叢安河沒說話,黎宵以為他默認了。教師群體,社會地位較高且收入穩定,但心酸苦楚不為外道。黎宵二代堆裏泡大,不覺得構成威脅,他沒出息地鬆了口氣:“行,那咱們叢老師願賭服輸,喝吧,三杯。”像推倒多米諾骨牌,眼看騎兵牌依次倒向將軍,戚不照卻伸手攔下,躍拋物線撞牌的鋼珠便脫了軌。“你猜錯了。”他說。客廳鬧哄哄,轉瞬安靜下來。答案被質疑,是高玨一愣,先問:“什麽意思?”戚不照的臂展距離十分長,他把三瓶酒悉數推到莉莉婭麵前。他眉骨高而眼極深,不笑時即便倦懶也顯得冷峭:“你猜錯了,這酒該你喝。”莉莉婭問:“錯在哪裏?”“不是講台,是舞台。”戚不照問:“小安哥,我猜的對麽?”叢安河手一鬆,平均直徑八毫米的青綠瑪瑙相撞,幾不可聞發出聲響。在人際關係裏他向來遊刃有餘,但此刻眼瞼顫了兩下,這種不受控的肌肉痙攣從這場對賭開場就初見端倪。大夢初醒般的,他腕骨一動便哢哢作響。“對。”他答:“我是話劇演員,今年從業滿五年。”莉莉婭神情古怪,她打量他良久,抬手猛地灌進幾杯酒,叢安河開口攔,她不聽,側過臉不再講話。霍流馨忍不住問他:“你和小戚以前認識嗎?”話劇這行是文藝的分支,嚴格來說在職場裏不算主流。幾乎是不可能被盲狙到的職業,戚不照回答時態度又太確然,很難不讓人多想。但。由上而下約四十五的角度,叢安河悄然描摹戚不照的側臉長發鬆散,麵頰瘦削卻俊美。這樣的人,見過還能忘記的該是臉盲。“我和他不……”“單方麵認識。”戚不照再一次打斷。“小安哥在業內很有名氣,我看過兩場他的話劇。”他把當輪盤用的空酒罐扔進垃圾桶,整理裙擺褶皺時漫不經心:“時間不早,就不賣關子。我二十三歲,如各位所見目前走不了路。”“職業是,”像有意說給誰聽,他頓了頓,目光在身側著落又移開:“無業遊民。”第7章 離你遠點叢安河失眠了。他睡眠不規律,在嬰兒時期就初見端倪。別人家孩子再不濟白天哭叫晚上酣睡,他在二十四小時裏片段式閉眼。在他記憶淺薄的童年,夜晚由極特殊的聲響構成。公寓窗外是初中,花壇裏被學生喂得膘肥體壯的貓在叫/春,清潔工巨大的掃帚讓地麵起火,耳邊滾過的綠皮火車壓響軌道。一牆之隔是父母的臥室,餘珂女士工作時間很不固定,但如若有假期,他便聽見遠處矮山在搖晃。那段過往是很好。穹頂是黑的,但新月盈盈。淩晨一點,叢安河再拉開窗簾,天氣不算好,陰雲壓低,海濱夜風潮涼,覆在指尖像層湧動的水銀。但窗口對著後院,後門附近是攝像頭的死角,兩點猩紅的火光明滅不定。叢安河披上一件薄外套出門,別墅裏燈全關著,他在一樓樓梯口卻撞見一團紅褐色。是莉莉婭。她揚起的發尾幹枯,清淡潮濕的百合花香混著辛辣的煙草,與他相錯時腳步微頓。五月是百合的花期,但後院並沒有種。半夜時分,幹擾劑差不多失效,這是她的信息素。花香調的omega信息素非常受歡迎,除非剛巧匹配度極低,alpha很少可以無動於衷。她下意識捂住後頸,張了張口,有些無措。叢安河鼻梁很高,肩頸挺闊,他偏過頭,眼神很清亮,像兩片薄而銳的碎玻璃。莉莉婭微怔。他卻微笑,溫聲道:“晚安。”“……”莉莉婭還站在原地,叢安河幾步便不見了蹤影。後門沒鎖,虛虛半掩著。叢安河把門推開,軸承被潮氣鏽蝕,漏出幾聲難聽的響動。門後的人被驚動,煙頭被按在牆上,熄滅,留下黃豆大小的灰黑印記:“小安哥。”“怎麽知道是我?”叢安河用紙擦了擦:“不要破壞公共設施。”戚不照笑了聲,把煙收進紙袋:“知道了叢老師,下次不敢了。”晚夜微涼的風躥過指縫,叢安河把手指蜷曲:“最近有寒潮,今天晚上明顯降溫了,我這兒有件外套,披一下?”戚不照倚在輪椅的椅背:“不用,我年富力強。”年富力強?二十三歲,確實是很好的年紀。“……”二十八歲的叢安河擺弄外套的拉鏈,半晌才道:“嗯,也行。”晚間潮聲迭起,像手機出廠自帶的鬧鈴,臊得人半邊耳朵發麻。叢安河下意識用指尖點了點輪椅的推杆,有些放空,脫口道:“我剛才碰到莉莉婭了。”“嗯。”戚不照半點兒不打算遮掩:“她來找我,讓我離你遠點兒。”很難聽的話,算是警告。沒去看叢安河的反應,他意味不明地輕笑一聲,沉了沉肩膀,突然岔開話題:“還睡嗎?”方向轉得太快,叢安河一愣:“…什麽?”戚不照仰首。門框頂裝著盞鵝黃色的小燈,暖光鋪下來,他像尊玉雕的觀音:“去逛逛麽。”“現在?”戚不照補充:“很晚了,沒有攝像跟拍。”被抓住死穴,叢安河有一瞬的心動,妥協的試探幾乎脫口而口:“去哪兒?”戚不照笑出聲。今晚是跑燈節,原本是本地的傳統節日,早些時候隻有老人會在這天做各式花樣的明火小燈,給家裏的小輩玩兒,出來賣的也有,隻是不成規模。近幾年資本和文宣部門嗅到商機,意欲借此打造海城的城市品牌每年的這天,夜市都會徹夜燈火通明,門庭若市。別墅在度假村,距離夜市步行隻有十多分鍾的距離。可戚不照掉鏈子才是常事,輪椅在半途電量耗盡。有一就有二,這次不需要戚不照主動提,叢安河就自覺握上了推杆。“謝謝。”戚不照挑了下眉,他做這個動作並不顯得輕佻。叢安河從善如流:“不用客氣。”地麵不平坦,輪椅上的人看起來瘦削,實際上相當有重量,推起來很費力。但叢安河的手很穩,並不顛簸。“我之前雇過護工,一天的薪資是市場均價的兩倍。”戚不照給出結論:“他不如你。”盡管對服務行業絕無偏見,但從話劇新秀到優質護工,橫向跨度屬實有些大。行事肆無忌憚,漂亮話更懶得講,拋開秉性惡劣不談,叢安河突然有些好奇,這人兩條腿走路會是什麽樣子,會不會橫得像隻螃蟹。叢安河被自己逗樂了。但當他垂眼掃過戚不照裹著繃帶的後頸omega最脆弱的腺體就埋在這塊皮肉裏新生的探究欲頓時被扼殺在繈褓。“我讀大學那會兒差點就進了醫學院,學腺體內科,但我爸不同意。”是有些久遠的記憶,叢安河想起那些時,目光盡頭投向遠處連綿的模糊光影:“他說,如果我敢去學醫,他就敢下去陪我媽。多大年紀的人了,還用這個威脅我。”話是這麽說,可打蛇打七寸,手段縱然不高明,顯然也有作用。戚不照回頭看他。話劇演員的這張臉確實得天獨厚,就算從仰視的死亡角度,也隻會覺得他下頜線條清晰漂亮。說後半句話時眼睛在笑,父子關係應該不錯。沒追問原因,戚不照有一套自己的邏輯,沒頭沒尾地來了一句:“有點可惜。”叢安河思索片刻,道:“我偶爾也會後悔。如果當初堅持學醫,年薪會是現在的十五倍。”近二十餘年,標記清除、匹配度核算、信息素二次轉化與創後恢複逐漸變成熱點課題,醫療市場需求量大,但腺體內科門檻高,有資格提供相關治療的醫生相對較少。僧多肉少,供不應求。“我沒說這個。”戚不照卻笑了聲,半真半假道:“白大褂襯你。”叢安河意識到自己想岔了,但他步履未停:“我排《醫生普魯特》的時候穿過,白大褂扣上扣子其實不算好看,救死扶傷講不了這個。”戚不照堅持己見:“襯你。”叢安河覺得好笑:“你又沒見過,怎麽這麽篤定?”戚不照雙眼皮前窄後寬,抬眼看人時,懶散又鋒利。很特別的氣質,過目難忘。他沒有給出回答,隻衝著前方揚了揚下巴:“到了。”星點的明光連成一片,閑聊著走了一路,遠處也追到眼前。夜市大開,人站在一端,尋不到另一端的盡頭。長長幾段路兩側都開著攤位,賣小燈的多,賣小食玩具首飾特產的也不少。似乎到這個時候叢安河才意識到,周遭早已逐漸嘈雜起來。大抵也隻有在今天,才能在淩晨的街頭看到如此多的半大孩子,三五成群地嬉鬧,身後跟著精神不振的家長,從身邊走過。“好熱鬧。”叢安河停下。右手邊剛好是家賣小玩意兒的攤位,用粉筆寫“手作大王”四個字。戚不照隨手擺弄攤位上的撥浪鼓,鼓麵偏小,他的手掌卻寬大,握在手裏比兒童玩具還顯得迷你。“你是第一次來夜會?”他問。叢安河也撥弄兩下竹葉鳥的一對細窄翅膀,實話實說:“是啊,第一次。”戚不照不知道想到什麽,斂下視線,睫翼在頂上投下的光中沉出一片陰影。五官麗,線條卻冷肅,就算閉口不言也顯得野性難馴。叢安河忍不住看他,很突然的,聽到他問,“叢老師也不是本地人?”也,含義豐富的連接詞。戚不照措辭刻意,被叢安河敏銳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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