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蠢死了,大家都深信海豚是溫和的哺乳類動物,還以為它們很友善。其實這事錯誤的認知,海豚的群體擁有嚴格的上下關係,當中還會有一頭掌管群體的領袖。而且海豚非常具有攻擊性,同伴間也時常互相殘殺。我曾經和海豚共泳過,還被一頭母海豚咬了呢。」


    米榭·韋勒貝克著 中村佳子譯「情色渡假村」株式會社角川書店


    「你有用過渴望這個字眼嗎?」


    「渴望?這麽強烈的字眼我不太常用耶。」


    「我就很常用,例如『深作零士渴望能長得高一點』。」


    1


    心理學中,有個用語叫吊橋效應。這個詞似乎是在電視劇或哪裏出現過,才廣為人知的。例如有一對男女在不安定的吊橋上相遇,而且這座橋很高,摔下去一定會死。大腦就會擅自把懼高症造成的心跳加速,認定為「一見鍾情」。雙方會誤以為,自己心跳加速是遇到對方的關係——所謂的吊橋效應就是這樣的現象。


    零士會喜歡上未但馬裕佳梨,說不定就是吊橋效應的原故,他自己也試著檢討過這個可能性。的確,當時目擊到殺人現場的零士很緊張,大腦把這種感情誤認為「戀愛」也是很合理的說法。


    不過,話又說回來——


    零士回想起,她那百無聊賴的表情流露出一絲溫情的瞬間。自己會對她抱有好感,不是因為殺人的恐懼,而是那個笑容的關係——這個感想強烈盤踞在零士的心頭。


    目擊殺人現場後,零士回到了家裏。未但馬裕佳梨放他一馬,沒有殺他滅口。可是裕佳梨臨行前還補充道「我不會對你怎麽樣,但你今天放學以後,一定要來我們社辦一趟。」


    聽到社辦一詞,零士不解地歪著頭。裕佳梨接著說「我們學校的體育館旁,有一個完全沒人使用的桌球場對吧?就是那裏。」


    這下零士終於理解了,過去他一直覺得很奇怪,正袈裟高中明明就沒有桌球社,為何會有一個這麽完善的桌球場。——原來如此,其實那裏是暗殺社的活動據點啊。


    零士一回到家,立刻在鏡子前麵檢查自己的臉龐和身體。他擔心說不定會有幾滴鮮血飛濺到身上,幸好他的擔心並沒有成真。安心的零士先洗了一把臉。


    「呼—……」


    多虧冷水的刺激,皮膚和神經一同緊繃了起來,零士感覺自己真的醒過來了。


    之後他回房間準備上學,卻發現剛才洗臉時順便清洗過的手指,在指甲的縫隙間有點汙垢。也不曉得是灰塵還是泥巴——。可能是在那個停車場裏,碰了那些很久沒人打理的車子害的吧。換好製服的零士決定拿起指甲刀,修剪正好需要整理的指甲。他用的是側麵附有小匣子的指甲刀,這樣剪下來的指甲不會到處亂飛。


    零士將指甲前端伸進刀刃中,用力一壓。


    刀刃的側麵稍微咬進了指尖裏。


    「啪嘰!」一如零士的預期,指甲刀發出了清脆的聲響。肮髒的指甲掉進和指甲刀一體成形的小匣子裏,傳來指甲片亂竄的觸感。


    零士的指甲和頭發會長,唯獨身高不會長。一想到自己的養分都用在多餘的地方,零士不禁悲從中來。


    零士是獨子,和父母一家三口住在公寓裏,房子是三房兩廳的內廊格局。零士的父母都在工作,母親是國立大學的事務專員,父親是唱片公司的販賣管理課長,從事著零士完全搞不懂的工作。


    父親的工作十分忙碌,等零士到客廳時,他已經稍微吃點東西上班去了。


    「來不及跟他說『路上小心』啊。」


    零士自言自語地說。


    客廳的桌上擺著土司、奶油、萵苣與蕃茄生菜沙拉、葡萄柚、牛奶。


    「零士,你也快來吃早餐吧。」


    母親催促著零士用餐,不過老實說零士沒什麽胃口,總之他將裝在大盤子裏的沙拉夾到自己的小盤子。零士咀嚼了一會,胃口也漸漸恢複了(本來跑完步就一定會餓的),最後他還吃了抹上奶油的土司。喝完牛奶後,零士吃下爽口的葡萄柚。


    母親並沒有發現他目擊了殺人現場,以及放學後必需赴約的事情。


    零士像往常一樣前往學校上課,上課內容他完全沒有聽進去。英文單字、數學公式、曆史年號、變格活用之類的內容,就像幹燥的沙子從指縫中流落一樣。撐過午休時間後,零士下午莫名緊張了起來。到了放學時間,他用手機確認今天的新聞。今天早上的殺人事件沒有被報導出來。


    零士就讀的正袈裟高中有三座校舍,從第一棟到第三棟,每一棟都是三樓建築。除了校舍以外,還有第一體育館、第二體育館、武道場——以及桌球場。


    正袈裟高中這座不可思議的桌球場,是一棟沒什麽窗戶的建築物。建築本身是長方形的平房構造,底下卻有地下室。這棟建築物是以鋼筋水泥製成的,牆壁感覺十分厚實。整體看上去黑壓壓的,彷佛中世紀的歐洲城砦。


    像這樣仔細觀察這座建築的外觀,零士才發現桌球場的協調性很不好,和其他的建築物一點也不搭調。然而,正袈裟高中沒有任何一個學生感到奇怪。


    就連曾經感到「奇怪」的零士也沒有特別深究。


    也許是奇妙得太光明正大又太不自然,反而抵消了可疑的感覺吧。


    前往陌生的場所任誰都會緊張,更別提那是從事驚人活動的社團所在之據點了。零士現在體會的緊張感——有點像是被不良少年叫去找碴,或是被學生指導室用廣播傳喚的緊張感,這不是他喜歡的緊張感。


    零士喜歡的緊張感,是那種遊戲快要破關之前、或是玩保齡球出手之前品嚐到的感覺。現在他品嚐到的是不好的緊張感。——不過,他又不能掉頭逃跑。


    逃避那個少女,大概不會有任何好處。


    零士站在入口前麵,門上有一個附有鑰匙孔的鋼鐵製喇叭鎖。他伸手握住門把時,門內傳來了喀擦的金屬聲,他轉動門把,悄悄地打開房門。可能是某個隱蔽的地方設置了監視攝影機,裏麵的人以遠距離操作打開門鎖吧。零士一腳踏入了桌球場中。


    他沒看到裏麵有鞋櫃,換言之這裏應該可以直接穿鞋子進去。這棟建築物內部意外地很寬敞,天花板也很高。零士順著通路前進,他首先看到的房間比較像是大型的會議室,而不是桌球場。唯一和會議室不同的是,牆上擺了一排櫃子。


    而且,那裏麵一張桌球桌都沒有,好像很理所當然似的。


    寬敞的房間裏放了三張樸素的長桌,每一張長桌的兩旁各擺了四張椅子。那些椅子不是社辦裏常見的便宜鐵椅,而是椅背像彈簧般柔軟的辦公椅。——零士心想,這個社團砸了不少錢呢。


    未但馬裕佳梨,就舒適地坐在那種辦公椅上。她將身子靠在椅背上,依舊是一臉百無聊賴的表情。她翹著迷你裙下的美腿,正翻閱著文庫本。包裹著黑色褲襪的大腿吸引了零士的注意力,腿部的完美曲線宛如有名的雕塑品一樣,零士不由得心頭小鹿亂撞。


    她讀的書是寺山修司的『丟掉書本上街去』。


    零士覺得那簡直是完美的光景。如果他是畫家,一定會將眼前的景象畫成作品,標題名稱還會取為『美麗而漠然的少女』。如果他是攝影家,一定會用最高級的照相機留下這美不勝收的一刻。


    「你來啦。」


    裕佳梨美麗的嘴唇動了一下。


    「我來了。」


    裕佳梨的嘴唇讓零士聯想到了某種東西,他稍微思考了一下。他想到淡色的花瓣,有點像白花三葉草那種細小的花瓣。


    「要是你逃跑的話……」


    裕佳梨將書本放在長桌上。


    「我就不得不用上粗暴的手段了。」


    這個殺人不眨眼的少女,若遇上了必須使用暴力的情況,肯定不會猶豫吧。


    「就算我想逃,也不知道該逃到哪裏啊……」零士說。「我不想牽連父母,又缺乏逃跑的資金……。況且我剛才確認過新聞了,那個屍體並沒有被報導出來。這也代表暗殺社可能有某種組織的力量撐腰。也許是清除屍體,或規製新聞報導的力量,詳情我不清楚……總之,個人要對抗組織是很困難的。要裝作沒這回事繼續過校園生活也不太可能,報警似乎更是最糟糕的選項。」


    「聰明的判斷。」


    一名男學生邊說邊走進這個大房間。房間裏除了零士進來的門以外,裏麵還有一個出入口。


    那個出入口沒有門,而是以厚重的拉簾隔開房內與房外,他就是從那裏進來的。


    「我是社長岡本鬼一,三年級。你就是〈狩獵海豚〉的目擊者深作零士同學吧。」


    「是的。」


    「人類的智力是無法用普通的學力測驗或記憶力來評估的。」岡本鬼一說。「深作同學,我認為呢,人類的智力主要分為三大要素。第一個要素是認知自己當下有何『選擇』,第二個要素是盡可能思索更多的『選擇』,最後的要素則是做出正確『選擇』的『判斷力』。這些要素與其說是智力,就語感上來說或許更接近悟性吧。」


    「……啥?」


    「所以說,你是個聰明人。以我對智力訂下的基準來看,你確實很聰明。我想說的就是這個意思。」


    怪人一個——這是零士對岡本鬼一的第一印象。岡本鬼一說的話一點也不奇怪,零士甚至認同他對知性的判斷標準。因此零士感到奇怪的是,這個人怎麽突然講這些東西。


    鬼一的臉上有戴眼鏡,他的眼睛、眉毛、嘴巴——全部是直線造形,給人一種率直的印象。鬼一的身材很修長,而且隔著製服都能看出他全身相當結實,讓零士非常羨慕。零士也說不上為什麽,他隻是可以理解,暗殺社社長這種奇妙的頭銜,用在鬼一身上莫名地具有說服力。


    「那我們來談談主題吧。」


    鬼一身上穿著正袈裟高中的男用西式製服,他將手伸進外套的側腹一帶,從中拔出了一把手槍。他和電視劇裏的刑警一樣,身上配戴著槍套。鬼一將拔出來的手槍放在桌上,輕輕地轉了一圈。


    ——這是真槍嗎?


    想必是真槍吧,槍身質感厚重、還散發著武器保養油料的暗淡光澤。槍身的構造不是輪轉式,而是插入細長彈匣的款式——也就是所謂的半自動手槍。槍械外行的零士多少也曉得這些名詞,至於名稱嘛——可能是叫貝瑞塔什麽的吧。零士好像有在動作電影裏看過同款的槍械,他記不太清楚。


    「其實很簡單,終究還是『選擇』和『判斷力』的問題罷了。」鬼一接續剛才的話題,那把槍就像羅盤的指針一樣轉個不停。「這次,深作同學有兩個選擇。一是接受投藥的特殊處置,你會完全忘掉狩獵的目擊經過。當然,多少會有些副作用就是了,大概比盲腸手術後輕微、又比不習慣的宿醉要來得嚴重。不過我可以跟你保證,絕不會有永久後遺症。」


    「另一個選擇呢?」


    「第二個選擇是——加入我們暗殺社。」


    2


    「那我加入。」


    零士做出了回答,語氣猶如簽下新的第四台頻道一樣。


    「你也太幹脆了吧。」鬼一微笑道。「我以為你會煩惱一個晚上呢。」


    「其實,那時候我也不介意被未但馬裕佳梨同學當場射殺。我對自己的人生說不上喜歡,想要一些變化。」


    零士一說出這句話,裕佳梨的眉毛動了一下。


    「…………」


    「我不太喜歡變化這個字眼呢。」鬼一說。「太被動了。」


    「那我更正一下,我想改變自己。」零士答道。「這樣有比較積極嗎?」


    「你腦筋動得很快,這點我挺中意的。」


    「不知道為什麽,被你稱讚我隻覺得高興,並不會不好意思。」


    「關於這個社團,裕佳梨同學跟你解釋到什麽程度了?」


    「你們的活動是獵殺非人類的〈海豚人〉。」零士回答。


    鬼一點點頭回應「正是如此。」


    「她還說你們很少殺普通人,那是非常手段。」


    「正是如此。」


    「我不太清楚暗殺社的事,可是我感覺這個社團和不良集團或犯罪組織不太一樣。」


    「深作同學,我認為你滿適合我們社團的。不傀是裕佳梨同學,看人真有眼光呢。」


    「這是什麽意思?」


    「其實,我們不會隨便邀請每一個目擊到〈狩獵海豚〉的人加入。是裕佳梨同學推薦你的,她說你是個可造之才呢。」


    零士驚訝地看著裕佳梨,裕佳梨瞄了鬼一一眼,好像在譴責他多嘴。


    「那麽……」


    「不過呢……」鬼一抓住旋轉的手槍。手槍停下後,槍口對準了零士。「想要加入是有條件的。」


    「條件?」


    「也就是入社的考驗。畢竟,事關人命和日本的未來,考驗當然也會特別嚴格。」


    鬼一握緊手槍,並對零士扣下板機。零士還來不及驚訝,眼前的槍口已經噴出了火焰和衝擊耳膜的剃耳聲響——零士領悟到那是一把真槍——他被手槍轟退,腹部像被球棒打到一樣,有一種強烈的灼熱感。


    「……嗚!?」


    零士感到呼吸困難、惡心想吐。他膝頭一軟,當場抱著肚子跪倒在地。鬼一笑笑地走近零士,拿出一個不知打哪來的黑色袋子套住零士腦袋。腹部遭受槍擊的零士根本無力抵抗,接著鬼一還抓住他的手腕,將他的手臂扭到背後銬上手銬。


    零士身上沒有出血,被子彈打中的地方非常痛,可是也就僅止於此。


    ——零士猜想,那把槍是真貨,但子彈用的是訓練用的塑料彈或橡膠彈吧。


    鬼一抓住零士背後的領子,以強勁的力量拖著他走過好幾道深鎖的大門。他們來到了桌球場——暗殺社社辦的地下一樓。之後,鬼一取下零士頭上那個充當眼罩的頭套,粗魯地將他丟進其中一個房間裏,還從門外上鎖。


    零士被關起來了。


    直到剛才還和藹可親的談話對象忽然變得如此暴力,零士嚇得膽戰心驚、汗毛直豎。他這才知道自己太小看暗殺社了,那些人每天都在獵殺「貌似人類的生物」,可不是什麽普通人物。


    如果可以的話,往後的人生中零士再也不想戴黑色的頭套了。那根本不是正常人類該戴的東西。


    零士環視了一下自己被關押的地下室,這段時間他依舊腹痛如絞、全身盜汗。天花板上有一個內崁式的微弱照明,四周是鋼筋水泥外露的冰冷牆壁和地板。唯一的出入口有一道合金製的門,要從內側打開是不可能的。室內的角落設置了一個毫無遮蔽物的便器。


    這裏純粹是設計來監禁別人的房間,在這個地下室不管吃任何東西都不會好吃吧。


    這裏的溫度不冷也不熱,待在這種室溫下,至少比在外餐風露宿好多了。室內的空氣接近無臭無味,代表在隱蔽的地方有加裝風扇或通風口(大概也無法用來逃脫吧)。


    「這下情況不妙啊……」


    零士忍不住嘀咕道。人生實在難以預料,零士本來打算過著一如以往的一天,結果早上目擊到殺人現場,放學後又被監禁起來,雙手還被銬在背後。


    零士心知事情不妙,但他始終認為岡本鬼一——以及裕佳梨——是值得信賴的人物,對此他倒是沒有懷疑過。


    情況誠如鬼一所言,這是嚴格的入社考驗。零士認為這樣正合己意。他要從事的可是名為社團活動的廝殺行為,輕易就能入社的話反倒令人難以相信。


    「是說……」


    零士又一次環視房內。他多少有在鍛鏈身體,但他自認是個脆弱的現代青年。這種認知是從生物的原始本能,或者應該說是從生命力的觀點來看的。


    這裏是地下室,手機自然接收不到訊號。在這種地方除了煩惱和痛苦以外,沒有其他事可做,更沒有掌上遊戲機或文庫本。


    早知如此,零士就會隨身帶著ipod了。不對,這種狀況下即使真的帶了,有沒有心情聽音樂又是另外一個問題了——零士回想起他最近常聽的一些樂團。魔力紅、酷玩樂團,似乎沒有任何一首符合監禁氣氛的歌曲。


    不、先等一下,零士重新思考了一遍。酷玩樂團的專輯『彩繪人生(mx)』,裏麵有一首『天堂』不就很符合現在的情況嗎?因為那一首歌不是在「歌頌天堂的絢麗」,而是「幻想天堂來忘卻痛苦的現實」。


    「——嗯?」


    零士發現地板上掉了一把小鑰匙。


    他一看到那樣東西,就直覺認定那是手銬的鑰匙。


    原來如此——看樣子以手銬拘束的行為沒什麽太大的意義。這麽說來,零士會接受這場考驗、遭受非致死性的子彈槍擊,乃至在這裏找到鑰匙,這一切都在暗殺社的意料之中。


    接下來肯定才是正式的考驗。


    零士反手撿起鑰匙,費了一點功夫才把鑰匙插入手銬中。之後他勉力扭動手腕,手銬發出了喀擦的聲音打開了。——果然人類的手要往前伸展才好行動。


    直到打開手銬為止,時間已經過了三個小時。零士那支收不到訊號的手機,至少還能確認時間。這三個小時究竟是長還是短,這種主觀認定或許因人而異。不過對零士來說,這三個小時用地獄來形容已算相當客氣了。


    這裏沒有飲水或食物,什麽東西也沒有。


    無聊的零士正想躺下來睡覺,天花板上的照明突然變強,而且埋在牆壁內部的擴音器還播放出粉紅淑女的歌曲(零士很好奇,為什麽是粉紅淑女啊?)。音量大到好像直接灌進大腦裏一樣,感覺十分難受。這是一種簡單卻很有效果的拷問方式。


    零士放棄休息爬起來,照明恢複原來的亮度,巨大的音響也停了下來。


    他在今天早上起來的時候,完全無法想像自己的人生會遇到這麽可怕的事情。疼痛和恐懼始終揮之不去,零士已像一個被監禁了數年的人一樣身心俱疲。才被鹽禁三個小時就這麽痛苦,要是真的被監禁數年(尤其這裏的環境顯然比監獄更糟糕),零士絕對會在最初的幾個月就瘋掉。


    零士琢磨著——如果自己一整晚沒有回家,父母擔心之下或許會通知警方吧。暗殺社會在意這件事嗎?說不定他們不怎麽在意吧。暗殺杜的成員可不是普通的高中生。他們具備武器和豐富的資金,不難想像背後有強大的組織撐腰。搞不好,連警界的高層都要賣他們麵子——。


    更何況,暗殺社會使用桌球場當據點,這就代表他們的活動和校方息息相關。班導隻要打一通電話給父母,就能混淆零士晚上沒回家的原因。例如「深作太太您好,你們家的零士加入了新的社團。是的,文化祭就快到了嘛,所以他要住在學校準備活動。啊、不過您大可放心,會有教師監督他們的住宿情況的——」這樣就能蒙混過關了。


    零士的意識逐漸蒙上絕望的陰影,就在這個時候。


    牆壁內側發出了類似馬達起動的聲音。牆壁的其中一部份往下降,現出了一個小窗戶。一個長約三十公分的正方形窗戶。


    零士望向窗戶的另一邊。


    對麵也有一個相同構造的監禁房間,一位隻穿著內衣褲的少女被綁在鐵椅上。另外,那不是普通的鐵椅,椅子旁邊還連接了幾個電瓶,宛如處刑用的電椅一樣。


    大量的電極像成人動畫的觸手一樣纏繞在少女的身上。


    3


    少女身上穿的內衣褲麵積很小,左右兩邊的手腕和腳踝也被繩子綁了起來,脖子還套上了一個項圈。看到那種淒慘的模樣,零士的思考一瞬間差點當機。沮是怎攘啊7這句話以粗體字型浮現在他腦海中,他隻能暫時盯著眼前的光景動彈不得。


    少女的頭發有點淡淡的青色,零士看不出那是天生或是染的。頭發的長度大約介於短發和及肩秀發之間吧。


    她的額頭和臉頰圓圓的,顯得有些稚氣,還有一雙明亮的大眼睛,可惜現在閃爍著恐懼的神色和些微的淚光。她的身材很豐滿,碩大的乳房差點溢出胸罩外麵,腰部和腳踝卻十分纖細。假如這裏不是監禁房、而她又沒有被綁在電椅上的話,零士或許會產生性方麵的亢奮反應。


    過了幾分鍾後,零士的腦袋終於恢複了思考能力。


    ——這是怎麽一回事?


    不用說,這是入社的考驗。


    零士輕輕敲了牆上的小窗,觸感挺堅固的。他以手掌用力一擊,窗戶依然紋風不動。這是混合了聚碳酸酯的防盜玻璃。零士使勁全力用拳頭轟向窗戶,卻當場皮破血流。他有預感再做同樣的事情可能會骨折,因此不再莽撞行事。零士冷靜下來思考,監禁房中根本不可能設置人力足以打破的玻璃。


    零士和少女四目交錯,少女用眼神向零士求救。


    先思考一下——首先,她究竟是什麽人?一、暗殺社的成員?二、難道是暗殺社狩獵的〈海豚人〉?三、有沒有可能是無關的普通人,被抓來進行這場考驗的?


    以風險的角度來看,第三項不太可能。


    那麽最有可能的就是一或二了。


    再考慮到這是一場考驗,零士認為第一項是最有可能的。


    「請問一下!」


    零士敲著窗戶大叫。「不好意思!請問這是怎麽一回事啊!?」零士不知道對方是否能聽到自己的聲音,加上少女嘴上咬著塑料製的嘴銜,根本沒辦法回應零士。


    「啊—……」


    零士忍不住唉聲歎氣,他漸漸搞不清楚自己到底要做什麽才算合格了。被拘束的少女和電椅,這兩種組合在他內心勾勒出不好的預感(沒有這種感覺的人一定不正常)。零士拚命在房間裏尋找脫逃的手段,他要趁還有體力和集中力的時候,徹底清查這個地方。


    零士用腳踹門,再伸手敲擊牆壁和地板,確認是否有聲音不同的部位。零士的探索不斷落空,但他沒有時間消沉了。他地毯式地搜查水泥與水泥的接縫,以及地板上的排水口縫隙——。最後他將手伸進西式的便器裏,調查裏麵是否有藏什麽東西——這次讓他蒙對了。零士很慶幸自己被關起來以後,從來沒有上過一次廁所。


    「很好、我好像拽到什麽東西了……靠、該死。」


    零士用力一掏,那個刻意藏在便器裏的東西,是一個以塑膠袋包起的遙控器。那個小小的遙控器上,附了一支短短的天線和紅色的圓形按鈕,沒有附上什麽說明。塑膠袋也隻是普通的塑膠袋,零士越想越覺得火大。


    「……這是要我怎樣啊?真受不了……搞什麽飛機啊……」


    零士真的感覺情況不妙了,這不就和溫子仁執導的『奪魂鋸』一樣嗎?這種情況放在極限狀態驚悚劇或許聽起來蠻潮的,但說穿了就是對籠中的老鼠進行殘酷的實驗罷了。


    這個遙控按鈕,簡直是要引誘別人按下去似的。


    ——按下去的話,會發生什麽事呢?


    可能發生的最好結果——房門打開,零士和少女都獲得了自由。


    可能發生的最壞結果—按下按鈕的一瞬間,電椅起動將少女活活電死。


    零士移動到窗邊,好讓隔壁的少女能看到自己。他拿起遙控器給少女看,她的眼神似乎想表達什麽。少女脖子上的項圈係得很緊,她連想搖頭部辦不到。


    房間裏沒有其他場所可以調查了,時間也過了很久。零士拿著遙控器,心裏非常煩惱。——


    究竟是要按下去呢,還是不要按下去?這就是問題所在。


    少女的眼神看起來是在拜托零士「不要按下按鈕」,零士身上近似本能的直覺是這麽告訴他的。不過,沒有其他事情可做,隻能愣愣地看著按鈕,這也是種難以想像的壓力。監禁、饑餓、鬱悶、睡眠妨礙——零士隻想盡快逃離這種狀況!


    ——幹脆,試著按按看吧?


    未但馬裕佳梨說過,殺人是非常手段。照這樣看來,這有兩種可能性,一是那個少女並非人類。另一種可能性是,那張電椅沒有看起來這麽可怕,威力不足以致死。


    零士就像被人緩緩推落深淵一樣,姆指自動放上遙控器的按鈕。再來隻要用力按下去就行了。——可是,零士猶豫了。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不能按不能按不能按不能按!零士想起了少女的眼神,那個極為膽怯的眼神。他直覺認定不能按下遙控器的按鈕。


    暗殺社的入社考驗——岡本鬼一的企圖為何,零士終於想到了幾種可能性。鬼一先前提到的判斷力,就是這場考驗的提示。


    總之,這個情況正在考驗零士。


    ——是要考驗他是否具備按下按鈕的勇氣呢?


    ——還是要考驗他是否具備不會按下按鈕的忍耐力?


    這兩個選項不管哪一方是正確的,另一方都會成為錯誤的判斷。


    選擇按下的理由呢?很單純,因為沒有其他事情可做。


    選擇不按的理由呢?純粹是直覺,因為那個少女的眼神發出求救訊號。


    被監禁的壓力和是否該按下按鈕的壓力,雙雙折磨著零士。彷佛有人拿著銼刀在磨損他的神經一樣,害他一直有種想吐的感覺。


    零士幾次將手指放上按鈕,卻又馬上移開,他不停地重複這個舉動。一個小時後,受不了壓力的零士在便器裏吐了,吐到胃裏完全吐不出東西。零士似乎產生了脫水症狀,他的身體急速疲勞,甚至開始頭痛。不過,非到不得已的情況,他還不想喝便器裏的水。


    決定不喝水後,零士口幹舌燥的感覺更加強烈。他想像著自動販賣機裏的冰涼可樂和芬達,痛苦得抓著自己的喉嚨。冷靜下來想想,他才發現丟個銅板就能買到飲料,是一件多了不起的事情。過去零士始終覺得自來水很難喝,如今他知道自己有多奢侈了。自動販賣機和自來水,都是基於人類的善意製造出來的,而善意很容易被些微的惡意阻斷。


    ——零士下定了決心。


    零士拿著遙控器走近窗戶,向隔壁房裏的少女說話。由於聲音可能無法傳遞到另一邊,因此零士刻意說得字正腔圓,好讓對方可以從唇形或嘴形進行判斷。他要告訴對方的隻有一件事情。「我不會按下按鈕的。」——這就是他要傳達的訊息。


    零士不曉得對方是否懂他的意思,但他覺得少女眼中的不安和恐懼好像緩和了一些。零士把遙控器裝入塑膠袋,放到房間角落。接著他脫下製服上衣,緊緊捆住自己的眼睛和耳朵,順便躺下來休息。那件上衣稍微抵擋了轉強的照明和超大音量的粉紅漵女,零士這回可是吃了秤砣鐵了心,他說什麽也要睡著。


    零士成功睡著了,等他一覺醒來拿掉頭上的上衣,看到時鍾顯示的時間是早上的八點三十分。零士在這個監禁房過了地獄般的一夜,他感到又餓又渴,好像真的快要翹毛了一樣。平常這個時間,他已經離開家裏前往學校了。再過十分鍾早上的班會就要開始了,二十分鍾後則是第一堂課。但在這種狀況下,他根本想不起來第一堂是什麽課。


    到了八點四十分,出入口的門鎖被解除了。解除門鎖的金屬聲,聽在零士耳裏宛如教會祝福聖人的鍾聲。那道門就像從來沒有上過鎖一樣,極其自然地打開了。岡本鬼一和未但馬裕佳梨走進了監禁房中。


    「你合格了,最重要的是選擇和判斷力。從今天起你就是我們的夥伴了。深作同學,我可以稱呼你零士嗎?」


    鬼一說。


    4


    裕佳梨手上拿著瓶裝的運動飲料。她把寶特瓶拿給零士,說「給你,辛苦了。」奇怪的是零士竟然忘了自己被監禁的事實,反而很感謝裕佳梨。過於疲勞和亢奮的零士,以顫抖的雙手打開瓶蓋倒頭猛灌。那是他被監禁後事隔十六個小時的水份補給,他認為那是全世界最好喝的飲料了,這個感想一點也不誇張。零士心想,未來幾十年的人生大概再也喝不到這麽美味的運動飲料了,他感受到水份滲透到四肢百骸和微血管中。零士一口氣將運動飲料全部喝完。


    「還有,恭喜你。」


    零士拿著空的寶特瓶站在原地,裕梨佳一把抱住了他。那種擁抱方式讓人聯想到前蘇聯共產黨員歡迎同誌的強力擁抱,而不是男女之間的熱情相擁。裕佳梨放手後,這次換鬼一抱住零士。零士被鬼一厚實的身體和充滿安心感的體溫感動了,明明自己的親生父親還在世,零士卻在這個隻大自己一歲的學長身上感受到父親的氣息。零士感動得快哭了,他覺得自己好像達成了什麽很了不起的事情,他大概一輩子不會忘記這個體驗吧。同時,零士腦海中還有一個冷靜的自我,他認為軍隊和新興宗教也許就是這樣操縱人心的吧。


    畢竟,零士才一個晚上就折騰成這樣了。如果持續一星期——不、持續三天的話,零士的精神可能就完全崩潰了。萬一這是真正的拷問,後果如何零士連想都不敢想。


    裕佳梨解除了隔壁房間的門鎖,進去釋放那佑坐在電椅上的少女。那位穿著內衣的少女笑哺嘻地走近零士,倒也沒有特別害羞。零士事先有料到對方是暗殺社的成員,她是為了測試零士才被綁起來的。


    「我是二年級的原田魅幸。你已經合格了,從今以後我們就是夥伴,你可以叫我『小魅』喔。」


    「小魅、同學。」


    「嗯。」魅杏笑盈盈地點點頭。剛才被監禁的時候零士沒有注意到,她的身上有一種「可愛狸貓」的感覺。就好比從鄉下來到東京的母狸貓,化身成人類努力奮鬥的氣質。


    「……果然,隔壁的電椅也是入社考驗的『手段』是嗎?」


    零士歎道。


    「啊啊。」社長鬼一回答。「不過,按下那個按鈕,電椅真的會起動喔。雖然威力不足以致命啦,但魅杏會被改造的電擊器電得全身疼痛難當。」


    「那我按下按鈕的話,結果會怎麽樣?」


    「當然不合格羅,我們會投藥處理你的記憶。這個社團活動最重要的就是忍耐和自製,以及在極限狀態下的判斷力。」


    「……我想稍微休息一下可好?」


    「上麵有寢室。」


    「我可以傳封簡訊給母親嗎?」


    「簡訊內容讓我們來準備好嗎?昨天晚上,暗殺社的顧問有打電話到你家裏,消除你雙親的疑慮。因此口徑要一致才不會出問題。」


    「無所謂,隻要有向他們報平安就行了。」


    「那詳情等你休息過再說吧。」


    零士按照鬼一的指示,前往寢室小睡片刻。在他休息之前,先借用浴室洗了熟水澡。洗掉監禁時的汗水和汙垢,他嚐到了重生般的滋味。零士覺得發明淋浴設備的人真是天才,另外,被鬼一槍擊的腹部有一部分紅腫發紫,這是內出血的症狀。患部已經好了不少,可是一伸展腹肌還是非常痛。零士刻意不去理會腹部的痛楚。


    床上還放了替換的製服和內衣褲,服務非常周到,尺寸穿起來也剛剛好。暗殺社的效率之高實在讓零士咋舌。——這個社團簡直就像電影裏出現的諜報機關嘛。


    零士一穿上新的四角褲,才感到方才為止的監禁經曆,彷佛就像夢裏發生的事一樣。


    桌球場的寢室就在浴室隔壁,裏麵有從無印良品買來的樸素床鋪,放了電熱水瓶的木質桌子,以及收納了茶具和咖啡研磨機的櫃子。上完廁所後,零士直接撲上床鋪。過去他從沒想過可以安穩睡覺是一件這麽幸福的事情。這張床的床單很幹淨,蓋在身上的棉被還有太陽的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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