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寺裏時,宣先生正蹲在玄關前拔草。連續下了好幾天的雨,雜草在一夜之間稱霸庭院。


    「這種事讓我來做就好了。」


    盡管遊馬這麽說,宣先生卻隻抬頭以狐疑的眼神看他。院子裏雜草蔓生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遊馬從來也沒打理過。


    宣先生這陣子別的事不做,淨是打掃。或許是因為不再受風吹雨打,也不用擔心食糧短缺,反而讓他不知還能做些什麽。明明沒有人叫這九十幾歲的老人家去做那些事,但是從起床到就寢的這段時間,總不時看到宣先生趴在地上掃除。前幾天,他甚至清理了便所裏的肥水。


    有個老人在身邊勞動,身為年輕人怎麽好意思遊手好閑。兩人爭相打掃的結果,天鏡院到處都變得幹淨整潔了。


    「啊,對了,我帶了禮物回來給您,宣先生。」


    「不需要。」


    對遊馬抱回來的盒子不感興趣,宣先生又趴回地麵。中元節時別人送了水羊羹到哲哉公司,他便用盒子分了遊馬一些。另外,包在包袱巾裏的是從巴家借來的書,以及誌乃讓遊馬帶回來的抹茶和保鮮盒,裏麵裝了午餐吃剩的茗荷、番茄和煮冬瓜,與充當保冷劑的冷凍果汁塞在一起。


    「不是啦,是法名唷,法名。」遊馬把這些東西重重放到地上,從懷中取出便條。


    「優祥俊希童子」


    「把這個寫在那上麵吧。」


    忘了是什麽時候曾偷看宣先生過去住的洞穴,裏麵除了有竹子做的籃子和容器,最裏麵還有一個同樣用竹子製成的小立牌,表麵早已看不出原本的青竹色。從那變成黃色、泛著光澤的表麵,不難想像宣先生撫摸了這塊牌子多少次。當時遊馬不明白這塊竹牌的作用,後來仔細思考,發現那肯定是牌位無疑。表麵之所以什麽都沒寫,一定是因為宣先生不知道比呂希的法名。


    「潛入宗家大作戰——這就是我今天的任務,還滿緊張的呢。」


    要是特地去問比呂希的法名,一定會被懷疑動機,因此遊馬偷偷記在紙上帶了回來。幸好五郎的教育很成功,最近遊馬已經學會做事要有計劃性了。


    「我可沒拜托你去做這種事。」


    宣先生雖然把頭扭向一旁,手倒是不忘從遊馬手中抽下那張紙條,仔細收進懷中、帶回寺內。


    遊馬撿起被丟在地上的草束,往後院菜園一扔。那附近的草應該還沒被拔光。


    究竟該將寺院打掃幹淨,還是該守護草木的生命,這兩件事在遊馬心中形成矛盾。當然,吃它們來延續自己的生命,說起來還更矛盾。不過,把事情想得太複雜不是遊馬的作風,這座山裏有這麽多和尚,那種事交給他們去想就好了。不要說草了,自己連肉和魚都想吃。


    所以,即使誌乃給的煮冬瓜在芡汁裏放了蝦子,遊馬也不介意,應該說很歡迎。隻有在端去給阿闍梨時,得事先把芡汁刮幹淨。即使如此,還是擔心他靈敏的鼻子聞得出蝦子的味道,要是那樣的話,是否應該看情況點個線香掩飾呢。不料,這次他似乎沒有察覺,就這麽吃下肚了。阿闍梨本不是講究食物味道的人,從西班牙回國之後,大概是重新體認到日本食物的可貴吧,又或是舌頭變遲鈍了,反正不管拿什麽給他,他都毫無怨言地吃光。也可能是因為經過宣先生的加工調理,味道確實比以前好吃的關係。


    走完一趟「聖雅各之路」,對阿闍梨來說輕而易舉。即使全長約有八百公裏,除了起點之外,一路都地勢平坦。在一起參加巡行的人眼中,阿闍梨走路速度飛快,教人忍不住想問到底在趕什麽,而他也總是第一個抵達目的地。畢竟,阿闍梨與同行的弟子,都是在地勢嚴峻的山中一口氣走上三、四十公裏也滿不在乎的人。完成千日回峰修行,行走的總距離相當於繞地球一周。當他問旅途主辦人夜晚是否也能踏上巡禮之路時,還反過來被對方勸諫,希望他稍微配合其他人的步調。


    關於走路這件事,對他來說就是如此易如反掌,問題出在食物上。主辦單位知道這場聚集各種宗教家的活動,不可能讓眾人坐在同一張餐桌上用餐,所以並未強迫他們吃肉或魚。然而,原本隻須水煮即可的蔬菜,卻被浸在橄欖油中端上桌。一開始覺得稀奇有趣,吃起來還能感覺美味,到後來油膩的程度終究令腸胃產生不適。雖然想勉強完成巡禮,身體卻不聽使喚。除此之外,氣候的差異、人與人之間的相處等,恐怕也讓身體承受了各種壓力。由於年事已高,在主辦單位的勸說下,阿闍梨在異鄉臥床休養了好一段時間。


    這件事對阿闍梨來說堪稱一大打擊。因為對自己的腳力很有自信,卻因此看漏了真正該看的東西,這難道不是陷入自以為是的傲慢嗎?看到因腳痛而蹲在地上的異教僧侶時,難道不曾產生輕蔑之心嗎?到最後卻是自己的身體出狀況,再沒有比這個更可恥的事。躺在睡不習慣的床上時,滿腦子想的都是這些事。


    因此,比預定行程晚了幾天回國之後,阿闍梨宣布從此停止每晚的回峰。照道理說,一旦發願開始修行,就算受傷或生病,甚至父母病危都不能中斷。然而,阿闍梨現在在做的回峰行,卻已不是那樣的修行。


    「即使是回峰,也不能因循成習,但過去不管別人怎麽勸我停止,我都辦不到。如此一來,與其說是『修行』,不如說已近乎煩惱執著,甚至被醫生說是依存症。無法約束自己是可恥的事。在異國給他人添麻煩時,我想了很多。發現我在夜裏堅持入山回峰這件事,一定給各位添了很多麻煩,是該做個結束的時候了。從今以後,我將改為『運心回峰』。」


    一邊打坐,一邊在腦中描繪行者之路。因為累積的回峰次數早已多得數不清,連那條路上哪裏有顆小石頭都很清楚。也知道隨著季節變化,哪裏會開出哪種小花。即使不用雙腳去行走,也能在腦中走完這條路。


    北穀的弟子們為此放下心中的大石。事實上,早在很久以前,阿闍梨的視力便已衰退,被醫生警告夜晚不可再去回峰。


    水行(注:水行即為以冷水衝刷身體的修行,瀑布修行也是其中之一。)則依然持續。每天晚上,阿闍梨會在水邊誦畢真言,再回到道場閉關打坐直到天亮;他的新修行也可說正是禁足。


    換句話說,現在的天鏡院裏,不但有即將八十歲的老僧在深夜裏浴於冷水之中修行,還有超過九十歲的老茶人過著從早到晚打掃的地獄般日子。區區二十歲的遊馬,已經沒有任何偷懶的借口。


    如此過了一陣子,梅雨季結束了,地上的世界似乎也進入暑假期間。峰男上山將門柱整修得漂漂亮亮,原本被噴上大紅色噴漆的淒慘門柱,終於在擦掉噴漆、用刨刀製除表麵之後,露出底下白色的木紋。另一根柱子的表麵也一起拋光打磨了,雖然依舊沒有屋頂,也欠缺門扉,但寺院正門的景觀總算是像樣多了。


    結束門柱的整修之後,峰男又帶來木工職校裏的夥伴,一起檢視三疊房榻榻米下的鋪墊。隻見他擺出一副老練木工的表情,和夥伴討論作業該如何進行。不過對遊馬來說,比起峰男,和他一起來的朋友們要值得信賴多了。


    值得慶幸的是,中元節那陣子,哲哉上山時順便帶來了一座爐壇。上次收下他送的水羊羹時,遊馬順便提起,如果哪裏有不要的器具,希望可以接收,最好是能撿到沒人要的爐壇。其實當時遊馬隻是半開玩笑,哲哉也打趣地說:「你別傻了。」沒想到後來鎮上有戶民宅想出租,主人打算在屋內全麵鋪上木頭地板,因此拆了原有的榻榻米,真的多出了一個不要的爐壇。簡直是天上掉下來的禮物。


    「我問房東還要不要,他就說直接丟了吧。不過,也是因為我誇大其詞,把這爐壇形容得斑剝老舊、不堪使用的關係啦。」


    「爐壇」是個內側寬三十公分左右、無蓋箱形的物體。將爐壇埋在地板下,便能在裏麵燒炭生火,再將茶釜掛在上麵燒水。從哲哉車上搬下來時,表麵確實有部分黃土已經剝落,不過還能使用,是個貨真價實的上等爐壇。連宣先生看了都忍不住點頭稱讚,同時附加了一句:


    「得開始製灰才行了。」


    聽到這句話,遊馬突然感覺背脊一陣發涼。


    「要灰的話,灶底下多得是,臭老頭的護摩壇下麵也積了很多啊。」


    然而,宣先生隻是搖頭。


    茶釜裏的熱水得用炭火加熱沸騰,燒炭時必須放在灰上。然而,並不是什麽灰都能拿來用。


    茶席上燒水用的灰,最重要的就是美觀。此外,還必須兼具清爽與細致,同時得有份量、容易取用,符合以上條件的灰才能用在茶席上。灰不夠好,炭火就燒不旺;炭火不旺熱水就無法沸騰;熱水不沸騰,茶就泡不好。


    遊馬之所以背脊一涼,是因為想起老家院子裏反複出現的製灰景象。酷暑之中,正好就像今天這樣熾烈的日照下,經常可見彌一和栞菜曬灰的身影。


    那是光看就令人熱得頭昏的一幕,任何腦筋正常的人都絕不會去做那種事,遊馬也每次都刻意視若無睹;雖然從沒搞懂他們在做什麽,又怕輕易發問會被卷入自己難以承受的事態。宣先生剛才說的,該不會就是『那個』吧?希望千萬不要是那個啊……盡管如此祈禱,果然還是那個。


    從這天起,惡夢般的製灰工程就此展開。


    首先,從收集來的灰中挑掉較大的髒東西,再將灰浸入水桶中。過不了多久,桶中的水會開始冒泡,表麵浮出髒汙和灰渣。將這些不要的東西倒掉,換上幹淨的水,反複清洗直到灰沙沉澱後上層的水不再混濁為止。待灰渣全部去除,接下來要把比重較重而下沉的砂礫從灰中分離。完成以上作業之後,得到的是如同泥水般濃稠的灰漿,必須將這個攤在草席上,放到太陽下曬幹。光是進行到這裏,就得花上好幾天。灰漿完全曬幹後,得再用篩子篩過。如果是用在風爐裏的灰,則要求篩得更細,過篩之後還要研磨,最後用比篩子更密的網子過濾。這種作業不斷反複,仿佛沒有結束的一天。


    看遊馬一個大男人每天泥濘滿身,不知道在忙些什麽,阿闍梨和峰男都看傻了眼。就算他們能夠理解把灰拿來攪動或過篩的意義,「洗灰」的步驟恐怕還是隻有茶人才能理解。


    無論如何,提著裝有沉重灰泥的水桶上上下下,遇到下雨或刮風,又得趕緊收起正在曬的沙,都是嚴苛的勞力工作。要是放著不去做,宣先生就會卯起來做到快昏倒,遊馬隻好請他坐鎮指揮,自己一肩扛起這些體力活兒。腰很快就開始發疼,遊馬不禁仰望灼熱的太陽自問:事情為什麽會變成這樣?雖然看到宣先生重拾茶人的感受力,遊馬也很欣慰,但現在這樣並不是他原本期待的結果。如果光是製灰就得花掉如此多時間與心力,到底要到什麽時候才能開始練習茶道。


    不穩定的天候下,灰好不容易都僥幸曬幹,正當遊馬想鬆一口氣時,宣先生竟然拿起茶壺,把裏麵的茶嘩啦嘩啦地淋在曬幹的灰上。


    「你在幹嘛啦!」


    淋上去的似乎是煮得濃濃的粗茶。這麽一來,灰又變回泥漿了。這次,宣先生要遊馬用手搓揉,這麽做是為了讓灰著色。揉幹之後再淋茶重新揉,不斷反複直到宣先生滿意為止。漸漸地,灰泥幹得愈來愈慢,過了一個月,宣先生總算宣布結束。


    「雖然還完全不能用,不過今年就到此為止吧。」


    這不是一年、兩年就能完成的東西,必須花上好幾年的時間,重複同樣的作業「養灰」。經過十年甚至百年時光養成的灰,才終於能夠用在茶宴上。真是漫長的煎熬。


    「這已經是『修行』了吧。」阿闍梨說。


    這時遊馬才驚覺,東京家裏竟然把這麽艱難的工作交給上了年紀的彌一和身為女性的栞菜。他們兩人總是對著完成的灰品頭論足,有時風馬或秀馬也會湊過來品評一番,再像收藏什麽寶貝似地,將那些灰搬進倉庫。要是沒有那些灰,「阪東巴流」的茶道課和茶宴都無法進行了吧。


    一提起茶道,總容易令人聯想到端坐在榻榻米上品茶閑談的風景。事實上,茶道許多事前準備都是堪稱「修行」、極需耐力的工作。弓道與劍道也都要保養武器,冬天裏的練習更是艱苦的考驗。然而,遊馬卻認為,茶道的繁雜與嚴苛更淩駕於武道之上。自己生於茶家,卻對茶道有所畏懼,原因就在這裏。一言以蔽之,那還「真不是人幹的」。


    仿佛和這樣的遊馬競爭似地,峰男他們的作業也順利進行著。古寺裏那間逐漸腐朽的小房間,成為他們初試身手的絕佳場所。畢竟屋況不會比現在更糟了,就算多少有些失敗也不必在意。


    難得來了一群未來要當木工棟梁的人,遊馬靈機一動,順便請他們幫忙做「爐緣」。爐緣就是放在爐壇上的寬木框。爐壇本身雖然埋在地板下看不見,爐緣卻會探出頭來,和榻榻米處於同一個平麵上,成為茶室風景之一。一開始拍胸脯保證做得出來的峰男,在聽到不能使用釘子時就反悔了。


    「那已經不是木匠的工作了吧,簡直比學校裏的作業還難。」


    沒想到,剛好在一旁聽見此事的五郎,拿出堆在屋外簷廊下、原本要當柴燒的麻梁木砍砍削削,失敗又重來地試了幾次之後,一邊說著:「看看這個怎麽樣?」一邊拿出一個有著清寂木紋、正好適合這間小屋的漂亮爐緣。五郎根本不懂茶道,做出的爐緣卻大受好評,令他心情大好,在向宣先生請教過後,連置床和敷板(注:墊在風爐下的板子。)都做了。


    榻榻米店的師傅是在九月半時來的。


    「爐的位置呢?人坐在哪?這樣啊,這麽說來這裏就是『丸目』羅?沒錯吧?」


    師傅再三確認的,是榻榻米表麵織紋的數量。榻榻米上織紋的數量隨寬度增減,從一邊到另一邊的織紋數量未必剛好是整數;一般來說都是除不盡的數字。但放在茶室裏的榻榻米表麵上的織紋,是茶人目測距離時的重要基準。自己坐的位置和放置茶具的位置,隻要從榻榻米邊緣的織紋開始計算,多半就能掌握距離了。這時,作為基準的邊緣織眼得從零開始才好辨識。以爐疊(注:在一塊塌塌米上分割出火爐位置,可將火爐放置其下的榻榻米。)來說,就是靠近亭主這邊;以客疊(注:客人坐的的榻榻米。)來說,就是正對著客人這邊。邊緣織眼完整的榻榻米稱為「丸目」,包邊包在織眼中斷處的則稱為「半目」。


    看到師傅做好帶來的榻榻米,遊馬不禁為之卻步。他在師傅那裏幫忙到去年,一看就知道那張榻榻米有多高級。


    「不是說出人頭地之後再付錢嗎?既然如此,怎能用便宜東西挫自己的銳氣,要做就做出一番大事業吧!」


    師傅豪邁地大笑,遊馬口中囁嚅,不知如何回應。


    誇下海口說要出人頭地的雖是自己,但說出那句話時,遊馬並未認真思考這句話的意義。假設最後決定繼承家業、回阪東巴流當掌門人,姑且算是「出人頭地」,也不表示會成為有錢人。不,倒不如說,想當「武家茶道阪東巴流」的掌門人,至少得有勢必放棄金錢上成功的覺悟才行,畢竟那是個幾近無名的弱小流派。為了維持武士的自尊,父親和祖父經常得一邊為茶具和道場修繕等費用傷腦筋,一邊過著儉約的生活。


    「和宗家不一樣呢。」


    當遊馬獨自坐在屋外簷廊上自艾自憐時,坐在另一端的宣先生駝著背,不知思索著什麽。最近的他經常出現這種表情,問他在想什麽,他便淡淡地說:「我不懂茶了。」


    曾經被他放棄一次,完全逐出腦中的茶道,起初並不認為隻靠打掃就能輕易重回腦中,沒想到記憶卻迅速恢複。無論是製灰的方式、炭塊的切法、茶具怎麽使用……全都陸陸續續想了起來。輕易得像在嘲笑他曾經努力舍棄的念頭。沒錯,「形式」全都記得——如果隻是「形式」,不管多少都想得起來;然而,卻怎麽也憶不起往日的「心」。幾乎花了與人生等長的時間追求此道,現在卻找不到當時的心了。舍棄茶道的理由還記得很清楚,相反地,無論如何都想不起在那之前、自己將人生奉獻給茶道的理由是什麽。手裏攪動著灰,心裏依然空蕩蕩的。望著滿身大汗搓揉泥巴的遊馬,感覺就像看著一幅遙遠的風景。從前不是這樣的。不管做什麽都不願交給別人,凡事不自己盯著就不放心……自己過去確實曾擁有這樣滿腔的熱情。但那到底是什麽呢?耐著性子埋頭進行各種作業,終究還是無法讓任何東西複蘇。


    「茶道到底是在做什麽呢?」


    做了宗家巴流幾十年總管的人,竟然會問這個問題,令遊馬驚訝得找不出話來回應。可是,如果不回答他這個問題,就無法請他指導自己了,眼前先安撫他才是上策。


    「換句話說,你就是提不起幹勁吧,宣先生。」


    如果是這樣的話,遊馬感同身受。要拿出幹勁是很難的事;知道非做不可,和能不能提起幹勁是兩回事。如果不是因為這樣,自己現在也不會跑到這種荒山來。


    「好啦、好啦,別那麽介意嘛。總之啊,先想辦法治治我那個討厭喝茶的師父吧。要是能讓那個人動了想喝茶的念頭,他一定會買風爐和茶釜回來的。那個臭老頭可不是沒錢喔,他隻是認為茶道不過是種嗜好罷了。」


    不管怎麽說,等茶室蓋好之後,基於禮貌,本來就該第一個泡茶給阿闍梨喝。遊馬拜托宣先生至少在這件事上給自己意見。宣先生點點頭,態度不置可否。


    山裏的秋天來得早,才剛進入十月,氣溫就一口氣下降了,雨也總是下個不停。菜園裏的蘿卜長出茂密的葉子,伸手想摘掉一些葉子好保持生長空間,觸手之處盡是冰涼的露水。然而,盡管放眼望去景色已是一片蕭瑟,山中卻正迎向豐收的季節。五郎菜園裏的胡蘿卜與芋頭都長大了,宣先生從山裏采回用雙手捧不住的果實,再用這些和五郎交換。


    那天,宣先生拖回來的,是一叢結滿紫色大顆果實的樹枝。


    「這叫木通果。」


    遊馬不知道木通果是什麽,隻覺得那異樣美麗的紫色果實像極了某種巨大的繭。情不自禁地問:「這可以吃嗎?」


    於是,宣先生從枝枬上摘下一顆果實遞給遊馬。自己也摘了一顆,從已經裂開的縫隙裏靈巧地挖出果肉放入口中。舌頭在嘴裏轉了幾轉,將小小的種籽往地麵吐。遊馬也戰戰兢兢地學著這麽吃,果肉的味道略甜,口感像是天然果凍。


    沒想到,宣先生竟拿這果實當作慶祝茶室啟用茶宴上的點心。


    邀請來的客人在屋外簷廊上排排坐,懸空的雙腳蕩來蕩去,遊馬抱著一整籃木通果回來,「砰」地往眾人身邊一放。


    「請享用,吃完之後請入座。」


    裝模作樣地這麽說完,遊馬將茶室紙門拉開一道僅供手伸進去開門的小縫,正想走下簷廊時——


    「咦,這能吃嗎?」


    峰男問,遊馬小聲回答:「就是能吃啊。」


    「要怎麽吃啊……」


    籃子裏放了小木匙,隻要用那個挖來吃,再把細細的種籽吐在厚厚的果皮裏就行了。為了讓吃相好看點,籃子裏還不著痕跡地放了幾根稻草,方便大家用來綁起包住種籽的果皮。然而不用說,一夥人誰也沒發現這貼心的安排,紛紛和遊馬當時一樣,將種籽「呸呸呸」地往地上吐。就連阿闍梨和五郎也是。


    木通果多得像座小山,為了爭誰吃了幾個,一群人吵鬧不休。


    峰男和他的朋友,以及五郎,都沒有參加茶宴的經驗。過了一會兒,眾人跟著阿闍梨魚貫進入茶室,阿闍梨坐,他們就學著坐;阿闍梨咳嗽,他們就學著咳嗽;阿闍梨喝茶時不拘小節,豪邁地大口牛飲,其他四個人也就跟著豪邁地大口牛飲。


    遊馬穿著僧侶工作服沏茶。原本想過要換上袴褲,但是一忙著準備茶宴,就把這事兒給忘了。想起來時,人已經坐在茶釜前了。心頭一驚,朝宣先生一看,那個人身上永遠都是同一件衣服。阿闍梨因為是吃完早餐正打算回去睡午覺時被硬拉來的,衣著隨便的程度也不輸兩人。至於峰男等人和五郎,更是穿著幾乎磨破的t恤。遊馬一邊沏茶,一邊想著這件事,忽然覺得很滑稽。這樣哪裏像是慶祝茶室啟用的茶宴啊。


    第二種茶點,是曬幹的黑醋栗果實。宣先生儲存了很多這種果幹。當他懶得動,或是怎麽找都找不到食物時,這些果幹就成了很重要的食糧。一到結實的季節,他總會收集許多儲存起來,從不擔心冬天沒東西吃。


    即使滿身泥巴汗水,宣先生也從不給人窮困潦倒的印象,原因就在這裏。吃樹果維生這件事,和在城市裏翻垃圾桶找食物吃是完全不一樣的兩回事。有著猴子一般矯健的身手,也不會覺得他是猴子。換句話說,雖然哲哉或許會說他是流浪漢,但遊馬卻不會這樣稱呼他,因為他就是「天狗」。


    「對了,我從剛才就想問,那是我的火缽吧?」


    找遍寺院上下,目前除了遊馬的茶籠外,沒有任何能用來沏茶的茶具。盡管簡陋,難得茶室裏開了爐,也有了五郎做的爐緣,因此今天這場茶宴,遊馬希望能用風爐來沏茶。隻是寺裏沒有燒水用的茶釜,茶籠也不適合用在爐上。


    話雖如此,這裏又不可能有茶道用的風爐,隻好從倉庫裏借了個火缽來代替,再將平日燒水用的燒水壺放在上麵。


    「還有,那個插花用的花器,是本尊佛像前的具足花瓶吧。」


    「啊,您的觀察力真敏銳。」


    遞上茶碗,遊馬說得大言不慚。


    「你這家夥一定會遭天譴。」


    那個花瓶,的確是從阿闍梨每天早上誦經時的道場須彌壇上拿來的。這個唐銅鶴頸瓶,現在正坐鎮在五郎做的置床上。


    追本溯源,茶道用的器具本來就是從佛具演變而來。因此,遊馬借來的花瓶,與其說是「濫竽充數」,不如說是「係出同門」,不但不是隨手取來湊數的東西,反而可以說是正統本家。相較於茶席上的置床和茶籠,這花瓶的等級還更高呢。不過,在放上榻榻米的那一瞬間,花瓶已完全融入這個空間,以結果來說一點問題都沒有。不管怎麽說,現狀就是隻能拿手邊現有的東西來用。


    「簡直是場山賊茶會嘛。」


    阿闍梨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邊說邊笑了起來。的確,茶宴上的東西不是從山裏采來的,就是偷偷拿來的。


    「這才不是偷呢,我隻是借用罷了。」


    對失禮的主賓視若無睹,遊馬轉而麵向茶碗。不過,就算不能說是偷來的,確實都是些借來的或接收別人不要的,這點倒是沒說錯。喔,還有撿來的。


    阿闍梨似乎心情很好,望向花瓶,端詳起裏麵的花。那是宣先生采來的秋明菊,單獨一支清臒地插在花瓶裏。小小的圓形葉片上,分別叉開三支花莖,一支是緊閉的花蕾,一支剛要開花,最高的那支則綻放著一朵清純的白色小花。


    「嗯……這是……」


    阿闍梨雙臂環抱在胸前,閉上雙眼。不久忽然睜大眼說:「是三石嶽啊!」被他說中了。


    行者會隨著季節的轉移記住整條路上景色的變化。比方說哪個地方開了哪種花,就算不知道花名,也會記得花的表情。即使是相同種類的花,隻要開花的地方不一樣,自然會有不同的表情。


    「這孩子,總是在三石嶽斜麵那塊青色岩石的陰影下羞赧地微笑著啊。現在我不過去,你就自己找上門來了嗎。」


    此時明明沒有風,花兒卻看似開心地微微搖曳;宣先生的表情也出現了很大的變化。


    這天,那個說自己討厭喝茶的阿闍梨喝了三杯薄茶。他還說,下次希望讓他看看藏在那塊小榻榻米下的寶物。


    「是,遵命!」


    隻有這時候,遊馬也故作誇張地五體投地。


    待峰男和五郎他們離開,阿闍梨也回自己房間之後,遊馬和宣先生在收拾茶具前,先沏了給自己喝的茶。


    「這裏的水也很好喝呢。」


    「那當然,因為帶有靈氣啊。」


    屈著身體捧著茶碗啜飲,宣先生不經意地歎了一口氣。打從開始在寺裏生活,他似乎已完全變回一個普通老人。


    茶宴上用的水引自山中。雖說庫院裏的大甕中隨時存有剛從水龍頭裏流出的清水,也不能說是不新鮮;但遊馬今天還是趁天亮前,先用水桶將瀑布的水汲回備用。


    事實上,一開始宣先生說用哪裏的水都一樣。井水當然另當別論,隻要是流動的水,什麽時候去汲都不會有太大的差異。就算是一大早汲回的水,若不夠清澈,一樣不具有上乘的「氣」。


    「那種東西都是被美化過的,沒那種蠢事。」


    他之所以堅持這麽說,或許是因為過去主子家的寶貝繼承人曾因此殯命的緣故吧。當年深受打擊的記憶縈繞不去,還留在他老朽的身體之中。他這樣令人看了很心疼。


    「是這樣嗎?」


    嘴上這麽回應,卻不是為了安慰宣先生。遊馬自己也討厭汲水。現在這個季節還好,一到冬天就痛苦了,要是可以不用汲水最好。隻不過,聽到宣先生說什麽時間去汲都一樣,遊馬還是不甚認同。


    曾有好幾次,遊馬在夜裏挑戰回峰。雖然隻是有樣學樣,還是會有生命危險。在月光照不到的黑暗中摸索前進時,全身上下的神經會為之繃緊,周遭的氣息也感覺得一清二楚。有一次,皮膚忽然感受到那道隔在黑夜與早晨之間,宛如分界般的帷幕。那一瞬間,就像肩膀鑽過一道若有似無的薄幕,整個人一腳踏入「早晨」的領域。


    當時天還沒亮,連第一道曙光都還沒看見。即使如此,身體還是出現「啊,現在是早晨了」的感覺。於是,草木也從沉眠中緩緩覺醒,流水中開始帶有精氣。遊馬認為,那並非單純的錯覺。


    聽著遊馬的敘述,宣先生沉默不語。在戶外生活了這麽多年,他比誰都知道遊馬說的是真是假。


    「不隻回峰的時候喔。仔細回想,以前送報的時候,也曾有過類似的感覺。像是冬天的時候,都得摸黑送報啊。千日回峰和送報,意外地沒什麽兩樣呢。行者們一邊四處參拜一邊步行,送報也是家家戶戶地送。啊,隻不過送報時是騎摩托車,不是用走的。」


    遊馬哈哈一笑,宣先生問:


    「你送過報啊?」


    「因為沒錢啊,想在城市裏活下去需要錢啊。」


    剛到京都來時身無分文,既痛苦又不安。明明活在文明社會,明明日本是個富足的國家,但隻要手頭沒錢,連一口麵包都吃不到,過得比狗還不如,現實就是如此可悲。因此,遊馬也對最近不帶錢包就能進城的自己感到意外。除了已經習慣饑餓之外,或許也因為有了能夠依賴的人吧。再說,隻要兩條腿還在,大概沒有自己走不到的地方。和從前比起來,真的自由多了。


    「這就是修行的成果。」


    遊馬說著,半開玩笑地抬頭挺胸。宣先生輕聲嗤之以鼻,接著又感慨萬千地說:


    「你這小子啊,和我家少爺很不一樣呢。怎麽說呢,你很不受拘束。」


    這句話是褒是貶,此時的遊馬還不清楚。


    「水當然是好,不過,你的茶也很好喝喔。」


    喝完之後,宣先生將茶碗放回榻榻米上時,如此低語。連遊馬也聽得出來,這是毫無疑問的褒獎之詞。


    「其實,第一次喝的時候就這麽覺得了。」


    「老實說就好了嘛。」


    或許是有些害臊,遊馬故意表現得洋洋得意,把茶碗拿過來,用熱水衝洗;再將茶筅、茶巾陸續收好。


    如果是比呂希會怎麽說呢?宣先生把鐵筷插進火缽,默默這麽想。如果是少爺,一定會笑吧。麵對刻意的奉承阿諛時,他總是擺出一張不感興趣的臉,然而隻要聽到真心的讚美,臉上就會綻放笑容。腦中清晰浮現的隻有那個笑容,那張天真無邪、毫無雜質的笑臉。小時候,他總是那樣笑著。


    然而,隨著年齡增長,那樣的笑容逐漸消失,進了青春期的他,愈來愈多時候隻會裝出刻意的笑,或是有所保留的淡淡微笑。不知道那時的他心裏想些什麽。宣先生想起自己決定退休離開之後,比呂希一直都繃著一張臉。


    「比比呂希的茶還好喝嗎?」


    遊馬這麽問,仿佛腦中的念頭都被他看穿。這個年輕人老是愛問起死去少爺的事。現在也是,一邊隨便係著茶籠上的係帶,一邊追問比呂希的事。那個茶籠,據說是祖父傳給他的古董品。剛開始,連聽到比呂希的名字都會覺得耳朵刺痛,最近卻發現自己已能用懷念的心情麵對了。自己真的配擁有這麽溫馨的心情嗎?


    阿闍梨說的是真的嗎?所謂在這世上還有未竟的任務。如果真有那種事,或許就是上天要自己照看眼前這個青年,以彌補那未能照看比呂希到最後的遺憾吧。


    「給我。」


    轉個方向跪坐,伸手取來遊馬麵前的茶籠。係帶不能隨便係,有一種係法不但不會磨損繩子,係好之後又很美觀。宣先生解開名為「高麗組」的扁平係帶,像折紙一樣,一邊折疊一邊重新打結。剛才還劈裏啪啦折斷樹枝的那雙手,像換了個人似地,輕柔擺弄著手中的係帶。


    遊馬饒富興味地瞧著他,想起自己的祖父、父親,以及彌一。他們每一位都是一夫當關、萬夫莫敵的武道家,然而,隻要手中一碰到這些精巧的茶具,卻會散發出一股判若兩人的氛圍。係繩結時也絕對不會使用蠻力。


    「……我家少爺的茶呢,嗯,很誠實。他很有毅力,對許多事情也比別人更能忍耐,可是,隻要心情不好,就算臉上掛著笑容,泡出來的茶也是苦的。」


    那雙骨節粗大的手將茶籠還給遊馬,一鼓作氣地起身後,又開始收拾花瓶。作為佛前具足的花瓶本是一對,不趕緊拿回去可不行呢。


    「最重要的是,他從小就太顧慮別人了。畢竟將來是要繼承家業的人,家裏對他的管教也比姐姐嚴格許多。即使如此,他也沒因此挫折或走上歪路,實在是個優秀的人材。」


    聽起來,比呂希和動不動就反彈抗議、宛如脫韁野馬的遊馬,個性完全相反。


    「其實,現在的掌門人小時候,個性上也有類似的地方,說不定少爺長大後也會改變呢。」


    說到這裏,宣先生難得露出了微笑。


    原本還以為會來不及看到他最終的改變,沒想到卻是比呂希先撒手人寰。真是世事難料。


    從花瓶裏拿出秋明菊,改插入五郎砍下的竹筒裏,宣先生像想起什麽似地回過頭。


    「差不多可以開始傳授你茶道了。」


    遊馬猛地彈跳起身,雙拳抵在正座的膝蓋上。


    「真的嗎!」


    「我覺得好像可以了。不過,不知道會怎麽樣呢。兩派的手法不同,就算我願意教你,也不知道成果會是如何?不過,多學總不會有損失。」


    「是啊,我也是這麽想。」


    遊馬把手撐在下巴上沉思了一會兒,這才接過竹筒回答:「是否可以等到明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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