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有隅田川的煙火施放,所以應該是七月的尾聲吧。怎麽會這麽不小心呢,遊馬一直對那天把駕照弄丟的事感到後悔不已。而且很不巧,東西就掉在家裏。


    早上真不該在要出門前,邊走邊翻找確認包包裏的東西的。他臨時想起要把那張珍品cd還給朋友,就直接把手塞進背包裏,一邊找一邊衝下樓梯,朝玄關跑去。大概就是掉在那途中的某處吧,他卻完全沒注意到。而東西是被彌一撿到的。


    彌一的身子骨還挺硬朗有活力,不過畢竟歲數比遊馬的祖父還高,所以視力已相當衰退。他從懷裏拿出老花眼鏡,走到外廊較明亮之處,把手上那東西一下拿遠,一下拿近,這才好不容易看清持有者的大名,「噢嗬!」地喊了一聲。


    「遊馬少爺不知何時竟也去考到駕照了。看來我的年紀真的老羅。」


    說完就這麽把東西收進懷裏,然後馬上把它忘記了。這間與古老寺院比鄰的房舍,從大門到前院就有三處位於建物間的庭園,而建物旁的空地四周種有大量的茶花和樹木或花草,替所有植物們澆水的工作目前是由彌一負責,這是個相當需要體力的任務。而且那天明明是酷暑之日,那些癡狂的門人弟子們卻還是會來參加這個並不算盛大的茶會,所以也沒辦法那麽悠哉。


    等到他想起,已經是茶會結束後的事了。他整理完水屋(注4)後,才把手伸進懷裏便摸到那個證件夾。


    「啊,我想起來了。」


    公子坐在已無賓客的茶室上位,身上穿著鳥之子色(注5)的小千穀縮(注6)夏季和服,配上茄紫色的腰帶。她清麗的背影,令彌一才剛講到一半的話語停頓下來。


    公子正猶豫著不知該把插在古銅鶴頸花瓶裏的木槿收拾清理掉,還是該讓它維持原樣。


    「什麽事呀?」


    她回頭望向彌一。彌一將早上撿到後就一直忘到剛才的駕照遞給公子。不是自己的,也不是丈夫的,這是兒子的駕照。這項物品的存在,公子竟渾然不知。


    看起來這張駕照是去年十一月核發的。遊馬在十月就已經年滿十八歲,所以應該是在生日前後就自立自強地跑到駕訓班上課了吧?費用是哪來的呢?不,不對,該在意的不是這類的事。問題在於,那是遊馬要麵臨大學入學考試的時期,應該沒有到駕訓班上課的餘裕才對。他那時不是在參加補習班的「考前衝刺班」嗎?雖說成效不彰,竟然一間大學也沒考上。


    還有,夾在這張駕照下頭的高速公路使用費收據又是怎麽回事?今年二月十日?公子就這樣把花放著沒動,站起身走回夫妻倆的臥房,啪啦啪啦地翻看桌曆。兒子要考試的日期都用紅筆畫了一個圈圈,二月十日當天也畫上了一個紅圈。那天應該要去京都大學參加入學考試的兒子,為什麽會經過橫濱高速公路的收費站呢?當她的手按住太陽穴,陷入思考時,為了出門去隅田川而換裝完畢的丈夫秀馬,從書房探頭進來問了一句:「怎麽啦?」


    「你這個大蠢蛋——!」


    音量大到令整座古老房舍皆為之搖晃。身為一家之主的秀馬,雖然體魄並不算特別強健,但不愧自幼便接受武術鍛鏈,方才怒吼時的身軀看起來就像漲大了兩成。他氣得滿臉通紅,不巧這陣子又血壓偏高,怒吼之後或許是有些缺氧吧,竟頭暈目眩了起來,結果落得要讓年屆七十、早已退休的風馬攙扶的下場。


    「哎呀,你冷靜點。」


    「冷靜有什麽用!這個渾小子是在搞什麽?佯裝為了考試認真讀書,結果卻跑去駕訓班!假裝去參加入學考試,沒想到竟、竟、竟然是去聽演唱會!把人當白癡耍也該有個限度!五所大學都沒考上,你知道這讓父母在世人麵前有多抬不起頭來嗎?就算如此,因為你媽媽說你應該會是最沮喪難過的,所以家裏所有人都小心翼翼地避免提起這件事,你都沒發現嗎?竟然辜負大家的期望!」


    自己皺著眉頭、盯著月曆看的當兒,正好被丈夫看到了,所以公子霎時間根本無法想出借口搪塞,更何況還是在連自己都無法理解事件全貌的狀況之下。如此這般地解說給秀馬聽個明白後,他突地暴怒開來,立刻要遣人去把遊馬給叫來,什麽茶會後的餘興活動早已被他拋在腦後。雖說有行動電話所以不怕聯絡不到人,但公子仍以今晚在隅田川河畔有不少人正在等待秀馬出席為由,勸秀馬還是趕快出門為宜。最好能等明天冷靜下來後,再向他本人間清楚是怎麽回事。


    但是,正當秀馬朝玄關走去,準備出門時,說巧不巧,正好碰到早上劉海發色還是黑色、現在卻染成藍色的遊馬回來。


    「那個頭發是怎麽回事!」


    對遊馬來說,就算要他整頭染成藍色也無所謂,不過還是要考慮到雙親的適應度,所以點到為止地隻染了一部分,希望讓形象的轉變沒那麽誇張顯眼,偏偏時機卻如此不巧。鞋子都還沒完全脫掉呢,胸口就被人一把抓住,硬是被拖拉進客廳裏,讓遊馬驚訝得目瞪口呆。


    「彌一!有你跟在他身邊,為什麽還會搞成這副德性?以前不是交代過遊馬就麻煩你照顧嗎!」


    「這、這都是我不好!真對不住!」


    彌一把頭磕到了榻榻米上。


    「栞菜!你也是!彌一已經上了年紀,所以今年一月時不是有叫你要像照顧行馬一樣,幫忙多留意遊馬嗎?我明明有講過,你怎麽都沒聽進去!」


    「是!對不起!」


    栞菜往後倒退了四、五步之後,才在走廊上看不到身影的地方跪倒下來。


    「這個家裏除了女人、小孩和老人之外,竟然就沒別的人了。要是家裏能有個更可靠的男人在的話,就不會發生這種令人汗顏的事了。真是的,沒一個上得了台麵……」


    秀馬抓抓腦袋。搭船遊河看煙火的事,這時他已經完全忘記。


    「不不不,彌一和栞菜各有各的考量……」


    風馬開口袒護遭到狠罵的弟子們。


    「爸,請您不要說話。真要說起來的話,覺得身為兒子的我太過認真又不懂圓融,希望孫子能夠多點遊玩的心,所以給他取名叫『遊馬』的人,不知是誰呢?就是您啊!結果這家夥變成這種無可救藥的脫韁野馬,還不就是因為您!我本來是不讚成,我本來就是不讚成的……」


    「老公!」


    公子抓住震怒到話都快說不下去的丈夫手臂。


    「這不是誰的錯。若真要歸咎責任的話,也是身為雙親的我們有錯!」


    在場的所有人,包括當事者遊馬在內,都深深地點頭同意這番話。不過他們當然沒有真的做出頷首的動作,隻敢在心中這麽想。


    站得像尊大怒神似的秀馬,環視全場所有人後,「嗯」地點了一下頭,便在壁龕前雙臂交握,正座了下來。遊馬這邊則像在等待暴風雨經過般地低頭站著,看不出他究竟在反省,還是在驚恐害怕,隻見他的大腳趾看似煩躁地扭來動去。這家夥真像蒟蒻,秀馬心裏這麽想著。


    身為父親的秀馬一開始曾建議遊馬報考京都的大學,就是希望他身為茶道流派的繼承人,最好能在年輕時好好體會真正的京都文化。友衛家以「阪東巴流」為名,傳授武家之餘興技藝的弓道、劍道及茶道,原本三種技藝皆以相同的精神來教習,現在則以茶道為流派的重心。就算鑽研得再精深,現實社會裏也沒有地方可施展弓術,更沒有地方容許刀劍揮舞,但茶道不管在任何時間或空間,都不成問題。若想在現今時代將友衛家的精神繼續傳承下去的話,也隻能靠茶道一途了。


    話說回來,所謂的茶之傳統,再怎麽說也是來自京都一帶,關西地區也有許多事物該去見識見識。就算是武家茶道,在鑽研茶道的路途上,也有江戶風格無法完全適用的場合。秀馬自己


    經曆過這種辛苦,才會為遊馬著想,認為他若能親自去感覺體驗,應該會比用道理去教訓他來得更易融會貫通吧。他並沒有要遊馬拚命去學習「京都茶道」,若真的這麽做,反倒令秀馬困擾。但是,教科書不管在東京還是京都畢竟也沒啥兩樣,若在大學求學的四年裏居住、生活在京都,試著呼吸京都的「空氣」,對一個家業的繼承者來說,絕對不會毫無助益。


    「沒想到叫你去呼吸空氣都這麽困難。若你是拚了全力卻還沒考上,那倒還有話講,但你竟然是為了玩樂而把考試丟一邊,這太讓人心寒了。好,我知道了,現在我就以父親的身分,也以掌門人之權來決定怎麽處置你。若真的那麽不想去的話,大學不去念也無所謂。重考班也不用去了,給我到寺院去吧,請他們從頭到腳好好地整治整治。到哪去好呢?對了,就到比叡山的天鏡院好了。雖然不是禪宗的寺院,不過聽說那兒的柴門老師父以嚴格聞名,常有門下徒弟捱不住訓練而跑掉,導致人手不足。就算這家夥是根廢材,應該也比沒人可用來得好吧。栞菜,去給我準備筆墨紙硯,我要寫信。在這之前,要齋戒淨身。彌一,到庭院去備好冷水浴要用的東西。」


    原本還漲得通紅的臉孔,血色竟已退去,反倒顯得蒼白,家中所有人都知道,這時候的秀馬比怒吼時還要更加危險。在眾人又懼又怕的注視下,友衛家的掌門人秀馬倏地站起身,走出起居間。


    彌一和栞菜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公子試著要安撫丈夫,一邊喃喃念著,一邊追在他的後麵。


    「為什麽不道歉呢?真是笨耶。」


    弟弟行馬這麽說。他還隻是個十二歲的小學生。


    「哪有機會給我道歉啊。」


    「也是啦,但……」


    行馬求援般地看著祖父。祖父看來似乎已錯失離開現場之良機。


    「欸,你膽子也真是夠大的呐。這次連爺爺也沒辦法幫你說話了,可別怨我啊。夏天是還好,但冬天的比叡山很難熬吧,你可要多注意身子。這麽看來,今晚咱們家應該沒有晚飯可吃了吧,老頭子我肚子可是餓壞了。」


    他一邊說著,一邊消失在通往廚房的路上。該不會是因為附近那位跟他感情很好的老太太前幾天過世了,才會導致爺爺有點癡呆恍神吧?行馬心中這麽懷疑著。


    「唉……」


    遊馬一屁股坐下後,又在起居室的中央攤成個大字形。


    「真受不了!」


    行馬在他身旁輕輕坐下,問他:「這該怎麽辦?」


    「不怎麽辦啊。」


    「那你要去寺院嗎?」


    「我才不去咧。」


    「要是什麽都不做的話,就會被送去寺院了啊。從以前我就在想,哥哥你該不會是個笨蛋吧?」


    「搞不好是喔。五間大學都落榜了嘛。」


    他滿不在乎地回答,接著翻了個身。


    「可是,這裏頭有四間學校的考試你都沒去吧?那就是隻有一間學校落榜啊。」


    「是是是,你頭腦最清楚了。」


    正是如此。長輩建議遊馬去報考京都的大學,雖說心態上多少有點抗拒,但還是向四所學校提出了考試申請。但與升學輔導老師討論之後,為了保險起見,還是決定報考一間東京都內的學校為宜,他覺得這樣應該就不至於引起無謂的風波,隻要去參加東京都內的大學考試就好了。這麽一來,雙親就算為他的將來訂立了再怎麽偉大的計劃,恐怕也隻能讓他到已考取的大學就學。


    可是,大概是太小看入學考試的報應吧,為了安全起見而報考的東京都內大學也沒有寄錄取通知給他,一切都隻能等明年再卷土重來。


    友衛家承傳著「武家茶道阪東巴流」,現在的掌門人「友衛秀馬」為第十代傳人。


    若向上溯源,甚至是可追溯到村上源氏(注7)的尊貴家世。在日本中世的鎌倉·室町時代,是統治播磨地區之一族的分家,可能是因為分家的祖先擅長弓術,所以將弓術道具中的革製護臂「輛」之象征圖形「巴印」(注8)作為家紋,因為又被稱作「輛繪大人」或「友衛大人」。


    京都還有另一個被稱作「巴家」的茶家,同樣也是友衛家的分支。


    室町時代,友衛家的一位祖先從小便遁入佛門,在京都的寺院中向村田珠光(注9)學習茶道。當時在茶道方麵還沒有認可或證書之類的製度,不過他離寺時,向珠光求得「朱」一字,此後便自稱「朱善」。似乎也是在這個時期才冠上姓氏的「巴」字。這位巴朱善就是今日在京都廣為人知的「宗家巴流」之始祖。


    朱善身為僧侶,所以並沒有親生兒子,之後的世世代代都是以收養養子的方式將巴流茶道傳承下來。現今在當年屋舍原址的廣大腹地內,還有個規模雖小但樣式完整的寺院大門,簡略地表達出這兒是間寺院。而掌門人即為寺院住持。不過大部分都隻是形式象徽,約到了江戶末期時,掌門人便可名正言順擁有妻室,現在也變成由親生兒子來繼承掌門人地位了。


    從流派始祖朱善還在世的時候開始,「友衛家」及「巴家」在茶道上便維持著一種若即若離的關係。因為無論與幕府間的關係是深是淺,各家都須要一個如茶會主人般的角色存在。


    江戶中期的友衛家有位文武兼備、名喚仙之介的青年。可惜時代已非戰國之世,幾乎已找不著能讓他發揮長才的地方。再加上他不是長子,便將閑暇的時間全部用在鑽研武術和治茶之道上。不久他便離家到京都去,受到巴流第八代掌門人的賞識與疼愛,本欲將他收為養子,希望讓他繼承掌門地位,但他不願接受掌門的要求,反而希望能得到許可,讓他到江戶去。


    至於理由為何,則有各種說法。有人說他身為精通武藝之人,當然不甘投於僧門之下。也有人說他已修得茶道之極意,接下來想讓劍術與弓術達到巔峰,於是便展開武人修行之旅。還有人說他是想到江戶去尋找仕官的管道,但從他留下來的日記「馬耳東風」來解讀的話,其實也沒什麽意思,他隻是聽到播州赤穗浪士的傳聞(注10),認為江戶或許還會發生什麽大事,可以的話他也想在裏頭參上一腳,不然至少還能親眼見識一下事件始末,所以才急著要到江戶去。簡而言之,他就是個好事份子而已。這本日記說不定就是因為寫有這樣的內容,所以才嚴格禁止外界閱覽,自家人當中也隻有極少數的特定人士方可一讀。


    在那個時候,巴流第八代掌門人看著獲得許可而興奮地往江戶衝去的仙之介,決定先將之前賦予他的「朱」字取消,改給他一個「馬」字。甚至之後還派專門建造茶室的木匠及園藝師傅到江戶去,在某間有過交情的寺院附近建造茶室,作為祝賀的禮物。茶室的扁額上寫有「行空軒」的字樣,應該是想表達自己欲祝福對方能夠如「天馬行空」般無拘無束、自由奔放的心情吧。


    這就是「阪東巴流」的起源,身為掌門一族的友衛家,從此之後便習慣在兒子的名字裏加上一個「馬」字。從初代的「仙馬」開始,接著是「天馬」、「洋馬」、「篤馬」……第九代為「風馬」,第十代是「秀馬」,他的兒子們則喚作「遊馬」和「行馬」。因此遊馬戲稱這個家為「馬小屋」。


    「啊,你們還在這兒。」


    紙糊拉門被拉了開來,端著圓形竹編托盤的栞菜現身。托盤上盛裝有急忙做好的飯團和麥茶。才剛把托盤放到榻榻米上,遊馬便把手伸了過去。


    「怎能這樣躺著就抓呢?快起來。」


    遊馬懶洋洋地坐起身來。栞菜歎了一口氣。


    「掌門人是認真的,他正以驚人的氣力在磨著墨呢。眼前應該沒辦法了,但明天請早點起床,好好地去跟他道歉吧。被囑咐要去寄那封信的正是栞菜。掌


    門人一有吩咐,栞菜一定要照做的,所以若不在這之前道歉挽回的話,那封信就會寄到寺院去了。」


    她正經八百地提醒告誡,遊馬卻隻顧著吃東西。


    「遊馬少爺,您有在聽我說話嗎?跟寺院提出這樣的請求後,可是沒辦法說要反悔取消的唷。」


    遊馬敷衍了事地回應「好啦好啦」。栞菜「碰」地一掌拍在榻榻米上。


    「最近栞菜看著遊馬少爺,也覺得又煩躁又惱火。身為武家之人,就不能再俐落凜然一點嗎?基本上,因惡作劇而被訓斥、或因失敗而被責罵的話,都還能幫忙求情討饒,但說謊、欺騙、在背地裏偷雞摸狗,這種事栞菜也是最討厭的。一點也不像個男子漢。太卑劣了。栞菜覺得好可恥。」


    「就跟你說我知道了嘛……」


    遊馬嫌煩似地說著,揮手做出甩開的動作。


    「要是用這種態度的話,那這個就由栞菜保管好了。」


    朝栞菜一看,她竟拿著駕照。看來是在方才的騷動中,被怒不可遏的秀馬丟了出去,才會滾到走廊那兒去的。沒辦法了,遊馬將吃到一半的東西放下,將手指舔幹淨後,雙手掌心朝上地舉到額頭前麵去。


    「對不起。請把它還給我吧。」


    栞菜「啪」地把駕照甩打在伸出來的手掌心,接著站起身來。在離開房間時回頭再次叮嚀道:「記得要在晨間練習之前去道歉。」


    紙糊拉門關上後,下方還挾到她的袴裙一角,門的另一邊「咻」地將之拉走而消失。栞菜從早到晚都穿著袴裙。雖說今天穿的袴裙特別美麗好看,但平時卻是穿著跟武道袴沒什麽兩樣的袴裙。都已經快要三十歲了,卻還是對戀愛或結婚完全沒興趣的樣子。


    聽說在遊馬還沒出生前的某一天,有個小女孩跑到友衛家門口,高聲地呼叫起來。隔壁的和尚看到這個小女孩,正想問她有什麽事時,她本人卻隻顧著喊「拜托你、拜托你」,苦求對方代為引見。雖然看起來是想拜訪她的祖父彌一,但實在不知為何會變成「拜托你」。一個嬌小的女孩子,用力叉開雙腳站著不動,兩頰通紅……和尚到現在看到栞菜,仍會回想起她當時的模樣,因而咯咯咯地笑出聲來。


    栞菜就這樣成為入門弟子。在她之前,「阪東巴流」是沒有女性門生的。女性止步的規定畢竟已不合乎時代潮流,所以當時的掌門人風馬正與妻子一同研究女性的茶道作法。雖然年紀尚輕,但她仍是同門子弟中的第一位女性。不過,栞菜自己對女流茶道並沒有興趣,她曾哭著表示自己一心隻希望能學到和大家一樣的東西。一直到現在,她雖然會幫忙公子教導女弟子們學習女流茶道,但自己卻絕對不那麽做。她的言行舉止遠比遊馬或行馬還要來得有男子氣概。


    「哥哥,栞菜是真的生氣了。」


    「我看了也知道啊。」


    雖然看起來像隨便應付了事,但遊馬內心其實相當害怕。要是讓她說出「現在馬上到道場來!」這類的話,勢必會吃上很大一頓苦頭。栞菜可是個武術高手,而且絕不會放水。阪東巴流的劍道完全以實戰為本位,原本就不是名門流派的正統劍術指導,所以較偏重如何取勝,而非注重修身。尤其在由前任掌門人風馬指導的時期,阪東巴流的劍道還曾經野蠻粗暴到被人揶揄是幹架道。而她就是風馬的直屬弟子。


    「果然還是去道歉比較好吧?」


    行馬一邊盯著剩下的最後一個飯團,一邊說著。遊馬也拱著背脊,盯著那個飯團看。


    「道歉又能如何?」


    「就可以不用去寺院了。」


    「那倒是有可能啦……但是……」


    他稍稍伸直了背,將雙手交叉在胸前。行馬覺得他是在模仿老爸的動作。


    「就算可以不必被送去寺院,想必還是得去京都的大學吧。那,畢業之後為了要繼承家業,從早上開始就要練弓術練劍道練茶道,絲毫不能分心,要一個勁兒做訓練修行。要是不那麽說的話,這個場麵不就更加難以收拾了嗎?『很抱歉我說了謊,以後不敢了』,若這麽說便能把事情解決的話就好了。但這樣不是很慘嗎?我覺得那會是個非常糟糕的開始。」


    行馬說:「所以我才說,這件事一開始就已經很糟了。」


    「這個嘛,有件事想打個商量……你想不想繼承這個家呀?」


    行馬左肩稍微縮了縮,露出警戒的樣子。


    「你什麽意思?」


    「我的意思是,不一定要因為我是長男,就非得讓我來繼承不可啊。我覺得你比較適合那個位子,乖巧聽話又認真踏實,腦袋一定也比我靈光的吧!」


    他試著吹捧一下行馬,伸手拿起剩下的那個飯團,咻地遞出去。但行馬把手縮到背後,不肯收下。


    「這個,我啊,有聽栞菜講過唷。她叫我不能被這種東西誘惑,輕易說出不得體的話。就算我隻是想開開玩笑,但被各式各樣的人傳來傳去後,聽起來就會像真有其事,變成一門騷動的禍源。無論何時何地,一輩子都要以助手的身分來幫助哥哥,我是非這樣回答不可的唷。」


    遊馬目瞪口呆地盯著弟弟看,將手上的東西放回盤內。


    「什麽一門騷動,真是夠啦。那家夥搞錯時代了吧?那是從前將軍或大名武士之家才會有的事。我跟你會為了爭奪掌門人的位子而互鬥?若是京都的本家那兒倒還有可能,我們家這種是沒人要搶的啦。吃著有如仙人飲食般的簡素飯菜,做著天狗訓練般的艱苦修行,我又不是小時候的源義經。累個半死還賺不了幾個錢,當個這麽小的流派掌門人,也隻能在家裏作威作福而已。要是出個什麽狀況,那些叔叔伯伯們就一窩蜂地跑來碎碎念,就算是一點無聊的小事,也得一一跑到京都那兒去請示。就算我去了京都,結果還不是得向那些家夥低頭奉承?我才不幹哩!不覺得很傻氣嗎?阪東巴流?很了不起嗎?還不就這樣。」


    事實上,這樣的事真的發生過。


    秀馬之前在警察學校擔任教授武術的教官,五年前才辭去這份工作,繼承阪東巴流掌門人的位子。在宣布襲名的茶會上,因為京都本家巴流的掌門人帶著祝賀的禮物前來,所以他們還必須再到京都回禮給對方。因為公子在前幾日便身體不適,秀馬便改帶著長男遊馬同行。那時他還是個國中生。京都的巴家有三個小孩,在一姐一妹之間還有個兒子,年紀比遊馬大一歲,是個渾身散發京都貴公子氣息的纖弱少年。


    「阪東巴流喔,」少年以京都特有的悠哉口音,這麽說著:「小不隆咚的,挺不錯嘛。」


    這當然是把人瞧扁了。雖然生氣,但遊馬還是默不作聲。一方麵是完全沒有回嘴的心理準備,另一方麵則是遊馬自己也因流派弱小之事而感到自卑。


    要是那時有講句什麽就好了。要是有動手揍他、叫他別小看人家就好了。雖然湧起了總有一天要他好看的敵對意識,但那卻是永遠辦不到的事。總之,對遊馬而言,京都是個前緣惡劣的地方。


    行馬一臉不置可否的表情,望著他的兄長。


    「所以你不想去京都?」


    「還好啦。而且到處都有寺院或神社燃燒沉香的氣味。不過也不壞啦,不壞不壞。那裏有舞妓,食物似乎也挺美味的。但是呢,你不覺得這些應該等年紀更接近老爺爺一點時,再來享受會比較好嗎?我現在才十幾歲,東京這裏等著我做的事還多得跟山一樣呢。」


    「例如說?」


    「例如說……總之是多不勝數啦。你也試著站在我的立場稍微想想看嘛。國中和高中都是念那種硬邦邦的男校;國中時覺得身為警官之子,若是闖了什麽禍就麻煩大了,高中時則因自己是掌門人的兒子,怕惹出事端造成家裏的困擾,所以我一路都是忍氣吞聲、


    老老實實地走過來的。再這樣下去的話,我一輩子都不會受女孩子們歡迎青睞,隻能揮著茶筅混口飯吃而已。甚至在這之前還得到寺院去修行,別開玩笑啦,真是夠了。我又不是被虐狂。」


    回想起來,五年前的那個時候,他莫名地顧慮父親的立場,認為對本家巴流的大少爺回嘴動粗應該不太好,但當時若能別想那麽多的話,應該輕鬆便能把大他一歲左右、卻弱不禁風的家夥給一拳打飛。雖然不算是完整而確切的認識,但說不定也就是在那時,他發現了自己的怯懦與退縮。真要說起來,他會在這個家裏使壞,正是那個事件的負麵影響。


    「想受女孩子歡迎,所以才把頭發染成藍色嗎?」


    「這是我重生的象征啦。從現在開始我要活得像我自己。若還留個三七分的黑發、吃著豆沙餡點心,那還有什麽搞頭?」


    「是——喔?」這次行馬出聲表達不置可否的心情,懷疑地看著兄長。


    「雖然還不知該怎麽進行,不過我也有我的人生規劃,也有遠大的計劃目標,要是現在就被限製住,那我可是很困擾的。」


    「這樣啊……如果是這樣的話,那就沒辦法了。」


    遊馬雙手撐在膝上,看似沉重地站起身子。正在動手收拾餐具的行馬察覺到他的動作,抬起頭看他。


    「要逃走嗎?你要離家出走對吧?」


    眼中閃爍著期待的光芒。


    原來如此,遊馬的確正在考慮這件事。他不想到寺院去。小時候隻要做了什麽壞事,馬上就被扔進隔壁的寺院裏。因為雙親向和尚拜托要格外地嚴厲管教,所以他不是整天都被罰打坐參禪,就是被罰用抹布將寺院的每一處都擦拭幹淨。他每次都被警告:若下次再做壞事,就不是送到隔壁去,而是要送去比敏山。也就是因為每次都被這樣講,才以為這隻是嚇唬他而已。就連正在被怒罵的當下,他心中仍打著「不可能真的做到這麽絕」的如意算盤。但是,看來這次真的會被抓去比叡山了。


    「大哥你不但為人輕浮,連做個決定都很慢呢。我啊,一開始就覺得你隻有帶著這個東西逃跑一途了。」


    「騙人,你不是叫我去道歉嗎?」


    「是沒錯啊,但如果你根本不想道歉的話,就隻能逃了呀。在事件平息之前,你都不能現身。」


    回到自己房間的遊馬,一屁股坐在床舖上。才剛購入的吉他正倚在牆上。那是一把紅色的stratocaster電吉他。


    那場演唱會太棒了。比大學入學測驗還要有價值。再怎麽責備他、要他反省,也是白費工夫。這是把受測日期設在與演唱會同一天的大學不對。


    那個流行樂團是由巴西街童所組成的年輕團體,有的成員年紀比遊馬還小。他們的賣點不是叮叮當當的旋律,而是以宛如從地球底部湧出的獨特韻律及魄力,令聽眾為之如癡如狂。


    未來不管到哪裏都找不著


    必須用力地撕抓揪扯搶奪


    才能在斷裂的指甲間誕生


    明明不懂他們的語言,但聽到他們這麽唱時,卻全身起了雞皮疙瘩。對呀,問題就在「生存方式」啊。令指甲斷裂的生活啊。我的生存場所不該是一本正經的茶室,也不該是老舊的道場。是荒野!在一片荒涼的原野獨自奔馳向前,這才是最適合我的方式。


    ……不過也隻是想想而已,當時還是天氣寒冷的冬季,隻好暫時先回家裏,之後就這樣沉浸在舒適的環境當中,不過前幾天一起去聽演唱會的萩田借他這個巴西樂團的cd,聆聽之後複又燃起興奮的情緒,想說天氣已經回暖,就組個樂團來搞些亮眼吸睛的活動吧,順便也把那土氣十足的發型處理處理,倒黴的是,他才剛意思意思染了一點頭發時,便東窗事發了。


    沒錯,這已經不是道不道歉、去不去寺院這種層次的問題了。「好!」正當他決定出發,準備動手打包行李時,弟弟行馬走進房間來。


    「準備好了嗎?不要忘了帶行動電話。也不為了給自己鼓舞或耍帥而從窗戶跳出去唷。那個比電影裏演的還要難很多,而且還會搞髒衣服。」


    「……」


    「還有啊,留張紙條寫著『請不用擔心,請不要來找我』,爸爸媽媽應該會比較放心一點吧。我覺得寫些像『我想一個人思考人生意義』之類的話也不錯。」


    「怎麽回事,你怎麽對這種事那麽了解?」


    「因為我之前就做過一次了啊。」


    遊馬完全不曉得有這件事。


    「是小學四年級的時候。因為突然害怕起來,傍晚就回家了,所以沒有半個人注意到我留的字條。」


    遊馬一邊將喜愛的t恤塞進背包裏,一邊露出驚訝的表情。行馬將雙手背在背後,靠在柱子上。


    「你為什麽要那麽做……?」


    這個跟哥哥不同、相當聽話乖巧的弟弟,應該不會被趕去隔壁寺院受罰才是。


    「我想就算告訴你,你也不會懂的吧……大哥能這樣悠哉真好。我啊,曾經聽栞菜說過,不管是我們這個流派還是京都的流派,一開始的創立者不是次男就是三男,總之都不是長男。就算是在本家,沒用的兒子還是要離家外出,從零開始努力一輩子。但是,之後卻變成由長男來繼承。每次都這樣。真的是很不公平啊。」


    「啊?可是你不是說你不想繼承嗎?剛剛就是這樣講的嘛。你要是肯幫忙承擔的話,那就真的是可喜可賀、可喜可賀呐。」


    行馬歎了口氣。


    「或許是吧。但是,不管大哥你怎麽說,我都不能順勢做出承諾。不然會被栞菜痛揍一頓的。你不用在意啦,這就是我的命運。要向祖先學習,自己開拓人生道路才行。我啊,雖然離家出走才八個小時,但我已經知道『人生的意義』何在了。」


    「我有時候會想啊,」遊馬用力壓一壓背包裏的物品,說:「隻把你當個小學生來看待,實在是太小看你了。」


    弟弟行馬又歎了一口更深長的氣,因反作用力而使背部離開原本倚靠的柱子。


    「這個是我要給你的餞別禮。若是有個萬一,應該能派上用場。」


    他遞出一個小包裏,看來像是用手帕包住的筷子盒。


    「準備好了?要走的話,最好趁煙火施放時再行動。這麽一來,就算發出些許聲響也不會被發現。」


    原來如此,敞開的窗戶外頭,的確有花火正向上飛去,發出「咻咻」的聲音,過了一下子便「碰」地炸開來。從秀馬的書房應該就可以親眼瞧見。往年秀馬早已在船形屋上開心地享受,留下來的家人們則叫外送壽司,從書房遠眺煙火美景。但今年卻淪落到隻有連酸梅幹都沒包的飯團可果腹,也隻能說是運氣不好了。真希望至少能吃過壽司再走。


    總而言之,遊馬無須刻意放輕腳步以免出聲,和平常要出門遊玩時一樣,就這麽抱著吉他和背包離家。因為沒別的地方可去,就先到萩田的公寓投宿。萩田是他高中的同班同學。


    真要說起來的話,正是因為這個過去曾因雙親工作而在巴西待過的萩田,為了某個傳奇樂團要訪日演唱而興奮狂喜不已,遊馬才會連入學測驗都蹺掉不去,反而跑去聽演唱會。將cd借給遊馬、邀他一起組樂團的也是萩田。所以他不可能拒絕遊馬的拜托。而他的頭發已經百分之百是金色的了。


    萩田的雙親數次赴國外工作,從去年春天便到香港去了,隻留下他一人獨居在吉祥寺的一房一廳出租套房。不必一大清早就被逼著起床,直接躺著吃東西也不會被責罵,也不會被預先規定人生道路該怎麽走,可以自由自在、怡然大方地歌頌那著實令人羨慕的青春。更棒的是,大學也正在放暑假。


    遊馬也是在這時候,才得到有生以來第一


    次的自由。這兩個人一直睡到快要正中午才慢慢起床出門,吃些會讓媽媽們皺起眉頭、像是速食杯麵或牛丼之類的食物,將喜愛的音樂大聲地放來聽,懶懶散散地過了一下午,到了傍晚便練一練吉他或貝斯。這種自甘墮落的程度,對遊馬來說卻有種令人忍不住要微笑的新鮮感。


    總之,一說到友衛家的生活,那就是天色剛亮的時候,風馬和彌一起床淘米炊飯、將大鍋裏的湯煮滾,六點剛到便開始在道場和秀馬及栞菜互作劍道練打,到了七點左右時,以秀馬為首的家族一群人都已梳洗換裝完畢,再依序到茶室「夕庵」去取用早餐。放在腳邊的一人用高腳方盤上,盛著白粥、烤魚、一兩小碟小菜之類的樸素簡單菜肴,雖然讓正在成長期的兒子們不得不在出門前再去廚房偷吃點什麽,但也已經將之視為一種儀式,內化為生活習慣了。而且這時候若時間允許的話,通常也會讓栞菜、有時是遊馬或行馬,沏茶供眾人享用,兼作為茶道的練習。所以就像每天都在喝早茶一樣。


    晚餐是七點開始。眾人在大廳裏列席對坐。這個房間裏也一樣沒有桌子,在和早上相同的高腳方盤上,放著漆塗木碗和盤子。不管是漢堡肉還是牛排,都還是擺放得像和風料理一樣,眾人跪坐著用筷子食用。若不去注意彌一和栞菜也同席用餐這一點的話,簡直就和時代劇裏的武士之家用餐光景一樣。


    當他知道別人家裏的用餐氣氛十分和樂輕鬆時,受到很大的震憾。他曾經在舅媽家借宿。表弟們都是一邊看著電視節目、一邊唏哩呼嚕地吃飯。他在那時才初次注意到自己家裏並沒有電視機。不,也不是沒有,但不在起居室裏。吃晚飯時的大廳,也就是遊馬之前被秀馬怒罵的那個房間,就算是友衛家的起居室了,但裏頭沒有電視機、沒有桌子,甚至連一個餐具櫃也沒有。就隻有一個擺放裝飾品用的壁龕而已。


    因為一直住在都是榻榻米地板的房舍裏,所以他極度向往有木頭地板或沙發的生活。在舅媽家受到文化衝擊時,他也曾經苦苦哀求過,所以至少還求得一張彈簧床舖來睡,但卻是直接放在榻榻米上。「這麽喜歡木頭地板的話,那就去睡在道場裏好了。」秀馬不層地駁回他的要求。


    懶洋洋的自由生活過了兩、三個星期後,萩田提議出門旅行。


    有個和他們一起做樂團練習的女孩子,名叫久美,她擔任主唱。因為她的朋友要回老家,她也想跟著一起去觀光遊玩,便問萩田願不願意開車載她們去。萩田有一輛父親留下來的轎車。到橫濱去聽演唱會的時候,遊馬駕駛的就是這輛轎車。當時還沒有駕照的萩田,現在也已經是個熟練的駕駛了。


    「唷,不錯嘛。我會幫忙看家的。玩得開心點喔。」


    一房一廳的房間給兩個男孩住,很遺憾地,實在太過擁擠了。寄人籬下當然不能有所抱怨,但若能讓他暫時有段獨處的時光,想必一定會相當愉快舒適。


    「你在說什麽?你也要去啊。讓我一個人開車到京都,那多累啊。」


    「京都?」


    「對,要回老家的那個朋友叫小翠,是個京都女孩。很可愛喔。到那邊之後,會讓我們借住一個星期。很不錯吧!免費的京都旅行!」


    遊馬當然一點都不覺得高興。他心裏已認定京都是個忌諱之地。


    「不,不用了,我就免了吧。而且,萩田你從沒去過京都吧?那可不是盛夏時值得特地跑去的地方哩。根本就熱得亂七八糟,甚至還有『熱到把人逼出油』這種說法。」


    萩田原本就抱著避暑旅行的心態,一聼他這麽說,果然難掩驚訝之色,但馬上又轉個方向,說:


    「這裏也一樣很熱吧。把你一個人留在這裏的話,還不是一樣得付冷氣電費或其他費用。你要是肯一起去的話,汽油錢和高速公路過路費我們三個人會分攤,你不必出錢,隻要偶爾跟我輪班開車就好了。」


    這下聽起來已經不像討論,而是命令了。現在的遊馬確是阮囊羞澀。積蓄都已經貢獻在吉他和樂譜上了,僅剩的一點錢也全部在發廊裏花光光。雖然每月固定會在月初領到零用錢,他卻有欠思慮地在月底離家出走。身無分文地到萩田家借宿了三個星期。他當然知道應該好好感謝對方的照顧,但對方若擺出施恩於人的態度,那就敬謝不敏了。


    「那付你冷氣電費好了。仔細想想,飯錢也一直是你幫我出的,不好意思。」


    「我不是那個意思。你別想歪啦。」


    萩田安撫鬱悶起來的遊馬,但他大方的態度反而更是觸怒遊馬。


    「沒關係。我出去弄點錢回來。」


    「弄錢?怎麽弄?」


    遊馬從放在房間角落的背包裏,抽出那個小包裏,交到萩田手中。一臉疑惑地將格紋手帕層層包住的東西打開後,萩田便楞住了。那是個顏色暗淡的細竹筒。上頭有個像栓子般的蓋子,打開一看,從中出現的是一根細細的竹片。


    「對喔,不知是誰曾經說過你家是個相當古老的家族,連耳扒子都要收得這麽慣重喔?」


    遊馬不曾在學校講過家裏的事。茶道掌門人這種事,令他覺得丟臉到說不出口。要是連武術也有教授的事情都說出來的話,不知會遭到多難堪的對待。對於萩田,他也隻說有關從警官退役下來的父親有多嚴格、多固執這一類的事而已。「友衛」這個姓氏,隻有極少數人會有特別的體會,對不相幹的外人來說,隻當這是一個有點稀奇的姓氏而已。阪東巴流的知名度就是這麽低。


    武家茶道阪東巴流在關東及附近地區的門生約有三千人。不知是小學還是國中的時候,他曾經在社會科的課堂上試著計算過。若當作這三千人全部在東京都內的話,那就是四千個東京都民裏才有一個,若當作是分散在一都六縣內的話,就是每一萬三千個關東人裏才有一個,以全國規模來看的話,就是四萬人裏才有一個阪東巴流的門生。若是他們的話,說不定就有可能知道掌門人的名字了。


    阪東巴流裏也有不修習茶道、隻學習武術的人。雖然遊馬不知道人數究竟有多少,但因為劍道和弓道在全國性的聯盟當中會有公認的段位,所以他很懷疑那些弟子們到底有沒有意識到這個道場的主辦人是阪東巴流。


    不管是阪東巴流還是哪個流派的茶道,萩田當然完全沒有概念。看到前端彎曲的細竹棒便聯想成耳扒子,也是理所當然的事。


    「這是茶杓啦。要是拿它來挖耳朵的話,就把你打飛到走廊的另一邊去。」


    「查勺啊。雖然不知道那是啥,不過這一定有不小心掉到火堆或是哪裏去吧。上頭燒焦了呢。這玩意兒還能用嗎?」


    「大概值一百萬左右吧。」


    萩田瞪大雙眼,看著遊馬。


    「你該不會發高燒了吧?雖說隻要是祖先傳下來的東西,就算是耳扒子也有可能是寶物,但這又不是金或是銀做的。這隻是髒髒的燒焦竹片耶。這要是值一百萬的話,我現在就去竹林裏麵放火。」


    根本是隨口胡說一通。個中奧妙,不懂的人就是不會懂。真要老實講的話,其實遊馬也不知道為什麽這根茶杓這麽值錢,但根據某次他偷聽到的、那群到家中練習場的叔叔伯伯們的對話來判斷,友衛家所擁有的茶杓都是些高檔貨,價值最低的也值上百萬。那時他也像現在的萩田一樣驚訝。


    茶杓這東西,倉庫裏多得是。輕巧又不怕摔壞,叫他帶著這個離開,讓遊馬深深佩服弟弟的慧眼。


    他之前就已經發現,從萩田的公寓往車站方向的路上,有間挺不錯的古玩店。店舖規模相當大,櫥窗內放了一些釉色明豔的大壺等等的擺飾。在他的估算中,價值百萬的茶杓還是拿到這樣的店裏會比較好。


    見到有個穿著打扮都像走錯地方的少年走進店來


    ,因而露出疑惑表情的老板,一聽到少年是來賣茶杓的,氣氛就變得更詭異了。


    「您要賣……茶杓?」


    遊馬毫不在意地將東西給他看。


    「我們這兒不是古董舖啊,是不收二手商品的。」


    雖然先設了防線,還是將東西拿到手上,仔細地盯著共筒看。之間還推了好幾次眼鏡。打開蓋子,輕手輕腳地將茶杓拿出來,又再仔細地端詳。他又拿進店裏去,打開一本看起來很古老的和紙線裝書,埋首細續。


    「這個是你自己削的嗎?」


    終於回到櫃台後,老板開口詢問。遊馬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我是問這是不是你做的?」


    ]不是。這是年代更久遠的東西。」


    遊馬覺得這應該是一看就懂的吧,所以有點不耐煩。


    「啊,這樣嗎……那就有點傷腦筋了。」


    「傷腦筋?」


    「這個,如果是真品的話,就不得了啦。說不定是德川慶喜(注11)的作品。」


    他完全不知道這件事。那麽這就不隻值百萬元了吧。


    「這個,你知道茶杓簞笥嗎?也就是收納茶杓用的櫃子,最有名的就是近衛家代代相傳的那個櫃子,裏頭收藏有利休、織部,一直到天皇製作的,共有三十一枝有名的茶杓。這個茶杓簞笥現在在京都。雖然層級還差了一大段,但在東京也有類似的東西,剛好這邊也有個友衛家有這種櫃子,所以又被稱作友衛家的茶杓簞笥。因為他們不願意公開,所以我也沒親眼看過,但應該沒有天皇製作的茶杓才對。書上記載,從江戶時代開始,這一帶的文人或是武士所製作的知名茶杓一共有十九枝。其中隻有一枝是將軍……應該說是前將軍所製作的。也就是慶喜啦。我想應該就是這枝吧。你看,上頭刻有相同的文字『野分』,連特征也和資料上的記載極為相似。不過呢,你要知道,若是友衛家的人要把這麽重要的東西拿出來賣的話,我們做這種生意的人一定也會聽到一、兩個風聲才是。但從來沒聽過有這樣的傳聞,無從判斷它的真假。做到跟特征這麽相近,反而像是假的吧。雖然做得很像,但沒有茶具袋,也沒有木盒。應該也會有個繡有三葉葵紋樣的筒袋才對。你看,那位將軍大人明明是個男人,可是刺繡的功夫卻是高明得很呐。」


    「這是真品。因為友衛家就是我家嘛。」


    「什麽?」


    沒想到這間古玩店的老板會知道那麽多,不過這麽一來就更好辦了。遊馬出示他的駕照,上頭清楚地寫著「友衛遊馬」的大名。他心裏想著幸好有去考駕照。


    果不其然,老板的態度立刻三百六十度大轉變,馬上致歉。


    「哎呀哎呀,原來是友衛家的少爺啊,那就一定是真品了,不好意思剛才還懷疑您。那我了解了,想必是發生了什麽事,所以才要將它帶來這裏的吧。現在店裏沒有什麽現金,總之就先交給您一萬元當作訂金好了。明天請您再過來一趟,我會把款項備好等您。」


    「你願意付多少錢?」


    「一百萬也好,兩百萬也好,隨您開價。」


    老板滿臉微笑,將茶杓交還給他。要是老板要求必須把茶杓留在這兒,那他還會煩惱該不該拿這一萬元,但老板卻把茶杓交還給他,今天能拿到這樣也算不錯了。於是他在收據上簽了名,收下一萬元鈔票。


    「明天中午左右我再過來。」


    老板特地送他到門口,一邊說著「恭候您的蒞臨」,一邊深深地鞠躬。遊馬走了一會兒再回頭看看,老板還站在原地,再次朝他行禮。好客氣的人啊,遊馬心裏想著,不禁覺得惶恐了起來。


    聽到結果的萩田,一臉打心底受到驚嚇的表情,要求遊馬再把茶杓給他摸一次,輕輕地撫著表麵。


    「不過我說你呀,不覺得一百萬或兩百萬的開價好像有點隨便嗎?一百萬和兩百萬的差異很大耶。」


    他覺得不管是哪種都好。兩百萬的話當然是萬萬歲,但一百萬也無所謂。對十八歲的少年來說,兩邊都是看起來很相似的「一筆大錢」。當天晚上遊馬就用那一萬元叫了他朝思暮想的壽司來吃。


    翌日,雖然是走不到十分鍾就會到達的距離,但一個人拿著這麽一大筆錢在路上走似乎很危險,所以萩田便陪他一起到店裏去。


    「昨晚我想到一件事,」萩田邊將玄關門鎖上邊說著:「該不會那根東西的價值比兩百萬還要高出許多吧?像是一千萬之類的。要不是這樣,他怎會講出一百萬也好、兩百萬也好這種模棱兩可的回答呢?」


    昨天明明還在懷疑這根小竹片是否真的值得了一百萬,萩田的認知才過了一晚就完全不一樣了。


    「他說要是筒袋和木箱也都齊全的話,會更值錢……」


    「說不定還有點交涉的餘地喔。」


    「也好。」


    可是,已經先答應對方的價格,之後又說還是希望對方再提高一點,感覺好像不太有男子氣概,俗話說「君子一言,駟馬難追」,不過,也有句成語是「權衡輕重」,要是把傳家寶便宜賣掉的話,祖先可能會變成怨靈出現……他煩惱這些事情沒多久,便已經來到店門口了。算了,決定走一步算一步的遊馬推開店門,正準備要一腳踩進店裏時,腳步立刻往旁邊轉向,說了句:「快逃啊!」便如脫兔般衝了出去。萩田交互看著遊馬的背影和店舖內部,雖然覺得莫名其妙,還是慌慌張張地追在朋友後麵跑走了。


    「做什麽啊?到底是怎麽回事嘛?」


    一口氣跑到公寓附設的停車場,彎下腰來籲籲猛喘著氣的萩田問。他跑得太急,導致肚子的側邊發疼。遊馬則是渾身大汗地蹲成一團,覺得身體熱到像在沸騰一樣。


    「沒辦法了。我去京都。帶我一起去吧。現在就去。」


    在店舖後麵,拘謹而端正地與老板一同並坐的人是彌一。可能因為坐在不明顯的地方,所以有客人一來,他就伸長脖子往門口張望。遊馬來的時候也是這樣。所以兩人的視線結結實實地對上了。彌一的臉色在這之前還是一片慘白,卻在一瞬之間樂得眉開眼笑。遊馬一直無法忘記那張臉。


    仔細想想,雖然沒說是贓物,但明顯是用不正當的手段帶出來兜售的,會在熱鬧的大馬路上開設店舖的正經商家,當然不可能在明知如此的情況下收購物品。要是做出這種事而被外界知道,會危及商譽的。既然是掌門人,就在暗地裏幫忙通知對方,賣他一個人情,對往後的生意往來而言才是上策。


    「我真是個蠢蛋!」


    回到房間裏的遊馬,用雙拳哆咚地敲打自己的腦袋。


    「五萬也好十萬也好,應該趁昨天把它賣掉的。幹嘛在那種地方把駕照拿給他看啊!根本就等於是叫他去通知我家嘛!哇啊,我怎麽會這麽沒腦啊!」


    「好了好了,不要這麽自責啦。」


    萩田從冰箱拿出可樂,倒進兩個杯子裏。


    「也就是說,為了把你抓回去,那間店裏有你家的人在那兒監視羅。」


    「沒錯,萩田。跟你在一起的事情也被發現了。我想他們應該不知道你的名字和這裏的地址,但說到這個,我昨天離開後,那個家夥還一直緊盯著看哩。他一定是在看我會從哪個方向回去。我跟你說過我老爸之前是警官吧,若他靠關係請附近的派出所幫忙的話,這裏一定一下子就被他找到了。就算沒被找到,到車站那條路我也不能走啦。」


    背包口袋裏的手機響了起來。他膽戰心驚地偷看一下,上頭顯示的是家裏的電話號碼。他當然是害怕得不敢按下通話鍵,但他突然留意到,在深夜時分有一封簡訊寄來。內容是:「不妙。快逃。行馬」。


    「我們昨天晚上做了啥事?」


    「吃了壽司,作了一首『有錢人之歌』。鏘鏘鏘鏘、當當當當、鏘當鏘當,我是個有錢人!」


    他應該根本沒聽到有來電鈴聲。


    之後的兩天,他一直都窩在房間裏。到了第三天的早上,把吉他和貝斯放到萩田的車子上後,便出發去京都。


    去接久美的時候,遊馬提出兩個請求。這是他想了兩天後的對策。


    「萩田和久美平常都叫我遊馬或是遊馬同學對吧?那個稱呼可以稍微改變一下嗎?希望之後叫我小東就好了。這麽一來,聽起來就像普通名字了吧?」


    「友衛」這個姓相當特殊。之後到了京都,要是被誤以為姓「巴」的話(注12),更會引人注意。


    「哇喔,你總算有蹺家人的自覺了。」


    萩田笑了出來,久美覺得這樣也挺有趣的,便爽快地答應。


    在位於代代木的女生宿舍前,讓一個叫小翠的女孩上了車。聽說她在音樂學校裏主修的是雙排電子琴,所以久美便邀她加入樂團。


    「大家好。請多指教——」


    邊用長音打招呼,邊坐進後方座席的小翠,用大發夾將蓬鬆而鬈曲的長發在頭部後方隨意夾起。看起來很涼快的棉質洋裝上,則披著一件薄織羊毛衫。


    「翠寶貝,你都沒曬黑耶。」


    在副駕駛座上的久美回頭說道。她曬到連肩膀上都留有泳裝的痕跡。


    「對呀。人家要是曬黑的話,阿嬤會罵的呢。」


    她說著好熱好熱,用手上拿著的麥杆帽對著臉上漏風。


    「俗話說一白遮三醜呀。人家又不是美女,所以阿嬤說皮膚要是不白皙的話就慘了呢。真是無奈。」


    「才沒這回事呢,小翠很可愛啊。」


    萩田邊看後照鏡,邊出言討好,她聽了便又用餘音蕩漾、回旋起伏般的音律喃喃地說:「久美眉的男朋友好溫柔呀。」


    「翠寶貝是在指你嗎?」


    遊馬從旁邊一搭話,她便稍微展現有禮拘謹的樣子。


    「是的,我叫作高田翠。請多指教——」


    長長的尾音蕩漾著。


    「啊,小翠,這家夥你是第一次見到吧。他是友衛……不對,是小東啦。字怎麽寫?東西的東嗎?」講到最後才向遊馬確認。


    「反正難得嘛,在樂團裏就用綽號吧。翠寶貝和久美眉,小東和……我要叫什麽好?叫萩大帥嗎?」


    「你又不是什麽將軍。」


    「那叫阿萩好了?(注13)」


    「討厭啦,那不就是豆沙糯米團了嗎——!」


    一行人就像這樣嘻嘻哈哈,輕鬆地進入友好狀態,但隻有遊馬覺得自己被留在格格不入的氣氛裏。


    「我已經去預定一間價格便宜的練習室了呢,每天下午練兩小時可以嗎?」


    「夠了、夠了。都是托翠寶貝的福,才有這次的暑期團練。住宿應該沒有問題吧?」


    「嗯,沒問題呀——」


    「有三個人喔。而且是一整個星期喔?」


    「這個呀,我們家的房子很小很小啦,不過我阿嬤就住在對麵呐。雖然二樓是要給工匠師傅們用的,不過這陣子有個年輕人不做了,所以那裏是空著的呐。我媽媽說,久美眉在我的房裏一起睡,男生們到那邊去就可以了。」


    「喔喔,聽到這個就放心了。」


    「工匠師傅?翠寶貝的家裏是開工廠的嗎?」


    「我家?我家是榻榻米工房呀。」


    遊馬覺得不管是榻榻米工房還是什麽工房,都不重要。


    「我說,」他忍不住出聲了:「可不可以不要講那個什麽翠寶貝還是久美眉啊?聽起來好惡。」


    「咦?為什麽不行啦?」


    小翠一臉哭喪。


    「就是啊,你怎麽突然這樣?」


    萩田責備他。


    「說人家惡心不覺得太超過了嗎?」


    久美吃驚不已。


    「對呀,被這麽講,會讓人覺得有點被打擊到呐……」


    遊馬接著還做出抓扯胸口的動作,說:


    「你這個人可不可以不要用那麽慢條斯理的方式講話?我從剛才就因為這樣而覺得快要暈車了!」


    小翠看起來似乎不太明白他在說什麽,隻是盯著遊馬,害怕地縮起身子。


    「喂喂喂,怎麽回事?遊馬你心情不好嗎?對不起唷,翠寶貝。這家夥現在跟家裏有點問題,被逼到走投無路,心情有點放不開的樣子。其實今天也是我硬要他陪我來的……要原諒他喔。」


    「不是這樣吧,是我拜托你的,不然我待在那兒就慘了。你別一個人裝成熟了。」


    莫名受到袒護,反而令遊馬覺得不快。


    「真的呀?小東你並不想來嗎?其實根本就不想去我家的呀——?」


    「我不是因為討厭你,老實說我是因為不喜歡京都。雖然知道不是你的問題,但光是想像周圍的人講話方式全都跟你一樣,我就覺得胸口這一帶又悶又煩躁。」


    小翠「嘶」地吸了吸鼻子。


    「人家生下來到現在,還是第一次被這樣講呀……」


    大顆大顆的眼淚終於掉了下來。


    「你給我差不多一點!」


    萩田用左手攔住想從副駕駛座上撲至後座去的久美。


    「等一下等一下等一下。現在剛要進休息站,你們先等一下嘛。」


    一進到日本平(注14)的休息站後,遊馬像是被萩田拖出去似地拉出車外,接著又被他帶到停車場一角。強烈的太陽光照在兩人身上。


    「你到底是怎麽回事?那樣不會太過分嗎?這百分之一百是你不對,不能跟初次見麵的女孩子說那種話。」


    遊馬隻是「嗯、嗯」地點著頭。


    「但是,我是真的不太舒服。快吐了……」


    「你沒騙人吧?喂!」


    遊馬蹲了下來,萩田撫著他的背部。


    「你居然給我暈車,這是高速公路耶,這教我的臉往哪放?」


    「啊——我到底是怎麽了。不知為什麽,隻要隔壁那個女生一講話,我就覺得好像被波浪搖啊搖地晃來晃去。」


    明明母親說話也不會像這樣慢吞吞,栞菜更是以三倍的速度在講話,遊馬的心中隻想到這些事而已。


    「總之你要去道歉。不管喜歡還是討厭,我們從現在開始都得拜托小翠幫忙關照。她一定會連三餐都幫我們準備好的。要懂得珍惜讚助廠商,這可是樂團成員的基本常識喔。」


    就因為這樣,遊馬一回到車上,就硬是被萩田壓著後腦勺,為了失言一事向小翠道歉。


    「現在時間也剛好,要不要去吃飯?」


    萩田這麽提議後,小翠便一邊拭淚,邊開口說道:


    「我呀,有做便當來呐。」


    「咦?真的嗎?」


    不是恭維奉承,萩田是真的為之兩眼發亮。


    「在外麵吃飯很花錢的,冰箱裏麵也不能留太多東西,所以我連大家的份都做了呐。不過,不喜歡的話就不要勉強自己吃了……」


    她低著頭,愛嬌地看著遊馬,話也越說越小聲。


    「很開心吧?」


    萩田以不預設立場的語調這麽問。遊馬用力點頭。等到便當真的打開來時,他又問:「看起來很好吃吧?」遊馬也用力地頷首。他的動作就和被責罵的小孩一樣,讓女孩子們都笑了出來。看來她們的心情總算是恢複了。


    整齊地排放在保溫盒裏的三角形豆皮壽司,幹炒甜辣芹菜,還有煎蛋。雖然這是同年紀女孩所做的,卻真的十分美味。想到這個女孩子為了做便當,今天早上一定是大清早就起床了


    ,遊馬便覺得有點歉疚。


    之後直到下了京都的交流道,都是由遊馬駕駛。在後座的兩個女孩不是叫著:「看得到富士山耶!」而吵吵嚷嚷,就是興奮熱烈地討論音樂,坐在副駕駛座的萩田有時會與她們一起討論,有時則打起瞌睡。專心開車的話,後頭的對話便完全不會進到耳裏,因此遊馬才能夠一路撐到京都。


    「那是什麽?」


    開下高速公路後,再次輪到駕駛的萩田,高聲詢問。在擋風玻璃的另一邊,可看到一座瓦脊層疊的高塔。或許是因為空氣中帶有熱氣之故,上頭的棱線顯得十分柔和。


    「那是弘法大師的五重塔呐。」


    「好有京都的感覺喔。開始興奮起來羅。」


    「對了,明天不就是二十一日嗎?是弘法大師的忌日呀。」


    說到弘法大師就會想到東寺。在東寺的腹地內,每個月都會舉辦市集。


    「市集啊,哇,好有異國風情的說法。」


    市集這種活動,東京當然也有。有牽牛花市、酸漿草市、酉之市(注15)……當遊馬正在思考時,他們已從巨大的西本願寺前經過。


    「到處都隻有寺院。」


    他在副駕駛座上小聲地嘟嚷,萩田的手肘便從隔壁伸過來稍稍頂了他一下。


    車子駛在寬廣的大路上,朝北邊前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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