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時風他爸爸走的時候,我感覺天都塌了。”季博文緩緩道,“白發人送黑發人,心裏苦,那種苦說不出來,說了別人也不懂,沒法懂,那是我兒子。老婆走了,兒子也走了,我活著也沒意思。說了也不怕你笑話,那會兒我一個大老爺們,說死,也想死,買了瓶敵敵畏,就擱床底下。”路辭抬起頭,看著季博文。這是他第一次聽說季時風爸爸的事情。“他爸爸是在建築工,在工地幹活的時候沒了的,賠償款沒幾個錢,還都被他媽媽帶走了。”季博文一隻手摩挲著拐棍,說起這些的時候已經無比平靜,是一種反複經曆過內心折磨後的波瀾不驚,“我身體不行,幹不了重活,就靠每個月拿那點低保,他還那麽小,我怎麽養他,養不活的。但你要我喝農藥吧,我又沒那個膽了,村裏有喝農藥走的,死得那叫一個遭罪,我不敢。”路辭心頭湧起陣陣酸澀,勺子無意識地攪弄著碗裏的粥:“後來呢?”“後來,後來季時風一個小不點,那時候還那麽小,出去在人家市場上搬貨,拿著十塊錢回家,說爺以後我養你。”季博文笑著搖了搖頭,“那會兒我算是看開了,沒錢能算個什麽事兒,所有事兒裏最不算事兒的就是沒錢。隻要人還活著,還有那股勁兒,比什麽都強。”與此同時,季時風拎著一袋雞蛋靜靜站在門外,重重閉了閉眼。路辭抓著筷子的手指漸漸收緊,此時他麵前的季博文不再是戀人的爺爺,而是一位值得信賴的長輩。在這位慈愛的長輩麵前,路辭終於流露出了一絲惶恐,用沙啞的聲音怯弱地說:“可是我比不上季時風那麽有用,我不會賺錢,我、我很沒用的,我什麽都不會。”他隻會逃避、隻會哭、隻會害怕,隻會躲在爸爸媽媽和哥哥背後當一個心安理得的廢物。他也想過要勇敢一點,但是他的劍卻斷了。從酒桌上離開的那一刻,路辭拿著三千塊紅包,終於意識到,其實他什麽也不是。從前他活在路家光環的庇護下,他想要什麽就有什麽,他以為自己是童話故事裏的王子,他以為自己像主人公一樣耀眼,所有人都愛他、疼他、嗬護他,全世界都在環繞著他轉。然而,有天當路家坍塌了,路辭才意識到,失去了這個光環,他什麽也不是。從前的他自以為有多耀眼,就越襯得現在的他有多懦弱、多無能。“你先找到你的那股勁兒,你找到了,你就活過來了。”季博文說。路辭神情迷茫,那股勁兒是什麽,他不懂。季博文是真心疼路辭,路辭一直以來被保護得太好,長這麽大沒有經曆過什麽苦什麽痛,這樣的打擊對於他而言無異於抽筋剝骨。或者更準確地說,季博文在十八歲的路辭身上,看見了八歲那年的季時風。成長就是一瞬間的事情,很多時候還來不及反應,那個瞬間就發生了,逼著你去往前走。有些人運氣夠用,一輩子都不用吃成長的苦頭;有些人運氣不夠,總要狠狠跌那麽一次跤,不管你是八歲還是十八歲。“爺,我不明白,”路辭眼裏泛起一層濕潤的水光,“什麽叫那股勁兒,我也要去搬貨嗎。”“你這體格,搬什麽貨,”季博文給他擰了一條熱毛巾,“現在不明白,你就慢慢明白,總會明白的。”路辭有些急切:“那要什麽時候?我想快一點,我不想再這麽沒用了,我爸爸我哥哥都在醫院裏……”“先把臉擦幹淨,別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你沒當過爹媽,你不知道,”季博文用毛巾給他抹了把臉,“為人父母的,看見孩子這麽落魄,心裏要疼死的。”他手裏力道不小,搓的路辭臉生疼,但路辭卻在這樣的疼痛裏找到了一絲清明。路辭像是一個落了水的人,掙紮中看見前方有一根浮木,那根浮木在水波中若隱若現,他看得並不很真切,但多少有了一縷希望。“爺,”路辭臉蛋被搓得通紅,真心地說道,“謝謝。”“謝什麽。”季博文把毛巾放在他手邊,雖然不忍心,但有些話他這個當長輩的卻不得不說,“你和季時風的事情,我都知道了。”路辭垂下眼簾:“爺,你別怪季時風,是我喜歡的他,也是我非要纏著他。”季博文擺擺手,現在追究這些還有什麽意義。“小路,你是男孩子,季時風也是男孩子。”季博文說。路辭沉默片刻,輕輕“嗯”了一聲:“但是我真的喜歡他。”這句話季博文已經從季時風嘴裏聽到過太多遍了,他相信是真的,他孫子的個性他能不了解嗎,認準了什麽就不會改變。“你家裏知道這件事情嗎?”季博文問。路辭搖搖頭。“你也不敢告訴家裏,因為你也知道,你爸媽不會同意。”季博文語氣沉重,“當父母的都是想看見孩子好,那你想過沒有,他們為什麽不會同意。”路辭看著八寶粥裏漂著的一顆蓮子,去了芯的蓮子其實一點都不苦,他卻覺得舌根泛起難以忍受的苦意。“你是好孩子,心思純良,天真可愛的,難怪季時風要和你在一起。你們還都是學生,在學校裏的相處是很簡單的,”季博文歎氣,“以後怎麽辦?以後你們進入了社會,要麵臨的環境比現在複雜的太多了,這個社會還沒有開放到那個程度,一個人對你指指點點,你受得了,那一百個呢?一千個呢?”路辭脫口而出想要說“我受得了”,話到嘴邊卻又停住了。如果是從前,他會毫不猶豫地回答季博文,不管以後麵臨多少非議,他都能承受,他就是要和季時風在一起,別人說什麽都沒用。但今非昔比,從前的他天不怕地不怕,天塌下來都不怕,他有用不完的底氣和莽撞。然而,現在的這個他,心裏充滿了太多太多不確定和惶恐。當季博文說到一百個、一千個的時候,路辭腦海中忍不住出現的一幕幕畫麵是有人拉著橫幅在家門口叫嚷、有人一遍遍打電話來辱罵他、有人在校門口朝他潑來紅油漆……路辭明白“家裏破產”與“堅持和季時風在一起”這兩件事情並沒有什麽關聯,但他還是抑製不住地產生聯想,越想就越怕,越怕就越退縮。他是這麽沒用的一個人,他躲在窗簾後麵,他像做賊一樣從地下車庫的暗門進出,他害得哥哥挨打,他留下媽媽一個人去應對那些不懷好意的“關心”……路辭已經把他自己完全否定,以至於不敢做出任何與“勇氣”有關的承諾。眼眶又發酸了,不能掉眼淚,不能讓爺覺得他這麽嬌氣。路辭喉結重重滾動了一下。門內,路辭的沉默像一根尖銳的針,深深刺入了季時風心裏一直以來最隱秘、最自卑、最不安的位置。門外的季時風五指收緊,閉眼長舒了一口氣。“你們的事情我管不動,季時風也不會由我管著,”季博文搖搖頭,“你們兩個要怎麽樣,終究是你們兩個自己的事情。我的態度就是,我不同意。”路辭一顆心緊緊揪在了一起:“爺,我”“喲,煮了粥啊,”季時風拎著雞蛋進了屋,笑著說,“還有沒有,我也來一碗。”路辭連忙低下頭,先是重重眨了眨眼睛,接著拿起手邊的毛巾擦了擦臉,說道:“吃飽了,謝謝爺。”季博文沒有說話,他早就注意到了門外站著的季時風,看著孫子故作輕鬆的表情,他在心中歎了一口氣,沒有說話,拄著拐進了自己的房間。季時風盛了一碗粥,坐到路辭身邊,把路辭碗裏沒喝完的倒進自己碗裏,拿起路辭的用過的筷子和勺子吃了起來。“爺和你說什麽了?”季時風問,“沒凶你吧?他這人就那樣,你別放在心上。”路辭說:“爺沒凶我,他就是開導我了,叫我振作起來,別人不人鬼不鬼的,隻會讓我爸媽擔心。”“算他說了句好話,”季時風笑笑,用筷子另一頭在路辭臉蛋上夾了一下,“我也會擔心。”“知道了,”路辭緊挨著他,和他胳膊挨著胳膊,輕聲說,“季時風”季時風轉頭看著他:“嗯?”路辭抿了抿嘴唇,想對季時風說的話很多,想讓季時風知道他有多喜歡季時風,想告訴季時風我永遠都不會和你分開。這些話本該是甜的,但到了嘴邊,卻變成了苦的。路辭在桌子底下的手揪住了衣擺,最後皺了皺鼻子,不自然地扯開了話題:“鹹菜好鹹啊,醃菜不是不用放鹽了嗎,爺是不是記性不好,又多加鹽啦?”“路大富,好啊你,敢說爺壞話。”季時風勾起唇角,壞笑著掐住他的鼻子,“讓爺知道你就完蛋了。”路辭踹他:“吃你的飯!”季時風端起碗喝了一口粥,這個抬頭的動作恰好掩住了他眼裏一閃而過的失落。季時風把路辭送到了醫院,時間還很早,不到八點。“我和你一起上去?看看叔叔阿姨。”季時風說。路辭想了想,搖搖頭:“先不要了,過段時間吧,我爸爸他現在可能不想見客人。”季時風能理解這種心情,摸了摸路辭的腦袋:“那你自己上去,照顧好叔叔阿姨,照顧好哥哥,照顧好自己,晚上我再來看你。”“嗯。”路辭點頭,接著說,“季時風,你的絨毯被偷走了,你把我的那床拿走吧,我有一床毯子,可舒服了。”季時風失笑:“怎麽還記著這事兒?”“老吳以後就是我在胡同裏最討厭的人了,偷絨毯的老賊,呸!”路辭皺著鼻子,“我以後也用不著了,你拿走吧。”季時風說:“怎麽用不著了,冬天接著用。”“我前兩天聽到我媽媽講電話,我家房子馬上要被封了,抵押還債,”路辭低下頭,緩緩說道,“那麽多行李,不好搬走的,你拿走吧。”季時風心頭一滯,攬過路辭肩膀:“先不想這些,房子什麽的現在都不重要。”“嗯,我知道的。”路辭揮揮手,“那我上去了,我爸爸在住院部十五樓,我哥哥在急診三樓,我先去十五樓。”“去吧。”季時風捏捏他的耳垂。路辭轉身,才走了沒幾步,季時風叫住他:“路大富。”“嗯?”路辭扭頭。季時風大步走上前:“伸手。”路辭乖乖伸出手掌,嘟囔說:“你是不是要和我擊掌打氣,你土死了……”季時風卻不像想的那樣和他擊掌,而是在他手裏放了一個東西。路辭低頭,愣愣地看著掌心裏的黃金劍柄,斷口被粘好了,粘得很用心,看不出一絲錯位的痕跡,接縫處甚至還纏上了一圈紅色小皮筋。“你的劍,”季時風深深看著他,“加了一條小福娃專屬皮筋,現在它是隻屬於你的劍了。”路辭眼睫劇烈顫抖,他以為他的劍壞了,但季時風又把它修好了。此刻他一切勇氣的源頭,不是這把劍,而是季時風。“隻屬於我的劍?”路辭不敢置信,喃喃道。“隻屬於你的劍,”季時風頓了頓,心底的情緒再也抑製不住,抬起一隻手捧著路辭的臉,低聲說,“我也是。”路辭眨了眨眼,連他自己都沒有注意到,一滴眼淚順著臉頰“啪”地掉落。“路大富,別弄丟它了,”季時風說,“我也是。”--------------------今日雙更合並啦!將近8000字,這不得海星獎勵一下(叉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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