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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


    如果想當英雄的話那就去當吧。


    沒有人會來妨礙你。


    隻有你會妨礙到別人而已。


    1


    在紀錄上,那聲悲鳴發出的時間是在日本時間二〇一二年十月二十五日上午七點三十二分。從七點三十二分三十一秒到五十四秒之間,總共二十三秒鍾。


    那道悲鳴難以形容。


    那道悲鳴無以名狀。


    如果真要以目前所有人一致的看法來說,那似乎是一道捏著嗓子擠出來的極尖銳慘叫聲,充滿深沉又悲痛的哀傷──沒有人確定這種表現方式是否可靠,也不知道是否正確,隻覺得似乎八九不離十。再說那道悲鳴聽起來究竟是什麽感覺,每個人各有各的想法,各自又有各自的不同──而且不管任何市調公司用任何方式做問卷調查,都不可能從聽到那聲悲鳴的所有人口中問到他們的意見。


    因為聽到那聲難以形容又無以名狀的慘叫聲的人當中,有三分之一都已經死了。


    他們不是鼓膜破裂,而是精神破裂──就這樣一命嗚呼哀哉。


    三分之一。


    沒錯,說起來不過隻有三分之一──反正不是所有人全都死光。就這一點來看,其實社會或許不應該那麽重視那聲悲鳴,不需要說得好像天塌下來一樣。這個世界上死亡率更高的傳染病多得是。而且人生在世,比起那聲奇怪的悲鳴,死於交通意外的可能性還更高得多。隻要仔細研究人類的曆史,就數字上來看,被隕石砸中而死的機率都還比較高。


    所以或許根本不應該那樣掛懷,根本沒必要那麽煩憂。


    也不過是地球上的人口減少到原本的三分之二而已。


    2


    “──我覺得大家或許都是這樣想的,認為原本數量七十億的人類之中隻死了大約二十三億人而已──對於半年前那次‘巨聲悲鳴’,大家或許隻是這樣想而已。”


    白色的房間、白色的桌子、白色的椅子、白色的牆壁、白色的床鋪配上白色的掛簾──整個房間的樣子看起來就像是一間診療室,十三歲的少年空空空一邊控製自己,免得因為受到這間房間擺設的影響而變得太多嘴,一邊謹慎小心選擇措辭,對坐在麵前的瘦皮猴醫生這麽說道。


    那個瘦巴巴的醫生興致盎然地聽著空空說話。不過他隻是表麵上看起來很有興致而已,誰知道是不是真的覺得空空說的話很有意思。因為空空認為裝出一副很有興致的樣子聽人說話,這種態度本身就是他的工作了。


    “我懷疑大家單純隻是認為那場‘巨聲悲鳴’,用清楚明瞭又意外的簡單方法解決了地球人口逐漸倍增的問題。”


    “地球的人口問題啊。”


    醫生把空空說過的話又重複一次。空空也不了解他為什麽要重複自己說的話。


    “人口。說不定人口過多的確是個問題喔,空空小弟。這是一個我們必須以嚴肅態度去麵對的事實。光是我們居住的日本,人口就已經增加太多。地球號太空船早就塞爆,已經是半沉的船了。那一天所有人口不分男女老幼一口氣減少了三分之一,結果可不隻是解決人口問題而已,還有資源問題、能源問題與糧食問題也都解決了。站在大局觀來看,地球的一切可以說有‘正向’的改變。你說對嗎?”


    “不,我知道有些人是這樣想,而且也能理解。我不是說這種想法缺乏同理心……”


    他都到這裏來了,都已經跑到這裏來了,過度瞻前顧後也於事無補。空空當然也知道這一點,可是他還是更加小心選擇自己的措辭。再說空空是第一次接受這種問診,他原本還以為這種診所就是‘有專人聽自己傾訴煩惱’的地方,可是看醫生搬出另一套說法反駁自己,似乎並非如此。


    可是他不覺得生氣。


    因為空空老早就想找個人好好討論這個話題了。


    他從半年前就一直希望找人討論一番──隻是沒想到和他討論的對象竟然會是個素昧平生的醫生,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可是……該怎麽說呢……明明發生那麽嚴重的大事,嚴重到用大事兩個字都不足以形容的極大事,整個世界還像是這樣一如往常運作,在我眼裏看起來非常不自然……呃,其實我是棒球社的社員……”


    “喔?棒球社啊?那很好啊。”


    空空覺得這時候應該舉個實際案例,開口說了這麽一句話之後,瘦皮猴醫生的身子朝他靠了過來。他似乎是對棒球社這個名詞有反應──是不是那種在學生時代曾經打過棒球的人?或者他現在在業餘棒球界裏頗有名氣也說不定。這是空空懷著一絲期待的看法,隻是從這個醫生幹瘦的體格來看,他的運動神經似乎不太發達……


    “那你擔任什麽位置呢?空空小弟。”


    “不,我隻是剛加入棒球社的一年級生,還沒有固定的位置……不過念小學的時候當過遊擊手。然後呢,棒球社在前陣子的黃金周辦了一次戶外集訓。”


    空空把快要偏離主旨的話題又拉回來。


    “我無意間在宿舍聽見學長們聊天。說是無意間,其實是會議中的對話,所以我當然會聽見……有個學長因為練習太辛苦、太嚴苛,所以發了幾句牢騷。”


    “發牢騷?他怎麽樣發牢騷?”


    空空感覺自己好像在向大人打社團學長的小報告一樣,說起話來難免會支支吾吾,好像嘴裏塞了什麽東西似的。可是聽到醫生配合他的話這麽一問,他也覺得比較容易開口,心想這醫生不愧是專業人士。


    “那個學長是這樣說的──‘唉,要是那道悲鳴現在再發生一次的話就可以不用練習了’。”


    “…………”


    “我不是要幫那位學長說話,不過他講話不會很苛薄,也不是什麽吊兒郎當的人,個性也沒有特別糟糕……在我們這些新人社員眼中來看反而是個很照顧學弟、值得依靠的學長……對所有一年級的學弟都很親切。所以我還滿喜歡那個學長,也有些尊敬他。可是因為我尊敬他,更難相信他竟然說出這種話。”


    不對。


    學長的事情固然讓空空感到意外,可是他真正難以置信的是學長說完之後其他社員的反應──參加開會的棒球社員聽到學長說的話都笑了。


    一陣哄堂大笑。


    學長的發言──讓人覺得很好笑。


    “在那件事發生之後隻過了半年而已。”


    “今天是二〇一三年的五月二十七日星期一,所以正確來說應該是半年又三十二天。”


    醫生一邊看著桌上的日曆一邊說道。


    “嗯……是啊,正確來說是這樣沒錯。明明隻過了半年又三十二天,那件事好像已經變成開玩笑的話題,而且大家都覺得很好笑,一點都不反感。比起事件逐漸淡化、被人遺忘,我覺得當時的狀況更嚴重──”


    空空說著,漸漸再也沒多餘的心力挑選適當的言詞。


    “──因為在社員當中應該也有誰的親人死了啊。倒不如說從機率來看,地球上應該沒有哪個人周遭的人全都安然無事才對。可是……”


    “不過空空小弟,人們麵對悲劇總不能永遠沉浸在哀傷當中吧?想到有人因為那聲悲鳴而過世,那個學長說的話確實不值得讚許。可是你應該不會要那天僥幸逃過一劫的人今後都要過著連一句玩笑話都不能說的人生吧?”


    “……可是……才過了──”


    “半年又三十二天。那過了一年就能說嗎?兩年後就可以嗎?還是十年後才行呢?你要到什麽時候才能接受學長說的玩笑話呢?”


    “…………”


    不知道。不對,其實空空心裏很明白。


    就算再過十年──他也不能接受。自己應該‘無法原諒’學長吧。


    他雖然想像不出來現在再過十年以後二十三歲的自己是什麽模樣,不過唯有這一點他可以很真實地確定。


    “再說當時你作何反應?當開會的房間裏充滿笑聲,洋溢著和樂氣氛的時候,難道你沒有看周遭人的臉色一起陪笑嗎?沒有裝著陪笑臉嗎──”


    “那是──呃……”


    “而且啊,空空小弟。你剛才說明明發生那麽嚴重的大事,世界還像是那樣一如往常運作,你覺得非常不可思議。可是為了讓世界‘一如往常運作’,有多少大人……其實也不隻大人……有多少人吃盡苦頭?這一點你有想過嗎?”


    “…………你是說……吃盡苦頭?”


    “是啊。我們這個國家很幸運,就算人口大量減少也還能像以前一樣維持自治權。可是看看整個世界,不知道有多少小國就此滅亡,被鄰國並吞。這個世界的運作絕不是一如往常,至少不像你說的那樣。那道‘巨聲悲鳴’確實讓整個世界變了樣。”


    然後醫師說了一聲不對,重新訂正自己剛才說的話。


    “…………變了樣的不是世界,應該是地球吧。嗯,是地球。”


    “…………難道大家都不害怕嗎?”


    空空要談得更深入一點。他原本打算如果這個醫生應對不佳的話,接下來這些話連說都不用說就直接回家去,但是他已經下定決心了。順帶一提,對這個少年來說,他很少對什麽事‘下定決心’。


    “我覺得很害怕。前前後後都已經過了超過半年的時間,到頭來還是沒有查出那個‘巨聲悲鳴’到底‘是什麽東西’,到底‘發生了什麽’。至少沒有任何消息公諸於世。不但沒有查出東西,最近甚至連新聞都完全不報導關於那件事的消息了。”


    “其實網路上還是討論得很熱烈──不過關於‘巨聲悲鳴’的真相是什麽,網路上的探討確實還沒有個定論。雖然有許許多多的假設……可是總讓人覺得隻是牽強附會而已。”


    牽強附會。那個醫生對國一學生用了一句比較困難的成語。


    不過空空因為家庭背景的關係,認得的詞匯以他這個年齡來說算很豐富。牽強附會這句話對他而言反倒屬於比較簡單易懂的話語──可是他還是第一次遇到除了自己以外的人在口語中用到這句話。


    醫生繼續說道。


    “最麻煩的是,我們根本不知道那道響遍全球的悲鳴聲到底是從哪裏傳來,又是如何傳到眾人耳裏的──而且根本束手無策、無法可想。所以大家可能都已經放棄思考了吧?”


    “這種事怎麽能放棄……”


    “是啊。”


    ‘巨聲悲鳴’。


    那天發生的災害叫什麽名稱。經過百轉千折之後最終還是以這個望文直接就能生義的詞句稱呼──一個最簡單扼要,而且大家都不會有意見的稱呼。可是災害的現象可不像這個名稱一樣如此明瞭。


    結果確實是很明瞭。


    全球三分之一的人類因為那道悲鳴而殞命──心跳停止。


    腦部機能也停止運作。


    可是大家知道的事也僅隻如此而已。別說更深入的情報,甚至可以說除此之外其他全都一無所知。大家連存活下來的三分之二與死掉的三分之一,之間有何不同都不知道──哪怕是無病無痛,身體狀況正值顛峰的運動員也一命嗚呼。相反的,‘巨聲悲鳴’發生當時,因為情侶吵架被刺傷腹部,正躺在病床上剖腹進行急救手術的男子卻平安無事活了下來。不過這個故事還有一個令人笑不出來的插曲,當時為他執刀的主治醫生也死在那場災害中。


    不分男女老幼。


    人類當真是被隨機削減。


    而且存活下來的三分之二人口沒有受到任何肉體上的創傷──似乎沒有。眾人觀察的結果是沒有。‘巨聲悲鳴’發生之前與‘巨聲悲鳴’發生之後,身體上也沒有發生任何變化。


    照這樣來看,那個現象簡直就像是某種‘攻擊’,目的就是精準地把三分之一的人類殺掉,而且沒有留下任何後遺症。


    “……對,沒錯。問題就在這裏。大家怎麽都不覺得奇怪,為什麽死的隻有人類。動物連一隻都沒有死──應該說動物似乎根本沒聽到那道‘巨聲悲鳴’。”


    “是啊。動物、魚類、昆蟲、微生物──幹脆連植物都算進去好了。總之那道‘巨聲悲鳴’沒有對人類以外的其他生物造成一點傷害。不,人類對於所有生物來說都是天敵,人類的數目大量減少,它們反而可以說深受其惠啊。”


    “…………”


    空空陷入沉默。


    因為他覺得醫生這句話聽起來和學長開的那個玩笑沒兩樣──可是他感覺這個瘦皮猴醫生說的話單純隻是把事實如實陳述出來,和學長那番用來‘娛樂’身邊眾人的發言不一樣。


    用‘減量’這個詞來形容‘人數減少’的事實。


    可能就是因為這樣吧。


    雖然空空覺得有些奇怪,但還不至於想要起身掉頭就走。


    “空空小弟,看來你對那道‘巨聲悲鳴’有一定程度的了解……那你知不知道其實沒有任何機械錄到那聲悲鳴?”


    “啊,是……我知道。”


    因為那聲悲鳴都響遍了全世界。


    雖然在日本還是一大清早,可是當‘巨聲悲鳴’發出的那一刻,全世界都在依照不同的時間帶在活動──肯定在某個地方會有人正在使用某種錄音設備吧。不,就算是日本,那時候電視台或廣播電台也正在播放轉播現場節目。人氣主持人與當紅女主播就像電池用完似一一倒斃的模樣不就直接轉播到全國各地了嗎──不過有三分之一的人看不到這些跟著訊號送出去的驚悚畫麵就是了。


    那道‘巨聲悲鳴’說起來根本就是殺人聲響。可是說也奇怪,世界上任何機械都沒有錄到那個殺人聲音。不論是數位還是類比訊號,完全沒有資料保存下來。


    總而言之,隻要是人類都聽見的那聲悲鳴──哪怕是昏迷不醒的重症病患,甚至是連有沒有聽覺都不確定的剛成形胎兒應該都聽得見那道悲鳴。可是除了人類以外,不管是生物還是無機物全都沒聽見。


    那麽最適當的說法就是,那道‘巨聲悲鳴’應該不是經由聽覺器官,而是直接影響大腦──不對,也不是影響大腦,而是直達內心。


    “真要說起來的話,說不定應該解釋成是一種全人類同時聽見幻聽的現象吧。要是這麽解釋的話,或許就能告訴自己似乎能夠了解到什麽。事實上要是真的有一道慘叫聲音量大到全地球每個角落都聽到的話,那個聲音必定伴隨著物理性的破壞力,足以摧毀全世界的建築物──嗬嗬,在那之後隻過了半年的時間,整個世界現在雖然算不上恢複原樣,但就你所說的已經進入日常模式的測試運作狀態了。這或許也是因為沒有實質上的損害吧。”


    “是啊……”


    這一點就是與過去的戰爭或是災害最大的不同之處。


    當然世界各地還是有一些由於司機暴斃導致車輛失控引起車禍,或是因為相同的理由引發火災之類的狀況,也有更嚴重的災情發生。像這類型的間接災害也算是‘實質損害’。


    可是相較於人命損失,這些實質損害實在太過輕微了。


    “網路上也有說法主張‘巨聲悲鳴’是一種物理性攻擊。在這當中,‘來自宇宙的超音波’的說法可是有很多人相信的。”


    “就是所謂外星人攻打地球的說法嗎……”


    自從空空在診療室的椅子上坐下之後,直到此時他才真正感覺放鬆許多。


    他知道自己確實很緊張,不過看來已經稍微放輕鬆一些了。


    “真是荒誕,竟然說什麽外星人來襲……不過在‘巨聲悲鳴’剛發生之後,這種假設似乎確實也有些說服力,所以才會口耳相傳……”


    “是啊。可是因為後來外星人沒有攻打地球,這種說法也就漸漸乏人問津了。也不是,應該是大家──忘記了。依照空空小弟你的說法,不光是這種假設,可能就連‘巨聲悲鳴’本身都漸漸被遺忘了是嗎?”


    “不,不是漸漸遺忘……而是慢慢接納。雖然沒有忘記,但是在內心變得沒啥重要性,慢慢適應了。也就是說……”


    空空回答道。


    “大家好像已經慢慢接受‘巨聲悲鳴’,把那件慘劇當成曆史上發生的事件──所以對事發原因不覺得有什麽奇怪,還能把這件事拿來當玩笑話說……我總是忍不住會這樣想。比方說開膛手傑克的殺人事件都非常殘忍,可是就算把他當成漫畫的主題也不會有人生氣。就像這樣。”


    “接受這件事不好嗎?承認‘巨聲悲鳴’的發生不好嗎?要是換個說法,不接受不認同就等同於逃避現實,不是嗎?”


    “醫生,自己的世界裏有個‘莫名其妙的東西’存在,你不會覺得很不自在嗎?打個比方……”


    空空說到一半,尋找要拿什麽東西來當例子。他選擇剛才醫生看的桌曆。


    “因為我們知道那個東西是‘桌曆’,所以醫生才把它放在桌子上吧?假設那是一個不明物體,我們對那東西‘一知半解’。既不知道那是什麽東西,也不知道是用來做什麽的。這樣老師還會把它放在桌上嗎?”


    “這個比喻很生動,可是不正確。”


    醫生雖然先嘉獎空空,可是隨後一句話就否定了他的例子。


    “要比喻的話,把那個‘巨聲悲鳴’替換成身體疾病會更恰當。比方說空空小弟你深受頭痛所苦──是那種原因不明的頭痛,現代醫學查不出原因。就把這個頭痛當成你說的‘莫名其妙的東西’吧。莫名其妙就會頭痛是不是很擾人?可是就算你無法接受,頭痛也不會自己消失。”


    “…………”


    “在這種情況下,把頭痛當作‘就是會這樣痛的毛病’然後坦然接受事實,心情反而會好一點──或許這就是一種和疾病和平共處的心態吧。病人常常會把自己的疾病當成聊天的話題逗人家發笑不是嗎?‘巨聲悲鳴’和這種心態是一樣的,這樣的比喻更貼切。如果要用簡單的方式去分析世人接納‘巨聲悲鳴’的行為,應該就是這種心態吧。最重要的是把傷心難過的事情當成笑話一笑置之。總不能老是在無解的問題上鑽牛角尖,把自己的人生搞得貧瘠無趣吧。有人說生點小病才更懂得養生,我們應該引以為戒,積極正麵地活下去才行。”


    “……說得也是。”


    醫生說得完全沒錯,空空根本找不到什麽反駁的理由──與其說沒有理由反駁,撇開他和醫生舉的比喻孰好孰壞,事實上空空自己也曾有過類似的想法。他也不是那麽死心眼,一個勁兒地對現在世界‘邁向未來’的狀況抱持厭惡感。


    可是空空就是希望聽到這樣的意見,從別人的口中聽到這樣的意見。


    所以國中一年級的空空空才會做出以他這個年紀來說算是相當重大的決定,來到這間診所看診。不過目前為止的問診當中得到的收獲並沒有讓他的決心白費。


    “空空小弟。”


    醫生把放在桌曆旁的病曆表拿起來。不對,那個不是病曆表,而是空空在候診室填寫的看病資料。上麵寫著空空的名字與住址。


    “空空空小弟……真是特別的名字。我這樣說,你會覺得聽得很膩嗎?”


    “常有人這樣說,已經習慣了。我反倒覺得很驚訝,怎麽今天醫生你到現在才提起。”


    “因為有些人對父母給他們取的怪名字感到很煩惱,跑來就診……所以這類狀況我當然會顧慮。不過你似乎沒有這樣的煩惱。”


    “是啊,我很喜歡這個名字。簡單好寫,而且人家一下子就記住了。”


    “嗯。國中一年級──私立山石中學一年二班,棒球社……你剛才說得很客氣,可是我記得山石中學的棒球社水平相當高啊?我以前聽說要通過入社測驗可是非常困難的。”


    “不,因為我原本就是體育項目推薦入學──”


    空空一邊回答,一邊覺得這種說法會不會反而惹人厭。醫生說他是聽別人說的,會不會惹他不高興還得看他是聽誰說的。而且前提是如果這個醫生真的如空空所推測,對棒球了解很深。


    “──而且今年我們大概沒辦法晉級。我這樣說,實際上也是因為擔任主力的二年級學長有好幾個人因為‘巨聲悲鳴’過世了──”


    除了主力球員以外,當然也有其他人去世。雖然可能隻是出於偶然,可是不知道為什麽山石中學棒球社的受害者大多都是主力球員。


    “喔,就是因為發生過這些事,所以你才更不能接受學長說的話是嗎?你認為往生者也是那個學長尊敬的前輩,為什麽他說得出那種話是嗎?”


    醫生的腦袋動得很快,馬上就把空空前後說過的話連貫在一起。


    “可是那些擔任主力的二年級學生個性不見得討人喜歡啊。有才能不見得代表人格高尚,反倒可能成反比。說不定他們過世,別人還覺得死了活該呢。如果真是如此,你也不能說完全是那個學長的錯。”


    空空對醫生說的話有點反應。說有反應,其實也隻是肩膀抖了一下而已。可是醫生似乎連這點小動作都發現了。


    他隻是發現,並沒有說什麽。就在這時候──


    醫生反而──


    “你的父母都還健在嗎?”


    換一個話題,問了這句話。


    “那道‘巨聲悲鳴’發生的時候,你的家人有受害嗎?順帶一提,我的父母和姊姊妹妹都死了。不過聽說我已離異的妻女倒是平安無事,所以也不是一家盡絕……可是如果死亡機率真的是三分之一的話,我還真的是倒楣到家了。”


    “…………”


    空空應了一聲‘這樣啊’,他也隻能這麽說。


    他之所以不說節哀順變,當然是因為他的親戚也有人亡故。


    “我的父母與兄弟都沒事,我有兩個弟弟……兩個人都沒怎麽樣。可是和我們很親的堂兄弟一家都去世了。”


    醫生已經先直接把他們家裏的狀況告訴空空,所以空空也才開得了口。說不定這是一種問診技巧──或許不是空空比較願意開口,而是他被醫生設計而不得不開口而已。


    就算真是這樣,可是空空把這件事說出來之後心情確實放鬆許多,這也是事實。


    “關係很好的堂兄弟啊。你和父母與兩個弟弟處得好不好?”


    “很好啊……當然難免會吵吵架,可是基本上處得還不錯……至少我認為大家都很融洽……”


    “一般來說,像你這個年紀的小孩來這種診所的時候,父母其中一人應該都會陪同一起來才對。”


    醫生這麽說道。


    “這個問題現在是有點晚了。空空小弟,不是父母要你來的嗎?”


    “不是……我什麽都沒跟他們說,是我自己想來的。”


    嚴格說起來不是他一個人的主意,可是最終是他自己做的決定,所以空空才這麽說。醫生或許察覺到了什麽,不過也沒有繼續追問下去。


    “你父母的職業是什麽?他們都在工作嗎?”


    “爸爸在大學工作。”


    要是說出大學教授這四個字,空空總感覺好像在炫耀父親的職業。所以每次他介紹父親職業的時候,就會像這樣含糊帶過。隻要換個說法,聽起來就不會那麽直接了。


    “媽媽是家庭主婦──聽說她從以前到現在連打工都沒做過。啊,可是她任何家事都會做,技術好到我們家根本不需要雇幫傭。”


    “哈哈,一般家庭幾乎也很少雇用幫傭的──”


    醫生這句彷佛在揶揄空空家家境富裕的低語隻是他自言自語。因為聲音很小,所以沒有傳進空空耳裏。


    “為什麽醫生你會認為我的父母都在工作呢?”


    “也沒什麽。我以為空空小弟的父母都外出工作,你為了不讓父母操心就沒對他們說,獨自一個人過來──結果完全猜錯了。要像夏洛克·福爾摩斯那樣還真不容易啊。”


    “──我的確是不想給他們添麻煩。”


    “這樣啊,不想給父母添麻煩是嗎──你的語氣聽起來好像很後悔已經給某人添了麻煩似的。你已經和朋友商量過,結果人家很擔心你是嗎?”


    “…………”


    關於這個問題,空空沒有回答。


    醫生也沒有多問,隻說了一聲“那就繼續吧”,然後接著問下一個問題。之後又繼續看了大約十分鍾──中間也包括一些空空認為‘不了解為什麽要問這種事情’,乍聽之下和他的煩惱毫無關係的問題(比方說‘你講話方式挺嚴肅的,是不是喜歡看書?’這類關於他興趣嗜好的問題)。他認為這應該是診斷上必要的問題,所以盡可能誠實以對。


    盡可能。


    3


    “我就從結論說起囉,空空小弟。”


    問診結束之後,瘦皮猴醫生對空空這麽說道,語氣相當輕鬆──空空判斷醫生這種語氣不是因為他不認真或是輕佻,而是因為他的問診對象是一個小孩,所以刻意避免說話語氣太過嚴肅沉重吧。


    空空當然不喜歡被人當成小孩子看待,不過他也沒有幼稚到把這種事拿出來講,至少他心裏是這麽認為,可是──


    誰知醫生接下來說的話根本完全就像在指著他的鼻子說‘你就是個小孩子’。


    “你之所以對那位學長抱持強烈的厭惡感,原因就是因為你和那位學長有一樣的想法。一直忍在心裏不敢說出口的話卻被那位學長毫不顧忌地說了出來,你看了一定很羨慕吧?”


    “…………”


    羨慕?


    空空倒吸一口氣。自己心中翻攪的這股難以言喻的感覺隻用這麽一句話就能說明嗎?因為他抽了一口氣,所以什麽話都答不了,還沒能做出任何反應──相對的,醫生繼續用相同的語氣說道:


    “關於‘巨聲悲鳴’這件事,其實你比任何人更不當一回事──就算你再怎麽費盡唇舌去說明,可是問題根本不在這裏。你對人口減少三分之一的事情一點感覺都沒有。在你的心中沒有存活下來的喜悅,對死難者也沒有一絲哀悼。而你對這件事懷有強烈的罪惡感,因為你明白自己的感覺……自己的無感無覺不見容於現代社會的倫理觀念。”


    “…………”


    “所以你很痛苦──照理來說自己應該要覺得悲傷難過,可是實際上卻不懂得如何悲傷難過,這讓你覺得很痛苦。社會道德觀與自己的感覺背道而馳、互相對立,讓你一直煩惱不已。可是那個學長還有整個世間到現在根本一點都不覺得痛苦,也沒有像你這樣煩惱,用很健全的心態原原本本地接納了‘巨聲悲鳴’這件事──你就是看不慣這一點。如果要用一句話說明現在你心中的心情,那就是‘為什麽隻有我要這麽煩惱’。”


    空空左思右想是不是該說些話反駁。


    可是在他煩惱該不該反駁的瞬間,立刻就得出不應該出言反駁的結論、而且他到這裏不是為了來賭氣的。


    還有──在這種情況下、有人當麵指出這一點的情況下自己還能想到這麽冷靜的結論,這同時也可以證明了醫生言之有理。


    “當空空小弟聽說和你很親的堂兄弟全家遇害的時候,還有麵對自己認識的人三分之一都死掉的現實,你的心把這些事都當成瑣碎常事了吧?就好比今天的天氣是晴或是雨,都當作現實的一部分吧?可是你的理性與心靈不同,明白‘這種場合應該要覺得傷心’、‘這時候應該要覺得難過’──你學習過為人處事的道理,而且也讀過書,懂得這些世故。因此知識與現實的差異才會讓你這麽痛苦。所以你最痛苦的時候應該就是在‘巨聲悲鳴’剛發生之後吧,甚至比現在還更難過。你是不是很羨慕其他人能夠打從心底為過世的朋友悲痛,真誠地沉浸在哀傷當中?是不是覺得自己沒辦法和世人一樣傷心哭泣,根本就是個冷酷無情的人,感到很痛苦呢?是不是覺得內疚得不得了呢?”


    “……是。”


    空空終於點點頭,做出像樣的反應。


    回想起當時,他到現在胸口還會悶痛。


    就在悲鳴傳來之後,周遭混亂得有如世界末日降臨一般。大亂當中,他身邊所有人──不論是大人還是小孩全都陷入哭泣、哀怨與混亂的時候,自己勉強裝出一副傷心的模樣。


    假裝為了堂兄弟的死而悲傷。


    假裝為了朋友的死而哭泣。


    或是假裝害怕這前所未有、衝擊全人類的危機──想到自己這種醜惡又罪孽深重的行為,他就覺得痛心疾首。


    就是因為這個原因。


    就是因為這個原因──所以那時候他完全不敢相信原本還在悲傷哭泣的人們一下子就回歸日常生活,‘和自己一樣’一點感覺都沒有,說笑嬉樂。


    他完全不敢相信那些人根本連裝都不裝,就這樣直接表現出來。


    他不敢相信。


    所以無法接受。


    “或許你還覺得世上很不公平,所以才會用這麽嚴厲的態度看待包括那位學長在內的整個世間;才會連點小玩笑都無法接受,心裏覺得他們不對。可是到頭來,你的想法其實就是惱羞成怒啊,空空小弟。你的人性問題以及倫理性煩惱都不是世間的責任。沒有道理因為你覺得痛苦難過,就要整個世間一起陪你痛苦難過啊。”


    “……說得也是。”


    對空空少年而言,真正被人這麽一說之後,他才愈來愈覺得這種邏輯‘合理正確’。半年前他厭惡自己對於‘巨聲悲鳴’造成的傷害‘一無所感’,可是現在的厭惡則是針對整個世間──所以他才不明白自己為什麽心懷不滿,到這家診所來就診。


    他覺得獲得了非常‘合理正確’的解答。


    原來是這樣啊。


    到頭來是自己不對。


    是自己的人性有問題啊。


    這樣一想,空空的心情有如雨過天青,一掃陰霾。好像這陣子一直壓在心上的大石頭忽然消失不見了。


    “我們把問診之後得到的結論整理一下吧──當然我不認為隻憑那麽簡短,不到一個小時的對話就能了解你的一切,所以你聽的時候當作一種參考意見就可以了。隻要空空小弟覺得‘不對’,那也許就是‘不對’的。就是這種程度而已。”


    “好,請你告訴我。”


    “真正折磨你內心的,其實是‘無關緊要’的心情──一種滿不在乎的心情。其實你比身邊任何人都更能接受這一切。哈哈,要是用‘接受’這種表現方式,聽起來好像是什麽值得稱道的事情似的。不過就像你自己強烈厭惡那種感覺一樣,那不全然是一件好事呢。”


    “……是的。”


    “就拿你那個關係很親密的堂兄弟死掉的事情來說:這不代表你們過去的友情是虛假的,絕對沒這回事。可是對你來說,那個堂兄弟是生是死都一樣。他活著,你們相處愉快。就算他死了,你們還是好兄弟。要是他活著,你還可以和他一起玩;他死了,就沒辦法一起玩。可是你們依然還是朋友──就是這種感覺。”


    這種說法雖然未免太過殘忍──一個醫生或許不應該用這種方式說話,可是空空對這一點毫無反應。不,他對毫無反應的自己深感羞恥。


    他心想這時候是不是必須要生氣、要情緒激動──他覺得不應該讓其他人用這種口氣說他的堂兄弟。可是空空隻是在心裏想,沒有付諸行動。這是因為他既沒有生氣,情緒也不激動。


    要是平常的話,他可能的確會‘假裝’──演出一副生氣又激動的模樣。


    可是現在對方正在解讀他的這種行為,就在此時此刻。


    “也可以說你這個少年對現實環境的適應力高得異常──就好比假如現在發生第二次‘巨聲悲鳴’,坐在你麵前的我當場死亡。你的第一個動作就是接受這一切,然後才不慌不忙地嚐試幫我急救。”


    醫生之後又補了一句話:或許就算死的是你自己,你也能坦然接受吧。這句話他隻是順帶一提,可是內容可不是那種能夠單純順帶一提的事情。


    自己的死亡,喪失性命。


    對這個十三歲的少年來說,他還想像不出死亡是怎麽一回事。比二十三歲的自己是什麽樣子更難想像。不,其實不分任何種類區別,空空根本沒辦法明確描繪出自己的未來──在他還是小學生的時候,曾經被老師出的作文習題中最老掉牙的題目‘將來的夢想’搞得七葷八素。


    那時候他百般煩惱,勉強寫下‘想要成為電視裏的變身英雄’。


    空空原本還以為這是一般小孩子都會有的夢想,應該還不錯。可是當時他已經五年級了,所以被全班同學笑得要死。同學都笑他難不成還想去當特攝片的替身演員嗎?


    他想這也無可厚非,所以就逆來順受,接受同學的嘲笑。


    逆來順受的能力非常卓越──就算有人這麽告訴他,他也不覺得有什麽好高興。空空聽醫生這麽一說之後想想過去。說得沒錯,老早之前自己就是這種人。


    “我們先不管你這種人格特質是什麽原因造成,不過問題──這裏所說的問題是指你自己認為的問題──問題不在於你的人格特質。你對於‘無所謂’的感覺極度深以為恥的心態才是真正的問題所在。”


    “…………”


    “應該可以這麽說。你對任何事都‘無所謂’,可是唯有一件事無法接受,那就是你自己。你對於能夠接受堂兄弟死訊的自己深感羞恥;對於能夠接受友人死訊的自己深感羞恥;對於連‘巨聲悲鳴’這種大事都能坦然接受的自己深感羞恥。其實你早就已經接受棒球社學長講那種話──嘴巴說無法原諒,可是實際上卻沒你自己說得那麽生氣。要不然你在描述的時候也不會幫學長說話了。”


    醫生這麽說道。他說話的語氣還是很直白,聽起來不太像在陳述診斷結果。


    “可是呢,深植在你心中的倫理觀念認為接受這一切‘是不對的’──所以你才會對‘巨聲悲鳴’以及學長有超乎尋常的厭惡感。因為你其實已經接受了,所以不得不裝出一副無法接受的樣子。還擔心自己的演技被人看穿,表現出來的行為舉止超乎尋常地拘泥於倫理道德,所以演技變得誇大。就是這麽一回事。”


    空空點頭,讓醫生這番話慢慢沁入自己心中。他確信對現在的自己來說,這是他最應該做的事。


    “不應該說輩份較高學長的壞話以及不容許這種玩笑。這兩種倫理觀念在你心中互相衝突,所以你剛才說話的時候才那麽含糊不清,好像嘴裏塞了什麽東西似的。我們也可以把你含糊不清的態度解釋成是一種不安與恐懼的表現吧。你很擔心‘我會不會總有一天闖出什麽大禍’,深受不安與恐懼的影響。你的心情就是‘這樣的我是不是一顆不定時炸彈’──害怕自己總有一天會犯下滔天大罪,或是傷害到某個親密的人。自己的感性似乎和周遭的人不一樣,會不會在不知不覺當中幹出‘缺乏常識的行為’──我說的對不對?”


    “……你說得對,就是這樣沒錯。”


    雖然空空肯定醫生的說法,可是本來在他內心裏其實沒有那麽真實的不安情緒,隻是隱隱約約有這種‘感覺’而已。如今聽到醫生用言語表達出來,才在自己的內心裏逐漸理出頭緒。


    新的發現接連不斷。


    這對少年空空來說真是一大快感。


    事實上空空覺得自己這個人比‘巨聲悲鳴’更加‘莫名其妙’。而這樣一個‘莫名其妙的東西’在別人的分析之下像剝洋蔥般一點一點剝開來,他當然覺得愉快。


    忽地,他連帶回想起一件事。


    空空是一般所謂‘矯正過的左撇子’──因為強製矯正對小孩子的人格形成有不良影響,所以最近似乎有些家長都不這麽做了,可是不曉得他的父母知不知道這件事,還是把原本慣用左手的空空矯正過來。


    所以空空是用右手拿鉛筆與筷子。


    可是因為投球或是使用剪刀之類的動作沒有矯正,所以這些行為還是使用左手。而且他在音樂課使用豎笛的時候也是右手在上麵。不隻這樣,他用粉筆在黑板上寫字或是用筆畫圖的時候也都是用左手。


    所以從整體來看,空空仍然還是‘左撇子’。可是既然用‘右手’拿日常生活中最常使用的‘鉛筆與筷子’,他一直很懷疑到底能不能說自己是個‘左撇子’。


    每當有人問他‘慣用哪隻手’,空空當然不得不說是‘左手’,可是這時候他就會覺得自己好像在說謊騙人。但是如果說‘我是用右手拿鉛筆與筷子,其他都是用左手’這樣解釋一長串,總覺得好像在找理由解釋似的。


    而且如果他這麽說的話,人家也會擅自以為‘喔,那就是兩隻手都能用囉’──事實上也不是這樣,真是誤會一場。因為沒有練過,所以他不會用左手用筆寫字,也不會拿筷子。


    換句話說,對空空來說‘慣用手’就是一種‘莫名其妙的東西’。他一直覺得很不可思議,為什麽大家都能自信滿滿地確定自己慣用哪隻手──他甚至每次一談到這個話題就覺得身體不舒服。明明不想說謊可是又說不出真相,帶給他奇大無比的壓力。


    可是有一天,空空偶然在某一本書上學到一個字叫作‘cross dominance’。他知道了像自己這種‘接受過矯正的左撇子’有這樣的稱呼──就算寫禿再多枝筆都不足以表達當時的感動。


    自己有個名字,有一種稱呼。


    空空不曾忘記那份感動──而現在他又體會到相同的感動了。


    因為醫生用這麽簡單易懂的方式分析他。


    他了解到原來自己就是這類型的東西。


    “空空小弟可能會覺得好像生活在一個風俗習慣都和自己不同的外國吧──因為從經驗上知道自己的價值觀與其他人有差別,所以不知不覺就會過度努力去配合人家。雖然入鄉就要隨俗,可是你明明是本地人,卻被隨俗這件事搞得七葷八素。裝出具有一般常識的模樣、裝出普通人的模樣──所以你無法忍受看見有人不遵守規矩。因為對你來說,有人不遵守規矩同時也代表‘規矩喪失意義’。”


    “規矩……也就是說不知道要怎麽樣才像一般人是嗎?就像是原本以為一加一等於二,結果有個人跑出來主張一加一等於七這樣──”


    “不是用算數,可能用這個社會來說明比較恰當。西元六四五年實行大化革新的‘年號’雖然難以藉由實際體會去了解,但是可以不管三七二十一硬記在腦裏。所以你才能主張‘西元六四五年發生大化革新’,就好像自己親眼看過一樣──可是如果這時候冒出來一個人一本正經地說‘大化革新在去年發生’,你一定會覺得搞不清楚狀況吧?不隻會搞不清楚狀況──說不定還會大發脾氣,覺得自己好像被否定了。”


    “與其說自己被否定……或許應該說會覺得‘出了問題被人點破’,而且還是一個非常丟臉的問題。就好像把月極停車場當成是月極公司的停車場那樣──可能我就是想抹去那種羞恥與尷尬,才會過分強烈地表達意見──”


    “嗯。如果你能輕易想出這種比喻的話,那要想到之後的結論應該也不難了吧。也就是說不論你再怎麽‘生氣’,照本宣科地遵從倫理觀感到‘厭惡’──可是世間的運作方式和你想的就是不一樣。月極停車場就隻是按月付費的停車場而已。”


    “醫生的意思是說我認知的倫理觀……應該說我在倫理道德課裏學到的東西,在現實世界中不存在嗎?”


    “存在,可是常常變動。人們一邊畏懼不曉得‘巨聲悲鳴’什麽時候又會再發生,一邊又能把他們畏懼的‘巨聲悲鳴’當成笑話。在為往生者哀悼的同時,又把往生者當成開玩笑的梗。這就是一般的人性,能夠包容兩種事物。”


    “可以包容兩種事物……?你是說可以一邊哀傷一邊歡笑嗎?不是假裝哀傷,也不是假裝歡笑?”


    “我的意思不是同時又悲傷又歡笑。我現在在說的是人類這種生物的雙重性。假設有個政治家在國會議事堂說錯話,不知曾幾何時政治人物說錯話在這個國家已經變成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了……按照慣例,媒體會把他的失言抓出來痛批一頓。國民看到新聞也會不高興,可是那些不高興的國民和朋友交談的時候往往一樣也會說些‘不恰當’的話。‘在公共場合有些話不能說’這種注釋照理來說本來是不能當作理由的,因為那樣就代表可以私下說人壞話了。”


    “……也就是說像我對學長的發言感到不滿一樣是嗎?”


    “應該完全不一樣。一般來說這中間不會產生偷理上的矛盾。人們不會像你一樣苦惱──‘自己也做過一樣的事卻生別人的氣’和‘自己沒有做過所以生別人的氣’完全是兩碼子事。如果是那種‘很想但是沒動手’的情況,那就更不一樣。一般來說人們都不會想想自己的作為,對政治家失言這件事感到不滿。可是你的情況是‘自己費盡心力不這麽做,為什麽他隨隨便便就可以這麽做’,對此感到嫉妒。”


    “…………”


    “不是啦,我現在說的話單純隻是打比方,不是說你真的嫉妒政治家。你嫉妒的對象更廣泛。而且希望你明白一件事,我說‘不想想自己的作為’這句話沒有責備的意思。人生在世,撇下自己的作為不管是一種不可少的能力。你也應該加強這種能力喔,空空小弟。暫且就把這種能力改稱為自我肯定吧……你欠缺的就是這種自我肯定。我認為你對現實保持正麵的態度而且照單全收,可是對自己的看法太過負麵。應該不是‘可是’,而是‘所以’吧。”


    醫生說到這裏稍微停了一下,略略思索之後又繼續下去:


    “你可能把自己當成‘實際上不應該在這裏的人’吧,所以反而非常重視為人處世的規矩,不願意打破為人處世應該遵守的規律。你害怕打破規矩、違反規律之後會被逐出人群。你是不是認為被人識破真麵目之後會被趕出去呢?嗯?”


    他這樣說道。


    “……我沒有什麽真麵目。”


    空空一邊說一邊心想什麽真麵目,好像當真是變身英雄一樣。


    “隻是因為你重視規律,讓你更看清一個矛盾的事實。那就是其實自己身邊的人在平常生活中更常違反規律。首先你應該知道,所謂‘為人處世的規矩’是很有彈性的。我這樣說雖然和剛才的話互有矛盾,在國會議事堂講錯話固然會挨批,但是如果連同伴之間的對話都要套用這個規矩,那所有人都不能隨心所欲說話了。”


    “……是啊。”


    空空心想,輕易就能說出‘這樣說雖然和剛才的話互有矛盾’這句話,是否也算是人類這種生物的雙重性呢?


    “沒有哪個人一生從沒打破過規律,沒有哪個人一生從沒做過壞事、沒有人添過麻煩。任何人都會失敗,也會和別人起爭執。就算你為人再謹守倫理規範,那都是不可能的。那種夢想絕對無法實現。要是繼續用這種生活方式過下去,總有一天你的行為舉止會出問題,所以可以確定的是你最好趁現在先想辦法處理──可是呢,空空小弟……”


    說到這裏,醫生把眼鏡摘了下來。因為這個動作讓空空知道一件事:對了,原來這個人有戴眼鏡。他和醫生麵對麵,絲毫沒有懷疑為什麽先前都沒發現醫生有戴眼鏡。


    “如果你真的覺得很痛苦,那我認為這種症狀就應該治療,好減緩你的痛苦。可是就我個人來看,你這種性格沒那麽糟糕。我認為世間之所以這麽快就從‘巨聲悲鳴’的傷害振作起來,就是因為世界的‘上層’有很多這種性格的人。在那場悲劇當中,應該的確有些人沒有沉浸在悲傷,早早展開行動好讓世界重新振作起來。應該的確有些人心中沒有一絲動搖,就和平常一樣活動。我一開始也說過了,要不是這樣,人類不可能這麽輕易就從那場悲劇裏重新站起來;都死了二十億人口,不可能這麽容易就回歸日常生活。那時候一定有些人──那些人用機械性、係統性的方式行動,拯救了世界。他們沒有向善心人士那樣傷心消沉,是一群像英雄般的人物。”


    “你是說……英雄嗎?”


    “把他們稱為英雄,對你這種年紀的男生比較容易了解吧。我在想,他們應該不是特別狠下心腸,而是原本就是鐵石心腸。說不定總有一天你也可以像他們那樣拯救世界喔。你也會成為一個英雄。”


    “……哈哈,那也不錯。”


    空空把醫生的話當成說笑,哈哈笑了兩聲。假裝笑了兩聲。


    “如果有機會當英雄的話,我還挺想當當看呢。”


    4


    最後診斷的結果是‘不需要持續複診’,空空便離開了診所──醫生沒有給他處方箋,隻是告訴他如果今後又因為想太多而身體不舒服的話隨時都可以再來看診,同時還給了他幾點建議。


    “不用想得那麽嚴重。空空小弟──其實有很多人都有像你這樣的煩惱。世間的價值觀與自己的價值觀有落差是常有的事──所以你也必須找到一個兩者兼顧……或者說找到一個妥協點才行。”


    就如同醫生所說的,他的煩惱要說常見或許的確很常見,或許根本用不著特地跑到醫院來就能解決──就算不去解決,隻是這樣煩惱一輩子的話,或許也不過如此而已。


    如果要說這是青春期心理潔癖的表現,可能就是這麽一回事。也可以說因為他多讀了點書,發現了原本根本不用特意去察覺的自我矛盾,就此陷入了這種單純的自我矛盾當中吧。


    用一句話來說就是‘想太多’。


    這個問題或許隻用這句話就能解決──所以少年覺得診斷結果說‘不需要複診’是非常正常、非常妥切的結論。


    可是實際上,為他診斷的瘦皮猴醫生──饑皿木診所的所長饑皿木鰻博士可一點都不這麽想。他完全不認為這個問題有什麽‘或許’可言。


    身為醫生,饑皿木鰻博士的確做了他該做的診斷,也一如往常以真誠的態度麵對患者,隻是在最重要的事情上他撒了謊。不,那應該不算撒謊。至少他自認為已經守住心目中那條身為醫者必須堅持的底線。


    而且虧他有臉對空空少年說什麽隨時都可以再來。


    因為不管今後事情如何發展──


    那個少年都沒辦法再回來複診了。


    “喂?是我,我是饑皿木。”


    空空回去之後,饑皿木博士打了一通電話。那是一通內容完全加密的電話,電話線也不是一間小鎮診所本來所該有的線路。可是乍看之下那隻不過像是一具設計拙劣的固定電話而已。


    “嗯,是。我發現一個符合資格的人,所以和你們聯絡。是,我認為非常有希望。我也做很久了,還是第一次看到那種對象。雖然不敢打包票,可是那說不定是這個世上獨一無二的才能。以我的權責沒辦法說更多,之後的判斷就交給你們那邊了──我看看,住址是──”


    5


    出於單純的偶然之下,就在饑皿木博士打電話到某處的同時,空空空也正好在講電話。從診所回家的半途上,他一邊走在夜晚的街道一邊用上中學時父母買給他的手機通話。


    電話另一頭的人就是介紹他來饑皿木診所的朋友。


    而且對方不是一般的朋友。


    因為那個女孩花屋瀟是空空小學時期在少年棒球隊的學姊,兩個人還曾經互相爭奪同一個位置,說來就是他的競爭對手──所以沒辦法用朋友兩個字去形容她,是一個不太容易定位的對象。倒是女方從以前就直率地稱呼空空為‘摯友’或‘知心好友’,完全感覺不出來兩人之間年齡性別的差異或有任何隔閡。


    “看得怎麽樣?饑皿木醫生說什麽?”


    “嗯,還好啦……我得到很多建議,感覺好很多了。”


    空空當然不願意把診斷的細節钜細靡遺告訴花屋,所以用曖昧的言語含糊帶過去。可是他沒有忘記要道謝。空空很清楚,這種時候一定要向人家說謝謝。有一句話說禮貌不分親疏,自己連這種如諺語般的規律都遵從,正是如剛才醫生點出的毛病。可是現在這個場合還是應該要道謝才對。


    受人照顧就要道謝。


    這是天經地義的規矩。


    “謝謝你,花屋。雖然我覺得沒有嚴重到要去看醫生,可是去看過之後感覺爽快多了。”


    “這樣啊,那就好了。你有時候會鑽牛角尖,我一直很擔心呢。是不是因為上私立國中,所以精神太緊張了?你那裏的棒球社好像很嚴格喔。”


    就空空的角度來看,花屋這番話有點搞錯重點。不過這也怪不得人家,因為空空完全沒有把實際的狀況告訴她──是花屋之前在聊天的時候發現空空的態度怪怪的。


    恐怕花屋隻是認為‘空空在棒球社發生什麽問題’──她推薦空空去饑皿木診所的時候,應該完全沒想到空空從以前就有一個煩惱,而且這個煩惱還因為‘巨聲悲鳴’浮上台麵。不過她推薦的診所的確療效奇佳。


    真不愧是‘摯友’。


    雖然空空很懊悔先前惹得她操心,但還是打從心裏感到敬佩。


    仔細回想起來,花屋從小學時代就是一個直覺敏銳的學姊──而且球隊的位置爭奪戰最後還是空空輸了,不過最清楚爭輸原因不光隻是因為年資輩分的人就是空空自己。


    所以當空空聽說她升上公立國中之後似乎不再打棒球的時候,隱隱覺得有些失望──因為在他內心某處毫不懷疑地認為隻要再過一年自己也升上國中之後,一定有機會和她以比賽對手的身分再度交手。


    那時候空空甚至很不高興地以為‘棒球對花屋學姊來說這麽沒價值嗎,隨隨便便就能放棄’──可是現在他認為自己放棄的時候一定也是說斷就斷,當時的不滿說不定也隻為了掩飾,故意誇張地演出憤怒情緒而已。


    所謂的‘現在’其實就是指此時此刻。


    ……可是撇開這一點不說,等到真的上了國中之後,空空也漸漸發現中學棒球的一些問題,所以他也反省自己,花屋絕對不是‘隨隨便便放棄’棒球的。


    無論如何,他和花屋在少年棒球隊同為隊友時所就讀的小學就不同校,如今就讀於私立國中的空空與花屋在生活上更是沒有任何交集,不過奇怪的是,兩人的關係並沒有因此中斷。


    ‘摯友’或是‘交心好友’之類的稱呼讓空空覺得很別扭,而且想起過去兩人彼此競爭的時候也讓他心裏五味雜陳,可是空空覺得他們果然還是算是朋友。


    “可是花屋,你怎麽會認識那位醫生?他說話挺直來直往的……該怎麽說呢,感覺和一般醫生不一樣。”


    花屋的年紀比較大,可是空空和她說話的時候並沒有用敬語。空空對年長或是輩分高的人一直都表現地恭敬有禮,至少他很努力表現出恭敬有禮的態度,不過花屋反倒是不喜歡這種‘見外生疏’的感覺。之後雖然空空多少還是覺得有些不道德,好像在做什麽壞事似的,可是他仍然盡可能用對等的感覺與花屋說話。


    和一般對話不同的感覺。


    雖然空空剛才說“一般醫生”,可是他也不是很清楚一般醫生該是什麽樣子,所以多多少少也覺得說不定饑皿木醫生那樣才是正確的看診方式。不過想來想去,他還是覺得應該不是。


    “啊啊……這個嘛,饑皿木醫生啊。那個醫生他呀,去年曾經以非正職員工的身分受雇在我們國中工作,也就是所謂的school counselor。”


    “school counselor……”


    “用日文來說就是校園心理師喔。”


    花屋好像在炫耀自己的常識般這麽說道。可是她說錯了。school counselor與校園心理師絕不是同義詞。隻是空空自己也沒有這方麵的常識,隻說了一聲‘是這樣嗎’,把校園心理師當成school counselor的翻譯,不以為異。反正這點小問題也還不至於打斷兩人的對話。


    “你想想看‘巨聲悲鳴’發生之後的事情。學校認為那樣淒慘的事件會給孩子們留下嚴重的心理創傷,所以他就派到我們學校來了。我也曾經找他諮詢過……那時候覺得心裏好像一掃陰霾,感覺變得輕鬆許多。”


    “喔……”


    花屋也曾經體會過和空空一樣的感覺,那種‘放鬆’的感覺嗎?


    那也難怪她那麽強力推薦空空去饑皿木診所看病了。


    “不隻是我,所有人都覺得好像被那個醫生‘拉了一把’──雖然他這個醫生怪怪的,不過感覺是個好醫生。我真的很慶幸有他來當我們的學校心理師。現在他已經沒有來學校了,可是我到現在就算沒什麽煩惱還是會去診所找他,就是想和醫生他說說話。”


    “……這樣不會打擾到人家嗎?”


    空空話才說出口,就認為‘這種說法或許太過講究倫理道德’,心裏有了自覺。先前饑皿木博士才告誡過他‘暫且不管之後照怎麽做,最重要的是你必須要“有所自覺”’──


    “這、這個嘛,或許的確有打擾到他,可是這也代表我很感謝他呀。”


    花屋把空空的話當真,有些焦急地說道。


    “而且事實上你不也覺得心情放鬆許多了嗎?”


    “嗯,是啊……謝謝你。”


    空空又重新向花屋道謝,他覺得似乎有必要這麽說。


    “多虧你的建議,明天開始我又能繼續打棒球了。”


    “那、那就好。我希望你能繼續努力。”


    “別老是要我努力,你自己也要加油啊,花屋。就算不打棒球了,其他還有很多事情要努力去做,不是嗎?”


    “哈哈,說得也是。”


    然後花屋告訴空空以後再聯絡,就把電話掛了。


    空空覺得花屋似乎有些急著掛電話,說不定她現在正在忙別的事。其實空空自己也在回家的半路上,沒打算要講多久。隻是他本來還想再多說說話,所以感覺有些掃興。


    花屋瀟。


    因為空空沒有刻意去問,所以他不了解──他不了解花屋身旁少掉的‘三分之一’是哪些人。‘巨聲悲鳴’發生的時候正好她已經升上國中,而自己還是小學生──也就是彼此距離最遙遠的時期。


    空空自己也沒有把堂兄弟一家死光的事情告訴花屋。地球上的所有人類全都因為‘巨聲悲鳴’而受害,沒有一個例外──像這種比較‘誰比我更慘’的行為一點意義都沒有。


    至少空空是這樣認為的。


    可是就算明知沒有意義,或許還是應該提一提吧。大家都會談這種事嗎?空空隻確定這次是饑皿木博士幫助他擺脫煩惱,還有是花屋把這位醫生介紹給他──可是當花屋受到饑皿木救助的時候,他和那件事完全沒有任何關係。


    不過這也不代表他有什麽感受。


    空空對這件事依然一點感覺都沒有──他認為自己必須要有某種感覺,可是像這種情況下,他實在不知道到底該對什麽事有什麽感受。


    空空心想總之先回家去,找一本能夠解答這個問題的書來看看。可是隨後又轉了個念頭,覺得還是不要再這麽做了──診所距離他家很遠,所以等會兒還得坐公車才行。


    空空把問題先拋諸腦後,心想要不要用跑的,免得趕不上公車──就在他一邊這麽想,把折疊式手機蓋上,正要放回口袋裏的時候──


    “小弟弟……前麵那位小弟。”


    有人從空空背後出聲叫他。


    空空回頭一看,眼前有個劍道社的人。


    不對,其實空空不知道對方是不是劍道社的人,隻是他這麽認為而已。說不定那人不是參加學校的社團活動,隻是在劍道道場上課。總之那是一位劍道少女。那人一身深藍色褲裙配白色上衣,穿著極其普通的劍道服。長長的竹刀袋放在肩膀上,竹刀前端還吊著道服袋。


    看起來儼然就是個劍道少女。


    那個女孩身上有種奇妙的古典風味,再加上她的打扮,空空甚至覺得她站在柏油地麵上看起來很不自然。雖說是少女,可是那女孩比花屋更年長,大概是高中生年紀──對於剛升上國中的空空來說,女高中生已經和成人沒兩樣了。


    所以聽到對方突然出聲叫他,空空感到有些畏懼。


    他以為那人要來找麻煩──是因為覺得自己一邊走路一邊和花屋講電話的聲音太吵了嗎?可是他不覺得自己剛才說話的聲音有多大聲啊……


    可是實際上並不是他想的那樣。


    劍道少女叫住他似乎不是要找碴。


    “啊……不好意思,打擾一下……我有件事要麻煩你,有件事要拜托你。方便的話,可不可以借你的手機用用?”


    劍道少女指著空空手上的手機、指著他正要放進口袋裏的手機,用一種與外貌印象完全不同,就某種意義上頗令人意外、感覺似乎有些少根筋、和緩、不疾不徐又悠然的語氣說道。


    “我必須盡快打通電話到某個地方去,可是這附近找不到公用電話……我隻要一分鍾就講完了,拜托你。”


    “喔、喔……我明白了,你請用。”


    空空聽從劍道少女的請求,把手機遞給她。少女用沒有拿竹刀的手接過手機。空空對於把手機借給素昧平生的人……就算不是素昧平生,對於把手機借給他人這件事心裏當然多少有些抗拒,可是因為那個女孩態度非常自然,就好像在問哪裏有便利商店似地開口拜托他,空空不經意之下就答應了。他心裏還在想‘現在這時代,這個女生沒有手機嗎?不過她的確有一種古典的氣息’。


    “嗯,謝謝你。”


    劍道少女話還沒說完,迅速按下十一個號碼,把空空的手機放到耳邊。


    “喂,是我。啊,是的。嗯……我是劍藤(kendou),已經到達目的地了……是、是、是。嗯,我知道啦,不用說那麽多遍。我會的。是,這支電話是借的。向人借來的,真的是向人借來的。沒有問題……我一個人不會有什麽事的。現在正在執行……不會耽擱啦。那就這樣,我掛電話囉。”


    少女似乎想要謹守她告訴空空一分鍾講完的承諾,說話語氣雖然還是一樣悠閑,但還是像這樣早早把事情說完。


    “還你。”


    她這麽說道,把講完的電話遞還給空空。


    可是這時候空空心裏卻在想另一件事。


    kendou?那女孩剛才講電話的時候好像自稱叫kendou?


    是劍道(kendou)嗎?這是名字?還是外號?


    空空心想說不定是自己聽錯了。這個看起來一副劍道少女模樣的女孩怎麽可能人如其名,就叫做劍道呢?可是少女彷佛把空空這個想法給推翻似的──


    “不好意思現在才自我介紹。我叫作劍藤犬個(kendou kenka),就住在這附近。”


    ──主動報上姓名。


    她直接抓著空空原本要拿回手機、沒有多想就伸出去的手,緊緊握住。因為空空伸出去的是他慣用的左手,所以雙方變成都用左手在握手。


    這麽說來,這個劍道少女──劍藤在講電話的時候也是用左手拿手機。不過與其說她是左撇子,或許是因為她的右手正抱著竹刀袋吧。


    不管她是不是左撇子,可是在禮貌上與對方用左手握手相當於敵對的行為。縱使兩人之間隔著手機,對空空來說仍然是難以忍受的痛苦。


    可是他才剛下定決心今後要忍住這種痛苦、要努力不把這種事當成苦事,所以沒有把對方的手甩開。不對,就算空空沒有下這種決心,他當然也不會這麽做。


    “你真的幫了我大忙……應該是吧……”


    不知為何,劍藤這句道謝說得有些曖昧。空空覺得很不可思議,為什麽這個人不曉得自己的問題有沒有解決。可是他也不覺得奇怪到非得問個水落石出。隻是認為天底下也有這種事吧。他自己隨便想個理由解釋,說不定這通電話非打不可,隻是這個女孩不太想打吧。


    “請務必讓我向你致謝……呃,你叫什麽名字?”


    “名字?我叫空空空。”


    “sorakara kuu。”


    劍藤把空空的全名念了一遍,聽起來隻是把空空告訴她的字重複照念而已──空空認為她肯定想不到漢字怎麽寫。說不定以為這是一篇叫做‘從天空開始吃起’的文章、還覺得這篇文章怎麽這麽嚇人呢。


    所以他打算接著繼續說明漢字怎麽寫──可是在他開口之前……


    “謝謝你囉,空空小弟。”


    ……就被劍藤先堵住了嘴,想說也不能說了。


    現在這個情況下,所謂被堵住嘴是比較文藝的表現,如果要用更直接、或者幹脆用更赤裸裸的說法描述,那就是空空被劍藤吻了──劍藤比第二性征尚未顯現的空空還高了大約十公分,所以她還得曲膝彎腰。


    “…………?”


    就像這樣。


    空空一時之間還搞不清楚發生了什麽事。


    他不太明白劍藤對自己做了什麽。


    饑皿木博士之前診斷空空對於現實的接受程度很高,而空空自己也深有同感。可是唯獨現在,空空很懷疑那個醫生的診斷到底對不對──因為他實在不能理解此時此刻到底發生什麽事。


    現在發生的事毫無現實感。


    不對,他知道現實是什麽狀況。


    一個素未謀麵、第一次見到的劍道服大姊姊用她的嘴唇與自己的嘴唇碰在一起──這就是現實。


    他知道這是所謂的接吻。


    可是這當然是他的第一次經驗。


    “……唏……嗦……”


    可是與他接吻的劍藤好像在進行一項駕輕就熟的工作,麵不改色地與空空長吻,彷佛正在盡情品嚐動彈不得的空空。


    這裏是從饑皿木診所通往公車站的一般道路。


    整件事雖然就發生在住宅區的正中央──路燈就像聚光燈一樣照在他們兩人的身上,可是周遭完全沒有人看到。


    “…………!”


    當空空好不容易終於理解現在狀況的時候,劍藤正好也放開他的嘴唇,宛如早就看準了他回神的時機。而且就在空空做出下一步的反應之前──


    “致謝結束。”


    劍藤說了這麽一句短短的宣言。


    這句結尾太簡潔有力,搞得空空一頭霧水──與其說是一頭霧水,不如說他真正麵臨自己的內在感覺與外在世界之間的差距與矛盾。


    什麽?一般情形會這樣嗎?


    隻是出借手機而已,這世上的女孩子就會以吻相報嗎?對男生來說接吻當然是一件很寶貴的物事,對女生來說不應該更是珍惜嗎?還是說這隻是小孩子幼稚的幻想,其實接吻隻是一般互不相欠的物物交換而已──難道是自己搞錯,根本不應該為了這種事發牢騷?是自己的想法太老古板了嗎?


    說不定這時候他應該說一句類似‘多謝招待’的話才是正確的反應嗎?


    看到劍藤挺起上半身,把原先像是拘捕犯人般緊握住的空空左手放開之後一臉無事的模樣,空空不禁這麽覺得──可是如果有人看到這個場麵,那個目擊者一定沒想到少年空空的心裏竟然為這種矛盾的情況所苦吧。


    不管他的內在如何思考、不管他的內心有何想法。


    現在的他看起來完全就像是一個對年長女性心動不已的少年吧──或許本人自認為表現地很冷靜,可是滿臉通紅、始終說不出一句話的空空怎麽看都像是一個純情的十三歲少年。


    “拜拜……如果有緣的話,我們以後再見吧……對了,有個問題必須先問問你。”


    說完之後,態度比空空從容太多的劍藤就要把他留在原地揚長而去。可是她突然露出一副想起什麽事情的模樣,對空空問道:


    “你聽過半年前發生的‘巨聲悲鳴’嗎?”


    “……那當然,我想應該沒有人沒聽過吧?”


    空空回答道。他回話的時候沒有結巴或許也算是奇跡了。


    再說對於現存的人類而言,這個問題實在太簡單,也找不出第二個答案。所以姑且不論有沒有結巴,這個問題的正確答案就擺在眼前,再怎麽樣也不可能答錯。


    不過這個問題隻是一個開頭,劍藤真正想問的似乎是接下來這件事。


    “聽起來是什麽感覺?”


    “什麽感覺?”


    空空覺得很疑惑,為什麽自己會和人談論這種事。這種事情適合在初吻之後討論嗎?還是說有誰規定在接吻之後必須得聊一聊關於悲鳴的話題?


    一頭霧水的空空開口回答。


    他很老實地回答。


    “聽起來感覺好像非常生氣。”


    “……這樣啊。”


    劍藤點點頭。


    從她點頭的動作看不出她問這個問題的意圖。


    “其實很多人這時候會回答‘那聲悲鳴聽起來很悲傷’。”


    “喔……”


    是這樣嗎?我都不知道。可是聽她這麽一說,空空也覺得似乎的確有這麽一回事,而且也認為這個說法沒錯。


    從字麵上來看,如果那道悲鳴聽起來不悲傷的話就不合理了。


    因為那聲叫聲很悲傷,所以才叫做悲鳴──‘高興的悲鳴’這句話在修辭上根本不成立,那隻不過是‘歡呼’的另一種說法而已。


    更遑論悲鳴根本不能拿來代替怒吼的意思。


    難不成自己又不小心搞錯了嗎?


    可是對空空來說,半年前那聲不知從何而來、延續二十三秒的悲鳴聽起來就是這種感覺。這就是他最真實、毫無加油添醋的感想。


    那天早上,就在他準備要去學校的時候──正在準備去參加競爭對手花屋已經離開,而他成為最高年級生之後略感沒勁的少年棒球隊晨練的時候,那段二十三秒鍾毫無預兆地發生了──


    空空忍耐著那道震耳欲聾的聲響,感覺好像有人一直對他說教似的。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空空在二十三秒鍾之內在口中道歉了二十三遍。可是他道歉的聲音被腦海中轟隆隆響的‘悲鳴’掩蓋過去,就連自己都聽不見。


    如今回想起來,那時候自己到底在向什麽道歉?


    他隻是因為被人罵了,所以才道歉嗎?因為他認為惹別人生氣就要道歉是‘天經地義的事’。


    “劍、劍藤姊姊你──”


    不知為何,空空總覺得叫對方的名字很難為情,一時之間還支吾了一下。可是他總算把口齒咬字調整過來,繼續問道:


    “你覺得聽起來是什麽感覺?那道悲鳴聲……”


    “不知道耶。就算你問我聽起來什麽感覺,我也答不上來。因為我沒聽見……”


    “咦?”


    沒聽見?她剛才說沒聽見?


    所有人類全都實際聽到過的那道‘巨聲悲鳴’──她沒聽見?


    “那是、什麽意──”


    “一定是因為我隻是半吊子,所以才聽不到吧。聽不到地球的悲鳴聲──”


    “地球的……?”


    “好了,這件事我們以後有機會再談。”


    語畢,劍藤轉身背對空空,換言之現在她已經言盡於此,而且也不想再說下去了。她就這樣頭也不回地往公車站相反的方向走去。


    她人雖然離開,可是並不是全力拔腿跑走,所以空空如果要追的話應該還是可以追得上──要是追上去的話,說不定就可以問出她剛才說的話是什麽意思,可是空空沒有這麽做。


    就算追上去了,所能做的事最多也隻是詢問劍藤,要是她不想說的話反正也是徒勞無功──再說她說的話肯定是謊言,根本連問都不用問。


    這世上不可能有人沒聽見那道‘巨聲悲鳴’。


    她多半隻是想說些奇言怪語、想提出與眾不同的主張而已──偶而會有這種人。


    雖然說偶而,可是仔細一想,‘巨聲悲鳴’剛發生之後,在電視上就常常看到這種人。


    隻要本人聲稱他沒聽到,誰也不能說他說謊(要說這是惡魔的證明,手法又不夠細膩),對於想要出名的人來說,再也找不到比那更容易的方法了──不過那種‘超現實’的主張很快就被淘汰了。


    那時候空空看著電視感到很憤慨,在人類遭此大劫的時候,怎麽會有人為了出名撒這種謊──他相信當時內心的感覺不是出自於嫉妒與羨慕。當然空空自己內心也不是沒有想要出名的不軌念頭……


    又或者如果是因為受到打擊喪失記憶的話就有這個可能。那道悲鳴就連正在睡覺的人都會驚醒,不可能有人沒聽見。可是有些人似乎無法‘接受’親人聽到悲鳴而死的事實,因而喪失‘巨聲悲鳴’發生前後的記憶。


    不過這種人絕對不會上電視。


    如果劍藤就是這種人的話──也難怪她會想知道那是‘什麽樣的悲鳴’,而且不顧空空是素未謀麵的陌生人(況且兩人才剛接過吻),沒頭沒腦地問他這種事。


    既然是這樣,那麽就算去詢問她、去逼問她也是沒有意義。


    不但沒有意義,而且還是沒有同理心。


    要用這種想法、這種理論性思考說明為什麽空空少年沒有去追那個劍道少女當然很容易──可是或許應該說是‘空空啞然無語地看著少女離開’才更符合現實情況。


    這是因為到最後空空始終紅著臉,即使少女已經離開,他仍然站在原地好一陣子動都不能動,就好像腳底在柏油路上生了根似的。


    6


    事實上原本還有機會的。


    這個名叫空空空的十三歲少年其實在這時候還有大好將來,還多得是機會能夠避免誤入歧途。雖然在他接受朋友的推薦走進饑皿木診所的時候就已經為時頗晚,不過他在那時候還沒錯失所有機會。可是他卻讓機會溜走了。


    空空絕不是那種被命運波及,無力抵抗命運狂瀾的可憐少年──麵對那個指使世界說‘汝當如此’的偉大意誌,一個凡人還能有多少選擇?更何況空空還是個小孩。可是姑且不論成功與否,至少空空少年還有辦法可以對抗命運。


    比方說劍道少女劍藤犬個打電話聯絡的人。空空隻要看看手機裏的通話紀錄,就能知道手機裏顯示的電話號碼──然後就會認為她形跡可疑,覺得可能有什麽問題而試著去調查那個電話號碼。


    當然就算空空去查號碼,憑他一個國中一年級學生的調查能力──不,就算用盡一般世間所知的任何調查能力也查不出任何蛛絲馬跡,可是至少能發現自己‘什麽都查不出來’的事實。


    那麽他隻要把這個事實當成線索,或許就能在當天和在大學擔任教授的父親商量,或是與學校同學交換情報──要是整件事發展到這個地步,說不定他就能改變所謂的‘命運潮流’。


    當然這種可能性很低,但可能畢竟還是可能。


    機會就是機會。


    所謂的幸運兒就是指絕對不會縱放這種機會的人。機會的種子其實俯拾即是──就看人能不能掌握得住。空空本來也有機會可以成為那種‘幸運兒’。


    ‘那時候真是好險。幸好有發現不對勁,真是幸運。’


    他本來或許能夠像那樣回憶今天的邂逅。


    可是最後空空沒有任何動作。


    他沒有采取任何行動去掌握幸運。


    對於劍藤犬個這個看起來就有問題的少女,就算再急應該也不會向路上的行人借用電話,主動獻吻還說是致謝。對於這個很有問題的人物,空空沒有采取任何行動。


    空空在路旁呆站了一陣之後忽然回神,匆匆趕往公車站,搭上正好到站的公車之後,在離家最近的車站下了車。回到家裏若無其事地吃飯、寫功課、和弟弟們玩耍,然後洗澡睡覺。那時候他臉上的赤紅當然已經退了。


    沒什麽值得一提的大事。


    也就是他把現實──


    當成這麽一回事了。


    他想這世上也是有那種人、也是有這種事。


    接納了原本不該接納的事情。


    所以這麽說雖然很殘酷,可是接下來降臨在空空頭上的可怕災難有一部分也是他自己咎由自取。


    因為他認為這種事就是現實──所以這種事真的變成現實了。


    他已經在現實蓋下了承認章。


    所謂的故事應該寓教於事,如果想法是一種真理,那麽這個以空空少年為主角的故事給大家什麽教訓就已經非常清楚了。


    那就是──


    ‘留意甜言蜜語與夜路小徑’。


    7


    第二天空空向學校請了假。


    他昨天才向從前的競爭對手花屋拍胸脯說‘明天開始又能繼續打棒球’,結果隔天就請假真是難堪莫名,可是身體不舒服,他也不能勉強。


    空空才剛入社,在這重要時期請假不參加社團的確不太好。可是根據自身的經驗,他很清楚在生病的時候──就是在這種時候,要是勉強身體硬是逞強的話,之後一定會後患無窮,反而要花更久的時間複原──不過話說回來,現在就算他想勉強自己也勉強不來。


    四十度的高燒可不是光憑氣力或氣勢就能克服的症狀──他的意識朦朧,連起身走路都很困難。


    母親懷疑他是不是得了流行性感冒。可是父親認為時期不對,應該不是流感。總之空空受到隔離,遠離兩個年幼的弟弟,獨自在自己的房間裏吃早餐。


    隻是他幾乎食不下咽。


    “…………”


    空空用意識朦朧的腦袋想著‘這樣簡直就像是因為初吻害臊到發燒一樣’。要真是如此,自己也未免太單純了吧。


    直到昨晚他的確還是對這件事心跳不已,可是等到晚上上床睡覺的時候轉念一想,又覺得自己好像受到某種奇恥大辱一般。


    雖然他不像一般少女對初吻懷著美夢,也不認為自己有什麽幻想。可是就算這樣,他也不想在從診所回家的路上被一個陌生人‘強吻’。這樣一想,事發當時‘倉卒又缺乏情調’,對他而言是相當令人失望的體驗。


    所以以空空的感覺來看,不能說他發燒是因為害臊與單純的童心,應該是內心熊熊燃燒的怒火導致他發燒的,這種假設他才比較能接受──當然就算真的空空很生氣,他還是不打算做出任何反應。


    空空已經接受‘這世上也有這種人’了──就是因為他已經接受,所以他不會因為必須感到憤怒的義務感而發燒……要是用饑皿木博士說過的話,也就是說因為‘過度的演技’而發燒──這種不直接而且又是過度解釋的答案在這種情況下並不存在。


    有更實際的解答。


    不過空空以帶病之身想到‘原因會不會是昨天那個吻’,這個想法本身雖不中亦不遠矣──就算還不到滿分一百,但是也有六十分及格了。


    可是就算有六十分及格。


    那又怎麽樣?


    父親去上班、兩個弟弟也拿著書包到上學路隊的集合地點之後,母親來到空空的房間,問他要不要去醫院。


    他已經高燒四十度了,當然知道最好去給醫生看一看。可是昨天才去過醫院(他瞞著父母,沒說去過饑皿木診所),今天又去看醫生,心裏總是不太情願。


    這世上沒有哪個小孩子喜歡往醫院跑。


    昨天去饑皿木診所的時候也是抱著相當大的覺悟下定決心(還有花屋的強力推薦)才去的──他實在不想連續兩天看醫生。


    “就算去了,醫生也隻會開退燒藥給我而已……我隻是個小孩子,他們不會給我開克流感的。今天我比較想好好睡一覺,還是別去醫院了。”


    空空找了一個藉口說‘看看情況’,這麽對母親說道。站在母親的立場當然擔心,似乎希望他去醫院一趟,可是最後還是尊重空空想要‘好好睡覺’的意思。


    “都是因為你老是玩棒球才會生病的。”


    “哈哈,你說什麽啊。一點都不合邏輯。”


    “你這孩子,還學爸爸說什麽邏輯呢。”


    “有運動的話,身體應該會更健康。而且我是體育保送入學的,當然老是打棒球啊。”


    “你說得也沒錯,可是不要太勉強身體喔。”


    “嗯,我知道。我不會的。”


    乍看之下母子倆是在對話,可是這隻是空空反射性、機械性地在回應母親對他說的話而已,意識朦朧的他這時候幾乎是不經思考在說話,就連自己說了些什麽、甚至與誰說話都不太清楚。


    “那媽媽就在一樓,有什麽事就叫我。要保重身子喔。”


    聽到媽媽這麽說之後──


    “嗯,我知道了。”


    空空隻是這樣回答,可是他其實什麽都沒聽進去。


    雖然什麽都沒聽見,但對空空來說這是他和母親最後一次對話。


    至於和父親與兩個弟弟最後說了什麽話,他則是毫無印象。


    8


    身體不舒服的時候常常都會作惡夢,就連這時候的空空也不例外──當他滿身大汗醒來的時候,已經忘了剛才作什麽樣的夢。那場惡夢大致是這種內容:


    夢中的空空空是一個在公園看書的老人。他的四周一片綠意盎然,天空蔚藍、燦爛的陽光普照。眼前可能有一麵湖,說不定他還在望著那清澈的湖水出神呢。


    雖然周遭的風景非常健康,可是夢中的主角,也就是這個老人卻很不健康他不是生病,而是身子骨虛弱。


    比方說他雖然在看書,可是雙眼昏花、看字不清,同一行字反覆看了好幾遍──就在他辛苦讀書的時候,不知從哪裏飛來一隻蟲子停在書上,害他看不到那個字。


    就算一個字看不到應該還是可以串起整句文意,可是不知為何,那個字被擋住竟然使得他完全看不懂整本書在說什麽內容──老人搖晃書本,想辦法要把蟲子趕跑。


    可是那隻蟲子似乎用節足的足尖刺進紙片當中,怎麽樣都不從書上飛走──蟲子的形狀醜惡,外型看起來肯定是令人心生不快的害蟲。老人無法容忍這種害蟲竟然害他沒辦法好好看書。


    所以他啪地一聲把書本暗上。


    蟲子爛了。


    被書壓爛了。


    可是其實那隻被壓爛的蟲子才是空空──他就是夢到這裏突然驚醒的。


    那是一場非常莫名其妙的惡夢,就算記得內容,大概也很難從中發現什麽暗示吧。而且他醒來的這時候‘一切都已經結束了’,所以就算想把這場惡夢當成是預知夢也為時已晚了。


    空空看向掛在牆上的時鍾,他不是要確認是不是已經為時已晚,隻是不經意地看了看而已。時鍾指出的時間是七點半。七點半?


    空空一瞬間還差點以為是早上七點半(他還想糟糕,遲到了!)不過奇怪的是窗外一片黑暗。雖然是質地較厚的遮光窗簾,可是應該沒辦法完全把光線擋住才對。


    也就是說現在是晚上七點半。


    空空摸索自己的記憶,最後他還清醒的時候是早上快九點,所以自己似乎睡了將近十一個小時。他記得母親好像說過吃午餐的時候會來叫人。可能是因為他睡太熟了,所以沒叫醒他吧。


    空空雖然才剛睡醒,可是早餐的時候吃不太下,所以現在覺得饑腸轆轆。也可以說他的肚子已經在咕嚕咕嚕叫了。


    “…………?”


    覺得餓?肚子咕嚕咕嚕叫?空空從這些感覺發現自己的身體狀況已經好很多了。雖然他渾身上下大汗淋漓,不隻睡衣濕透,就連床鋪都有些沾濕。可是想到早上的時候還難過到毫無食欲,現在他的身體已經複原非常多了。


    睡個一天就能退燒,果然不是什麽流行性感冒……可是就算是一般的感冒,突然好得這麽快也挺奇怪的。


    不過奇怪歸奇怪,既然都已經好了想太多也沒用──應該說這場病自動治好真的是萬幸。空空診斷自己的身體,就算為了休養明天沒辦法參加社團活動,後天開始應該就可以像往常一樣打棒球了。


    他走下床,心想先吃點東西再說。


    空空家大致習慣在晚上七點半左右吃晚餐──自從上了國中之後,空空常常因為社團活動晚歸,沒辦法和家人一起用餐,讓他覺得很過意不去(他認為必須覺得過意不去)。雖然這不算什麽不幸中的大幸,可是多虧這場病,應該又能重現一家子共進晚餐的和樂畫麵了。


    他是這麽認為的。


    雖然他這麽認為,可是實際上並沒有重現──全家共進晚餐的畫麵沒有重現。因為他已經完全遲了一步。


    因為空空踩著大病初愈、還有些不穩的腳步下了樓梯走進飯廳的時候,等著他的是──比平時還要更早吃完晚餐的雙親與弟弟。


    這種傻不愣登的敘事圈套當然不存在。


    他們已經死了。父親母親弟弟,四個人都死了。


    被殺害而死。


    還有一個身穿劍道服的少女兩手提著一把沾滿鮮血、濕淋淋的大太刀,腳下穿著鞋子就站在餐桌上──現實狀況比惡夢還更像惡夢。


    “嗨,空空小弟。”


    少女──劍藤犬個這麽說道,臉上一點笑意也沒有。


    “我們又見麵了。”


    9


    劍道少女這四個字的表現方式嚴格說起來似乎不太正確──竹刀袋就掉在飯廳的角落,就在打開門旁邊的地方(仔細一看,竹刀袋上有姓名欄位,繡著‘劍藤’兩個字。事後回想起來,這個刺繡簡直就是個不好笑的玩笑),袋子裏裝的好像是真刀而不是竹劍。


    在餐桌上──劍藤的褲裙衣帶上插著劍柄,兩手如輕捧般握住的是一柄不知該如何形容……給少女拿在手中稍嫌太長又太沉的大太刀,厚重到甚至可以用暴力來形容。


    和漫畫或動畫中看到的單薄日本刀完全不同。


    那件凶器讓人感覺充滿破壞力,而不是削鐵如泥的鋒利印象。


    在使用竹劍的劍道當中,攻擊的時候不是‘劈斬’而是稱作‘擊打’──這柄閃耀著詭異刀光的大太刀說不定更適合這種說法。


    毆打、擊打、襲打。


    一把用來擊毀對象的──刀。


    空空隻是憑直覺這麽想而已。他當然不知道少女手中大太刀的劍柄上就刻著‘破壞丸’三個字,完全符合他的印象。而且他也不知道其實‘破壞丸’一點都不鈍。


    隻要看看他的家人就知道了。


    隻要看看家人的屍骸──殘骸就知道了。


    最像樣的──用這種形容也很不恰當──屍首當中型態保持最完整的,是空空擔任大學教授的父親──那模樣簡直就像在漫畫裏看到的一樣。


    整個身體從腦門被劈成左右兩半──還維持原本的坐姿坐在椅子上。所幸他的臉上麵無表情,說好聽一點就是死相如生前般安詳,彷佛根本不知道自己已經被劈開了。可是不管表情再安詳,分成兩半的人體看起來就是很詭異。內髒全都溢流出來,雖然斷麵就像漫畫裏畫的一樣平整,可是從切斷處飄散出來的異味也是漫畫完全無法呈現的。


    相比之下,母親雖然已經不留原型,但還不至於異味橫流。對於生前很挑剔香水的母親來說或許是一個值得高興的好消息(少年空空倒覺得母親香水的氣味也算是一種異味)。母親的被害情況不是直向,而是被縱向切開──而且來來去去就隻切頭部而已。請大家想像一下在三明治或是沙拉上,用切蛋器橫向切片的雞蛋應該就能明白了。母親的身體……屍體也隨意坐在椅子上,切成片狀的頭部散落在身旁。應該是偶然而非故意的吧,被切開的其中一片頭顱正好掉在餐桌上。它就在餐桌上,而且還是在一個大盤子上,可是軟綿綿的腦槳怎麽看都不像食材料理,倒像是淋在漢堡肉上的白色醬汁。


    至於兩個小弟,也隻能說難以區分了。所謂難以區分是指分不清誰是誰──就連他們到底是用什麽方法、用什麽程序被斬殺也不清楚。兩人被細細地切成肉泥,怎麽樣也無法保持姿勢坐在椅子上,所有殘骸都掉落在地板上。如果也用食物來形容這堆殘骸的話,就像是飯後甜點的果凍或布丁從高處掉在地上一樣。雖然沒有完全爛掉,但是這幅光景非常適合‘啪擦’一聲的效果音,彷佛隻要豎起耳朵就能聽見。斑斑汙漬十之八九會殘留在絨毛地毯上,恐怕比墨汁還難清洗吧。血腥味比惡臭味更刺鼻。空空完全無法相信他們那小小的身體裏竟然裝了這麽多鮮血。


    說到這裏,關於他們四人的死狀諸如此類地描寫了落落長,可是空空在第一印象想到的四字成語應該更能具體形容現在飯廳裏的情況吧。


    人間地獄。


    就是這麽一回事。


    “還好趕上了。”


    站在餐桌上的劍藤說道──她看著打開房門呆站在原地的空空,把甩去鮮血的刀收入刀鞘之後這麽說道。她收刀入鞘的時候看起來似乎費了一番功夫。可是有這種事嗎?親手造成此等慘劇的人竟然不善用刀……


    “嗯?”


    劍藤好像注意到空空的視線──


    “啊,我很擅長拔刀,但是不太會收刀啦……”


    然後好像在為自己辯白似地如此說道。


    她一邊說,臉上還一邊露出害臊的笑容──害臊的笑容?害臊?


    在這種狀況下,她到底是為了什麽事害臊──在這種鮮血淋漓的情況下──就在這時候,空空注意到一件事。在這種到處都滿是鮮血的情況下,站在餐桌的少女身上自然是毫發無傷,可是她那一身劍道服竟然連一滴血都沒濺到。


    或許可以這麽說吧。


    她擅長的──不是隻有拔刀而已。


    “還好趕上了,真的隻差一點點。”


    這是劍藤第二次口稱‘還好趕上了’這句話──她到底趕上了什麽?哪有什麽趕上趕不上的問題,像這種無可挽救的狀況根本就是世間少有了……


    空空根本就沒來得及趕上……


    “劍藤姊,你在說什麽事趕上了?”


    所以他把內心的想法如實問出來,不自覺地問了出來。等到他問出口之後才驚覺‘糟糕’。他不小心問出來了。可是衝口而出的話已經收不回。


    聽到空空這麽一問,劍藤一時之間還愣了愣。


    “我說的趕上是指來得及在你起來之前完成任務喔,空空小弟。”


    但她還是老老實實向空空說明。


    接著劍藤從餐桌上輕飄飄地跳下來──她落地的位置就在血水灘之間,在這個淒慘無比的房間中奇跡似地沒被弄髒。看來她不喜歡沾到血液,即便是鞋底也不願意沾到。不過這世上大概也沒多少人喜歡沾到血液吧。


    劍藤就像玩跳房子一樣,踩著那些奇跡般的幹淨間隙向空空靠近過來。說是這樣說,其實也隻有大約三步的距離而已,可是空空覺得她好像一口氣縮短距離,直往他逼過來。


    “你還好吧?”


    令人意外的是劍藤竟然出言關心空空的狀況──她的雙手左右捧著空空的臉,把拇指伸進他嘴裏,稍微使力撬開他的嘴巴。空空還以為她有什麽企圖(他本來以為自己的下巴會被直接扯掉),看來隻是在確認喉嚨有沒有腫起來。


    接著劍藤又把手心按在空空的額頭上。


    這個動作不用想也知道是什麽意思──她是在摸空空有沒有發燒。


    “嗯……體溫大致正常。有些人的體質和藥性不合,症狀會很嚴重,我本來還有點擔心……空空小弟似乎沒什麽問題。到了明天應該就可以完全康複了。”


    “……藥?”


    “嗯?啊,對喔,不解釋一下的話,你不知道我在說什麽吧。抱歉抱歉。事實上昨天傍晚我們見麵的時候,我趁機對你下了藥……我把那種藥稱作高燒劑……本來還有一個更長的片假名稱……這件事也很對不起,什麽名字我不記得了。如果你想知道的話,之後再去問吧。”


    之後再去問?空空沒去思考要問誰,他更好奇到底什麽時候‘被下藥’──他沒有和劍藤一起吃飯或是喝飲料,到底是什麽時候有可乘之機讓她下藥?


    不對,有的,的確是有。的確有可乘之機,而且還很大。


    就是空空出借手機,然後劍藤以道謝為由吻了他的時候──那時候劍藤嘴對嘴讓空空把藥吃了下去。根本沒有一點浪漫情懷,也沒有什麽倉卒不倉卒──那個吻對劍藤來說隻不過是事務性作業的一環而已。


    可是空空又想到一個疑問。


    這次劍藤似乎對空空想到的事情會錯了意:


    “啊,我不要緊的。因為事前我已經吃過解毒劑了。”


    誰要去擔心一個嘴對嘴讓自己吃下高熱劑這種莫名其妙藥物的人──更何況對方還是虐殺自己家人的殺人魔。


    殺人魔?


    家人死在這麽精湛的技術之下,空空覺得殺人魔這種說法好像也不那麽恰當。


    “不是那件事……”


    現在這個場合問這件事應該不會很不自然。空空在心中先確認過一遍之後,對臉龐近在咫尺的劍藤問道。


    “不是那件事。你為什麽、有什麽理由要喂我吃那種藥?”


    “嗯?啊,嗯。原來是這件事啊。”


    知道空空不是為自己操心的劍藤不曉得是不是受到打擊,把原本一直捧著空空臉龐的雙手放開。


    “我可不是想要傷害你喔……隻是希望你睡上一天而已。希望你一天乖乖待著別亂跑。放心吧,不舒服的症狀大約持續十五個小時,之後就會好了。而且應該也不會有什麽後遺症。我沒想要傷害你。”


    劍藤特地又重說一遍的台詞聽起來還算有說服力──實際上她也已經收刀入鞘了。話說回來,她說過自己擅長拔刀,所以這番話還是完全沒辦法讓空空放心。


    “乖乖待著……為什麽?”


    “為什麽為什麽……你從剛才到現在一直在問問題耶。我不喜歡有人這麽黏我……稍微自己動腦想一想嘛。”


    劍藤的語氣聽起來好像在鬧脾氣。可是她接下來還是接了一句“其實是這樣”,又好心地解釋給空空聽。‘好心地解釋’這種表現方式聽起來就像在施恩於人似的,可是她說的內容與恩義完全八竿子打不著關係。


    “你想想嘛。有誰會希望讓一個小孩看見家人被殺的情景?說不定還會讓你在心裏留下創傷嘛。所以我剛才不是說過還好趕上了嗎……”


    “…………”


    空空沉默無語。這時候他沉默不是因為劍藤的語氣好像在說小孩看見家人的屍首就不會造成心理創傷;也不是對她內心似乎以為屠殺家人不等於加害空空這件事驚訝到說不出話來。


    不,如果想到這一點他當然也會驚訝到說不出話。可是這時候他想到的是另外一件事。有件事比‘為什麽這個少女要把我的家人剁成肉泥’的疑問更先浮出腦海──不過在這種情況下,比起家人為何遇害,另一件即將呼之欲出的物事就出在空空身上,這才是更可怕的事情,而且同時也能解答為什麽他的家人會被殺。不過此事暫且不提。


    空空想到的是如果那時候的吻是劍藤為了對自己下藥而演的一場好戲,那麽前一個步驟,也就是‘向空空借用手機’這個舉動就不單純了。


    大有問題。


    比方說空空自己家的住址就登錄在手機裏──最初他還以為劍藤事後在回家的路上偷偷跟蹤自己,可是現在他懷疑自己的手機是不是被劍藤調查過,才讓她查出空空家的住址。空空的推測充其量隻不過是小孩子程度的洞察力,實際上他也沒猜中。


    根本不用特地花這種功夫查看手機,其實劍藤當時早就已經知道空空的住址了。就算不知道,以她的立場,一介國中生的住址隻消打一通電話就能查出來。


    可是空空雖然沒猜中,可是也並非完全猜錯。


    那是因為昨天傍晚劍藤向空空借用電話,雖然的確是為了設計喂他吃下高燒劑,可是另外還有別的理由──隻不過她要查的不是空空的個人資料,而是通訊錄。


    家人、友人、熟人、隊友。


    通訊錄上記錄著這些與空空有關的人物的姓名、電話號碼、住址與電子郵件。


    “啊,對了。喂你吃藥還有另一個目的。不過那件事不是由我負責……那就是要你今天請假不要去學校,因為不能讓你受到波及。”


    “波及……你是說學校嗎?”


    “我看看喔。”


    劍藤一蹬一蹬地往後跳回到餐桌旁,然後拿起電視遙控器。電視遙控器自然也滿是鮮血,劍藤用指頭撚著拎了起來。她那樣子看起來也像是個重度潔癖患者,可是營造出現在這副慘況的人就是她,所以也不能這麽稱呼。不,也有人說因為潔癖症狀的人沒辦法打掃環境,結果還是造成環境髒亂──那麽說她有潔癖也沒錯嗎?


    無論如何,她按下了電源按鈕。


    雖然那支遙控器濺到大量的血液,不過似乎還沒有壞──難不成最近的遙控器都有防水加工嗎?


    “我想新聞應該正在報導──那種事在頭一天都不會實施新聞管製,因為要是管太嚴的話也不好……咦,怎麽是卡通片?咦?其他頻道在播什麽?啊,嗯。在播在播。來,你看看吧。空空小弟。”


    空空看了,他依言看了。


    電視畫麵上──放在電視架上的四十二寸螢幕播放出來的是一幅火災現場的畫麵。嚴格說起來,火災本身已經撲滅了,可是直升機的鳥瞰視角播出已經一片焦黑的建築物殘骸。


    那幅畫麵好像在哪裏看過。對了,就是掛在學校換鞋區的那張空拍照──私立山石中學廣大的操場,還有排列成規律弧狀的七棟校舍。那張照片雖然不會有人特地去看,可是隻要天天上學放學,無論如何都會映入眼簾,所以空空才會不經意地想起那張照片。


    可是他還能回想起來說不定已經是一種奇跡,而且不要想起來可能比較好──因為電視上現場轉播的畫麵和那張空照圖雖然角度不同,但拍攝的是同一個場所,隻是不管是操場或是校舍都已經形影全無了。


    也不能說形影全無。


    因為燒成一片焦黑的殘骸還勉強殘留下來,就像是黑黝黝的影子一般。從燒剩下的梁柱也不難想像出原本的形貌。空空常常打棒球的操場也變得烏漆抹黑,可是寬敞的空間並沒有改變。


    焦土一片。


    與其說是焦土,更像是空襲之後的慘況。


    “咦?這是……我的學校?”


    “唉,‘火球人’那家夥……下手還是一樣毫不留情。那個人真的很可怕耶。他有沒有想過事後誰要來收拾啊。算了,反正不是我。”


    劍藤說著聳了聳肩。雖然她臉上的表情看起來沒有語氣中說的那麽訝異,可是電視上播出的淒絕畫麵似乎還是有違她的美學。


    “不要看現場實況……有沒有哪家電視台正在報導詳情呢……他們也不可能知道什麽詳情,有沒有報導傷亡程度之類的……”


    劍藤一邊說一邊隨意轉台。她按呀按的,好像找到一家覺得適合的電視台,便把遙控器放下。根據男性主播的陳述,詳細情況似乎是這樣:


    今天上午十一點左右,私立山石中學發生大火。起火原因不明。可是從這場大火超乎尋常的規模與延燒速度來看,研判不是人為縱火。目前懷疑是鋪設在地下的瓦斯管線破裂所造成。消防隊出動近二十輛消防車,立即開始進行滅火,可是花了四個小時才將火勢撲滅。目前不清楚被害人數有多少,可是直到現在仍未發現有生還者,當時還留在校內的職員與師生恐怕已經凶多吉少。


    如上──


    “你依照我的計畫請假沒去學校真是太好了,空空小弟。要是你勉強去學校的話,我想一定會受到波及,現在早就和學校的人一樣屍骨無存了。我可不認為‘火球人’會仔細一個個確認過人頭。”


    “……請等一下,也就是說你──”


    空空開口打斷劍藤。這對他來說是相當少見的動作,他原本就不是那種打壓他人強出頭的少年。


    “你殺了我的家人,然後為了燒掉學校而對我下毒嗎?”


    “不對不對。”


    劍藤這時候出言否認,空空一時之間腦袋一片混亂。不過劍藤要表達的意思似乎另有他意,她接著說出來的是──


    “那不是毒,而是藥啦。”


    這麽一句糾正話。誰在乎那是毒還是藥,空空要問的根本不是這件事。


    兩人之間的溝通似乎有障礙。不對,本來和這個揮舞真刀的少女溝通無障礙才真正可怕。可是空空看到彼此對話牛頭不對馬嘴,愈來愈搞不清楚到底該怎麽問才對,讓他有一種感覺,好像真正有問題的反而是自己。


    就在空空左右無計的時候,劍藤說話了。她說了一句打一開始就該早點說出來的話。


    “不過喂你吃藥的理由你說對了,空空小弟。哪怕是千萬分之一的可能性,我也不希望你受到波及。我用這把刀雖然很有自信,可是如果你在場的時候要剁四個人,難保那時候不會發生什麽意外。”


    她最後又低低說了一句‘刀劍可是不長眼的啊’──看來她很清楚刀劍無情,空空也對這一點深表同感。


    “從這一點來說,我也不能指責‘火球人’什麽……我又不像負責其他工作的‘蒟箬’那樣,可以靠著隱密性不被別人察覺、不被別人發現……”


    “‘蒟箬’……?”


    和‘火球人’相比之下,這個單字聽起來更貼近現實,充滿生活感。讓空空反射性地吃了一驚,引起他的注意。可是他立刻發現該注意的不是蒟箬。沒錯,該注意的是‘負責其他工作’這句話。


    “其他?什麽其他……”


    “就是記錄在你手機裏的他校朋友、認識的人或者親戚……等等,就是那些人。簡單來說就是我和‘火球人’都沒殺到的與你有關係的人、空空小弟的關係人。一定有吧?你想想看,比方說小學的時候本來都在同一個少年球隊,後來去了其他國中的同學之類……”


    “…………”


    有,而且有好幾個。


    比方說花屋瀟就是其中一個。到其他國中念書、昨天才和空空通過電話的花屋恰巧就是這類“相關的人”──何止是例子,她根本就是最具代表性的人物。


    “把我的關係人……”


    關係人?自己應該隻是個微不足道的小孩,竟然和這個用在大人物身上的名詞掛鉤。這讓空空感到一種強烈的不協調感,可是另一方麵他也明白了。


    現在根本不用巴巴地再去問‘負責’是什麽意思、那個叫‘蒟箬’的人到底對花屋他們做了什麽──到了這個地步還問這種問題,根本隻是逃避現實而已。


    可是再重申一次,正是空空這種‘不逃避現實’的行為舉止,與他遭逢這種慘劇的原因有直接關係。


    “簡單來說,你們……劍藤姊這群人把我的關係人全都殺得一幹二淨是嗎?”


    “嗯,是啊。如果沒有什麽遺漏的話……”


    空空刻意選了“殺得一幹二淨”這個語氣比較重的句子來說,可是劍藤完全不為所動。她甚至還有心情對自己的答案補充說明。


    “因為你已經不需要那些人了。”


    “連我也要殺嗎?”


    “?”


    可是劍藤似乎對空空的問題感到驚訝。與其說是驚訝,甚至似乎還有一點生氣。她用一種‘雖然沒講幾句話,可是你把話都聽到哪裏去了?為什麽我說了這麽多都還聽不懂,這樣不就又回到原點了嗎’的語氣,回了一句話:


    “不會啊。”


    “我無意傷害你。從前沒有,以後也不會。因為我們需要你,因為我們是特地專程來接你的。”


    “接我?”


    “是啊。你千萬別忘了,我費了這麽大的功夫全都是為了你喔。空空小弟──”


    “劍藤。”


    就在劍藤打算更加重語氣責備空空的時候,一抹聲音從另一個方向打斷她。所謂另一個方向當然不是指從空空這裏傳來的,而且不是說有人從走廊出現,隔著空空的肩膀說話。


    那個人已經在場了。


    打從開始就一直都在──就在飯廳裏。


    這人什麽時候出現在這裏的?有這個疑問雖然天經地義,但是直到現在才發現他存在的空空當然沒辦法回答。從那人的印象來看──從他深深坐在餐桌後的沙發,用一套從未見過的餐具喝紅茶的樣子來看,感覺早在劍藤出現之前,甚至說不定在父親下班回來之前、兩個弟弟從學校回來之前,他就已經像這樣坐在那裏喝著紅茶了。


    沙發前的矮桌上還放著一個陌生的茶壺,令人驚訝的是竟然就連司康餅之類的茶點都有。現在明明是晚上,那人感覺好像正在喝下午茶似的。


    “‘需要你’這句話是事實也就算了,可是不要用什麽‘特地專程’、‘費功夫’這種好像施恩於人的方式說話,‘千刀萬剮’──對一個年紀比你小的男孩子還用這種情緒化的口氣,有失格調。”


    “可是‘茶餘閑話’──”


    劍藤突然就像個挨罵的小孩一樣垂頭喪氣,然後轉向那人的方向辯解道:


    “我為了他拚命努力,可是他完全都沒感受到我的心意嘛──我還以為他會更感激我、還以為他會對我說謝謝呢。”


    感激?


    就連空空都在想她到底在說什麽。


    那個喝著紅茶的男子──劍藤稱呼為‘茶餘閑話’的人在這一點似乎和空空所見略同,說了一句“你到底在說什麽”。


    “你現在什麽都還沒說明,這時候他怎麽可能會感激你?對現在的空空小弟來說,你隻不過是殺害家人的凶手而已。”


    那人說這話好像很確定總有一天空空會改變想法似的。聽見這番帶著指責語氣的言詞──


    “可是……”


    劍藤好像微微咬住了下唇。


    看來這個叫做‘千刀萬剮’的人,和‘茶餘閑話’說話的時候精神年齡好像會下降。


    “我是第一次耶。”


    空空原本還不明白這句帶著些許不甘的話是什麽意思,也不知道她有什麽企圖。本來還在想她指的是什麽,可是之後他立即發覺這句話的含意為何。劍藤應該是指昨天她喂空空吃高燒劑的那件‘工作’吧──第一次?


    這是怎樣?


    用那種方式強吻別人還有什麽好說的。


    要說第一次的話,我也一樣啊。


    空空心裏這樣想著。可是同時他也覺得那時候還認為人家駕輕就熟,實在有些過意不去。他是一個善良的少年,善良到對一個殺光自己家人的凶手都會感到愧疚。


    “沒有什麽可是不可是的。第一次又怎麽樣,真是不像話。”


    反倒是應該和劍藤同一陣線的‘茶餘閑話’還更冷淡,無情地對傷心(?)的少女這麽說道。之後他啜了一口紅茶,彷佛依照禮儀在這時候就應該喝一口茶似的。


    “稍微向空空小弟學習學習。他的家人被殺,橫屍眼前,同學連同學校一起燒得屍骨無存,而且還有刺客去殺與他相關的人──在這種情況下,人家根本連眉頭都沒皺一下。”


    “………………!”


    “想一想你從前遭遇到類似慘劇的情況吧,那時候你整個人神經都不知道斷了幾根。和你比起來,他的應對進退多得體。難怪饑皿木博士拍胸脯保證。”


    空空又在心裏暗叫不妙。


    他完全沒發現那人提起饑皿木這三個字,隻覺得大事不妙。


    劍藤對他的態度完全沒有任何表示,所以空空還以為自己掩飾得很好──他或許的確瞞過了這個實際上有些少根筋、講話牛頭不對馬嘴的少女──可是似乎沒能騙過從先前就坐在房間深處,好像一直在喝著紅茶的‘茶餘閑話’的眼睛。


    不,他甚至沒察覺那裏有人在看。


    所以當然騙不過去。


    空空百般猶豫,到底該怎麽辦才好?


    這時候如果要挽救失誤的話,是不是得一邊哭喊一邊衝到家人的屍首旁比較好?還是說抱住已經播完學校火災的新聞、現在正在報導天氣的電視機,呼天嗆地一番就行了呢?


    雖然空空不認為還能挽回什麽,可是或許還是應該這麽做。


    就是因為前一天才剛在診所接受過那種診斷,害得他沒辦法立即做出反應。可是該這麽做的時候就要這麽做,最起碼的事情應該要做到。至少在這種情況──他覺得被人認為他對這出慘劇‘無動於衷’是一件非常糟糕的事──雖然已經為時已晚。


    可是‘茶餘閑話’好像已經看穿空空內心的糾葛。


    “啊,沒關係的,空空先生。用不著現在才來假扮悲傷或是震驚。我坐在這裏看也能看得出來你的生理還有心理沒有任何變化──而且你盡管放心……”


    他這麽說道。


    “這世上再也沒有任何一個人需要你去裝模作樣,假扮感情了。”


    “…………!”


    “所以你不需要對自己死了家人、死了同學,就連相關人等全都死光也不覺得悲傷的事情感到羞恥──因為我們正是看上你這種素質才來的。哎呀,我的部下教育不周,真是抱歉啊,空空先生。畢竟她沒見過多少世麵。”


    在空空的記憶當中,從未有哪個年紀老大不小的大人,像他那樣用畢恭畢敬的語氣對自己說話,而且還加上“先生”兩個字稱呼。直到想起這一點,他才發現‘茶餘閑話’是個‘老大不小的大人’。


    他是一個年約二十五到三十歲左右的男子──由於父親(就是旁邊那個分成兩截的父親)一直都在大學的象牙塔裏工作,所以穿著西裝的大人對空空來說很眼生,可是‘茶餘閑話’就是穿著一套筆挺的西裝。他和劍藤一樣也穿著鞋子,那雙黑亮的皮鞋看起來好像非常高級。


    他給人的感覺完全就像是個企業人士,而且還是所謂的菁英生意人。不過就算是企業人士,而且還是所謂的菁英生意人,也絕不會在虐殺現場優雅地享用紅茶吧。


    紳士。


    如果要用一句話表現那人的舉止,他看起來就像紳士一般。


    “…………?”


    空空心中一奇。


    這麽說來,他發現紳士先生同樣也沒沾到血跡。不管當時是什麽狀況,實際動手的人毫無疑問是劍藤,所以他應該不會直接被濺出來的鮮血淋到。可是四人份的鮮血不隻染紅整片地板,就連牆壁上都濺得到處都是。在這種淒慘的情況下想要不弄髒衣服應該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不,不隻是衣服而已。


    茶杯、矮桌還有沙發也都沒弄髒,彷佛唯獨那人的四周張設了一層防護罩一般──


    “請容許我糾正‘千刀萬剮’──也就是劍藤剛才說的話,空空先生。”


    ‘茶餘閑話’露出柔和的微笑,這麽說道。


    “我們不是來接你的。我們是來拜托你,懇請你和我們一起走。”


    “來拜托我?”


    “是的。”


    ‘茶餘閑話’點頭說道,每一個動作都優雅無比。他雖然表現地很客氣,但完全不會讓人有虛情假意的感覺。


    “我們是來拜托你,請你和我們一同為了人類的未來而戰。”


    ‘茶餘閑話’一本正經地說出這句壯闊無比、荒唐萬千,可是卻出乎意料時有耳聞的台詞──然後起身朝空空走來。


    就像剛才說過那樣,‘茶餘閑話’的西裝連一點血跡都沒沾上。可是他不像劍藤那樣閃避血水,踏著悠然的步伐直接靠過來。


    不可思議的是不知為何,就算他一腳踏在血水上、就算血沫飛濺起來,那些血水也不會朝他濺上去,反而飛往其他方向落下,宛如血沫會主動避開他。這應該是錯覺,可是空空看起來甚至覺得他的衣服好像會把血珠彈開一般。可是這世上有這種防水加工技術嗎?


    “懇請你──”


    ‘茶餘閑話’說著,在劍藤身旁停下腳步,然後就在她旁邊往已經變色的地毯曲膝、兩手撐地,就這麽彎下上半身。雖然這就是世人所謂的跪拜姿勢,可是如果是這樣的話,那他的下跪動作真的會讓人誤會,還以為原來下跪是那麽優雅的姿勢。


    劍藤一臉驚愕地看著‘茶餘閑話’跪拜,看來她對這個舉動的想法和空空似乎不一樣。可是她一見狀,隨即並排在‘茶餘閑話’旁邊,一邊收整褲裙一邊也擺出相同的姿勢。


    劍藤下跪的同時還是不忘避開血水灘。總之‘茶餘閑話’似乎就在等她跪下,待兩人朝向空空擺出的姿勢都到位之後開口說道。


    那是一句空空從未聽過的話。


    “懇請你成為英雄,對抗意圖消滅人類的邪惡地球。”


    10


    空空空小弟的故事就這麽開始了。


    或者是說……就這麽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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