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他這麽說,張書秀點點頭,沒忍住一聲哽咽,伸手捋了把臉。晚上睡覺時,張書秀搬了個凳子坐在他屋子的門旁,懷裏緊緊抱著那個鐵鍬。阮迎讓她去休息,張書秀堅持不去,說要守在這裏,怕劉鋼晚上過來。阮迎看著她幹瘦的背影,一股心酸翻湧而上。他穿好外套,也搬了個馬紮坐在張書秀旁邊。透過門上的玻璃,灑著月光的院子很清亮。有兩隻不知誰家的三花貓正偷偷地吃著雞食盤裏的剩排骨,以為沒人看見。阮迎拾過張書秀的一隻手,皮膚粗糙,幹裂得生著皴,又很涼。他揣到懷裏,用羽絨服保存的溫度替他暖手。“大娘能告訴我,為什麽這麽怕那個人見到我嗎?”張書秀心疼地看著他許久,深深歎了口氣,說起了當年的事。張書秀是從雲貴地區被拐過來的,賣她的人不是別人,是她的父親。那時候都是村裏來人,騙年輕的姑娘出去打工掙錢,其實大多數都是被拐走了。被拐到這邊來時,張書秀也想過逃跑。可幾十年前,沒有錢,沒有路,沒有手機。白天夜晚,輪番有人看著你。她跑過兩次,被打得掉了兩顆牙。再後來她就認命了,也隻能認命。更讓人難以啟齒的是,張書秀是被賣給劉強和劉鋼這一對兄弟的。那時候很多人都這樣,因為窮說不上媳婦,兩兄弟甚至幾兄弟,會湊錢買一個媳婦。對於他們來說,女人隻是一個做飯的灶台,一個泄欲的工具,一個生育的機器。後來劉鋼搶劫過失殺人,提前入了獄。其實他不是主謀,不會判這麽重的刑。隻是他因侮辱屍體罪,觸碰了道德底線令人實在憤怒。說到這裏,張書秀手有些抖,眼眶又濕潤起來,“我對不起你,我把你領養回家,也沒能照顧好你,讓你那麽小就吃那種苦......我真是怕了,怕你再糟點什麽罪。”阮迎搖搖頭,有很多想說的話,可到了嘴邊,又覺得所有的語言都是蒼白無力的,隻是把張書秀的手攥得更緊。第86章 你也是隔天上午,阮迎起得晚了些。昨晚沒怎麽睡好,直到淩晨才來了困意,就多睡了會兒。換好衣服起床,剛洗漱完關掉水龍頭,便聽見外麵很吵,隱約聽見了張書秀的聲音。他放下漱口杯,快步走到大門外。看到張書秀被人攔著,臉漲得通紅,指著對麵的劉鋼憤怒地喊:“你拿著刀子在我家門口幹什麽,我要報警把你這個殺人犯抓起來,你滾回去吃牢飯”麵對張書秀的歇斯底裏,劉鋼略顯無奈,像得不能再像一個正常的人:“嫂子,你真是誤會我了,我拿著刀真的隻是路過你們家門口。”“你別裝了,你是什麽人我能不知道,你和你哥是一樣的天生的壞種,豬狗不如的畜生!”這話劉鋼聽了臉上露出一絲傷心,無奈地笑了笑,“我知道嫂子你怨我,我知道我哥也該死。就算他是死在你手裏,我也沒怨過你。你說的對,他做錯的事,我這當弟弟的該受著。”周圍看戲的人紛紛覺得這劉鋼是真可憐,老實巴交坐了這麽多年的牢,回來還得受這氣。就算那劉強再怎麽不是人,也是他哥,麵對剮了他哥三十幾刀的人,他能這樣也真是給足麵子了。一時間議論紛紛,七嘴八舌地都說起張書秀的不是。阮迎知道人言可畏,這時候百口難辯。他走到人群中央,扶著張書秀想帶她走。張書秀不聽,她已經聽不進去任何人的話。又要報警,讓警察把劉鋼帶走。隻有他被關進監獄裏,她才安心。最後是村書記趕過來了,連帶著阮迎批評了張書秀一頓,“我是讓劉鋼來我家,幫我把羊宰了。我家裏沒軟骨刀,就讓他帶一把過來。你胡冤枉人這叫什麽事,一次又一次的!”旁邊有婦女附和:“是啊,人昨天還幫我掏雞糞池子,這麽髒這麽累的活誰願意幹,連筐雞蛋都不收!多好一個人,天天讓你在這瞎詆毀。”“鋼子知道我腿不好,昨天還主動幫我把院裏的垃圾都清出去了,多好的人......”“瘋了,真是個瘋女人,我看她這些年在裏麵呆瘋了......”汙蔑一個女人最簡單的辦法,就是說她瘋了。隻要這個女人瘋了,她說的話就不再會有人相信,遭遇的過往也不會有人記起。阮迎斂著唇角,冷眼看向那些人。這些人最顯著的特點就是欺軟怕硬,閉了嘴不說話了。劉鋼看看張書秀,又看向阮迎,一臉的忠厚,說:“嫂子,是我不好。你要是真的害怕,我以後就不當你的麵拿刀了。”他鬆了手,反著光的銀色刀刃落在地上。摔倒門前的磚沿上,發出“咣當”一聲。聞行停下腳步,彎腰拾起落在機場的手機。鋼化膜碎出裂紋,蜿蜒著爬在手機中央。不知為何,剛剛手機落地發出聲響那一瞬間,他心裏莫名閃過混沌的恐慌。在前麵推著行李的肖寧見聞行沒跟上來,回頭去找他,問:“老板,怎麽了?”他把手機放進兜裏,“沒事,走吧。”肖寧把托運的行李送過去,又陪著聞行在大廳等。本來訂的是年初二的票,肖寧以為夠早了。沒想到他又臨時改了主意,年前就要走。聞行這段時間很忙,沒好好休息過一天。如果不是要回家過年陪父母,肖寧也想陪著他一塊去新加坡了,至少在生活方麵還能照顧照顧。去新加坡的飛機延誤了,然後一延再延,到傍晚的時候航班因天氣原因取消了。肖寧心裏其實是有點高興的,勸:“老板,要不還是在家過個年,也不急這兩天。”聞行的指腹來回摩挲過屏幕上的裂紋,沉思片刻,點點頭,“還是初二走吧。”除夕這天,大概是因為過年,張書秀的情緒平穩許多,心情也好些了,模樣上有了笑。晚上吃過餃子,她收拾盤子時,對阮迎說:“今年讓放煙花了,村裏大隊上買了兩千塊錢的,八點多鍾開始放,能放個把鍾頭呢。要是不願意出去,在你屋的窗戶就能看見。”阮迎笑著點點頭,“好,我會看的。”他小時候最愛看這個,每年過年,張書秀都會抱著他去街上看。記得有次她在路邊撿了個別的小孩不要的仙女棒,自己高興的拿著玩了兩天,沒舍得點。後來才知道火藥已經著完了,不會再燃出煙花。電視開著,聯歡晚會當做背景音。阮迎靠在床頭,處理著社交軟件上發來的拜年祝福。無論是群發還是單發,他都一條一條親自回複。蔣繁給他發了個紅包,看著這紅包,阮迎微微出神,想起來以前有個人每年到這時候都會給自己發紅包,可是今年不會再有了。阮迎心裏泛酸,眼眶有些熱。他輕輕呼了口氣,將情緒壓下去。收過蔣繁的紅包之後,回了個可愛的兔子表情包,也給他回了一個紅包,隻不過蔣繁沒收。阮迎想了想,給蔣繁撥了個語音電話,說了張書秀假釋的事情,問他有沒有認識懂這方麵的人。“這樣吧,等過完年我問問明月,她那邊應該認識不錯的律師。事聽起來不是很難,找找關係應該能辦好。”阮迎“嗯”了聲,“謝謝蔣哥。”“不客氣。”蔣繁輕笑了聲,“又是一年,新年快樂啊。”阮迎彎起唇角,“新年快樂。”聊了十多分鍾掛斷電話後,短信處有一個小紅點。阮迎點開,微微一怔。依舊是那串沒有備注的,聞行的號碼。短信隻有簡短的四個字:新年快樂。阮迎盯著看了一會兒,聊天框處的字刪刪減減,最後留下三個字發送過去:你也是。幾乎是瞬間,那邊顯示已讀,隨後手機震動起來,屏幕上跳躍著這串號碼。阮迎猶豫幾秒,接了電話。聞行聲音有點啞,透過揚聲器傳出:“在家過年嗎,吃過年夜飯了?”聽他的聲音,阮迎知道他應該是喝酒了。雖然沒醉,但應該也喝了不少。他輕輕“嗯”了一聲,“吃過了,你呢?”“這邊還在喝,親戚都在,散也要十二點了。”“......少喝點酒,你胃不好,注意身體。”一陣安靜,聞行不說話了,隻聽得到他略重的呼吸聲,和對麵背景音裏的喧鬧。阮迎正準備結束通話時,聽到聞行說:“我要走了,去國外工作幾年。”他沒說話。“過完年,初二就走。其實本來打算昨天走的,不準備在家過年。但是飛機延誤了,沒走成。”阮迎垂眼,不知道該說什麽,便順著問:“為什麽要去這麽早,公司上的事很急嗎?”“不是,因為我......”窗外一聲打破沉寂的響聲,一束煙花騰空而起,在青墨色的天空中綻放出煙火,即逝的尾端像流星璀璨。綻開一朵又一朵,連月亮也觸摸得到。劈啪地巨大聲響,將聞行的聲音淹沒。短暫的間隙,阮迎說:“外麵聲音太大了,我沒聽清楚,剛才你說什麽?”“......沒什麽。”聞行聲音低沉,尾音帶著笑:“我是想說,新年快樂。”阮迎抬頭看向牆上的表,正好是零點。他收回視線,輕輕應了聲,和短信中對話一樣,“你也是。”掛斷電話,他把手機放在一邊,抱著膝蓋看向窗外,黑色的瞳仁映著煙火的光。外麵仍在放,是農村集市上賣的最普通的煙花。相比起城市裏的,圖案簡單,顏色單調,種類單一。但阮迎覺得像煙花這種東西,無論如何都是漂亮的。即使轉瞬即逝,也在不停地釋放光芒。生命從光明開始,在光明處結束。阮迎一直說自己討厭說謊,可剛剛又說謊了。他其實聽到了聞行說了什麽,也聽得很清楚。“因為我怕我會很想你,忍不住想見你。”阮迎不清楚自己的情緒是怎樣的,又或者說並沒有多餘的情緒。直到最後一束煙花消逝,世間的熱鬧歸為一瞬。他動了動坐得有些發麻的腿,隨後低下頭,抬手抹了下眼睛。阮迎愣愣地看著洇在皮膚紋路裏的濕潤,溫熱的,苦澀的。他想不明白,自己什麽時候哭了,又為什麽會哭。初二這天,肖寧起了個大早,準備送聞行去機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