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有人說,京都的夏季以隻園祭為始,以五山送火為終。不過夏季的燠熱就算進入九月,還是沒那麽容易消退。爬上大馬路的天橋,每個方向都看得到綿延的山麓,更加令人重新意識這裏是盆地。雖然是盛夏,蔚藍的天空卻似乎帶著憂鬱的沉重感,一有空隙就用雲朵蓋住,擋住風的去路。被炙熱的豔陽不斷地烘烤,甚至覺得太陽光也變得又黏又膩。


    就算如此,別館的一樓卻隻有電風扇,誌乃就靠著從茶室窗欞間流通至後院的空氣渡過一整天。遊馬當然不能一個人在二樓吹著冷氣看電視,便趁著沒人開口請他幫忙做事的空檔,到處走走看看。首先要熟悉附近的地理環境,接著再循序漸進地將範圍擴大。


    萩田他們還在的時候,曾經陪他們一起逛過一次京都的觀光勝地,但因為當時沒想到會就這樣被留在京都,所以隻是當開車司機配合他們而已,並沒有打算認真地記住環境。東寺、清水寺、平安神宮、二條城、嵯峨嵐山、大原……大概就是這些地方。唯有當他們說要去比叡山時,他無論如何就是不想去,隻好一個人在城鎮裏亂晃。


    那是個悲慘的一天。因為大家打算在外頭吃午餐,所以並未準備便當,遊馬因為要單獨行動,如果他們有替他設想到的話倒還好,但要遊馬自己去跟他們討午餐錢,這當然是開不了口。他在適當之處下了萩田的車,為了轉換心情而卯起來走個沒完,最後卻忘記回去的路怎麽走。還好到處都有寺院或神社,到車站地下道四處走走便能找到飲水台或是廁所,還不至於為此傷腦筋,但一到下午,肚子果然還是餓了起來。總之先打道回府再說,他在大太陽底下搖搖晃晃地走著,雖然不記得高田家的地址,但想起之前曾聽到那條路的名字叫什麽章魚之類的,隨便抓個路人問路,雖然隻能結結巴巴地講出:「章魚、章魚」,對方不知怎,竟能馬上理解。照著路人所教的走法,朝西邊一直走去,這才總算是來到有印象的地區。


    當天是地藏盆祭典舉辦的日子。那條狹小的小巷道裏,無論走到哪裏都看得到祭典的裝飾,四處都成排懸掛著形狀細長的燈籠,路邊還設置了撈金魚和賣溜溜水球的水盆,一群成年人在白色帳篷底下閑話家常。稍微往前走一會兒,可以看到一座小小的地藏菩薩祠,接著還要再走一陣子。地藏菩薩身上掛著花佾華麗的圍兜、裝飾著各式花朵,毫無統一感及規則性,景象看起來十分不可思議。偶然瞥見正在料理炒麵的路邊攤販,讓他無意識地伸手按住肚子。就算他用無比羨慕垂涎的眼神盯著看,卻還是沒有人要來招呼這個藍色頭發的異鄉人。


    當他總算是來到附近的寺院時,這兒的庭院裏也架起與平時景象不同的布幔帷幕,帳篷底下並無人看守,毫無防備地排列著看似裝有玩具或小點心的紙袋。一名稚嫩的幼小男童,在坐下來的遊馬旁邊不斷嘟嚷著「嘛嗯嘛嗯恰阿」之類的話,遊馬聽成「吃吃東西怎麽樣」,以為小男童想要給他一些食物而抬起頭來的同時,卻也感覺到十分地丟臉而難堪。不過,事實上那個奶娃兒真的給了遊馬豆餡饅頭,而交換的代價似乎是讓他拉扯把玩遊馬藍色的劉海。


    那個小男童現在也在眼前。


    小男童看到房間角落裏有個木雕的小佛像,又念著「嘛嗯嘛嗯恰阿」並鞠躬致意。哲哉走過去摸了摸這鞠躬的小腦袋。


    「小直是個乖孩子呐。好棒啊。」


    「嘛嗯嘛嗯是什麽意思啊?」


    遊馬向哲哉詢問。


    「你不知道滿恩滿恩?向神明或佛祖雙手合掌時就要說滿恩滿恩德啊。你沒說嗎?」


    遊馬緩緩地歪了歪脖子,表達他的不解,這下換哲哉覺得奇怪了。


    「阿哲你也會這樣一邊念著一邊拜佛嗎?」


    「當然不會啊。隻有小孩才要這樣。嘿,小直,這個大哥哥不知道什麽是滿恩滿恩耶。教教他吧。」


    小男童開心地嘻嘻笑著,這時卻不知從何處傳來呼叫小男童回家吃飯的女性喊聲,他便從走廊「踢踢躂躂」地發出腳步聲跑掉了。


    「啊,小東同學,擦茶器用的茶巾曬在那邊,幫我拿來。水盆應該也擺在那兒吧。」


    哲哉今天也穿著一身和服。還慣重地連袴褲都穿上了。穿著工作服的不穩將遊馬帶來的茶杓從共筒中取出,一副看似陷入思考的模樣。雖然試著四處奔走了約一個禮拜,卻還是沒能把它賣掉。


    「鮮花要用哪種呢?」


    「這個嘛。茶杓是『野分』嘛。本來想用芒花而去到處找了找,不過似乎是想得太早了。現在連芒穗都還沒長全,真是傷腦筋啊。我啊,對鮮花這種東西最沒輒。不曉得哩。」


    不穩放下茶杓,看著一旁的茶罐。和製的陶茶罐,外頭罩上錦緞已磨損的茶具袋。風爐釜則已經搬進茶室裏了。


    「是什麽樣的掛軸呢?」


    「對呀,最重要的掛軸還沒送來,實在不曉得呐。」


    哲哉這麽說著,將視線茫然地投向遊馬那邊。遊馬在水盆裏絞幹茶巾,將之折疊起來後,放進一旁的粗陶茶碗裏。當他將茶筅輕輕放在茶碗上時,「還不必做這些事。」哲哉出聲製止。


    「而且也太胡搞了吧,哪能這麽亂來。茶筅竟放反了。」


    他一邊覺得滑稽似地笑個不停,一邊將朝上擺放的茶筅,改成朝下擺放給遊馬看。


    「這樣才對啦。高田老師說你可能也是在玩茶道的,應該是看走眼了。大概也隻有完全沒碰過茶道的素人才會犯這種錯誤呐。」


    不穩看著在兩人之間來來去去的茶碗,似乎正想說什麽,但看到對麵的人影,便噤了口。


    「沒有這種事唷,本公子也是將茶筅向上擺放的。」


    兩人轉頭看向出聲的方向。


    「咦,幸麿先生那兒也是這樣做的嗎?」


    哲哉順著話尾,語氣自然地詢問。


    「本公子平時都是將茶筅朝上放著端出來的。隻有在點茶結束要撤掉用具時,還有茶碗較深的時候,才會朝下放唷。」


    「原來是這樣啊。我都沒注意到。其他流派還真是有各式各樣的不同之處呐。」


    「不,坊城先生,巴流在幫身分較高的人點茶時,也會這麽做的。像是使用天目茶碗(注26)的場合。」


    「真的喔——哇啊,原來是這樣啊!我都不曉得!」


    本來想取笑遊馬的,卻給自己挖了個墳墓還往下跳,哲哉誇張地抱住腦袋蹲了下來。


    「然後?」幸麿問。「您是哪個流派的作法呢?」


    注意力全被那位來客的氣宇風範所吸引的遊馬,這下才回過神來。


    「啊,不,我隻是隨便弄弄而已。我什麽都不懂的。」


    「什麽都不懂……?」


    像是在仔細玩味這句話似地,幸麿又複誦說了一次,接著伸手將茶碗裏的茶巾拎了起來。遊馬雖然不知道這會依照流派的不同而有明顯的差異,不過那乍看亂舞章法的縐褶折曡方式,卻是被稱作「阪東千鳥」的關鍵特征。


    「啊,這個,就是今天的掛軸對吧。」


    恢複神速的哲哉抬起頭來,看見眼前的幸麿正抱著一個以大方巾裹住的細長包袱。哲哉將之搶了下來,拿到隔壁的茶室去。不穩和幸麿也在後頭跟著過去。遊馬的眼光則貪婪地追著幸麿的背影。在這之前,他覺得不能一直盯著心裏在意的東西猛瞧猛看,還刻意回避視線。


    這個人的裝扮在日常風景中顯得格外突出。歲數看來和不穩差不多。中等身材,麵型較長。有張端正而溫柔的臉龐。長度及肩的頭發朝後方梳攏整齊。薄紫色的寬鬆和服短外褂(注27),配上深綠色的袴褲,簡直就像女性的和式禮服般華麗耀眼,還不隻如此,短褂的袖子處還露出又


    寬又大、比手臂還要長的水袖,甚至在袖口與水袖相連處都裝上了巨大的結繩裝飾物。


    簡單說來,就是古代的貴族裝扮。


    為此感到驚訝的也隻有遊馬一個,不穩和哲哉都是毫不在意的樣子。照這樣說來,此人難道平素就是這樣打扮嗎?


    茶室裏,哲哉正在解開包袱。他將包袱裏的桐箱蓋子打開,拿掉保護紙後,將掛軸取出來。他將掛軸的繩子解開。在榻榻米上稍微將掛軸展開後,上頭的飄帶也一並拉了出來,將之掛在展示台的垂撥(注28)上,卷軸便順暢地往下方開展。


    掛軸上以纖細的線條,繪出一名戴著代表年輕女性的「小麵」麵具、身穿能樂衣裝的人物。旁邊有數行細長的文字,留白處則有矮籬笆和鳥居的圖。


    「這是野宮吧。」


    不穩低聲說著。細枝矮籬與黑色鳥居,這是嵯峨野野宮神社的象征。


    「正是如君所言。」


    能樂中有一部叫「野宮」的劇目就是來自源氏物語的故事。這幅掛軸據說是寶生流(注29)的掌門人,為了東國一位喜愛能樂的藩主而寫下並贈送給藩主的謠曲筆記。


    「你們看,這上頭有藩主大人拚命練習過的痕跡喔。標了漢字的讀法,也注明該起伏停頓之處。」


    「這麽說來,這名女性就是六條禦息所(注30)吧……」


    哲哉頻頻將腦袋東歪西擺,說:


    「怎麽好像是很寂寥的氣氛哩。如果連花都用芒花的話,搞不好會太淒涼了。」


    「不,」不穩打斷他的話,「那也無所謂吧。茶會前半段是禦息所的畫,後半段則是芒花及秋草。」


    「還真是一點都沒變,十分注重清澄閑寂的意境哩。又不是行將就木的老爺爺,卻老是一個勁兒地往枯槁寂寥裏鑽,這樣真的可以嗎?」


    幸麿的話令不穩沉思了一會兒,接著就這樣不發一語地消失到某處去了。


    被留下來的三個人,正覺得氣氛似乎有些尷尬時,幸麿開口問遊馬叫什麽名字。哲哉說他是從東京來的,叫作小東,幸麿聽了便將扇子遮在唇邊,微笑著說遊馬的藍色頭發真是好看。


    「本公子名喚今出川幸麿。還請多多指教。」


    遊馬實在看不出他是認真的還是在胡鬧搞笑。既不是歌舞伎的女角,也不是人妖,穿得更不是女裝。遊馬覺得就像被狐狸給戲弄了一樣渾身不對勁。他反問對方這是不是本名,對方卻又用扇子掩住嘴唇,嗬嗬嗬笑著。讓遊馬覺得背都涼了。


    「您覺得這個如何呢?」


    不穩抱著一個桐木盒子回來了,大家都還沒看到內容物,他便一麵打開盒子一邊詢問眾人意見。最後他從裏頭拿出來的,是個看似古舊的黃瀨戶(注31)水缽。雖然上頭的黃色顯得有些黯淡,但將之與其他道具一同擺放時,看起來卻十分亮麗耀眼。於是,唯一的焦點便完成了。幸麿喃喃低語,就這樣大致決定了道具的組合。


    「今天這是什麽樣的茶會呢?」


    究竟誰是客人,又在何時從何處前來?遊馬是壓根兒無從知曉。


    「大家都是客人啊。簡單說,就是自助式的茶會啦。大家各自將自己持有的東西帶過來,一邊討論要這樣還是那樣,將道具組合起來看看。」


    想事先定好一個核心也行。若有季節或是主題的話,就想想有沒有能與之相配合的物品。有時各自的意向恰能與之相合,但也有過度矯飾而顯得庸俗的時候。若是將調性不合的道具湊在一塊兒,最後的收場將流於淒慘。


    「這些個道具們啊,偶爾也會發出超乎我們想像的共鳴呐。簡直就像有火花激蕩一樣。那種時候最是讓人興奮了。」


    原來如此啊,遊馬心中如此低語著。他們看來都屬於看到能麵畫或古老茶碗便會興奮的體質。那麽,就跟眾在遊馬家裏的那些老爺爺老奶奶們屬於同一族的了。雖然遊馬的意誌裏已經和這種人類訣別,但看來命運這邊可沒那麽簡單放過他。


    方才他是在榻榻米送貨的回程路上,被上完茶道課的哲哉給逮到,硬被帶來的。反正茶杓也還沒賣掉,借他們用用是無所謂,但實在是不必那麽乖順聽話,連自己都跟著來了。


    「這裏就是模仿『庭玉軒』而建造的。」


    重新回到室外等待茶會開始的空檔,雖然沒人提問,幸麿倒開始解說了起來。茶室有二疊台目,壁龕位於點前席後方,而在點前席的旁邊立了一根中柱,後麵則是雲雀棚(注32)。「台目疊」指的是長度約為普通榻榻米四分之三長的榻榻米,所以「二疊台目」的意思就是大小有二·七五疊的意思(注33)。現在就想趁隙逃跑的遊馬,隻喔地回了一聲。


    不過,從他說明茶室「庭玉軒」仍留存於大德寺真珠庵裏的這一點聽來,遊馬也隱約記得似乎曾聽過「真珠庵」這個名字。從阪東巴流追溯的話會到宗家巴流,從宗家巴流再更往上找的話,就會找到村田珠光。而真珠庵不就是珠光之墓所在之處嗎?


    「庭玉軒」最馳名的特征就是在茶室外側有塊附屬的素土地板。一般位於茶室廊下的便門則退後到素土地板的後頭去了。來客須先穿過便門,走到素土地板上,在那裏使用稱作「蹲」的洗手缽。從泥土地板到茶室的入口是一道橫向開關的紙糊拉門。


    從庭院直接穿過便可進入茶室的小型便門稱作「躙口」,但不滿三疊大的小空間內卻沒有這樣的設施,實在是相當罕見。


    現在,遊馬他們正準備要進入的不穩的茶室,不但也沒有素土地板,反倒是有條從本堂延續到廊下、甚至連接到茶室外頭的外廊,要進到茶室內還是要拉開紙糊拉門。


    「本公子不喜歡躙口。」


    所以才喜歡這裏,他似乎是想表達這件事。遊馬一邊咕嚓咕嚓地搔著腦袋瓜,一邊無聲地回答:「是這樣喔。」


    相對於「躙口」,讓來客站著身子就能通過的出入口稱作「貴人口」。貴人指的就是身分高貴的人。他們不須強迫自己以彎身屈就的姿勢從躙口進來,而是堂而皇之地從貴人口進入茶室。


    一身古代貴族裝扮的幸麿,就這麽理所當然似地立著身子走進茶室。哲哉則是在走廊那邊先跪坐下來,拖拉著膝蓋越過紙糊拉門的門框。在他們以各自的作風賞玩壁龕和茶釜的時候,遊馬卻隻是呆然站在一角。雖然覺得幸麿的打扮有點怪異,不過自己是t恤配上牛仔褲,而且還充滿汗臭味,比幸麿還要更不適合這個場合。


    三人並坐在狹窄的房間裏時,不穩從房後現身了。他換上僧衣,披著絡子袈裟。以像是現在才剛見麵的口吻打招呼,並感謝客人送來的掛軸。


    能曲「野宮」的主角是「源式物語」裏的主要角色六條禦息所,而對手角色則是旅行到野宮神社參拜的僧侶。禦息所在後段以幽靈之姿現身,娓娓道出生前不幸的故事。野宮是過去她決心要切斷與源氏之間的愛戀、而和女兒一同出發到伊勢時所借宿的神域,但同時也是事與願違,讓她又和偷偷潛入的源氏相見、導致無法切斷情緣的命運之地。


    「源氏和禦息所最後在野宮見麵,在故事中似乎就是九月七日的樣子。這個幽靈啊,才會在每一年每一年的九月七日,出現在野宮的呐。這麽一想,就覺得和這個時節實在頗相襯,所以呀,才會把它帶來。看它的天地頭邊與上下隔水,我想這可能是古代能樂衣裳所用的布料。」


    不穩恭敬地說聲:「原來如此,受教了。」接著表示要先上一些簡單的食物,讓遊馬大大鬆了口氣。真要說起來,此時已是晚餐的時間,讓他差點以為會沒東西吃而感到不安。


    因為是簡式懷石料理,並不須要花費太多的時間或手續來製作。也有預先放在用膳餐盤上的小碟菜肴,讓遊馬想


    起老家的早晚餐。友衛家的每日用餐情景正好就是現在這個樣子。


    不過這邊的餐盤沒有高腳座,碗盤都放在和榻榻米同高的地方,令不習慣的遊馬稍稍覺得有些不易進食。這一定也是宗家巴流的作法吧。宗家巴流和阪東巴流,說起來雖是親子關係,但在這之前他卻不曉得在作法或道具上有如此多的差異。


    話說回來,不管用膳餐盤高一截還是矮一段,隻要能吃到美味的食物,遊馬才不會有所抱怨,口中咬著不知由誰炊煮、柔軟得像麻糟般的白米飯,或是略帶刺激味蕾之鹹味的熱湯,以及讓人感受到秋季風情的拌炒當旬八寶菜,遊馬自己也感受得到,一直到方才都還在的不悅情緒已被緩和下來。仔細一想,來到京都之後,不隻在高田家用餐,就算是在外頭的簡餐定食屋或烏龍麵店吃飯,也不會碰到難吃的食物。


    空虛的肚腹被填滿後,比較鎮定下來的遊馬看看四周。狹窄的茶室籠罩在從小小的紙糊窗欞泄出的微弱光線下,作誇張華麗貴族打扮的幸麿和穿著褪色t恤的自己,還有明明是娃娃臉卻身著素雅和服袴褲的哲哉,並坐在一塊兒吃飯。有時穿著墨染僧衣的不穩還會跑進來幫忙添飯加菜。實在是很奇妙的情景。一想到自己也是這奇妙情景中的一部分,更讓他覺得渾身不對勁。


    無論如何,大概是從幼時便開始學習的關係,自己已經對茶室裏的氣氛習以為常,所以其實從他一進到這裏,遊馬腦中的警告號誌便閃爍個沒完。但他多少也知道吃完飯不能馬上拍拍屁股走人,所以更是不敢輕舉妄動。


    「在六條禦息所的麵前大快朵頤,還真是挺妙的呐。這位女士曾化作生靈殺害數個情敵,是個好生嚇人的女性對吧?」


    哲哉悠悠哉哉地望向壁龕裏的掛畫。說來也不令人自豪,但遊馬壓根兒沒想過要讀一讀「源氏物語」。「忠臣藏」的故事倒是相當清楚。「平家物語」裏他特別喜歡跟義經有關的段子。但是,友衛家裏從來不會有人推薦他去讀「源氏物語」。他們基本上就是這樣的硬派家風。


    「是啊。但是她本來是個任誰都憧憬向往、氣質出眾而美麗的女子唷。」


    幸麿舉起手上的酒杯一口飲盡,這麽回答。


    「漂亮聰明又有教養的年輕寡婦。不管要什麽樣的男人,應該都是任憑她挑選的吧。但要是能毫不在乎地跟大部分的閨女們一樣哭泣或哀號,說不定還比較輕鬆。自尊太高也是種不幸哩。」


    幸麿對禦息所抱持著同情。比誰都還要理智,因而對「恥」特別敏感的禦息所,對自己也是從外部以客觀的視點來加以看待。雖然她每日花費苦心,讓自己呈現出無懈可擊的聰慧,但更加深遠處的自身,卻暴露在自己最不想被看到的人麵前。沒有自尊心的人是不會了解這種痛苦的。


    「沒有比這更悲哀的事了。嚷著想要這個那個、非得這樣那樣不可,毫不羞愧地耍著任性的太太小姐雖然遍地皆是,但那些人卻一點都不覺得自己應該要感到羞恥。反倒是這位尊貴的女士,就是硬要壓抑自己,才會變成鬼的。這時候的源氏大概也隻有阿哲這個歲數吧。他不會把像禦息所這樣成熟的女性當作可以安心撒嬌的對象。什麽都不懂,隻想無止境地散發自己的魅力。這正是年輕的罪惡之處啊。不過嘛,這個世上就是這樣的。比起惡意,天真無邪才是真正恐怖萬分的東西啊。」


    幸麿看似已有所領會似地,一個人點點頭,盯著酒盅看。


    不久,不穩架好煮水鍋,正在放炭的時候,遊馬將目光投向那幅掛軸。上頭用細筆流暢畫寫的文字不易讀清。當他這麽表示時,幸麿在一瞬間晃了晃肩膀,突然用與之前柔軟滑膩的娘娘腔語氣大相徑庭的雄渾聲音,配合節律念了出來:


    思及昔往花之袖 回首月下舞若華


    謠曲的部分歌詞。


    「想起光輝燦爛的過去,試著在月光下跳起了舞來,是這個意思吧。這之後就是劇裏的序之舞了。這不是搭配得恰恰好嗎?要是沒有那個藩主亂塗鴉的話,這段文字就像是畫讚一樣了。」


    說完後他滿足地微笑。


    「幸麿先生家是開古董店的。雖然幸麿先生是在學校當老師啦。你之後也可以跟他談談茶杓的事。」


    大概是要他們待會再談茶杓的事吧,不穩「咳哼」地咳了一聲,將疊成三層的角形深緣點心缽端了出來。每一層都各放了一個和菓子。是用薄薄的求肥(注34)將羊羹層層卷起的點心。


    「哎呀,是『砧』啊。」


    「是的,我稍微試著做做看。」


    原本表情不多的不穩,從他紅著臉顯露高興的模樣,看得出這應該是他的自信之作。這個和尚竟然連和菓子都會做!這讓遊馬驚訝不已。」


    「好有晚秋的風情呐。」


    幸麿一邊將和菓子拿起,一邊低語。


    「還帶點『嫉妒』的味道呢,太棒了。」


    遊馬完全搞不懂他們在說什麽,但當他暫時退到外頭,再次回到位子上時,哲哉說:「這次這邊就是嵯峨野羅。」這時他似乎稍微懂他們的意思了。


    掛軸已被從壁龕處取下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插在素陶花瓶裏的芒草穗和兩、三種秋季草花。太陽不知在何時已向西傾,燭台的燈火左搖右晃地照亮著室內。連黃瀨戶的水缽也是野原的枯草色。剛才還在繪畫裏麵看見的「野宮」舞台,現在已反轉到他們這邊來了。


    應該是事先藏在向外突出之短壁後方的架子上吧。遊馬因為沒注意到這件事,所以當不穩伸手去取天目台(注35)上的茶碗時,竟宛如從半空中突然顯現出來似地。他就地直接注入熱水和茶,徐徐地站起身子,將之供奉在壁龕前。最後再朝看不見的女性合掌膜拜。


    「啊啊,原來是這樣啊。雖然沒有想到這麽深,不過如果禦息所是主角,不穩就是配角的僧人呐。」


    不穩稍微歪著腦袋,朝幸麿點頭示意。看來不穩是當作自己已經站在舞台上了。


    在那之後的時間,讓人覺得仿佛飄浮在歪曲的時空當中。老實說,遊馬並不懂得女性的嫉妒或悲傷。但是,這些比他年長的男性們,卻對她表達出那種宛如體貼憐惜般的態度。就像在茫茫荒野中遇見不斷哭泣前行的小女孩時,不管是誰都會想伸出援手的那種溫柔疼惜。就連不斷嚷著好可怕好可怕的哲哉,都以若有所思的表情望向遠方。雖然覺得一邊喝著茶一邊感受這種事情有點怪,但倒也不覺得有什麽不愉快。他隻是感到不可思議。好像在夢境一樣,就在他這麽想著時,原野的秋風也正嘩嘩地從眾人之間吹過。


    當晚打道回府後,誌乃已經就寢,所以隔天早上他才將剩下的和菓子交給她。


    「不穩先生要我交給高田老師的。」


    誌乃輕輕打開包袱,開心地輕聲說道:「哇,是砧呀。」一聽到是出自不穩之手,更是睜圓了雙眼。


    「哎呀,那位住持連這種事情都會做呀?真是太厲害了。晚一點再來享用看看。」


    說完後,將之供奉在小型的佛壇前。她一邊用筷子挾著竹莢魚幹,一邊問遊馬昨晚如何、掛軸是什麽樣、花是哪種、茶杯是……遊馬被追根究柢地問個沒完,但又無法詳細說明,著實困擾。但誌乃卻似乎已經掌握大概的內容。


    「那這麽說來,茶室裏已提早一步上演晚秋風情了呐。所以才配上『砧』啊。原來如此。」


    「砧」是什麽呢?


    「這個呀,從前隻有身分高貴的人,才能能夠穿上如絹絲般柔軟的衣物。普通的貧窮人家能穿在身上的,都是粗糙又硬質的布料呐。這種布料隻要下水洗滌就會變得更加僵硬。所以就要咚咚咚地敲打、讓布料變得柔軟,這可是過去女人家的工作之一唷。不管是那張台麵還是敲打的那根木杵


    ,都被稱作『砧』。在秋季的長夜裏,聽見從鄉間傳來咚咚的敲砧聲,不知怎地,就是讓人覺得有股寂寥淒楚的風情啊。」


    記得那時幸麿曾提到有嫉妒的味道,又是怎麽回事?


    「他說到嫉妒嗎……哎呀,難不成是在說能劇裏的『砧』嗎?確實是有這麽個故事。內容是說到遠方去的丈夫一直沒有歸來,妻子寂寞得不得了,哀怨地敲著砧。希望敲砧的聲音能夠傳至遠方丈夫的夢裏,讓他聽見。怎麽這樣嘛,一直跟小東同學說些女孩子恐怖的地方呐。真是壞心眼的大哥哥們呀。」


    她似乎是覺得有趣而嗬嗬嗬地笑著。


    「喔……我從來沒讀過『源氏物語』,所以都聽不懂。誌乃小姐讀過嗎?」


    她本人曾表示,希望遊馬別用婆婆或阿嬤之類的稱呼叫她,叫她「誌乃小姐」就可以了。


    「越讓年輕男孩子這樣稱呼,會變得越年輕呐。」


    當誌乃這樣笑著說時,還顯得有些害臊,遊馬看了也覺得她好可愛。


    「當然有呀。」


    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目前這個家裏沒有這本書。


    「不過也忘了是什麽時候了,小翠她有看過源氏物語的漫畫。可以去問問她。」


    「小翠是嗎……」


    聽到這話,他當下便放棄了源氏物語。誌乃一臉不解地望著他。


    「小東同學看起來好像不太會應付女孩子哩。那更該讓那些大哥哥們教教你才行。」


    吃完早飯後,他開始幫忙拔草。雖然隻是個小小的庭院,但再怎麽拔,雜草還是一直長出來。因為裏頭也有相當重要的茶花幼苗,所以遊馬隻得趴俯在地麵上,一個一個詢問這能不能拔掉。


    誌乃坐在外廊上,一邊做著縫補刺繡之類的東西,一邊推推老花眼鏡,指示遊馬這個要拔掉、那個不可以拔。每回都還要加上一句「不好意思麻煩您」,說了許許多多次。回想起來,小學時代在老家時也常常幫彌一除草。彌一明明都已經上了年紀,自己卻越來越少去幫他忙,一想到這裏,他的心微微發痛。


    現在這個時刻,彌一應該也在拔著雜草吧?他一邊想像,一邊楞楞地朝半空凝望時,誌乃開口表示差不多可以來喝杯茶了。這天他們以煎茶搭配不穩自製的「砧」來享用。


    在外廊和老婆婆一起喝茶這件事,真不知該如何看待,難不成現在的自己沒有什麽該煩惱的嗎?他有點這樣的感覺。連剛剛才刺痛他胸口的事情都已忘卻,沒頭沒腦地沉浸在幸福感裏。


    「小東同學,今天不用到對麵那兒去幫忙對吧?既然這樣的話,雖然不太好意思,但能不能請你稍微幫我跑個腿呢?」


    原來是要送東西到住在清水的朋友家去。


    「這是以前我的師傅送給我的薰香組合,朋友說想跟我借,就幫我送過去給對方吧。」


    雖然東西不大,但用郵寄的還是讓人不安。若是自己送去,又容易因對方客氣多禮而待了太久,所以派遊馬送去是最恰當的。


    「而且啊,那戶人家在山坡上,離公車站牌還有一小段路。那一小段路對這陣子的我來說,實在挺吃力的呐。不介意的話,也可以騎腳踏車去喔。」


    最近在街上來回走動時,就曾想過若有輛腳踏車可騎就輕鬆多了,所以遊馬非常開心地從本館的後頭把腳踏車牽了出來。


    雖然心裏覺得還是夏天,但騎著腳踏車穿過風陣時,也確實感受到與兩星期前不同的秋季氣息。大概是來修學旅行的吧,街上有一群穿著製服的中學生,正盯著一張地圖瞧。


    「不好意思,請問一下。」


    在公車站的混雜人群中停好腳踏車時,旁邊傳來一聲。


    「要到隻園去的話,坐這班公車就會到了嗎?」


    聽到這麽一問,遊馬瞬間覺得心蕩神馳,忍不住閉上眼睛。


    「請問……」


    剛好公車來了。


    「沒錯,坐這班就可以了。」


    京都是公車班次很多的城市,運行路線圖更是極度複雜。其實遊馬對公車資訊根本是完全不知道。說得更白一點,他來到京都後,連一次也沒有搭過公車。但是,聽到他們那令人懷念的說話腔調時,他多麽希望能再多聽一些,更何況他當然也想在他們麵前展現帥氣的模樣,便裝出一副知道的樣子。公車側麵就寫著大大的「隻園」字樣,應該不會有錯吧。


    記得似乎有首俳詩還是短歌,就是在述說這種心情,他雖然想到了這件事,當下卻又想不出正確的內容。好不容易才想起來時,已經是送完東西的歸途、橫躺在鴨川河岸旁的時候了。因為時間接近中午,所以誌乃準備了飯團讓他帶著。


    「你要玩到傍晚再回來也沒關係唷。」


    被人這樣講,連自己都覺得好笑。簡直被當成了小孩子。明明已經不是被放在一旁不管就會一直玩個不停的年紀了。要做什麽事情之前,也會事先想過再做。


    去的時候是經過五條大橋,回程時打算走四條大路,以腳踏車奔馳前進的時候被廣大寬闊的景色所吸引,就這麽走下河岸堤防。雖然水量不多,但河水的流動仍帶來清涼的視覺感受。對岸排列著高級日式料理餐廳隻在夏季架設出來的「納涼床」(注36)。他一邊想著哪天飛黃騰達後,一定要在那邊用餐吃飯,一邊喝著已經微溫的瓶裝乳酸飲料。這是他送東西去的那戶人家給他的。他問是否能給杯水喝喝,對方便將三瓶乳酸飲料和水一並交給了他。


    「這是牛乳業者送的試喝品。」


    當作是跑路費的意思吧。雖然也無不可,但空瓶該怎麽辦呢?可以丟在這附近就好嗎?就在考慮這些事情時,竟沒來由地忽然想到了——


    跑進停車場 混在人群中 懷念地偷聽 故鄉的傳聞


    在教室讀到這段時,還覺得誰懂這種鄉下人的心情,但現在這首歌的含意卻深深沁透他的心坎。在上野車站聽到東北腔並不會有什麽感覺,但在京都的公車站聽到東京腔,卻讓他覺得懷念到想撲上去舔舐,甚至還稍稍感傷了起來。說不定是對生活不安,才導致他有這樣的心情。國文老師曾說,石川啄木當時是一時衝動而跑到東京,手邊根本沒有錢。隻能在逃避現實的每一天裏吟詠短歌。簡直和現在的自己一樣。


    為了把茶杓賣掉換錢,這一周以來,他試著跑了幾家古董店。但根本沒人要搭理他。原本光是遊馬的外貌和非本地人的說話口音,就已被許多店舖謝絕於外,連東西都不肯看一眼。就算看了,也把他當作乞丐似地隨便喊個一千日圓、兩千日圓的價錢,遊馬甚至還曾一氣之下說出這是德川慶喜的作品。結果古董店的老頭子反倒擺出更加高傲的態度,語氣冷淡地說:「是喔?那你拿去名古屋賣啊,價錢會比較高喔。」對德川家的威權絲毫不表敬畏。


    現在回想起來,東京的古玩店真是明朗而率直。雖然覺得他們向家裏告狀一事頗卑鄙,但不管是對德川家還是友衛家,都擺出五體投地的尊敬態度。


    雖已被氣的一肚子火,還是走進了另一家店舖,這裏的老板看起來很親切,先是「這茶杓真是太棒太好了」地大力誇讚,才表示在京都使用德川家的茶杓似乎不太得宜,還是拿到紀州或是水戶一帶去比較好,接著又說「您看看這個如何」,將放在玻璃櫃裏的茶杓拿給他看。他看到茶杓旁放著用自來水筆寫的小牌子,上頭寫著「傳宮本武藏作」,頓時覺得一切都愚蠢至極。


    好不容易才有的舒爽氣氛下,竟想起這種無聊的事。他像是要忘掉討厭的事情般搖了搖頭。


    鴨川真是個奇妙的地方,從上往下看過去,不管是這邊的河岸還是那邊的河岸,人影都是兩兩成雙地並排在一塊兒。像是事先說好似地以等距為間隔,遊馬


    以摩斯密碼般的節奏一對兩對、一對兩對地數過去。那些情侶每個看起來都跟自己年紀差不多。應該是大學生吧。不必擔心錢的問題又擁有戀人,大家都過著輕鬆自在的每一天。真讓人羨慕。反過來想想,自己到底在做什麽呀?


    當下他又想起另一個和現今情境十分吻合的歌。「那天 每個朋友 看起來都比我優秀……」記得是這樣開頭的一首歌,但之後的歌詞忘了。每個朋友,每個朋友都比我優秀……不,沒這回事,才不會羨慕他們呢。要是遵照父母親的指示,乖乖去考場的話,應該已經考上某間學校,自己在這時已經是那群人之中的一個吧。這種事根本不值得羨慕。就是因為對這種事不層一顧,所以現在才能這麽自由自在地眺望著藍天啊。


    話雖然這麽說,但反正都同樣是要看著京都的天空,還是老老實實地當個大學生、領取零用錢,才是比較聰明的做法吧。


    錢啊,錢。錢,錢。看來人類這種生物,就算隻是活著,似乎還是不能沒有錢。比小狗小貓還要不自由。茶杓賣不掉。昨天雖然也試著問過幸麿,但他隻是安撫他,要他暫時將東西留在身邊而已。賣不掉的話,除了去工作之外就沒別的辦法了……


    在他壓抑歎氣衝動、抬起目光之時,看到在橋上往來交錯的人潮當中,有個獨自而立的人物。是個托缽僧。在京都的街道來回走動時,會看到舞妓,會看到像弁慶一樣的修驗道大叔,況且昨晚還認識了一位像平安時代貴族的朋友,所以區區一個托缽僧是不會讓他覺得驚訝的。遊馬拍拍屁股站起身來,將腳踏車牽上鋪磚行人步道,一邊頻頻望向那名僧人,一邊緩慢地從他前麵經過。僧人頭戴草笠,身著黑色僧衣。就這麽隻是站著而已。


    過了橋後,他突然奮力踩著腳踏車,以全速飛奔而去。


    「不穩住持,不穩住持。」


    他將腳踏車停在寺院境內,到處找不穩的身影。人不在外頭。跑到昨天茶室那兒偷看一下,果然還是沒看到人。打開自宅部分的玄關門,高聲喊著:「不穩住持在不在呀?」這下不穩才終於現身了。


    「有什麽事嗎?」


    「不穩住持,你有沒有托缽用的道具?」


    「托缽?那當然有啊。」


    「請借給我。」


    「咦?為什麽?」


    「當然是要去托缽啊。」


    「……」


    不穩當然不會認為這個藍發少年的宗教之心在一夜間突然覺醒。他望著上氣不接下氣的遊馬,默默地看了好一會兒之後,懷疑地問他是不是現在就要?


    「很急很急,拜托你了。」


    不穩從某處拿出衣服和護腿腳絆,排列在外廊上。連竹編的圓笠都有,遊馬掩不住嘴角的笑意,心中想著:對對對,就是要這個。不穩像是要拿出來曝曬驅蟲似地,將東西一一展開排列,忽地又抬起頭,問他昨晚的茶會如何?


    「您知道掬茶的意思是什麽嗎?」


    「意思……是不太明白啦,但那個叫六條什麽的女性應該很開心吧。因為,有像我們四個這麽棒的男人為她祈禱,供養的效果應該……挺不賴的吧?」


    不穩看起來很滿意,但似乎有點不好意思而低下頭。


    「我是這樣想的,人家說『掬茶一杯』,是否也能說是『救茶一杯』呢?當然就如你所說的一樣,昨晚在無意之中,變成將女性從愛情的執著中拯救出來的形勢,但不隻是這樣而已,眾賓客們的心不也是從某種形態當中解放並獲得救贖了嗎?至少對身為僧侶的在下而言,茶就應該是這樣的存在。當然,首先自己也得先獲得救贖才行。」


    遊馬拿這種艱深難解的事情沒輒。真要說的話,他甚至還覺得越是鑽研茶道,人就越被束縛在裏頭。友衛家雖然是茶道的宗家,宅邸腹地卻很狹小,門徒們修習茶道的空間和家人的生活空間非常接近。像是在窗邊發呆的時候,就常聽得到來練習的人們談話聲。大概都是些那樣做不行、這樣做才對之類的對話。


    會知道友衛家的茶杓是不得了的寶物這件事,也是某個音量特別大的大叔,在對剛入門的某個初學者講解茶杓的拿法時「偶然聽到的。那是很高價的茶杓,不能像那樣用手亂摸亂抓」,他如此斥責對方。「這根茶杓最少也值上百萬日圓,其中最貴的甚至能買下東京都心的大樓公寓」,大叔高聲地公開這麽說,比起那位被罵的新進門生,遊馬反倒還比較驚訝。


    不過遊馬大致上也知道要看狀況,所以目前還是乖乖裝出一副有同感的樣子,順著不穩的話做回應。我昨天也和大家一同參與後,有了不少感觸,決定要嚐試托缽一事,也不能說完全和昨晚的茶會脫不了幹係……


    「茶杓是否能拯救地球,這我是不曉得啦,但總而言之,看來茶杓現在是救不了我了,既然這樣,我就去托個缽,試著自救看看……」


    自己都不知道在講什麽了。不穩也有點不放心地觀察遊馬,才下定決心地說:「也好,就這麽做吧。」他慢吞吞地拿出電動推剪,打開開關。


    「你、你想做什麽!」


    遊馬邊大叫邊往後跳開。因為他的反應實在太激烈了,反倒讓不穩倒退了幾步。


    「做什麽……當然是把頭發剃掉。因為要托缽啊。」


    「托缽一定要是光頭才行嗎?」


    「怎麽會呢?難道您打算頂著一頭藍發、戴上竹笠去托缽嗎?」


    「沒問題的啦,頭發我會打濕之後再梳攏的。隻要戴上竹笠,就看不出來是不是光頭了。盡量低著頭就行了吧。哇咧,真是嚇死人了。」


    遊馬餘悸猶存地說著。再怎麽說,他都不想剃成光頭。


    「這並不是別人看得出來或看不出來的問題。托缽和坐禪一樣,都是修行的一種。托缽是僧侶才能做的修行。僧侶則一定要落發。」


    「說什麽一定要,這種事是誰規定的啊?釋迦牟尼沒有這麽說吧?況且,祂自己不就是黑人爆炸頭嗎?」


    「爆炸頭……?不、不是的,那個要稱為螺發才對。」


    「我也看過有頭發的和尚啊。」


    「那恐怕是淨土係的人吧。淨土宗,或者是淨土真宗。」


    「那這樣的話,我也變那樣好了,變成淨土真宗。」


    「真宗是不托缽的。」


    「……」


    不穩無奈地歎了口氣。


    「記得沒錯的話,我曾聽說您是某間寺院裏的孩子,不知貴府上的本宗是哪裏呢?」


    「宗派那些的就不必管了啦。佛道就隻有一種吧。我祖父也是這樣講的。」


    其實這麽說的人是隔壁那間寺院的和尚。


    「原來如此,說得很正確。但是,價值觀之差異或規矩還是有的。若是全部無視這些規定也可以的話,那根本就不須做僧侶的打扮,直接用原本的樣子站在路邊就可以了。那麽,您已經得度了嗎?」


    「得肚是什麽意思?」


    不穩直直盯著遊馬看。他大概是在想,這根本就不像在寺院長大的人會說的話。


    「……簡單說,就是出家後取得僧籍的意思。」


    「我是還沒出家啦,不過因為離家出走了,所以應該差不多吧?」


    「那就傷腦筋了。托缽必須持有托缽許可證才行。當然這也要得度取得僧籍後才能申請。」


    沒想到隻是托個缽而已,還得持有許可證。不過,到底有誰會開口要求把許可證拿出來看一看呢?


    「不穩住持,不穩住持,我,現在,無論如何就是很想托缽。這是我出生以來第一次有這種念頭。要是現在錯過這個機會,鐵定一輩子都不會再有了。我覺得這時候已經不是去考慮什麽證明書那類雞毛蒜皮事情的時候了。這種事情就


    是要靠一股勁兒才是王道啊。」


    「不,修行絕對不是靠一股勁兒就可以做的事……」


    「但是、但是……」


    借口已經用光光的遊馬結巴了。沒想到至多就是托缽罷了,卻有這麽多麻煩的事情。人家好不容易說出想去修行,卻遇到這麽個腦筋轉不過來的和尚。


    「雖然是這樣,嗯,說不定這會變成關鍵所在。若是你的佛門之路能因此覺醒,並且得到以僧侶的身分生活下去的覺悟,那麽這一切或許就能變得有意義了。」


    遊馬大大地點頭。還好之前說自己是寺院裏的孩子。


    「那麽,請把t恤和牛仔褲脫掉。」


    接著再從排放好的衣物中拿出兜襠布,遞給遊馬。


    遊馬兩眼發直地瞪著遞給他的東西,吃力地出聲回答:「我不需要這個。」


    「我就想你應該會這麽說。」


    令人意外地,不穩爽快地把兜襠布撤到一旁,遊馬這才放心地鬆口氣。


    「不穩住持,你有在用兜襠布嗎?」


    「當然,我有在用。那是能穩定情緒、振奮心神的好東西。」


    真令人意外,明明就還不到那種年紀。


    老實說,祖父風馬也是兜襠布的愛用者,過去在家裏每次看到兜襠布晾在曬衣竿上隨風飄蕩的時候,遊馬就會變得憂鬱。父親秀馬雖然並不常用,但有重要儀式的時候也會綁上兜襠布。若要繼承他們那條路的話,總有一天自己也會被迫要綁上兜襠布,就算是現在才開始清楚意識到這一點,但也足以達到想離開那個家之理由中的百分之一左右了。


    兜襠布算是可以不用綁,直接在紅色的運動短褲外穿上短版和式內衣。披上霜降花紋的灰色和服,再罩一件黑色麻衣,將看起來像巨大圍兜兜的絡子掛在脖子上。把稱作「手巾」的粗繩以複雜的手法綁好後,再掛上最重要的托缽袋,就變得很有那番味道了。穿上白色的護腿腳絆,最後再戴上竹編圓笠,自己也在俄然間認真了起來。


    「滿恩滿恩菩——薩——」


    在庭院裏玩耍的小直靠了過來,在遊馬麵前合起小小的手掌。小孩子最老實。一定看起來就像個道地的雲水僧。很好很好。


    之後不穩又稍微教他一些作法。站著的時候,要拿著掛在脖子上的袋子和繩子間相接的地方。若有人欲布施喜舍而停下腳步時,便合掌領受。以雙手拉開袋子垂下的部分,請施主將金錢或物品放在上頭。再來隻要直接合掌,哎呀,多麽神奇,收受到的財物便直接滑落到袋子裏去了。


    「真好玩耶。」


    「這不是用來玩的。」


    「不用說謝謝之類的話嗎?」


    「喜舍布施對人們來說是積功德的機會,所以不必言謝。真的要說謝,也該是他們要說。懇請您切莫忘記,托缽並不是募款活動,也絕非乞討的行為。私下說話也嚴格禁止。隻能默默合掌。」


    那就更輕鬆啦,遊馬心中想著。


    可是,狀況就發生在他開始上路沒有多久的時候。


    穿著不習慣的草鞋,一個勁兒盯著下方看的遊馬,感到有人從後頭跟著他,便停下腳步。那個感覺停留在後方兩、三公尺處。當他覺得奇怪而正要回頭的當兒,手臂竟被一把抓住。


    「拜托你!」她說。


    是一位個子矮不隆咚、真的很小一個的小老太太。


    「這是我先生。」


    她一邊抓住遊馬的手腕以防止他逃跑,一邊用另一隻手在肩上背著的手提包中翻找。接著她竟取出一塊牌位,讓遊馬嚇得發抖。


    「呃,那個……」


    「拜托你!」


    所以我說、你這是……難不成?


    他感覺到自己的眉頭之間已忍不住皺了起來。


    「拜托你幫幫忙啊。上個月,我先生突然過世了。他說好要跟我一起來京都旅行的。這是我們婚後第一次這麽親密的雙人旅行啊。」


    老太太低著頭,將額頭往壓在遊馬手臂上的牌位摩蹭。記得不穩曾說托缽時是不能念經的。隻能保持靜默不語。但是,像現在這種狀況又該怎麽辦?總不能把她推開然後拔腿逃跑吧?


    「不好意思。我、那個、我還是個修行之人,這種……」


    比起日本其他地方,在這個城市裏有更多了不起的僧侶吧。再怎麽說也不必來拜托我這種騙人的和尚。但是,老太太根本沒在聽遊馬說什麽。也沒有看他的臉。她隻是像要將手指嵌進墨染的僧衣般地緊緊抓著不放。


    「我那老件也很期待要來旅行的唷。就算變成魂魄,一定也跟著來到這裏了。」


    遊馬想也沒想便抬起了頭。若是靈魂的話,應該早就已經看穿他真正的身分了。


    「之前就跟老伴約好了,如果有遇到和尚的話,希望能拜托他幫忙供養超渡。如果被拒絕的話,我先生說不定就不能成佛啦。鄉下的和尚靠不住啊。拜托拜托,請你幫幫忙。請你幫幫忙。」


    這身行頭本來就已經很悶熱,手臂上又有個體溫更高的東西掛在那裏,更顯燠熱。而且她的汗水與淚滴,讓他感到竹編圓笠中的濕度似乎增加了。


    或許,換作是個威風八麵的高僧的話,要她在路邊做出這種請求,她也會猶豫不決吧。正因為他看起來就像個年輕僧侶,所以才敢試著提出無理的要求。遊馬渾身上下都是讓人有機可乘的破綻。


    而令人苦惱的是從遠處觀望這個狀況的周圍人群。遊馬因為要隱藏在竹笠底下而低著頭,所以沒辦法看得太清楚,但他裝作不在意地回頭探看時,卻發現在看得見的範圍裏有好幾雙停佇不動的腳。


    把竹笠脫下來給她看,說句:「你看,我不是和尚喔。」雖然這麽做比較容易,但之後又該怎麽收場才好?那反而更是讓場麵無法收拾。看來非得突破這個困境不可。對啊,搞不好這就是托缽的第一關卡。試練的時刻終於來臨了。窮途末路大危機!你該怎麽辦呢?遊馬!明天請繼續收看下一集。


    就算試著開開玩笑,但這又不是三十分鍾的卡通動畫節目,畫麵並不會切換成廣告的。


    哎呀,管他的。遊馬重新振作。


    反正,又沒有人記得正確的經文。這也不是要大聲誦讀經文的場合。隻要對著小小的牌位,假裝嘀嘀咕咕的小聲誦唱,這位老太太和那些看熱鬧的人一定可以接受的。遊馬以自己空著的另外一隻手,輕輕地覆蓋在緊緊抓住自己手臂的老太太手掌上後,接著則因為這種狀況下沒辦法合掌,便隻舉起單手,作勢立在額前行禮。


    那麽,所謂的經文,是用什麽方式念出來的呢?去年是祖母的第七回忌日。為了回想起當時的樣子,他閉上眼睛。就跟往常一樣,隔壁那間寺院的和尚跑來念著南無南無……不,好像又不是這樣……仔細沉思之後,線香的氣味從腦袋中某個深遠之處飄散而出,一個跟小直頗為相似的稚嫩童聲也浮現出來。他覺得真不可思議,仔細地傾聽。在還沒意識到那就是青春期變聲之前自己的聲音時,那童稚之聲已與自己現在的聲音同步發聲。摩訶般若——波——羅——蜜——多——心經——那聲音這麽說著。


    「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


    隔壁寺院的和堂並沒有對被帶去寺院裏懲罰的遊馬說教。他隻是被叫去用抹布擦地板、被叫去坐禪、被迫把整本書背下來。把這些全部記住的話,就可以回家羅。記得是幼稚園還是小學生的時候被這麽告知的。連自己都沒想到居然還記得那時候的東西。


    雖說遊馬現在才剛剛因為大學落榜而被咒罵是白癡笨蛋,在幼稚園的時候不但將出現在超人力霸王當中的怪獸全部背起來,就連車站的名字——不單隻是


    山手線,連丸之內線、東西線、銀座線、都營淺草線等等——也幾乎全都背得出來。也就是說,即使現在都已經忘掉在那時記住的東西,但是在那個久遠的當時,確實曾經擁有過能夠流暢地將佛經背誦出來的能力。因為那時還活著的祖母一直誇他好厲害好厲害,再加上能夠回家而心情十分愉快,便反複背誦了好多好多次,反而讓風馬和秀馬聽得快膩死了。


    他並不知道那就是般若心經,隻是拚了命地將和尚標記上假名念法的文字背誦下來而已,所以並不知道那是什麽意思。隻有聲音的記憶,一旦開始之後,便毫無止境地化作口中的聲音泉湧而出。因此才能一鼓勁兒地誦唱出來。不過最後的部分已經變得很沒把握,隻好硬是在「揭諦、揭諦……」的地方做了結束。


    他一副煞有其事的樣子,默默地鞠躬行禮。老太太一邊哭泣,一邊將汗水淋漓的額頭往遊馬身上磨蹭,還不停說著謝謝、謝謝,接著又唏唏嗦嗦地在手提包內翻找,好不容易才拿出一張縐巴巴的千元鈔票塞在遊馬的掌心裏。要用袋子垂下的部分接受喜舍之類的作法,遊馬也全都忘掉了。


    老太太走掉之後,手臂突地覺得輕鬆了起來,那一帶滯塞的空氣也開始流動,稍稍變得涼快了些。膝蓋頓時覺得無力的遊馬,頹然蹲了下來。他一邊假裝調整草鞋,一邊放任身體沉浸在虛脫感當中。這是怎麽回事啊……


    但是,要不了多久,虛脫感變化為成就感,再轉變為令人愉悅的興奮感,最後甚至變成讓人想全力狂奔而出的一股勁兒。我做得到。突破了這個難關,所以絕對不會有問題的,心中邊這麽想著,一邊雙腳運勁,站起身子。


    和這位老太太的相遇,可說是助長遊馬氣勢的重要關鍵。


    維持著這股奇妙的高昂情緒,順利來到二條城附近地區。找到一個還不錯的場所之後,緩慢地停下腳步。照著被教導的方式握住袋上的繩子,若把臉抬起來,恐怕會被看出不是光頭,所以就謹慣地直直盯著下方看。他一邊看著,一邊反複回想剛才發生的事情。


    到二條城觀光的人們大多是搭乘大型巴士來的。因為有導遊在前麵做導引,所以往城內走的行人隻會高聲地說著:「哇,是托缽耶」、「是雲水僧啊」或是「真不愧是京都」之類的話,卻沒有人會停下腳步。回程時大概是已經不覺得稀奇了,隻當沒這回事地走過。


    隻有一次,一個年輕女孩問他能不能拍照,他點頭之後雖然覺得不妥,但又不能反悔說不,隻好連麵對鏡頭時都一直向下低著頭。


    快門聲響起後,女孩說了聲謝謝後便稍稍顯得不知所措,但她什麽也沒給他便走掉了。他覺得這真是太扯了。橘子色的迷你裙。穿著綴有櫻桃裝飾的涼鞋。奢華得就像是用金線鐵絲所做成、好像是稱作淑女拖的那種拖鞋。不知長相如何。不管怎樣,自己戴著帽簷較深的圓笠而且還低著頭,就算有人站在眼前,也隻看得到腰部以下的部分。


    因此,路上的行人,在遊馬半圓形的視覺範圍裏,隻有下半身在走路。


    碎花短裙,洋裝的白色裙擺,藍色長褲,咖啡色長褲,格紋迷你裙……


    從下半身來推斷此人的年齡。


    大叔、大嬸、辣妹、老爺爺、老頭子老太婆、老太婆老太婆、老頭子老太婆臭老太婆、男孩、男孩、一堆男孩、年輕大姐、死小鬼……喔,等等。


    隻有幼童會連腦袋瓜都看得見,而且還會從圓笠底下朝上麵很有興趣地瞧個沒完,命遊馬慌忙把頭壓得更低了。真是不能大意。


    沒多久便覺得無聊,開始玩起「尋找好女人」。在這個被限製的視線範圍內,是否會出現讓自己出聲讚歎的下半身美人呢……


    小夥子、胖子、翹屁股、瘦屁股、有點肥的屁股、象腿、鳥仔腳、屁股下垂、不及格、不及格、失去資格……


    外表看起來明明就是個虔誠的修行僧,遊馬卻進入一種恐怕已與佛道修行相距甚遠的境界裏頭,在竹編圓笠之下,嘀嘀咕咕地吐出不成聲的低語。也不知是不是報應不爽,不但沒有看到半個好女人,就連收到的喜舍布施也隻有三百日圓而已。


    三百日圓來自國中女生三人組,一人各給一百日圓。


    第一個女孩子似乎不知該怎麽做,將一百日元硬幣遞出來給他,遊馬依作法合掌,再將袋口下垂之處掀開。「是這樣嗎?」她將硬幣放在上頭,遊馬又再次合掌。百圓硬幣滑入袋子裏之後,「快看快看,這個好好玩喔。明美你也來試試。」就照著這個步調,她的朋友們也依樣畫葫蘆。遊馬覺得自己好像變成一尊機器人。


    「可以放巧克力嗎?」


    「試試看?」


    於是,一盒抹茶巧克力就這麽進了袋子裏。


    「掰掰,下次見羅——」


    女孩們這麽說著,開朗活潑地走掉了。雖然隻看得到像卡通中的魔法少女小莎莉那般毫無曲線的雙腿,但她們大概也正揮著手吧。


    晚上,一邊望著放在枕頭旁邊的千圓鈔、百圓硬幣與巧克力,一邊在腳趾間塗上軟膏。那是謊稱膝蓋擦傷而向誌乃借來的。托缽用的道具全都放在不穩的寺院裏,所以不怕穿幫。


    在那之後的幾天內,遊馬都趁著在高田家幫忙的空檔出門托缽。


    第二天他站在大宮車站的十字路口。在這兒站了一個小時也沒半點收獲,就連可以讓他能排解無聊的下半身都沒有出現在狹窄的視野內。動也不能動,隻能一直站著,實在相當累人,稍微做點下肢屈伸運動時,卻惹得從旁經過的女子咯咯笑出聲來。


    因為不能頻繁地運動,於是在累了之後稍微走些路,換個地方站站。從四條大宮往東移動,來到堀川大路。這裏的十字路口十分寬闊。或許是因為如此吧,圓笠下什麽也沒有出現。實在是無聊到了極點,遊馬頻繁地將頭慢慢抬起,探看周圍情況。偏偏就是在這種時候才冒出正往這邊注視的人,讓他慌張地又再往下低頭。這次連三十分鍾都撐不到。


    越過十字路口,再往烏丸大路前進。公車站牌旁邊有許多人,所以他悄悄地在人群後方,也就是大樓的前麵站著試試看。他也知道自己已經很有雲水僧的味道了。脫去所有的力氣,融入風景之中。也不知是不是太過融入而變得不顯眼,沒有任何人來給他任何東西。


    照這麽看來,可以確定最適合托缽的場所還是在那四條大橋上。首先,當地的民眾常常經過。對他們來說,雲水僧早就已經不稀奇了,所以不會用奇特的眼光看他。這麽一來,混在當地民眾之中的觀光客們,也會將雲水僧看作是京都風景的一部分。不會對他指指點點,也不會纏著他不放。


    人們的視界在橋上變得開闊,心也會變得開放。將鴨川景色盡收在眼底後,觀光客的腳步也會悠閑起來。哇啊,是雲水僧啊,要不要為了彌補平日的不道德而做點布施呢?錢包放到哪邊去了呀?腳步悠閑的行人,便有了去思考這些事情的餘裕。而有這個意思的人就會在雲水僧的旁邊稍微停下腳步。雖說如此,行人的往來十分頻繁,不怕有人會停留太久而導致人潮壅塞。無論怎麽想,都覺得那是個理想的地點。


    而且,站在這裏,竹編圓笠顯得特別醒目。背向欄杆而立,背後除了欄杆外便什麽也沒有。背後有可說是京都象征的鴨川,獨自佇立的年輕僧侶……多像一幅畫。決定了。對於要托缽的人來說,四條大橋一定就像是個耀眼燦爛的光輝舞台,足以匹敵武道館在樂團團員心目中的地位。沒錯,既然已立誌要托缽,總有一天一定要站在四條大橋上看看。不知不覺中,遊馬已下定決心。


    回到寺院,在鋪著榻榻米的客室折著衣服時,不穩不知從何處跑了出來。雖說有點後知後覺,不過看來這間寺院還挺閑的。


    茶室裏總


    是隨時準備好燒水鍋,也都會幫他衝杯茶。雖然心裏其實希望能來杯冰涼的可樂,但喉嚨實在是太渴了,還是大口喝幹,又再討了一碗茶。甜點都是親手製作的,逝馬這時也發現到,看來招待享用甜點,才是不穩提供茶水服務的目的。不穩的興趣就是自製和葉子,跟他的長相完全不搭。


    「如何?」


    「好吃。」


    「……就這樣而已嗎?」


    「非常好吃。」


    在這般不痛不癢的問答之後,不穩死了心,慢悠悠地問起今天的狀況如何。


    「有一千一百日圓。」


    「我又不是扒手或是盜賊的頭子。不是在問你喜舍的金額。是在問你有沒有想出什麽心得來。」


    「有的。」


    「哇。」


    「每次都剛好是小腹突出的人才要做露肚臍的打扮,這是為什麽呢?難道不覺得那樣很丟臉嗎?根本是犯罪嘛。」


    「……」


    「有雙美腿的女孩子明明還挺多的,但全都是o型腿,實在是太可惜啦。」


    「你去托缽,卻隻想到這一類的事情嗎?」


    「啊,還有,我覺得托缽果然還是要拿個碗或是什麽的比較清楚好懂吧。明明人家有那個意思而靠過來了,卻因為不知道要把錢放進哪裏,隻好就這樣走掉的人好像還滿多的。」


    「那樣也沒有關係。托缽有個前提叫作『三輪空寂』,也就是行布施之人、受布施之人,還有被布施的東西,無論是哪一個都不能有所執著。大量收集財物並不是托缽的目的。」


    但對遊馬來說,金額就是個問題。


    「多下點工夫比較好啊。而且,沒有像杖那種東西嗎?揮動時會發出唰啦唰啦那種聲音的那種。之前站在四條大橋上的人就有拿著那個。」


    「錫杖是密教的法器。那是武器的一種。禪宗是不會使用的。」


    「這樣喔——那個很帥的說。」


    「嗯,我這邊也不是沒有啦。」


    「咦?你有啊!」


    不穩不知該怎麽辦,煩惱了一下子後,便帶著遊馬到儲藏室去。


    「是這個吧?」


    「是這個,就是這個。什麽嘛,這不是有嗎?」


    「這是過去修行時代的遺物。」


    不穩在年輕的時候為了修行,不論是哪個宗派,隻要是有知名高僧的寺院,他便去請求對方教導。當然,在當時也做了托缽的修行。


    「對了,聽說你還去過印度還是西藏……」


    「那些地方也去過了。畢竟是佛教發源地啊。這根錫杖是在天鏡院修行時所用的法器。」


    「天鏡院?」


    感覺好像在哪裏聽過,遊馬歪著頭想了想。


    「該不會是在比叡山?」


    「您還真清楚。」


    「聽說修行十分嚴苛?」


    「大家都說,若能在那兒一直忍耐苦修下去的話,就會直接成仙了,的確是很嚴格。不過我是沒有成仙啦。」


    不穩嗬嗬嗬地,露出既少見又明顯易懂的笑容。


    周末假期後的台風離境之後,如願在四條大橋初次登場的遊馬,手上握著錫杖。那是像平時一樣換穿衣物、離開寺院之前,避開不穩的耳目偷偷拿出來的。錫杖旁邊還有個缽,便也帶了出來。他覺得這樣絕對更有效果。


    在台風來襲期間,榻榻米店的工作積了不少,出門時已經接近中午了。到達四條大橋時,已經有別的雲水僧站在那兒,他覺得跟對方站在那邊打對台似乎不太好,便走過四條大橋,暫時駐足在隻園的一個角落裏。就算是這樣,實際收獲還是相當不錯。落進缽中的零錢鏘啷鏘啷聲,還滿令人心情愉快。有時候覺得膩了,便搖著錫杖,發出唰啦唰啦的響亮聲音。令附近的民眾忽地嚇一跳而回頭觀望。最要緊的是,自己的意識也因此倏地變得更加清醒。


    今天他避開人群的眼光,在橋下啃著自己捏製、奇形怪狀的飯團。以手指將仍戴在頭上的圓笠稍微往上頂開一看,那些從莖幹根部折斷橫躺的蘆葦及芒草,令景色看起來真的很有台風過後的味道。「野分」指的就是這樣吧。慶喜大人是想要表現出這樣的景色,才會在茶杓的內側加上像擦傷一樣的刀痕吧。他心想:原來是這樣啊。


    過沒多久,之前那個雲水僧已經不見人影,他「唷——哈!」地小聲一暍,站起身來。不知怎麽地,竟有種像是在道場裏麵臨競賽時的緊張。可不能被對方給嚇倒了。


    來到橋的中央處,站在由左往右行走的那一側。河上的風從腳下穿過。讓人覺得有點發癢,又有點開心。好,現在,我就站在武道館的舞台上。眾光燈隻照著我而已。就像這種感覺一樣。


    可能是因為很有那個架勢在了,在這裏也收到不少布施。有一副理所當然貌地將百圓硬幣放進缽中的人,也有慎重行禮後再將錢放到裏頭的人,每個都不太一樣。遊馬則還是一樣,隻能在狹窄的視線範圍內盯著人們的腳。想必是在路上的某處有段泥濘地吧。有很多人的鞋子被弄髒了。可能是住在附近吧,也有不少人是踩著硬底拖鞋來的。總而言之,行人的數量實在不少,一個一個盯著看的話,眼睛都要花了。


    這時,和自己腳下相似的黑色衣擺,從視線範圍的一角緩緩接近。似乎是某處的僧侶正牽著摩托車前進的樣子。但他在遊馬的正前方停了下來,說了一句「離開此地」,遊馬嚇了一跳。


    「愚蠢的東西。」


    隻說了幾個字,便又牽著摩托車走掉了。那是一位連牽著50c.c.的速克達都顯得沉重的老爺爺。


    被發現了嗎……遊馬臉都綠了。但那位僧侶似乎沒有要繼續追究的意思,直接走過大橋,就這樣消失身影。遊馬自己也知道心髒正撲通撲通地猛跳著。接下來的兩、三分鍾裏,他都無法思考。


    但當他好不容易冷靜下來時,卻覺得反正今天也賺了不少,幹脆就打道回府吧。就算那個和尚不講話,也漸漸覺得該是時候了。他就這麽給自個兒找理由,將缽裏的東西倒進托缽袋裏。


    走著走著,一股怒氣漸漸生了上來。什麽叫作愚蠢的東西啊?說誰愚蠢啊?對著一個陌生人,沒頭沒腦地就拿這種字眼損人,真是個沒禮貌的和尚。


    因為心煩意亂,舉起錫杖便揮得唰啦唰啦響。嘿、少擋路、閃一邊兒去,他以這樣的情緒揮著錫杖。眼前看到那一堆一堆的腳,都往旁邊閃避而去,感覺真爽。他又再一次揮動錫杖。


    「搞什麽呀?揮那唰啦唰啦的是什麽意思?」


    有雙腳不退到一旁去,反倒是朝著他停下腳步。


    「是要叫我們閃邊去嗎?」


    「吵死人啦,你是怎樣——?」


    這兩人組,一個是穿著破洞牛仔褲的腳,一個是穿著顏色暗淡運動褲的腳。遊馬仍舊低頭不語,他們大概是覺得被漠視了,竟上前一把揪住遊馬的胸口。突如其來的動作讓缽掉在地上,圓笠也歪了一邊。


    那兩個男的在一瞬間變得目瞪口呆。本以為是個光頭和尚,但出現在眼前的卻是染成藍色的劉海。


    「什麽啊——你這家夥,真的是和尚嗎?」


    頭發被一把抓著搖晃腦袋。遊馬的臉龐染上紅潮。


    「這家夥是冒牌貨啦。」


    冒牌貨啦、冒牌貨啦,他們盛氣淩人地大聲喧嘩吵鬧。


    「該怎麽處置他呀?」


    就算這樣還是沉默不語,他們便以身軀不斷逼近,硬把遊馬壓到一旁店舖的牆壁上去。甚至還突然出腳掃倒遊馬,讓他一屁股跌在地上。至此可看出他們打算踢踹他一頓。開什麽玩笑。


    遊馬以左手撐住仍握著沒放開的錫杖,間不容發地戳向正朝他踢


    過來那隻腳的股關節處。對方立刻摔倒在地。本以為這僧侶打份的人不會抵抗,卻遭到反擊,讓對方吃了一驚。驚訝一下子轉變為憤怒,另一個人真的衝過來要揍人了。遊馬輕巧地往旁避開那一拳,以錫杖撐著站起身子後,下個瞬間便已算準了距離,將錫杖垂直握在右前方,正麵與對手擺出了劍道擊劍的架勢。


    阪東巴流的劍道,被人揶揄說與其稱為劍道、不如說是幹架道,完全以實戰為本位。遊馬在家裏常常被責罵是個軟腳蝦,但就算這樣,對手不過是個素人,哪有被唬著玩的道理。他毫不留情地以錫杖揮向對手的肩膀。發出唰啦唰啦的驚人巨聲後,身穿運動服的男子便倒在地上了。另一邊還趴倒在地的家夥,看到遊馬重新擺出架勢後,嚇得渾身打顫,一溜煙地逃掉了。


    「天誅呀!」


    一個小學左右的男孩子在旁邊叫喊著。


    「好帥喔——!」


    啪啪啪地拍起手來。其他看熱鬧的人還真不少,大家都把遊馬的舉動看進眼底了。沒有人咒罵他是個假和尚。人群裏甚至有以為這是什麽節目的攝影現場,而東張西望尋找攝影機的人。遊馬一邊喘籲籲地調整呼吸,邊將掉在地上的圓笠撿起來。圓笠被踩壞了一半。


    「不知是哪邊來的僧侶呀?」


    人群的竊竊私語傳進耳裏。有點變成英雄的感覺。拜此所賜,鬱悶憂憤的心情也消除掉了,心情還不壞。不過,當他聽到那分開人牆、逐漸靠近的聲音時,那昂揚的情緒立刻就散逸無蹤。


    「好了好了,讓開讓開,發生什麽事啦?」


    遊馬真的對自己的不長腦袋感到後悔。明明之前就已經銘記在心,絕對要避免跟警察扯上關係的。


    遊馬被叫去坐在茶室裏。這是處罰。他覺得自己從孩童時代開始就沒什麽進步。實在是很丟臉。


    在派出所裏,他寫下「東智衛」這個連自己都快要記不住的假名,之後便堅持自己是被害者、是正當防衛,所以不管是被問到地址還是年齡,他一概拒絕回答。周遭的目擊者們確實也是這麽說的,對方那個青年也承認是自己先動的手,雖然受了點碰撞瘀傷,但並不打算提出傷害控告,所以得以無事收場,但偽裝成僧侶來獲取財物不但等同是詐欺罪,最重要還是被逼問到是否仍未成年的問題,在逼不得已之下,隻好說出不穩那間寺院的名字。


    沒多久,不穩本人便來到局裏,他隻默默地朝出言數落他監督不周的人合掌,便將遊馬帶回寺院。


    「雖然我也還不夠成熟,但至少我活過的歲數已足有您的兩倍,也見識過各式各樣的事物了。就算如此,拿著錫杖胡亂揮舞這種事,還是從武藏坊弁慶的傳說故事以來便不曾聽過的。下次,您到清水寺去的時候,可以去看一看喔。收藏在那裏的錫杖和鐵屐,聽說就是弁慶的東西。您用錫杖戳刺對手,若不是用錫杖底部而是用錫杖頂端的話,現在對方恐怕已經沒命了。請先思考這是多麽可怕的事情。」


    「是。」遊馬乖乖回答後便低下頭。除此之外就毫無作為。不穩「嗯咳」地咳了一下。


    「話說回來,這究竟是什麽?」


    不穩從懷裏取出竹筒,放在遊馬麵前。


    「這是茶杓的共筒。」


    收納「野分」的共筒。


    「為何會如此沉重呢?」


    「呃,這是因為……」


    不穩偷偷瞄了遊馬的表情一眼,不待他回答,便將筒栓取下。將共筒一例,百圓硬幣發出嘩啦嘩啦的聲音,落在榻榻米上。


    「為什麽茶杓的共筒裏會塞滿百圓硬幣呢?」


    揮舞錫杖的事明明還沒那麽大的反應,但講到這裏時,不穩的聲音中卻帶著硬是壓抑下來的驚人魄力。


    托缽時拿到的多半是零錢。唯一給他鈔票的人,就是那位在路邊求他念經的老太太而已。拿到鈔票固然開心,但零錢的重量也讓人難以割舍。遊馬將之全部換成百圓硬幣,每晚都在榻榻米上堆起來算錢。最後當數量累積到連零錢包都塞不下去的時候,目光正好看見那個竹筒。打開蓋子,將裏麵的茶杓拿出來試試,竹筒外觀雖然看起來不怎麽粗,但筒壁很薄,裏頭的容量意外地大。不過,共筒的空洞並非呈現正圓形,而是有點歪一邊的形狀,試著拿百圓硬壁在洞口比比看,還是放不進去。想說沒辦法了,眼睛一邊找著其他代用品,一邊唰唰地敲著筒口的時候,剛好對到某個角度,硬幣竟順利滑進去了。掉進筒內後,還躺得端端正正的。他覺得這樣挺不賴,便將百圓硬幣一枚、兩枚地滑進筒內。將全部的財產全部收進一根竹筒裏,再將之放進托缽袋內帶著走。在派出所等待不穩時,他也將今天的收獲全部收進筒內,所以才剛好可以堆滿到筒口處。當然,竹筒也變得很重。


    「警察還問我這是不是雙截棍呢。」


    遊馬「噗」地笑了出聲。但,這似乎不是該笑的點,所以馬上回到原來的表情。


    「我以前不是說過,茶杓是為了向先人表達敬意之物嗎?比起茶杓本身,更該尊重的是作者或銘。」


    「是……」


    「而記載這些資料的就是共筒啊。這個共筒才能保證這根茶杓的曆史由來。但是、但是你卻、卻把無聊又下等的金錢塞進裏頭……」


    「可是,這是善款啊。」


    「善款?您還知道這麽棒的詞啊。原來如此,確實沒錯。那務必要當作善款來用。」


    不穩將散落的硬幣聚集到衣擺上,再緩緩地捧起。


    「這、這個、那是、我的……」


    「我要把這些錢放進賽錢箱裏。」


    不穩毫不猶豫地說。


    「怎麽可以這樣。太肮髒啦——那是我這一個星期以來,把腳都走到快斷了才收集到的。」


    「喝——!」


    遊馬嚇得縮起肩膀。看不出不穩是個會發出這麽大聲音的人。


    不穩命令他暫時坐在那兒,接著便走出茶室。


    眼淚湧了出來。


    那次在東京失去賺到百萬日圓的機會時,他都還沒掉過眼淚,現在卻因不甘心而濕潤了眼眶。連今天的份也加起來,總額恐怕也還不到七千日圓吧,絕對不能說是輕鬆賺來的錢。這真是太可惜了,就連一塊錢他都還沒用過呢。就算是零碎的一塊錢銅板都慣重地放進筒裏。這些都被整個搶走,還不準他抱怨,實在太嘔了。


    什麽和尚嘛。明明說自己不是扒手的頭子,但做的事還更過分。不是抽成而已,而是把人家辛苦擠下的錢全部搶走。可惡!


    他抓住眼前被留下、已經全空的共筒,用力丟出去。共筒在榻榻米上以奇怪的方式彈跳而起,撞到放在牆壁旁的鬼麵風爐(注37),發出「鏘」地一聲後又掉了下來。遊馬直直瞪著共筒看。瞪著瞪著,瞪到煩了膩了,這才像貓一樣地伸長了身軀去將之撿起。呼地歎了一口氣。


    往壁龕望去,之前掛有野宮畫軸的地方,今天則掛著「閑坐」的字畫。同樣的文字,最近曾在某處看到過。對了,是大約半個月之前,誌乃掛在茶室裏的那幅。


    那是什麽意思呢?「閑」指的就是「暇」吧?有句俗話說:「小人閑居為不善」,那是在說我吧,他如此自嘲。


    過了一會兒,他想起「閑靜」的「閑」 。那就是「安靜」的意思羅?「安靜地坐著」,是這個意思嗎?是偶然掛在這裏的嗎?還是不穩在被警察叫去的出門之前,特地拿出來掛著的呢?無論是哪一種情況,都是諷刺意味十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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