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天。我背著大約十七公斤的食物走在路上。


    為何我會背著大約十七公斤的食物走在路上呢?


    因為我剛買了大約十七公斤的食物從超市裏搬出來。


    為何我得要買大約十七公斤的食物再從超市搬出來呢?


    因為我必須把大約十七公斤的食物送到奶奶家裏才行。


    為何我必須把大約十七公斤的食物送到奶奶家裏才行呢?


    ……也差不多令人厭煩了,所以還是回到普通的講話方式吧。那就是,我正在代替前幾天因為感冒而病倒的小媽辦事。


    我現在要去見的人,是父親這邊超過七十歲的祖母。自從爺爺(父親這邊的祖父)在三年前過世以來,她都是一個人住。她的腰跟腳從那時也開始變得虛弱,非常不便於出門,所以買東西之類的事情都必須拜托別人幫忙才行。


    小媽每兩三個禮拜就會去幫奶奶采購一次東西。即使變回十七歲以後,這個習慣也還是持續到現在。但是呢,因為在預定要去買東西的那天感冒病倒了,所以這個工作就落到我的身上。


    今天的采購清單有:米十公斤、味噌一公斤、砂糖一公斤、醬油一公升、牛奶一公升x2、冷凍豬肉的五花肉部位五百公克x2,其他林林總總加起來一公斤。這些加起來就變成合計大約十七公斤的行李。


    在這種時候非常方便的拉杆箱,卻在小媽上次使用時因車輪故障而壞掉。於是這次采用把東西都塞進背包這個折衷辦法,繃緊的背帶更讓人感受到沉甸甸的重量。尤其是十公斤的米,這真是令人吃不消。光是這家夥就占去了超過一半以上的重量。如果沒有這家夥的話,我就可以更加輕鬆了。啊啊,米真令人怨恨,米真是令人怨恨啊。


    我把這句會與各個農家為敵的怨言藏在心中,默默走著。偏偏今天不巧地是今年以來最炎熱的一天,火辣的陽光毫不留情地對我照射。


    從最近的車站徒步行走二十五分鍾,再從最近的超市徒步十七分鍾。在住宅街的一角,奶奶所居住的小小獨棟房子就在那裏。從我家要來到這裏,無論如何都得花上一個小時左右的時間。如果要頻繁往來的話,還真是有點辛苦的距離。


    「啊啊,總算到了……」


    就像剛結束一趟小型旅遊般的心情,我安心地喘了口氣。同時也不禁確認起這個好久沒造訪的房子上的門牌。


    梅野敦史


    若葉


    成為故人的爺爺,即使已經過世三年,他的名字還是留在這裏。這麽一想,讓我也變得稍微惆悵起來。


    「梅野」是父親這邊的姓氏。其實我到四歲為止都還是「梅野」隆史。但自從父親過世後,就改為母親的姓氏「澤村」,不過詳細的理由我就不清楚了。


    好啦,我低聲喊一聲後才按下電鈴,跟預料的一樣沒有回應。沒別的辦法,我隻好從盆栽底下拿出鑰匙將玄關門打開。


    「奶奶,好久不見了!」


    我一邊大聲呼喚,同時把鞋子脫下進入屋內。一打開橫拉式的老舊玻璃門,就看見奶奶正一個人坐在無腳座椅上看書。她跟往常一樣穿著像是和服的上衣,下半身則穿著寬寬鬆鬆像是褲子的東西。


    「你托買的東西都買好了喔!」


    稍微有點重聽的奶奶,到這時終於發現我了。


    「哎呀哎呀,難道是隆史嗎?」


    「是啊,好久不見。」


    「一陣子沒見到,你長大好多呢。」


    拿下老花眼鏡,奶奶溫柔地微笑著。我最後一次來這裏是國中畢業的時候。最近幾乎都沒來看奶奶的罪惡感,讓我內心隱隱刺痛。


    「今天我代替小媽,幫你把東西買來羅。」


    我將背包放到桌上,身體頓時輕盈了大約十七公斤。


    「哎呀,是這樣嗎。真是謝謝你呢。」


    奶奶很開心地說著,並且從零錢包中拿出摺疊了三次的一萬圓鈔票出來。


    「來,這是給你的零用鍾。」


    「……不了不了,這我不能收啦。」


    「沒關係啦,能看到隆史,奶奶很開心嘛。」


    「但我不是為了錢才來的啊。」


    「我也隻是因為想給你才給的,不用在意這麽多喔。」


    這麽說我才想起來,奶奶從以前就一直都是這個樣子。當我和優香來到這房子裏時,總是想要塞零用錢給我們,結果就和小媽引發爭論。


    ——來,奶奶給你們零用錢喔。


    ——媽,不可以這麽寵他們啦。


    ——有什麽關係,孫子們都很可愛嘛。


    ——這樣會把他們教育成不知道金錢重要性的孩子!


    大概在經過這樣的對話後,奶奶隻要一找到機會,就會偷偷趁小媽不注意時把零用錢塞給我們。這差不多是必定發生的情況了。


    小時候還無法體會小媽的苦心,隻覺得她在找我們麻煩。現在我也已經在打工賺取薪水,也學習到一位福澤諭吉(注:日幣萬圓鈔上的人物)相當於十三小時的勞動時間。賺錢的確非常辛苦。現在的我就能夠理解,小媽是希望我成為能夠知道這種沉重感的大人。


    「……既然奶奶都這麽說了,我就收下了。」


    話雖如此,我也不是什麽聖人君子。要將毫無條件擺在眼前的好意拒絕掉,我不管在精神上或是經濟上都還沒那麽成熟。我將帶有摺痕的一萬圓鈔票迅速牧進自己的錢包。


    接著在佛壇上了柱線香,在父親與爺爺兩人並排的遺照前雙手合十。


    十三年前,在我四歲時過世的梅野博史,是個能跟小媽這位前偶像結婚的強者。雖然他們似乎在小媽出道之前就認識了,但跟演藝圈毫無關連的一般人是怎麽達成這種壯舉,至今仍然是個譴團。


    三年前,在我十四歲時過世的梅野敦史,他也是位跟演藝圈無緣的老實人。他跟奶奶非常恩愛,第五十次的結婚紀念日還一起去了趟溫泉旅行。


    「對了,和美的工作很忙碌嗎?」


    奶奶突然小聲問著。小媽變回十七歲,並以偶像身分複出這件事,奶奶當然知情。對於獨生子跟丈夫都先後去世的奶奶來說,也許小媽的存在就是她心裏頭的依靠。


    「因為她每天都得上電視吧。跟之前的工作比起來,我想真的忙碌很多。」


    「果然是這樣啊。」


    「啊,小媽很忙的時候,我會代替她過來,所以奶奶你不用擔心喔。」


    「隆史不是也要工作嗎?」


    「……是沒錯,不過隻是打工就是了。」


    奶奶很悲傷似的低下頭:


    「年輕人明明都這麽忙碌,卻還要來照顧我這種沒事做的老年人,真是對不起你們。」


    「不要說這種話嘛,我們隻是盡應盡的孝道而已。」


    「不過,這也不會持續太久。」


    「……咦?」


    我突然冒出討厭的緊張感。


    「會給和美還有隆史添麻煩的日子,一定所剩不多了。」


    我思考起這句話的意義。一位滿麵皺紋的老人說著「不會持續太久」或「一定所剩不多了」這些話的意義。


    「……奶奶,你不要講這麽感傷的事情嘛。」


    我好不容易擠出一句話來,但沒得到回應。奶奶露出了不帶任何陰霾的燦爛笑容。我沒辦法繼續說下去,隻能默默看著那個悲傷的笑容。


    ☆  ☆  ☆


    在這件事情的大約兩個星期後——


    「隆史,差不多該回家了吧?」


    在放學後的教室裏,我被芽子出聲叫住。


    「……我今天要打工喔。」


    「我知道啊,所以我想跟你一起走到途中為止。」


    對於若無其事地想要逃跑的我,芽子若無其事地把我的退路封鎖。果然還是芽子比較高竿。


    放學後跟芽子一起回家,已經成為我日常的一部分。從成為男女朋友的關係開始,已經過了一個月左右。以主嫌犯健一為首,班上的同學早就完全對我們失去興趣。


    表麵上看似沒有任何問題,但自從感冒事件以來,我和芽子之間總覺得有著微妙的隔閡。最簡單易懂的變化,就是相互之間完全不會提到有關於家人的話題。


    對十七歲教的看法分歧這點完全浮上台麵以後,我該如何在自己的心中定位與芽子的關係?不管是我還是芽子,大概都還沒有一個確定的答案。


    相隔三天再度上學,相隔一天再次與芽子見麵時,芽子以平淡的語氣表示——


    ——前天真的非常抱歉。


    她低下頭簡短地道歉。這個台詞本身就像是芽子的口頭禪,雖然經常在絲毫感受不到愧疚的時候講出,但我隱約認為她這次是誠心在向我道歉。


    我告訴她沒有必要道歉,想要馬上將全部一筆勾銷,但還是覺得有某些部分已經產生變化。芽子來到家裏那天的事,其實我稍微有點後悔。


    我覺得,那時候自己為什麽不能以更成熟的方式應對呢。雖然因為感覺小媽被侮辱,而不禁氣得怒火中燒,但我也能夠理解芽子會說出那些話來的緣由。一直都是孤獨一人的芽子終於找到(自己所認為的)夥伴,會抱持著超過一般人以上的親近感,也是理所當然。


    如果我的年齡再增長一些,在那個場麵下會怎麽樣去應對呢?


    這個答案,對於還沒成長為大人的我來說,就連想像都辦不到。


    在出入口換好鞋子,走出建築物外。雖然用灼熱一詞來形容陽光還稍嫌太早,但頗為強烈的日曬還是讓人感受到季節的變換。


    「……說起來,再過兩個禮拜就是期末考了呢。」


    「是啊,又到這種時期啦。」


    對於芽子提出的話題,我有氣無力地回答。在光是走路就會冒汗的天氣下,看到健一他們足球社一群人跑步的樣子,感覺就更加悶熱。


    「要不要像期中考的時候那樣,我再把筆記借你呢?」


    芽子用半開玩笑的語氣提案。在「男女交往」開始那時的期中考,我就是靠著從芽子那兒借來的筆記才能度過難關。老實說,這次別說是筆記了,甚至還想要請她當家庭教師來教導我呢。但是——


    「……這次我會自己努力。」


    我不自覺地拒絕了這個提案。


    「……為什麽?」


    「沒有啦,老是靠芽子你幫我,總覺得很不好意思。」


    我隨口敷衍了個理由。芽子有一瞬間流露出意外的反應,接著就像要透視我的心理似的,直直地凝視著我的眼睛。


    「從那天開始,你的態度改變好多。」


    芽子略帶悲傷地低聲說:


    「還是說,你已經變得討厭我了?」


    「不……不是啦!」


    我立刻大聲否定。不是這樣的。隻不過,因為不知道要怎麽樣與你相處,才變成露出這種冷淡的態度。


    「那麽,今後你也會跟之前一樣,繼續當我的『男朋友』嗎?」


    「我也沒有不當你『男朋友』的理由啊。」


    這實在有夠消極,一說完我馬上就開始反省。不但沒有徹底解決掉我們之間的尷尬氣氛,反而像是提案讓我們維持這種糾纏不清的狀況一樣。


    我想對一般的男朋友來說,說著「因為我最喜歡你了」,然後上前擁抱才是最模範的解答吧。可是芽子口中的「男朋友」代表的是擁有十七歲教會員母親的夥伴,沒有人能告訴我在這種情況下的模範解答是什麽。


    在無計可施之下,我隻好靠自己的腦袋思考。我的期望是能夠尊重芽子的心情,同時又能消除她對十七歲教的偏見與先人為主的觀念。為此,我有必要讓她更加了解小媽,並且多花點時間慢慢說服她才行。所以,太過性急地改變我和芽子的關係,絕非上策。


    ——結果,維持現狀才是最好的方法。


    訝異於腦中所導出的結論竟是如此卑微,我把視線轉向校門看去。接著,我看到那邊站著一個穿著怪異的女孩子。


    「……那是怎麽一回事啊?」


    她的頭發綁了兩條粗粗的麻花辮,並且戴著黑框眼鏡。光是這樣就給人非常古典的印象,但她的穿著更威猛。上半身是像簡易型和服般的衣服,下半身則穿著寬寬鬆鬆,像是褲子的東西。


    「……她還穿著裙褲呢。」


    芽子小聲說著。這個在腰部與腳踝部分束緊,形狀奇特的褲狀物品似乎稱作裙褲。


    「在昭和的戰爭期間,女性被規定要義務性地穿著那個喔。」


    「聽你這麽一說,的確很像是在曆史教科書會出現的裝扮。」


    「隆史竟然會去看曆史教科書,真令我驚訝。」


    「少羅唆,我好歹也有在考高中的時候好好努力過啦。」


    提到這個話題後,我才覺得最近好像也在某處看過裙褲。但至少最近都沒有打開過曆史的教科書,所以我到底是在哪裏看到的呢?


    慢慢地接近校門,與神秘少女的距離也漸漸縮矩。其他經過的學生,也對這個在現代日本來說相當奇特的裝扮投以好奇的目光。我也不由自主地觀察她,結果就不小心和她視線相對。


    「……隆史!」


    神秘少女喊出了我的名字。這個預料之外的情況,讓我停下腳步來。


    「啊?」


    「是你認識的人嗎?」


    「不,我完全沒有印象……」


    那個女孩子帶著滿臉笑容往這邊過來。


    「能遇見你真是太好了,因為和美好像很忙的樣子。」


    從她口中冒出了小媽的名字。


    「那個,不好意思,請問是小媽的朋友嗎?」


    「啊,果然是這身體的話,就連隆史也認不出來呢。」


    她那開朗笑著的表情,總覺得似乎很眼熟。


    「我是梅野若葉,這樣說你應該就能認出來了吧?」


    「梅野若葉……」


    這可不是好像聽過而已,是兩個星期前才剛幫忙采購並送東西過去,我那位奶奶的名字。這個名字與眼前這位同年紀的女孩子,在我腦袋中被強製地連結起來。


    「難……難道說……」


    在兩個禮拜前的確還是個七十幾歲老婆婆的奶奶,很開心地向我報告。


    「我的身體被變回十七歲了喔。」


    ☆  ☆  ☆


    隔天,我和因為拍攝外景才剛外宿回來的小媽開了場緊急家庭會議。我和小媽圍著客廳的桌子,表情嚴肅地對看。議題當然就是奶奶變回十七歲這個案件。


    「……也就是說,小媽你也完全不知情啊?」


    「奶奶竟然加入十七歲教,我完全沒聽說過這回事啊!」


    小媽用生氣的語氣說著。


    「隆史,我問你。你上次去奶奶家的時候,她看起來怎麽樣?」


    「看起來喔……嗯,就很普通吧。」


    「因為不是一入會就能馬上接受儀式,所以奶奶那時應該已經是十七歲教的會員了。難道沒有發生什麽類似徵兆的事情嗎?」


    我拚命呼喚起兩個星期前的記憶。


    突然,奶奶所講的話在腦海中蘇醒。


    ——會給和美還有隆史添麻煩的日子,一定所剩不多了。


    「……所以那句話是這個意思嗎!」


    我突然感到一陣虛脫。原來如此,如果是十七歲的身體,的確就不需要別人來照顧。奶奶那句話,原來不是覺得自己死期將近啊。


    「隆史,你怎麽了?」


    小媽一臉訝異地問我,於是我把一連串的經過說明給她聽。


    「……大概就是這樣,隻是我誤會而已。」


    「誤會嗎,如果隻是這樣就好了。」


    雖然打算當作笑話,小媽的表情還是一樣憂鬱。


    「她真的清楚變回十七歲所需要的代價嗎?」


    看著抱頭思考的小媽,我才察覺到自己的解釋有多麽見識淺薄。


    變回十七歲的代價就是壽命。已經七十幾歲的奶奶卻還削減自己的剩餘壽命,這毫無疑問地就等同於自殺行為。


    果然在那句話裏頭,還包含了對於死亡的覺悟嗎?但是,奶奶為什麽不打算享盡天壽,而選擇變回十七歲這條路呢?我無法想透這點,隻能充滿疑惑。


    「……我想也跟優香討論一下比較好。隆史,你能去叫她一下嗎?」


    「剛剛我有從房間門口叫過她,但沒有回我話。我再去叫一次看看。」


    我站起身來,前往優香的房間。


    「喂,優香,現在真的有很重要的事情得商量,可以出來一下嗎?」


    但是跟之前一樣,優香沒有回應。是我被無視呢?還是她正戴著耳機沒聽到?或者說是正在熟睡中?


    「……我要開門羅?」


    掛上名為藉口的這道保險後,我進入房間裏頭。還是老樣子地散亂,也還是老樣子地飄散著一股又酸又甜的氣味。要說跟平常有哪點不同的話,那就是一整年都在這裏家裏蹲的房間主人,今天不在裏頭這點吧。


    「小媽,優香好像不在房間裏。」


    「哎呀,真稀奇呢。是去便利商店了嗎?」


    「是這樣嗎?今天我一回來就待在客廳裏,卻沒有看到優香外出。」


    「我先確認一下,隆史是多久之前回來的?」


    「我想想,三個小時前吧……」


    「也就是說,優香從三個小時前就不在房間裏……」


    我和小媽的臉色,慢慢地開始發青。


    「不可能!優香怎麽會外出三個小時!」


    小媽有如彈跳般站起來,並且大喊出聲。


    我們獲得非常恐怖的結論。優香是種無法離開房間的生物。優香不在房間這件事,就代表她正處於行蹤不明的狀態。


    雖然她也有過跟蹤小媽去鬧區的情形,但那時有我當她的監護人。優香自己一個人外出超過三個小時以上,這可是前所未有的重大事件。


    「怎麽辦,怎麽辦,是不是打電話報警會比較好?」


    「小媽,稍微冷靜點,先別突然就讓事情鬧大吧。」


    隻要與我跟優香有關的事情,小媽馬上就會失去冷靜。我一邊安撫小媽,並且提出一個提案。


    「我去外麵找優香,小媽你就在這裏等著。也許我一出門,優香就跟我擦身而過回家了也說不定。」


    「是……是啊……」


    「那我馬上出門。」


    我隻帶著手機與錢包,就全力打開玄關的門。


    就在同一時間,隔壁住家(302號室)的門也打開了。


    「啊,是哥哥。」


    從那邊出現的正是優香。


    我的思考馬上停滯。


    「……怎麽那麽慌張,發生什麽事了嗎?」


    優香事不關己似的歪著頭。


    我的思考緩緩殷動。


    「……優香,你才是為什麽會在這裏?」


    「哎呀,隆史已經回來啦。」


    優香的身後,出現了十七歲的奶奶。


    我的思考再次停滯。


    已經搞不懂是怎麽回事了。


    幾分鍾後,來察看玄關前狀況的小媽召開了緊急家庭會議(今日第二回)。在302號室的客廳裏,我和小媽表情嚴肅地對峙。奶奶很開心地笑著,優香則用二副想睡的樣子在發呆。而議題則是剛剛中斷的會議(今日第一回)的內容再加上一項——


    「……也就是說,奶奶把之前的房子賣掉,然後搬過來這邊嗎?」


    「就是這麽一回事呢。」


    就是奶奶移居到隔壁住家這個案件。


    「那個,媽……這種事情,我希望你可以事先就告訴我。」


    小媽用不滿的口氣說著。


    「哎呀哎呀,我有跟優香說過呢,你們沒聽她說嗎?」


    奶奶用悠閑的語氣說著。


    從一旁觀看的話,這是一個穿著水手服的十七歲女孩子,與一個穿著裙褲的十七歲女孩子在爭論的場景。如果跟別人說這是我的母親與奶奶,有誰會相信呢?


    「等一下,優香!你知道奶奶要搬過來的事情?」


    「……我忘記說了,對不起。」


    優香用沮喪的表情道歉。雖然她也不是故意要忘記,但這的確是重大過失。


    「真是的,怎麽把這麽重要的事情忘了呢!」


    「好啦好啦,別責怪優香了。我的思慮也不夠周全,其實隻要打電話給和美就行了。」


    跟小媽比起來,奶奶說話的速度就是慢上一拍。在這種狀況下,總覺得反而會讓小媽顯得更加不高興。


    「為什麽奶奶隻跟優香講這件事呢?」


    「因為我來拜訪過好幾次,都隻有優香在家。而且不管是和美還是隆史都很忙碌,所以我想等搬過來以後,再直接跟你們說就好了。」


    我大大歎了口氣。房間的角落裏,擺著好幾個還沒打開整理的紙箱。看來搬家作業是在今天中午左右進行。如果優香沒有忘記告訴我們的話,隻要能在今天打個招呼,那我們也就不會這麽不盡孝道了。


    「還有,為什麽優香會在奶奶家裏呢?」


    「……我跟奶奶一起在玩。」


    「玩?是玩些什麽?」


    優香的興趣是瀏覽網路跟電腦遊戲。對機械一竅不通的奶奶,怎麽想都不覺得有辦法陪她一起玩。


    「我們今天玩的是這個喔。」


    奶奶這麽說完後,拿出的是跟長項鏈差不多大小的繩圈。奶奶把雙手穿過繩圈,以熟練的指法交互穿插,一下子就完成一個東京鐵塔。


    「……翻花繩?」


    「優香也很拿手喔。」


    沒想到是預料之外的傳統型遊戲。這麽說起來,優香在還小的時候,似乎就很常跟奶奶玩在一起。


    ——優香你看。這樣就完成了喔。


    ——好棒喔,是東京鐵塔耶!


    我回想起古老的記憶。雖然我幾乎已經忘記,但優香是個最喜歡奶奶的孩子。現在的她幾乎不會離開房間,所以也不再去奶奶家裏,不過這個部分似乎沒有改變。


    「優香不在房間裏頭,讓我們很擔心呢。」


    「……擔心?」


    小媽和我到底有多驚慌失措,以及為了什麽驚慌失措,本人似乎沒有任何頭緒。也因為這麽天真無邪,反而讓人有點火大。


    「算了啦,沒事就好。隻要知道她如果不在自己房間就是在隔壁,我也就放心了。」


    小嫣看起來與其說是安心,不如說是充滿乏力感。


    『?要稱讚我~是世界上~最·可·愛·的喔?』


    突然間,小媽開始唱起歌來。當我以為發生什麽事情而擺出警戒姿勢時,才發現原來隻是手機響起而已。


    「是經紀人打來的。抱歉,我稍微離席一下。」


    『?要稱讚我~是世界上~最·可·愛』——嗶。


    「喂~是我。」


    小媽起身走到窗邊。雖然很想吐槽叫她不要拿自己的歌來當手機鈴聲,但這樣實在很不識趣,所以還是算了。


    「……什麽事要這麽神秘兮兮的?嗯~那就請先告訴我好消息吧。」


    雖然聽不見經紀人講的話,因為聽得到小媽說的話,所以大致上可以推測到對話內容。這一定就是——有好消息跟壞消息,你想先聽哪邊?這種模式吧。


    「啊,已經確定可以了嗎!」


    小媽的聲音突然變得很起勁。


    「是,好的。就是說啊,我很期待。真的很感謝您!」


    看來真的有非常令她高興的消息。


    「……然後,壞消息是什麽?」


    她的聲調變得有點神秘。


    「……咦。」


    她發出了相當不滿的聲音。


    「那個~我昨天才剛外宿過耶。」


    「……我知道了啦,真是沒辦法。」


    看來是放棄抵抗了,小媽一臉消沉地掛斷電話。


    「經紀人找你有什麽事情嗎?」


    「有個很緊急的工作,所以他現在就要過來接我。」


    「……在這種時間?」


    窗外的夜空已經是一片漆黑。


    「我大概要明天早上才能回來,這真是爛透了。」


    小媽皺著眉頭,且口氣粗魯地抱怨著。


    「媽,抱歉喔。因為這樣,所以今天我要先出門了。」


    「和美還真是辛苦呢。好好加油,但也別太勉強自己喔。」


    緊急家庭會議就這樣閉幕了,總覺得還來不及把全部的議題(而且是最重要的議題)解決掉,看來隻能等待別的機會再來好好談談。


    「……對了,剛剛的電話裏頭,是不是有什麽讓你很開心的消息呢?」


    「啊,沒錯沒錯。有個我從以前就很想要進行的電視企畫,在請經紀人幫我進行各方麵的協調後,現在終於通過了。」


    「是喔,那真是太好了。是什麽樣的企畫呢?」


    「澤村和美的一日服務生體驗!」


    小媽愉快地笑著,但我總有個不祥的預感。


    「……那麽,攝影地點在什麽地方?」


    「是一家叫『凱薩琳』的家庭餐廳喔!」


    不祥預感完全命中,我的腦袋也跟著變成一片空白。


    ☆  ☆  ☆


    慌張地吃完晚餐,搭上經紀人開來迎接的車子,小媽又出門去工作了。


    接著大約經過一個小時後,我等待店裏的營業時間結束,同時打掃收拾也告個段落的時機,打了通電話給店長。


    『你好,我是外山。』


    「你好,我是打工的澤村。我有件事想向店長確認,請問方便嗎?」


    『沒問題,令天的營業也結束了。是要確認排班表嗎?』


    「不,就是……我們店裏要進行電視節目的攝影,這件事你有聽說嗎?」


    『喔,是這件事啊。澤村的母親似乎要來我們店裏擔任外場工作。距離上次跟小和一起工作,也已經相隔二十七年了呢。』


    店長笑著回答。


    「相隔二十七年,是指……?」


    『啊,就是那個啊,你母親出道前的事情。當時我還是個打工人員,但也跟她在同一間店裏工作。』


    「雖然你說就是那個,但這還是我第一次聽說啊!」


    衝擊性的事實就這麽幹脆地被公開了。因為過度驚訝,讓我不禁加強了語氣。


    『咦?你不知道嗎?因為在澤村你開始來打工前,你母親有先來找我商量過喔。』


    「商量?是怎麽樣的內容?」


    『大概就是兒子當上高中生後,現在正想找地方打工,我這邊有沒有在應征人員——類似這樣的內容。也說了因為是熟人的店,所以就能夠放心。』


    我回想起當時的情形。這麽說來,就是小媽在打工的招募誌上用紅筆大大畫了個圈,並且把凱薩琳推薦給我的。


    ——這邊怎麽樣呢?這地點的交通方便,待遇也不差,店長也好像很和善。


    ——啊是啊,的確不錯呢。這地點的交通方便,待遇也不差。


    那時雖然沒當作一回事,原來提示就暗藏在那句話裏頭啊。小媽事前就認識店長。不過這麽難以發現的提示,我會沒發現也是理所當然。


    我草草地向店長道謝後,中斷了對話。接著掛斷電話後,將身體靠到椅子上。總覺得事情接二連三發生,讓我感到一陣疲勞。


    自從小媽複出以後,我為了不被發現自己就是她兒子而打算一直隱瞞下去,店長卻在我出生之前就已經知道這件事。徒勞無功也要有個限度啊。


    我的桌上擺著跟全新品沒兩樣的教科書。這是在我還會為期末考而下定決心,要在今天開始好好努力念書時所留下的遺物。現在的我還有剩餘的力氣可以打開教科書來看嗎?不,沒有。我記得這就是在古文課上所教過的反語表現法。


    這時,房門響起幾聲敲門聲。


    「隆史,我可以進去嗎?」


    接著傳來奶奶的聲音。有種事情又會變得很麻煩的預感。我遲疑了一下沒有回答,但最後還是說聲「請進」後邀她進入房間裏。


    房門靜靜地被打開。在裙褲上又套了圍裙的奶奶,端著盤子走進房間裏頭。


    「這麽晚了還在用功讀書,真是努力呢。」


    她很開心地笑著並且這麽說。對於連教科書都沒有打開的我來說,這感覺就有如是被一箭穿心。


    「嗯,是啊,畢竟快要考試了嘛。」


    我吞吞吐吐地進行辯解。連自己都覺得實在很沒出息。


    「真了不起,好棒喔。」


    快住手,不要用那種笑容看著我,讓我都想要哭出來了。


    「所……所以有什麽事嗎?」


    「我幫隆史作了些團子喔。」


    盤子上擺了大約十個小小的團子。有黑的(芝麻)、綠的(艾草)、桃色的(櫻花),看起來色彩鮮醫,似乎非常美味。


    「我想可以給你在用功的途中休息時吃。就做了些拿過來。」


    「喔喔,謝謝奶奶!那我馬上就開動了。」


    我把團子放進嘴裏。真是簡樸又令人感到懷念的味道。


    「嗯,真好吃!」


    「你能這麽說,那我做這些也值得了。」


    看到那真心歡笑的笑容,讓我不禁臉紅心跳起來。沒錯,因為在我眼前的,是個十七歲的女孩子。


    一個同年齡的女孩子,熏框眼鏡另一側那大大的眼睛正在眨啊眨地,並且靜靜窺探我的反應。在這房間裏頭,就隻有我們兩個人。隻要一旦葸識到這種情況,就不禁會讓人感受到一股讓人喘不過氣來的害羞感。


    跟小媽兩人一起圍著餐桌吃飯時,我也好不容易才能克製住那些奇怪的胡思亂想,現在卻又得沉浸在不同種類的緊張感之中。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隆史也真是辛苦呢。你一邊念書,同時又要去工作不是嗎?」


    彷佛要窺探我的臉龐似的,奶奶靠了過來。


    「隻是打工而已啦,也沒有那麽辛苦。」


    我不自覺地移開視線,並且回答她。


    「……果然是金錢上有困難呢。」


    突然,奶奶的聲音變得非常認真。她打開不知道從哪兒取出的零錢包,把一張撂疊起來的萬圓鈔票攤開在桌上。


    「請你收下這個吧。」


    「不行啦,奶奶,這我不能……」


    「你不要跟我客氣!」


    奶奶燦爛地笑著,並把鈔票塞進我手中。這種不讓人反駁的強硬跟她那柔和的表情,還真是完全搭配不起來。


    「因為把那個房子賣掉,讓我拿到一筆為數不少的錢喔。」


    「可那是奶奶的錢,不是我們的錢啊。」


    「就算我帶進墳墓裏,也沒有地方花啊。」


    那個笑容,變得有點像是在挖苦自己。


    「變回十七歲的身體後,那個世界也會提早來迎接我不是嗎?正因為這樣,花在我自己身上的錢,隻要一點點就夠了。」


    奶奶說的話,讓我不禁心跳加速起來。但跟之前的狀況完全不同。現在我眼前的,是個有著十七歲身軀,卻已來日不多的奶奶。


    「……不要說這種話,你要能長命百歲啊。」


    「沒關係,我已經活七十幾年了呢。距離去『那一邊』與敦史和博史見麵的日子,想必也不會太遠了吧。」


    雖然我拚命地對她勸說,但都被輕輕一語帶過。將死之人是很任性的。對於被留下來的人,他們幾乎不會去考慮對方的心情。雖然我這念頭可能才叫作任性,心裏卻沒辦法不去這麽懇。


    「……難道奶奶是為了縮短自己的壽命,才刻意變回十七歲嗎?」


    「當然不是這樣喔。因為『這一邊』還有隆史、優香以及和美在啊。」


    看到奶奶笑著說出這些話,反而讓我更加心浮氣躁。被這狀況惹得惱火的我,決定一不做二不休地把最大的疑問直接丟出。


    「那麽,奶奶你到底為什麽要變回十七歲?」


    這是幾個小時前,在緊急家庭會議上來不及討論的最重要議題。


    麵對我的提問,奶奶保持著笑容回答道:


    「因為我不希望自己死得太難看。」


    接著稍作停頓後,她再這樣補充:


    「對隆史來說,可能還沒辦法聽懂這些話呢。」


    我什麽也說不出口,隻能緊咬住嘴唇。奶奶說得沒錯,我這區區十七年的人生經驗是沒辦法理解這些話的涵義。


    不經意地,奶奶的手開始撫摸起我的頭。


    「還不懂也沒關係。隆史還不是成年人,而是個學生嘛。不需要把每件事都想得那麽複雜喔。」


    奶奶的聲音滲透到我內心深處,彷佛就像是有放鬆效果的超音波一樣。我的情緒緩緩地沉靜下來,不過卻也並非完全消失,而是有如燃燒殆盡的殘火,靜靜冒著餘煙。


    「……哎呀哎呀,團子還有剩耶。」


    「啊啊,說得也是,我來把它們都吃光吧。」


    「來,把嘴巴打開。」


    「咦?不用啦,這個我……」


    奶奶把團子都串起來,用一副蓄勢待發的樣子盯著我的臉看。因為這樣,抵抗意誌被削減清空的我,隻好乖乖地把嘴巴張開。


    團子被放進我的口中,感覺似乎比剛才還要美味。


    「謝謝奶奶。很好吃喔。」


    聽到這句話,奶奶露出滿麵笑容。


    這個能夠徹底撒嬌的空間,實在非常舒服。不禁讓我想著,如果可以徹底消除這焦躁的心情,打從心底享受這個空間就好了。


    ☆  ☆  ☆


    於是,命運之日終於來臨。


    「隆史,你該不會在想著命運之日終於來臨——之類的台詞吧?」


    「……為什麽你會知道?」


    「你都寫在臉上啦。我想應該不需要緊張到這種地步吧。」


    芽子用訝異的語氣說著。今天是禮拜天,所以芽子也穿著便服。那是件不太起眼,就像0l會穿去公司的便服。也許這樣講很沒禮貌,但我的感想就是:真的很不像女高中生。


    「……而且說實在的,為什麽芽子會知道錄影的日期啊。」


    關於這個服務生一日體驗的企畫,我完全沒有跟芽子提過隻字片語。可是,芽子卻很理所當然地在凱薩琳前等著我出現。


    「是德永先生告訴我的。」


    「德永先生是那位經紀人?」


    「當我去合作的公司進行業務時,剛好客戶的承辦人就是德永先生。於是我就自我介紹了一下,說我正和『澤村和美』的兒子交往中,於是他就給了我很多方便啦。」


    在我不知道的地方,正以我為中心形成一個人際關係網,這真令我感到複雜。而且,那次相遇是否真的隻是湊巧,這也很讓我感到懷疑。


    「……這位小姐是誰呢?」


    在我身邊的奶奶問著。因為她說想要參觀今天的攝影,於是特地徵詢過經紀人後,興致勃勃地跟來。


    「這麽晚才打招呼真是抱歉。我叫來棲芽依子,正在和隆史交往中。今天聽說奶奶也要來,所以我也非常期待能夠見到您。」


    這真是個充滿禮數的模範致意。那身言行動作,實在沉穩到令人感覺不出隻有十七歲。


    「哎呀哎呀,是隆史的女朋友呀。原來是位社會人士呢。」


    「不,她是我的同班同學啦。在校門口不是有遇見過一次嗎?」


    「是這樣啊。到了這個年紀,記性還真是不太好呢。」


    奶奶一邊說著這些話,一邊以十七歲的身體嗬嗬笑著。


    在今天這個一日服務生體驗日的攝影當天,我被強製排進班表裏頭。雖然似乎是總公司下達的通知,但簡單說就是小媽的陰謀吧。原本計劃利用即將期末考這理由來請假,看來是無意義的抵抗了。


    「早安……」


    「早啊,澤村。看來你沒有逃跑而乖乖來了呢。」


    店長苦笑著迎接我。


    「難道說,我就算逃跑也沒關係嗎?」


    「饒了我吧,那樣子我就死定了。到這個年齡要到外頭再找個新工作,可是難上加難的事情啊。」


    對於今年已經五十歲的店長來說,可真是沒辦法開玩笑的話題。這次的拍攝就是這麽重要,而我今天必須待在這裏,也是必要條件之一吧。


    店裏頭已經有像是電視台的工作人員們在開會討論。而裏麵其中一人注意到這邊,於是前來向我打招呼。


    「和美小姐的兒子,您早。我是經紀人德永,我們曾經見過一次麵呢。」


    對我來說,不要說一次,總覺得已經看過這麵孔好幾次了。


    「今天您願意協助拍攝,真的是非常感謝。」


    「不要這麽說,我隻是跟平常一樣地在工作而已……」


    「哈哈,您還真是穩重呢,實在看不出是和美小姐的兒子。」


    「那個,真不好意思,母親總是給你們添麻煩了……」


    「喔,抱歉,但我那句話並不是這個意思。」


    經紀人露出非常像是業界人土,總覺得令人感到輕浮的笑容。


    「不過關於這個企畫,和美小姐本人有著非常強烈的堅持。因為她從頭到尾都表明,除非是在凱薩琳的這家店,否則不願拍攝。」


    「啊,是這樣子啊……」


    之後,在我後麵的奶奶與芽子也都來和經紀人打招呼。


    「我叫梅野若葉。今天真的非常謝謝你們,肯接受我這老年人的任性要求。」


    「不不不,這沒什麽。不過,雖然早有耳聞您外表隻有十七歲這件事,實際見麵後還真是有種不可思議的感覺。」


    經紀人用充滿興趣的眼神,看著裝備麻花辮、黑框眼鏡、裙褲,並且自稱是「老年人」的少女。


    「早安,德永先生。」


    「喔喔,來棲小姐也來啦。今天還請你多多指教。」


    這句話讓我感到一股不脅調感。


    「咦?芽子今天也要擔任什麽工作嗎?」


    「當然啦。我可不是單純來參觀社會實習的呢。」


    「我們請來棲小姐來,是要把今天的拍攝內容製作成一個簡單的報導喔。因為要發布到網路上頭。」


    「……芽子公司的辜業內容還真是五花八門。」


    菩旭是協助企業進行市場行銷,這項業務的其中一環喔。」


    「那我順便問一下,是要寫哪種報導?」


    「我打算要以『澤村和美』的兒子『澤村隆史』來作為主要的報導內容。」


    芽子很開心地笑著這麽說。


    「喂,你給我等一下。」


    「嗯,怎麽了嗎?」


    芽子繼續保持笑容。


    「我從來沒聽說過要寫我的報導,而且我也沒打算許可這件事。」


    「我已經取得許可了喔。」


    芽子那笑容依舊不變。


    「因為你還末成年,所以要履行契約時,隻要有監護人同意就可以了。所以我透過德永先生向你的母親取得許可。沒錯吧?」


    「是的,和美小姐二話不說就馬上0k同意了。難道她都沒和你提起嗎?」


    「我完全沒有聽說!」


    我大聲呼喊,同時領悟到自己對這件事已經無能為力。既逃不出小媽的手掌心,又被芽子巧妙地私用,沒有注意到這些事就讓今天到來的我,實在蠢透了。


    在命運之日到訪前,我的命運早就已經被決定好。這個不講理的事情,讓我大大歎了口氣。看來並不是因為歎氣才招來不幸,而是因為不幸才會歎氣啊。


    「放心吧,隆史。我不會亂寫你的壞話在上頭,內容上傳到網路前也會給你檢查。」


    「這是理所當然的吧。」


    「是啊。你跟我每天都會在學校見麵,我會讓隆史檢查到滿意為止。所以,你就放心交給我吧。」


    不知不覺間,事情已經以寫報導為前題在發展。在芽子的交涉技術麵前,我的立場緩緩地被一步步逼入死角。


    雖然換上製服進入廚房,但食材的準備作業早在昨天就已經全部事先完成了。因為有電視節目的錄影,所以這樣也很理所當然。於是閑閑沒事的我,就跑去找在客席上打開筆記型電腦的芽子閑聊。


    「你還準備得真齊全。」


    「那當然啦,畢竟是工作嘛。」


    看她講得如比幹脆俐落,確實給人一種精明能幹的女強人形象。


    「對了,奶奶她人呢?」


    「她說要去摘朵花(注:日本女性對於上廁所的文雅說法),所以暫時離席。」


    「……摘花?」


    注意到對此大感不解的我,芽子開口:


    「回去好好查查字典吧。無論如何,你可千萬不要當著十七歲花樣年華少女的麵前,去問這句話是什麽意思喔。」


    說完這些後,芽子露出了無可奈何的笑容。恐怕我是被看扁了,但因為是錯在我的無知,所以也沒辦法反駁。


    「我和你奶奶稍微聊過一下。她似乎非常期待今天的拍攝呢。」


    「嗯,是啊,感覺是這樣。」


    「隆史,你好像不太希肇她過來?」


    「說實話,可以的話,我真希望她不要來。」


    家人跑到打工地點來,這簡直就跟懲罰遊戲沒兩樣,何況這次還有跟母親在相同職場工作這種苦行等著我。光是如此就已經讓我的精神消耗殆盡,再加上連奶奶都要到場加油打氣——啊啊,誰來救救我吧。


    「這麽不情願的話,請她別過來不就好啦。」


    「我也委婉地拒絕過,但她十分堅持,說什麽也要過來。在客席上就隻是看著我跟小媽,真的那麽有趣嗎?」


    說得興起,讓我不禁又再多抱怨一句:


    「奶奶到底在想些什麽,我真的完全搞不懂。」


    「……搞不懂……是嗎。」


    芽子重複我所說的話。


    「例如說,就連變回十七歲的理由也搞不懂?」


    ……這個問題終於出現了。


    我故作鎮定地看著芽子的臉。芽子會對這點抱持關注是理所當然,在她像這樣當麵問我之前,如果我能在心中先準備好一個答案給她就好了。隻不過——


    「是啊,完全搞不懂。所以我就直接問本人了。」


    「結果,奶奶她是怎麽回答的呢?」


    我除了將奶奶所說的話一五一十地告訴芽子以外,其他的我什麽都辦不到。


    「……芽子,你有什麽看法?」


    「太過於抽象,無法了解真正的意義。要不要向奶奶再詳細地問一次看看?」


    「嗯,這麽說也沒錯。但其實我以為芽子光靠這些提示,就珂以察覺出什麽端倪了。」


    「我現在可是把不要光靠間接情報就妄下結論這點,好好地記在心裏了喔。」


    芽子眯起眼睛,注視著我的臉。


    「自從被隆史訓了一頓的那天開始。」


    芽子竟然會有這麽溫柔的表情,讓我稍微吃了一驚。


    「說得也是,對芽子這麽說的人就是我啊。」


    「以前的我,一定就會用你剛才所說的這些來導出各種推測。但現在不同。我舍棄了先入為主的觀念,相信自己親眼所見,以及自己耳朵所聽見的事情。說不定,超越我想像的真實,就隱藏在其中。」


    「……你變了呢,芽子。」


    「因為我不想被你討厭嘛。」


    芽子彷佛想要岔開話題似的笑著。


    「所以也因為這樣,接下來我所說的內容,希望你隻當作參考來聽聽就好。」


    「……好的。」


    聽到她如此鄭重地提醒,讓我也稍微正襟危坐起來。


    「在我所知的範圍內,超過七十歲之後才變回十七歲的會員有四名。不管是誰的動機都很相似,因為覺得自己衰老的肉體太過醜陋,所以想要以年輕美麗的肉體迎接最後一刻到來,基本上都可以歸納為這樣的內容。隻能等待死亡來臨的老人,也許大多都有著相同的願望也說不定。」


    她的話中感覺處處帶刺。雖然很努力地不抱持先入為主觀念,芽子心中對於十七歲教的厭惡感是日積月累而成,不是那麽輕易就能夠消除。


    「隻不過,光靠隻有四名的樣本數就要導出結論,實在太過草率。雖然需要更多案例,但不知為何,高齡的會員數量十分稀少。」


    「這也很正常吧。剩下的壽命都已經不多了,如果還要再減半,那馬上就會死掉啦。」


    「的確如此。現存四名案例的其中一名,在十七歲教的儀式之後一年就過世了。」


    我不禁皺緊了眉頭。聽到這句話,無論如何都會讓我去想起關於奶奶壽命的問題。


    「不過,我認為這是個不幸的例外。考慮到日本女性的平均壽命,能夠活到七十歲的話,剩餘壽命大約還可以有十五到二十年的期待值。」


    「也就是說,即便變成十七歲,也還能存活將近十年左右啊。」


    奶奶的未來,看來似乎稍微出現一道曙光。


    「考慮到風險與回饅,這個交易實在不會吃虧呢。但即使這樣,十七歲教會員裏高年齡層稀少的理由,是單純不知道而已呢?或者是世代間的價值觀差異?這點連我也不知道了。」


    稍微停頓一下後,芽子繼續說:


    「我想今天是個好機會,因為似乎可以向你的奶奶直接詢問許多事呢。」


    芽子說完後露出微笑。對高年齡者的心理狀況所抱持的好奇心,也許就是芽子的主要原動力吧。然而我卻感受到在那陰影中,稍微潛藏了想要揭露十七歲教會員的動機,這種天真無邪的惡意。


    ☆  ☆  ☆


    「三十分鍾以後,和美小姐就會抵達這邊。我們要舉行最後一次會議,請全體工作人員集合起來。」


    經紀人單手拿著手機並且發出指示。包括我和店長在內的全體人員都集合起來,再次聽取有關今天整體流程的說明。


    企畫的主旨,是要看看如果讓話題性偶像澤村和美(十七歲),體驗一整天的服務生工作會發生什麽事情,主要就是如此單純的內容。不過電視台想要利用凱薩琳那可愛的製服賺取收視率的意圖,倒也非常地顯而易見。


    簡單說,就是要把小媽工作的情況從頭到尾拍攝下來,是帶有紀錄片風格的企畫。沒有加入多餘的演出,店裏也會跟平時一樣照常營業。


    隻不過,有幾個座位會由工作人員整天坐在上頭。攝影機也會不停地移動以防影響到其他顧客,再從中進行拍攝等。


    另外,小媽本人在別的地點已經開始進行攝影,似乎是在攝影機拍攝的同時進行移動。聽說是為了要把進入店裏說出「今天也請多多指教」的部分也拍攝進去。看到這節目考量到這麽多細節在製作,我還真是由衷感到佩服。


    在把這些情報共同告知給全體人員後,會議結束,大家也各自回到崗位。


    不久後,凱薩琳的停車場進入一輛大型的廂型車。我們店裏,將有個十七歲的偶像大駕光臨了。


    「我是今天要承蒙這裏照顧的澤村和美!還請多多指教!」


    小媽精神抖擻地打招呼,店長則給予溫暖的迎接。


    「午安,小和。」


    「午安,外山先生!我好想念你呢!」


    「最近又能在電視上看到你,讓我嚇了一跳。因為你的身影跟當年一模一樣呢。」


    「嗯,我變回十七歲了喔!」


    「像這樣直接見麵一看,真的跟當時完全沒變,就好像作夢夢到過去的感覺。」


    這段場景也被電視台的攝影機完美記錄下來。


    「店長與和美小姐,原本就互相認識嗎?」


    多半是從鏡頭範圍之外,其中一位工作人員按照節目預定提出疑問。


    「沒錯。大約二十七年前,我們一起在餐廳工作。」


    店長按照節目預定回答這個問題,多半會位在畫麵的中心。


    這一連串的交談會以怎麽樣的影像來呈現,總覺得可以想像得出來。


    小媽和店長是在二十七年前左右認識。當時才剛滿十七歲的小媽,是在餐廳的外場打工。而同樣在外場工作的就是我的老爸,在廚房裏工作的是當時二十三歲的店長。


    之後因為小媽出道成為偶像,把打工辭掉以後,似乎有好一陣子因而變得疏遠。但是引退後,因為有招待店長去結婚典禮這個契機,所以偶爾就會互相聯絡,每隔幾年好像也會有見麵一次的機會。


    最後一次見麵,是在商量有關於我的打工地點的時候。這次則是變回十七歲以後的第一次見麵。


    幾天前我所聽到的內容,小媽與店長正在電視台的攝影機前講著。但是依照事務所的方針,關於老爸的一部分情報會被隱蔽起來。順道一提,關於我的情報則完全不幫我遮掩,這真的是非常過分耶。


    而且說起來,我在店長底下也打工一年以上了,到幾天前為止都還不知道這些事情。我覺得這問題很嚴重,於是就追問著剛回到家的小媽。


    ——咦?我沒有對隆史說過嗎?


    ——沒錯,我從來沒聽說過。


    ——……嘿嘿☆


    她輕輕敲了一下自己的腦袋,接著邊拋媚眼並微微吐著舌頭。她是認為隻要這麽做,我就會原諒她,還是打算讓這動作流行起來啊?


    而關於優香忘了報告奶奶搬家這項情報,小媽好像稍微嚴厲地責備了她一頓。可是,不管是這件事還是要把報導傳上網路的事,我這個當事人都沒有被告知過啊。這真的是非常過分耶。


    終於來到開始營業的時間,今日首批客人進入店裏。看起來像是大學生左右的男性三人組。


    「歡迎光臨,是三位對不對?請問有吸煙嗎?」


    「不,我們沒吸……嗯?」


    三人組注意到眼前的異常狀況,在原地呆若木雞地站著。看來是遭受到預料之外的衝擊,而陷入無進行法思考的狀態。


    「那麽,我來為您帶路前往禁煙區。請往這邊走!」


    他們被楚楚可憐的服務生引導,用一臉呆滯的表情在座位坐下。


    「……喂,我沒看錯吧?」


    「……絕對沒錯。」


    「……好可愛。」


    突然出現在眼前的偶像,依照人數把相同數量的菜單放在桌上後,接著說:


    「我是正在進行服務生一日體驗中的澤村和美。如果您決定好要點什麽了,請叫我來為您點餐喔!」


    三人組注意到在店裏拍攝的電視台攝影機。終於了解事情來龍去脈的他們,馬上就按下了呼叫鈴按鈕。


    「來—了,請告訴我要點什麽!」


    「那個,請問可以幫我簽名嗎?」


    「點餐請從菜單上麵挑選喔。」


    小媽馬上這樣回答,而且那副職業笑容連一毫米的變化都沒有。


    雖然有程度上的差異,但大致上每個客人都是類似的反應。今天要在這間店進行攝影這件事,因為並沒有特別進行宣傳,所以到進入店裏為止都不會知情。對於順道來吃頓飯的客人來說,可說完全是預料之外的驚喜。


    「隆史,我要點單羅!」


    「有必要每次都喊我的名字嗎?」


    「因為,我還是希望人家的點單可以由隆史來收下嘛。裏麵可是加入母親的愛情喔。」


    「我想那不是小媽的點單,而是客人點的菜單才對……」


    摻雜著毫無意義的交談,我依照念出來的菜單開始進行製作。


    「她可真是鬥誌高昂。是因為能跟兒子一起工作,才這麽開心嗎?」


    先前還待在外場的店長,現在邊進行著廚房的工作,同時說著這些話。因為今天不知道會發生些什麽事情,所以要隻專注其中一邊看來相當困難。


    「身為兒子,跟母親一起工作還真是會讓鬥誌降低。」


    「想開一點,就當作是在孝順你母親吧。等你結婚生下小孩以後,就可以了解為人父母的心情了。」


    店長用溫柔的語氣開導我。


    「會是這樣嗎……咦?」


    「怎麽了嗎,澤村?」


    「這個點單,好像寫得不太齊全。」


    對於點了漢垡排的客人,我們必須請他從法式牛肉、大蒜、蘿卜柑橘醋這三種裏麵選出想要的醬汁才行。而這項情報卻沒有寫在上麵,於是把我小媽叫過來。


    「啊,抱歉。我想大概是法式牛肉醬汁吧。」


    「什麽叫大概是啊?」


    「因為對方看起來就像是會喜歡法式牛肉醬汁的人呢。」


    「……總之,先去向客人好好問清楚吧。」


    「……是。」


    小媽問完回來已經是幾分鍾後的事情了。


    「你好像花了不少時間,結果客人要的是哪種醬汁?」


    「跟客人討論後的結果,就決定是照燒醬汁了!」


    「……那個,這裏沒有準備那種東西喔。」


    「隻要有味酣,不就能很輕鬆地做出來了嗎?」


    「不是這個問題,是要你請他們從三種裏頭選一種!」


    因為這樣下去會沒完沒了,所以隻能請店長陪同去再次確認點菜內容。因為是距離廚房很近的座位,所以即使我正被別的菜單壓得喘不過氣,還是可以偷看一下情況。


    「真的非常抱歉,因為我們並沒有提供照燒醬汁……」


    「對不起!但是,其他的醬汁也都很美味喔~」


    在不停道歉的店長身邊,小媽保持著職業笑容,絲毫沒有反省的樣子。這可是會造成客人嚴重申訴的舉動,客人卻很寬大地原諒了她。


    小媽的失控狀態,接下來一直持續著。


    「五號桌的沙朗牛排是要幾分熟?」


    「照今天的心情來看,應該是一分熟?」


    退回。而且醬汁又是不明。


    「二號桌的白蘿卜沙拉,要的是什麽沙拉醬?」


    「中式沙拉醬如何呢?」


    退回。順便一提,我們並沒有擺中式沙拉醬。


    「我剛剛把七號桌的巧克力聖代送出去了,這應該沒錯吧?」


    「對不起,我搞錯數量了。還要再兩個,麻煩你快一點!」


    「不會吧,真的假的啊!」


    巧克力聖代兩個。雖然很費功夫但因為不需要用到火,是隻要我努力點就可以馬上弄出來的品項。沒錯,隻要我努力點的話。


    「唔喔喔喔喔喔喔——!」


    使出恐怕能夠更新自我紀錄的速度,我完成了兩個聖代。


    「七號桌,麻煩你了!」


    「謝謝你,隆史!」


    小媽露出感激的表情,接著又語帶歉意地加上一句話:


    「……其實,十一號桌的鮮奶油紅豆蜜的數量也弄錯了。」


    鮮奶油紅豆蜜三個。是隻要我努力點就可以馬上弄出來的品項。


    緊接在巧克力聖代之後,就連鮮奶油紅豆蜜,我也更新了自己的保持紀錄。


    但即使我如此勇猛地活躍,接二連三冒出的點單還是慢慢地堆積起來。這簡直就是戰場……不,是無間地獄。誰來救救我吧……


    「哎呀,這還真是一團混亂呢。」


    如此低聲說著的店長,沒有停下手上的調理工作。


    「真的很抱歉,這很明顯都是我母親的錯。」


    回答店長的我,也同樣忙得不可開交。


    「沒關係啦,我從一開始就預料到會變成這樣了。」


    「嗯,畢竟是電視節目的攝影……」


    「雖然這也是原因之一,但因為我跟和美以前曾經共事過,所以我很期待她會惹出什麽麻煩來呢。」


    「難道二十七年前,她也是這樣子給你添麻煩嗎?」


    「就是啊,跟那個時候一比,還真是完全沒變。」


    店長露出苦笑。


    「雖然她的性格這樣冒失,每天也都會惹出不得了的麻煩,但是人緣好與處事圓融這兩點可是不輸給任何人。我是有想過她或許不適合這個行業,結果她突然間就變成了偶像。這時我才恍然大悟,覺得那真是屬於她的天職。」


    ——說來也很丟臉,但我能勝任的工作就隻有主婦跟偶像而已。


    關於重新成為偶像的理由,小媽是用這句話說明的。搭配店長的發言來想想,讓我莫名覺得能夠接受。


    這麽說來,從剛剛開始明明搞出這麽多麻煩來,卻沒有任何客人抱怨。該不會光靠「人緣好與處事圓融」就能度過所有難關了嗎?這真是令人難以置信的事情。


    「好啦,廚房也差不多穩定下來了。澤村,可以麻煩你去支援外場嗎?」


    「了解!」


    小媽以外的外場人員雖然也裉努力,但一走出廚房就看到料理大量堆積在出菜口。我一邊確認傳票,一邊把料理放上托盤,走向客席。大廳的座位早已全部坐滿,店外也已經大排長龍。


    「我是一日體驗中的澤村和美!」


    「好棒,是本人耶!」


    「沒錯,是本人喔~」


    隻有小媽的職業笑容還是一樣無懈可擊。即使犯錯那麽多次,也不見她有一絲消沉。


    無意間,我看往工作人員的座位,奶奶正笑咪咪地對我揮手。這樣真讓人覺得很不好意思,希望她能馬上住手啊。


    坐在隔壁的芽子靠到奶奶耳邊講著悄悄話,奶奶聽了更是笑得眯起眼睛。她們的感情好像在不知不覺間變得很要好。至於她們到底在聊些什麽內容,我實在不太想去思考。


    我歎了口氣,把視線移回小媽這邊。接著,我目擊到決定性的瞬間。


    一個男性客人的手往小媽的臀部倬去。


    「呀啊!」


    十七歲的偶像,發出小小聲的尖叫聲。


    年約四十歲上下,身材細廋的男子,正在撫摸著小媽的臀部。


    「這個時代真是太美好了,竟然能夠這麽簡單就觸摸到偶像。」


    男子露出下流的笑容,用引人反感的聲音低語著。


    「請………請別這樣……」


    「不用裝得一副清純樣子嘛。你引退以後都已經結婚生子,也就是連床也跟人上過了吧?應該很習慣才對啊。」


    「怎……怎麽會……」


    也許因為恐慌,小媽的身體僵硬並且徽微顫抖。


    「不過現在已經變回十七歲時的身體了吧。所以說,這就是我剛成為和美的支持者時的身體對吧。老實回答我,那個時候的你還是處女嗎?」


    「噫!」


    小媽的眼中浮現出淚珠。


    「我可是一直相信著你,相信你當年說的『從來沒有和男性牽過手』這句話。直到現在也還是深信著,深信和美的身體一定連處女膜也再生了。但實際上究竟如何呢?快告訴我嘛。」


    由於事態過度衝擊,不管是我、工作人員或是四周的客人們,都暫時陷入呆滯狀態。


    小媽臉色蒼白地顫抖著。這不是普通的害怕,而是異常的恐慌狀態。明明就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她現在這反應,隻能猜想是不是觸碰到什麽心靈創傷了。


    我好不容易掌握住整個事態,並感受到怒火湧上心頭。


    「你們站在那邊幹什麽,誰快去阻止他!」


    「是……是的!」


    經紀人怒吼發出指示,於是工作人員慌張地前去製止這名男子。


    然而把男子的手腕扭轉來起的,卻是個意想不到的人物。


    「你沒看到和美很不情願嗎?真是個無恥至極的小人呢。」


    「……你這家夥是誰啊?」


    「就叫我和美親衛隊吧。因為,我一定是比你還資深的支持者。」


    奶奶保持微笑的表情,與男子對峙著。


    「你別來妨礙我跟和美的甜蜜時光好嗎?」


    「這可不行喔。我就是為了保護和美,才變回十七歲的呢。」


    「說什麽莫名其妙的話!」


    男子突然激動起來,拿起擺在餐桌上的牛排刀,割傷了奶奶的手。


    「好痛!」


    奶奶不禁把手縮回。在右手腕的靜脈附近,滲出一邁血痕。


    「奶奶!」


    「媽!」


    我和小媽的叫聲重疊。男子被扣住的手腕解放開來後,他把牛排刀高舉過頭地揮下,要對奶奶進行追擊。


    「我最討厭的事情,就是被年輕人給看不起了!」


    凶器被猛烈地揮下。一名工作人員衝向男子想要將他製伏,但是不行,趕不上了!


    ……這瞬間,奶奶快速地衝進男子的懷中。原本瞄準頭部的牛排刀,將奶奶的背部連同和服的布料一起切開。


    「呃唔!」


    雖然背上的痛楚讓表情扭曲,奶奶還是用兩手抓住男子的右手,將他的身體扛了起來。


    「什……什……什麽!」


    「嘿咻!」


    發出可悲叫聲的男子身體,隨著奶奶的吆喝聲被投擲出去。


    以柔道來說,就是所謂的過肩摔。


    砰咚。一陣鈍重的悶響。沒能進行護身倒法的男子,就這樣在地板上痛苦地打滾。


    「你的身體還真是虛弱呢。雖然我是個女人,但十七歲時可是每天都在農田裏耕作,所以肯定是我比較有力氣。」


    奶奶開心地說著,接著卻突然跪倒在地。


    「……奶奶?」


    就算從我的位置也能注意到這變化。奶奶全身上下都在不停地發抖。想必是因為緊張而繃緊的神經在瞬間鬆懈,恐懼感一口氣湧現所造成。


    「媽,你沒事吧!」


    「……哎呀,我怎麽抖個不停。明明已經不是衰老的身體了,就算變回十七歲的身體也還是會像這樣顫抖呢。」


    麵對邊哭邊顫抖跑過來的小媽,奶奶邊笑邊顫抖地回應她。加上手部及背部都受了傷,那副模樣令人看了為之心疼。


    「為什麽,為什麽你要這麽亂來!」


    「……因為想要保護和美,就忍不住衝動了呢。」


    即使如此,奶奶依舊掛著那笑容。


    「不過,和美的身體沒有大礙,真是太好了。」


    「不要管我了,重要的是媽的身體怎麽樣了!」


    「嗯——雖然有些部位還有點痛,但這點小傷沒事的。」


    這麽說完,奶奶在小媽的懷裏閉上眼睛。


    「……但是,總覺得好累啊……」


    「……咦?」


    「就讓我暫時休息一下吧。」


    妨奶就這樣帶著安祥的笑容,停止了對話。


    「……媽?媽!」


    「別擔心,她隻是暈過去了而已!」


    芽子飛奔過來,一邊測量著奶奶的呼吸與脈搏,一邊拚命安慰小媽。


    剛才被投擲出去的男子雖然又掙紮了一陣子,但被經紀人與工作人員製伏以後,終於乖乖就範。而店長則是巡回於每一個座位安撫客人,以防發生恐慌並讓場麵沉靜下來。


    「為什麽……事情會……變成這樣呢……」


    小媽抱著奶奶,絲毫不在意客人的眼光,低聲啜泣。


    ☆  ☆  ☆


    攝影暫時中斷,小媽在店長陪同下被帶進店內人員用的休息室裏。而店裏的營業也急遽地停止點餐,並且在三十分鍾後讓所有的客人都離開。這時還留在店裏頭的,就隻有相關人員而已。


    「這個男人在這業界是知名的危險人物。他似乎認為騷擾偶像就是自己的生存意義,也因為這樣,有好幾位偶像被他騷擾到一蹶不振。」


    經紀人一邊進行將男子移送給警察的手續,同時對我進行說明。


    「當然,握手會之類的活動是絕對會禁止他進入。隻是今天的攝影因為地點與時間都沒有公開,我們可能在安檢方麵才有所疏忽。這全部都是我的責任,真的非常抱歉。」


    經紀人深深地鞠躬道歉。


    「經紀人先生,你沒有道歉的必要。這些全都是那個男子的不對吧。」


    「保護偶像不受到這種支持者的侵擾,也是我的工作。」


    他的語氣相當篤定,讓我無法反駁。手續結束後,經紀人為了以目擊者身分協助偵訊,便一起前往警察局了。


    「奶奶似乎是情緒過於亢奮,所以暫時昏迷過去。外傷程度也不是很嚴重,我想不久之後就會醒來了。」


    幫忙照顧奶奶的芽子,給了我這樣的報告。


    「……謝謝你。看來奶奶這邊也許可以放心了。」


    「要說的話,你母親那邊的問題似乎比較嚴重,她感覺很慌。」


    「……嗯,突然發生那種事,想必受到很大的打擊吧。」


    在這種陰沉的氣氛中,我卻很不可思議地幹笑起來。


    「平常她可是沒事就反過來對我性騷擾呢。連這樣的小媽都無法忍受,一定是非常過分的性騷擾吧。」


    「對你母親來說,深愛的家人與除此之外的他人,這兩者也許是很明確地被區別開也說不定。所以,她必定無法允許其他人擅自踏入這塊私人領域。」


    「……這種性格,能夠勝任偶像這個職業嗎?」


    「……也許就是因為這種性格,才能在支持者麵前徹底扮演偶像『澤村和美』這個角色,這種解釋也是說得通。」


    我大大歎了口氣。


    「在這邊瞎猜也無濟於事。奶奶看來還在睡,先去看看小媽的情況吧。」


    在休息室的角落,小媽正坐在摺疊椅上。她視線低垂,臉也哭腫,雙拳緊握著,這副光景看了真令人難過。


    可以的話,我實在不想看到母親的這種模樣。但我不能移開目光。雖然不太明白緣由,我就是覺得自己產生了類似使命感的情節。


    「小媽,你沒事吧?」


    「……對不起,讓隆史也為我擔心。我已經沒事了。」


    小媽堅強地笑著這麽說,而我馬上就後悔自己所說出的話。


    「……怎麽可能沒事啊……我在說什麽蠢話。」


    「你怎麽這麽說?」


    「我很清楚,因為我是小媽的兒子嘛。在小媽給我看過的演技裏頭,這次是演得最爛的一次。輕輕鬆鬆就能看穿你在故作堅強了。」


    講完沒多久。小媽就不再強顏歡笑。


    「……真沒出息。看來從二十七年前開始,我就一點也沒有成長。」


    低聲講完這些,小媽就沉默不語了。當我思考這句話的真正含意時,在房間一角看著這一連串情況的店長,代替小媽說出了她的心情。


    「二十七年前,和美會選擇引退不再當偶像最大的理由,就是無法忍受這類支持者的粗俗言行。」


    「店長,你知道原因嗎?」


    「在澤村你父親過世之前,我聽他講過不少事情。住址被查出來後,有時候在半夜被人埋伏,有時候被人郵寄穢物,總之非常過分。當時還沒有跟蹤狂這種說法,事務所在這部分也疏於注意這類問題.」


    「……本來,我以為自己已經有這種程度的覺悟了。」


    小媽彷佛自言自語般地說著。


    「即使再度發生跟當年一樣的事情,我以為自己應該可以承受下來了。我也以為自己的精神層麵應該有所成長。看來我本身還是沒有任何改變。還是一樣會搞錯客人的點餐,也還是一樣隻要被講個兩句就開始想哭。」


    小媽說著的同時,注視著我的臉。


    「可是隻有一點跟當時不同。現在的我,有著非得保護不可的家人。不管再怎麽痛苦,我都不能逃跑。」


    然後小媽再次帶著含淚的眼眶,展顏而笑。


    「我是為了隆史和優香才變回十七歲,媽媽我是不會認輸的!」


    在這分悲壯的覺悟麵前,各種情感交互混雜,讓我幾乎哭了出來。


    為什麽隻有小媽得犧牲自己呢?


    回到一度逃離的演藝界。


    讓剩餘的壽命減半。


    遭受無謂的中傷毀謗。


    小媽不惜做到這種地步也想要保護的事物,就是我和優香兩人。


    這樣的我們不就像是嗽嗽待哺的雛鳥,隻是個單方麵受到庇護的存在嗎?


    我強烈感受到自己的無能為力,喪氣地垂下層膀。


    此時,從後方傳來說話聲——


    「和美,你自己一個人扛下太多責任了。」


    轉頭一看,奶奶正站在我們身後。


    她不管呀然愣住的我,飛快走過來並突然緊抱住小媽。


    「……媽?」


    「不管是隆史和優香也好,我也好,工作也好,你都想要靠自己一個人把全部扛下來不是嗎?這樣下去,總有一天會被壓垮的喔。」


    十七歲的奶奶擁抱著十七歲的小媽,露出跟平常一樣的笑容。


    「……傷口……已經沒事了嗎?」


    「你看,好得很,像這樣精神抖擻呢。雖然好像不小心打了瞌睡,讓你多操心了。」


    奶奶好像什麽事都沒發生似的一笑置之。但在她的背上,被男子砍傷的傷痕依舊清晰可見。


    「求求你,請不要再這樣亂來了。你可是好不容易才返老還童成十七歲身體。請再多保重你的身體吧!」


    「我可不是想讓自己以年輕貌美的穿體死去才變回十七歲。如果那時我沒有出手保護和美,不就沒臉去見在天國的博史了嗎?」


    奶奶說出自己兒子的名字。


    「以前也發生過好幾次類似的事,而博史每次不是都會去解救和美嗎?真的是我最引以為傲的兒子呢。」


    奶奶這麽說時的表情,看起來真的十分自豪。


    英年早逝的父親,沒辦法告訴我當年的英勇事跡。


    討厭回首過往的母親,也不曾提起那些浪漫故事。


    但想必,我老爸一定是個超級帥氣的男子漢吧。拯救陷入危機的偶像這種事,不正是超級英雄才能辦到的壯舉嗎?


    「……現在,和美又再度成為偶像。」


    奶奶如同在回憶往事般地緩緩說著:


    「而博史已經不在人世,這次輪到我來保護和美了喔。」


    經過二十七年的歲月,這份遺誌從兒子傳到母親身上。雖然順序跟一般情況完全相反,還發生了當年的老爸與現在的奶奶年紀相同這種亂七八糟的現象。然而在這其中,確實包含了堅定的羈絆。


    「……即……即使是這樣!」


    小媽用哭喊般的聲音懇求:


    「至少在這最後一刻,請你安穩地度過吧……」


    這句話讓我感到些許不恊調。不過小媽接下來的一句話,把這微小的不協調感全部掃蕩得一乾二浮。


    「媽,你的壽命已經所剩無幾了啊!」


    怦通。我聽見心髒猛烈跳動的聲音。


    我感覺自己的體溫似乎急速下降,於是開口詢問小媽:


    「……奶奶的壽命……已經所剩不多了?」


    「是啊。如果能夠撐過一年,大概就很謝天謝地了呢。」


    很輕描淡寫地,奶奶真的非常輕描淡寫地告訴我們。


    「為什麽會這樣?壽命不是隻會減少一半而已嚼?奶奶的剩餘壽命難道原本就所剩無幾了嗎?」


    「『減少一半』的情況,是指像我這種還剩下幾十年壽命的會員。」


    小媽的視線垂向地麵,說出了真相:


    「為了創造出十七歲的身體,需要十七年的壽命。就算是原本剩餘壽命就很少的人,隻要接受了儀式,就會毫不留情地耗費掉十七年的份量。最壞的情況,在儀式時當場死亡也是有可能發生的。」


    我感到一陣暈眩。腦袋裏就連最簡單的算術也沒辦法進行。也就是說——


    「如果剩餘壽命不滿三十四年的話,就會單純地直接扣掉十七年的壽命,是這樣嗎?」


    芽子表情僵硬地詢問,小媽則輕輕點頭。


    「十七歲教的會員之所以幾乎沒有老年人,就是因為這個理由。所以,當我聽到媽變回十七歲的時候……」


    小媽無法繼續說下去。


    ——也就是說,即使變成十七歲,也還能存活將近十年左右啊。


    我不禁對幾個小時前還講著這種話的自己感到火大。


    ——距離去「那一邊」與敦史和博史見麵的日子,想必也不會太遠了吧。


    奶奶的死期已經迫在層睫。


    「……媽,為什麽你不惜如此,也要變回十七歲呢?」


    在微微顫抖下,小媽如此詢問著。


    「我隻是討厭那個老給和美添麻煩的自己,就隻是這樣喔。」


    在溫柔的微笑中,奶奶這麽回答。


    「我連出外買個東西都做不到,而和美卻幫把我日常生活的一切都打點好。明明自己也因為工作跟養育孩子而忙得不可開交了。雖然我打從心底感激,那心情卻被愧疚感給慢慢地取代掉。」


    「因為,我希望至少要能讓媽你可以更長久活下去……」


    這句話帶著完全不符合十七歲女孩子的沉重感。這是經曆過好幾次身旁的人死亡,並且跨越悲傷,屬於四十多歲之人的心聲。


    「不管我活得再久,博史也不會因此就活過來啊。」


    然後,這句話則是看透小媽的內心,屬於七十多歲之人的心聲。


    「……老實說,其實我分不太清楚自己到底是活著還是已經死了。我一定是因為和美的辛勤照料才沒能死去,隻是如此而已吧。」


    小媽張開雙眼。碩大的淚珠,順著臉頰滑下。


    「毫無作為地活著,實在非常辛苦呢。人啊,如果沒辦法為誰而有所貢獻的話,是無法繼續活下去的。不管是為了國家也好,為了家人也好。總之,我希望自己的這條性命,能夠為了你們而派上用場。」


    「……這就是……變回十七歲的理由?」


    「就是這麽一回事呢。如果是這個身體,不但不會給和美添麻煩,反而還能陪優香玩,也能幫忙照顧隆史;更能夠像以前的博史那樣保護和美。」


    奶奶說完後,再次用力抱緊小媽。


    「和美認為自己非得好好養育這兩個孩子的這份堅持,真的非常了不起喔。自從博史過世以後,你就是靠著這股信念,才能一路努力到這種地步。」


    我非常清楚小媽到底有多麽拚命。也因為責任感實在太過強烈,她才會在沒有跟任何人商量之下,就讓自己的壽命減半。


    「但是稍微多依賴我一點也沒什麽關係嘛。和美根本沒有必要自己一個人把所有事情都背負在身上。我就是想要為和美盡一份心力,才會變回十七歲。」


    「……真的……沒關係?媽你不會後悔嗎?」


    小媽這樣哭著詢問,奶奶則是以笑容回答:


    「比起難看地等待死亡來迎接,現在我似乎可以死得非常幸福了呢。」


    現場所有人都沉默不語。隻要活超過七十年以上,就能夠變得對自己的生死如此達觀嗎?隻不過才活了十七年的我,什麽也說不出口。


    「……雖然我不喜歡對別人的家庭說長道短……」


    打破這股沉默的人是店長。


    「但小和可以再稍微放鬆自己,多跟家人們撒嬌一些不是很好嗎?就像小和非常重視家人們一樣,我想大家也一定非常重視小和你喔。」


    這句話裏頭蘊含了五十年的人生經驗。因為奶奶的年齡變回十七歲,所以店長就成為這裏最年長的人。


    「就是說啊,和美要再多撒點嬌才行。」


    奶奶就像在小媽耳邊低語般,極為細語溫柔說著。


    「痛苦的時候卻要強顏歡笑,這樣對身體很不好喔。想哭的時候就放聲大哭,想逃避的時候就盡管逃避,這樣就好了。」


    「……真……真的……非常……謝……謝謝你。嗚……嗚啊……嗚哇啊啊!」


    好不容易對奶奶道謝後,小媽有如河流潰堤般,放聲大哭起來。


    除了老爸和爺爺的葬禮以外,這一定是第一次看到小媽這樣子大聲哭泣。或許她是希望能夠在我這個兒子麵前,永遠當個不抱怨、不流淚的強悍母親也說不定。


    許多年來,小媽一定自己孤身一人,對抗著各式各樣的障礙吧。


    明明完全沒有必要這樣孤軍奮戰啊。


    「嗯,你一定很辛苦呢,但沒關係了喔。」


    在奶奶的懷中,就連小媽也像是個小女孩一樣。啊,不,小媽的外觀的確是個十七歲小女孩啦。不過我不是指這個。奶奶是個能讓身邊的人對她撒嬌的天才。不管是我還是優香,甚至是小媽,在奶奶的麵前都會徹底地向她撒嬌。


    大家都很清楚,在這裏頭包含著奶奶的自我奉獻與自我犧牲。但即使很清楚這點,還是會想讓奶奶擁抱自己的一切來向她撒嬌。實在是很不可思議的力量。


    ……若再繼續亂七八糟地東想西想,或許就太不識趣了。


    ——想哭的時候就放聲大哭,想逃避的時候兢盡管逃避,這樣就好了。


    小媽所需要的,就隻是這麽單純的一句話而已。


    感覺視線變得有點模糊,於是我用袖口擦了擦眼睛。接著往芽子的臉上看去,她也和我一樣,徽微泛著淚光。


    「我還是第一次看到芽子在哭的樣子。感覺有點意外。」


    「真是失禮。不要把我說得像是沒有情感的機器人好嗎?」


    芽子的嘴角微微一揚,用和平常一樣的語氣淡淡說著。唯獨在她眼角的晶瑩淚光,透露出現在的心理狀態跟平時不同。


    「……雖然這種說法似乎不太好,但我終於放心了。奶奶會變回十七歲,不是因為什麽奇怪的理由。」


    「你這樣才讓我意外。我以為不管發生什麽事,你絕對都會相信自己的家人呢。」


    「要在毫無根據下就無條件地相信,果然還是件很難受的事情。小媽剛變回十七歲時,我一開始也完全搞不懂她在想什麽。即使調查了關於十七歲教的情報,也淨是些『男女情事』的話題而讓人感到厭惡。」


    我輕籲了口氣說:


    「然而小媽的目的是為了我們這些家人,奶奶也一樣。這樣子,我也終於有自信能夠抬頭挺胸地對芽子說了——」


    我筆直地注視著芽子,並且宣言:


    「十七歲教並不是『萬惡的根源』。至少我的家人,不管是小媽還是奶奶,她們都是我最棒的家人。」


    「……是啊,我真的很羨慕你。」


    芽子拿出手帕拭去眼淚,開心地笑了。那是我至今從未看過,是她最棒的燦爛笑容。


    ……不,不對,這個笑容不是用這種表現就可以解釋的事物。


    「這好像是我頭一次見到芽子真心地對我微笑。」


    我真的從來沒看過,芽子打從心底笑著的這個表情。


    「……應該沒有這回事吧?」


    「……就是會有這回事喔。」


    在這之前,我一直覺得芽子的笑容有股類似虛假的感覺。芽子是否真的有打從心底在笑,這點我也一直抱持著疑問。雖然表麵上的人際關係很圓滑,似乎又散發出一種心靈完全沒有交集的寂寥感。


    但是現在,芽子羨慕我們的這個情感,非常率直地傳達而來。這讓我確實相信,她是真心在笑著。


    「總覺得,我終於真正成為芽子的『男朋友』了。」


    如此小聲說著的同時,淚水再度模糊了我的視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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