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離自家最近的車站搭上私鐵,乘坐約二十分鍾後,再於終點站轉搭jr線,乘坐約十五分鍾。這是我迄今持續了兩年又數個月的上學路線。


    原本現在還是暑假期間,但從今天起全班同學要一起進行彩排,因此必須到學校。在即將於九月初舉辦的文化祭上,我們班預計演出話劇。縱然也曾想過,這個時期的考生將時間浪費在這種事情上真的好嗎?但我們學校既沒有運動會也沒有遠足,相對地則是致力於充實文化祭,因此每年不僅是學生,連老師們也是卯足全力。但是,一旦文化祭結束,就得切換成正式的考生模式


    ——因此文化祭在考生們心目中,就像是邁入決戰前的最後一場盛宴。


    盡管現今已屆八月底,熱浪的威力仍絲毫不減,人們喘不過氣來似地走在充斥著沉悶熱氣的車站裏。而我也是其中一人。雖然因汗水而黏貼在背上的襯衫讓人感到不快,但我仍然快步走向準備搭車的月台,這時,有人叫住了我。


    「你是三年三班的榎戶川?」


    我下意識地回過頭,隻見身後站著一名年紀相仿的男孩子。從製服和校徽來看,可以肯定是同校的學生,但長相我完全不認得。


    他以近乎恐怖的認真神情指著自己的臉,壓低嗓音道:


    「我乃是前副將軍水戶光圀是也。」(注1:圀音同「國」,水戶光圀即日本民間傳說中的水戶黃門——德川光圀)


    麵對突如其來發生的狀況,我一時反應不及,隻能啞口無言地看著他。


    不曉得對方看到我的反應後有什麽想法,下一秒他忽然哈哈大笑:「我開玩笑的啦。」還以為他要說些什麽,最後卻隻是問了句:「你相信了?」


    怎麽可能啊。


    「我叫由良,八班的。」


    不認識,這個名字我也沒聽過。


    見我默不作聲,由良毫不生分地丟下一句:「我們一起到學校吧。」旋即邁開步伐。


    「……等一下。」


    「嗯?」


    「我們……這是第一次見麵吧?」


    「嗯。」


    「咦,那……怎麽了嗎?找我有什麽事?還是你認錯人了……」


    「不不不。」由良擺了擺手。「因為,就是你吧?」


    「什麽?」


    「目擊到吉野彼方跳樓自殺那一幕的人。」


    霎時間,心髒像是浸到了冰水中,冷意瞬間襲向四肢百骸。


    ……這家夥,剛剛說了什麽?


    盡管已來到了走下月台的階梯前方,我還是不由自主地停下腳步。


    由良也停住不動,仰頭朝我看來,然後瞪大雙眼。「啊,喂。」


    下一秒,某個自後方走來的人猛力撞上了我。我好不容易才站穩腳步,但險些踩空階梯——撞上我後背的,是女高中生三人行的其中一人。從製服可以看出,她們是與我們學校位在同條路線上的女校學生。撞上我的那名女孩子,用黏貼著不自然且過濃的假睫毛的眼睛瞪向我,咂嘴啐道:「很擋路耶,白癡。」


    的確是我有錯在先,我也不是想多嘴指責什麽,隻是咂嘴這項行為不太好吧。不僅是以身為一個女孩子而言,更不如說,是以身為一個人而言。


    而下一瞬間,由良做出了更甚於她的暴行。


    他轉向咂嘴女,用整座車站都能聽見的大嗓門咆哮:


    「這都怪你自己要在別人屁股後麵轉來轉去吧!不過是一個男人罷了,應該要自己機靈點避開吧,你這個蠢女人!」


    真是一番粗魯至極的話。別說是被罵的當事人和她的同學了,就連經過的人群也驚愕地瞪大雙眼看向由良,抑或是不敢直視地快步走過。當中的幾個人,還以帶有責難的目光瞥向同行的我,而非由良本人。我如坐針氈,一瞬間甚至想過要裝作不認識他,立即逃離現場。


    在凝結的氣氛當中,唯獨由良一人像是什麽事也沒發生過,咧嘴笑道:


    「那我們走吧。」


    他轉身背對呆若木雞的女高中生三人組,悠然自得地走下階梯。雖然很沒誌氣,但我隻能唯唯諾諾地跟在他的身後。


    這時,我們背後傳來了慘遭痛罵的少女她歇斯底裏的哭喊聲。


    情況變得很奇怪。


    由良這家夥真是個怪人,一點也不正經。不僅對初次見麵的人說出超冷的冷笑話,還在大庭廣眾之下對女生破口大罵。另外,最重要的是他竟然毫不猶豫地提及在一個月前自殺的同班同學。這在我們之間早已成了禁句。


    情況變得很奇怪……


    由於電車內的座位幾乎都已坐滿,我們肩並著肩握住吊環。


    我偷覷向玻璃窗上隱約映照出的由良他的頭發就像是任其生長般地蓬鬆雜亂,但畢竟現在這個時節天氣正炎熱,看著看著反而是自己覺得熱了起來。仔細一瞧,還有像是睡翹的亂發,顯得非常不修邊幅。但由於由良是個外表出眾的美男子,包含那份邋遢感在內,反倒呈現出一種個人特質。我很少會覺得男生是美男子,卻能坦率地承認由良算是。我從不知道同年級當中,有一個容貌這麽出色的家夥——不過,就算長得再漂亮,我也不會特地去觀察男孩子就是了。


    電車開始發動後,由良有氣無力地抓著吊環,一骨碌地轉身朝向我。


    「榎戶川你啊……綽號是『柯南』對吧?」(注2:榎戶川與江戶川的日文發音相同。此指漫晝《名偵探柯南》中的江戶川柯南一角。)


    「…………」


    「我猜中了吧,嘿嘿嘿。」


    我默不作聲。


    的確,因為這個姓氏和從小就戴眼鏡的關係,我的綽號倒不如說,初次見麵的人,對於我的名字和外表所留下的第一印象,都是那個有名的少年偵探。以往我曾有好幾次試著改戴隱形眼鏡,但體質方麵實在不適合,因此到現在我依然戴著眼鏡。


    不過進了高中之後,就沒有人再用這個綽號稱呼我了。


    「喂喂,柯南。」


    「…………」


    「三班文化祭要做什麽?」


    「……演話劇。」


    「柯南會出場嗎?」


    「不,我負責搬大型道具。多人場景時會露一下臉,但不會演戲。八班呢?」


    「這個嘛,誰知道。」


    「你怎麽這麽說?」


    「因為我沒什麽興趣。對了,目擊到吉野彼方跳樓自殺的人,隻有你而已?」


    ……又來了。問這種事,他是打算做什麽。不,鐵定隻是因為單純的好奇心吧。完全沒有考慮過問這種問題,對方會有什麽感受。


    真的是一點也不明白別人的心情。


    感到不快的同時,我回想起了由良在車站裏像是煮沸的熱水般瞬間突然生起氣的模樣。由良可是個不論對誰,都不曉得何時會做出什麽事情的家夥。要是他在電車內大吼大叫可就糟了。


    我決定走一步算一步。「不,不隻有我。」


    「你,還有三班的誰?」


    「還有阿旭。依照學號就座的話,就坐在我前麵。」


    「這麽說來,當天是按照學號的順序就座羅?」


    「嗯,就是這樣。」


    「當時教室裏還有其他人嗎?」


    「就算我說了名字,由良你也不認識吧。」


    「別管那麽多了,總之說來聽聽。」


    「有川內、北上、阿賀野、中川、米代,以及信濃。」


    由良邊「嗯嗯」地應聲,邊扳著手指計算。「那麽加上阿旭和你,全部共有八個人吧。」然後點了下頭。「教室裏明明有八個人不,加上老師是九個人。也就是說,明明有九個人這麽多,卻隻有你們兩個人目擊到有人從教室窗外掉下去?」


    「吉野當時是從教室後方墜落下來。教室的前半部拉起了窗簾,大部分學生又都坐在靠前麵的位置上……所以目擊到的人不多。」


    「原來如此。喂,你真的親眼見到了吉野彼方掉下去的畫麵嗎?」


    「……嗯。」


    答腔的同時,我不由得回想起來。


    吉野墜落的那一瞬間。


    ——蔚藍的青空,反射著耀眼白光的校園。在敞開的窗戶外頭,有人往下掉落。頭下腳上,背部朝著地麵。


    當時吹起的那陣暖風,仿佛現在這一刻肌膚還能感受到般,可以清楚憶起。


    我確實與她四目相接了。那雙眼眸,那張臉龐,都像是對某件事感到驚訝般。


    在看見的那一瞬間,呼吸在喉嚨深處裏凍結——


    光是回想就讓人抑鬱不快。


    那雙眼睛……


    讓我想要大喊:不要用那種眼神看我!


    仿佛有鉛塊灌進了胸口一般。


    「你真的看到了吧?」


    「嗯……」


    「那是什麽感覺?」


    「……什麽感覺?為什麽要這麽問?」


    「因為……」由良縮起下巴,露出挑釁的笑容:「還是會很好奇嘛。」


    熊熊的怒火迅速往上竄升。


    這家夥真是莫名其妙。


    「不好意思,關於這件事情,我已經不想再去回想了。隻因為感興趣就來打聽問東問西,我真的很困擾。」


    「哎呀,你在對我生氣呢。」


    「與其說是生氣,不如說是不想回想吧,算是有輕微的精神創傷。」


    「啊啊,原來如此,精神創傷嗎?」


    「嗯。」我粗魯地應聲。「那是當然的吧。畢竟我看到了非比尋常的光景啊。」


    「嘿嘿嘿。」


    由良僅有聲音在笑,臉部卻毫無笑意。


    詭異的麵無表情。


    「我實在無法喜歡,人用精神創傷這幾個字來當作免死金牌的想法。」


    「……你是什麽意思?」


    「你就照字麵上的意思解讀就好了。」


    「什麽啊,看我不順眼的話,就別再跟我說話了。我自己才不想跟你這樣的人」


    「哎呀呀,話題一下子就跳遠了呢。我可從沒說過我看你不順眼喔。我的意思隻是,原來你是個隻關心自己的人啊。」


    「你、你在說什麽啊。」


    「就隻會搬出精神創傷這四個字,主張自己受到的傷害比任何人都還要深。隻要是人類,任誰都有一、兩個無法徹底愈合的傷口,既然如此,還特意主張這點的話,就像在自豪『我有在呼吸呢』一樣。你不覺得嗎?」


    電車遲緩笨重地停下。


    若幹乘客在這站下車,新的乘客湧入,車門關上。


    然後再次轟隆隆地發動。


    我的臉色一定很難看吧。「……真是歪理。」


    「嘿嘿嘿。說是歪理,的確是歪理。但說是說教,也算是說教喔。就看你怎麽解讀了。嗯,不過目前為止都沒聽到你說『你太輕率了』,或是『這樣對吉野彼方太失禮了吧』,這點我倒是覺得很可惜——這樣說的話,以說教而言會比較順耳吧,呐?」


    「…………」


    「應該要尊重死者,對吧?」


    「……你最沒有資格這麽說吧。」


    由良哈哈大笑。「也許喔!」


    「我說啊,你為什麽從剛才起就一直」


    「榎戶~」


    熟悉的嗓音。


    我回過頭。由良也跟著轉頭。


    一個女孩子踩著跨過階梯般的步伐,鑽過乘客間的空隙朝我走來。


    「織惠。」


    「早安!」開朗地笑著打招呼的她,是三年一班的日高織惠。看來是從隔壁車廂走過來的。


    織惠站在我身旁,握住吊環。


    今天她將略微長過肩膀的頭發,在後頸的左右兩側綁成了兩條辮子。織惠的發量看來雖多,卻又細細柔柔的,所以編在一起後,辮子顯得相當小巧,與放下頭發時給人的感覺相差很多。


    「……早安。」


    「早安~」他們兩人應該素不相識,但由良也莫名其妙地親切寒暄。然後看向我,問道:「女朋友?」


    對此,織惠很快地做出反應答道:「才不是呢,我們隻是從小學起都同校。」


    「啊,那麽就是所謂的青梅竹馬羅?」


    「這種說法聽起來好像連續劇喔,其實隻是孽緣而已啦。榎戶,對吧?」


    織惠稱呼我為「榎戶」。因為我的姓氏是「榎戶川」。


    「呃……對啊。……二班今天要準備文化祭嗎?」


    「不是,我今天有管樂社的練習。因為距離文化祭所剩時間不多了,所以大家都在拚命練習。你呢?」


    「全班彩排。」


    「是嗎?三班是演話劇吧。正式演出時我會去看的。」


    「我可沒有上台演戲喔。」


    「所以我才會興致勃勃地想去看呀。」


    「這~樣~啊~?」


    由良歪過頭。「雖說是孽緣,但你們感情挺好的嘛。」


    這家夥在說什麽啊。


    「是、是嗎?」織惠難為情地微笑。


    「…………」連我也覺得有點尷尬。


    「嗯?」由良狀似發現到什麽事,突然偏過腦袋,然後身子往前一彎把我推開,湊向織惠的臉龐。「織惠,你的膚質真好。」


    才第一次見麵你就直呼名字嗎!雖然是因為不知道姓氏也不能這樣吧!


    話說回來,「膚質真好」又是怎麽回事?讓人無言。這是一般男高中生會若無其事說出口的台詞嗎?


    在極近距離下聽到對方這麽說,織惠倉皇失措。「謝……謝謝你。」


    「你有男朋友嗎?」


    「咦?」織惠不知所措地看向我。「那個……」


    ……不要看我啊。


    我垂下視線。


    「沒有嗎?那麽你覺得我怎麽樣?是你喜歡的類型嗎?織惠完全是我欣賞的類型喔。我喜歡皮膚很好的人。啊,我還沒自我介紹呢,我是八班的由良,請多多指教。」


    「咦?咦?」織惠的雙頰湧現紅暈。


    我的內心也是波濤洶湧。「……喂!」


    這家夥真的是莫名其妙耶。


    「由良,你別再開玩笑了。」我一把將在我眼前的由良腦袋推回去。「別捉弄這家夥了。她很單純,馬上就會誤會。」


    「哼。」由良用饒富深意的賊笑表情看我。


    「什、什麽啦?」


    「等一下,榎戶!你說單純是什麽意思!」織惠一拳揍向我的後背。


    雖然不痛但又很痛。「喂,你這家夥真是……」


    「不準說你這家夥!」


    由良嘻嘻傻笑。「完全被吃得死死的呢。」


    ……這混帳。


    之後,直到抵達學校之前,我不得不一直留心由良與織惠兩人。


    帶著前所未有的疲憊感,我走進氣氛和諧又吵吵鬧鬧的三班。


    果不其然,人口密度一茼的教室裏充斥著悶不通風的熱氣。加上沒有風,說不定比戶外還熱。所有人都拿著自備的墊板,當作扇子啪噠啪噠地扇著,使得教室內部顯得格外繽紛多彩。


    每年到了這個時期,這所學校的學生們,一定都會心生一個大家早已重複過數千數萬遍的疑 問。而今天,又有某個人像是詛咒般忿忿地提出這個疑問:


    ——為什麽這間學校沒有冷氣啊?


    對於這個疑問,就像是某種固定句型般,也有個既定的回答。就像是說「山」,對方就會回「川」一樣(注3:「山」和「川」是往昔日本忍者使用的一種常見暗號。);就像是說「謝謝你」,對方就會回「不客氣」一樣。


    ——如果裝了冷氣,暑假就會變短喔。


    一旦有人說出這個回答,這個話題基本上就算結束。並非是有人如此決定,而是不知不覺間成了一種常態。但是仔細想想,這其實非常荒謬、毫無道理可言。冷氣設備完善,暑假也毫不縮水的學校所在多有。


    好熱喔。真的好熱。為什麽這麽熱啊?明知抱怨也無濟於事,但我們就像是麵對一個百思不得其解的難題般,繼續發著牢騷,歪著頭拿墊板當作扇子。


    坐到自己的座位上後,我試著向坐在隔壁的熊野詢問有關由良這個人。


    「八班的由良?啊,我知道喔。就是外星人嘛。一年級時我跟他同班。」


    「為什麽說他是外星人?」


    「啊,大家並沒有什麽惡意,隻是那家夥真的很奇怪。無論是個性,還是言行舉止。雖然不至於不正常,但一般人還是難以理解。所以呢,不知不覺間大家就稱呼他為外星人了。」


    「喔……」


    經他這麽一說,我再次試著回想由良這個人。


    善變的個性,奇怪的笑聲,許許多多不知有無弦外之音的微妙發言。壓根不曉得他在想什麽的賊笑表情——


    原來如此,將那個不知所雲的男人稱作「外星人」,真是貼切至極的比喻。


    「還有啊。」熊野往前探出身子。「由良他頭腦很好喔。這方麵才真的是外星人等級。」


    「真的假的?」


    「真的喔。舊帝大(注4:舊帝國大學,狹義上是指日本在第二次世界大戰前於日本本土所設立的七所國立綜合大學,相當難考取。如爾後改為東京大學的東京帝國大學。)一類的大學,應該輕輕鬆鬆就能考上吧。不過,聽說他的誌願是附近的美術大學。」


    「美術大學?」


    「應該是想要畫畫吧?而且他又是美術社。」


    「是喔。」


    他會參加美術社這一點還真教人意外——不,仔細想想其實也還好。


    那個由良若成為藝術家,總覺得應該很合適。


    「有些人如果太過與眾不同,周遭的人可能會對他敬而遠之,或是排擠他,一不小心還有可能遭到霸淩,但幸好那家夥長得很美形,所以感覺上活得很隨心所欲呢。」


    「喔……」


    「人長得帥真好呢。長得那麽俊美的話,說不定女孩子也是任他挑選呢。啊,對了對了,文化祭每年都會有同好舉辦『俊男美女選拔比賽』吧。由良一、二年級的時候,都是被推薦入圍,然後在預選的匿名投票時進入前幾名。不過,等到了決選,問他願不願意出場參賽時,聽說他都是嚴加拒絕。說自己絕對不會參加,覺得這種事情很麻煩。」


    「我記得贏得那個比賽的話,好像可以拿到一些不錯的獎品吧?」


    「對啊。像是學校餐廳的餐券一年份,或是能在拉麵店『世界軒』使用的餐券等等。獎品一年比一年豪華,還有人在猜這是不是為了引誘由良參賽。」


    「咦~我完全不曉得有這回事。因為我對那方麵的活動一點興趣也沒有……」


    「嗯,說得也是嘛。如果是漂亮的女孩子那倒也罷,但如果是漂亮的男孩子,根本不關我們的事。不過,你怎麽突然問起由良?」


    「啊,那個,早上湊巧看到他。」


    「喔~」


    熊野似乎相信了我的說法,但無論再怎麽好奇,一般人也不會因為「湊巧看到」,就特意到處打聽另一個人的事情吧。——我對由良說過的每一句話都耿耿於懷。雖然隻要不去在意就好了,但就是在意得不得了。像是有魚刺梗在了喉嚨裏,怎麽樣也無法無視……


    就在我思索這些事的時候,熊野又開口了。「對了,前陣子你模擬考試考得怎麽樣?」


    「嗯?呃……還算可以吧。」


    「你的數學2沒問題吧?我記得你老是考不好。」


    「不,這次的話……我想沒問題。」


    「是嗎?那太好了。嗯,畢竟這次的數學2超簡單的啊。平均分數也很高。我也差一點就要低於平均分數了呢。因為根本沒讀書嘛。啊哈哈。」


    「……啊哈哈。」


    我明明比平常還要用功讀書,卻還是低於平均分數呢。


    偶爾同年級生不經意的冒失話語,會讓我感到非常不快。


    其實現在也是。內心氣憤得不能自己。


    但我還是擠出笑容來壓下那份不快。


    我想,考生都處在一種很特殊的精神狀態下。


    試探彼此的底細。不經意地炫耀自己。臉上若無其事但內心卻妒火中燒。笑容的背後是不甘懊悔。帶著優越感安慰別人。詛咒的同時稱讚對方,鼓勵的同時也牽製住對方。虎視眈眈卻又好戰。勢不兩立,時而卻又同仇敵愾。


    這些都是家常便飯。


    但是這些事情,其實對身體很不好吧。


    我回想起了早上由良在車站內破口大罵的光景。雖然粗俗,卻是非常直接的情感流露。如果能像他那樣怒吼的話,內心肯定不會累積壓力吧。就這方麵而言,他還真是健康。而且仔細一想,其實他並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初次見麵的我才會那麽生氣。……對了,當時他是說什麽?我記得是——這都怪你自己要在別人屁股後麵轉來轉去吧!還真厲害。


    真好。


    我也好想試著說一次那樣的話。


    關於吉野彼方——


    說實在話,我對她所知不多。三班的同學也都跟她不熟吧。


    既沒有親密的朋友,自春天以來,好像也一直拒絕上學。


    偶爾雖會看到她神出鬼沒地出現,但注意到時,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


    是個難以捉摸,仿若迷霧般的女孩子。


    柔順的黑發,長長的睫毛,一雙黑亮的雙眸。盡管散發著些許冷漠的氣息,但五官清秀,是個漂亮的女生。


    誰又想像得到這樣的她,竟然會在暑假從校舍裏跳樓自殺呢?


    根據我與阿旭的證言,吉野應該是從比三樓高的地方由於頂樓禁止進入,平常又都上鎖,因此是從四樓,而且是從三年三班正上方的教室,也就是生物準備教室裏跳樓摔下。


    之後雖然馬上叫了救護車,運送吉野前往醫院,但是聽說幾乎是當場死亡。盡管沒有找到遺書,但最後依據周遭的情況判定為自殺。


    葬禮很快就開始籌辦。但由於是秘密下葬,學校方麵應該沒有任何人參加。


    也因事情是在暑假期間發生,所以校方還沒有出麵做任何說明。第二學期的開學典禮上,應該會說點什麽吧,但目前這件事在學生之間,至多就是彼此間會竊竊私語:「聽說暑假期間有個學生在學校裏死掉了。」除此之外再無其他。也不可能會有。因為若要談論這件事,話題未免太過沉重。文化祭也沒有任何打算中止或是縮小規模的跡象。畢竟不是件光彩的事,或許也忌諱大肆張揚吧。


    關於這件事,一切都是靜靜地談論,靜靜地進行,並且靜靜地結束。為了不引發多餘的騷動, 大夥都暗暗地提醒自己——這已是一種了然於胸的默契,沒有人對此存有任何懷疑。除了由良以外。


    夕陽西斜,班上彌漫著一股作業差不多該告一段落的氛圍,這時有個人悠哉地走進教室。


    「彩排進行得如何?順利嗎?」


    是阿旭。和我一樣目擊了吉野的墜樓畫麵,三班的男學生——他的身材高挑,體格壯碩,但參加的社團活動卻不是運動類別,而是管樂社,跟織惠一樣。負責的樂器我記得是中音薩克斯風。


    當我問他為什麽選擇那項樂器時,他丟給了我相當愚蠢的回答:「因為很帥啊,感覺女生看到了會尖叫。」嗯,不過這家夥就是這樣的人。


    話說回來,人類在打算做某些事情時,也許大多都是基於一些「愚蠢」的理由。


    為什麽要玩音樂?因為想受女生歡迎。


    為什麽要打聽別人的隱私?總覺得很好奇嘛。


    為什麽要讀大學?因為大家都在讀啊。


    就像這樣。


    阿旭朝這裏走近後,熊野問:「管樂社的練習結束了嗎?」


    「還沒,現在是休息時間。我很在意班上的情況,所以過來看看。」


    「還真敢說~明明就沒有打算幫忙。」


    「哈哈哈。」阿旭隨便找了張椅子坐下後,「嗯?」從製服褲中拿出手機。


    「哦,是我可愛的女友傳來的簡訊。」


    「笨蛋,用不著特地跟我們報告。」


    阿旭好一陣子默不吭聲地操作手機。


    「對了對了,之前我把跟女朋友親吻的畫麵拍成了手機圖片,想看嗎?」


    「啥?笨蛋,去死,我才不要看。上頭肯定也有你的臉吧。」


    「那當然啦。」


    「超煩人的!讓人渾身無力!如果是一個女生又全裸那就算了,為什麽還得看你的色臉啊……不過,還是借我看一下好了。」熊野坐起身子,湊向阿旭。


    兩人低頭看向手機螢幕後,分別發出「呀~」和「嗚哇~」的叫聲。


    阿旭笑嘻嘻地抬起頭來。「榎戶川你也要看看嗎?」


    「我不用了。」


    「什麽嘛~」阿旭自討沒趣似地噘起嘴。


    「啊(真是年輕氣盛啊!笨蛋情侶看起來無憂無慮的,真讓人羨慕呢。」熊野重新坐回椅子上,唉聲歎氣。「你拿那種照片出來向別人賣弄,女朋友不會跟你抱怨嗎?」


    「怎麽可能抱怨。更何況拍這些照片的正是我女友,連這張也是剛剛她寄給我的。」


    「嗚哇~搞屁啊。你女朋友是喜歡到處炫耀的類型?」


    「我想應該不是吧,總之是個愛撒嬌的家夥~」


    「莫名其妙,你們真煩耶。」


    真的很煩。這種時候的阿旭,總是讓我感到退避三舍。


    阿旭表現得就像是已經忘了自己曾目擊到吉野跳樓自殺一事。


    ……不,搞不好他真的已經忘了。


    畢竟他是個臉皮厚到甚至令我羨慕的家夥。


    為了準備文化祭,學生們四處奔走喧嘩,運動社團也發出氣勢磅礡的吆喝聲。位在四樓盡頭的美術教室,像是與這些聲立口隔絕般地悄然寂靜。打開門後,一股獨特的氣味竄入鼻腔。由於我隻在一年級時上過列為選修科目的美術課,再次踏進這裏,可說是睽違已久。


    由良獨自一人坐在寬敞的特別教室裏。


    手上拿著調色盤與畫筆,麵向立於畫架上的畫布——這是我個人對美術社員擅自懷有的印象。但是現在在我眼前的美術社員由良,模樣與我的想像截然不同。他身上穿著圍裙,普通地在椅子上,普通地對著桌子,在a4大小的紙張上揮舞畫筆。


    由良頭也不抬,僅僅轉動目光,認出我的身影後,不發一語地將視線拉回筆尖上。


    我就這麽站在門邊。


    由良擺出了像在寫書法的姿勢,讓畫筆沾滿可說是螢光色的明亮粉紅色顏料,再落於紙上,渲染開來,時而融入綠葉的藍——他在畫瞿麥花。畫紙上沒有事先描上草稿,桌子周圍也沒有任何供他參考的資料,也就是說,由良正僅用顏料,將盛開在自己腦海中的瞿麥花呈現於畫紙上。


    畫完了一片花瓣之際,由良擱下筆,伸手拿起放置在腳邊的寶特瓶裝綠茶。「想入社嗎?」


    在三年級的這種時期,不可能加入成為新社員吧。


    我站在大口喝著綠茶的由良身旁。「這是水彩畫嗎?」


    「嗯,算是水彩吧。」


    由良答得隨便。察覺到他的視線正看往其他方向後,我跟著望去。


    教室後方,固定於牆壁的櫃子上,立著一幅平貼在畫板上的水彩畫。


    那幅畫。


    我不由自主地像是被吸引般,搖搖晃晃地走近那幅畫。


    上頭繪有無數的藍色蝴蝶。翅膀像是花束般重疊相連,勾勒出形似於某種結晶的幾何學輪廓。隨著往畫布下方移動,翅膀的藍色開始混雜著跟方才畫瞿麥花一樣的鮮豔粉紅,時濃時淡,最終如同泡沫般消失無蹤。望著眼前宛若朝霞般強烈鮮明的濃淡色彩,我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你覺得那幅畫怎麽樣?」由良以毫無抑揚頓挫的平靜嗓音問。


    「……雖然我不太懂畫,但總覺得,很厲害。」


    「能讓不懂畫的人湧出『總覺得很厲害』這種想法,表示這幅畫是上乘之作。」


    但隻有一件事。


    畫布的右下角是一片空白,也沒有任何草稿描線。從整體的感覺看來,似乎也不像是在運用畫麵的空白——


    我轉頭看向由良,試問:「難道這幅畫還沒完成?」


    「嗯。」


    「那這片空白的部分要畫什麽?」


    「不知道。」


    「?」


    意思是他還無法決定要畫什麽嗎?


    那麽,方才他畫的瞿麥花可能是練習作品吧。


    大概是察覺到我的視線,由良輕捏起剛畫下瞿麥花,還帶有濕氣的紙張。


    「這個是在模仿那張畫的筆觸。」


    「模仿……?」


    「對,我怎麽樣都學不來。」


    這麽說來,這幅蝴蝶並不是由良畫的羅?


    可是,無論是獨特的濃淡色彩,還是上色的方式,我覺得他都掌握到了這幅畫的特色,倒不如說,就算說是一模一樣也無妨……不過,這也隻是我這個外行人的看法。


    「那你在模仿誰?」


    由良從椅子上坐起身。「吉野彼方。」


    「咦?」


    「那幅蝴蝶是吉野彼方畫的。」


    瞬間腦袋一片混亂。


    不曉得該怎麽回應對方。


    終於,我像是夢囈般回道:「吉野是美術社的社員啊?」


    「沒錯。」


    「啊,那個……我想你應該知道吧,吉野她不是一直拒絕上學嗎?而且也很少在教室裏露麵,所以關於吉野的事情我也不太清楚——」


    「這幅圖畫得很棒吧。」由良走到蝴蝶畫作跟前,像是要填補右下角的空白一般,將手上的瞿麥花圖疊置於其上——「不對。」如此低喃後,他毫不猶豫地用力捏起手中的畫紙,將其當作抹布般揉成一團,然後用低手投球的姿勢將紙團丟進教室角落的垃圾桶裏。「吉野彼方為什麽會自殺呢?」


    突如其來的問題。這個男人的言行果真是難以預測。


    「誰知道呢。」我隻能這麽回答。


    「甚至會讓她在中途拋下這幅畫不管,是發生了什麽大事嗎?」然後由良麵無表情,不知在想些什麽地看向我——「你覺得呢?看到吉野彼方還活著的最後身影的你,有什麽想法?」


    「……那種事情誰知道啊。隻有本人才會曉得吧。」


    「你完全不好奇嗎?」


    「由良你很好奇嗎?」


    「很好奇。」


    「若說我不好奇,那當妖寔騙人的。可是,這種事情我覺得不應該去探究吧——」


    「你猜日本每年有多少人自殺?」


    又是毫無預警的提問。


    我依然不知所措。「幹嘛突然問這個?」


    「提問的人是我。別管那麽多,快回答我。」


    「我不知道。」


    「用直覺回答我就好。」


    「……大約五千人?」


    「根據警方的報告指出,平成十年(1988年)以後,從未低於三萬人次。」


    「咦……還真多呢。」


    「是啊,比起死於交通意外的人數還要多喔。那麽,一年三萬人,簡單加以計算的話,除以三百六十五之後大約是八十二,再除以二十四的話大約是三也就是說依計算結果看來,在人氣電視劇從開始播放到結束的一個小時內,日本國土內就算有三個人自殺身亡也不足為奇。在這個國家裏啊,自殺並不是什麽稀奇的事。反而算是家常便飯。不過,我們卻沒有感覺到每天有這麽多人親手殺了自己呢。因為無論是電視還是報紙,若不是相當具有爭議性,根本不會報導自殺案件。倘若每起自殺案件都要報導,那麽報紙版麵全都會是自殺新聞了。」


    「說得……也是呢。」


    「關於死亡,就是應該避而不談,應該與生活環境隔離為了遵循現代這樣的風潮,自殺案件都被相關人士和行政機關一一壓了下來……可是,為什麽要隱瞞呢?若是要藏起屍體或是屍臭味,嗯,這也是無可奈何,但是為什麽也要無視於有一個人選擇了死亡這項事實?明明這些事就經常發生在我們日常生活周遭啊。你不覺得這是一種非常嚴重的逃避現實嗎?」


    「…………」


    「然後,就算我一個人提出了這種問題,也是無濟於事。再繼續這樣下去,吉野彼方自殺一事,肯定也會毫無例外地化作五位數以內的資料,最終被埋沒再也看不見吧。然後她的一生就此宣告結束。可是,你不覺得這樣很空虛嗎?明明在不久之前,她還是個確實存在於這裏的同年紀女生啊。是個既年輕又健康又漂亮,才華洋溢的女孩子。無論是肌膚還是頭發,甚至就連內髒,肯定也都充滿光澤閃閃發亮吧。」


    「…………」


    「這樣一個女孩子死掉之後,她的肉體也會跟著灰飛煙滅。我這樣說或許不太恰當,但是,這真的非常可惜。真的真的非常可惜。她為什麽會做出這麽可惜的事情呢?我實在百思不解。」


    「…………」


    在所有人都視而不見,充耳不聞的時候。


    在這種盡可能讓一切平靜過去即是美德的現況下。


    為什麽隻有這個男人毫不別開目光呢?為什麽不讓它靜靜過去呢?


    這是他的個性使然?抑或是……


    「喂,榎戶川。」


    「……什麽事?」


    「要不要和我兩個人一起調查看看?」


    「調查什麽?」


    「調查吉野彼方為什麽會自殺。」


    由良說道,同時靜靜揚起微笑。


    真的是個奇怪的家夥。


    「調查……這樣太輕率了吧。之前不是才有個人教訓過我,說應該要尊敬死者嗎?而且你不是討厭輕率的人?」


    「但我可是很有自知之明喔。我看不順眼的,是輕率的人不知道自己輕率。」


    「況且你說調查,究竟是要怎麽做……」


    「嗯……?」由良邊脫下圍裙,邊大剌剌地咧開嘴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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