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上,他自己卻毫無感覺,甚至那段記憶都變的模模糊糊,也忘了是怎樣的疼痛。因為很長的時間裏,他反複不停地告訴自己:不要回憶痛苦,不要回頭看,迎著那道光,在光照亮的路上,一直往前走,頭也不回的往前走。但事實上,根本不存在這道光,也沒有光下的那條路。眼前的一切,是自己為了逃避痛苦,不敢麵對現實,而造出的海市蜃樓。他沒有靠自己走出一條路,一直躲在虛假的救贖中。大霧散盡,太陽升起之時,終將消散,什麽都沒有了。深愛著的聞先生,活下去的支撐,和那些所謂的堅強,也都一齊消失了,什麽都沒留下。但他還是那個阮迎,生活在白夜裏的阮迎,從未踏出陰影一步的阮迎。還是那個沒有夢想,沒有追求,沒有生活,沒有感情,沒有熱愛的事業,什麽都沒有的阮迎。他不愛這個世界,不愛任何人,一如既往地,也不愛自己。失聲痛哭間,他聽到聞玨在樓下說:“下來吧,和我談一談。”聞玨的聲音依舊溫柔,可阮迎在這一刻,卻是最不想聽見的。最不想見到的人,也是聞玨。他又聽見聞玨說:“如果我還能站起來,一定會走到你身邊安慰你。但很抱歉,我是個連一階台階都邁不出的殘疾人,隻能在台階下聽著你哭。”聽他這樣說,阮迎哭得更厲害了,胸腔都在悲鳴。他扶著床邊站起來,走到門外,低頭便能看見聞玨。可聞玨卻沒在輪椅上,而是坐在第一級台階上,手還在扶著樓梯扶手。阮迎第一次從那張永遠溫文爾雅,從容自若的臉上,看到了窘迫無奈的笑容。眼前視線再次模糊,阮迎後退了一步,沒有下樓。隻是望著聞玨,不停地流著眼淚。聞玨仰頭看他,緩緩說:“阮迎,其實很早之前,我就認出你是那個在主席台上給我獻花的小朋友了。我也糾結過,要不要告訴你真相,或者停下原本的計劃......我還是沒有,我希望你能自己認清。”“你說你是真的喜歡我,不是憧憬,不是仰慕。所以這段不短的時間裏,我把你留在身邊,除了不能真正的回應你的感情外,我給了你戀人同等的相待,盡可能地變成你理想中的那個我,但是阮迎”聞玨聲音輕了些,“當我不再是你心裏的那個支撐時,你現在再好好看看我,仔細看一看我的臉,你真的還喜歡我嗎?”“又或者說,當你知道那個人其實是小時,你會把這份感情轉移到他身上嗎?”阮迎抬起胳膊抹去淚水,他看向聞玨。視線清晰到再次模糊,他張了張唇,什麽都說不出。“阮迎。”聞玨又叫了聲他的名字,他聲音少了些溫柔,多了幾分理性的嚴肅,“從一開始我就告訴過你的,不管過去,現在,還是未來,永遠不要把憧憬中的人當做信仰,永遠永遠不要抬頭仰視。人生來就是要經曆苦難的,從一個苦難裏,邁向下一個苦難。仰視別人,等同於認同苦難,歌頌苦難,最終習慣於苦難,而真正能把自己從苦難中解救出來的......”“唯有自救。”阮迎的哽咽聲戛然而止,愣愣地看著聞玨。“人隻有學會自己救自己,才能在一片荊棘中開出路,看到真正的光明,找到回家的路。”他微笑著,眼尾浮現細紋,“而這條路的名字,叫做人生。”空氣好似靜止,時光不再流動。在下一個時間齒輪轉動時,阮迎終於邁出步下了樓,最後一步跌坐在地上,張著嘴悲慟地嚎啕痛哭。在哭聲間,破碎地擠出些話:“真的好疼,一直都很疼,我其實一直都很疼......”是的,他很疼。第一次被侵犯,他抱著被血弄髒的衣服和床單,一個人來到河邊,忍著撕裂的疼痛邊哭邊洗,清澈的河水變得渾濁,他覺得那水是自己。第一次接受灼燒治療,他疼得幾乎咬碎了牙,手指用力地摳著座椅墊。一年過去,墊子上摳出兩個破掉的洞。第一次去監獄看望張書秀,他心很疼,出來後疼得暈了過去,所以他一年隻去見她一次。第一次,第一次,第一次,很多個第一次,他都很疼,痛入骨髓的疼。他一直都很疼,卻告訴自己不疼。久而久之,連他自己都忘了,疼痛是什麽感覺,以為自己真的不疼,也不會再疼。聞先生也好,張先生、王先生也罷,不管是哪個先生,其實隻是一片止疼片,麻痹神經,讓他短暫地忘記疼痛。但一片藥,藥效再長,哪怕一年,五年,甚至十年,終會有失效的那一天。他靠著“聞先生”這片止疼藥,一直走到今天,但現在也終於失效了。聞玨也濕了眼眶,他傾身抱住阮迎,“人生這條路還長,你要自己走下去。”阮迎抓著他的衣襟,淚水打濕了大片。聞玨手輕輕拍著他的背,柔聲說:“這就是我一直想讓你對我說的話啊。”第84章 放棄自聞行複職,眼看著勢頭越來越盛,把董事會王麟帶頭那幾個人愁壞了,但又做不了什麽,隻能等著聞尚德動作。左等右等,好消息沒等來,等來個晴天霹靂。聞尚德膝下隻有一個草包兒子聞,這些年要別的孩子也沒能要上。他歲數不小了,總要有個接班人,又舍不得把手上的東西交給外人來管。前陣他兒子突然開了竅,說要正經學東西,替他爸分擔。聞尚德也是老了,就這麽一個兒子,聽他這麽說感動得一時昏了頭,把聞安排進公司學東西,擔任了實習常務。可他不知道,聞已經吸了兩年了。光自己吸還不夠,還跟一夥人拉線溜冰,誰知道是惹上什麽人,還是早就被警方盯上了,直接踹門一網打盡。據警方通報,房間內煙霧繚繞,當時聞和幾個剃著光頭沒有眉毛的人,躺在地上胡言亂語,被押進警車都沒緩過神。這麽大的醜聞,對聞尚德簡直是沉重一擊,掛在新聞上還沒處理好,又有一樁恨不得讓他心髒病犯了。有匿名信件寄到政府機關,裏麵詳細的記錄了這五年來,在於重點工程項目上偷稅漏稅以及陰陽合同。聞尚德吊著最後一口氣,動用關係問出背後搞他的人居然是寧建集團,也就是寧嘉青。他真是沒想到,那個有己無人的小子,會這麽下本幫聞行。可是也等不及他再做什麽,便被司法人員帶走接受調查。聞尚德拘留之後,雖有些不厚道,但想想他之前做得種種不仁,為了家產親兄弟不顧的事,聞崇明高興得一晚上都沒睡著覺。現在聞尚德那邊被拘著,公司雖然是個爛攤子。但怎麽也是聞氏的一部分,得等著有人接手,也能趁這個機會把新加坡那邊掌牢了,東亞這邊聞氏算是定型了。第二天一大早就讓聞行過來,和他談後續的事情。他的意思是讓聞行親自去,趁他這兩年身體還好,能盯一盯這邊。新加坡的分公司就交給聞行,一過完年就過去,讓他放手去做。放在以前,聞崇明是斷然不敢全權交給他的。但看他最近的表現,還真有點顧誌元說的那個意思,確實不比他哥差。可聞行卻沒有太多反應,既不喜悅,也不驚訝,微微擰著眉頭沒說話。聞崇明有些不樂意了,“你這什麽表情,這事有多重要你能不知道,想什麽呢?”“沒。”聞行沉思片刻,抬頭問他:“要去多久?”“我算了算,大概三年時間吧,要是做得好,進程還快點。再說你甭管幾年,新加坡又不是多遠的地方,來回就幾個小時的事。”“三年......”“怎麽了,我怎麽感覺你心裏裝著事兒?”聞行搖了下頭,起身說:“我知道了,這邊的工作我盡快交接好。”聞行讓肖寧訂的年初二的飛機票,一過完年就過去。聞崇明是想讓他快點去,但也沒想讓他這麽快,怎麽著出了正月再說。但聞行堅持,心裏倍感欣慰,也不好說什麽了。年二十七這天,聞行親自開車來療養村接聞玨回去。聞玨沒什麽行李,除了生活用品,最多的是兩箱書,收拾整齊擺在玄關的地上。聞行搬起來,往樓上瞅了兩眼。“阮迎不在,三四天前就走了。”聞玨在一旁說。“......我沒想看他,隻是看看還有沒有落下的東西。”等聞行走到門口,擰開門把手,沒走,又問:“他去哪了?”聞玨微微撩了下眼皮,似笑非笑:“回老家過年。”搬完最後一個書箱,聞行放好在後備箱,要關上時,看到其中一本書的書脊時,動作一頓。他小心抽出,將那本紙頁泛黃,不太結實的名為《白色巨塔》的書拿在手裏。聞行記得,這是他們錦川的家還在裝修時。為了給阮迎一個驚喜,在書房的布置上費了很大的心思。知道阮迎愛看書,可他別說看什麽文學作品了,從小到大連去圖書館的次數屈指可數。他便把阮迎平時書架擺放的書,拍了個照片發給宋時維。宋時維這小子雖然也喜歡阮迎,誰叫他是這幾個人裏麵文化水平最高的。他一聽說是給阮迎準備的,也沒什麽怨氣,盡心盡力地找了很多絕版的書。其中就有這本,六十年代出版的日本小說。聞行依然記得,那個陽光明媚的下午,阮迎墊著腳,視線移過書架,落在這本書上時的驚喜眼神。他那一刻,覺得什麽都值了。阮迎知道他對這些沒興趣,所以平時是不找他談論的。大概是太喜歡,阮迎竟忍不住和他分享書的內容。聞行當時在忙別的事,不耐煩地聽完了,沒給他回應,也不記得具體到底說了什麽。他隻記得阮迎說雖然兩個主人公,走了完全相反的道路,但他們其實都是一樣的人。再多的不合與分歧,也沒互相埋怨過對方,是終身的知己。阮迎垂下眼,小小的感歎一聲,“很羨慕他們,有最好的朋友,有畢生的追求。”回憶戛然而止,阮迎略帶傷感的模樣定格成畫麵。聞行現在明白,人就像這書一樣,要交到懂的人手裏。眼睛有些幹澀,聞行輕呼一口氣,把書放回。身後傳來輪椅軋過地麵的聲音,聞玨停在他身後,視線從書箱移到他身上,說:“我鎖好門了,可以走了。”聞行應了聲,伸手關上了後備箱。這次聞玨沒坐後麵,而是坐在了副駕駛上。聞行把輪椅折疊好放到後座上,回來坐好係安全帶時,聽見他說:“阮迎走了。”“啪”的一聲響,安全帶卡進槽,聞行說:“我知道,大哥說過了,他回老家了。”“不是這個意思,是阮迎搬走了,不會再回來了。”聞玨停頓兩秒,“阮迎和我的關係,到此結束了。”聞行一愣,僵硬著抬頭看他。“計劃趕不上變化,新加坡那邊的事聽爸說過了,看來你是真的不再需要我的幫助了,我也沒必要抱令守律。”聞玨語氣平緩,把事情的原委告訴了聞行。看著他錯愕的眼神,聞玨聲音輕了些:“你和阮迎的事,我不再插手管。能不能讓他再回到你身邊,得看你自己了。”很久聞行都沒說話,情緒慢慢平複。像是什麽都不曾聽到,啟動車子,轉動著方向盤,開出療養村。車平穩地駛了一段路,握著方向盤的手微微收緊,聞行目視著前方,才低聲說:“大哥,我要去新加坡了,年前就走,在那邊呆三年。”新加坡不是什麽遠地方,來回甚至不如國內某些省份費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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