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某個夏日午後,遊馬來到比散山中的隱寺天鏡院,一到就被派出去跑腿。不但在山中徘徊了一晚,隔天早上又在五郎的菜園裏揮鋤種菜,等到再度回到天鏡院後,又花了一個下午耕耘自己的田地,天黑之後還得劈柴;直到雙眼充血,才得以用那些自己劈的柴燒水洗澡——打從國中參加戶外教學之後就沒再做過這些事情了;更何況戶外教學用的是校方預先準備好的易燃柴薪,那些加入童子軍的少年臭屁的講解又無趣得很,遊馬和同伴們隻顧著在後麵玩起決鬥遊戲,關於燒柴的訣竅什麽都沒學到——好不容易點著了火,把尚未幹透的木柴放進去,一陣黑煙便冒出來,把原本沾滿泥巴的衣服又染上了一層煤灰。等到水好不容易燒開,天色已經很晚了。


    通知柴門老師水已燒開,他卻鋪好床準備要睡覺了,還叫遊馬自己洗就好。


    「可是才九點。」


    「九點睡覺不行嗎?」


    「不是啦,呃……該怎麽說呢,我還沒吃晚餐呢。」


    「我也沒吃;就是因為肚子餓了才要睡覺。」


    「怎麽這樣……」


    「你想吃的話,就吃那些要來的蔬菜吧。不是有很多嗎?」


    「那可是茄子耶,可以生吃嗎?」


    「沒什麽不能吃的吧。是男人就不要抱怨食物。總之,我要睡了。你的房間就在澡堂對麵。」


    「請問……」


    「少羅唆!趕快去洗洗睡了!」


    無奈的遊馬隻好生啃了五郎多送的小黃瓜,洗個澡就睡了;泡澡用的是個必須把身體折起來才塞得進去的小澡桶。這就是他在比睿山的第二天。


    時間來到第三天,被自己咕嚕作響的胃吵醒,餓得受不了的遊馬爬出房間,翻遞了整個庫院(注:庫院又作庫裹,指僧侶的生活居所,廚房也在其中。),終於找到一個古早時代的灶。一方麵心想:這個時代應該沒人會用這種東西燒飯了吧,一方麵又想到洗澡水還得劈柴燒,心中突然浮現不好的預感。灶上的鐵鍋莫名幹淨,相較之下放在一旁的瓦斯爐嚴重生鏽,看起來曆史反而更悠久。繞到外麵一看,與瓦斯爐連結的是個空瓦斯桶。


    昨天得到的茄子放在灶旁,堆成了一座小山。正當遊馬想打開櫃子找尋可以果腹的麵包或米果時,柴門老師出現,要遊馬先去燒洗澡水,看來是已經做完早課了。「欸。」遊馬皺著臉哭訴自己肚子餓。


    「吃飯的事交給你自己決定,要吃什麽都可以。」


    「沒東西可吃啊。」


    「沒東西可吃就自己做啊。」


    「我不會做。」


    「怎麽可能。沒記錯的話,你說自己快滿二十歲了,對吧?這二十年來都吃別人做的飯菜吧。一天就算三次好了,三乘以三百六十五再乘以二十年,隨便算算都已經超過兩萬餐。人家說門前小僧聽過幾次之後也會誦經,你都吃了兩萬次,卻連一道菜也做不出來,這……就算是猴子,也懂得弄出點東西吃了吧。」


    被暗指不如猴子,遊馬生起了悶氣。友衛家的家風就是男子遠庖廚啊……不、或許不能這麽說,畢竟彌一倒是經常站在廚房裏。但是至少,父親與祖父都是隻會挑剔食物好吃不好吃的那種人,實際上連一次都沒看過他們下廚。當然,遊馬自己也連個蛋卷都沒煎過。先前提過的戶外教學時,曾經使用鐵飯盒炊飯,那大概是他唯一的烹飪經驗了。早知道就不該帶茶杓,該帶個鐵飯盒來才對。這麽小聲地嘀咕了一句,年紀不小耳朵卻依然靈光的老師聽見了,拍著手說這個主意不錯:


    「不如一邊燒洗澡水一邊炊飯,豈不是一舉兩得,雖說今天隻有茄子可煮,你覺得如何?再過一會兒,五郎應該會帶點什麽來,那些也可以一起煮。我奢求的不多啦。」


    「一大早就要洗澡的人,還敢說自己奢求不多……」


    「你說什麽?」


    「啊啊啊,我什麽都沒說啦,反正隻要幫你燒洗澡水和煮東西吃就行了吧。對了,柴門老師,我該如何稱呼你比較好呢?和尚先生嗎?還是住持先生呢?或者你比較喜歡我叫你師父或老師?聽五郎先生稱你阿闍梨,那是什麽?你的綽號嗎?」


    老師一邊投以「你連這都不知道」的同情視線,一邊說:「那不是由我來決定的事,別人怎麽看我就怎麽叫我,你也一樣,高興怎麽叫就怎麽叫吧。」


    「咦,真的可以嗎?」


    「是啊,你想怎麽叫?」


    「……臭老頭。」


    「嗯唔?」


    「就是臭老頭啦!你住在這深山裏可能不知道,對於惹人厭的奸詐狡猾老頭,外麵一般都是這樣稱呼的。」


    隻見老師抿起嘴瞪視遊馬,白色胡須忽然抖動起來,發出「噗、噗、哇哈哈哈」的大笑聲,就這樣笑著消失在道場裏。


    令人驚訝的是,那之後不到十分鍾,五郎真的到庫院來了。說是玉米剛好熟得可以吃,所以就拿來了。既然今天可以吃,那昨天應該也可以吃才對吧。遊馬這麽想,可是五郎似乎不這麽認為。


    「這孩子希望今天才被吃啊,昨天就早了點,到了明天又會被烏鴉吃掉。重要的是有沒有分辨得出這一日之差的眼光啊。」


    說著,他拔掉變成茶色的玉米須,剝去外皮。看到寶石般閃閃發光的玉米粒,遊馬不禁吞了口唾沫。


    「烤過之後就可以吃了嗎?」


    「可以吃啊。就算要生吃也沒問題,不過要是能稍微烤一下,就更好吃得沒話說啦。」


    「可以用燒洗澡水的大鍋子來烤嗎?」


    「啥麽?」


    聽了遊馬的說明後,五郎歪了歪頭,說了聲「給我」,便拿走遊馬手中的火柴,蹲到大鍋前。用火柴點燃報紙,先將火苗轉移到小樹枝上,再將樹枝輕輕放進大鍋中。因為他說「應該沒問題吧」,遊馬便洗了茄子、把玉米外皮都剝掉。記得那次的戶外教學中,最後也用鋁箔紙包起地瓜放進火中烤。想起這件事,遊馬在庫院裏找了找,卻沒發現任何類似鋁箔紙的東西。


    「好像沒有鋁箔紙。」


    這麽一說,一直盯著火看的五郎「啊?」了一聲,露出疑惑的樣子。此時,鍋中的火已經燃燒得很旺盛了。


    「鋁箔紙?那種東西沒有也沒關係吧?用用腦袋啊。」


    被這麽一說,遊馬先往火裏看了看,又跑回屋裏,拆下瓦斯爐上的爐架,再撿起灶旁的火筷,插進茄子裏。五郎瞄了做著這些事的他一眼,開始在火裏整理出一塊放置爐架的地方,將玉米放上去。之後,五郎退到一邊把位子讓給遊馬烤茄子,撿起掉在腳下的未燃火柴棒,凝視了半晌又放回火柴盒。


    「在這種地方啊,連一根火柴棒都很珍貴。現在是夏天還好,到了冬天積雪時,想上哪兒去買東西都很痛苦。這種時候啊,要是火柴沒了,說不定會凍死呢。你可別以為我在開玩笑,記得隨時都要找個地方保持火種不滅喔。柴薪也最好趁現在先劈起來放,可不能用那種潮濕的木頭。其實,最好花個一年讓它幹燥,否則不能用。要是不夠用,就請阿闍梨先生買吧。我想,光靠你去撿回來的木材,肯定不夠過冬用。不管什麽事都得未雨綢繆,你一定也聽說過螞蟻和蟋蟀的故事吧,夏天裏要是隻顧著玩樂,到冬天就等著哭吧。」


    「才不是蟋蟀呢……」


    想到自己從來到這裏之後,別說玩樂,根本就是鞠躬盡瘁地勞動著啊。一邊這麽想,遊馬一邊轉動手中的串燒茄子。


    「你平常都會用鋁箔紙嗎?如果沒有平常用的東西,一定會覺得很不方便吧。你一定是從小到大什麽都不缺吧,擁有的東西太多了。」


    火筷逐漸熱了起來,遊馬從右手換成左手,再從左手換成右手。五郎同情地望著他,目光像在看一隻猴子。


    「有那些東西確實比較方便,可就算沒有,也可以運用人類的智慧呀。一旦覺得不方便,就是跟自己一決勝負的時候。腦袋空空的人真的會餓死,唯有能從這種狀況下活下來的,才有資格說自己是文明人,不是嗎?」


    不,沒這麽誇張吧,隻不過是火筷燙手的問題罷了。遊馬一邊這麽想,一邊聳聳肩,接過五郎默默遞出的看不出顏色的手巾,層層卷在握住的火筷上。


    五郎歎了一口氣,走到爐火前將柴薪與玉米重新排好。火勢明明很強,五郎拿著火筷做這些事時的手法卻不慌不忙。


    「俺啊,隻要過著被電視和手機等東西包圍的生活,就會覺得自己好像快變成一隻滑溜溜的水母,覺得很害怕。那種在水裏漂啊漂地完全不用腦袋,隻對刺激起反應的生物。像這種人,城市裏不是很多嗎?一看到這種人,就好像連我的腦袋都快要有問題了,所以我才拜托村裏的和尚讓我到山裏住。我也拜托你,千萬別變成水母啊。」


    一下是蟋蟀,一下又是水母,真是莫名其妙。遊馬心想,無論如何,這兩種東西都不能吃,所以現在絲毫引不起他的興趣。嘴裏隨便應和著,將插在火筷前端的茄子往五郎眼前一伸。


    「這應該可以吃了吧?」


    五郎拔下茄子,用黝黑的手指直接剝成兩半。遊馬接過來,又立刻喊著「好燙」,手裏的茄子掉在腿上。他的手指皮膚不像五郎那麽粗厚,隻得小心翼翼地用指尖掐起茄子輕輕扇涼。等到好不容易涼了點,才仰頭由上往下將茄子送入口中吃掉。不管怎麽說,在這饑餓已達巔峰的狀態下,吃什麽都不難吃,茄子熱滾滾的汁液仿佛滲入胸中般美味。五郎又從屋裏取出小鍋,在裏麵放了點味噌攪拌溶解。用茄子沾一點這個來吃,更是增添風味,好吃得讓遊馬懷疑過去是否從沒吃過這麽好吃的東西。


    玉米也烤得有點焦了,輕輕淋上些許醬油,立刻散發令人暈眩的香氣。這也一樣美味,才剛吃進嘴裏,就覺得全身細胞宛如那烤得恰到好處的玉米粒一樣飽滿膨脹。遊馬瞬間吃掉兩根,空虛的胃才終於獲得滿足。


    「啊,得讓老頭洗澡才行。」


    遊馬來到結束早課的老師房間,告知他洗澡水已燒熱,順便好心帶了一些剛烤好的茄子和玉米給他。不料老師聞聞味道,隻吃了一塊茄子,剩下的玉米則說「你們吃就好」,全部還給遊馬。畢竟他年紀這麽大了,用假牙大概不好啃吧。乖乖收下被退回的玉米,當遊馬正要將紙門拉上時,耳邊傳來老師沙啞的聲音:「我的牙齒好得很,都是自己的。」


    一邊啃著剩下的玉米,一邊重新探索起庫院,又在底下儲藏庫找到一開始沒發現的味噌和醬油,也有一些米;還有幾個看似別人送的點心盒,每個都早已過了賞味期限。即使如此,想起老師說過自己要吃什麽都行,於是遊馬試著打開兩、三個嚐嚐。


    按照五郎的說法,這間寺廟絕不缺錢。


    柴門老師是在比睿山完成堪稱最嚴苛「千日回峰」修行的少數幾名行者之一。行者在結束七百日的回峰後,即展開名為「入堂」的修行。在「入堂」期間,必須關閉在黑暗的堂中整整九天,不吃、不喝、不睡、不躺,一心一意誦唱真言。通過這項考驗,方可獲得「阿闍梨」稱號;超越七百日,達成「千日回峰」的柴門阿闍梨更有個「北嶺大行滿大阿闍梨」的正式稱號。不隻如此,這個人在結束「千日回峰」的隔年,又再度前往吉野,不但完成大峰山的回峰,還挑戰了吉野至熊野那智大社的「奧駈縱走」回峰行。許多信徒把他視為活佛一樣尊敬,在他搬到天鏡院前所待的北穀,更由許多敬仰柴門阿闍梨的人們建立起一座新的護摩堂(注:梵語「護摩」即火供之意,燃燒護摩木(在上麵寫願望用以祈願,或寫祖先名字用以祭祀)、向佛祈禱。被稱作護摩堂的佛堂有進行護摩儀式的場地,大多以不動明王或愛染明王為主神。)。


    然而,約莫十年前,阿闍梨將那裏交給弟子打理,不同於一般修行者選擇下山回鄉悠閑度日,他反而留在論濕寒貧(注:「論濕寒貧」為一專指比睿山上修行風景之詞。論為議論佛法,濕為夏天的濕氣,寒為冬日的嚴寒,貧為甘於清貧的生活。)的比睿山上,一個人搬到當時荒廢無人居住的天鏡院生活。


    盡管天鏡院在遊馬眼中看來殘破不堪,卻是多虧了阿闍梨本人與信徒們一點一滴地努力修繕,才得以勉強維持現今建築物的樣貌。雖然不像在北穀時有個建立護摩堂的大目標,寺院所需的香燭錢,仍依靠信徒以布施之名資助,每逢中元歲暮之時,也會有用心的信徒帶來重新縫製過的衣衫。受命打理北穀護摩堂的弟子,更是始終掛心著天鏡院的修繕維持。原本電話和水電都因阿闍梨表示「不需要」而未曾設置,現在之所以有水電可用,是因為前年一個堅持出家而在此住下的青年打翻燈籠引起火災之故。至於青年為何打翻燈籠,則是因為他吃了開始腐壞的粥,站不穩跌倒時所造成的。那時,延曆寺執行(注:日本天台宗尊稱主管一山或一派的住持為「執行」或「座主」,普通住持則稱「法印」或「和尚」等。)親自出馬說服之下,阿闍梨才賣他麵子答應施工開通水電管線。在那之後,這裏才有了電燈與冰箱。也就是說,如果現在遊馬被燒死在灶裏,以後說不定就會購入微波爐和電子爐了。總而言之,阿闍梨和五郎一樣,對近代文明沒有好感。所以,這裏之所以如此簡陋,並非因為沒有錢,純粹是他認為不需要。


    「簡直像仙人呀。」


    阿闍梨除了高齡之外,在體驗過幾次斷食修行後,現在一天隻要吃一餐或兩餐,吃的東西也僅需幾口芋頭或粥糜就夠了。因此,送食物來往往會因為吃不完而壞掉、造成浪費,現在大家也都不再送食物過來了。


    「要不是你來了這裏,俺也不會帶那些蔬菜過來。阿闍梨先生好像視吃為痛苦。所以,這裏儲存的食糧幾乎都是幹燥過的。你看,不是昆布就是香菇幹、葫瓜幹、豆皮、凍豆腐……啊,還有柴魚幹。不過柴魚不是素菜,可別端給阿闍梨先生吃。他守殺生戒律,不吃動物的。倒是可以給俺一些嗎?就當用那些蔬菜交換,好唄?」


    五郎擅自做了決定,將兩、三條柴魚幹放進懷中。


    「噯,勸你也要到處宣揚天鏡院來了個食欲正旺盛的小夥子比較好,這樣過不久說不定會有人送填得飽肚子的東西過來。這麽一說,俺倒想起來了,不是還有另一個小夥子嗎?那個瘦得風一吹就倒的家夥。」


    「喔,他好像回去了。說是在這裏隻會被使喚掃地,也沒東西吃,再待下去會死。」


    現在遊馬已經非常明白他的心情了。雖然他長得有點陰陽怪氣,但無論從年齡或立場來說,那小和尚鐵定會是比臭老頭更容易和自己相互理解的夥伴,說不定那時候他之所以發不出聲音,也是因為處於饑餓狀態的緣故。


    「那種話,希望他是真的打掃過了再說。」


    從遊馬身後如此說著出現的,是剛洗完澡、一身白色浴衣的柴門老師。


    「那小子聽說是鬆山那一帶寺廟住持的兒子。別看他那副德性,回去後隻要謊稱在比睿山修行過,就能大大方方繼承寺廟了;真令人不敢相信。我雖不知道你圖的是什麽,不過沒必要勉強自己,隨時都可以回去。不必因為同情我一個老人住在這裏就好心說要幫忙,反正你也幫不上什麽忙,隻會餓得哇哇大哭惹人煩。」


    「誰哇哇大哭啊。」


    遊馬狠狠回嘴。今天算是有吃飽,語氣也強硬了起來。


    「喔?那就看你能撐幾天。」


    老師將先前沒收的錢包和洗得褪色的僧侶工作服交給遊馬,自己則換上洗幹淨的僧服,出門前往北穀。


    阿闍梨一出門,五郎就毫不客氣地說要借澡堂,用老師泡完的熱水泡了個長長的澡;還命令遊馬負責看火,不時從窗口指示該怎麽調整火候。他說夏天自己不常燒水洗澡,平常幾乎隻在河邊用河水衝掉身上的汗,沒想到今天能泡澡,實在高興極了。泡著泡著,還哼起歌來了。遊馬則一邊燒水,一邊繼續挑戰將剩下的兩、三根玉米烤完。


    「對了,門口的塗鴉,得想想辦法去除才行啊——」


    聲音隨著霧氣從窗口飄出來。


    「那讓阿闍梨先生太沒麵子了,在山裏根本沒看過那種東西。」


    聽說是在城裏鬧事被阿闍梨指責的少年,因為氣不過才跑來塗的。雖然五郎曾表示要幫忙擦掉,阿闍梨先生卻說放著就好。還說,要是被我們擦掉,少年就無從贖罪了。


    「說什麽以後就會自己來擦了。俺心想,那種人怎麽可能會來呢?可是阿闍梨先生既然這麽說了,說不定真的會來喔。畢竟那人有時好像有千裏眼一樣,這種能力也是在修行時學會的吧。」


    「千裏眼……要是有那種能力,在被塗鴉之前就會知道了吧。再說,連五郎先生那裏已經沒有白蘿卜了都看不出來,還不是一點意義也沒有。」


    五郎笑著說你還在記恨這件事啊。


    「那些種子有沒有好好種下了?哎,土地也得好好耕耘才行,所以俺是不怎麽期待啦。不過,凡事都學個經驗也好,你可要好好照顧、栽培它們長大呀。」


    「呼,澆水什麽的好像很麻煩,因為這裏不但沒有水龍頭,也連一條水管都沒有啊。」


    這間寺院隻有兩個水龍頭,一個在庫院裏的大甕上方,另一個在澡堂的澡盆上方。兩個水龍頭隻會斷斷續續地出水,所以隨時都開到最大。從遊馬剛才燒洗澡水的地方往後稍微走一段距離處有片竹林,穿過竹林、可見一處岩石很多的地方有個池塘,池水不知是從哪裏滲出來的,溢成一道高約四、五十公尺的小瀑布。引進寺院使用的,就是上方池水的清水,而當要清洗衣物或其他雜用時,則得到瀑布下的積水池取水。田裏澆水用的水也得從下方扛上來,可以說是相當辛苦的勞動。


    「你聽好呀,對植物而言最重要的就是水了,一開始就得想好才對啊。為什麽要把作物種在離水那麽遠的地方呢?俺剛才不是也說過嗎,不管什麽事都得未雨綢繆,先把下一步想好。」


    他說的確實沒錯,但誰料得到院子裏竟然沒有水龍頭呢。


    「既然沒有,隻好動腦筋解決了。沒有工具隻能靠雙手,想要輕鬆就得動腦筋。用錢解決的是笨蛋,隻有沒辦法時才那麽做。」


    可以在洗完澡後,想辦法把涼掉的洗澡水引到田裏,或是儲存雨水來用。五郎提出各種方法,令遊馬佩服不已。要是這些方法可行,就不用提著沉重的水桶爬坡了。


    「水和火都不可浪費。」


    說著,五郎將燒洗澡水剩下的火移到灶裏,讓殘火也能繼續利用。


    「你好歹是個日本人,至少該會煮飯吧?總之,試試看吧,這裏有米。哇喔,是魚沼產的越光米呀,最高級的米欸,給你吃太浪費了。阿闍梨先生為什麽不吃呢。不對不對,要先淘米才能煮,這就對了……不行,那樣亂攪動是淘不成米的。要這麽做,先這樣壓下去再揉搓,這才是淘米……好了之後暫時靜置;為什麽要這麽做?為了讓水分確實滲透到米粒裏啊。還有水量的斟酌也很重要。放多少?嗯……大概放到手腕骨附近就行了吧。再來把火打開,一開始先用小火慢慢加熱,等到全體溫度上升後,一口氣轉大火讓水沸騰,等到冒出焦香味時就可以端離火爐了。不過這時蓋子還不能打開,要慢慢燜才行。這就是豐葦原瑞穗國自古流傳的炊飯術,所謂『起初小火,中段大火,無論如何都不能掀蓋』是也。要是煮得好,掀開蓋子時,米飯表麵應該會出現螃蟹洞一樣的小孔。要是煮得出這種小孔就算及格,你先練習、練習看看吧。」


    五郎這麽說完就離開了。


    接下來好一段日子,遊馬每天都淘米煮飯。起初,有時煮出像稀飯的東西,有時米芯還是硬的,不過慢慢地,他也能煮出普通的白米飯了。隻是,沒有配菜。雖然可以去找五郎要,他也總會大方分享,但是五郎畢竟不是賣菜的,無法每天變換菜色。盡管知道自己沒資格說這種奢侈話,每天吃茄子還是會膩的。遊馬滿腦子都被食物盤據,能不能繼續留在天鏡院,已經不是幹勁和毅力的問題了。確保軍糧充足才是第一要務。這裏不是老家也不是寄宿處,沒有人會為自己張羅食物,附近也不可能有便利商店或食堂。自己的行李雖然已從北穀轉寄過來,當初寄出時卻沒有放入食材的先見之明。


    無論是打掃庭院或在山中漫步,看到任何東西都隻想著「這能不能吃」。世上的東西全部都能分成「可以吃的」和「不能吃的」兩類,是他到延曆寺後領悟到的事。適應這裏的生活之後,遊馬真正能體會到寶石、手表和時髦的衣服都是「無」,電話和電腦等東西也沒有意義。有意義且閃耀動人的是花草植物。遊馬也開始認真注視昆蟲與鳥類,有時凝視得太認真了,連青蛙都嚇得不敢出現在他麵前。


    現在,庫院後方的草叢在遊馬眼中成了野草的寶庫,他會摘下那些看起來很柔軟的花草,像炸天婦羅一般炸來吃,不過這樣有時也會吃壞肚子。


    有一次,好一陣子沒出現的五郎來到天鏡院,看到遊馬蹲在晾衣處的陰影下,便從背後悄悄接近察看。隻見遊馬專心一誌地盯著地上葉片肥厚、充滿光澤的草。該不會是餓到得了憂鬱症吧?五郎擔心地開口說:


    「盯著被蟲啃過的鐵冬莧看,在做什麽?」


    遊馬嚇了一跳,回過頭來低聲說:「對了,這就是鐵冬莧……」就是這名字,遊馬認識這種草。


    「那也可以吃唷,莖和葉子都能炸天婦羅,很好吃的。」


    這時,遊馬才想起自己為什麽會注意到這種草。孩提時代曾經有一次,正好就是用現在這種姿勢蹲在彌一身邊,聽他告訴自己這是鐵冬莧的花;當時葉片中央正開著一朵黃色的花。對彌一而言,當然隻想到茶花(注:茶道中,在茶會宴席上裝飾用的花,稱為茶花。),不過那時彌一還提了一句:「鐵冬莧也可以吃。」自己似乎在潛意識中記住了這件事。


    可是,盡管想起這件事,當年聽彌一這麽說過之後,遊馬也曾偷偷摘下葉片嚼了嚼。葉片背麵生有細毛,不但紮得六、七歲少年的柔軟指尖一陣刺痛,嚐起來更有一股難以接受的土臭味,真是一次相當淒慘的經驗。


    「先挑掉葉脈再汆燙去澀比較好。」


    五郎這句話解開了遊馬心中的疑惑。原來如此,是一聽到可以吃就放進嘴裏嚼的自己太蠢了。因為太難吃,加上那荊棘般的細毛刺在嘴唇上的疼痛,他偷偷在心裏罵彌一是大騙子。因偷吃草的罪惡感使然,遊馬當年並未當麵提起,現在想來才知道是懷疑彌一的自己錯了。和五郎一起吃了鐵冬莧天婦羅後,更是加深了這個念頭。沒想到這種亂蓬蓬的雜草竟有如此清新的滋味,美味到令人感動的地步。


    「彌一,抱歉。」


    當遊馬用手指挾著筷子,誇張地雙手合掌這麽一道歉後,五郎便在一旁笑著說:「在這麽溫柔的爺爺照顧下成長,你還真幸福哪。」


    「與其說他溫柔,不如說是因為老爸總臭罵我垃圾、笨蛋、蠢材啦,想到什麽就罵什麽,所以彌一才不得不站在我這邊吧。」


    「喔,這可真稀奇。俺聽說最近流行的是即使笨小孩也要讚美的教養法啊!那你就這樣乖乖被罵,沒有反抗嗎?」


    「誰敢反抗啊,我老爸是警察學校的劍道教官耶,祖父更是被稱為打架高手,出手快得很。必要的話,就連彌一都擁有超越師範級的身手啊。再加上彌一的外孫女栞菜,雖然是女人卻很強,又很羅唆,我哪敢反抗……隻要一反抗,馬上就會被抓起來、揉成一團丟進隔壁的寺廟裏,大概就像這樣。」


    說完,大大歎了一口氣。


    「被揉成一團丟掉喔?哈哈哈,雖然聽不大懂,但你還真糗。」


    確實如此。講到這裏,遊馬總算想起自己來天鏡院的最初目的了。


    「對了,我是為了安靜思考一下自己將來的道路才來這裏的啦,怎麽被搞得滿腦子都是吃的。接下來得好好加油才行了。對了,這個超好吃的,是什麽口味啊?」


    五郎煮好帶來的鹵味非常美味。


    「也沒什麽啊,普通的鄉下鹵味,調味用的不就是高湯、砂糖、酒和醬油那些嗎。」


    「高湯!」


    「嗯,對啊。忘了是什麽時候的事了,俺不是從這裏拿了柴魚回去嗎?那個可是上等的好東西,熬出了很棒的高湯呢。」


    遊馬也是來到這裏之後才好不容易學會煮飯,現在雖然也會用烤、煮、炸等方式料理食物,和以前仿佛隻會等著吃飼料的狗相比,已經有了飛躍性的進步;然而說到調味,還是隻懂得輪流使用鹽巴、醬油和味噌,總覺得少了點什麽。就在這時,舌頭嚐到那不經意從豌豆莢裏溢出的高湯滋味,帶來令腦漿融化的新鮮感。說得更誇張一點,遊馬這時才第一次見識到高湯的厲害。在這之後,他甚至度過一段每天從倉庫裏挖出各種風幹食材,與它們搏鬥的日子。


    然而,在如此努力之下做出的柴魚高湯海苔茶泡飯,明明是遊馬的嘔心瀝血之作,卻被老師二話不說地供起來。


    之前用五郎送的寶貴雞蛋做的雞蛋粥也一樣,老師連一口都沒吃。當他打算去收碗而進入老師房間時,看到的是被擺在壁龕角落的飯碗,前麵放著香爐,還燃起了一炷香。原來是在憑吊那當不成雞就被奪走的脆弱生命。遊馬這才察覺「原來蛋不是素食」,但不吃又太浪費,隻好一邊合掌,一邊南無南無地念念有詞,代替阿闍梨將那碗粥給吃了。茶泡飯也是。遊馬發現時,飯粒都因泡在湯裏而膨脹成稀飯了。然而,一想起過世的祖母曾說過「米裏住著七個神」,遊馬還是心存感激地將那碗飯收進肚子裏了。


    雖然搞不懂所謂殺生戒是什麽,人家揮汗如雨做出的東西卻連一口也不吃地剩下來,做為僧侶或許很了不起,但就做人來說卻令人不敢恭維。遊馬有時會這麽想,不,是經常這麽想,因而生起悶氣。不過,更讓他在意的是上了年紀的阿闍梨,不吃東西到底如何維持健康,實在令人匪夷所思。


    早晨洗澡後及傍晚稍早時,遊馬總會送點食物到房間給阿闍梨,而他則隻會默默吃下一、兩口,就算沒得吃也不會催促。縱然是個老人,肚子還是會餓吧。更何況,每當遊馬打掃時,這個臭老頭總會在一旁伸出指頭,往拉門木格上一劃,還意有所指地吹走上麵的灰塵,也會大聲抱怨洗澡水太燙,唯獨對食物一點怨言也沒有,這就有點奇怪了。一定是趁遊馬沒發現時,在哪裏攝取了身體所需的營養吧。


    一開始,遊馬懷疑他是在前往北穀時吃了什麽好料。可是,北穀又不是每天去,也曾有過好幾天都沒出門的時候。既然如此,那就是半夜吃了什麽吧。每天遊馬起床時,阿闍梨已經在道場裏誦經了。老人家起得早很正常,但是,說不定他在其他人起床前吃了什麽秘密早餐呢?那或許是非常驚人的美食,又或者是行者間傳承的秘藥,也有可能是不能為人所知的詭異食物。


    雖然想著總有一天要親眼目擊那一幕,遊馬在天鏡院的生活卻從一早起床就得開始打掃佛堂、燒洗澡水、煮飯洗衣、除草、再次打掃、不斷地打掃……還得趁空檔劈柴、外出撿拾燒火用的柴薪、幫阿闍梨跑腿……等吃過晚餐,他已經和阿闍梨一樣,沾上枕頭就熟睡到天亮,夜裏連一次都不會醒來。


    不過,終於有一天,深夜下起滂沱豪雨,打在附近的落雷震得整座堂宇微微顫動,使遊馬就此清醒、翻身起床。時間剛過半夜兩點。雖然認為阿闍梨應該還在睡,為了保險起見而過去察看時,道場的門已經開啟,憑著裏麵微弱的燈光,看得出有什麽在四處走動。在時而從雨窗縫隙間射入的青光裏,有個穿白色浴衣的人影浮現,遊馬這才看出他似乎在掃除。此時,天上依然傳來驚人的雷雨聲。


    不久,看似結束了掃除,阿闍梨離開道場,來到庫院。看吧,果然是要去吃東西。正當遊馬如此心想,偷偷從暗處窺看時,阿闍梨又徑直從後門出去了。外頭依然雷雨交加,他當然不可能是去賞月。阿闍梨隻穿著浴衣,也沒有撐傘。難道是夢遊症之類的嗎?還是癡呆老人的遊蕩徘徊?無論是哪一種都不正常。遊馬拿起手邊的雨傘追了出去,打在傘麵上的雨滴發出的聲音並不小,阿闍梨卻像是沒聽見,頭也不回地走入竹林中。


    「找死嗎?臭老頭!」


    近處傳來轟隆轟隆的雷鳴,這時走進樹林未免太蠢了。打雷時不可靠近高聳的樹下,小學難道沒教過嗎?不,臭老頭那個年代的學校真的可能沒有教。沒辦法,為了帶回阿闍梨,遊馬隻好追入竹林。半途中想起撐傘也很危險,便先將雨傘丟下。雨勢大得幾乎看不見前方,好不容易才找到那身白影,竟然發現老人站在崖下的水池中,雙手緊緊合在胸前、口中念念有詞,不知吟誦著什麽。比雨勢力道更強勁的瀑布落在他的腦門上,即使想用力站穩,衰老的身軀還是不時被打得傾斜。除了擔心強勁的水勢之外,要是現在一道雷劈下來,真不知該如何是好。遊馬雙腿發軟,一屁股跌坐在地。


    幸好落雷終究未打在竹林裏,不久之後,阿闍梨也從水中起身,似乎絲毫沒有察覺癱軟在旁的遊馬,轉身又走回寺內。遊馬無法好好整理思緒、身體也使不上力,在傾盆大雨中愣了好一會兒,好不容易站起來走出竹林時,正好看見阿闍梨走出門外的身影。他身上披著蓑衣、戴著鬥笠,腳踩在覆滿青苔的石階上,踢踢躂躂地奔了下去。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從後門回到庫院,遊馬擦幹濕透的身體,然後為了確認而再次前往阿闍梨的房間察看。棉被都收進壁櫥了,人也不在;道場裏也沒看到他,看來那個外出的人確實是阿闍梨。


    天都還沒亮,在這種狂風暴雨的天氣裏,那個臭老頭到底要去哪裏?等他回來之後非問清楚不可。心裏雖這麽打定主意,冰冷的身體一旦鑽進溫暖的被窩,不知不覺便酣然入睡;醒來時甚至比平時起床的時間更晚,外麵是如台風過境後的萬裏晴空,阿闍梨人在道場裏,已經快結束早課了。晴朗的日光落在屋外簷廊,先前的雷鳴就像是假的一樣。


    ——怎麽……難道是夢嗎?


    也不是沒有這種想法,但自己脫下的襯衫還濕淋淋的,室外也看得見正在晾幹的蓑衣和鬥笠,心想得再確認一次才行,於是當天晚上,遊馬努力在夜裏爬起來,再次前往窺看。阿闍梨和前晚一樣,結束掃除和瀑布下的修行之後,因為沒有下雨,這次就不穿蓑衣,隻穿著衣袖飄飄的白色淨衣步入深山。遊馬套上事先準備好的球鞋追上去,又因天色太暗,不得不半途放棄追蹤。


    隔天,遊馬帶著從庫院抽屜裏找到的手電筒,做好萬全準備等待,阿闍梨一離開寺院就立刻追上去。然而,和行人眾多的城市不同,在山中跟蹤一個人很困難,離得太近立刻就會被發現,反之隻要對方一離開視野就玩完了。


    走下寺院石階後,阿闍梨的白色身影立刻消失在樹林中,看來是往如來堂的方向前去。因為隱約還記得這條路怎麽走,遊馬便稍微拉開距離,一邊留意自己腳下的路麵,一邊謹慎地往前走。或許是太過謹慎,抵達河灘時已經找不到阿闍梨的身影了。五郎家當然還是一片漆黑,遊馬心想,今天的跟蹤大概就到此為止了吧,於是雙手叉腰仰望天空,看見在樹林裏看不見——應該說根本無心去看的滿天星光。月已西沉,周遭沒有礙眼的燈光,星星如鑽石般散布在漆黑的夜空中閃閃發光。這是在城市裏從未見過的星空,使遊馬急促的呼吸逐漸沉靜下來。隨著身體慢慢適應山中的靜謐,耳邊開始聽見河水潺潺的聲音。


    繼續側耳傾聽,黑暗中似乎有人在低喃。「曩莫三—多—多南……」(注:此處念誦的是釋迦如來真言「の—まくさんまんだ—ぼだなん」,原文為梵文,此為音譯,是「所有神佛皆皈依釋迦」之意。)朝聲音的方向靠近,如來堂佛壇前的微弱燈火隱約映照出在胸前合掌的阿闍梨身影。可是,才剛找到阿闍梨,他又似已結束誦經,火光被燈籠外罩蓋住,搖曳的光芒漸行漸遠、再度深入山中。遊馬趕緊迫上前去,不知過了多久,來到一處陡峭的斜坡。


    阿闍梨在那之後也不時地停下腳步,雙手打出各種手印,口中時而吟誦著某種咒文,有時也以雙手擊掌默禱。就這樣走著走著,腳下的路麵愈來愈紮實,然後來到一處宏偉殿堂。和破破爛爛的天鏡院及廢墟般的如來堂不一樣,這是一座足以代表延曆寺的巨大伽藍(注:伽藍(がらん)指的是寺廟本體,或是寺廟的主建築群。原本在梵文中是代表僧侶們聚集修行的清靜場所。),周圍點了不少盞燈。不過,畢竟是深夜,四周看不到其他人影。這狀況對遊馬來說頗為不利,因為無法靠近寬敞的空間,隻能遠遠躲在暗處偷偷窺看阿闍梨的情形。無論如何,這裏應該就是終點站了。看看手表,已經過了四點,是漆黑夜幕逐漸開始明亮的時分。


    然而,即使過了五點、到了六點,遊馬依然繼續走在山中,追逐阿闍梨的行蹤。不,不該說是「走」,明明聽說這老者已經將近八十歲了,在樹海裏若有似無的步道上,竟是健步如飛。不對,不是「如飛」,事實上遇到小水溝時,他是真的用手中的拐杖撐在地上飛身越過,再乘著離心力翩翩落在曲折蜿蜒的斜坡上。如果世上真有「仙人」,指的一定就是柴門大阿闍梨了吧。


    遊馬暗忖,該不會真要走遍整座比睿山了吧。此時正好來到一處陡峭的下坡路段,他終於決定放棄跟蹤。其實早就跟丟阿闍梨的蹤影好一陣子了,而遊馬在來到比睿山的第一天時就已學到教訓,知道若是心急,很可能迷路、闖進完全錯誤的地方。於是他不再趕路,開始慢慢沿著下坡往下走,盡管毫無頭緒,不知該往哪個方向才對,就姑且一路不斷往下,終於讓他走入一座清幽的神社。遊馬在這裏喝了手水(注:日本寺廟或神社中,於參拜前用來清淨雙手的水。),這時已是早起村人出來散步的時間了。


    「早啊。」


    一個正在遛狗的老人告訴遊馬,這裏是日吉大社(注:比睿山下的神社,是全日本約兩千多間日吉、日枝、山王神社的總社,俗稱山王權現。從這裏可以搭纜車上比睿山。)。看來竟從山頂走到山麓了。被對方問及大清早迷路的原因時,遊馬也誠實告知。老人相當熟悉柴門阿闍梨的事,自顧自地說了許多關於他的偉大事跡。老人說,阿闍梨結束千日回峰行已是超過三十年前的事,直到現在,隻要不是道路被雪阻斷的日子,阿闍梨仍維持每日在山中巡拜的習慣。


    「何止千日,他的回峰修行應該已經持續五千日,甚至超過一萬日了吧,真是令人感恩啊。」


    因此,這附近人人都知道阿闍梨的巡拜路徑,老人也親切地告訴遊馬,該往哪裏走才能回到山上。


    「不過,隻要再往前走一點就有纜車站了喔。就快發車了,不用等很久。」


    「都到這個地步了,我不能這麽做。」


    既然已經追蹤阿闍梨到這裏,就算兩條腿走得腫脹僵硬,也不能在此時大搖大擺地搭乘纜車回去,遊馬這麽想。遛狗的老人被狗拉著走遠之後,遊馬再次起身,打算沿著名為「無動寺阪」的行者坡道爬上去。結果,才一踏上去他就後悔了。這道斜坡是一口氣衝上標高六百公尺處的陡峭險坡,路況極為艱險,對整晚沒睡也沒好好吃東西、已在山中徘徊好幾個小時的遊馬來說,實在是太過殘酷的最後一段路。雖然老人說大概一個小時左右就能抵達明王堂附近,對這時的遊馬來說,別說一個小時,就算得花上五個小時,隻要能活著抵達某處就夠了。每走一步都發出喘息,努力將腿提起又放下、放下又提起,好不容易走到明王堂。在這裏詢問了如何回天鏡院,然後和來時一樣經過如來堂時已是正午;好不容易走到熟悉的石階下方時,早已上氣不接下氣。


    這時他大概已無法做出任何思考,不管會被斥責還是無言以對都無所謂了,遊馬滿心隻想著回去之後要在床上躺成大字形。正當他想將腳跨上石階時,突然聽見樹枝啪啪折斷的聲音,一個人從上麵掉了下來。


    「啊啊?」


    之後,就像發生事故時能瞬間回溯時光留下記錄的錄影機一般,遊馬稍微往回倒帶,重播了當時的畫麵。


    視線從覆蓋道路的枝葉處再往上,看到大門附近有個微胖的年輕人,一頭與外表不相稱的金發梳得倒豎,正在搖晃手中的噴漆罐。遊馬心想,忘了在哪兒看過的佛像,正好就是用這種外表發出怒吼。年輕人試圖往前丟出罐子,目標是和先前一樣穿著淨衣的阿闍梨。隻見他不逃也不躲,正麵注視著年輕人,嘴裏喝了一聲,交錯的雙手如刀劍般朝前方突刺,明明沒有被碰觸,年輕人卻像被刺中似地整個人向後仰倒,頭上腳下地沿著石階滾落。重播到這裏時,遲了一瞬被丟向半空的噴漆罐正好掉下來,打在石頭上發出「鏮——」的驚人聲響。


    倒在一旁的年輕人瞥了遊馬一眼。


    「剛才那是怎麽回事?」


    「誰知道,我也不是很清楚,大概是某種行力(注:佛道中,借由修行獲得的能力。)吧。」


    「那個人不是普通人哪。」


    「好像是喔。」


    看來,年輕人一個小時內是站不起來了,他也不做無謂的掙紮,躺在那裏仰望天空。遊馬也沒有多餘力氣幫別人,就這麽由他去,自己徑自爬上石階。


    並不確定阿闍梨是否知道被跟蹤的事,當他看見遊馬時,隻抱怨了一句:「洗澡水怎麽還是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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