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時間從幸磨與栞菜的對話往前回溯三個月。遊馬正走在山路裏,目的地是與延曆寺(注:比睿山延曆寺,位於比睿山(又稱「睿山」)上的寺院,開山祖為大乘佛教宗派天台宗宗師最澄大師,被譽為日本佛教聖地,也是聯合國教科文組織認定的世界文化遺產之一。因為整座山都算寺院範圍,所以有時會山寺混同,不過通常廷曆寺是指「東塔」、「西塔」、「橫川」三地。)同宗的「天鏡院」。回想起來,正因一年前忤逆父親而差點被流放到天鏡院,自己才決定臨陣脫逃,沒想到現在卻是主動前往,個中心境變化之大,真是連自己也不禁感歎。


    不過,怎麽說呢。不管是茶道也好、劍道也好,我就在這裏好好徹底鍛練一番吧,這樣似乎多少能明白些什麽。待在城市裏有點沒麵子,有女人小孩在旁也無法專心。就算是小次郎或武藏,一定也是在這種地方不為人知地默默修練的吧。男人就是需要這種孤獨時刻啊。啊啊,總覺得,我現在好像有點帥。


    披上麻質和服,穿著絹紗袴褲,仿佛在腰際插著佩劍般地帶著茶杓筒,行囊隻有一個小包袱。


    正當遊馬一臉陶醉地停下腳步時,一個出神,手上的包袱噗地掉落腳邊。於是,左手拔出腰間的共筒,再用右手反手扶著茶杓,身子往下一沉,「呀喝」一聲縱身往上跳。看不見的刀光一閃,落地時膝蓋用力一彎。


    「秘劍,還燕。」


    小時候,自從在繪本上讀到佐佐木小次郎的傳記後,遊馬便一直纏著指導劍術的彌一追究個沒完,想知道「還燕」到底是什麽樣的招式。雖說那隻是傳說中的招式,實際上並不存在,但彌一畢竟是使劍高手,就算隻是虛構的劍招,他還是能一邊說著「大概是像這樣吧」,一邊比劃出見都沒見過的招式。當時他所使出的那一劍,以令人目不暇給的速度劃破空氣,瀟灑得教人戰栗不已。從那天起,遊馬就不斷練習這一招。


    「看你這樣,燕子都要去睡午覺了吧。」


    「你這麽粗魯,燕子根本不會靠過來。」


    「少爺,差不多該好好練習基本功了吧。你明天的對手又不是燕子。」


    隔天就是地區劍道大賽,在隻有小孩參加的大賽中,遊馬一味使出還燕招式,因此被人趁隙揮刀往下劈,頭部挨了一記落敗。嚷著「小次郎被打敗了——」回家之後,就被「掌門的繼承人輸給豆腐店的兒子,像什麽話!」這樣臭罵了一頓。


    ——想起不愉快的回憶了呢。


    撿起包袱往前走。天鏡院還沒到嗎?大太陽底下,不知擦了幾次流也流不完的汗。


    那間寺院確實應該在比睿山中,但市售的地圖上卻怎麽也找不著。按照相熟的禪僧六角坊不穩憑記憶指點的走法,過了公車站牌後走進散步小徑,接下來就一路沿著沒有任何記號的雜草往下。


    ——是那裏嗎?


    草叢裏隱約可見好像是屋頂的東西。雖然無法肯定,周遭除此之外也沒有其他東西了,隻好姑且過去確認看看。


    順著與其說是路徑,不如說是滿布雜草的懸崖往下,果然證實了剛才從上麵隱約看到的東西的確是屋頂。不過,那也幾乎快和草叢融為一體了。破掉的屋瓦掉在地上,上麵長滿夏天茂盛的綠草,仿佛要將屋瓦整個吞噬。從架高地板下爬出的藤蔓,不但占領了屋簷外的緣廊、開出炫耀勝利的花朵,甚至開始攀上窗框和木板牆,企圖找尋縫隙侵入室內。


    盡管懷疑這裏是否真有人居住,遊馬仍小心翼翼撥開腳下草叢往前走。拐個彎繞過屋外緣廊,這才發現最初看見的似乎是建築物的後門。相較之下,建築正麵的外觀看起來還算正常一些。蔓生的雜草保持在抬腳即可踩平的高度,屋頂上也還留有屋瓦。圍牆看起來沒有傾圮的跡象,推測應該是「門」的地方立著兩根門柱,這上麵過去想必也曾有過屋簷吧。從外側看上去,其中一根門柱上掛著可能寫著「天鏡院」的門牌;另一根門柱上卻用大紅色噴漆噴上和這片風景一點也不搭的塗鴉,仔細一看,是用片假名拚成的「天鏡院」。


    門內是道傾斜朝下的陡坡,定睛一看,上麵還爬滿青苔,隻有一小部分可供行走。陡坡兩旁的樹頂蒼鬱茂密,遮蔽了前方視野。這肯定是通往大殿的參道,卻給人即將通往地獄的錯覺。腦中想像著用紅色噴漆塗鴉的人遭到天譴、從這裏跌落的模樣,遊馬搖搖頭打了個哆嗦。不穩之所以指點自己走後門,想來也是出自一番好意。


    重新振作起來,回頭一看,發現寺院荒蕪的程度更加驚人,遊馬不由得倒退了兩三步。盛夏時分,周遭毫無遮蔽,午後陽光就這樣燦然灑下。四下一片靜謐,連蟬聲都沒聽見。


    ——就是這裏了吧。


    雖然早已心知肚明,但再次用雙眼確認時,嘴裏還是忍不住發出歎息。趕緊深吸一口氣,將歎出的氣收回,放聲大喊:


    「拜托!拜托!」


    打破寂靜之後,原本不知躲在哪裏的青蛙嘓嘓叫著、跳了出來;往青蛙落地處一看,曬有許多草鞋。


    等了好一會兒,仍沒有半個人出來回應。明明有那麽多草鞋,難道現在大家都不在嗎。遊馬慢慢走近玄關、朝裏麵窺探,不禁嚇了一跳。大概是外麵太明亮才一直沒發現,竟然有個穿著僧侶工作服的小和尚正坐在微暗的玄關處。


    看來他已經坐在那裏很久了——大概從遊馬大喊之前就已坐在那裏了吧。湊近耳朵一聽,發現他口中喃喃念著:「請問您是哪位?」說不定在遊馬大喊之前他就已經問了好一陣子吧。


    ——真是詭異的家夥。


    遊馬於是從懷中取出不穩寫的推薦信,和刻有「野分」的竹筒一起遞上去。


    「請轉交給柴門師父。」


    「這啥?」


    小和尚拈著竹筒問。遊馬回答這是證明自己「武家茶道阪東巴流」掌門嫡傳長子身分的茶杓。也不知道究竟識不識貨,穿工作服的小和尚以媲美蚊子叫的音量說了句「稍等一下」,就往後麵走去,等了好久也沒回來。


    剛開始遊馬還緊張地站著等候,等著等著,突然在意起緊黏在包袱巾上的植物種於。那種子雖然很小,卻每一粒都深深嵌進布料纖維,仿佛緊咬著包袱巾不放。光是用手拍還拍不掉,用力扯又怕把布抓得破破爛爛。仔細一看,不隻包袱巾,連和服袖子和袴褲上都沾滿了種子;一定是從懸崖邊滑下來時沾到的。種子紮得人刺癢難耐,氣急敗壞的遊馬臉色愈來愈難看。結果,當師父不久後走出來時,迎上的正好是一道惡狠狠的目光。


    手握推薦信和茶杓的師父,緩緩上下打量這個橫眉豎目的來客。


    「是鬼針草哪。」


    「……」


    「那個很難弄掉喔。」


    「喔……」


    黯淡無光的頭頂幾乎是童山濯濯,眉毛和下巴的胡須卻是灰白茂密,身上穿著白色僧侶工作服,但是外觀看起來要說是內衣或睡衣也可以。乍看之下並不令人畏懼,反而覺得此人好像哪裏少根筋;不,還是不能掉以輕心,畢竟他可是憤怒發狂的父親口中「讓遊馬到那裏去請他從頭到腳好好整治整治」的人,可見必有一定的威嚴。遊馬心懷警戒,姿勢也端正了起來。


    「你就是友衛?」


    這位老師說著,遊馬順著他的視線望去,看見自己穿著木屐的腳上沾了泥巴。蹲下身子想拍掉泥巴時,又突然發現自己正用藍色的頭發對著對方,心頭一驚,趕緊站了起來。


    出發之前,不穩曾叮嚀遊馬,既然要入山修行就該去剃發,遊馬也姑且去了理發院。然而,當他往鏡子前一坐時,卻又說不出那句話。理發院的老板問他是不是要補染,遊馬也好不容易才忍痛拒絕了這個提議。反正現在又不是要出家,留頭發也不要緊吧。明明給了自己這樣的借口,但被眼前的老僧這麽一定睛瞧著,遊馬卻又不由得心灰意冷地想著:果然這樣是不行的吧。說到底,當初就是因為染了這頭藍發才會觸怒父親,也因為這頭藍發,連打工都找得很辛苦,想必現在也會因為這件事而先被責問。


    「這裏寫著可以差使你打掃和跑腿。沒錯吧?」


    「……是。」


    然而,這位老師似乎對遊馬的頭發一點興趣也沒有。正當遊馬繃緊身子準備迎接當頭棒喝時,老師問的卻是另一件事。


    「身上帶了錢嗎?」


    「欸?」


    一時沒弄明白自己被問了什麽,忍不住錯愕地喊了一聲。老師又問了一次一樣的問題。


    這裏確實不是一座經濟寬裕的寺院,遊馬也並非應邀前來的客人。真要說的話,遊馬非但是個不遠之客,還得寸進尺地想借這裏當作修練場所;或許得繳納房租夥食費,甚至研修學費吧。可是,事前沒有任何人告訴他。


    「呃,我隻有帶了一點……」


    到底有多少呢?正當遊馬從懷中取出錢包想打開時,老師卻伸出比想像中大的手抽走了。


    「隻有這些啊。」


    「目前是這樣……」


    「我幫你保管。」


    一眨眼,錢包就被老師收進懷中。


    盡管早已風聞僧侶這種職業的人出乎意料地貪心,但對方畢竟是父親認可的嚴厲老師,實在沒想到會是這種人。仔細想想,過去也曾被不穩掠奪托缽的收入。看來自己不但對人毫無防備,還連從錯誤中學習的能力都沒有;遊馬不禁氣自己的漏洞百出。沒想到這麽一來,老師似乎反而心情好了起來,露出笑容望著他說:


    「怎麽?想放棄?打算回去了嗎?」


    「……不,不是的。」


    「是嗎?那正好,馬上幫我個忙。如來堂旁的田裏有位五郎先生,去向他要一根白蘿卜來。」


    「白蘿卜……是嗎?」


    「沒錯,那裏的白蘿卜超好吃,晚餐也會讓你吃的,怕什麽?就從那裏出去,不用走多遠啊,要是不曉得路,就找個人問。隻要說是幫柴門跑腿的,大家都會給你方便的。」


    老師指了指大門方向,遊馬隻好無奈地將小包袱放在原地,從剛才那隻剩下柱子的門走出去。原本看似漫長無盡的石階,撥開蓋在上麵的樹枝一看,倒也不是那麽回事,頂多就是二十階吧。


    石階下方緊鄰一片杉樹林,別說田地了,連個可以問路的人影都沒看見。原本想回去仔細問清楚地方,但回頭一看,剛才撥開的大樹枝又恢複了原樣,有如平交道柵欄般橫亙在階梯上,使遊馬打消了念頭。倒不如找人問問吧,這麽想著,轉身背對林子,踏上小徑往景色明亮的地方走去。愈往前走路愈寬闊,路上還能看見車輪痕跡;繼續往前走,迎麵是條車道,一對看似觀光客的夫婦悠閑地漫步路上。遊馬試著向他們問了路,對方雖然親切地打開導覽手冊借他看,但就像地圖上找不到天鏡院一樣,上麵也沒有標出如來堂。


    附近有個公車站,遊馬決定向等車的人打聽看看,也問了公車司機,還是沒有人知道地方。


    「沒聽過耶,會不會是釋迦堂啊?如果是阿彌陀堂就有喔。」


    忽然有種自己在找尋幻境的感覺。磨磨蹭蹭了半天,一個小時轉瞬即逝,卻還是找不到老師口中「不用走多遠」的地方。而且根據不穩所說,天鏡院是沒有電話的。


    ——到底是什麽跟什麽嘛。


    蹲在路肩,眼前駛過了好幾輛車。也有些司機好心停下來問他是不是身體不舒服,卻依然沒有人知道如來堂在哪裏。早知道就該好好問清楚地點。站起身來,正打算返回寺院時,對向車道又有一輛車停下來了。車主從副駕駛座上探頭出來問:「小哥,你怎麽了嗎?」遊馬回以已反複問了無數次的問題,隻見車主一手擱在窗上、一手擱在方向盤上,眼睛看著擋風玻璃,嘴裏反問:「你說的那個,與其說是一座廟,該不會隻是小祠堂吧?」


    「其實我也不清楚,隻知道旁邊似乎有塊田,還有位五郎先生。」


    「田啊……喔,有喔。與其說是田,不如說是家庭菜園吧。我不時會在山裏走動,好像有見過。」


    遊馬帶著獲救的心情問了到底在哪裏。


    「我想想哪……在山裏頭,不管怎樣都得走著去,沿著這條路一直走,遇到轉彎時就往下,可能會近一點。」


    一小段距離也沒關係,能不能載我一程呢?這麽請求了之後,對方大方地打開車門,並自我介紹說是公車總站裏土產店的老板。


    好不容易鬆了一口氣的遊馬,在副駕駛座上總算鎮定了些,身子靠上椅背。原來自己似乎在不知不覺中愈走愈遠了,不過現在這樣應該還能挽救。在一旁看他大聲歎氣的土產店老板問:


    「今天如來堂那邊有什麽活動嗎?」


    大概是因為他身穿麻質和服和絹織袴裙,看起來不像一般觀光客或參拜香客吧。遊馬一邊從肩膀後方拉出安全帶,一邊回答:「不是的,隻是受天鏡院的和尚所托,去幫忙跑個腿。」才剛說完,車子突然緊急煞車,發出刺耳的聲音後停了下來,仿佛是車子聽到「天鏡院」這三個字而受到驚嚇一般。在反作用力下,遊馬的頭差點狠狠撞上儀表板,一旁車主卻一迭連聲地要他快點下車。


    「得向你說對不起了,現在還來得及,趁著還沒人看見,你快點下車吧。」


    「不不不,請載我去啊。」說著,遊馬左手扶著額頭,右手抓著儀表板不放。沒想到土產店老板一臉嚴肅地回答:「不行,要是這麽做,很快就會被趕出去了。」邊說還邊神情緊張地東張西望。


    「小哥,你一定是剛來的吧。他是在考驗你呀,看你是能好好完成交辦事項,還是會半途受挫、夾著尾巴逃走。就算搭了我的車去,回來也不會被稱讚的。你想清楚,是要用走的去如來堂,還是要直接下山離開,隻剩這兩條路了。如果你想繼續待在那裏,無論如何都要用自己的雙腿去走,除此之外沒有別的辦法。」


    「用走的去喔……」


    「先走回樹林裏的小徑,隻要穿過林子就行了。可不能繼續待在這麽顯眼的地方,想作弊也不行,馬上就會被發現。」


    不就是去要根蘿卜回來嗎?有什麽好作弊的。遊馬一頭霧水,卻被不由分說丟回馬路邊。無可奈何之餘,隻好走回來時路。就在他快接近起點天鏡院時,有個彎腰駝背的人迎麵小跑步而來。這次不能再放過機會了,一定要抓住對方好好把路問清楚。於是遊馬擺出打籃球時的防守姿勢,雙手朝左右大大張開,站在小徑上擋住去路。對方不知是在趕路還是覺得麻煩,左右閃身想鑽過他身邊,卻全被遊馬攔了下來。那人一麵大喊:「你搞什麽啊!」一麵抱著大包包瞪視遊馬。仔細一看,正是剛才穿著僧侶工作服、坐在天鏡院玄關上的年輕人。因為頭上的棒球帽壓得很低,才會一時認不出來。


    「咦?你要上哪去?」


    「看就知道了吧?我要回家。」


    麵對遊馬一迭連聲追問:「回哪裏去?為什麽?」年輕人不耐煩地揮了揮手,低聲咕噥著:「這是我的自由吧。」


    「待不下去了。也不給飯吃,隻會叫我打掃,再這樣下去我會死掉。老爸要我忍耐到有人來接手,所以我才忍下來的。這下你不是來了嗎,所以我總能走了,對吧。」


    語畢,年輕人正想從遊馬的手臂底下鑽過,卻被遊馬伸手抓住背包一角拉了回來。


    「等、等一下。你想怎樣都不關我的事,但是一定要告訴我如來堂在哪裏。」


    「啥?你不是已經去回來了喔?」


    不是的。因為找不到路所以還去不成。如此說明之後,年輕人一臉難以置信,態度瞬間高傲起來。


    「真沒用。穿過這片林子一直走就是了啊。不是隻有一條路嗎,怎麽會迷路呢?越過兩、三座山穀就到了啦。」


    最後補了一句「頂多走個二十分鍾吧」,年輕人終於大搖大擺推開遊馬的手臂離開。


    ——三座山穀?


    拿走人家的錢包不說,連公車和計程車都不準搭,一來就要人爬過三座山穀去要根蘿卜?就算那個師父想裝傻掩飾,但這明顯就是「恫嚇的整人手段」,就像是不懷好意的體育社團會做的事。


    什麽嘛,原來是這麽回事。既然如此,可不能在這裏被瞧扁了。哼,不就是越過三、四座山穀嘛,那我就走給你看。遊馬用力聳聳肩,經過天鏡院前也過門不入,直接踏入了杉樹林。


    踏入樹林說起來簡單,進去之後才知道這路比想像中坎坷難行。綜合土產店老板和剛才離開那名小和尚說的話,隻要沿著小徑走二十分鍾左右,就能看到一片寬敞的河灘,再從那附近凝神細看,應該可以看見如來堂址的陳舊佛壇與石碑。因為畢竟是山裏,地勢多少有點起伏,但也沒有險峻到過不去的地方。


    然而,不巧的是遊馬腳上穿著木屐。盡管是常穿的木屐,木製鞋底卻最不適合走在這種凹凸不平、磕磕碰碰的地方。要是換成橡膠鞋底,多少還可以吸收一點小石子對腳的衝擊,現在卻都原原本本地回應到腳底,一點一滴磨耗遊馬的體力。遇到摻著碎石的下坡路段時,腳下更是令人不安。本該踩在石子正上方的木屐,總是會偏個幾公厘,不是踩在石子邊緣,就是滑過石頭表麵,以詭異的角度落地而扭了腳踝。有時一個不小心,前後鞋跟正好卡進地麵粗大的樹根裏,整個人就這樣摔了個大筋鬥。因此,走路時兩條腿總是小心翼翼地莫名使勁,足弓很快就抽筋了;當腦中閃過「好痛」的念頭時,已不自覺地單腳跳了兩、三步,然後蹲在地上雙手抓住痙攣的右腳。


    「可惡!」


    抬頭望向來時路,的確是陡峭的下坡,但並不是高聳的崖壁。別的姑且不提,遊馬對自己的運動神經可是很有自信,要是能穿上平常穿的運動鞋,一定像腳底裝了彈簧似地一躍即下吧。也不是沒想過幹脆脫掉木屐算了,然而,看就知道絕不可能赤腳走過這種崎嶇不平的路。


    好不容易抽筋的腳不痛了,遊馬站起身來,撿起一根粗大的樹枝當作手杖,再次邁步前行。接下來的路段雖然地勢平坦,地麵卻遍布隆起的樹根,在這樣高低不平的路上持續走了一會兒之後,很快地開始進入上坡路段。這時身上的和服早已濕透,遊馬將袖子卷到肩膀上,袴褲下擺也撩高起來。幸而周圍是一片鬱鬱蒼蒼的杉木,少不了遮陽的樹蔭,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途中經過一座小圓木橋,長約三公尺,高僅約一公尺左右,雖說這種高度摔下去也不會有事,遊馬仍猶豫究竟該渡橋而過,還是鑽到橋下,沿著與橋身交錯的幹涸河床往下走。兩相比較之下,橋頭找得到供人走下河床的踏腳處,過橋之後的那一端看來卻隻有崖壁,沿著崖壁是一條僅一足寬、隻能側身橫行的狹窄步道。


    其實,如果腦袋能正常運作的話,或許遊馬當時就不會那麽做了。既然會在高低差距僅一公尺的地方架橋,就表示這裏的河水隻是暫時幹涸,其他時候還是會有河水流過;而崖下的狹窄步道則說明了在河道有水時,人們得渡橋往那一端去。然而,此時遊馬的頭已因脫水症狀開始隱隱作痛,無法做出像樣的思考;另一方麵,河床與河川也讓他直接聯想到目標的河灘,因此,他才會不假思索地邁步踏上河床。


    比起地麵滿是盤根錯節的崎嶇山路,沒有水的河床要好走多了,不知不覺愈走愈遠。可是,不管怎麽走都沒看到有水的地方,在喉嚨終於幹渴難耐時,遊馬才察覺自己可能下錯決定了。然而察覺歸察覺,一想到必須回頭走回剛才那座小橋,膝蓋立刻疲軟無力,對一切感到厭倦不堪,索性倒在河床底躺成了大字形。


    後來回想起來,那時大概已經中暑了。眼前的樹影如漩渦般團團旋轉,耳邊聽見自己的呻吟聲在樹林中回蕩,透過樹葉灑在額頭上的日光宛如無數針刺。大概就這麽昏迷了好一段時間吧,當他因劇痛而戰戰兢兢睜開眼睛時,即看見高高揚起口器的大蚊子就在眼前盤旋。暴露在外的手臂和腳上被叮了無數腫包,渾身搔癢。隨著意識恢複,愈來愈癢,很快就令人難以忍受了。於是他一邊全身上下抓癢,一邊撐起上半身,腦袋一陣暈眩,滿身冷汗、身體發寒,眼前發黑。


    「……不會吧。」


    他試著出聲確認。因為沒有人回答,忍不住對盤旋在空中的蚊子這麽問。


    「欸,不會吧?」


    眼前之所以一片昏暗,並不是因為中暑。當他舉步維艱地走在樹林中時,即使樹蔭遮頂都還覺得四下光明,現在卻已日暮西山。周圍隻剩微弱的夕照,樹林裏則更暗了。蚊子們似乎察覺晚餐時間結束,紛紛背對遊馬,一副打著飽嗝的樣子悠然飛去。


    後來的事其實遊馬已記不太清楚,隻記得自己拖著沉重的身軀回到圓木橋邊,感覺明明是用盡全力奔跑,身體狀態卻讓他比烏龜還慢。好不容易抵達可聽見潺潺流水聲的地方時,太陽早巳完全下山,當然也就看不見任何佛壇或石碑了。


    所以,那天夜裏五郎能發現遊馬,可以說是難能可貴的奇跡。晚飯後,五郎想起人家送的西瓜還放在小河裏浸涼,前往要取回時,看見的卻是被打破吃剩的西瓜殘骸,以及攤開手腳趴在一旁的西瓜小偷。


    頭上被潑了一盆冷水的遊馬發出呻吟聲。


    「搞什麽,是你吃了俺的西瓜嗎?」


    照在臉上的手電筒光線刺眼,讓遊馬連頭都抬不起來。從那低啞的聲音聽來,正在發怒的人應該是個上了年紀的男性。


    遊馬似乎是順著水聲找到河灘,也在淺灘邊喝了水。大概就在此時發現為了不被野獸吃掉,不但蓋在水桶底下,還用一塊石頭壓住的西瓜。擅自將西瓜打破吃掉之後,大概就這樣睡著了吧。一隻手臂還泡在河水裏,就像個零落的風箏般倒在河邊。起身之後,臉上和手上滿是被小石頭壓出的凹凸紋路,拿掉石頭時皮膚反而更痛。


    「請……請問您是五郎先生嗎?」


    「怎麽,你認識俺?」


    「是天……天鏡院的……柴……柴門……哈啾!」


    「什麽嘛,原來是阿闍梨先生那裏的小和尚啊。」


    五郎還記恨著西瓜的事,嘴裏一邊叨叨念念,一邊扶起遊馬將他帶回家。


    「你肚子餓嗎?」


    「餓了。」


    遊馬回答,把手放在胃的位置。


    「俺想也是。你好像還喝了河水,不知有沒有吃壞肚子呢。不習慣的人喝了河水,有時也會拉肚子的。以防萬一,喝下這個吧。」


    五郎的語氣聽起來雖然還像在生氣,手裏卻遞給遊馬一杯不知道是什麽的茶。根據五郎說,那是用自己摘來的五月艾和柿子葉煎成的。


    「這可是五郎特調茶呀!就算喝了河水沒事,吃了一整顆西瓜,一般人再怎麽說都會瀉肚的。」


    盡管嘴上這麽說著,「你的肚子到底有多厲害啊!」五郎似乎還是願意將自己吃剩的晚餐分給遊馬。一聽見遊馬打噴嚏,又拿出生薑為他磨出大量薑泥。


    「我真的一個人吃掉了那顆西瓜嗎?」


    遊馬吸著鼻子喃喃低語,一點真實感也沒有。


    「你不記得了啊?」


    遊馬沒把握地歪著頭;記得是記得,就是怎麽也不覺得那是真的。


    不行了,或許快死了。那時當自己開始如此悲愴自憐時,也不知道是何種奇跡使然,那顆西瓜就這樣載浮載沉地從眼前流過。接著,蓬頭垢麵的天狗出現了,用腳把西瓜頂上岸,嘴裏吆喝了一聲,用手杖將西瓜劈開。在大口啃著西瓜的天狗身邊,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猴子、狐狸、鹿與鼬鼠陸續出現,最後大家圍成一圈將西瓜給分食了。不過,講到這裏,連自己都不免覺得這應該是夢吧。


    「竟然想把責任推給猴子和狐狸,肚量小也該有個限度。」


    說著,五郎將一個深缽放在遊馬麵前,裏麵是醬醃茄子。另外,他又將飯碗和湯碗,以及裝了醃菜的小缽依序排在旁邊。


    「哪可能有那種事,又不是桃太郎的故事。反正你就是得好好還俺一整顆西瓜,那是山僧送給俺的,俺本來打算要好好享用呢。」


    山僧是住在山腳下寺院裏的和尚,那裏的住持似乎是如來堂的負責人,不過實際上看守這佛壇遺址的人卻是五郎。他住在堂址旁,種自己喜歡的農作過日子。


    從外表看不出這位五郎先生的年紀,可能是長相老成的年輕人,也可能是看來年輕的老人。不管是哪一種,總之皮膚非常黝黑,整個人又黑又瘦小,身上穿著褪了色、原本可能是紅色的t恤,以及寬鬆的長褲。在河灘上見到他時,頭上還纏著說不出是什麽顏色的手巾,現在取下之後,光禿的腦袋上幾乎沒幾根頭發。他自稱是農民文學家,到了冬天積雪時就什麽都不做,隻管每天讀書與創作。的確,屋裏有整麵牆的書架,上麵放滿了陳舊的書籍,長塚節、宮澤賢治、有島武郎、深澤七郎……


    「人類就該和泥土一起生活,俺已經厭倦凡間那些電視啦、電腦啦、金錢啦、股票啦、珠寶等等的生活了,所以就拜托和尚大人讓俺住在這裏。」


    在遊馬忙著動筷子時,五郎自顧自地坐在旁邊喝冷酒,同時高談闊論起大自然的偉大與文學的必要性。他說個不停,一轉眼就心情愉悅地醉了。遊馬將端上桌的飯菜全部吃光後,也腆著飽脹的肚子滾倒在一旁,隨即呼呼睡去。


    隔天早上遊馬醒來時,睡前還抓在手中的筷子和應該掉落一旁的飯碗都被收拾得幹幹淨淨,家中也看不見五郎的身影。豎起耳朵,聽得見小鳥啁啾的聲音。套上木屐到外頭一找,隻見五郎從半籠罩在朝靄下的茄子菜園中站起身來。


    「早啊,把這茄子帶回去給阿闍梨先生吧?種太多俺一個人也吃不完。」


    遊馬這才突然想起自己所為何來。


    「啊,不是茄子,要的是白蘿卜。」


    提著裝有茄子的籃子走出來的五郎說那可沒辦法。


    「你昨晚吃了茄子吧?醬醃茄子和紫蘇醃茄子,很好吃對不對?現在俺的田裏正是茄子收獲的高峰期,你就換成茄子吧,看是要做田樂茄子(注:用竹簽串起切塊的茄子,塗上味噌、砂糖和味醂後燒烤的料理。),還是鴫燒茄子(注:將茄子對半切後油炸,再淋上用味噌和砂糖、味醂熬煮成的醬汁。)都好。不然也可以削皮炒成金平茄子(注:以醬油和糖調味的炒茄子。)啊。」


    「可……可是柴門老師說要白蘿卜……」


    「要不再多給你一點小黃瓜好了?」


    「不,白蘿卜……」


    「無論如何都要白蘿卜?」


    「是,請給我白蘿卜。」


    「這可麻煩了啊——」


    五郎故作誇張地抬頭仰望天空,正要往村裏出動的烏鴉精神抖擻地振翅而飛。


    「俺這裏夏天不種白蘿卜。白蘿卜這種東西,是冬天的作物唄,接下來才要開始播種呢。要是現在想吃的話,隻能去超市買溫室栽培的了。」


    「您這裏沒有嗎?可是,說是因為五郎先生種的好吃,才吩咐我來要一根回去的呀。」


    「沒錯,俺確實說過想吃的話可以隨時來找俺要。但那是去年的事了,現在來,俺這裏也沒有白蘿卜啊。」


    遊馬盯著五郎看了好一會兒,才將視線落到地麵上。


    「這到底是什麽跟什麽嘛。」


    昨天遇見的土產店老板說,這是在考驗自己。可是,到底要考驗什麽呢?


    如果這是一場考試,為什麽不直說就好,真希望他能告訴自己該做什麽才會及格。來天鏡院,遊馬有自己的想法,也抱著一定程度的決心。可是,要去哪裏要到根本沒有的白蘿卜啊。一來就派這種任務給自己,是瞧不起人嗎?這已經超越耍人,進入惡意整人的境界了吧。想起那個丟下一句「待不下去」而逃跑的小和尚,現在遊馬終於明白他的心情了。


    「這就是京都有名的『壞心眼』文化嗎?」


    「才不是呢。再說,阿闍梨先生也不是京都人啊,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麽耶。總之,他是個怪人準沒錯。說老實話,俺們家的和尚也討厭他,要是你也說不幹了要回家,俺是不會攔你的,要不要俺幫你和阿闍梨先生說啊?不過,你昨天沒回寺裏,說不定那時候他就認定你已經下山了吧。」


    五郎嘻嘻一笑,開始摘起了小黃瓜。


    遊馬用還糊裏糊塗的腦袋思考起自己放在天鏡院的包袱。包袱裏裝的隻有少少幾件換洗衣物,就算不帶走也不要緊。可是錢包怎麽辦,姑且不論裏麵裝的東西最後會怎樣,那個和尚心眼這麽壞,就算說是忘了帶走,他也不可能特地幫忙榻回東京老家吧。哎呀,對了,還有茶杓,這可就非得請他還來不可了。而在他幫忙寄回東京的包裹裏,想必會附上一封寫著「貴公子連玄關都沒踏進來就回去了」之類的信,而讀了這封信的父親秀馬,將再次對兒子大失所望,連理由都不問就大發雷霆吧。遊馬為難地抓著頭想。


    「沒辦法了,五郎先生,我還是得帶白蘿卜回去。」


    「就跟你說沒有啊!」


    「……種子也可以。如果是種子應該有吧?那也算是蘿卜啊。」


    眼見遊馬提出了無理要求,麵對小黃瓜架的五郎一方麵束手無策,一方麵卻又覺得很有趣似地說:「可別真吃了,要拿來種喔。」


    後來,遊馬還被五郎以教學為由強迫幫忙播了種,回到天鏡院時已經過了中午。此外,就在遊馬要離開時,五郎見他的木屐斷了一片齒,說了聲「給我看看」,便把他左右兩腳的木屐都脫了。原以為他是要幫忙修好,沒想到卻是硬生生地將另一腳的齒也折下一片。這麽一來,兩隻木屐都隻剩下一片齒了。


    「這樣剛剛好,下山時穿的木屐一定要是一片齒的,這就叫作『天狗木屐』。」


    聽說天狗與山伏(注:山伏是在山中徒步修行的修驗道之行者:天狗為日本民間傳說中的妖怪,經常以山伏的打扮現身。)都穿著隻有一片齒的高蹺木屐。


    這個舉動雖令遊馬愕然無言,實際穿上後卻發現竟不難走;抓到訣竅之後,甚至能邁開輕快的步伐,隻花了二、三十分鍾就走回天鏡院了。事到如今,也隻能想成是昨天這一帶的磁場扭曲了吧。因實在難以接受這個事實,遊馬回程中不知仰天長歎了幾次。


    「怎麽這麽慢,還以為你被天狗抓走了呢。」


    今天直接走出玄關的老師這麽說,讓他看了五郎給的蔬菜後,他便問道:「白蘿卜呢?」


    「白蘿卜是這個。」


    遊馬將裝有種子的袋子用力摔在地上。


    「吃這個怎麽會飽。」


    「隻要讓它變成可以吃的東西就好了。鋤頭借我用喔。」


    遊馬直接繞到寺院後方的空地,拔掉叢生的雜草,開始整地。


    「廢話少說,在那裏等著看吧。到了三月就可以吃白蘿卜吃到死了。」


    然而,這裏的土地和五郎的菜園不同,從沒耕作過的地土質堅硬,光是翻鬆泥土整出田畝,就已是非常吃力的重度勞務。按照五郎教的,白蘿卜必須種在地底,所以得向下挖掘數十公分。結果,才在小小一塊榻榻米般大的麵積上播完蘿卜種子,天就開始變黑了。


    滿身泥巴的遊馬一屁股坐在那塊小得可憐的田地邊,柴門老師則繞到外側簷廊俯瞰他,露出有點佩服的表情,摸著下巴說:


    「你還真努力,如果要施肥,可以拿廁所裏的堆肥去用喔。」


    那可恨的口氣才是真的讓人想罵髒話,但是疲倦的遊馬卻發不出聲音。不過,聽到老師接著說「去泡個澡,好好休息一下吧」,卻又不禁有點高興。在這炎夏裏,連續兩天穿同一套衣服,身上的和服都縐巴巴了,身體也滿是汙垢。要是能泡在熱水裏把自己洗幹淨,一定會很舒服吧。這份心情激勵遊馬起身。


    不料,此時柴門老師又回過頭,咚咚地踩了地麵兩、三下。


    「對了、對了,你得先劈個柴喔。這下麵有柴薪和斧頭。」


    「啥?」


    剛才在外側簷廊下,的確有看見一束粗細各有不同的枯木。看來,在悠哉泡熱水澡之前,還得先完成另一項任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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