單純從立場上來說,無論公主殿下提出多麽不合理的難題,其他所有人都不得不遵照她的命令。


    「……正如殿下所說,沒有必要急著做出結論。雖然也不能太悠哉,但還是先花上充分時間討論後再決定吧。待在這裏應該不會被輕易發現,以環境來看,求生的難度也不是很高。我想把一、兩天用在思考上也沒有問題。」


    所有人都對雅特麗的發言感到認同,暫時設下了一段緩衝時間。


    在還算和樂的氣氛下吃完午飯後,恢複精神體力的眾人轉為各自開始為了確保、維持在野外的生計而工作。然而——這樣一來,就會出現一個因為缺乏求生知識和經驗而無事可做的人。


    「——雅特麗,你那是在做什麽?」


    無所事事地在洞窟內外晃過來又晃過去的夏米優公主殿下,對著默默以自己雙手進行作業的對象開口搭話。雅特麗聞言繼續工作沒有停手,隻把臉轉向公主。搭檔的西亞也從腰包裏送出平淡的視線。


    「是,殿下。我是在用樹木果實和線製作簡單的警報裝置。隻要在周圍拉起一圈防線,萬一有人靠近,掛在洞窟入口的樹木果實就會發出聲音警告我們。」


    雅特麗的回答很流暢明確,已經很有軍人風範。當公主正想要提問自己能否幫上什麽忙時,她已經結束作業,迅速地在原地站起。


    「那麽,我要去把完成品架設起來。很抱歉造成您的不便,但是請您不要走出這個洞口可以看到的範圍以外。」


    確認對方點頭後,雅特麗瀟灑轉身,隨後消失在樹林之中。再度感到坐立不安的公主殿下往剩下的唯一同性成員──哈洛的身邊靠近。


    「哈洛,你在做什麽?」


    「啊,公主殿下。那個……我現在是在製造消腫的藥草。受傷還可以靠自己小心避免,但隻有蚊蟲叮咬無法預防。」


    哈洛使用一塊中央往下凹陷,大概是被挑選來代替容器的石頭,正在上麵磨碎葉子和草根之類的東西。她的搭檔水精靈米爾站在石頭邊上,有時會從身體上的「水口」注入一些水,幫忙哈洛把藥草磨成滑潤的糊狀。


    「有沒有什麽我能幫上忙的事情?」


    「咦?不不,怎麽能勞煩公主殿下呢!請您放輕鬆休息吧。」


    「是……是嗎……」


    受到哈洛使勁搖頭的魄力鎮攝,而且處於沒知識也沒技術的立場,公主殿下也無法強硬要求隻能乖乖退開。有沒有什麽自己也能辦到的事情呢──她一邊這樣想,並把視線轉往其他地方。


    「喂,托爾威。你那把風槍的槍身會不會有點太長啊?」


    「嗯?因為我想準確瞄準盡可能遠一點的目標,如果切得比現在更短就無法辦到。如果是一邊衝鋒一邊開槍的獵兵,那麽就如小馬你所說,短一點會比較好。」


    圖和沙菲這兩個風精靈正在把煙吸走,同時送入新鮮空氣以管理篝火。馬修和托爾威則在他們身旁保養風槍。


    「……………唔。」


    這邊也有點自己無法介入的感覺。猶豫到最後,公主不得不鎖定那個坐在距離洞窟入口不遠處的伊庫塔?索羅克的背影。


    「……索羅克,如果你有在做什麽,有沒有我能幫忙的事情?」


    隻有麵對這個人時不是以名而是用姓來稱呼,這行為表現出她的複雜心境。然而被叫到的當事者並沒有表現出察覺這一點的態度,繼續目不斜視地進行手中作業。


    「嗯?您要幫忙嗎?是要把這藤蔓像這樣編起來。」


    公主殿下往他手裏一看,隻見伊庫塔正在把堅韌的藤蔓交錯編排,做成某種網狀的物體。她判斷那應該是抓動物用的陷阱之類,因此也有樣學樣地加入作業。


    「對對,就是那種感覺,沒有必要做得很好看。」


    「是嗎,我知道了。」


    雖然對她來說「自己動手做」是第一次的經驗,但是隻要掌握訣竅,這工作也不是那麽困難。在沒有特別進行對話,默默動手的期間,公主偷偷地觀察著伊庫塔的臉。


    真是個從容自若的人……這是她最先出現的想法。無論是先前的冒犯發言,還是以理所當然的態度讓自己幫忙的行為,他是不是完全不在意身分差距呢?


    「手停下來了喔。」


    最後,他甚至還這樣提醒自己。感到很不好意思的公主一股勁地埋頭編了起來。之後過了十幾分鍾,專注的工作有了回報,兩人製作的東西基本上算是完成了。


    「……索羅克,這是什麽?要說是網子看起來似乎還不夠寬。」


    「如果想要過著像個人的生活,這是遠比起那種東西更不可或缺的東西喔。要試試看嗎?」


    伊庫塔說完站了起來,挑好兩棵距離適當的樹,把編好的藤蔓像蜘蛛網那般掛在兩棵樹之間。


    他看著完成的光景,滿足地點了點頭。


    「成果相當不錯——來,請吧。」


    「請……請什麽?」


    盡管伊庫塔一臉得意地推薦,但即使是到了現在,公主殿下依然完全不明白那到底是用來做什麽的東西。看到她一臉困惑地呆站不動,伊庫塔率先走到那東西前方。


    「這需要一點技巧,是這樣使用,你看。」


    伊庫塔輕巧地坐上藤蔓,接著用腰部作為基點回轉身體,以懸掛在兩棵樹中間的姿勢躺下。看到這模樣,公主殿下終於領悟自己剛剛做了什麽。想到為此花費的時間和心力,讓她垂下肩膀。


    「……是床鋪嗎?」


    「這是海軍專用,叫做吊床的東西。隻要習慣,睡起來相當舒服喔。」


    伊庫塔靈巧地以和剛剛上去時相反的動作下床並做出說明。接下來他再次推薦因為感到不以為然而啞口無言的公主殿下試試看這個據他所說「想過著像個人的生活時不可或缺的東西」,加上公主本人也在「至少把幫忙部分的投資賺回來」的心態驅使下,於是心驚膽跳地坐到吊床上。


    「沒錯沒錯,就是以腰部作為軸心讓身體打直的感覺——哦,了不起,順利躺上去了呢。」


    伊庫塔拍著雙手為總算成功躺平的公主鼓掌。雖然有點感到自己似乎被當成傻瓜,不過她正在初次體驗睡在吊床上的感覺,因此也沒有餘力去回應。


    「初學者通常會在躺下去時整個翻覆摔下來,可見殿下的素質相當不錯。」


    「你原本該不會在期待我摔下去吧……?可……可是……這讓人無法放鬆。或者該說好像隨時會掉下去,真可怕。居然有人可以躺在這上麵睡覺,真是難以置信。」


    「請不要太緊張,試著以最穩定的姿勢放鬆力氣。我想您會明白睡在這上麵比把葉子鋪在地上當床舒服得多。」


    公主按照伊庫塔的建議調整身體位置,費了好一番工夫之後,總算找到一個勉強可以算是穩定的姿勢,接著乾脆地放鬆了身體。一瞬間還以為自己會翻覆,然而臨時完成的吊床倒是出乎意料地牢牢承受住她的體重。


    跨過最初的門檻之後,公主終於產生足以讓她享受現狀的從容。首先,視野就很新鮮。至今為止,出身高貴的她都沒有在野外躺下的經驗。


    樹葉發出的沙沙聲聽起來很悅耳,透過綠色天花板的縫隙間窺見的藍色天空也很美。而且多虧背後通風,讓人對熱氣不需過於在意。公主殿下可以感覺到,自從落入漆黑大海並在昏暗洞窟內醒來後到現在,一直很緊張的內心似乎正在一點點緩和。


    「……原來如此,的確不錯。這能讓人放鬆。」


    「對吧?充實的一天,全都是從舒適的床開始。」


    伊庫塔得意地挺起胸膛的模樣讓公主覺得很好笑,這時突然有個東西從她透過縫隙間仰望的天空中橫切而過。她一開始以為是鳥,然而要說是鳥動作卻嫌太慢。


    「……索羅克,天空中飄著奇怪的東西,你知道那是什麽嗎?」


    聽到這個疑問,伊庫塔看向天空確認,然而就在同樣物體一進入視線範圍的那瞬間,他的臉色就一口氣嚴肅起來。接著他把右手臂放在吊床的一邊,利用體重整個往下壓。


    「——咦!」


    在公主差點翻落的那一刻,事先在下麵等待的伊庫塔雙手完美地抱住了她的身體。接著伊庫塔不理會發愣的少女,直接轉過身急急往前走。


    「那是齊歐卡的天空兵。沒有編隊而是單機飛行,任務應該是偵查或巡邏……不過無論是哪邊,既然位在這邊看得到的位置,那麽我方也有被對方發現的危險。雖然好不容易似乎已經讓您體會到吊床的優點,不過抱歉,之後暫時得躲在洞窟裏。」


    在徹底的事後承諾下,公主幾乎是不容抵抗地被強製運走。伊庫塔的大膽行動讓公主感到很是驚愕,但是被不算強壯的雙手抱著,有段記憶無論她本身願不願意都會再度浮現。


    夏米優殿下偷偷從伊庫塔的懷中看向他的臉。接著想起——在冰冷的大海上,那道斬開絕望和黑暗照往這邊的光芒中,自己和這個男性發生第一次接觸。


    得知天空兵出現後,為防萬一所有人都躲進洞窟裏。不過氣球很快就隱沒在低處的雲層中,日落也幾乎同時降臨。然而在那之後的一段時間內,「來自天空的監視」這事實成為嚴重的壓力,讓所有人的話都變少了。


    同一天深夜。在各自不同的呼吸聲此起彼落造成回音的洞窟中,公主殿下醒了過來。


    並不是因為馬修的打呼聲太吵,她的睡眠並沒有淺到會被這點小事影響。至於明明這樣還是醒來的原因,是某個更深刻進逼的狀況。


    幸好,包括精靈在內,看來所有人似乎都睡得很熟。公主一個人悄悄走了出去。


    「……到這附近應該可以了吧。」


    她來到與洞窟已經拉開一段距離的樹叢中後,先東張西望地確認四周,然後猶豫了好一陣子才把短褲和內褲一起脫下。在公主的生涯中,在野外解手的經驗即使連同白天那一次也還隻是第二次而已。隻有這件事情她永遠也不想習慣。


    「……呼……」


    花了點時間上完小號後,公主殿下從上衣的口袋中拿出手帕擦拭……要是平常用完就會丟掉,然而現在這卻是寶貴的東西,必須用水洗過再晾乾才行。


    她帶著無奈心情穿好下半身服裝,正打算要站起來時——


    「——是誰在那裏!」


    穿過灌木叢造成的沙沙聲響,還有接著響起粗啞的聲音,讓公主的時間凍結。


    時間要稍微往前回溯。在躺在洞窟內身處睡眠深淵的五人中,除了馬修之外的四人都因為堅硬的樹木果實相撞演奏出的喀啦喀啦響聲而清醒。


    「——大家快起來!有東西越過警戒線了!」


    「……嗚喔!」


    在出手打醒馬修的同時,雅特麗那為了不要傳到外麵而巧妙壓低音量的說話聲也促使已經醒來的眾人提高警戒。一瞬間之後,亮度受到抑製的朦朧燈光在洞窟內亮起。這不同於火光的白光——是伊庫塔抱著睡覺的光精靈庫斯發出的周照燈ntern)。


    「……啊……咦?公主殿下呢……?」


    哈洛拚命揉著惺忪睡眼環顧四周,但是到處都不見夏米優殿下的身影。得知這事實的那一瞬間,雅特麗、伊庫塔、托爾威三人幾乎同時站起。


    「……雅特麗、托爾威,給你們兩秒,快準備武器。」


    不需要伊庫塔指示,雅特麗腰上已經插好雙刀,托爾威也正在完成把風槍槍身裝進搭檔風精靈沙菲身上的作業,庫斯和西亞也各自在腰包就定位。


    「隨時都可以行動——不過阿伊,你要赤手空拳嗎?」


    「這可是夜晚的森林啊,沒有能勝過光精靈的武器。而且要是沒有照明,風槍也派不上用場。」


    「看了一下,發出動靜的是左邊算起來第二個警報器。所以對方是在離開洞窟後往左直走的位置。」


    和以理解表情互使眼色的三人相比,哈洛和馬修還沒有追上狀況的變化。然而雅特麗等人也早已看準在緊急事態時能夠期待對方做出滿意行動的人選,因此沒有任何人催促剩下的這兩人。


    「馬修,哈洛。要是我們沒有回來,記得不要猶豫,要選擇成為俘虜。」


    以雅特麗這簡短又嚴厲的發言作為信號,三人都往洞窟外衝了出去。


    被敵人發現了。明白這現實的那一瞬間,公主無法做出任何反應。


    她可以感覺到對方的氣息正伴隨著枯木枝被踩斷的清脆聲響逐漸靠近,也開始聽到同時響起的


    粗重腳步聲和呼吸聲。不是隻有一個人,是兩人、三人,還是更多──身處半驚慌狀態的公主無法應付彷佛為了彌補身體無法動彈而加速空轉的思考。


    「快點舉起雙手出來!我們這邊有槍,要是敢亂來就會立刻射擊!」


    「槍」這個名詞跟「射擊」這個動詞,再度喚醒在刮著暴風雨的大海中被深深烙下的死亡印象。明明必須立刻逃跑,但愈想逃身體愈是不聽使喚。即使毀滅就在眼前,這次的公主果然還是隻能屏住呼吸蹲低身子,就已經竭盡全力——


    「住……住手……別開槍!我馬上出去……!」


    這時,和縮成一圑的公主殿下所在位置不同的樹叢中傳出因為恐懼而走了調的慘叫。少女瞪大原本用力閉緊的雙眼。那毫無疑問是伊庫塔?索羅克的聲音。


    「原來是那邊嗎!不準再有動作!由我方來確認位置!」


    話聲剛落,黑暗的森林中出現一道刺眼的光芒。看來敵人中也有以光精靈為搭檔的成員,開始利用遠光燈尋找聲音的出處。沒過多久,白光中照出了一個黑發少年的身影。


    「這說話的音調是帝國腔吧?你這像夥是什麽人!為什麽在這裏!」


    「我……我就是從那個帝國逃過來的!打老半天了戰爭還是沒有結束,家也被天空兵燒掉,對那個國家真的是受夠了!我說,你們共和國應該很繁榮吧?拜托讓我也加入吧……!」


    伊庫塔的發言中每一字每一句都包含著自暴自棄的想法,就連在一旁聽著的公主也很難認為那是演技。聽起來完全是抓住一絲希望逃來此地的難民在求饒。


    「……我就在想大概是這樣,果然又是難民嗎。」


    「是啊!沒錯!我是在刮著暴風雨的前天晚上從海上越過了國境!還被海浪卷走差點死掉,好不容易才來到這裏!」


    「同伴呢?你是一個人來嗎?」


    「還有我媽也一起來了!我讓她睡在從這裏直直往前就會到達的一個洞窟裏!她因為一直淋雨所以生病了!我說,你們是齊歐卡軍的士兵吧!拜托你們救救我們!」


    伊庫塔因為刺眼的遠光燈而眯起眼睛,同時以,副豁出一切的模樣繼續發言。看來他激動的一席話發揮了效果,一名舉著風槍身穿深綠色軍服的男子慢慢靠近他。


    「我了解情況了,那你走前麵帶我們去洞窟吧。放心,共和國會以寬容的態度接納難民。」


    「……你們願意救我們嗎!真……真是太感謝了!走這邊!並不是很遠──啊好痛!」


    伊庫塔帶著彷佛久旱逢甘霖的表情轉過身子,不過大概是腳下有樹根吧,他在那裏一時煞不住並踢到東西跌倒了。雖然急急忙忙想要起身,結果又發出慘叫整個人縮成一團。


    「嗚……腳扭到了……士……士兵大哥,不好意思可以扶我一下嗎……」


    「真是給人找麻煩的家夥……喂,尼巴特,你也來幫忙。還有伊利克,已經不用打遠光燈了,過來換成周照光。」


    另一個拿著風槍的士兵靠了過來,抓起伊庫塔的手。更後麵還有個帶著光精靈的男子正在把從「光洞」發出來的光線變成柔和的周照光並逐步靠近。


    「你……你們三個就是全部了嗎?我媽自己沒辦法走,需要有人幫忙搬運……」


    「來到這裏的隻有我們而已。不過,除非是過度有肉的女士,否則應該沒問題吧。」


    這夾雜著玩笑的發言讓其他所有人的表情都緩和下來。然而,隻有一個人的笑容具備不同意義。


    「……是嗎,隻有你們嗎。」


    低聲這樣說完後,伊庫塔若無其事地伸長雙手。接著他就這樣利用左右雙掌,各自把幫忙他站起來的士兵們的風槍槍身緊緊抓住。


    「……什麽!你幹什麽!快放手——」


    「情境三!幹掉他們!雅特麗、托爾威!」


    在伊庫塔朝背後的黑暗這樣喊完的下一瞬間,風槍那輕微但尖銳的開槍聲響遍附近一帶。帶著光精靈的士兵臉頰被錯彈削掉一塊肉,用手捂著臉頰發出慘叫。


    「……嗚!居然在這種距離射偏……!」


    現場響起托爾威那因為焦躁而顯得慌亂的聲音,他沒能完全活用最有效果的第一擊。齊歐卡兵們明白自己落入了陷阱,立刻試圖重整態勢。


    「伊利克!沒事嗎!馬上消掉燈光退到後麵去!對方也有風槍兵,再這樣下去你會被當成活靶!」


    似乎是隊長的中年士兵一邊踢著抓住風槍的伊庫塔想要擺脫他,同時大聲吼叫。在這種狀況下這是正確的判斷,然而正因為如此,伊庫塔也能夠事先預測。


    「……庫斯!探照燈……!」


    伊庫塔忍耐著被踹的痛苦,頑強地緊抓著槍身不放,同時也做出指示。事先爬上視野較好的樹上待機的庫斯聽到指示後從身體打出了遠光燈。


    消除光源想要躲進黑暗裏的受傷士兵再度從黑暗之中被照得現形。


    「好……好亮……嗚!」


    托爾威擊出的第四發子彈從士兵為了遮擋光線而舉起的手掌下方射入,子彈貫穿眼球到達腦部,讓可憐的敵人落入再也不會醒來的永遠沉眠之中。


    「伊利克?可惡!你快放手~~!」


    齊歐卡士兵以充滿怒氣的全力一踢將伊庫塔踹開,讓他的身體重重摔向地麵。


    「死吧!帝國人!」


    渴求鮮血的兩個槍口對準了毫無防備的伊庫塔。然而,當他們正要毫不留情地扣下扳機的那瞬間——一道穿越草叢奔向這裏的紅色影子,在兩名齊歐卡士兵的背後飛舞而起。


    「──疾!」


    白銀的軌跡劃破黑暗。右手的軍刀橫向砍往第一人的脖子,接著以行雲流水般的連續動作將左手的短劍刺進第二人的背後。這是顯示出「白刃的伊格塞姆」果然名不虛傳的活躍表現,一旦接近後到雅特麗解決敵人為止,需要的時間還不到兩秒。


    咚!兩人的身體幾乎同時倒下,然而還不能掉以輕心。雅特麗分別用軍刀和短劍的前端指向位於自己左右兩邊的敵人脖子,開口發出警告。


    「不要動,精靈們!要是抵抗主人就會死!」


    被甩向地麵後,雖然難以掌控風槍的長槍身,但還是拚命想站起來的風精靈們一聽到這句話,動作立刻被釘死……所有的精靈在行動時都會把和自己訂下契約的人類性命視為第一優先。所以如果想讓精靈無力化,把搭檔作為人質是最有效果的手段。


    「伊庫塔,你沒事吧?──托爾威!去把倒下敵人的精靈帶過來!」


    托爾威點頭回應雅特麗的指示,慎重地接近倒地的士兵。屍體麵朝下倒在地上,被留下的光精靈用小小雙手推動主人身體的光景讓人感到不忍。


    「……精靈,你的主人已經……」


    已經死了——托爾威一時之間無法講出這句話。這也是理所當然的反應。到剛才為止,是因為處在激烈戰場所以才能專注到忘我,但是對於他和他的同伴來說,這是第一次的實戰。


    實際體認到「自己殺了人」這事實的瞬間會因人而異。以托爾威來說,比起麵對被自己毅死的對象,「看到被留下的人」時反而會讓他產生強烈的感受。


    「托爾威,那種奢侈行為等晚一點再做,事情還沒結束。」


    伊庫塔這句也能說是無情的忠告奪走了初次上陣的士兵沉浸在感傷裏的時間。托爾威把從內心深處湧上的感情強硬壓回,抱起麵對主人死亡而悵然自失的光精靈,回到同伴身邊。


    「嗯?被割了脖子的死了,隻剩背上被刺的這個還有氣。」


    伊庫塔在倒地的敵人身邊坐下,確認對方的生死。平常那個總顯得灑脫的少年已不存在,從警報響起的那瞬間開始,他就比任何人都冷靜,也更殘酷。


    「抱歉,剛才沒有餘裕去想到要活捉對方這事……」


    直接下手的雅特麗很確定那是致命傷,聽出她意思的伊庫塔也點了點頭。


    「沒辦法,不過至少還能講話吧。」


    語畢,他把敵兵的身體翻成正麵朝上。刀傷雖然沒有刺中心臓,然而看起來似乎貫穿了肺部,敵兵的呼吸發出咻啉聲而且很微弱。不管怎麽說,從出血量也知道他餘命不長的事實很明顯,但伊庫塔即使明白這點依舊開口向敵兵搭話:


    「喂,你聽得到吧?你叫什麽?……噢,還是不用報上名字了,有兵籍名牌。」


    伊庫塔伸出手,把掛在士兵脖子上的銅製小牌拿下。確認逐漸失去光彩的對方眼神有了回應後,他繼續說道:


    「隸屬於共和國空軍第七獨立營,尼巴特?修二等天空兵,意思是個倒楣的新兵嗎。」


    「……救……救救我……」


    「我會幫你療傷,但是你要先回答我的問題。要是不肯乾脆回答,我就會離開,把你丟在這裏。」


    即使伊庫塔在眼前展示的誘餌是空虛的希望,然而瀕死的士兵也隻能緊抓著不放。同一時間,為生命倒數計時的質問開始了。


    「第一題——你們的據點在哪裏?位於距離這邊多遠的位置?」


    「……在……在東邊,搭氣球要半天……」


    「嗯,很好。第二題——是為了什麽任務動用了總共多少人的部隊?在此降落的理由是?」


    「……任務是……巡邏我方國境內側……部隊……沒有編組部隊……是以三人一組的小隊搭乘一個氣球過來……在這裏降落的原因,是因為有個正好能用來野營的洞窟……咳……咳咳……」


    回答到一半,尼巴特二等兵咳出了鮮血。而伊庫塔隻是麵無表情地抹去臉上沾到的血跡,繼續發問:


    「是嗎,為了在地上過夜嗎。那麽第三題——你們搭來的氣球放在哪裏?」


    「………………」


    「我聽不到。會拖延到療傷,快點確實回答。」


    「……離開森林後……馬上會到達的……海岸邊………………好冷……幫…幫我止血……」


    「我知道了,下一個是最後的問題——尼巴特?修,你有去過國境嗎?」


    尼巴特絞盡力氣搖頭後,再度吐出鮮血並猛烈咳嗽。以此時為高峰,接下來他的呼吸就愈來愈弱……最後還不到一分鍾,胸口的上下起伏就完全停止。


    伊庫塔低聲對著已經無法回答任何問題的青年短短說了句:「辛苦了」之後站直身子。


    「噢,已經可以出來了,公主。所有人都死了。」


    然而這平淡的語氣卻讓躲在樹蔭裏的公主殿下縮了一下身子。現在伊庫塔身上散發出某種令人難以親近的氛圍。


    雅特麗顧慮到心生畏懼的公主殿下,自己主動前往推測出的方向迎接少女。


    「殿下,我是雅特麗。請您過來這邊……嗯,太好了,您平安無事。」


    她扶著肩膀給予支撐,公主才終於能夠完全站起。在兩人一起回來的期間,伊庫塔把失去主人的精靈們聚集到一處,對著他們提案。


    「雖然遺憾,但你們的搭檔已經全都死了。你們之中應該也有人想回到主人所屬的部隊報告死訊吧?但是為了讓我們能夠活下去,我不能讓你們那樣做。」


    這並不是交涉也不是說服,而是一種手續。關於隻有失去主人的敵方精靈留在戰場上時該怎麽處置的問題,有基於宣言人類和精靈之間友愛的阿爾德拉教教義做出了規定。


    「我以位居天頂的主神阿爾德拉民之名發誓,我們保證會在帝國的教會裏讓你們『再生』,之後給予俘虜身分和適當的對待——所以請把你們的靈魂暫時交給我。」


    聽完伊庫塔的發言後過了一會,響起硬物摩擦般的聲音,三隻精靈都往前倒下。從他們的後頸彈出邊長約數公分的黑色石板,這是被稱為「魂石」的精靈意誌之源。


    「……謝謝,我確實保管了。」


    伊庫塔用手指夾起這些魂石回收後交給同伴,然後原地蹲下,把還殘留著生前溫度的尼巴特遺體扛到肩上。托爾威對他的行動表現出困惑反應。


    「咦,要把屍體運走嗎……?既然沒有其他同伴,隻要藏進樹叢裏……」


    「目前已經撐過險境了,所以托爾威,你現在可以盡量沉浸在初次上陣的感傷裏。」


    語氣強烈的發言打斷了托爾威的正論。伊庫塔一步步踩著沉重的腳步往前,同時像是很苦悶地說道:


    「所以,讓我也能擁有這點奢侈吧——這家夥不是很乾脆地什麽都說了嗎?」


    在場沒有任何人擁有提出異議的權利。


    最後,經過兩次往返,齊歐卡兵的遺體全都被搬到洞窟旁邊。迎接歸來四人的馬修和哈洛暫且放心地呼了口氣。之後,馬修和伊庫塔一起外出,而哈洛則負責照顧陷入輕微驚嚇狀態的公主殿下。


    目前在洞窟裏剩下公主殿下與哈洛,以及雅特麗和托爾威這兩組。托爾威在篝火前凝視著自己的風槍,露出失落程度不比公主輕微的表情。


    「……在那個距離內,我居然射偏了……」


    在最初一擊沒能解決敵人,結果導致伊庫塔長期暴露在危險之下的事情似乎讓他難以忍受。隔著篝火在對麵保養刀劍的雅特麗插嘴說道:


    「訓練用的標靶和會移動的敵人完全不一樣。以初次上陣來看,用四槍解決算是表現得很好吧。」


    「可是,敵人也幾乎都沒有動……」


    「所以說,在那種狀況下任何人都會緊張吧。連實力的一半都無法發揮出來是很正常的情形。」


    「那隻不過是藉口。實際上,雅特麗小姐和阿伊都冷靜地盡力做到最好。」


    雅特麗不高興地站了起來,用雙手夾住陷入自責回圈的托爾威的臉孔。


    「你不要太得寸進尺了,托爾威?雷米翁。別自視過高地以為你能夠做到和我或伊庫塔一樣的事情。每個人擁有的資質全都不同,對於正式上場時的表現,我有不會輸給任何人的自負。要是別人能輕易模仿,那我怎麽能忍受。」


    托爾威瞪大眼睛看著對方,同時也不得不察覺到——雅特麗碰觸自己臉頰的手掌很冰,而且到現在依然微微顫抖。


    沒錯,她出生至今,也是在今天才第一次親手奪走陌生人的性命。


    「重要的是必須確實完成自己能辦到的工作。光是擁有風槍,你和馬修就已經成為貴重的戰力,因為最差的情況是即使打不中也能讓對手警戒。這次也是一樣,正因為你讓敵方的光源消失,所以我才能在比較安全的情況下接近。」


    聽到這番話,托爾威露出稍微得救的表情。雅特麗哼了一聲退開身子。


    「……你可以稍微學學伊庫塔。除了輕鬆愉快的態度,那家夥總是會先判斷出自己能辦到跟不能辦到的事情後才行動。這次也是因為他知道自己無法成為直接的戰力,所以才會自願擔任危險的誘餌和遭人怨恨的角色。我說你,麵對快死的人能進行那樣的質詢嗎?」


    托爾威放低視線陷入沉默,他回想起在屍體旁邊不知所措的精靈。


    「沒辦法吧?不過,你那樣就可以了,至少目前確實如此。因為『紳士又溫柔的大哥哥』就是你在這支隊伍裏擔任的角色。更不需要為此而感到愧疚,因為伊庫塔是自願站上那樣的立場。」


    「……雅特麗小姐對阿伊的事情很了解呢。」


    麵對以複雜表情望著自己的青年,雅特麗隻是聳聳肩說了句「真是這樣嗎」來敷衍過去。


    哈洛的努力有了回報,總算在表麵上恢複平靜的夏米優殿下,以僵硬的語調對著似乎剛好保養完刀劍的雅特麗開口搭話:


    「雅特麗,能讓我也去對齊歐卡兵的遺體致意嗎?」


    「……這……沒有問題。」


    雅特麗有點猶豫,但看到公主那滿腹煩惱的表情,「還是不要比較好」這句話就縮回了喉嚨裏。她用皮帶把收進鞘裏的雙刀綁到腰上,牽起公主的手前往洞窟外。


    在一棵特別高大的龍腦香樹下,並排著三具遺體,軍服和兵籍名牌已經被取走隻剩下貼身衣物。至於主張這些東西之後也能利用,而且動手剝光沉默死者身上裝備的人,果然還是伊庫塔。公主殿下的感想無法那麽單純。


    「……索羅克好像是假扮成來自帝國的難民欺騙他們吧?」


    「是……」


    「齊歐卡的士兵們是怎麽對應?很粗魯嗎?還是很親切?」


    考慮到公主殿下的心境,雅特麗也無法簡單回答。然而到頭來,她還是沒有辦法說出謊話去傷害死者的名譽。


    「……我認為,很親切。他們……或者該說目前的共和國本身對收容難民采取積極態度。隻要共和國溫暖接納逃過來的帝國人民,那麽舍棄國家逃離東域的人也會更為增加,最後就會導致拉低帝國國力的結果。」


    「也就是我們用欺騙的手法殺死了伸出手來想要接納自己的對手吧……」


    雅特麗感覺到一絲不對勁……公主對於「使用卑鄙方法殺害處於戰爭狀態的鄰國士兵」這事實感到歉疚?雖然也不是不能理解,然而作為皇族的發言,這是不是很奇妙呢?至少以國家的表麵方針來說,所有戰爭應該都是基於正義之名進行才對。而夏米優殿下是皇室的一員,換句話說,是高唱那正義的主體本身。


    「這的確是事實。不過殿下,恕我直言——」


    雅特麗為了維護同伴和自己的名譽而打算開口,公主卻搖了搖頭製止她。


    「你不需要多說,我明白——這是我的責任。命令你們『要讓我平安回到帝國』的人正是我本人而非別人,我怎麽能夠責備你們?」


    公主殿下目不轉睛地望著齊歐卡兵的屍體,無意識地咬著食指內側。從她嘴裏斷斷續續講出的發言,已經不是在針對哪個人了。


    「……三個人在這裏死了,即使是現在這段時間,也不知有多少人死去。不分我方或敵人……原本是為了讓人民活下去才存在的國家和皇族,為什麽要這樣無所作為地持續折損人命……」


    她的自言自語不斷持續。明明咬著手指的牙齒都已經陷入皮膚中了,卻隻有本人並未察覺。


    「原諒我……原諒我吧……我無論如何都要活著回去……為了讓大樹腐壞倒下的那瞬間能夠多提早一秒也好,不管用什麽方法都必須回去……等到了冥府,任何懲罰我都接受……不管是要五馬分屍還是要肚破腸流……我會和當今陛下一起讓自身接受穿刺之刑,所以……」


    鮮血從被咬破得手指皮膚滴滴落下,眼中神色也明顯不對勁。雅特麗雖然看到公主像是燒昏頭般持續喃喃自語,但是具備臣下自覺的她卻猶豫著該不該對公主說話。


    「……冷靜點,公主。自我傷害這種奢侈行為應該要等到平安回去之後再享受。」


    這時,正好回來的伊庫塔代替雅特麗跨越了這道界線。被少年抓住手臂的公主或許是因為突然的身體接觸而大吃一驚吧,她陷入驚慌狀態奮力揮動手腳。


    「放開我……放開我,索羅克……!誰允許你可以碰我……!」


    「真是冒犯了,畢竟我從來沒有申請過許可。比起這事,您看,流血了啊流血,手上都染成一片紅了。在目前這種狀況下,您知道這個紅色液體正如字麵是生命的水滴嗎?」


    「血……你說血?無所謂,這種不祥之物乾脆一滴不剩地流光最好!你看了還不懂嗎?這已經腐敗了,這血已經腐敗了啊!我的血……永靈樹的血統在很久以前就已經徹底腐敗了……!」


    公主殿下更激動地掙紮,並且嚷著莫名其妙的言論。伊庫塔暫且帶著認真表情旁觀這模樣,但隨即輕輕歎了口氣,然後強硬地把公主的手臂拉向自己,一言不發地把嘴唇貼上手指傷口。


    「——嗚!」


    這下公主殿下也不得不停止掙紮整個人僵住。伊庫塔把公主食指上皮膚裂開之處所流出的液體全都吸進嘴裏,直到出血止住後,才以彷佛什麽事都沒發生過的態度把嘴唇移開。


    「用看的看不出來,試著嚐過之後也還是不懂……公主,所謂的血是一種會在體內不斷製造並汰舊換新的東西,所以還在生物體內流動時不會腐敗。也因此,您剛剛說的什麽血統不祥之類的主張其實很不科學。」


    「……不……科學……?」


    「這是我師父創造的新詞。簡單來說就是既麻煩又不合理,還有太多無謂之處的思考方式。不需要自願被那種東西囚禁,應該要更看清事物的本質並單純思考——起碼目前,您有想回到帝國著手去做的事情吧?」


    對於這個問題,公主反射性地點頭回應。伊庫塔拉起嘴角露出笑容。


    「既然那樣,現在最好隻要想著該如何活下去,要是分心去想多餘的事情隻會更增加麻煩。而且公主——或許您已經忘記了,在船隻沉沒那時,我為了救您可費了一番工夫呢……如果隻是花費勞力那還無所謂,不過要是變成過度勞動可就讓人不愉快了,萬一成了白費勞力甚至會使人感到痛恨。」


    伊庫塔的雙手包住那小小的右手,和以前相同的溫暖透過肌膚傳達給公主。


    「所以,請您珍惜生命。就算是一點小傷,也有可能演變成破傷風之類的大病喔。」


    「……索羅克,你不是討厭我嗎……?」


    「不,我對殿下個人並沒有什麽想法。關於之前那件事……呃,算是類似不成熟的遷怒行為吧。要是現在還來得及,我想要道歉。真的非常對不起。」


    彎腰深深鞠躬後,伊庫塔放開公主的手,說了句「我去叫哈洛過來」後就走回洞窟內。公主以茫然的表情目送他的背影,接著看向自己右手的食指,同時回想起剛剛短暫碰觸這裏的乾燥嘴唇觸感。


    「……雅特麗,伊庫塔?索羅克他到底是什麽樣的人……?」


    聽到夏米優殿下的提問,雅特麗思索了一會,最後才以掛著苦笑但卻顯得爽朗的表情回答:


    「他是個扭曲偏執的人……不過殿下,要是隻有筆直的木材,可無法蓋出房子喔。」


    在夏米優殿下和雅特麗都回到洞窟後。踩著潮濕大地的靴音在黒暗中響起,伊庫塔突然又晃回了靜靜躺在地上的死者們前方。


    「——抱歉啊,現在也隻有這些祭拜品了。」


    他這樣說完,把煙熏豬肉和腰果果肉放到了遺體前。做完這動作後,接下來伊庫塔讓庫斯點起周照燈,開始一個個確認巳斷氣的齊歐卡兵兵籍名牌。


    「尼巴特?修二等天空兵、伊利克?巴薩一等天空兵、哈迪亞卡?歐格裏中士,我記住你們的名字了……嗯,伊利克好像原本長得挺帥,真是抱歉了。」


    伊庫塔看了看被子彈破壞得麵目全非的臉,輕輕地歎了口氣。被他雙手抱著的庫斯望著伊庫塔這樣的側臉,開口表示意見:


    「那是正當防衛行為,伊庫塔,你千萬不要那麽喪氣。」


    「謝謝你,庫斯。那當然是正當行為,大概對他們來說也是吧。」


    接下來好一陣子,伊庫塔都默默地看著遺體。在這段期間內,謝罪和藉口好幾次差點衝口而出,但都被他強行忍住。他有義務忍耐。因為伊庫塔很清楚,那些話不會拯救死者的靈魂,隻能安慰自己的內心。


    很快地夜空開始泛白,結果伊庫塔始終保持沉默,就這樣轉身返回洞窟——直到最後,他還是無法完成從一開始就持續草擬的悼辭。


    在睡眠不足的情況下迎接了第二天早晨後,伊庫塔帶著所有同伴,在熱帶林中朝著海邊前進。走了將近一小時,衣服下的皮膚開始滲出汗水時,他們終於到達了目的地。


    「就是那個。從國境看不到這個地方,我想就算前往海灘應該也沒有問題。」


    按照伊庫塔的指示,離開森林來到久違陽光下的五人看到眼前的巨大物體全都驚訝地瞪大眼睛。圓鼓鼓的氣囊,還有掛在下麵的搭乘用吊籃。靠近看到的樣子比傳聞中大了許多,一個不好別說要看得出是交通工具,反而更像個怪物。


    「哇……這就是氣球嗎……?」


    眼中閃著好奇光彩的哈洛快步靠近,看到雅特麗、托爾威、馬修三人打算跟上,伊庫塔從後方提出警告。


    「等等,氣球附近嚴禁煙火所以記得小心點。火精靈的西亞應該明白所以大概沒問題,不過千萬別讓刀劍或風槍碰撞產生火花。」


    雖然眾人表現出不太理解為何「嚴禁煙火」的模樣,然而他們還是先擺出慎重態度才走向氣球。第一個探頭望向吊籃內部的哈洛確認內部的東西後歪了歪腦袋。


    「咦?這是火精靈?而且還是三個被拔掉魂石的精靈……」


    「噢。我們在天亮前來這裏事先探查時,發現他們在這裏負責留守,所以就拔掉魂石俘虜了他們。我本來還以為他們的人類搭檔應該在附近因此很緊張,不過按照伊庫塔的說法,好像也不是那樣……」


    「因為除了搭乘人員和他們的精靈,一架氣球上必須配備三個火精靈。吾友馬修。」


    看到以理所當然態度說明的伊庫塔,有的人顯得驚訝,有的人則投以懷疑的眼神。


    「聽這個口氣,難道阿伊你知道氣球的原理嗎……?」


    「真厲害!是在哪裏學到的?我記得帝國內基於阿爾德拉教的戒律所以禁止製——啊!」


    哈洛想起公主殿下就在旁邊,趕緊閉上嘴巴。然而公主本人卻以若無其事的表情搖了搖頭。


    「我並不是神官,現在又是牽扯到所有人性命的緊急時期。除非是太越軌的行徑,否則可以忘記阿爾德拉教的戒律。如果是必要的事情,就盡力做到最好吧。」


    「殿下也這麽說了,伊庫塔,別小氣快告訴我們……說到底,這個叫氣球的玩意為什麽能夠在空中飄浮?是因為用空氣讓它整個鼓起嗎?可是如果是那樣,青蛙跟河豚之類應該也可以飛上天吧?」


    馬修提出單純的疑問後,伊庫塔搔著後腦袋並以想睡表情點了點頭。


    「既然已經被抓住話柄那也沒辦法,我就簡單說明它的構造吧……在說明之前,首先……吾友馬修,你有在海裏遊泳過嗎?」


    「當然有。就算長這樣,我可沒有不擅長運動。」


    「我知道,明明體格那樣卻能迅速行動正是你的優點。這事先姑且不論,你平常遊泳時,要如何讓身體浮在水麵上?有沒有什麽訣竅?」


    「訣竅啊……如果隻是要浮起,就是身體不能過度用力,還有要讓胸部吸滿空氣吧。」


    「沒錯,隻要吸滿空氣,就可以在水中浮起。理由很簡單,因為空氣比水輕得多。在水裏用嘴巴吐出來的氣泡會直接朝水麵上浮吧?讓氣球可以浮上空中的原理也完全一樣,重點隻有換成在空氣中這樣做而已。」


    「在空氣中……?可是,讓那個氣球膨脹的也是空氣吧?」


    「是沒錯,但空氣可有很多種啊,馬修。嗯?稍微換個話題吧──那,哈洛,在天氣很熱時,你會覺得躺著比站著涼快一點嗎?」


    「啊……嗯,的確是這樣,我經常和弟弟們一起睡午覺。」


    「謝謝你提供的溫馨插曲。對,比起站著,躺下的時候會比較涼快。至於為什麽會這樣?是因為空氣具備熱空氣會上升,冷空氣反而會沉在下方的性質。好啦,希望你們可以換個更有彈性的方式來思考——剛剛那性質如果換個講法,是不是代表熱空氣比冷空氣更輕呢?」


    聽完這番話,托爾威以第一個想通的態度拍了下手。


    「──是嗎,我懂了阿伊!換句話說氣球這種東西,是要靠火精靈的火焰去加熱那個氣囊中的空氣,讓氣球整體變得比外部空氣更輕才能飄上天空吧?」


    然而伊庫塔卻對開心回答的青年吐了吐舌頭並把大拇指朝下比。


    「哼哼!雖然你一臉得意,但你猜錯了小白臉!算了,理論上那樣也能飛啦。不過實際上的問題是,如果讓火精靈不斷點火,那麽遲早火會熄滅;要是必須帶上柴薪,又會因為太重而飛不起來。所以你說的熱氣球在目前隻是想像中的交通工具,懂了沒!」


    「你啊,麵對托爾威時態度就會轉變得很露骨耶……好了,不要繼續刁難,趕快講出正確答案吧。」


    雅特麗一臉不以為然地訓誡後,伊庫塔輕輕點頭轉向她那邊。


    「ok。正好西亞也在,實際示範應該比較快吧。呃……哪個人有帶絲質手帕之類的東西嗎?最好是那種質地細致又比較薄的類型。」


    伊庫塔並沒有錯過在自己開口詢問的那瞬間,公主殿下反射性壓住口袋的動作。


    「哎呀?公主,看來您持有符合這條件的物品。」


    「這……這不行!去找別的!」


    「別那麽殘酷嘛。剛剛您自己不是才說過『如果是必要的事情就要盡力做到最好』嗎?」


    被戳中痛處,讓公主講不出拒絕發言。伊庫塔已經摸清該如何對應她。身為皇族很罕見的強烈責任感,正是夏米優殿下的美德兼弱點。


    「這是在擬定今後方針時,非常重要的說明……無論如何都不行嗎?」


    被他以這種方式再度提問,讓內心有愧的公主無法繼續搖頭。少女抖著手從口袋拿出手帕後,伊庫塔以很刻意的鄭重態度伸手接下。


    「感謝您的厚意……嗯,這是很高級的布料,我去稍微弄濕一下。」


    確認東西符合條件後,伊庫塔跑到海邊將手帕浸入海水中。接著他並沒有扭乾而是直接拿了回來,然後用這條濕手帕包住被雅特麗抱著的火精靈西亞的右手。


    「哈洛,讓西亞從米爾的『水口』喝點水。雅特麗,你應該還記得吧?」


    「嗯,是要把手放在『火孔』上麵一點的位置吧?」


    西亞喝下一碗左右的水之後,雅特麗用自己的手掌蓋上他的右手,開口下令:


    「西亞,用右手點火,一分鍾就夠了。」


    對於這個命令,西亞搖頭表示拒絕,因為他不能讓主人被燒傷。


    「不能點火?不行,要做到你能辦到的最大程度。」


    雅特麗再度下令,過了一陣子之後,被濕手帕包住的西亞右手開始發出「咻咻……」這種好像漏氣的聲音。伴隨著這聲音,包住火精靈右手的手帕也因為內部的壓力而不斷膨脹。


    「很好,感覺不錯。」


    估量好時機的伊庫塔從懷中取出縫紉用的線,在已膨脹的手帕偏下方的位置用線綁緊。然後他靈巧地將已經像這樣把氣體封在內部的小型布氣囊從西亞的手上取下,展示給所有人看。


    「你們看仔細了,隻有一瞬間喔——一、二、三!」


    伊庫塔在偏低的位置放開手後,膨脹的手帕居然沒有屈服於重力,反而往上空飄去。在一片驚歎聲中,他用雙手抓住並阻止了逃往天空的手帕。


    「在火精靈喝了水後,進行剛才那種小花招就會產生比較輕的空氣──通稱『揚氣』。而利用『揚氣』上浮的輕氣球,就是齊歐卡共和國版氣球的原理。順便說一下,正常在『揚氣』裏點火後會邊燃燒邊爆炸,這是在阿爾德拉神學精靈課程中也會學到的『跳炎』這種火。帝國人隻顧注意『火』這種現象,其實也該去研究一下成為火之原料的氣體。」


    在眼前發生的事情帶來衝擊,讓托爾威那形狀優美的眉毛高高挑起。


    「太厲害了,阿伊……我也知道什麽是『跳炎』,但聽說那是隻會砰砰爆炸,沒什麽用處的火。沒想到居然有這種劃時代的使用方式……」


    「因為『揚氣』要累積起來使用才能發揮真正的價值,就算正常拿來助燃也很難使用。」


    「真奇怪……為什麽上課時會教『跳炎』,但是卻不會提到『揚氣』呢?這也是因為禁止製造氣球的影響嗎?」


    對於馬修深感不滿的提問,雅特麗很乾脆地回答。


    「因果相反了,馬修。正是因為『揚氣』隻能用這種方式取得,所以阿爾德拉教才會禁止製造氣球。我想看過剛才那個花招後你們應該也明白──我們這一次,是讓西亞提供了在正常情況下無法要求精靈提供的東西。」


    「——咦?平常火精靈不願意提供嗎?」


    「當然,就算命令火精靈『提供揚氣』或是『提供跳炎的原料』,他也絕對不會製造出相同的東西。這個『揚氣』再怎麽說,也隻不過是身為火精靈的西亞不想讓我這個主人被火燒傷,所以勉強努力想要製造出『跳炎』而伴隨產生的副產物而已。」


    「……是嗎,意思是以某個角度來看,隻能靠『欺騙精靈』才能取得呢。這下我總算理解了。站在引導人們的阿爾德拉教的立場來看,會認為人類獲得這東西的行為違背了精靈還有主神的真正意誌,或許是一種理所當然的反應吧……」


    「另外還有『區區人類居然想要升上高空,這是欠缺自知之明,妄圖接近天上主神的傲慢行徑』這種理論也是禁止氣球的原因啦。算了,不管怎麽樣──」


    「看在你眼中全都叫做『不科學』。對吧,索羅克。」


    嘟著嘴巴的夏米優殿下搶著把話說完。伊庫塔一邊聳肩,同時以突然想到的態度將綁在借來手帕上的線解開。


    「不不,我連作夢都沒想過那麽不恭敬的事情。話說回來今天好熱啊……」


    「別用那個擦汗!」


    看到伊庫塔若無其事地想要用手帕去擦額頭,公主以拚命的態度把手帕搶了回來。一想起自己昨晚拿這個做了什麽,光是被人握在手裏,就讓公主覺得臉上簡直快噴出火來。


    伊庫塔對威嚇自己的公主露出讓人摸不透的笑容,同時再度展開話題:


    「好啦,話題有點偏了。我想說的重點是該如何利用這個氣球。」


    「不能所有人一起坐上去飛越國境嗎?雖然吊籃有點窄,但隻要硬擠一下……」


    「吾友馬修,你真有挑戰精神啊。不過很遺憾,這氣球的搭乘人數上限是三人。是啦,夏米優殿下身材嬌小,如果讓三位女性和瘦削的我一起搭乘,或許勉強可以搭乘四人吧。反過來說,要是由馬修你和托爾威一起搭上去,光這樣就已經客滿了。」


    「再加上還有風向的問題。氣球本身不具備推進力,移動全部都要靠風吹。所以跟帆船相同,為了正確判讀並掌握風向,應該需要技術和對這地區的透澈瞭解。能辦到這一點的隻有在這裏的天空接受訓練的齊歐卡天空兵,光靠知識無法補足經驗的短缺。」


    雅特麗補充後,馬修和哈洛以苦惱的表情發出沉吟聲。這是相當難解決的問題,愈是冷靜看待現實,愈覺得齊歐卡兵留下的氣球不會成為「來自上天的援手」。


    然而,伊庫塔這時卻很出人意料地以隨性態度搖了搖頭。


    「不,也不需要那麽悲觀。幸好氣囊中還剩下滿多揚氣,先讓西亞稍微補充之後再把壓艙用沙袋拆掉,至少可以讓氣球浮起。」


    「可是,就算讓氣球浮起來又能做什麽呢……?如果不能往我們希望的方向前進,那就沒有意義……」


    公主殿下皺起眉頭,而伊庫塔則以不懷好意的笑容看向她。


    「公主,這種時候就要換個角度。如果不能當作交通工具使用,那麽隻要思考其他利用方法就可以了。例如這個氣球的素材……為了避免揚氣泄出,使用了許多質地細致又堅固的紙張和絲綢。看這麽多的量,不知道可以做出多少件貴婦人穿的長禮服。」


    哈洛和馬修歪頭表示不解,旁邊的托爾威最快察覺到伊庫塔的意圖。


    「是嗎……意思是這個氣球本身就能成為和齊歐卡軍的交涉籌碼?」


    「這次是正確答案,小白臉。讓齊歐卡在這場戰爭中獲得決定性優勢的氣球也因為製造時需要花費高成本,所以對齊歐卡軍來說,任何一架都是珍貴的寶貝,不會輕易放手。僅僅隻有六人的難民去留當然也絕對無法與之相提並論。」


    「意思是這是特殊的人質吧……不過,還是有問題。你打算怎麽樣讓對手坐上談判桌?就算想要威脅『不接受我方要求就破壞氣球』,但氣球跟人不一樣,不會跟著我們走啊。沒辦法用風槍抵著它背後穿越國境,等我們到達對麵後再還給齊歐卡吧。」


    「沒錯,即使是站在齊歐卡軍的立場,一定也會懷疑用氣球作為交換條件想要回到帝國的我們吧。不管怎麽看這都不是單純難民會采取的行動,也必然會產生是間諜的嫌疑。恐怕會演變成連國境警備隊指揮官也被卷入的交涉。萬一在這段期間內我的真正身分被看穿,有可能反倒會變成是我方主動交出價值高到即使失去一架氣球也還有得找零的人質……」


    雅特麗和公主殿下提出了極為合理的反論,然而伊庫塔的笑容卻絲毫沒有動搖。


    「要是交涉拖太久的確會那樣吧……不過,我沒打算把大人物牽扯進這件事來,要以班長或排長等級的下級軍官為目標。我打算由我方主動設下個小騙局,讓他們不得不基於自己的權限來做出判斷。」


    同伴們以視線默默詢問「騙局」的內容。伊庫塔把手伸進褲子口袋,拿出昨晚交戰時從倒楣的齊歐卡兵身上奪來的兵籍名牌。


    「第一,齊歐卡的軍服是深綠色,隻要清洗,血跡就不會很明顯。第二,這個兵籍名牌已死的主人,不管是年齡和體格都跟我差不了多少。還有第三——我想雅特麗應該知道,講到我在取悅女性時的專有得意手法,以『在做某某事的齊歐卡人』係列最為有效。」


    所有人的眼中都逐漸染上理解的神色。伊庫塔滿意地望著他們的樣子,開口說道:


    「怎麽樣呢?隻要沒和在場哪個人的表演風格相同,我可不會接受大家說我演不起這個角色喔。」


    負責齊歐卡軍西側國境駐防部隊,海岸第六十七排的涅吉夫?哈路路姆少尉雖然並不是才華洋溢的名將,但他腳踏實地的工作態度獲得眾人一致的評價。他理解自己身為軍官的本分,對於被賦予的任務能恰如其分地完成,這種責任感也受到長官的賞識。


    國境警備需要具備耐力,然而卻幾乎沒有立下顯赫功勞的機會,因此反倒是不適合幹將和野心家的工作。日複一日,必須持續和在國境對麵布陣的帝國軍彼此對峙,同時還必須注意海上,提防對方乘船繞到後方。


    不過呢,基本上隻要一天對長官發出三次「無異狀」的光信號就沒事了。就算有其他工作,頂多也隻是要將食物提供給越過國境的難民,然後利用每周一次的定期班車把難民送往後方村落之類程度的照顧而已。不過,隻有人數與日俱增這點倒是煩惱的根源。


    「馬上就要日落了,羅馬利二等傳令兵,你去向連長報告。」


    就連向傳令兵下令時,也不需要一一指示內容。因為今天沒有發生任何應該報告的事情,對方也十分了解這點。


    「哎呀,今天也是平安無事的過了一天嗎……」


    涅吉夫目送部下的背影,覺得自己簡直快忘了現在是戰爭時期——這是他內心的正直想法。


    不知為何,在閧戰之後帝國方麵從來不曾對共和國發動大規模的進攻。由於天空兵部隊的活躍,戰況一直都是單方麵地演進到現在。雖然有分出人力去備戰襲擊,然而涅吉夫這些國境駐防部隊的工作還是和平常沒什麽兩樣。


    「如果到最後都是這種感覺,我方也可以避免人員犧牲當然是很好……不過帝國沒有認真打仗的打算嗎?」


    涅吉夫實在難以理解。對於找不出方法迎擊天空兵的帝國方麵來說,應該隻有主動進攻才能打開在這場戰爭裏的活路。明明持續防守隻是會徒增消耗,為什麽他們卻不實行這個戰略呢……正因為這是連小孩子也懂的道理,雖然是敵方的問題也讓人不免感到焦躁。


    「少尉!後方出現友軍!」


    一介下級軍官再怎麽煩惱也是白費力氣的思考被衝進帳篷裏的部下報告給打斷。涅吉夫一邊回想今天的預定中是否包括友軍來訪,同時從椅子上起身。


    「真突然,是哪裏的部隊?我們並沒有先做好接應的準備。」


    「所屬不明,但是人數很少。而且,遠遠看去成員有點奇怪……」


    部下的臉上有著困惑神色。總之為了親眼看看,涅吉夫往帳篷外走去。


    不在預定內的來訪者們已經到達可以看清楚每一個人臉孔的距離。成員包括一名共和國士兵,穿著有些骯髒的發福男性和高個子男性各一人,還有三人是女性和小孩子。


    「……是來移交難民嗎?」


    擔任巡邏任務的士兵發現並俘虜來自帝國的難民,接著把他們帶來國境駐防部隊是經常發生的事情。不過難民的人數比士兵還多倒是少見的案例。


    「——在那裏停步!前麵的士兵,報上所屬部隊和姓名!」


    評估對方已經來到能聽到聲音的距離後,涅吉夫大聲下令。聽到命令的士兵挺直背脊舉手敬禮,以有些焦躁的語氣急急講出一串發言。


    「在下是隸屬於共和國第七獨立營,搭乘二十四號巡邏機的尼巴特?修二等天空兵!很抱歉必須無視應遵守的流程,但是能不能讓在下盡快見到這裏的指揮官呢!」


    「你是尼巴特天空兵嗎?我是指揮第六十七排的涅吉夫?哈路路姆少尉,有什麽事那麽著急?而且巡邏任務應該是由三人小組一起行動,剩下兩人上哪去了?」


    立刻獲得回答後,自稱尼巴特的年輕士兵——其實是由伊庫塔?索羅克假扮的他,露出了完全不像是演技的發青臉孔。


    「他們因為一些原因所以不在這裏。總之時間緊迫,就由在下簡潔地說明現狀——請您看看東方的天空,能看到氣球浮在那裏嗎?」


    聽到他這麽一說,涅吉夫也注意到浮現在晚霞中的圓形剪影。直到國境附近,有氣球從後方飛來並不是稀奇的事情,因此至今為止他並沒有特別注意,不過……


    「……怎麽停在那麽不上不下的高度?那是在做什麽?明明在太陽下山後著陸也會變得更加困難啊……」


    「那是因為即使想讓氣球降落也無法辦到……現在,搭乘那個氣球的人並不是在下的隊友,而是這些人的同伴。」


    尼巴特指著自己帶來的那些人。涅吉夫不由得挑起眉毛。


    「……怎麽回事?」


    「這些人是來自帝國的難民。好像是在前幾天刮起暴風雨時,搭乘小船漂流到共和國這邊。負責巡邏的我等由於來到附近時已是晚上,因此決定先降落到地上,後來就在沿岸的森林中碰到這些人。」


    「嗯……然後?」


    「接下來情況就失控了……剛碰到時,我方為了威嚇他們而開了一槍,結果害怕的難民就全都逃走了。雖然我等有追上去將他們一一逮捕,但是很不巧,逃走的方向正好跟放置那氣球的地點一樣……」


    看到對方似乎很羞愧地陷入沉默,涅吉夫推測出完整狀況。


    「……被搶走了嗎!居然對區區難民掉以輕心,讓對方奪走共和國軍寶貴的氣球!」


    「在下無話可辯解,就算在人民法庭上被四分五裂也不敢有怨言……」


    伊庫塔掌握涅告夫心中的驚訝感情超過懷疑的這個機會,若無其事地加上了點小手段。


    所謂「人民法庭」是齊歐卡共和國司法機關的俗稱,在舉行審判時,為了維持過程的公正性,允許一般國民入席旁聽。所以換句話說就是「在身為國家主人的人民監督下,公然裁決人們罪行的地方」,不過後來演變成共和國國民──尤其是薪水由稅金支付的軍人和公務員──在回顧反省自身行為時慣用的語句。


    至於在實施帝政的卡托瓦納帝國,跟這相對應的說法就是「實在沒有藉口可向皇帝陛下申辯」或是「會在軍法會議上恭敬報告自己的失態」等等。雖然這是政治型態和國民性的差異產生的些微不同,但很意外,人類就是從這種微不足道的地方來判斷對方是不是同胞。


    「……但是涅吉夫長官,在那之前,能不能請您提供減輕在下罪行的一點助力呢?」


    「就算我想那麽做,一旦那架氣球回不來就什麽辦法也沒有!」


    「所以,在下就是想請您幫忙取回氣球。奪走那氣球的難民之一在氣球離開地麵浮往高空前的短暫期間內,向我們提出了一個交易。」


    「交易?……到底是什麽內容?」


    「他表示:『給我的家人和同伴充足的食物,用歸還俘虜的名義將他們送回帝國。確認六人的身影越過國境中間後,我就會讓這氣球降落』。」


    涅吉夫的臉孔不屑地扭曲,嘴裏罵出沒有實際幫助的感想。


    「真蠢,那些家夥是舍棄故國來到這裏的逃亡者吧?事到如今還以為帝國會溫暖迎接他們這些又回頭的人們嗎?應該要向我方投降成為共和國國民,這才是聰明得多的選項!」


    「在下也是如此認為,但是當事者本人那個樣子,現在也已經沒有辦法說服。再加上既然從我等手中奪走氣球並提出威脅,對方想必是想退也無法退的心態吧。如果一開始遭遇時不要突然做出威嚇行動而是溫和對待他們,現在大概會是另一種局麵……」


    正是那樣沒錯!涅吉夫差點大吼。就算是舍棄國家逃來的難民,心情應該還在故國和新天地之間搖擺不定吧。在這種情況下突然被人開槍射擊,會覺得齊歐卡沒有打算接納他們也是理所當然的反應。


    「明明有下達要善待難民的命令,你們真是做了欠缺考慮的行動……算了,光是責備尼巴特天空兵你也無濟於事。倒是另外兩人怎麽了?天空兵部隊的一伍編組裏應該包含一名中士吧?」


    由階級最高的人前來拜會才合規矩——涅吉夫言下之意就是在如此指責。這時在假裝出來的焦急表情下,伊庫塔真的感到緊張。因為這部分是否能徹底朦混過去將會決定騙局的成敗。


    「這也有原因……兩名同伴和在下分開行動,目前還待在氣球的正下方。因為目前搭乘氣球的是外行人,無法保證什麽時候會不會基於什麽原因而無法降落,或是會順風被吹往帝國方向。所以必須留下在那種情況時能夠確實取回或破壞氣球的人手。要確實控製氣球最少需要兩個人,如果情況進一步惡化到必須判斷是否要破壞,能負起判斷重責的隻有隊長一個人…………」


    涅吉夫說不出責備的言論。的確,如果氣球有可能落入敵方手中,那麽萬不得已也隻好破壞。


    或許是在降落後沒多久就被奪走了吧,氣球現在勉強還在風槍射程範圍極限附近的位置飄浮著。那樣的話說不定有可能擊落。


    然而,一旦使用槍枝擊落氣球,會有不容忽視的機率發生「爆炸四散」這樣的悲劇。如此一來搭乘者當然會死,齊歐卡軍也將徹底失去一架寶貴的氣球,必須盡可能避免那樣的結果。到此,涅吉夫也察覺到對方到底想要求自己做什麽。


    「尼巴特二等兵,難道……你們屈服於威脅,打算將這些難民交給帝國那邊嗎?不,你就是想要求我特別通融嗎?」


    「雖然丟臉,但確實如您所說……」


    「笨蛋!這種行徑怎麽能由我個人決定!原本我就沒有那種權限!我的任務是必須擊退試圖擅自越過國境的家夥,不能把已經在我方國境內側的人再交給對方!」


    「這點在下也明白,但是請您再多想想。之後會被指責失敗的人未必隻有我們,畢竟這些難民們是渡過涅吉夫少尉您監視下的海麵來到這裏。」


    這句話讓涅吉夫驚愕地瞪大眼睛……沒錯,雖然剛剛自己單方麵地責備對方,然而若是換個不同的角度,這不也是自己的失職嗎?雖然有下令要厚待難民,但是並沒有指示可以讓他們直接通過國境。當然為了鼓勵帝國人民逃亡,在國境線上有刻意製造了幾個警備上的漏洞。然而,這些人卻不是通過那些漏洞來到這裏。


    伊庫塔很清楚涅吉夫的內心在責任和保身之間舉棋不定。話雖如此,如果是責任感強烈的人並不會選擇輕鬆保身,事實上涅吉夫也正是這種類型。


    然而少年心裏早有盤算。兵法有雲——對於走投無路的敵人,應該要刻意為對方安排活路。


    「……涅吉夫少尉。雖然這是在下個人的想法,但這時該把取回氣球視為第一優先的任務。畢竟送回難民是犯錯,失去氣球也是犯錯。既然這樣,少尉您是不是該選擇對共和國來說損失較少的那一邊呢?」


    伊庫塔的狡猾之處,就是在這個時機讓盡責和保身兩種心態能夠並立。在「奪回氣球」這種大義之下,誘導對方把送回難民這種越權行為視為小惡並接受。至於保身隻不過是剛好同時成立而已。如果想要讓處事認真的人物按自己想法行動,先這樣鋪好道路是有效的手段。


    「……我……我一個人無法判斷。要先用光信號和連長聯絡,你在這裏稍微……」


    「請不要開玩笑了!要用光信號傳達這個狀況很費工夫,難道您認為那個氣球會乖乖停在齊歐卡領空等待,直到您和長官溝通完為止嗎?不,如果允許忝居天空兵末席的在下提出看法,上空的風接下來開始吹向海麵的可能性很高。那樣一來氣球不是會落入遙遠的海中,要不然就隻能在那之前用風槍將它擊落。無論是哪種結局,我等都會失去寶貴的裝備啊!」


    當然伊庫塔不打算讓他向長官報告,也不打算讓他慢慢思考。隻要冷靜下來,這場騙局多得是會被看穿的漏洞。最重要的一點是必須剝奪對方判斷的時間,讓他自己認定隻有伊庫塔主動提出的方針才是唯一可行之策。


    「就……就算讓那些人回去,你能保證氣球一定會降落嗎?看在搶走氣球的人眼裏,讓氣球降落隻等於是回到敵人手中的自殺行為啊!」


    「不,對方必定會降落……少尉您有乘坐過氣球嗎?」


    「這倒是沒有……」


    「那麽您並不知道,搭乘那東西在空中飄浮是讓人多寂寞不安的事情。人類原本是腳踩大地過活的生物,要違背這點前往天空需要非常大的勇氣。我在訓練過程中也曾多次被恐懼感囚禁。那時我心裏的想法隻有一個……就是即使早一秒也好,真想快點回到地上。根本沒有餘裕去擔心其他事倩。」


    「可……可是……就算那樣,目前那家夥正在忍耐不是嗎!」


    「既然關係到家人和同伴的性命,這段期間內恐懼感也會被拚命的心情掩蓋吧。然而在繃緊的神經放鬆下來的那瞬間,他就會體認到——自己無依無靠待在遼闊天空裏的事實。」


    伊庫塔用來說服少尉的道理當然是信口胡說,然而聽在涅吉夫耳裏卻成為「了解天空的人」才能講述的經驗談,而且發揮了很大的效果。假扮成難民待在後麵旁觀事態發展的五人也不得不為伊庫塔的演技感到深深佩服。


    涅吉夫的反駁失去了氣勢。伊庫塔明白交涉已經突破了最大的難關。


    「……就算要把那些人交給帝國那邊,現在也已經是傍晚。從那個氣球上看得到過程嗎?」


    「在下不知道。但是,天色變暗反而有利,他們之中有人帶著光精靈。隻要在越過國境中間後發出帝國式的光信號,應該能夠和氣球聯絡吧……話雖這麽說,也得要有人督促他們發出信號才行……那麽就由我拿著風槍跟著他們吧。」


    伊庫塔提出自己要和越過國境的難民們同行,彷佛這是理所當然的義務。根據至今為止的談話內容,這是個自然的主張,因此涅吉夫也沒有特別覺得哪裏不對勁。


    「……我明白了,雖然明白……」


    然而,涅吉夫內心剩下的懷疑,讓他麵對最後防線時拒絕點頭答應。身為國境駐防部隊的指揮官,他很介意讓不明來曆的人們出入國境的風險。


    「在下明白您的心情。可是,請您仔細看看,涅吉夫少尉……這些人看起來像是密探或間諜嗎?」


    伊庫塔說著並伸手指向難民們。這時涅吉夫才重新仔細觀察了這些難民……全都是未成年的年輕人,其中還有三人是女性和小孩。就算帝國軍再怎麽無能,必須賭命潛入敵地的部隊也不可能采用這種編製。


    「如果您實在不放心,那麽可以搜查他們身上的持有物。雖然沒有時間一個個盤問,但在下想搜身這種程度的工作還有時間進行。」


    這句話推動他跨出了最後一步。涅吉夫皺起眉頭沉默了約一分鍾後,終於一臉苦悶地對著不知道發生什麽事而聚集過來的部下們發布命令。


    「……調查這些家夥身上有什麽!快!」


    在那之後過了五分鍾,搜身順利結束,伊庫塔等六人一起橫越國境。雖然背後有涅吉夫派的士兵們在監視,然而彼此的距離已經相當遙遠。


    「哎呀,比想像中更順利呢。好了各位,現在接受掌聲跟香油錢喔。」


    因為打著監視的名義,在隊伍最後方用風槍——當然是從齊歐卡兵那裏奪來的裝備——朝向同伴們的後背,假扮成齊歐卡軍二等天空兵尼巴特?修的伊庫塔開起了好久沒聽到的玩笑。最前麵的雅特麗輕輕哼了一聲。


    「真是了不起的騙局呢,居然讓無人的氣球飄起並用來威脅對方。」


    從這個位置很難確認,但造成問題的氣球上並沒有任何人,隻是放了點行李就讓它浮上天空。伊庫塔捏造出一個無法交涉也不可能說服的架空脅迫犯,並以此徹底騙倒了涅吉夫少尉。


    「齊歐卡軍最怕的就是失去氣球。所以我想隻要把握這一點,不需要拿槍威脅,光是用這種方式就已經十分足夠。」


    「透過塑造出一個架空的脅迫犯,使涅吉夫少尉的注意力從我們身上移開。不愧是阿伊。如果這是麵對麵的交涉,對方也會有身為指揮官的麵子問題,我想恐怕不會放我們通過吧。」


    托爾威對伊庫塔投以尊敬的眼神,他前方的哈洛也不斷點頭。


    「我也有同感。既然是『來自友軍士兵的忠告』這種形式,對方也會比較容易接受……而且還加上那精湛的演技!對方那個少尉,大概直到最後都沒有懷疑過伊庫塔先生吧。真沒想到你能把齊歐卡腔說得那麽流暢。」


    受到同伴誇獎的伊庫塔得意地抬起頭。在這種情況下,唯一滿臉不高興的人是馬修。


    「哼,我才不會無條件稱讚你咧,那是我好不容易才用到順手的風槍啊……」


    「吾友馬修,隻有這件事請多見諒吧。要是身上帶著帝國式風槍或是鋒利軍刀等物品,看起來完全不像是平凡無害的難民吧?正因為我們放棄了那些東西,才能突破檢查持有物品那關啊。」


    正如這番話的內容所示,雅特麗、托爾威、馬修三人身上原本帶著的武器已經一件不剩了。那是他們在船即將沉沒時都堅持要帶出來的東西。所以雅特麗和托爾威也隻是沒有說出口,內心裏同樣感到惋惜。


    「馬修,與其哀歎失去的東西,還不如為撿回來的性命感到喜悅。再說我們的武器也不是真的丟了,隻是會不會回來全都得看運氣。」


    雅特麗隨便地打了個圓場。簡而言之,所謂放在無人氣球上的行李就是那些東西。雖然這隻是把希望寄托在「根據風向,氣球也有機會飄向帝國這邊」的可能性上,算是連一時安慰都算不上的賭注。


    「看樣子來到緩衝地帶了。那麽庫斯,幫忙朝著帝國方麵發出投降的信號吧。」


    聽到伊庫塔的吩咐,待在馬修腰包裏的庫斯跳往地麵。由於交涉時伊庫塔必須假扮成風槍兵,因此兩人暫時交換了彼此的精靈。當然,他無法對沒有訂定契約的精靈下令,所以伊庫塔手上的風槍跟紙做的道具沒兩樣。


    在庫斯送出光信號的期間,伊庫塔突然想到一件事,並動手拆下放在和馬修借來的風精靈「圖」軀幹上的風槍槍身。接著他從「風穴」中取出了藏在裏麵的小戒指。


    「公主,這個還給您。不過記得絕對不能弄丟,因為這是接下來要用到的身分證明書。」


    刻有皇室紋章的戒指從伊庫塔身上回到了主人手裏。至於公主殿下本身,目前和其他人一樣,服裝跟皮膚上都沾滿了沙塵。而且為了讓她的美貌不要那麽顯眼,還在那引以為豪的金發上塗了泥巴。這模樣就連伊庫塔都忍不住感到痛心,然而很不可思議的是,本人並沒有表現出特別無法忍受的模樣,隻是睜著那雙大眼目不轉睛地看著少年。


    「……?我臉上有什麽東西嗎?」


    「……不,除了眼睛鼻子嘴巴以外沒有別的。」


    公主說著毫無意義的應答,但是依舊沒有把視線從對方身上移開。伊庫塔不解地側了側腦袋,這時站在庫斯旁邊的哈洛大聲叫了起來。


    「——啊!帝國的士兵出來了!應……應該不會開槍打我們吧?」


    「拋開一切好不容易才保住一條命從敵國逃出來後,卻被友軍攻擊而死……這實在讓人笑不出來呢。」


    所有人都被這想像嚇得背脊發涼,不過幸好這隻是杞人憂天。夏米優殿下展示給士兵看的皇室紋章發揮出超越眾人想像的絕大效果。


    在負責國境警備的高等軍官承認戒指的確是真貨後,六人在禮數周到的待遇下被送往帝國領土內側,也正式逃出了因為毫厘之差而落入的地獄。


    自從政權由永靈樹王朝取得統一後,照耀這個國家的陽光從來不曾減弱。居民靠著薄衣,旅行者靠著纏在頭上的頭巾,各自對抗著太陽的猛威。


    然而人們也並非隻會被暑氣壓倒。烈日下的市場充滿活力,路邊的店麵堆滿了食物、衣服、寶石和貴金屬飾品,還有從來沒見過的舶來文物等等,帶來熱鬧氣氛。


    這裏是卡托瓦納帝國的經濟、政治、文化中心,帝都「邦哈塔爾」,在天子腳下歌頌繁榮的境內之都。在帝都中央,皇族居住的宮殿和廣大的常綠庭園一起矗立。


    「伊庫塔!快起來!關於東域情勢的簡報送來了!」


    在帝都中也是數一數二的高級灑店「白金沙丘」中,位於三樓的雅特麗希諾?伊格塞姆正在敲著客房的房門。現在時間已經超過上午十一點。看在把早睡早起視為絕對習慣的炎發少女眼裏,她沒有理由把直到這時間都還在睡懶覺的人丟著不管。


    她不顧沒有反應繼續敲門敲了一陣子後,房間內突然傳出像是有人被狠狠打了一巴掌的清脆聲響。不久之後房門打開,在愣住的雅特麗麵前——並不是睡眼惺忪的少年,而是服裝不整似有隱情的成年女子。


    「早……早安,年輕小姐……那個……呃……告辭了……」


    女子用雙手壓著鬆開的領口,經過少女身邊沿著走廊離開。隻移動視線目送她背影離去後,雅特麗重重歎氣並踏進了房間內。


    「剛才那是第幾個了?才來這邊不到一個月,再縱欲也該有點節製吧?」


    一邊講著諷刺發言一邊進入寢室的雅特麗拉開窗簾,就看到半裸的伊庫塔躺在床單皺摺顯得相當有臨場感的床上。如果光看這點會讓人覺得是「事後」,然而伊庫塔臉上卻印著鮮紅的巴掌痕跡。實在難以判定。


    看到陽光從窗口毫不客氣地照進室內,少年皺起眉頭。


    「……第幾個都無所謂吧……現在是早上幾點……?」


    「早就已經是中午了……我記得你昨天晚上是去喝酒吧?所以你是早上才帶著女人回來?」


    「昨天是先喝到快天亮才邀請她到房間來,在這裏又喝了一輪,直到剛才兩個人都還在睡……被你的敲門聲吵醒後,不知道為什麽她卻使出全力打我一巴掌接著離開。真沒道理,明明我什麽都還沒做啊……」


    伊庫塔在床上喃喃說著。正確答案是事前——雅特麗聳聳肩環視充滿酒臭味的房間。


    「——庫斯,你在哪裏?要不要用遠光燈對準道賴床家夥的眼睛把他狠狠照醒?」


    聽到雅特麗的呼喚,床鋪旁邊的籃子——這也是由灑店準備的精靈用床鋪——裏的庫斯爬了起來。他似乎和早上起不來的狀況無緣,立刻離開籃子開口說道:


    「早安,雅特麗、西亞。我想伊庫塔還想睡,因為他昨晚似乎陪伴那位女性直到很晚。」


    「別說了庫斯,那種事算不上藉口。好了,給我死心起床吧,你這色狼……剛才的女子也包括在內,你該不會又對有夫之婦出手了吧?」


    「法塔哈是未亡人啦……她說兩個小孩已經離開身邊,現在是感到寂寞的時期。」


    「喜歡大姊姊型的興趣真是罪孽深重啊,搞不好她的小孩比你還大耶……或者該說,信賴對方說詞的做法真的沒問題嗎,你之前不是才因為這樣而碰上慘痛經曆?」


    伊庫塔沒有回答,隻是一邊穿著被疊好放在枕邊的襯衫,同時慢吞吞地下床。


    「……今天也好熱,我本來想一直睡到太陽下山……呼啊?」


    「如果你還沒睡醒就看這個吧,應該會讓你比用冰水洗臉還更清醒。」


    雅特麗把外麵在發的號外遞到正張著大嘴打嗬欠的伊庫塔麵前。


    「哈薩夫?利坎中將過世了——如此一來,東域已經完全落入齊歐卡共和國的手裏。」


    就連少年也停止瞎扯,目不轉睛地讀起手中的號外。


    時間要回溯到將近一個月之前。漂流到共和國領土後總算成功回到帝國的伊庫塔一行六人,在國境士兵的保護下被送到了後方的陣地。在那裏,由東域鎮台司令官哈薩夫?利坎本人親自出麵迎接。


    「……夏米優公主殿下!您能平安回來真是太好了!」


    公主的身影才剛出現在大本營的建築物裏,利坎中將就和其他軍官一起原地跪下,祝賀幼小貴人的生還。利坎有高大身軀和寬闊肩膀,是個把嘴上和臉頰的濃密胡須都打理得很紳士的少壯軍人。即使屈身跪下,視線依然和嬌小的公主殿下處於同一位置。


    「抬起頭吧。在百忙之中讓司令官親自出迎,讓我頗為過意不去。」


    換上乾淨的襯衫和裙子的公主殿下以不符合年齡的堂堂舉止來回應臣下的行禮…………就連負責指揮上萬士兵的司令,在這少女麵前也隻不過是區區臣民。這讓後麵五人重新認識到自己幾個究竟是把什麽人帶到了這裏。


    「前往高等軍官甄試會場的船隻沉沒,以及似乎搭乘該船艦的殿下失蹤……這兩件事臣都已經在前幾日的聯絡中得知。隻是萬萬沒想到您居然漂流到齊歐卡的領土,從國境那邊傳來聯絡時臣真是大感意料之外。」


    「的確,自已能像這樣平安歸來隻能說是奇跡,這全部是因為有身後五人的幫助才能達成。就由我親口來為中將介紹勇者們的姓名吧。」


    夏米優殿下一一念出眾人名字後,利坎中將露出笑容。


    「原來是這樣嗎……勇敢的年輕人們,把殿下帶回這裏實在是大功一件。如果你們是我的部下,我現在立刻就會宣布讓你們晉升。這毫無疑問是第一等的功勳。」


    雖然這是毫無保留的慰勞發言,然而這時公主殿下的表情卻突然陷入憂鬱。


    「如果真能那樣是最好……因為被卷入我的不幸,他們的高等軍官甄試依然處於中斷狀態。起碼這點我很希望能為他們做點什麽……」


    「嗯……的確,第二輪考試似乎已經舉行過了……畢竟是沒有前例的狀況,臣也無法做出保證。但隻要向執行甄試的總部說明情況,應該可以獲得某種特別的通融。如果殿下希望,身在前線的臣也可以送封信過去。」


    「這樣很有幫助,雖然必須讓中將多費工夫實在心中不安……」


    「這隻是舉手之勞,畢竟讓年輕才能遭到埋沒是國家百年的損失。」


    聽到高等軍官甄試的結果還殘留一絲希望,雅特麗和托爾威露出鄭重態度,而馬修和哈洛則是以開朗表情接受了這個消息。隻有剩下的那個人,必須特別小心避免表現出毫不關心的模樣……


    「那麽殿下,臣認為您接下來應該盡早回到帝都,讓當今陛下放寬心才是最好的做法。此處是前線的陣地,很難說是安全……臣明白您一定已經累了,但今晚就會安排馬車,請和勇者們一起搭乘馬車回到帝都。」


    利坎中將用恭敬卻不容辯駁的語氣如此說道,當然公主殿下也沒有異議。


    在中將的安排下,六人將被領往臨時成立的接待室,在那裏放鬆度過出發前的空檔時間……然而,雖然其他人都開始移動,伊庫塔?索羅克卻是寸步不移。


    「……?怎麽了,索羅克小弟,該不會身體哪裏不適嗎……」


    擔心他的中將靠了過來,這時伊庫塔以難得的認真表情回望。


    「——您應該撤退,利坎中將。」


    「……什麽?」


    「舍棄東域,和剩下來的所有士兵一起把鎮台單位整個撤離。應該已經隻剩下這條路可走了。」


    不用說利坎中將,連在場的所有軍官們都因為少年乾脆放棄的提案而起了一陣騷動,準備離開這裏前往接待室的其他五人也驚訝地望著伊庫塔。


    「……這真是不可思議的提案。直到把共和國軍趕走為止,我等東域鎮台的任務都尚未達成——」


    「後方已經沒再送補給過來了吧?光靠胡子可沒辦法掩飾消瘦的臉頰。」


    這尖銳的指責讓利坎中將以手摸著臉,無言以對。伊庫塔繼續追擊。


    「既然連在場的各位軍官臉上都沒什麽血色,可以想見士兵們的消耗應該更為嚴重。恐怕逃兵事件也是層出不窮吧?」


    「……」


    「被天空兵空襲燒毀的土地,不可能養得活和過去相同數量的士兵。無論讓決定性的敗北往後延遲多久,也隻是在白白舍棄將士們的性命……這種戰爭根本一點意義都沒有,最清楚這一點的人應該是您吧!」


    語氣激動的伊庫塔逼近中將,卻被看不下去的雅特麗抓住後領阻止行動。


    「伊庫塔,給我搞清楚自己的立場!這不是你能夠提出意見的事情吧!」


    「立場?是啦,沒錯啦!中將就是因為太謹守自己的立場所以才會動彈不得。為什麽東域鎮台必須保持鎮台這組織型態來繼續戰鬥呢?為什麽在不進攻就無法獲勝的戰局中卻不得不堅持防禦呢……這一切都該歸咎於受到皇帝如此下令,不是嗎!」


    少年大吼著,這明顯是跨入禁忌的言論。察覺到他太過火的雅特麗正打算像以往一樣扭住伊庫塔的肩膀將他壓製時,出乎意料的人物發表了權威性的發言。


    「雅特麗,不需要阻止他。我允許,讓他盡量說。」


    從雅特麗開始,所有人都因為夏米優殿下這句話而懷疑起自己的耳朵。身為卡托瓦納的第三公主,也就是皇帝親生女兒的她,應該有義務搶在任何人之前阻止伊庫塔的冒犯言論。


    雅特麗雖然感到困惑但還是鬆開了手,這瞬間,伊庫塔解除了對自己口舌的所有束縛。


    「我就直截了當地說吧,這場戰爭是事先刻意安排好勝負的比賽。也就是從很早之前就想要放掉東域的帝國,試圖以『避免自己成為國民非難對象』的形式來達成這目的所帶來的結果。」


    公主殿下無地自容般地咬著嘴唇低下頭,但即使這樣,現在的伊庫塔卻連看也不看她一眼。


    「原本東域是帝國在約三十年前,藉由當時戰勝把齊歐卡邊境領土奪為己有的未開發土地。在那時,帝國還單純地為了國土增加而高興,然而之後卻在對好不容易得手的土地實施開發的階段犯下了巨大的錯誤。」


    東域這片土地有著為了讓人居住必須勞心費力的特性,而且困難度超過了帝國事先的預想。就算把必須開墾熱帶雨林視為當然的步驟,但跟其他的地區比起來,這裏的水災實在太多。


    每次長期下雨,河川就會泛濫,讓好不容易建立的道路和田地被水淹沒。隻要衛生環境因此惡化,接下來就會開始流行瘟疫。除了東域以外的土地,歸類起來都是邊對抗乾旱邊發展起來的地域,所以開拓東域時需要的是不同的方法。然而帝國在這方麵的知識卻不足。


    「明明投入了莫大的資金,東域的開拓卻遲遲不見進展。即使如此開拓本身是有正麵意義的國策,事到如今也不能再把移居到東域的居民再召回。於是等注意到時,東域別說是發展起來並回饋利益,反而成了一個無止境吸取預算的無底洞。


    當然皇帝和內閣都感到後悔,認為早知道會這樣當初真不該奪取這片土地……後來過了一陣子,不知道哪個人想到了一個點子。那就是現在也還為時不晚,這種燙手山芋般的土地隻要還給齊歐卡不就得了嗎?」


    話雖如此,再怎麽說也不能無條件撤離領地並移交到敵國手上。國民不會接受,更重要的是一旦那樣做,打算把內政上的失敗強塞給他國的意圖就太明顯了。


    「害怕國民因為失去東域而提出指責,滿腦子都是爭取民心的皇室絞盡腦汁想要轉移憤怒針對的目標。至於為了達到目的所采取的手段,居然偏偏是『敗戰』。


    劇本非常單純——東域被展開侵略的齊歐卡軍又奪了回去。如果是這樣,國民的憤怒就會轉向敵國和不中用的軍隊,皇室的威信則不會受到太大的傷害……這種隻在意麵子卻本末倒置的手法,老實說讓我不以為然到了極點。」


    伊庫塔用不屑的態度這樣說完,以強烈的眼神凝視著麵前的軍方高官。


    「這份劇本要求活祭品,因為需要『皇室和內閣認真對抗齊歐卡軍侵略』的證據。為了符合這需求,在前線負責指揮的人必須是出名的將軍。如果那樣的名將都奮戰到生命燃盡為止,那麽國民應該會將敗戰視為無可奈何的事實並接受吧。」


    「…………」


    「而這個角色,恐怕沒有其他人選比您更適合吧?哈薩夫?利坎中將。被皇帝心照不宣地下了『敗戰而死』這命令的你,簡而言之就是用來模糊內政失敗的最佳犧牲品。


    ……即使受到這種不合理的對待,您還是打算老實規矩地謹守自己的立場嗎!」


    麵對以激動語氣如此逼問的伊庫塔,利坎中將露出非常空虛不實在的微笑。


    「……索羅克小弟,你不是我的部下實在是太好了。我可以不必用破壞軍紀的理由來懲罰特地為我擔心的年輕人……」


    「…………」


    「你說的事情我都明白。但是對軍人來說,長官的命令就是絕對。而說來惶恐,皇帝陛下擁有帝國內全體軍隊的統帥權,也就是至高的命令權。我無論如何都必須服從他的命令。因為遵守長官的命令,是讓軍隊組織成立的絕對條件。」


    「我明白您身為將校,不想開創無視命令的先例……然而皇帝沒有弄清楚,名將並不會從帝國土地中無窮無盡地冒出。要是讓您這樣的人才因為收拾爛攤子而死都不感到可惜,您認為這種國家還有未來嗎!」


    「談論未來並非是軍人的工作,索羅克小弟。那是皇帝陛下的責任,而我等臣民隻能謹守自己立場並盡力做到最好。例如說,對了……這隻是舉例。在這場戰爭萬一落敗時,要事先組織起能盡量讓更多士兵不會成為俘虜而能回到帝國的布陣。」


    聽了利坎中將似乎別有含意的拐彎抹角例子,伊庫塔咂嘴環顧四周。


    「是啦,中將您應該已經做好這點程度的對策了吧。以這個大本營來說,剩下的人員實在太少了。真是的……每一個都是年長的軍官,而且還都擺出做好過度心理準備的表情。意思是你們早就讓還有未來的年輕人逃往後方,自己扛起殿後的責任吧?」


    「齊歐卡軍恐怕會在最近發動總攻擊。一旦受到敵方壓製,戰線也會被迫後退,因此我們實際上的撤退要到那種情況下才會獲得允許。東邊要擋住敵人,西邊要讓士兵後移……想要實行這種兩麵作戰,必然要將已經消耗的兵力再分為兩組來運用。如果不是熟練的軍人就無法勝任。」


    「如果等到總攻擊開始後才撤退會演變成那樣,那麽隻要趁現在行動不就好了嗎!那樣一來就不需要采用危險的兩麵作戰,負責阻止敵人的殿後部隊必須花費的勞力也會大幅減少,再加上中將您本身還可以避免成為箭靶!這不是占盡好處嗎!」


    「我辦不到。守護國境是皇帝陛下交付給東域鎮台的職責,要是在敵人總攻擊前就開始撤退,等於是身為司令官的我本身放棄了那份職責。」


    「不管放不放棄,反正東域都會被齊歐卡奪走!結果都一樣!」


    「過程不一樣。遵守陛下命令後被奪走,跟違背陛下命令後被奪走並不相同。」


    利坎頑固地搖頭。麵對名將這沒有盡頭的忠誠,伊庫塔終於爆發了。


    「所以——我就說那種想法不科學啊!」


    少年用雙手抓住軍服的領口,用力搖晃比自己還高一個頭的將軍身體。無法從平常那種灑脫態度聯想到的激烈氣魄,讓旁觀事態的公主殿下等五人都不禁訝異得發愣。


    看到伊庫塔不隻動口甚至還出了手,就連軍官們也不由得變了臉色。然而——在他們出手阻止前,宛如一陣風般往前的雅特麗搶先一步,攻擊伊庫塔的側腹。


    比平常更不手下留情的一擊讓伊庫塔屈膝跪倒。失去力量的手指放開領口,雅特麗趁這機會扛起他的身體。


    「真是失禮了,利坎中將……還請您把剛才那番話當作戲言,聽過就忘了吧。」


    雅特麗深深低下頭,一頭長長的炎發也跟著往下滑落。利坎中將似乎忘記該整理亂掉的上衣,隻是直直凝視著兩名年輕人……不久後,他把視線移到一名部下身上。


    「……好了,奧爾杜夫參謀,帶他們去接待室吧。千萬別做出欠缺禮數的行徑。」


    由扛著伊庫塔的雅特麗帶頭,六人跟在受到中將命令後開始移動的軍官後方邁步往前。目送他們離開的利坎中將等上年紀軍人的眼裏,同時存在著感傷和溫暖。


    「……打算……重蹈……巴達?桑克雷的覆轍嗎……」


    隻有在少年身邊的五名同伴,有聽見他最後擠出來的這句話。


    「……是嗎……利坎中將他過世了嗎……」


    哈洛閉上眼睛低下頭,開始默默祈禱。被雅特麗叫來酒店大廳集合的五人在此互相告知令人惋惜的名將訃告。


    「利坎中將負責直接指揮的殿後部隊迎擊齊歐卡軍的總攻擊,幾乎全滅……這換來了配置在較後方的大部分士兵似乎都平安逃回中央的結果。」


    中將直到最後都盡到了自己的職責……托爾威悲傷地這麽說道。雅特麗和馬修也各自端正姿勢閉上眼,眾人一心一意地為在戰場上捐軀的老兵們祈禱他們在天之靈能夠安息。


    在這種狀況下,隻有伊庫塔一個人依然一臉不高興,摸著被他抱在胸前的庫斯的頭部。


    「……可惡,我不是早就說了嗎?」


    他口中冒出這句如同詛咒般的喃喃低語,讓端茶過來的女服務生愣了一下。他旁邊的雅特麗以完美無缺的動作將茶杯端到嘴邊,同時淡淡地吐槽:


    「什麽『早就說了』?別自以為是,還以為戰局真的會因你一個人的意見而產生變化嗎?」


    伊庫塔沒有回答,反而是從隻有高級酒店裏才會準備的桌上砂糖罐中,把白色的粉末大量倒進自己的茶杯裏。


    結束默禱睜開眼睛的哈洛看到這種亂來的舉動,感到有點頭昏。


    「這……這些砂糖,可以裝進袋子裏帶回去嗎……?我想當成給弟弟們的伴手禮……」


    話題一下子從肅穆的訃告偏移到俗氣的方向去……話雖如此,感覺上總比五個年輕人在大廳裏垂頭喪氣要好一點,因此其他人也跟上了這主題。


    「我可以理解你的心情,但那樣違反公德心。還有,伊庫塔的用法也是一樣。」


    「何必執著於砂糖這種東西上呢,我們會有來自皇室的褒賞。畢竟我們可是把公主殿下從敵國帶了回來。」


    馬修這樣說道。拜酒店豪華飲食之賜,他遇難時扁下去的肚子已經完全恢複原狀。從鼓起的肥肉感受到時光流逝的雅特麗歎了一口氣。


    「比起一年份的高級砂糖,我想要的獎賞隻有一個……補考。」


    「……應……應該沒問題吧?沉船又不是我們的錯。」


    「如果真是那樣就好了。高等軍官甄試每年都有既定的合格人數吧……希望名額不要已經全都額滿了……啊啊真是的,現在真是不上不下的狀態。」


    大概是將近一個月的旅館生活讓緊張感鬆懈了吧?雅特麗的聲音裏也沒有遇難時的霸氣。隻能等待皇室聯絡的日子實在無聊。她和馬修不同,奢侈的生活三天也就感到膩了。一旦隻要開口隨時都能取得,砂糖和刨冰這類東西反而失去了原本的珍貴性。


    「不不,我相當中意這裏的生活,希望聯絡能愈晚來愈好。」


    伊庫塔喝著因為放了太多砂糖而顯得甜膩的茶,並耍著這種嘴皮子。全身散發出女性香水味道的這個家夥,肯定是眾人當中最充分享受目前生活的成員。


    「……那當然,因為你已經確定會在這裏的圓書館就職,還省了交通費吧?」


    既然甄試中斷的原因並非出自於伊庫塔身上,守信的雅特麗對那個契約也絲毫沒有反悔的打算。即使如此,語調裏多少透露出怨恨情緒也是理所當然的反應。


    「還有住進宿舍之前的生活費也省下來了。」


    伊庫塔厚顏無恥地如此放話。聽到這句話的雅特麗為過去自己的天真深感懊悔──早知道應該要更用力地痛毆他的肚子,那樣一來就可以讓省下來的錢跟治療費用互相抵銷。


    眾人在放鬆的氣氛中繼續閑聊,這時突然感覺到有股氣息朝著他們逐漸接近。除了伊庫塔的其他四人都反射性地挺直了背脊。


    發出沉重腳步聲來到這裏的人,是三名身穿威嚴禮服的宮廷武官。


    「雅特麗希諾?伊格塞姆、馬修?泰德基利奇、伊庫塔?索羅克、托爾威?雷米翁、哈洛瑪?貝凱爾──在這裏的幾位,就是剛才被叫到名字的五個人沒錯吧?」


    所有人都點頭回應,於是其中最年長的武官咳了一聲。


    「東域鎮台司令官──現在已過世的哈薩夫?利坎中將有東西要交給你們。」


    在他發言的同時,原本在兩旁待機的年輕武官往前跨步,手中都抱著以紅布捆著的細長包裹。他們以細心的動作把包裹放到桌上,靜靜地打開。


    「……啊!是我的風槍!」


    馬修興奮地撲向自己的愛槍。晚了一步,托爾威拿起自己那把比平均還長兩段左右的風槍,雅特麗則是握住被仔細保養過的軍刀和短劍……這些是已經做好心理準備,認定恐怕再也不會回到自己手中的愛用武器。鐵和歲月的沉甸甸重量讓手臂開始顫抖。


    「接下來要宣讀來自中將的傳話──『由於氣球落入帝國這邊的領海,很幸運地得以回收你們的所有物。在鄭重歸還這些東西的同時,我要將帝國的未來托付給年輕的勇者們』。」


    所有人都端正姿勢仔細傾聽。與其說是傳話,很明顯這些內容等同是遺言。


    「『即使老兵已逝,吾等誌氣仍舊不死。我會在黃泉祈禱你們所有人都能武運長久』——以上。」


    不需要哪個人開口,所有人都自然而然地站起,對著這名已經不在世上的名將敬禮。麵對因盡忠職守而犧牲性命的人會心懷敬意,這點即使是性格乖僻的伊庫塔也不例外。


    「很好。那麽接下來要進入正題──馬車正在外麵等待,你們先去把這些武器交給酒店保管吧。還有為了避免在貴人麵前失儀,樣貌儀態也要先充分打理好後再出發。」


    雅特麗的眼中恢複了光彩。新的風現在開始吹起,刮走原本無處可去的停滯空氣。


    「你們這些臣民,為了進謁的榮譽而感動落淚吧──阿爾夏庫爾特?奇朵拉?卡托沃瑪尼尼克皇帝陛下正在宮中等候。」


    在穿過市區,朝著廣大常綠庭園前進的馬車中,五人的心境各不相同。


    「那……那個……托爾威……!我記得謁見的時候,不可以直視陛下的眼睛吧?還有沒有透過侍從直接對陛下發言是無禮的行徑,也絕對不可以咳嗽或打噴嚏…………接下來是……呃……」


    「小馬,你冷靜點放輕鬆。來到陛下麵前首先要跪下,接著隻要回答被問到的問題就可以了。不會因為你在宮廷禮儀方麵表現得不夠專精就受到責備,因為我們是要去接受表揚啊。」


    動搖得最明顯的人是馬修。在勉強連第一顆鈕扣也扣住的襯衫上方,那張圓圓的臉孔一下紅一下白,忙得不可開交。托爾威拚命想要讓他冷靜下來,根本沒空感到緊張。


    「……沒事……沒事的……伊爾夫、薛卡、艾奇力……姊姊會好好加油……」


    哈洛喃喃念著弟弟們的名字,幾乎快要開始祈禱。相反地,隻有輕輕摸著她背部的雅特麗保持著一如平常的冷靜。也因為伊格塞姆家曾經對應過皇帝陛下的駕臨,今天隻有她並不是第一次麵對至尊人物。


    至於伊庫塔?索羅克……從酒店出發後,他的發言次數已經減少到像是換了一個人。然而,不能掉以輕心。看在長期往來的雅特麗眼裏,那與其說是緊張,更像是在展現不快的心情。


    ……還是趁現在事先警告一下吧。雅特麗望著伊庫塔沒有表情的側臉,下了這種決定。


    「伊庫塔,我要再三提醒你,謁見時你隻要針對被問到的問題提出平凡無礙的回答就好了。田為就算是我,也不想在陛下麵前把你壓製在地。」


    「……我知道。畢竟我現在側腹還在痛,害我在床上難以行動。」


    以這名少年來說,這次耍嘴皮的表現算是有些欠缺精彩。在眾人各有反應的期間,馬車停了下來。外麵的衛兵指示他們下車,五人終於踏上了貴人居住的聖域土地。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用平滑乳白色石材建造而成的壯麗大寺院。


    「……怎麽可能,這裏是……白聖堂……?」


    雅特麗瞪大雙眼——在邦哈塔爾的宮殿中,皇帝陛下接見他人時會使用到三棟建築物。會見外國賓客用的黃砂堂,聽取臣工上奏用的深綠堂,以及表揚為國家立功之人時會使用的白聖堂。


    至於其中和皇族生活起居的區域,也就是和所謂「禁中」距離最接近的建築物,正是目前雅特麗等人麵對的白聖堂。隻有真正對帝國立下巨大貢獻的重臣,才能獲準在這棟建築物裏謁見皇帝陛下。以軍人來舉例,要晉升為最高階級「元帥」時就是在這裏聆聽宣告。


    「隨我來。」


    一名身穿長袍禮服的侍從負責領路,帶著五人踏入白聖堂內部。連雅特麗都因為緊張而腳步緩慢……就算救回公主殿下,也是由目前還沒有任何官位的一般人所立下的功績。她一直以為即使能夠謁見,頂多隻會在深綠堂舉行。


    禦前進謁的最後確認,是由侍女檢查五人的身體。確定沒有任何可能威脅到陛下的東西後,為了護衛而獲準佩帶武器的貼身武官們緩緩打開通往內側房間的大門。


    在地上鋪設的長長黃金色地毯前方,這個國家的支配者正端坐在王座上。


    「雅特麗希諾?伊格塞姆、馬修?泰德基利奇、伊庫塔?索羅克、托爾威?雷米翁、哈洛瑪?貝凱爾——以上五人,應皇帝陛下的傳召前來晉見。」


    一這樣報告完畢,帶領他們來到這裏的侍從總管立刻退到旁邊,讓皇帝正麵隻剩下五名少年少女。高貴人物的視線形成壓力,在跪下的眾人背上施予重壓。


    「夏米優,你自己來敘述這些人的功績。」


    低沉沙啞的聲音呼喚著女兒。聽到這句話後,身穿純白色紗麗的夏米優公主殿下從大臣行列的最前方走了出來。遇難造成的疲勞在這一個月間看起來已經徹底療愈,金色長發也恢複原本的美麗,她的身影宛如大寺院裏盛開的一朵花。


    「在此上奏,父王——第一,當前往高等軍官甄試會場的船隻因暴風雨沉沒之際,將因為晃動而落海的女兒從死亡深淵中救出的功績。第二,在女兒差點被共和國士兵囚禁之際,賭上性命驅使勇武和策略將敵人擊退的功績。第三,即使遭逢遇難後卻漂流到共和國領土這樣的不幸,依然拒絕輕易陷入絕望並充分臨機應變,最後終於帶著女兒突破國境的功績。」


    聽完公主列舉的各項功績,陛下輕輕點頭,看向獲得光榮評價的年輕人們。


    「由於你等的付出,讓繼承卡托瓦納皇室九百年尊貴血脈的朕之女兒得以避免被齊歐卡的蠻族囚禁,並回到朕的身邊。守護朕之血脈,等同於守護了帝國。既然如此,各位年輕的護國勇士們,朕就以毫不吝惜的褒獎來報答你等吧——抬起頭來。」


    獲得允許之後,五人都戰戰兢兢地把臉抬起。這時他們才頭一次近距離目睹這名身為自己出生國家之支配者的人物。


    皇帝尚未年老,年紀頂多是稍過了四十前後這種男性全盛期的歲數……然而明明是這樣,他散發出的氣質卻讓人聯想到巨大的枯木。隻剩皮包骨的手指,抹上大量香油掩飾乾裂的皮膚,還有失去彈性和光澤褪成土黃色的金發,在在都顯示出身心雙方麵的衰老,根本無從遮掩。


    頭上帶著王冠的枯木隻靠著威嚴緩緩舉起右手。


    「雅特麗希諾?伊格塞姆、馬修?泰德基利奇、伊庫塔?索羅克、托爾威?雷米翁、哈洛瑪?貝凱爾——自今日此刻起,授予你等五人『帝國騎士』之稱號。」


    漫長的沉默降臨,皇帝的發言並沒有那麽簡單地滲入五人的大腦。


    「…………帝國騎士……?……咦?意思是……也就是說……封爵?」


    馬修隻有在這瞬間把緊張和禮節都拋到腦後,一張圓臉綻放出喜悅光輝。旁邊的托爾威卻像是白天撞鬼那般把雙眼瞪得老大,甚至連雅特麗也跟他有著同樣反應。


    也難怪他們會懷疑自己的耳朵。「帝國騎士」這稱號,通常是隻有在戰爭中立下極大軍功的高等軍官才會被賜予的至高榮譽之一。受封此稱號後雖然無法世襲給子孫而是僅限於當事者本身的待遇,然而卻可以列名於貴族之末席。


    在帝國的身分製度下,所謂貴族是指和皇室擁有姻親關係的權貴家族成員,因此原則上來說平民不會晉升為貴族。幾乎可以算是唯一的例外就是被封爵為「帝國騎士」,而且這還附加了許多優勢。俸祿會大幅提升,政治上的發言權也會增大,還能夠出席貴族院主辦的會議……也就是會有年紀尚輕時恐怕無法完全運用的權利大量湧至。


    正因為如此,雅特麗和托爾威無法隨便感到高興……就算他們確實立下救出第三公主的功績,這也明顯是過度的賞賜,就像是突然有人丟給他們一個用上雙手也無法抱起的獎杯。實在讓人不得不懷疑背後是否另有蹊蹺。


    雅特麗扶著因為衝擊而失神的哈洛,並若無其事地把視線移向斜後方……隻見伊庫塔?索羅克的臉上毫無血色,緊緊握著的左右雙拳也在微微顫抖。


    他現在正在勉強壓抑住想要立刻衝上去勒住皇帝脖子的衝動——這是雅特麗的感覺,也幾乎可以說是確信。


    封爵的流程結束後,皇帝以光是這樣似乎就萬分疲憊的態度把身子往後靠到王座上。接下來全都由侍從總管負責居中處理,內容包括身為「帝國騎士」應有的心理準備,以及因為事故而中斷的高等軍官甄試之結果。在此時,他們被告知五個人全部被視為特例而通過了甄試……不過因為是在封爵後才得知這消息,導致驚訝和喜悅都不是那麽強烈。


    充滿意外的謁見在無視於他們意願的情況下結束,還沒有任何人能正確理解現狀,五個人就被要求退出內部房間。雅特麗背著昏過去的哈洛走在最前麵,一行人離開白聖堂。


    在外麵,身穿白色紗麗的公主正站在兩輛有篷馬車前方等待他們。


    「……夏米優殿下……」


    「辛苦了,不過再稍微配合一下吧。接下來有慶祝你等封爵的慶祝儀式。」


    公主殿下簡短說明後,就率先搭上左邊的馬車。


    「三個人搭乘一輛,雅特麗和索羅克坐這輛,剩下三人坐另一輛。」


    這是個似乎別有深意的安排。所有人按照指示上車後,馬車立刻開始往前行駛。在門窗全部關上的馬車車廂內,三個人使用著這充分能夠容納六人的空間,同時由公主殿下率先開口:


    「在這裏無論說什麽都不會被車夫聽見,索羅克,你可以不必繼續忍耐了。」


    公主以彷佛看穿少年內心的態度如此說道。伊庫塔鬆開一直緊握著的拳頭,先重重歎了一口氣,才用力搔著自己的黑發。


    「……您還真動手了呢,公主。很精彩地把我的人生計畫全數破壞整個打亂……明明就算天地反轉,也隻有軍人是我無論如何都不想從事的職業……」


    直到一小時前還是一般人的少年呻吟著……沒錯,伊庫塔已經是軍人了。


    並非是因為他們以特例通過了高等軍官甄試,那頂多隻是獲得以幹部候補生身分加入軍隊的許可,按照本人的意願要怎麽辭退都行。這是指一般的情況。


    問題是他們被封爵為「帝國騎士」這身分的事實……所謂的封爵,是采用「褒獎」這形式的皇帝敕命。隻要身為帝國臣民,絕對無法拒絕。而且更棘手的情況是,這個稱號無論當事者意願如何都會同時附加軍籍。理由很簡單明瞭,因為騎士不可能不是軍人。


    「既然已經成為軍人,就再也無法違背軍方的指示。所以從此刻起,『進入高等軍官學校就讀』自動地從『有資格』變成『強製命令』……我費了一番工夫才獲得的國立圖書館管理員寶座這下全泡湯了,讓人根本提不起力氣發火。」


    仗著車內還有空間,伊庫塔把上半身整個躺到椅子上。看著少年這副模樣,公主殿下雖然裝得麵無表情,但臉上依然微微透露出一絲罪惡感。


    「……殿下,能獲得過度的榮譽讓我非常感謝,然而再怎麽說這也太不自然了吧?」


    雅特麗代替他開口,公主默默地傾聽。


    「所謂『帝國騎士』應該正如字麵所示,是賜予立下莫大功勞的軍人的稱號。因為是授予軍人的勳章所以才是『騎士』,至於讓獲得『騎士』稱號的人成為軍人,順序卻是相反。據我所知,這樣的封爵沒有前例吧?」


    「因為沒有前例,所以由你們開了先例。」


    「殿下……」


    「雅特麗,拜托你,不要用那種表情隻責備我一人……當然,這事我也有推波助瀾。然而你們的封爵並非由我個人決定,而是卡托瓦納內閣全體的希望。」


    聽到公主殿下這番像是藉口般的辯解,依然躺著的伊庫塔哼了一聲。


    「……就算實際狀況是事先策劃好結果的比賽,然而看在國民的眼裏,東域鎮台的敗北依舊是一場『敗戰』。即使讓國民把憎恨的目標朝向齊歐卡,把責任強推給軍方,還是無法避免情勢變得不安吧?」


    「…………」


    「在這種時候,需要能讓國民感到樂觀的偶像……簡單來說就是英雄。」


    公主歎了口氣。伊庫塔的洞察力很可靠,但是更令人害怕。


    「……正確答案。我和你們生還的時機實在太湊巧了。年輕的軍官候補生們帶著下落不明的第三公主,從隨時要將東域再奪回的齊歐卡共和國回到帝國內。在敗戰這種巨大的惡耗中,隻有這個消息成為國民的希望之光。當然沒有理由不把這件事拿來利用在政治上。」


    「是啊,沒錯。畢竟皇室似乎擁有玩弄臣民人生的權利呢。」


    伊庫塔的諷刺少了幽默感後,已經隻是單純的言語利刃。


    「簡而言之,我們就成了要讓帝國兩千萬人得以心安的英雄……算了,先把這些放一邊去吧。雖然不甘心,但事到如今無論再怎麽抱怨,敕命也不會改變。而且最重要的一點,我想先問清楚的事情是別的部分。


    ——我說,公主。您用這種形式把我們納入自己手中,到底是打著什麽主意?」


    伊庫塔抬起上半身,隨即終於切入了核心。


    「這是大家從一開始就感到懷疑的問題。為什麽第三公主這等人物會在前往希爾喀諾列島的船上呢……不過看在像我這樣的老油條眼裏,隻想得到一個能讓我自己接受的理由。」


    「那……那是公務的一環。有鑒於我國和齊歐卡之間的戰局惡化,我打算去鼓勵將背負起我國未來的軍官候補生……」


    「如果您的舉止行為幼稚到符合實際年齡,我倒是可以把這種表麵藉口當成你的真心話……不過,已經不行了,您在很多方麵都已經表現出過度優秀的才幹。不隻是我,就連雅特麗和托爾威也已經察覺到公主您那小小的腦袋中還另有企圖——庫斯,打出遠光燈。」


    被伊庫塔抱在懷中的庫斯用強烈的光線照射公主殿下,就像是要照出那不清不楚的內心。


    「嗚……住……住手,索羅克!好刺眼……」


    「還是老實招供吧。像公主這樣的重要人物去見那些今後很有可能出人頭地的年輕人時……肯定是因為對今後的利益有所期待,因此要先來建立起關係。」


    或許是因為被封爵為「帝國騎士」讓伊庫塔痛苦難耐吧,他一反常態地以殘虐的態度責備少女。然而公主這邊也不打算一直把主導權讓給對方。


    「……你那多疑的個性是從父親身上學來的嗎?索羅克……不,伊庫塔?桑克雷。」


    這瞬間,少年不再眨眼。他用手指打信號讓庫斯消去燈光,並以尖銳眼神瞪著對方。


    「……隻要交給皇室引以為傲的諜報部隊,要摸清一個人的底細甚至不須用到一個月嗎?」


    「隻有當今陛下才能運用那個部隊,我無權使喚,這次也沒有必要動用。根據你在發生非常事態之際的優秀才智、臨機應變、行動力,一般帝國人辦不到的完美齊歐卡腔,還有更重要的一點,是你對現在已過世的利坎中將要求無視敕令全軍撤退時的激動態度……湊齊這麽多線索後,已經足以讓我產生一點推測。」


    公主取回對話的方向性後,突然以謝罪的眼神看向雅特麗。


    「我必須向雅特麗道歉。為了探查索羅克的來曆,我跳過你直接和伊格塞姆家交渉……因為根據兩人的信賴關係來判斷,我想你們之間互相隱瞞的事情應該不多。」


    「……父親他……說了嗎……」


    「他原本試圖遮瞞。然而,是我以權力命令他無論如何都必須開口……不過像這樣強行問出真相後,我卻對你們之間的良好關係感到難以理解。」


    而這份不解直到現在都尚未解除的證據,就是公主殿下的眼裏有著困惑的神色。


    「雖然身為史上數一數二的名將,卻在作戰行動中無視命令而蒙上『戰犯』汙名,在前齊歐卡戰役結束後於獄中過世的帝國軍總司令,巴達?桑克雷……你就是他的遺孤,伊庫塔。」


    麵對夏米優殿下打出的王牌,少年像是賭氣般地轉開臉。


    「……既然不是從石頭裏蹦出來,當然會有雙親。話說起來,為我的誕生提供了微小要素的男人,或許的確是叫那個名字吧。」


    他賭氣的方式是明顯地變得很孩子氣。公主感覺自己終於取回主導權了。由於這是和伊庫塔相遇後一直被對方奪走沒能拿回的東西,所以現在似乎連自尊也一起回到自己手中,讓她在不知不覺間愈來愈得意忘形。


    「還有其他情報。被你稱呼為老師,也是最先提倡所謂『科學』這種思考方式的人物,就是去年從帝國亡命到齊歐卡共和國的老博士,『漬神者』阿納萊?卡恩吧?據說他和巴達?桑克雷似乎是長年的盟友。」


    「『漬神者』這種別稱,我倒是覺得會被那個老先生當成一種稱讚。」


    「還有其他!教導你齊歐卡腔說話方式的人,是你的母親吧?聽說是當年戰勝時,好色的當今陛下把齊歐卡後宮美女當作戰功的褒獎,賜給了巴達上將。名字應該是優嘉?桑克雷……嗚!」


    伊庫塔的眼中失去了理性的光芒,他迅速伸出右手撈起公主的領子。就連在這瞬間試圖出手阻止的雅特麗,這次也被他用左手推開。


    「——你敢再侮辱我母親,我就用這隻手勒死你。」


    伊庫塔以很少表現出來的殺氣騰騰表情瞪著公主殿下。這狀況並沒有持續很久,在雅特麗重新站直身子時他已經放開了對方……然而,這樣就夠了。短短數秒間發生的事情,已經把「被他人憎恨」的恐懼深深烙入年幼少女的心中。


    「……這真是討厭的宣言,因為到那時,我也必須把你勒死。」


    雅特麗挺身把受驚狀態的公主擋在背後,並壓低聲音牽製伊庫塔。恢複冷靜的伊庫塔舉起雙手,把自己剛才的行為丟一邊去,表示出非暴力的意誌。


    就這樣,對話被打斷了。當公主在雅特麗安慰下總算恢複正常呼吸時,馬車已經到達目的地並停止。伊庫塔率先打開車門跳了下去。


    應該已經前進了好一段時間,然而他們居然還在庭園內部,隻是移動到適合舉辦慶祝宴會的東邊廣場。在色彩鮮豔的花朵整齊綻放的庭院中,可見餐桌上排列著極盡奢華,帝立高中畢業紀念宴會根本完全無法與之相比的各式料理,還有獲邀的高級軍官和權貴正拿著酒杯彼此談笑。


    「啊啊太好了,果然慶祝宴會很有水準。這下總算可以讓心情稍微恢複。」


    「等等伊庫塔!殿下還沒……!」


    伊庫塔徹底無視公主發青的臉色,一發現站在稍遠位置的馬修等人,立刻打算去和他們會合。雅待麗的聲音裏也不由得出現責備的意思。


    少年繼續背對兩人,以乾啞的聲音說道:


    「我說雅特麗,你通過了高等軍官甄試,還得到了首席根本比不上的『帝國騎士』稱號。雖然有些讓人無法釋然的部分,不過就算扣掉那些,對你來說今天毫無疑問是個值得紀念的日子,對吧?」


    「…………」


    「相較之下我的情形又是如何呢?和你一比簡直就像是鏡中相反的兩種結果,完完全全是人生中最惡劣的日子,和母親過世那天難分上下。畢竟我在今天,同時獲得了三個原本希望自己這輩子裏絕對不要成為的身分。貴族、軍人——還有英雄。


    在這種日子,總之隻能先喝到什麽都搞不清楚再說。這是我唯一能想到的對應方式。」


    以顫抖的聲音如此說完後,伊庫塔直到最後都不曾再看向公主殿下,而是直接離開。


    即使找遍這世上的每一個角落,能夠讓他停下腳步的發言恐怕都不存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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