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標題 注16)


    「那個,要在章魚藥師(注17)那兒左轉呐。」


    「咦?哪裏?」


    「章魚藥師。」


    「章魚?」


    其他三人心裏雖然嚇了一跳,還是依她所言在途中轉了彎。又過了一會兒,他們來到一間麵對大馬路、設有一扇對開玻璃門的古老傳統建築,她才示意:「就是這兒」。不過一路上並沒有看到章魚。


    「等我一下。我去問一下車子怎麽辦。」


    小翠蹦跳似地下了車,繞過已先停在她家前麵的廂型車後方,消失在家中。要在這狹窄的單行道裏再停一台車,確實是不太可能。小翠很快就回來了,在她身後跟著一名穿著藍色襯衫的青年。


    「行李就在這裏先拿下來吧。這個人會幫忙把車子開去停好。」


    那位青年一邊說著「辛苦啦!」、一邊滿臉微笑地接過鑰匙,他個子不高,簡單說就是長得一張時下常見的可愛娃娃臉。他稍微將車子倒退一點後回轉,開到路的另一頭才轉彎。久美兩眼直盯著車子瞧,問小翠:「你弟弟?」也難怪她會這麽問。小翠的手掌在胸口前揮了揮:


    「不是不是,是青梅竹馬呀。好像是有事情找我爸爸談呐。阿哲是做房屋仲介的啦。附近剛好有塊空地,他說可以幫我們跟對方商量,讓我們暫時把車子停在那兒。別看阿哲那個樣子,其實他年紀比我還大呐。」


    巷道裏十分清幽安靜。萩田一邊側著身子、張開雙臂閃避偶爾經過的車輛,一邊仔細而專注地遠望著那棟充滿懷舊風情的屋舍。寫著「高田疊店」的老舊招牌,仿佛要被屋簷遮掩似地掛在那兒。這時,夏季傍晚漸漸西傾的太陽,令整個房舍籠罩在介於金黃與朱紅的光芒之中。


    「那邊是做什麽用的?倉庫嗎?」


    萩田指著二樓。雖然是木造的建築物,但隻有二樓是壁麵偏白的土壁,而且還有格子狀的空洞。


    「嗯。是衣物的儲藏室呐。那好像是叫『蟲籠窗』。很像關小蟲的竹籠吧?」


    與其說是蟲籠,不如說像牢獄,遊馬心裏雖然這麽想,但因為有前車之監,所以沒敢講出口。


    過沒多久,小翠的母親從旁邊的小型便門現身了。她困惑似地看著兩個男孩的誇張發型,雖然嘴上邊招呼著「一路上辛苦你們啦」之類的話,一邊催促他們快進到玻璃門內,但說不定是想躲開附近鄰居們的眼光吧。


    一進去就是作業區,旁邊有台已將榻榻米放入的機器,正發出喀嚓喀嚓的聲響。站在機器旁邊看顧的是小翠的父親,他額頭上綁著一條白色毛巾,上半身穿著一件慢跑服,像是在表示等會兒再去打聲招呼似地,他隻將上半身轉過來朝他們點個頭而已。空氣中飄散著藺草的香味。


    經過放置榻榻米的作業台、稻草製的榻榻米基板、幹燥蘭草捆堆,來到後頭的一間房間,在將作業區與房間區隔開來的兩扇拉門上方有座神棚。遊馬從底下經過時雙掌「啪、啪」地拍了兩下,小翠的雙親在這一瞬間,以驚訝的表情望了遊馬一眼。


    當天晚上招待的是海鰻料理,眾人熱熱鬧鬧地享用餐點。


    「哎呀不得了,兩位小哥的發型真的好花佾呐。最近玩音樂的人不弄成這樣是不是不行呀?」


    小翠的父親表示自己過去也常聽搖滾或是樂團的歌曲,但就算如此,他看到萩田和遊馬的發型時,還是一副覺得不可思議地這麽開口問;說話對象的身分多少讓萩田有所顧忌,因此他也隻能詞窮地回些「還好」或是「沒有啦」之類的話。


    平時住在斜對麵那間屋子裏的小翠的祖母,這時也一同列席,她則是交互看著坐在一起的兩人頭發,笑著表示他們看起來好像歌舞伎裏的連獅子(注18)。


    「話說回來,小翠你回來得好晚呐。你爸爸媽媽一直嚷嚷著怎麽還沒回來、怎麽還沒到,脖子伸得老長地在等你呐。」


    「是呀是呀。大學明明早就放暑假了,你是做啥去啦?」


    「那是因為有特別課程或社團之類的,有很多事要做嘛。」


    「既然要招待朋友來玩的話,至少應該帶人家參觀一下隻園祭才行的嘛。現在連大文字燒(注19)的活動都過了。這下不就什麽都沒得看了嗎?」


    「真是個不伶俐的孩子呐。」


    被家人責備的小翠顯得招架不住。大家才剛剛用餐完畢,她便說明天一大早要到東寺去,硬是催促朋友們站起身來,帶他們到斜對麵那間被稱作「別館」的屋子裏去。


    別館這邊的格局和店舖那邊相比顯得較小一些,但基本上也同樣是傳統式民家建築,左右側的牆壁與鄰居是相連的。隔壁鄰居的玄關前排放著牽牛花或蘆蒼的花盆,從這一點來看的話,這裏真的和東京的舊時老街十分相似。


    拉開麵向馬路的拉門後,是一條直直朝深處延伸而去的細窄小路。若朝上看,可以發現一直到屋頂的部分都是完全不做遮擋的挑高空間。好幾根泛黑而粗壯的屋梁橫亙其間,在另一邊則有燈火通明的窗戶。雖然都是鋪有榻榻米地板的和室,但一共有三間房間沿著小路直線排列在一塊兒。最中間的三疊(注20)大小房間前方,擺了一塊讓人放鞋子的石頭,從那裏走上去後,將正前方那扇像是收納櫥拉門的木門喀啦叩隆地拉開,出現了一道樓梯。


    「很有意思吧。」


    簡直像是隱藏樓梯一樣,不過每踩一步都會嘎吱嘎吱地響。如此地隱密深藏,讓人有不可思議的感覺。二樓有三間四疊半的房間。兩人被告知要睡在最裏麵的那間房間。


    「浴室在外頭呀。我阿嬤說她要最後才去入浴,你們兩個就輪流去洗吧。有什麽事的話,打手機說就行了。」


    小翠和久美離開後,萩田就先去洗澡了,在這段時間,遊馬跑到樓下那個三疊大的房間門口坐下,呆楞楞地望著地麵看。


    雖說是地麵,但也不算是什麽普通的泥土地,而是以圓石作搭配的混凝土地。大概是剛灑了水,地麵顯得潮濕光潤,每顆石子的顏色差異看起來更顯清楚鮮明。有的石子微微帶點青綠,也有顏色偏赤紅的石頭。雖然已經是夜晚,但仍然相當燠熱。就算灑了水,也馬上就幹掉了。是誰在何時灑的水呢?當他在思考這件事時,想起東京老家房子四周的空地。彌一老是不停在灑水。唯有在蓊鬱茂盛的林木樹蔭下,才會一直保持清涼舒爽,十分暢快。但,一回想起彌一在那間古玩店後頭看到自己那一瞬間,他那開心到眼角都笑彎了的表情,不由得感到心酸。


    翌日,出發到東寺去時,也已日上三竿。不隻是寺院境內,連寺院圍牆的外頭都已經排滿大批販售觀賞盆栽或雜貨小物之類的路邊攤販。但畢竟正值盛夏,外出的民眾還是比平常要少。


    雖然萩田和久美高高興興地一間店又一間店地逛個沒完沒了,但小翠則因為撐著陽傘怕妨礙路人通行,所以在大師堂前麵等待,不敵酷暑侵襲的遊馬也逛了一半就跑到樹蔭下和她站在一起。


    雖然站在一塊兒,卻無話可說。讓人尷尬的沉默在強烈的日照下軟糊糊地融化了。在這種時候,卻連一杯冰淇淋也沒辦法請人家吃的男人,還真是丟臉啊,遊馬迷迷糊糊地這麽想。停佇在旁邊樹木上的油蟬正發出吵鬧的鳴叫。


    「你要不要吃冰?」


    小翠問他。他搖搖頭,小翠又說她會請客,讓他更是頑固地表示拒絕。


    「這樣啊……」


    小翠跑去買了一個檸檬色的雪酪甜筒,在遊馬的旁邊開始慢慢舔起雪酪來。他心裏想著:「看起來好好吃喔」,歎了一口氣。


    「習慣一點了嗎?」


    舔完雪酪堆成的小山後,小翠稍稍歪著腦袋問。


    「習慣什麽?」


    「人家說的話呀,你說過不喜歡呐。還沒習慣嗎?」


    遊馬稍微想了想。他表示雖然不記得曾說過喜歡或討厭這類的話,但若問到習慣了沒,倒是真的還沒習慣。小翠聽了隻喃喃說了句「是喔」,便喀沙喀沙地啃咬手上剩下的玉米甜筒杯,一副要是沒問就好了的模樣。


    遊馬倒是想起一件事,開口詢問:


    「你家的祖母,有在泡茶嗎?」


    小翠連甜筒杯也吃完了,將手上的粉層拍掉。


    「泡茶是指抹茶那類的嗎?」


    「對。茶道。」


    「有呐。她是茶道老師。」


    果然沒錯。昨晚,祖母對他們說冰箱冷藏庫裏有麥茶,想喝可以自己去拿來喝,他洗完澡後跑去找玻璃杯,結果在櫥櫃裏看見附有木蓋的水指(注21)。不知怎地,他當下就覺得不妙。


    「什麽流派的?」


    「……好像稱作巴流。怎麽啦,難不成小東你也對茶道有研究?」


    小翠說話的聲調略微提高了些。


    「怎麽可能!」


    遊馬用力地左右搖頭,但小翠還是狐疑地盯著他看,他便再加一句:「我最討厭像泡茶啦、插花啦,那種裝模作樣的事了!」


    尷尬的瞬間又再次降臨。小翠突地將原本在樹蔭下仍一直撐著的陽傘放了下來。


    「我說呐,小東你的心情,人家我是可以理解的。真要講起來,我們聽東京人講話也覺得好粗暴呐,好像一直不停在發脾氣似地。雖說如此,一般就算心裏這麽想,也不會說出來的呀。真的講出來的話,那就是缺乏知性的野蠻人了呐。」


    之後他們就到北山的出租練習室去,但光是器材的組裝設定便耗費不少時間,所以實際上也沒有練習到多少。被小翠說是野蠻人,當場也隻能輕描淡寫地講句「啊,是喔」來搪塞過去,但遊馬心裏一直覺得忿忿不平,沒辦法專心練習。隔天甚至再隔一天,都還是這個樣子。


    為了至少要有一首讓全體一齊演奏的曲子,在東京時就已經拚命練習過萩田和久美選的練習曲了,但遊馬的吉他演奏還是一直遭到指摘,不是拍子太慢就是音色混濁不清。其中有段旋律他怎樣都無法順利彈奏出來,導致進度停滯不前。萩田便開口說:「借我一下試試。」接過吉他便試著彈給遊馬看:「是這樣彈才對啦。」而且還誰都聽得出他彈奏得比遊馬高明許多。


    樂器的分配是以猜拳決定的。遊馬猜拳贏了所以他負責彈吉他,輸掉的萩田說他彈貝斯就行了。論技術及專業度的話,是萩田比較厲害,雖然兩人對此都心知肚明,但還是認為可以用練習來克服這個問題。在考慮組樂團時,萩田認為讓自己在後方支援遊馬的吉他演奏,整體的平衡度較佳。但後來仔細一想,這份莫名其妙的體貼反而是失敗的起因。


    那是第七天傍晚,吃過晚餐後的事了。萩田邀他去散散步,遊馬正覺得有古怪,便被單方麵地告知:雖然比預定的歸期還要早一天,但明天就要回東京了。


    「賴在這邊太久的話,對小翠也不好意思。雖然很不好意思跟你講,但沒辦法讓你一起回去了。」


    遊馬一時間無法完全理解萩田所言。


    「是久美說的嘛。她說不希望像來這裏那時候一樣,又跟你發生衝突。看來她是真的很火大。對我來說,要在你和她之間挑一個的話,我當然隻能挑她跟我一起回去,不是嗎?」


    「可是輪流駕駛……」


    「還好吧,我們兩個半路找個地方過夜也是可以啊。」


    「嫌我是電燈泡嗎?」


    「……你要這樣想也無所謂。」


    「那個,我也不想把話講這麽重,不過你們把人帶到京都這種地方來,嫌人家礙事了,就拍拍屁股說聲再見掰掰、好自為之,哪有人這樣的?這是要教我怎麽辦?我可是口袋空空啊。」


    「你不是有根值一百萬還兩百萬的茶杓嗎?」


    「那個……那,練習呢?小翠暫且不提,我們不是講好在這個暑假期間要多少提升一點水準的嗎?」


    「嗯,已經不必了。」


    萩田難以啟齒似地,又重複說了一次「你已經不必管了」。


    「那就老實講好了,我對你有點失望。錢的事根本無所謂,因為我跟你是半斤八兩。不過,我希望你在吉他上麵多認真一點。現在彈不好就算了,但與其說希望你能夠更加努力求進步,不如說我感覺不到你的熱情。雖然沒有要你達到吉他之神艾力·克萊普頓或是彩虹合唱團的ritchie ckmore那種境界,但你至少應該要把披頭四裏的喬治·哈裏森當作目標來努力啊。」


    他也問過久美和小翠的意見,大家都對遊馬的吉他演奏不抱任何期待。兩個女孩們甚至還說:就算遊馬是個知名的吉他演奏名手,以他的個性而言,也絕對不可能跟他合作。


    從外頭看到蟲籠窗時,遊馬心裏還覺得那看起來就像牢籠似地。也正是因為如此,現在正從窗欞的隙縫間怨恨地朝外窺望的自己,就像囚犯。這間麵朝馬路的房間是天花板較低矮、鋪上原木地板的雜物間,遊馬就站在收納整齊的木板拉門及榻榻米這類冬季才會用到的家具之間。


    昨晚,被萩田判處死刑後,一直到最後他連一句話都沒吭。反倒是萩田過意不去而東聊西扯地朝他搭話,但遊馬都不回應。早上起床後,也不想走出房間去吃早餐。都被人說「你給我滾出去」這種話了,怎麽可能還笑嘻嘻地圍坐在餐桌旁吃飯?


    丟下一籌莫展而心神不寧的遊馬,萩田和久美似乎已經要出發回東京去了。可以聽到久美在道謝、還有來送行的小翠和小翠的媽媽要她們路上小心一點的說話聲。萩田發動引擎。感覺不到有絲毫猶豫,車子向前駛去。轉瞬之間便已聽不到引擎聲了。


    遊馬離開窗邊,回到裏頭的房間,盯著自己的背包。


    「離家出走也挺開心的嘛。也該給家裏打個電話了吧?我想你老爸應該會叫你回去吧。」


    昨晚,萩田對沉默不語的遊馬這麽說。當時他雖然繃著一張臉不予理會,但事已至此,果然還是隻能這麽做。他一屁股坐下,將背包扯到自己這邊來,拖拖拉拉地從中取出手機。隻要打電話回家,雖然多少得挨一頓怒罵,但起碼一定會有人說出「趕快回家」這樣的話吧。茶杓還留在手邊。隻要這樣告訴他們,他們應該會鬆口氣,把新幹線車票錢之類的送過來吧。就算難堪,現在也隻有這條路可走了,但就在這樣說服自己、緊握住手機的時候,他才發現一件事。


    到了京都後就一直放著沒管的手機,電池已經沒電了。也沒有充電器。「啊啊,我都忘了。」就在這麽想的下一個瞬間,力氣便從全身的肌肉裏被抽掉,遊馬整個人癱倒在榻榻米上。


    當然,隻要冷靜一想,就知道還有很多條路子,像是打公共電話,或是跟高田家借電話等等。但是,被逼到走投無路、手足失措的悲慘現狀,命他頓失耐性,之後也不知過了多久,雖然自己覺得已經過了一段很長的時間,但恐怕隻有十分鍾左右吧,直到外頭傳來「碰!」的聲響之前,遊馬都一直在逃避這個現實世界,整個人隻剩一個虛空的殼。


    那記聲響,是汽車車門關上的聲音。喔喔,一定是萩田他們反悔所以驅車折回了。現在的話,我還可以大人不記小人過。遊馬總算是撐起沉重的身子,爬也似地靠到窗戶旁邊。


    不是萩田的車。是車體從右到左寫上「高田疊店」的白色廂型車。高田先生從駕駛座下車後,繞到車子後頭,開始將貨廂裏的榻榻米拉出來。他的穿著打扮與之前沒兩樣,嘴上還吹著口啃。口啃的旋律竟是年輕偶像歌手的歌。這個人的年紀恐怕和遊馬的父親差不了多少,但無論是外型還是


    心情,都年輕得多了。一開始看到他時,甚至還以為他是跟小翠年紀差得比較多一點的哥哥。


    眺望著這個場景大約五秒左右,遊馬關掉房間裏的冷氣,踩著吱吱作響的樓梯下樓去。


    「我來幫忙。」


    「喔喔!」高田回答。


    將貨車上搬下來的六張榻榻米疊放在工作台上後,高田朝屋子裏頭大聲吼,要裏頭的人倒茶過來。他坐到椅子上,點了根煙。小翠的母親將整個玻璃壺的麥茶端了出來。


    「身子好一點兒了沒呐?」


    以她看著遊馬這麽問的情況來看,應該是以為他身體有不適,所以才沒有去取用早膳。不跟著一塊兒開車回去也是因為這個緣故。


    她馬上就又退回房內,抽完煙的高田則開始動手剝除榻榻米邊緣的邊布。本以為他拿著尺規之類的用具要測量長度,結果卻是拿著一把大型利刃,從榻榻米邊緣下方滑過去將縫線切斷。


    「那個……」


    不知該做什麽好,隻能傻傻呆站的遊馬,鼓起勇氣試著開口。他先深呼吸了口氣,說道:


    「我有個不情之請,望您能答應……」


    高田手上的動作倏地凍住,抬頭看向遊馬,以粗嘎的嗓聲回道:「你說啥?」他手上握著切割榻榻米用的利刃,正閃著駭人的刀光。


    「不,我是說,那個……雖然這樣實在是很厚臉皮,不過是否可以讓我在府上再多留兩三天呢?」


    「咚」地一聲,利刃的尖端落到榻榻米上,回到原先的作業程序。


    「好啊,小翠有來問過。問說能否讓你多待個幾天。」


    從之前的狀況來看,小翠不可能會對遊馬抱有好感,她大概是基於同情,才會去向雙親提出請求吧。


    「可以是可以,不過……」


    榻榻米的邊布已經剝掉,開始剝除榻榻米的表麵。


    「你跟我女兒是什麽關係?」


    「什麽?」


    「我是問,你是不是在跟她交往?」


    「怎麽可能。我們不是那種關係。」


    「隻是普通朋友?」


    「不,這就……」


    他覺得應該也不算是朋友。他是在到這裏來的車上與她相識,之後便一直遭到她的嚴重嫌惡。


    「果然不隻是朋友。」


    「不不,是朋友。隻是朋友而已。」


    高田一副不以為然的樣子,像是在檢查似地直盯著遊馬的臉瞧。


    「剛才你開口說有事要拜托時,知道我心裏想的是什麽嗎?」


    「不知道。」


    「我在想你該不會是要我把小翠嫁給你吧。」


    這想法未免太過勁爆。


    「是因為這緣故,方才那兩人才會比預定還早回去的吧。那兩人回去後就隻剩你和小翠了。無論是誰都會覺得你跟小翠之間有什麽吧。」


    「不是這樣的。」


    「是嗎?也對,我也不記得曾經把小翠養育成那麽輕浮的女孩子哩。不過,你對她有意思嗎?」


    「沒這回事。」


    「為啥?」


    「不是我喜歡的型。」


    「你是在嫌我女兒不夠好嗎?」


    不,這倒也不是……遊馬的腦袋裏亂成一團。


    「小翠同學對我而言,不知該說是太乖巧老實,還是太有氣質格調呢……對,是我太高攀人家了。我嘛,這個,我喜歡的是那種比較有活力的女孩子。很抱歉。」


    「說啥有氣質有格調。老實乖巧的女兒會不聽父母的勸阻,一個人跑到東京那麽遠的地方去嗎?不過就是音樂學校,京都這裏也有的嘛。」


    「是……」


    「連個正當理由也沒有,還硬是要跑去東京,會讓人家以為是愛玩的女孩子,將來連相親都沒人來提的呐。所以我哪能把女兒交給你,她可是我的獨生女呐。說好要在畢業後回來找個女婿的,但東京人可不成呐。像阿東同學你就是個東京男子,我是不會把小翠交給你的。」


    「我也不要。」


    「……聽你這樣講,還是讓人覺得不太舒服哩。」


    將最後一麵榻榻米的表層剝除後,開始修複裸露的榻榻米本體。講白點就是榻榻米的裏芯。看起來是要用幹稻草莖填補被沉重家具或物體而造成的裏芯凹陷,進行讓表麵回複平整的作業。


    工作進行到一個階段後,就被叫去吃午飯了。小翠不在。說是到高中時代的朋友家去玩了,遊馬認為她恐怕是不想和自己打照麵吧。


    他們一邊享用烏龍涼麵,一邊看著午間新聞。還看了午間連續劇。看完連續劇之後,又回去繼續作業。遊馬果然還是幫不上什麽忙,隻能傻傻地在一旁看著專業的榻榻米師傅工作。


    完成表麵修複的裏芯,得再加上新的榻榻米表層。將草蓆狀的表層鋪在上頭,以巨大的大頭針固定在較短的兩邊。壓住榻榻米的表層防止它移動,接著再用大型刀刃將多餘的部分唰地一聲裁切掉。這些作業竟都是在轉瞬間便完成了。


    這次則是將榻榻米放到機器裏,用大型的縫紉機喀唰喀唰地將邊緣縫合。接著邊布也縫好了。這部分與想像中的榻榻米製作過程完全不同。他以為榻榻米這種東西,都是要用粗長的榻榻米長針來一針一針縫製,而且每一針都要以手肘運用杠杆原理來將縫線用力拉緊。實際上的製程卻已經十分機械化了。


    「這麽說來,你呀,怎麽不跟那兩個人一道回去?」


    高田以不輸給機器吵雜聲的音量問。


    「該不會是盤算要趁著暑假,跟小翠兩個人去玩吧?」


    「我完全沒有這麽想。」


    遊馬用力搖頭。


    「該怎麽說呢,其實,老實講的話,就是我沒有地方可以回去。」


    「什麽?怎麽回事呀?你爸媽呢?」


    「跟我斷絕關係了。」


    幾乎是大吼般地如此回答。與其說是離家出走,他覺得斷絕關係聽起來還比較好。事實上,就算真的被斷絕關係也沒什麽好奇怪的。


    高田不發一語,直盯著榻榻米和機器看了好一會兒,最後他將榻榻米放回原本的工作台上後,看著遊馬的臉,問:「是為了什麽事?」


    為什麽呢?啊,對了,是因為他不想去寺院。


    「原來是寺院住持的孩子啊,你就是不想當和尚,所以才反抗父母的呀。」(注22)


    自以為是地以為理解之後,高田開始將機器縫好的邊布以手工修整出角度。雖然家裏並非寺院,不過倒也挺相像的,遊馬心裏這麽想。


    「有空的話就跟我來吧。」


    「要到哪裏去?」


    「送貨呀。來幫個忙。搬東西總知道怎麽做吧。」


    在遊馬發傻呆的期間,六張榻榻米的表層更換已經全部結束了。將榻榻米全部堆上貨廂,朝二條城駛去。來到一間舊公寓,將一張張的榻榻米自外側的樓梯搬到樓上去。房間的格局是前麵有個三疊大小的鋪木地板廚房,紙糊拉門的另一側則是六疊大的房間。理所當然的,榻榻米已被拆下,可以直接看見地板。本以為搬過來的榻榻米隻要排放在這裏就好了,但擅自鋪放下去時,卻被大聲喝止說不是這樣擺放。


    「內側不是有做記號嗎?對,就是這個。這個放窗邊。這一邊要朝內。」


    看來這些看似大小相同的榻榻米,其實每一張的大小都不盡相同的樣子。連哪邊朝南哪邊朝北,都是有規則的。


    「廢話。這間房間看起來就不是標準長方形。四處都稍微有些歪斜。新蓋的房子尤其容易這樣。一間房子的蓋屋工匠手藝好不好,榻榻米師傅是最清楚的啦。雖說如此,再怎麽歪歪扭扭的房間也好,將榻榻米半


    分不差地整齊鋪上去,就是我們的工作呀。要是想都沒想就拿相同形狀的榻榻米來,那還得了。你看,雖然是間破屋子,但榻榻米卻鋪得連一厘米的縫隙也沒有吧。修理得整整齊齊。」


    他一邊碰碰地踩踏著榻榻米的角,一邊這麽說著。


    原來如此,這麽說來,靠牆邊或是與廚房的邊界之間都完全沒有空隙,每一塊榻榻米與榻榻米之間也完全以直角或直線相鄰接。不經意再一看,才發現沒有縫上邊布的短邊相接之處,兩張榻榻米簡直就像原本就接在一塊兒似地,連榻榻米上的格紋和邊布的寬幅也都完全一致。


    「這樣看起來比較舒服啊。不過,要是想說這隻是間便宜租給學生的房子,誰也不會去注意這種事,所以就隨便做做交差了事的話,手藝可是會退步的呐。」


    因為是從早上就一直看著他做這些工作,竟覺得這簡直像施魔法一樣。當時根本就看不出來是在做這麽精準細致的作業。


    「不必這麽誇讚我啦。這種程度,每個京都的榻榻米職人都辦得到。隻是把稻草裏芯之類的放到機器裏而已,真要說起來的話,縫出榻榻米的邊角也挺簡單的。」


    就算如此,遊馬仍表示他非常感動,這位榻榻米店舖的師傅看起來好像有點開心,靠在廚房的流理台邊抽起香煙。


    「高田先生。」


    遊馬端正地跪坐在剛鋪好的青綠榻榻米上,抬頭看著師傅。


    「怎麽?該不會是要說『請收我當徒弟』吧?」


    一語中的。他想若能在高田疊店工作,無論是住的地方或是吃的東西,都不必再發愁。師傅笑著說:


    「你喔,這種行為就叫作『隨便』。」


    「是這樣嗎?」


    「你真的想當個榻榻米工匠嗎?你真的認為你有本事成為榻榻米職人嗎?」


    「……」


    「你要是真的這麽想的話,那我就教你。再多的技巧都傳授給你。但你並不是這樣想吧?你隻是看我工作半天,就以為自己也做得到了。」


    將香煙按熄在水槽的底部,再將煙蒂放進攜帶用的煙灰缸裏。


    「阿東同學,你真正想做的是啥呢?」


    高田喀嘰喀嘰地扭了扭頸子處的筋骨關節後,便立刻站起身子這麽問。


    「你指的是?」


    「我知道你是討厭僧侶的修行,才會逃到這兒來。所以你不會去當和尚。那,你到底想當什麽?閣下的誌願是什麽呢?」


    「誌願……嗎?」


    這麽說來,離開家裏的時候應該是有打算以什麽為誌向的,但遊馬卻怎麽也想不起來。總之,一直到昨天之前,都還想著要跟萩田一起為樂團努力。那時還覺得有個跟自己有關聯的事物。和萩田分開後,雖然並沒有打算舍棄音樂那條路,但沒有萩田的話,他也不知該何去何從,而且目前最該擔心的也不會是這件事。


    「我們店裏現在的確是有個年輕人不幹了,而且如果你能像今天一樣多多少少幫點小忙的話,倒也挺好用的。像今天這樣還沒有人住的小房間倒還輕鬆,若要幫已經有人住的房子換榻榻米的話,就得搬動櫃子之類的,很多事情一個人也做不來。阿東同學你染了一頭流裏流氣的藍頭發,不過身子骨倒是滿精壯的呐。雖說如此,你要是隻是想隨便找點事情來打發時間的話,那就不好意思啦,我可沒空陪你。要教一個人怎麽做事可是件很辛苦的事啊。與其教你怎麽鋪好榻榻米,不如自己來鋪比較快呢。你說是吧。」


    「是。」


    「好了好了。隨便怎樣都行,不過你坐在那裏可是會搞髒自己的。」


    遊馬一站起身便「哇」地大叫出來。牛仔褲從膝蓋以下全變成白色了。


    「那是藺草泥。藺草這種東西,一開始就得沾上大量的泥巴。如果不這麽做的話,顏色馬上就會褪掉啦。幹燥後就會變成這種白色的粉末。所以新的榻榻米上麵都是泥灰。對了,那還是先擦過一遍好啦。搞不好是個可愛的小姐要住進來也說不定呐。」


    負責拿扔在一邊的抹布擦拭榻榻米的人,當然就是遊馬。師傅則一邊高高在上地看著趴在地上的遊馬,邊點上另一根香煙。


    再次坐上廂型車,打道回府。半路上車子繞到房屋仲介所。因為是經由他們的介紹而接下的工作,作業結束後得來報告一聲,並將鑰匙還回去。


    「阿哲就在這間房屋仲介所工作。頭一天有看過他吧?」


    他是指一星期前,幫忙將萩田的車停到停車場的那位青年。


    「幸好他不在。不然可麻煩的咧。」


    但是,那位被人嫌麻煩而慶幸他不在仲介所裏的青年,正好端端地站在高田疊店店前。從駕駛座看見這一幕的師傅,誇張地歎了一口大氣。將車子停在店舖前麵後,也不立刻下車。然而,青年還是滿臉堆笑地從車窗外朝裏頭張望。


    「真受不了,有夠死纏爛打的。」


    他用力推開車門。青年蹦跳著退開,但馬上又靠了過去。


    「辛苦您了,歡迎回來。」


    「我跟你可還沒有親到能讓你說歡迎回來的程度。別在我家瞎攪和了,快點回家啦。」


    青年就算被這麽說,還是開開心心地跟到店舖裏。


    「別這麽說嘛。我可是很認真的。」


    「不成不成。我家不賣。要我說幾次你才會懂啊。」


    「所以我才說呀,隻是出租也行的。」


    看來似乎是身為房仲業者的阿哲,希望榻榻米店舖能將房舍出售。師傅雖然亮出巨大的榻榻米專用長刃開始研磨起來,意圖把他嚇走,但阿哲卻絲毫不顯畏縮。


    「在這麽棒的地點,又是有曆史的店舖。稍微整修一下後再賣出去,開高級餐廳也好、居酒屋也好,一定受到不少買家青睞。我在想啊,如果附近鄰居也來開些小店舖的話,這條細巷子就會充滿老街的氣氛,變成一個超讚的觀光景點。現在正是賣屋的好時機。因為最近有老店熱潮嘛。像這種老舊的古厝,也隻有現在這個時間點才能換得了幾個錢啊。」


    咻、咻、咻,響起刀刃在砥石上磨礪的聲音。


    「本來就不是為了賺大錢才要住在老房子裏的。隻是因為我們住這兒已經習慣了。」


    「是喔,可是小翠說她想要一間天花板更高一點的房間耶。」


    「跑到東京去的孩子沒有資格說話。」


    「蓋間新房子的話,說不定她就會回來了呀。」


    「無論如何,已經約定好畢業後就得回來。」


    「這種約定還是不要太期待比較好哩。明明都已經有我在了,為何還要跑到那麽遠的地方呢?如果被東京那邊的哪位少爺勾引走,說她再也不要回到這間又破又舊的老家的話,大叔跟我都要哭鼻子啦。」


    他一邊裝出假哭的樣子,一邊若無其事地望向遊馬。看來「東京的少爺」指的就是遊馬。「啥?」遊馬還一臉傻呆地歪著腦袋瓜。


    「還有啊,阿嬤有講過,要給小翠的生活費並不是個小數目呢。像今天這樣訂購榻榻米的生意,不知哪時還會再有。有租金收入不是比較穩定又好賺嗎?」


    「自己都顧不好的亂來家夥,也想插嘴管我家的事嗎?我們家啊,可是從三代之前就一直在這兒做榻榻米了。現在更是哪裏也不會去的。」


    「不過才三代就拿來擺架子,我可不會被嚇跑喔。真要比的話,我們家可是比平安朝更早的時代就存在了。」


    「那還真是了不起呐。以前的貴族世家,現在落得要靠賣地來討生活耶。」


    「嗚哇,不要講得這麽難聽吧!京都的街道是靠我們來守護的。這一眼守護著美麗的傳統與文化,這一眼則幫助近代產業的發展,我們就是靠


    這精妙的平衡感來維持這座千年古都的呐。要是京都的不動產業者全都少根筋,讓那些見錢眼開的家夥跑來這邊蓋些怪模怪樣的建築,那可就不妙了啊。我們家不是看金額、而是謹慣選擇會愛護這棟建築物的人,才會把房子賣或是租給他,這樣您還不能信任我嗎?」


    「講得那麽神,還真能嘰哩呱啦說個沒完哩。看不出來是最近才開始幫忙你哥做這生意的呐。簡直就像一千年前就已經在幹這行似地。」


    「才能嘛。」


    「笨蛋。光會出一張嘴有什麽用。我說啊,這裏叫作『疊屋町』,卻隻剩這個名字,除了我家以外就沒別間榻榻米店了。說起來,我家就是曡屋町裏最後一間榻榻米店。如果我也不做的話,這裏就不是曡屋町了。」


    「也不過就大叔不做了而已,町名是不會改的。難道開一間義大利料理店,地名就會變成羅馬或米蘭了嗎?太蠢了吧。要經營榻榻米店的話,到更便利的地方去開店不是更好嗎?幫你介紹幾個在北山或是衣笠一帶、格局寬敞的好房子,怎麽樣?把這邊的兩間屋子一起賣掉,蓋一間老師也能一塊兒安心居住、為年長者設計的無障凝豪宅嘛。就算是住得很近,讓阿嬤一個人住在那邊,總是會擔心吧?樓梯那麽陡,房間跟地麵的高度差又那麽大,看起來挺辛苦的呀。說不定哪天就摔傷了。」


    「這種事情不用你講,我們家早就有在仔細注意了。這陣子就會再找個年輕人進來,而且從今天開始,這位阿東同學就會在那邊幫忙照顧我們家阿嬤啦。」


    「咦咦?」這句話是遊馬和阿哲同時說出來的。


    「可是,剛才不是說不收我當徒弟……」


    「雖然不收你為徒,暫時讓你留在那邊倒是無所謂。說到這個,阿嬤對你的印象還算不錯。她說啊,你拿筷子的方式很標準好看,跟另外兩個人完全不一樣。就如同阿哲所說的,讓阿嬤晚上孤伶伶一個人,教人怎能不擔心。所以啦,讓一個年輕小夥子待在那兒,代替看護來隨時待在她旁邊好了。阿東同學就待在那兒,一邊注意門戶安全,一邊偶爾幫幫阿嬤的忙,這樣就可以了。」


    遊馬心中回想起小翠的祖母容貌。是位年約七十歲上下、輪廓纖瘦的女性。就算兒子和媳婦、還有孫子及孫子的朋友們在眼前嘰嘰喳喳地胡亂吵鬧,仍舊獨自悠然微笑著。身體看起來並沒有哪裏不健康。在這麽熱的日子裏,還幾乎每天都穿著和服出門到某處去。


    「就是這麽一回事啦。這下你沒話講了吧?」


    師傅這麽說完,阿哲便雙手握拳緊靠在額頭旁,哀號著說:


    「怎麽會這樣?」


    「誰教你嘰哩呱啦地說個沒完。反正你也隻是幫你哥哥做房仲買賣吧。雖然如此,阿東同學,這可沒有薪水拿喔。像吃飯這種事,你就自個兒想辦法吧。想一個人獨立的話,就是得這樣做。」


    就在說著這些話的時話,小翠回來了。


    「小翠,幫幫我吧。我被大叔欺負了啦。怎麽搞的呢?小翠,你要讓這個人當你的老公嗎?沒有這回事吧。明明說過要跟我結婚的。論先來後到的話,應該是我贏才對呀。」


    「別說蠢話了。讓你這種人當我家女婿的話,房子不就被你賣光光了。」


    小翠搞不懂他們究竟在說什麽,隻是傻傻地看著三人。略微綁高的發絲顯得潮濕,看來是剛從遊泳池回來吧?


    不知是因為已經確定當前的居所而安下心來,還是因為昨晚幾乎沒睡的關係,遊馬當天晚上睡得又香又沉。半夜開始下起雨來,老舊房舍的屋簷令雨聲顯得格外響亮。啵、啵啵啵啵,雖然雨滴絕對不會落到身上,但光是雨聲便已一下又一下地刺進仰躺著的胸膛中。然而,卻不讓人覺得空虛或是寂寥,反倒很不可思議地讓他作了一個愉快的夢。那是一個在冒險途中,於巨木的樹蔭下野宿……這樣的夢。


    小翠的爸爸雖然叫他自己想辦法解決三餐,但至少當天晚上還是讓他一起同桌享用冷涮豬肉的料理,甚至祖母誌乃還向遊馬這個食客鞠躬行禮,說道:「麻煩您照顧了,萬分感謝。」令遊馬完全不知該如何回應。


    睡個大飽起床後,他才想到最重要的門戶安全都還沒確認,自己竟然就睡得那麽熟。樓下的誌乃早已經起床,屋裏還飄著味噌湯的香氣。


    「對不起。之前有交代說三餐我要自理的。」


    被招呼享用早點,他慣重地婉拒。


    「別這麽說呀,眼看這兒就有個孩子正在肚子餓,教我一個人怎麽吃得下去。」


    誌乃嗬嗬地笑著。現在是因為小翠在,所以才常常到對麵店舖那兒去用餐,但基本上似乎還是會在這邊一個人吃飯。她說,這樣她才能按照自己的步調生活,比較輕鬆自在。


    「我會努力去至少賺到三餐費用的。請稍微等我一陣子。我想應該能找到某些打工工作的。」


    「對了,你說被趕出家門,這是真的嗎?在這時代還真是少見呐,好像歌舞伎世家。你這麽討厭當和尚呀?」


    「是……」


    「而且還想當個音樂人是嗎?」


    「那件事……小翠也說我沒有這方麵的才能。」


    「啊,小翠說了這種話呀?」


    「並不是當麵說的,不過,也差不多是那樣了。」


    誌乃咯咯笑著說,如果是小翠說的,那可能真的沒什麽希望了。她笑了好一陣之後,又幫遊馬添了一碗飯。


    「年輕時候的誌向,慢慢再想就可以啦。我們這兒有句話說『鄉下學問不如京都午睡』,意思就是在鄉下勤學苦讀,還不如到京都東看看西逛逛,得到的見識還比較多呐。」


    雖然覺得「鄉下」指的應該就是東京,但被這位老阿嬤這樣說,卻很奇妙地完全不覺得生氣。不如這麽說吧,現在這個狀況下,對高田家的每個人也不得不全麵投降了。


    總而言之,他被叫去用吸塵器清掃從遊馬他們來到這兒後便一整個星期都沒打掃的二樓,這還是他出生至今第一次使用吸塵器這種東西。用過之後,他才知道提著吸塵器上樓對誌乃來說是多麽沉重。


    「清理之後,雖然很不好意思,三樓的收納櫥裏有信樂燒的水指,可以幫我從木盒裏拿出來嗎?」


    他抱著水指走下來後,又被指示去在水指裏盛水。遊馬到廚房去看了一下,找到水桶後,以長柄木杓舀水將水指整個完全淋濕才裝進清水,最後用幹淨的毛巾輕輕將外側的水珠按幹。


    誌乃在麵對小路的那間四疊半房間裏,遊馬探頭看的時候,她正跪坐在木頭地板前麵,一邊做著上半身的伸展、前彎運動,一邊檢視著才剛掛上去的掛軸。遊馬也看得出來,那是一幅以易讀的書法字體,由右至左寫出的「閑坐」二字。


    「今天就用這幅好了。這些就麻煩你收拾掉吧。」


    「這些都壞掉了?」


    「咦?不是不是,我是說拿到二樓的壁櫥裏麵去排好,收拾是我們習慣的講法。」


    「……好的。」


    發現是自己誤會了,這才鬆口氣,將遞過來的掛軸收進木盒裏。木盒上貼著一張寫有「清風一陣來」的紙條。遊馬雖然覺得在這餘暑未消的日子,用這一幅是再適合不過了,但誌乃卻沒有選擇它。


    將掛軸收到指示的地方再回到樓下後,這次又被叫去把花瓶擺到掛軸下,然後插上長在庭裏的花草。遊馬心中這麽想著,不管到哪,還是在做一樣的事情;再回想起家中母親的身影,心情變得有點怪怪的。


    「水也已經燒滾了,要不要喝杯茶呢?雖然茶點還沒送到,但應該還有些吃的。」


    將放上花瓶的展示台整理好後,誌乃站起身。


    「跟他講這些也沒用的呀,阿嬤。」


    紅框格的窗戶外頭傳來聲音,接著玄關的門立刻就被喀啦喀啦地拉開來。


    「小東同學最討厭茶了。這等於是找他麻煩呀。」


    小翠直接站在泥土地板上,隻露出一張臉。


    覺得話不必講得這麽難聽的遊馬,不快地彎下嘴角,卻忘記這個說法原本就是來自他自己。氣氛變得難堪,他扔也似地說了句「我出去一下」,便跑到二樓去拿背包。


    但是,外頭豔陽高照,跑出來卻沒地方可去,走也走沒有多久,他就穿過附近一間寺院的門,到手水舍(注23)去喝水。前幾天這裏舉辦了稱作地藏盆的祭典,當時懸掛上許多紅色的燈籠,不過今天已經都被收起來了,回複一片寧靜。


    在位於陰涼處的石頭上坐下後,開始思考接下來該怎麽走。拜高田家的人們所賜,住宿及餐飲暫時是不用發愁了,雖然如此,盡快弄到現金的必要性還是沒有改變。現在這樣連公車都不能坐。非得趕快找到工作機會不可,但說老實話,他完全沒有打工的經驗。先不管會不會有地方肯讓他在隱瞞本名的情況下層用他,若想慣重地擬定作戰計劃,現在也隻能將茶杓賣掉了,他從背包中拿出茶杓,直盯著看。


    看來這根茶杓似乎是太了不起了。要是不小心證明它就是真品的話,來曆立刻就會曝光。但要是不說個來龍去脈,那就隻是根平凡的小竹棒。絞盡腦汁仍不得其解的遊馬感到束手無策。


    這時他突地發現腳邊有根約一公尺長的棒子掉在那兒,便將之拾起。以單手試著呼呼作響地揮揮看。將茶杓放在背包上,站起身來,背對手水舍。這次改用兩手握緊棒子,試著擺出朝胸口正前方揮棒的姿勢。接著換成朝頭部正前方揮棒的動作,默默地劈砍虛空。這次則是右腳向後退,將棒子從右側上方朝斜下方劈砍。到後來竟忘我地發出「呀!」的呐喊聲。


    這麽說來,離家之後就隻是成天無所事事,感覺身體都要生鏽了。許久沒做的揮劍練習,讓這一個多月來逐漸僵化沉重的筋骨及神經得到伸展與紆解,令人心情愉悅。他趁著在興頭上,重複揮砍好幾回之後,他注意到視線前方有棵枝幹曲折的大樹,便一股作氣跳起來砍向那棵大樹。


    錯就錯在這裏。當木棒和樹幹撞擊的那一刹那,麻痹感「唰」地穿過手臂,木棒自遊馬手上落下,膝蓋無力地坐倒在地。不知是什麽東西從上空嘩啦嘩啦地掉落下來,仔細一看,竟是尖細的鬆葉和混雜在其中的蟬蛻,令他心頭一驚。


    「竟然這樣粗暴亂來,我很困擾的。」


    屁股仍坐在地上便直接回頭一看,有個穿著工作服的男人站在那兒。大概是這間寺院的住持吧。


    「鬆樹在哭了啊。」


    一邊說著,一邊以手掌撫摸著被擊打的樹幹表麵。


    「這也是。」


    他舍起被丟下的木棒。


    「這不是普通的木棒。是我刻意放在陰涼處風幹的。想說哪天再拿來削茶杓。不知有沒有損傷?」


    他慣重地撫著木棒,走回手水舍旁的日蔭處。發現旁邊的背包上放著一個茶杓的共筒,身體就這樣站立不動,以一副覺得不可思議的樣子俯視著。因為個子很高,頭部當然也就在很高的地方,當他低頭時,看起來就像一根棒子上掛著燈籠一樣。


    遊馬以為他大概會說些什麽,便隻以手掌撐在地麵而未站起身,等他開口,但他仍舊保持同樣的姿勢,什麽也沒說。說話的聲音是來自別的方向。


    「……先生,你在做什麽呀?」


    沙沙沙地踏著砂礫走近的人,竟穿著一身和服卻配上太陽眼鏡,造型十分奇特。他應該是朝住持說話吧,但當他看到旁邊一屁股坐在地上的遊馬,這次卻一副懷疑的樣子,壓低聲音問遊馬:「你在做什麽呀?」拿下太陽眼鏡,原來是阿哲。阿哲骨碌碌地交互看向兩人後,跑到站著不動的住持旁邊去。


    「這不是茶杓嗎?」


    「是的。」


    「怎麽搞的,該不會是那個人從您這兒偷走的吧?所以您是要給他個教訓是嗎?」


    「不不不。」


    「看起來很古老呐。你啊,這該不會是從老師那兒拿出來的吧?」


    相當失禮的發言。但,遊馬從中看出一些端倪。


    「阿哲大哥,你該不會是在學習茶道吧?」


    「是又如何?」


    他握著太陽眼鏡,裝模作樣地將雙手交握在衣領後頭。


    「為什麽要學?」


    「這有什麽好問為什麽的。當然是因為很酷才要學的啊。」


    「……?」


    「你的反應也失禮了吧。在草庵茶室內獨自聆聽鬆風的紅顏美青年茶人,坊城哲哉,二十三歲,多麽清爽脫俗的男人啊,這不是很酷嗎?」


    遊馬有種怎樣也不會跟這人合得來的感覺。他拍掉沙粒,站起身來。


    「可以讓我看看嗎?」


    住持總算說話了,他彎下長長的身軀,坐了下來。哲哉也坐到他旁邊,遊馬在無可奈何下,也隻好以麵朝二人的形式在地麵上坐下。


    「好細的茶杓啊。」


    住持將輕輕從共筒中取出的東西也拿給身邊的哲哉看。住持以雙手捏住那根細小的竹片兩端,嘩啊地發出一聲讚歎。


    「好纖細啊。溝紋也很淺,腰形挺直無凹陷,也沒有特立獨行之處。雖然看起來不像帶有任何景色意象,但不知怎的,就是覺得它特別有味道。是這熏焦深淺的關係嗎?也有可能是這茶杓後半段的背麵表皮被剝除掉的關係。我從來不會在這種地方看到表皮剝除的茶杓。」


    經他這麽一說,確實在柄處有個像被抓搔過的痕跡。以遊馬的眼光來看,隻覺得就是個瑕疵而已。


    「上頭有銘(注24)嗎?」


    哲哉這麽一問,住持才仔細地審視共筒。因為是在黑色材質上以黑墨寫的字,所以很難看清楚。但是,記得東京那間古玩店的老板說是「野分」二字。


    「野分……這麽一說,還真的是名符其實的銘啊。真是枝好茶杓。」


    住持仿佛在想像什麽似地低頭閉目,沉默不語。野分所欠缺的微微輕風,吹動了哲哉鬈鬈的頭發。分不清是樟腦還是線香的氣味,若有似無地自兩人中間朝遊馬的鼻前飄散而來,讓遊馬在腦袋瓜裏再次小聲碎念了一句:「真是群怪咖。」


    住持看起來應該有三十幾歲。顛骨特別突出,臉頰還凹陷下去,臉龐顯得劊瘦,再加上頭發也剃得短短的,整個看起來凹凸不平,以僧侶的身分而言,確實可說是修道之人會有的麵容。


    「這是重要之物嗎?」


    茶杓遞到哲哉的手中。


    「與其說重要,這個,我想說應該可以拿去換錢吧。也不知道是否適合帶到這個地方來賣。不過我有想在這幾天拿到東寺的市集去賣賣看。」


    「要拿來賣唷?五千日幣左右的話,我就跟你買吧。」


    遊馬連回答都懶了,伸手欲將茶杓拿回來。


    「不必這麽急吧?買賣這種事應該要更仔細慎重才對呀。你們關東人這樣胡搞怎麽行。你倒是先講講要開價多少錢。我可以再多出一點錢跟你買唷。」


    雖然這麽講,但當遊馬回答兩百萬日圓時,哲哉也不禁被嚇傻了,連看似不動如山的住持也稍稍露出驚訝的表情,抬眼望向遊馬。


    「是哪位大師的作品?」


    遊馬搖搖頭。


    「現在不能說。」


    「我說你啊,茶杓這種東西,作工的確是很重要,但是誰做出來的,則更是重要一百倍呐。連是誰都不曉得,作者不詳的東西還要賣兩百萬,太坑人了吧。小東同學,你的膽子也太大了,竟敢跑到京都來賣茶杓。這種天才大夢還是放棄比較


    好喔。真是蠢到家了。好啦,我要去老師那兒了。」


    哲哉站起來,伸手輕拍根本就沒弄髒的屁股和衣袖。


    「已經要去練習了嗎?」


    住持開口問。


    「不是哩。八月放了好幾天假,我跟老師都閑得發慌,小翠也回來了,所以想說特別到老師家討杯茶喝。我啊,在沒有練習課的星期三裏,總覺得光喝咖啡好像缺了點什麽呐。好啦,下次見。啊,對了,那個家夥是東京人喔。雖然不清楚內情,不過他在小翠家白吃白住。叫他東同學就好。就麻煩稍微訓誡他一下羅。」


    阿哲邊倒退著走邊慌慌張張地介紹完遊馬,便轉身走出大門。


    「東……同學?」


    遊馬退縮了一下,以為他真的要開始訓誡說教了。


    「我叫『不穩』。不夠穩定的不穩。也有人叫我『六角坊』。大概是因為我的頭看來是六角形吧。」


    他眼睛附近的肌肉稍微牽動了一下,看來這就是在笑了。


    「看來,你也是茶道之人?」


    「嗯,算是。有稍微幫人上一點課。」


    「京都這地方,好像每戶人家裏都有一位茶道老師一樣。」


    「怎麽會呢。沒有這回事。」


    「果然是巴流,對吧?」


    「是的,您真清楚。您也有在鑽研茶道吧。」


    遊馬用力搖頭,搖得呼呼作響。


    「好奇怪呀。並不修習茶道,卻持有茶杓……」


    「所以就說了啊,我是要把它賣掉換錢。不這麽做就沒辦法過日子了。」


    「原來如此。」


    不穩再次說了一遍「原來如此」,大大地點了一下頭。


    「我了解了。這個茶杓就先保管在我這裏吧。」


    「咦?」


    遊馬覺得視線前方一下子冒出好多晶耀閃亮的光輝。仿佛早晨的積雪一樣。


    「你願意買下來嗎!」


    「不是、不是。」


    不穩慌忙揮手,表明自家寺院並沒有那麽多錢。


    「我也覺得不可能賣得到兩百萬日圓。一百萬,不,這應該沒辦法吧。呃,但是,最低至少也要十萬塊左右……」


    「請等一下,冷靜一點。」


    雙手做出要遊馬鎮定下來的動作。看來似乎沒有要買下的意思。積雪的早晨立刻又變回普通的殘暑。遊馬拿著長柄杓舀水,彎下腰來,將水淋在頭上。


    「方才,坊城先生所說的話,雖然說法很粗魯,但並不是謊話。誰做的、誰決定這麽做的,對茶杓而言這些正是最重要的事。若是由名不見經傳的人士所削製而成,就無法賣到太高的價格。況且若是連何人削製的都不清楚,價錢就更低了。」


    不穩以跟他長相完全不搭的柔和聲調,緩慢而詳細地解說。遊馬像隻小狗般地搖晃頭袋,甩掉水滴,又伸手將藍色的劉海往頭頂耙梳。


    「茶杓這種物品,我想您也知道的,是用來舀取茶粉的工具。原本是中國產的銀製或象牙製藥匙……也就是說,原本是使用來調藥的匙子,而這樣的進口品並不容易得到,所以才用日本竹子來製作。傳說是村田珠光的時代就開始了。舉辦茶會時,亭主自己削製茶杓,用過就丟棄,這是基本的作法。不過,有人因茶會的回憶格外深刻而希望能以此作為紀念,或是贈送給對方作為友愛、疼愛的證明,正因有這樣的情況,所以過去的茶匠們親手製作的茶杓才會流傳至今。在下認為,在今日刻意找出這樣的古老茶杓來使用的行為,是最適宜用來敬愛維護『茶之湯』傳統的作法。」


    怎麽搞的,果然是要說教嗎?遊馬一副想逃的模樣。


    「來來,不要那麽嫌惡,請聽我說。說到哪兒了……啊,對對,例如去使用珠光或利休削製的茶杓,那就是使用者對他們深深表達敬意的表現。心中想著敬重仰慕的先人,與座上客一同接受先人德行修養的薰陶,這就是其中的真意。正因如此,作者的名字就好像品牌一樣,產生出它的價值。」


    「是喔。」


    「當然,茶杓這項物品,也有其他要講究的地方。雖然很難仔細說明,不過剛才我得以一窺究竟時,是真心覺得很棒。就算不問是誰的作品,也已相當滿足。就是因為這樣,才會忘記要詢問此事。當聽到『野分』一詞時,腦子裏真的感覺到仿佛有輕風吹過。這可不光是因為品牌,而是因為這枝茶杓所具有的『力量』吧。東同學希望有人願意買下,是以它的藝術價值來衡量的吧。所以說要兩百萬日圓。」


    「沒錯。」


    若真能這樣,對遊馬來說是再好不過了。要是說出這是德川慶喜的作品,搞不好就被懷疑、調查,更慘的結局就是被迫通知家人處理,那就頭大了。


    「雖然如此,以茶杓而言,這是件困難的事。隻要是有眼光的人,當然是會以茶杓的藝術價值來判定它的價格,但無論如何還是要先有個名號才行。若是沒有名號,再怎麽傑出的作品,也無法超越竹製工藝品的界限。」


    「那……該怎麽做才好?」


    「使用它。東同學您隻考慮到它的金錢價值,卻沒有實際使用來點茶飲用對嗎?其實這才是幾百萬日圓也換不到的真正價值。您了解嗎?茶杓這種物品,是用來引出茶之本質的。不是拿來買賣,也不是拿來存放在保險庫,更不是拿來陳列觀賞用的。要在茶會席間才能展現它的價值。我會用這根茶杓招待您喝美味的茶,所以下周請您帶著它來幫忙舉辦茶會。這麽一來,您應該就能稍微體會到引出茶之本質是什麽樣的意思了。」


    鬼才想要去體會那種東西。遊馬在心中咒罵著。光是說教還不夠,還要叫我喝茶,什麽東西嘛。茶這玩意兒從一生下來就一直在喝了。在阪東巴流裏,甚至還說掌門人的孩子是「喝綠色的奶水養大的」(雖然是騙人的)。自己可是好不容易才從那種世界裏逃出來的。


    或許是從遊馬的表情看出他的想法,不穩把他拉到寺院本堂裏,從堆積如山的供品當中選出一對綁在一塊兒的酒瓶,將包裝紙撕掉。


    「若當下有困窘之處,就請將這收下吧。應該會比較容易換到錢才是。」


    這種東西要去哪裏「比較容易換到錢」?既然要給的話,還不如給個一千或兩千日圓的現金,還比較值得感謝呢。


    抱著被迫收下的酒瓶,踱著步子朝寺院大門走去。還是別理那個和尚了,應該到當舖或是古董店繞一繞才是。那麽,就需要一份地圖。若向小翠借,心裏總覺得不甘願,還是向師傅或是誌乃借吧……因為正在思考這些事情,所以讓他晚了幾步才發現響了好幾次的喇叭聲是對著自己按的。高田疊店的白色廂型車打橫開近大門前麵,師傅從車窗探出頭來。


    「阿東同學,你在這裏呀。早上得去搬榻榻米。快點坐上來呀。」


    記得他曾說過拒絕收他當徒弟的。


    「我們家老媽子叫我要這麽做呐。」


    所謂的「老媽子」,在這個場合似乎是指小翠的媽媽。


    不打算雇用也不打算教導工作技術,就這樣把什麽都不做的年輕人帶進家裏,附近的人會以為是小翠的緣故。會導致女兒在外的風評產生瑕疵。也不是來這裏求學的學生,說是寄宿也顯得不自然。這時候表麵上就要說他是東京那兒靠關係來拜托照顧、性格有點不良的男孩子。於是就決定這麽做了。


    「如果有人問的話,阿東你就這樣說喔。」


    為了符合這個說法,還是讓他搬搬榻榻米做個樣子比較好。


    他對「性格有點不良的男孩子」這個說法有些在意,但這大概是頭發顏色造成的吧。唉,算了,遊馬心裏這麽想著。現在光是有人正在等待自己這件事,就讓他感覺像是被拯救了


    。畢竟兩天前才剛被同伴們宣告「已經不須要你了」。


    坐進副駕駛座的遊馬,將他抱著的酒瓶拿出來,說:「那個,這是一點小意思。」


    「要給我的?」


    高田一邊踩著油門,一邊朝旁邊瞥了一眼。


    「年紀輕輕的就這麽懂事呐。」


    並非如此。他隻是覺得這比拿去換錢容易罷了。


    「那間寺院的住持,不是京都人吧?」


    「不,聽說他就誕生在那間寺院裏。你是在說不穩住持吧。」


    可是他說話卻沒有京都人的腔調。


    「他是個怪人哩。從跟你現在差不多年紀時開始,大概有十年的時間不知消失到哪去了。之前那個和尚說他跑到西藏還是印度去修行了,但是不是真的就不曉得啦。大約五年前才突然跑回來的呐。」


    另一方麵,身穿純棉連身洋裝的小翠坐在誌乃茶室裏的風爐(注25)前。從國中起便開始和其他的弟子們一起學習茶道,不過態度並不怎麽嚴謹認真。真要說的話,其實她是受到甜點的吸引才來的,練習途中覺得厭煩了,就跑到後麵的房間看漫畫。甚至在去東京之前,就已經有半年沒有碰過茶筅了。


    「怎麽搞的,全都忘光了啦。弄得七零八落的。」


    她一邊咳嗽,一邊拿長柄杓舀取熱水。


    「不要太勉強啊。打出娘胎以來,你還是頭一次獨自到遠方生活。一定很手忙腳亂吧,會忘了怎麽泡茶也是當然的呀。」


    誌乃不慌不忙地出聲安慰,眼光看著可愛孫女的手邊。就算是練習了許多年,也不是誰都能記得怎麽衝茶的。嘴上說要「學習」卻愛來不來的主婦和上班族女性占了大多數。個性較不服輸或一絲不苟的人學得比較快,但相對也比較容易發生不知如何融會貫通的情況,反倒是有些人的衝茶手法明明很隨便,但心性修養卻宛若知名茶匠般傑出。各色各樣的人都有。也因為人有各色各樣,所以更耐人尋味。一個人所欠缺的部分,隻要某日能在自我當中產生探求之心,便一定能夠找到並補足。也許是明天也說不定,也許是十年後也說不定,以老師的身分來強求他人產生這樣的心境,是不可能的事。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將自己的全心全意在弟子的麵前完全展現出來而已。


    「不過,你幫忙挑選的茶點真不錯呐。好厲害。」


    「這個算好嗎?人家是覺得長得像花的點心比較好,可是甜點舖的大嬸卻叫我買這個來。」


    「這樣啊,阿嬤我是覺得這種比較好。跟季節很相襯。哎呀,阿哲好像已經到了。這孩子一點也沒變,老是靜不下來呐。」


    紙糊拉門外頭傳來哲哉的聲音。小翠的爸爸問他有沒有看到阿東,他回答說之前有看到他。廂型車發動引擎,響起噗嚕噗嚕聲後便駛了出去,以宛如歌唱般的聲調說出的「大家好」也在玄關處同時響起。


    「老師,小翠,早安呐。今天也請多多關照。」


    他將扇子放在膝蓋前麵,鞠躬行禮。


    「歡迎你來。快坐下吧,現在剛好正在點茶。」


    誌乃將自己麵前的點心盆移到哲哉那邊去。


    「今天的茶點也是非常古典淡雅呢。」


    哲哉將放到懷紙上的甜點舉到眼前,仔細地鑒賞著。這款甜點的顏色黝黑,外觀顯得冰冷淡泊,看起來像是沾上細粉似的直立方體。視覺上並不討喜。


    「快點吃吃看。這叫『葛燒』。很有寂寥的感覺吧?與夏季就要結束的現在非常合襯呐。那家店舖用的是吉野產的本葛,而且又是剛做好的,真是太享受了呀。」


    哲哉從懷裏拿出烏樟木製的小木簽,對著茶點「唰」地切下。


    葛燒陡然顫動一下,和果凍或寒天不同,毫無抵抗地大方接受木簽的切割。不知是否事先經過冷藏,第一口的清涼感與第二口的溫潤,以毫不做作的溫柔包裹住舌頭。


    「掛軸是『閑坐』嗎?是教人要安靜地坐著吧。」


    將茶點吃完,哲哉一邊折好懷紙,一邊抬頭看著展示台。


    「是呀。不知為何,一看到小東同學,就好想把這幅掛上。年輕人有年輕時的煩惱,不過還是先到這兒坐下吧,我是這個意思呐。可是,小翠卻講了不該講的話,把人家趕跑了。你唷,去了東京以後,就變得難相處了呐。讓阿嬤我嚇了好大一跳。」


    說完,將臉轉向小翠那邊。小翠正好要將泡好的茶遞過來。


    「是這樣嗎……」


    接過茶碗的哲哉,擺出一副悠哉啜飲熱茶的樣子,隻把耳朵立起來偷聽。


    「你還跟小東同學說他沒有音樂的才能是嗎?他好失望呐。」


    「我才沒有講過那種話呢。」


    小翠疑惑地皺起眉頭。


    「久美是有問我要不要加入樂團,人家隻是告訴她說,覺得自己沒辦法跟小東一起組團而已呀。」


    「做這種挑撥離間的事情不太好吧?」


    「不太好的是誰呀?阿嬤,你不知道小東他跟人家說了多過分的話,所以才會這樣講的吧。」


    「他說了什麽?」


    「……我不想說。總之,不管是人家的事、京都的事、還是茶道的事,小東他都不喜歡啦。他都用尖酸刻薄、毫不留情麵的字眼來形容這些事。人家才不想跟那種人往來呢。」


    誌乃一臉無法置信的表情。因為怎麽看都不覺得那孩子有小翠講的那麽壞。


    「他在爸爸和阿嬤的麵前會裝乖呀。」


    「是嗎?他那藍色的頭發雖然曾經嚇到過我,但仔細觀察下來,他倒是滿有教養的唷。我叫他拿水指來,他不但沒反問我那是什麽,還馬上就拿來了,拜托他幫我盛水,他還知道要將信樂燒的水指徹底打濕後再盛水。若是完全不懂茶道的人,這些事情是做不到的吧。就算是小翠也還沒辦法呢。」


    「他家好像是寺院吧,說不定是曾經看人做過而去模仿著做的。有人是因為周遭太多人都在修習茶道,導致自己反而變得討厭茶道,我曾聽說過這樣的例子。」


    哲哉一邊將茶碗轉回,一邊從旁插嘴說話,誌乃聽完便「嗯,嗯」地不住點頭,看似有所領悟。但是小翠又再次提出不同看法。


    「那就奇怪了。記得久美有說,小東的爸爸是警察呀。同時當警官和僧侶住持,不是很奇怪嗎?老爸為什麽那麽容易就相信人家啊?」


    那是因為他是小翠帶回來的朋友,小翠也拜托父親多讓他待幾天的緣故。所以小翠的心情更是複雜。


    「小東的事情,人家什麽都不曉得啦。事實上,是要回來這兒的當天才第一次見到他的。也不曉得他家在哪裏。搞不好他是可疑人物呐。不管怎麽看,都不是什麽簡單的角色吧,不然怎麽敢到不熟的人家裏白住又白吃白喝,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雖然是聽久美講的,不過他在萩田他家好像也是這樣子呐。久美都說這人沒救了。」


    「你跟爸爸媽媽提過這件事嗎?」


    「現在人家怎麽說得出口。要是說出來,一定會被罵說怎麽把這種人帶回家裏來。不過,人家還是覺得不甘心啊。又不是我們家的親戚,卻擺出一副兒子的樣子,跟老爸一起工作,跟祖母一塊兒吃飯。」


    「哎呀,你吃醋了啊?」


    「才不是。老爸跟阿嬤都太好心了,人家隻是擔心你們被小東利用呀。搞不好哪天被他恩將仇報。到時可怎麽辦才好。我得負起全部的責任呀。」


    說著說著,小翠的想像就漸漸偏向悲觀,就在茶湯泡完一巡的時候,開始抽抽答答地吸起鼻子來。


    哲哉在這時想起先前茶杓的事,試著向誌乃詢問是否擁有像那樣的茶杓。


    「『野分』啊,我家沒有這樣的茶杓。」


    「這樣啊。太好了。我稍微擔心了一下。想說該不會是從老師您這兒偷拿出去的吧?我還懷疑他,真是糟糕。」


    「不過,為什麽他要帶著茶杓到處跑呢?」


    「他也沒有講得很清楚。隻是一個勁兒問我該到哪兒去兜售比較好。雖然不知他爸爸是警察還是寺院住持,不過那若不是從某處偷來的,應該就是在離家時從家裏帶出來的了。」


    他並不想把遊馬的開價講出來。要是說出來的話,遊馬的立場可能會變得更加難堪。既然小翠嫌棄小東到這種程度,比起繼續牽製,反倒更想維護他,哲哉就是這樣的人。


    小翠將腳板立起,以腳趾撐在地麵,視線茫然地落在展示台上。就這樣等待腳部的麻痹感消退。若傻傻地硬要逞強站起來,可能會跌個四腳朝天,還可能因跌倒方向不對而導致嚴重燙傷。她繼續保持這不上不下的姿勢,開口問茶杓的事。


    「小東覺得若不把那根茶杓賣掉,他就沒有錢。從東京來的時候,費用全都是萩田幫他出的,一次都沒有看到他拿錢出來。濕熱到極點的日子,連杯冰淇淋都買不起。就算是我也覺得他有夠可憐的呐。」


    「這個嘛,說不定他出乎意料的是個了不起的人哩。身上一塊錢都沒有還敢到處流浪,這可不是誰都能模仿得來。」


    小翠一臉不滿地瞪了哲哉一眼,端著清洗茶碗用的水盆,站了起來。


    「我想,老爸大概也有老爸自己的考量吧。有道是『窮鳥入懷,獵師不殺』,有困難的人來求助,我也覺得應該盡力幫助他才是。無處可去又身無分文,就算不是個壞孩子,也難講不會在情急之下做出什麽壞事。若發生了那樣的事,多過意不去呀。況且不說別的,他也是因為跟小翠有緣才會來到我們家。如果他有什麽不對的話,我們把他糾正回來就好了呀。」


    誌乃從中打圓場。將不能對父母說的怨言說給兩人聽之後,小翠的心情也得到幾分紓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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