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幹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不需要什麽驚天動地的理由。


    做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則需要一個不足為道的理由。


    1


    這次坐在駕駛座上的仍然還是空空,他總不能讓獨臂的劍藤開車。可是他仍記憶猶新,還沒忘記前一陣子坐在副駕駛座的在存最後落得什麽下場。所以雖然講起話來不方便,但他還是把劍藤趕到後座去。要是劍藤累了還可以躺一下,坐後座也比較好吧。


    “我從以前──”


    坐在後座的劍藤突然開口說話。


    這次和上次不同是大白天,而且也沒有下雨。隻要注意看的話,一眼就能看到坐在駕駛座上的是個小孩子。這下隻好做好心理準備,開到哪裏算哪裏了。再說地球鏖滅軍甚至可以影響公權力,所以現在空空他們去擔心會不會違法也沒什麽意義。


    不過空空還是把‘驗明鏡’給戴上,好歹聊勝於無。他認為戴上眼鏡,年紀看起來多少會大個幾歲。不過這也隻是一個小孩子幼稚的無用嚐試而已。


    “──一直很害怕自己是不是有一天會自殺。”


    “……自殺?”


    “嗯,我很擔心自己會不會哪一天突然上課的時候突然跳到桌子上,然後自己把自己的手腕割開……就這樣天天擔驚受怕地過日子。”


    “…………”


    “不是啦,我當然不會真的幹這種事……可是該怎麽說呢?我完全沒辦法信任自己這個人,一直在想我真的可以把性命交付給這個家夥嗎?”


    兩人在進行這段對話的時候,饑皿木博士已經命喪黃泉。可是如果劍藤向他提起這件事的話,他說不定會這麽告訴劍藤‘這是不安恐懼症的一種,叫做自殺恐懼症’。就像他之前幫空空看診的時候一樣。


    自己一定會因為自殺而死。


    劍藤一直都這麽認為,所以她才會有那種想法。


    當她上了高中參加課外教學,所有同學都因為聽到地球的‘悲鳴聲’而暴斃的時候──她還以為人是自己殺的。聽不見悲鳴的劍藤自然不知道同學死亡的原因與理由,可是她會突發這種奇想,應該就是因為她有這種‘症狀’吧。


    劍藤認為自己雖然沒有自殺,但卻殺了朋友。


    所以之後當她成為英雄候補被地球鏖滅軍招攬的時候、家人被殺的時候,她也有一樣的想法。當然她了解根本不是這麽一回事,不過內心一隅的疑慮卻始終盤桓不去。


    她心想,我的家人該不會也是我殺的吧?


    雖然她眼睜睜地看著家人被別人燒死,但還是無法抹去對自己的疑心。


    牡蠣垣曾經把劍藤這種毛病形容為‘腦袋的螺絲掉了好幾個’──如果照這種方式來說,那她腦袋裏的螺絲老早之前就已經掉了。不,其實也可以說她腦袋裏的‘那個部分’本來就沒有裝螺絲。


    是自己做的事也好、不是也罷,劍藤是一個動不動產生罪惡感、心生壓力的少女──如果沒有精神屏蔽劑,或者沒有‘小狼’的話,她肯定早就發瘋了。


    因為這個原因,雖說這次她逃離地球鏖滅軍,主要是因為花屋莫名其妙又蠻橫無理的亂放冷箭。可是對劍藤來說,這時候離開軍隊說不定可以稱得上是她保性命長久的唯一辦法。


    而且她又失去了一隻手臂。


    聽了饑皿木博士的忠告之後,劍藤開始思考。


    再也沒辦法幫地球鏖滅軍做事之後,她第一次動腦思考──為了保護人類而戰是好事,即便到現在她也沒有改變心意。劍藤甚至覺得就算當不成英雄,隻要能夠成為英雄的助力,她也就心滿意足了。沒錯,即便隻是當個隨侍也好。


    不過劍藤心想,保護人類和為了地球鏖滅軍做牛做馬這兩件事或許不能畫上等號。雖然她現在才這麽想已經太晚,不過說不定還不至於來不及挽救。


    “說得也是……這是為什麽呢?明明自己的家人被殺……可是竟然不恨殺人凶手……這樣很奇怪吧。你說對不對,空空小弟?”


    “啊?”


    聽到劍藤從背後這麽問道,空空吃了一驚。因為就算再吃驚也不能回頭,所以空空不知道劍藤說這句話的時候,臉上帶著什麽樣的表情。


    不,就算空空回頭、就算看到劍藤的表情,或許他還是無法了解劍藤的心情吧──就是因為他是這種人,所以才能和殺害自己家人的凶手共同生活在起一個月。


    劍藤也知如此,所以不理會空空,逕自低聲說道:


    “當我殺害你家人的時候……就站在桌子上,讓你一看就知道我是凶手……其實我本來不想讓你看到殺人現場,免得你像我一樣心靈受到創傷。”


    她這麽說道。


    “啊──聽你這麽一說,我想起我爸爸以前就一直很注意家裏的鎖有沒有鎖好。他百分之百記得已經鎖上了,不過還是會一再查看好幾次……那肯定也是不安恐懼症的一種吧。要是住在像我們之前那棟有自動門鎖的公寓大樓裏,可能他就不需要操這種心了吧。”


    空空還是老樣子,給了一個不著重點的意見,而且本人還毫無自覺。可是劍藤看了卻覺得逗趣、非常逗趣。她從候補英雄變成失格英雄,然後又變成隨侍。而現在更淪落為逃犯。對她來說,空空這種不把危機當成危機的態度讓她不知不覺感到很放心。


    “今後我們的住處要怎麽辦呢?暫時在車子裏過活就可以嗎?”


    “……重要的是先得決定要逃到哪裏去吧……‘小狼’逃跑的時候,那孩子說她怎麽打算?”


    “她沒有對我說很多……我那時候也覺得還是別知道比較好。這是我自己的猜測,我想她應該想逃到國外去吧。”


    “唔……國外嗎?”


    “我們也要逃去外國嗎?如果要找一個地球鏖滅軍勢力不及的地方,應該就是去其他國家了吧……啊,可是偷渡路線已經不能走了。感覺好像隻要能想辦法逃出國就海闊天空了。”


    “雖然‘蒟箬’說得沒錯,地球鏖滅軍的守護範圍遍及全國各地,可是他們不見得在國內每個角落都是第一大勢力。就算在國內,也有好幾個對抗勢力存在……”


    “對抗勢力?不是類似組織嗎?”


    “嗯……不,其實也是類似的組織。如果要說是競爭對手的話,好像還不足以形容,應該是惡性競爭的對手。因為守護人類雖然是很艱難的挑戰,但同時也是龐大的利益,所以也會有人互相爭搶這塊大餅……真的是很糟糕對不對?和那種組織戰鬥也是機動室的工作。主要是第四部隊負責,不過我偶而也會被派去參加這種任務喔……”


    “喔……”


    空空淡淡回應道。劍藤覺得她好像讓小孩子看到大人社會汙穢的一麵,心裏感到不舒服。可是這似乎隻是她自己的問題,空空好像根本不在意。劍藤覺得很不可思議,這孩子到底對現實世界多不在乎?


    和那種組織戰鬥──這句話同時也代表和不是怪人的人類戰鬥;要是他繼續留在地球鏖滅軍的話,也有可能會被派去做那種勾當的意思。


    他到底明不明白?


    不管明不明白,這個少年似乎都隻會應一句“喔……”就了事。


    劍藤覺得,搞不好就算她向空空爆料‘其實我是男生’,他也隻是“喔”一聲就算了。


    “空空小弟,你剛才說我們兩人一起戰鬥,可是我總覺得這樣不好。如果今後還要繼續和地球對抗的話,可能還是得投靠那些對抗勢力,尋求他們的庇護比較現實。”


    “啊……原來如此。既然這樣的話,說不定還可以請他們治療你的手臂。先不管義肢的事,你的手要是不好好治療的話,可能會得敗血症或是破傷風喔。”


    “嗯……”


    空空想都不想就說出這種嚇人的話來。饑皿木博士雖然說他不是專門的外科醫生,又說隻能幫忙止血,結果還是用現成的料理用酒與熱水幫劍藤的傷口消毒。可是就算對醫療一竅不通,也知道這樣的處理還不夠周全。


    “那就這麽辦吧。如果劍藤姊知道怎麽聯絡他們的話,現在就打電話過去吧。我們手上有一些貴重的道具,說不定他們會願意收容我們呢。”


    “很難說……像‘破壞丸’這種等級的武器不管是哪個組織都有,可能算不上什麽有利的談判籌碼……因為地球鏖滅軍是國內最大的組織,如果要收容地球鏖滅軍的逃兵,或許還需要某種程度的覺悟呢。”


    雖然劍藤嘴上這麽說,可是她內心卻在想如果拿別的東西當作交易籌碼,大部分的組織應該多半都會願意收容他們。不消說,所謂別的東西指的當然就是空空空本人。


    英雄空空空。


    至少在人類已知的情報之內,空空空是唯一能夠目視辨識怪人身分的人。


    現在沒有情報說其他組織也有像空空這樣具有稀有能力的人,所以要是能夠證明他真的有這種素質,其他組織應該就會願意收容。而與空空同伴的劍藤也能治療手臂。


    不過劍藤還是有疑慮。


    就算加入其他組織,劍藤自己還是免不了害怕將來會不會又舊事重演。她和‘戀愛諮詢’雖然本來就互相看不順眼,兩人確實是同個組織的夥伴。被夥伴從背後偷襲的經驗已經在她的內心留下難以抹滅的心理創傷。


    對軍人來說──


    再也沒有什麽事比被人從背後襲擊更可怕了。


    “空空小弟呢?你有什麽打算?”


    “嗯?你是指什麽?”


    “還問我什麽……當然是今後的打算啊。你被強拉進地球鏖滅軍,然後又兩次被迫陪著別人逃亡,應該已經受夠這些什麽組織或是團體了吧?”


    “啊,原來是這個意思啊……嗯,受夠是受夠了。可是如果計較這些的話,在現在這個社會裏根本沒辦法過活了吧。我在想無論如何至少也得讓劍藤姊的手臂接受治療──所以如果其他組織能夠盡可能提供良好的治療,我們就去那裏吧。”


    空空的態度很幹脆。可是像他這樣看待任何事都幹脆到這種地步,根本不像為劍藤的傷勢擔憂,看起來單純隻是對許多事情都無關緊要罷了──不,雖然他本來就對任何事都‘無關緊要’,可是此時此刻在這種情況下,難道他一點都不受影響嗎?


    空空曾經正麵對抗‘火球人’,又從背後刺殺‘戀愛諮詢’。劍藤自己很想打探一下他對‘夥伴’抱持著什麽樣的想法,可是卻問不出個所以然來。


    再說這個少年對組織到底有沒有歸屬感?


    不隻是地球鏖滅軍,空空該不會身在任何組織都認為‘要是覺得厭煩就跑’吧──他可能不了解,就算隻是尋求暫時容身的庇佑、或是找人幫忙治療劍藤的手臂,一旦加入新的組織,可不能說走就走了。


    就這一點來說,他可能還很幼稚。


    劍藤現在把車子交給空空駕駛,自己則是攤癱後座,一切都仰賴他的協助,或許根本不應該想這種事──可是劍藤心想自己必須表現得更像個大人才行。


    “……有一個總部位在四國的組織叫做絕對和平聯盟……通稱叫做‘絕和’。因為我曾經和他們一起戰鬥過,所以對他們的人不是完全陌生。不過他們和地球鏖滅軍有點不一樣,打出的主張比較激進一些。如果要找人庇護的話,去他們那裏說不定比較好……至少交涉起來是最快的。”


    “是喔,那就去那邊吧。”


    “可是我想……一定會給空空小弟你造成負擔。”


    “我了解,隻要把我的眼睛當成談判籌碼就行了對吧?”


    “…………”


    看來空空似乎很明白。不,其實劍藤也不確定他究竟明不明白。


    “那我現在就打通電話看看……啊,不可以開上高速公路喔,空空小弟。上麵到處都是監視器。”


    “好,隻要往四國方向開就對了吧。”


    “我想隻要談判成立的話,他們應該會用直升機過來接我們。總之我們現在別管去哪裏,隻要想著如何盡量開遠一點就是了。如果有封鎖線的話,我們應該也能夠突破。隻是萬一有戰士等級的人出現……可能就比較危險了。”


    戰士等級。


    劍藤最擔心的當然就是花屋瀟本人上場──隻是花屋既是空空的朋友,對他又很念念不忘,所以劍藤也不好在這時候提起她的名字。即便空空本人對這些事根本無關緊要。


    “我知道了。那手機可以用嗎?我聽說使用這類電子產品可能會暴露自己的所在位置。”


    “沒關係,訊號都已經加密了……在一般設定之下,就算自己人也查不出來訊號來自哪裏。你在和‘火球人’戰鬥的時候打電話給我,不也是沒有被他查到位置嗎?”


    “聽你這麽一說,確實沒錯。隻是那時候我根本沒心去想這些……原來是這樣啊。那我先安靜一下,暫時別說話好了。”


    “嗯。”


    就在劍藤說完之後,費了好一番功夫嚐試以單手、而且還是用不習慣的左手操作手機的時候、因為電話號碼沒有記錄在手機裏,當她正依照自己的記憶撥打電話給‘絕和’,輸入第六個號碼的時候,手機忽然跳出另一個畫麵。


    有人打電話過來。


    而且來電顯示還是‘茶餘閑話’。


    第九機動室室長牡蠣垣閂。


    “…………”


    劍藤稍微想了一會兒,按下接聽鈕。


    “喂……是我。就是我。”


    劍藤本想講小聲一點,別被空空聽見,可是聲音卻壓不下來。反而花了好大的功夫才勉強沒讓聲音愈講愈大聲。要不是已經吃了精神屏蔽劑,或是因為斷去一臂而有些貧血,她可能早就大聲咆哮了。


    發出咆哮。


    或是發出悲鳴。


    “……夠了。別再管我了。請你別再管我了。”


    聽完電話另一頭‘茶餘閑話’──也就是牡蠣垣說的話之後,劍藤這麽回答道。


    不曉得為什麽,空空聽不太清楚對方在說什麽。看來牡蠣垣似乎對劍藤說“現在還來得及,你別再逃了,快回來”,還在試圖說服她。空空心想到底什麽事還來得及?


    劍藤雖然還不清楚詳細的狀況與來龍去脈,空空也不知道花屋打算用什麽樣的手法殺掉劍藤。可是無論如何,這種大規模的計畫絕不可能瞞著室長牡蠣垣進行。


    也就是說他事前就知道劍藤會遭到攻擊。不隻知道,而且還核準了這項作戰計畫。


    既然這樣,他到底在說什麽還來得及?


    “我清楚得很,‘茶餘閑話’……你隻是想要回空空小弟對不對?要是我們聽從你的花言巧語傻傻跑回去的話,到時候我就會被處分掉對吧?不管現在你許下什麽承諾,到頭來還是會對‘蒟箬’言聽計從,答應她的要求對不對?”


    牡蠣垣不斷重複說這種事絕不會發生、他絕不會讓這種事發生。聽著聽著,劍藤覺得回去好像真的不會有事。牡蠣垣也告訴她軍隊把她被砍掉的手臂保存得好好的,就算可能沒辦法像斷臂之前那樣靈活,至少說不定還可以接得回去。這番話說得真是吸引人,可是這番吸引人的話此時聽在劍藤耳裏,卻覺得索然無味。就連她自己都覺得很不可思議,怎麽牡蠣垣說起話來感覺這麽無趣。


    “你這個人──”


    劍藤說道。她一邊說一邊心裏還在想,原來這就是自己現在的認知啊。


    “你選擇了‘蒟箬’而不是我;選擇了花屋瀟,而不是劍藤犬個。事情就是這樣。都已經走到這一步,你就別再嚐試挽回了……都已經搞成這樣,你就別再找藉口了。我絕對不會把空空小弟交出去,絕對不會把空空小弟給你。因為空空小弟是我的狗,他是我的寵物。”


    所以我絕不會放他走。


    劍藤口氣堅決地說道。她覺得坐在駕駛座的空空應該也聽見了,可是她不在乎。就算他聽見或是把話當麵說給他聽,反正空空一定也是毫不在意。


    “別再打電話來了,我和你之間已經沒什麽話好說。那隻手臂我也不要了,你就扔了吧。你很吵耶,稍微閉上嘴行不行?老早之前我就一直很討厭你那種聲音,好像在寵小孩一樣。一副把小孩當成成人看待的模樣,實際上你比任何人更把小孩當成小孩子看待。責罵小孩子那麽好玩嗎?裝出一副明理大人的樣子那麽好玩嗎?你就這麽希望人家仰慕你嗎?可是我早就知道你不懷好意了。就我看來,你的態度根本就是在討小孩子歡心。告訴你好了,我可不是你的小孩啊。”


    劍藤冷冷地罵道:


    “去死啦,戀童癖!”


    2


    當劍藤講完電話按掉手機之後,感覺好像某種事物成為了過去。那可能是某種老早之前就該結束的物事吧。應該早在牡蠣垣舍棄劍藤,認為她沒資格當英雄的時候就該結束了。


    “呼……對不起喔,空空小弟。讓你聽到這麽醜惡的內訌吵架。”


    “喔。我還以為你們的關係很親密呢。劍藤姊,原來你和牡蠣垣先生處得這麽不好嗎?”


    劍藤心想,這孩子果然有點脫線。他對現實的接納程度或許很高,可是對於人心或人際關係的認知卻是亂七八糟。再說聽到剛才那段對話之後感想卻隻有一聲‘喔’,道樣會不會太誇張了,他到底對現實多不在乎啊?


    劍藤反而起了好奇心,開口問道:


    “唉,空空小弟,你是怎麽看待‘蒟箬’的?你認為‘蒟箬’……不對,你認為花屋她人怎麽樣?”


    “你這樣問,我很難回答……她就是朋友啊。”


    空空回答得頗幹脆,一點都不覺得害臊或是裝模作樣。


    這個反應完全符合劍藤的預料,讓她覺得有些恐怖。撇開地球鏖滅軍的立場去看待空空,甚至會讓人感到幾分詭異。


    “你之前說和花屋不是男女朋友……你真的沒有想和她交往或是喜歡她嗎?”


    “沒有耶。我沒有想過把她當成女孩子交往或是對她有意思……不對,這樣講是不是會冒犯到花屋?”


    在這種情況下,空空還在顧慮會不會‘冒犯’花屋。


    “可是我覺得花屋也沒有把我當成那種對象……而且我認為男女之間的友情是存在的。”


    “喔……這樣啊。原來空空認為男女之間存在友情啊。”


    劍藤認為她的看法還是別說好了。她不是為了想要爭論什麽才提起這件事,所以隻是把空空說過的話又重複一遍,假裝在和他對話。


    “不過現在她有點可怕,看起來我還是離她遠點比較好。現在回頭想想,其實從前她就是這樣。我們還在打少年棒球的時候,隻要我和其他隊友處得很好,花屋就會用球棒痛毆那個人。”


    “……那樣應該還滿嚴重的耶?”


    “是啊,那時候好像鬧滿大的……可是大家對這種事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是嗎?對於朋友、學長學弟的怪異行徑不都抱著不在乎或是看笑話的心態,所以不加理會,就這樣了結不是嗎?”


    空空這麽說道。他的語氣聽起來好像真的不把花屋的怪異行徑(?)當一回事。


    “大多都隻是說那家夥有點奇怪,或是那家夥有點嚇人之類的。地球鏖滅軍不也一樣嗎?從來也沒去管‘火球人’先生那種異常的個性。那位‘戀愛諮詢’姊姊的個性不也是很‘親切’嗎?”


    “這兩件事──”


    是一樣的嗎?


    劍藤也不是不知道花屋的個性有多極端。


    不理會、視而不見、裝作沒看到──發生前兆的時候毫無動作,等到出事之後才說什麽‘我就知道遲早會發生這種事’。


    感覺好像地球鏖滅軍那樣,聲稱過去地球發生的小規模悲鳴‘隻是小範圍狀況,不足一哂’。每次聽到悲鳴發生都沒去處理,處理的優先順序也訂得很低。可是‘巨聲悲鳴’爆發之後,又說得好像那是一場早就能夠預測的悲劇,以此責備劍藤的不是。


    “…………”


    這麽說起來,具有‘接受現實’特質的人說不定不隻有空空而已──搞不好反倒是空空比較正視現實。他不會擺出視而不見的態度,把那個性情暴力又怪誕的朋友當作自己的朋友對待。


    或許就是因為這樣,他才看得見怪人吧。


    “空空小弟──”


    劍藤覺得人類與地球抗戰的關鍵似乎就隱藏在這當中,打算談得更深入一些。除了關於花屋以外,還有花屋與空空之間的關係。


    可是她試圖想要探索那若隱若現的線索的行為卻被打斷了──可別忘了,他們現在正在上演一出逃亡大戲。


    沒有多少機會讓他們即興演出。


    “……劍藤姊,事情不好了。”


    “咦?”


    空空好像是一邊看著後照鏡一邊說話。為什麽這孩子這麽會開車?他到底是受過‘小狼’多嚴格的指導?


    “什麽事情不好了?”


    “有追兵──你看看後麵,那應該是地球鏖滅軍的車吧?”


    劍藤依言從後擋風玻璃向後看,結果視線中發現一輛車以極快的速度逐漸靠近。就如空空所說的,那是一輛他們很熟悉的豪華轎車。前幾天攻擊哲人幼稚園的時候,花屋、空空與劍藤三個人就是坐那輛車。而且先前牡蠣垣、空空與劍藤三人從空空家移動到那間公寓的時候也是坐那輛車。


    現在回想起來,那些記憶彷佛已經是久遠的過去了。


    真不敢相信那時候都是三個人。


    現在則是兩個人。


    “……‘分心駕駛’。”


    “什麽?”


    “那是‘分心駕駛’,本名叫做了城娛也,是第九機動室的專屬司機──我想起來之前好像沒有向你介紹過他。他不是外部人士,而是組織裏的人。那輛車就是軍隊配給‘分心駕駛’的道具‘刑車輛’……空空小弟,開快一點。要是被那輛車追上就完了。”


    “可是前麵的紅綠燈快要換燈號了。”


    “應該不用我多說了吧?”


    “好。”


    空空回答的同時,似乎也猛踩下油門,車子的速度變得更快。劍藤見狀也解開了安全帶。雖然她這個舉動和普通情況相反,不過現在的情況已經很不普通了。不,打從一開始一切都很不普通。


    雖然車子就像遊樂場的賽車遊戲那樣加速,愈開愈快,可是這輛車終究隻是一般車輛,被‘分心駕駛’的‘刑車輛’追上隻是早晚的問題。他們必須在還沒被追上之前想辦法應付。


    劍藤按下車門上的開關,把車窗打開。


    劍藤的判斷很迅速,再說她本來就沒有一絲猶豫。


    就算沒有精神屏蔽劑的藥效,劍藤也會做出同樣的舉動。她已經把牡蠣垣那雙說不定是真心的援手甩開,已經完全沒了退路。不過就算如此,她也不打算乖乖就死,至少在空空還拉著她的手的時候……


    她想要活下去、想要戰鬥。


    劍藤手臂用力一甩,把三把‘切斷王’中的其中一把從打開的車窗向後方扔過去。就算不是慣用手也無所謂,具有準確擊中獵物機能的高科技短斧直接打中‘刑車輛’的駕駛座。


    短斧的威力當然和‘火球人’的不能比,當然沒辦法把半輛車打爛。但還是足以打破經過加工的擋風玻璃,擊殺坐在車裏的人。


    短斧命中的時候,‘分心駕駛’可能不小心轉動方向盤,‘刑車輛’就像在積雪的馬路上行駛般不斷打轉,撞上路邊的護欄。


    整件事不是發生在無人的荒野,而是在交通號誌附近,根本可以說是市鎮的大馬路上出事──自然周圍也受到相當程度的波及。對向來車想要閃躲打滑的‘刑車輛’,接連發生事故,或是衝上人行道,或是因為緊急煞車而追撞在一起,到處都有黑煙冒出。


    劍藤心想,幹脆引起爆炸的話還可以掩蔽他們的行蹤。可是周圍沒有嚴重的傷亡畢竟還是可喜的事。


    “怎麽會被追上呢?”


    空空鎮定地這麽說道。他應該是用車內與車旁的後照鏡確認過狀況,看起來絲毫不緊張。他不是那種看到突發狀況還一點都不驚訝的人,當‘分心駕駛’出現在後方的時候,他應該就已經知道劍藤會如何應付了吧。換句話說空空也已經做好抗戰到底的覺悟了。


    “是啊……‘切斷王’隻有三把而已,一下子就用掉一把。接下來已經不能用扔的了吧……”


    “以前每次我看到車禍發生的時候都會有一種想法。正確來說,應該是每次我看到其他人用手機拍攝車禍現場的照片時,都會這麽想。”


    就算已經沒有其他追兵,可是車子還是維持原本的速度。空空似乎已經不打算遵守交通號誌或是速限,可是不知為何他忽然對劍藤提起一件毫不相關的話題。


    “我在想那到底是什麽樣的心態,虧那些人竟然想把別人遇到困難、痛苦,或是遭遇不幸的場麵拍成照片。這根本不是謹慎不謹慎的問題,難道他們都不覺得厭惡嗎?”


    “…………?”


    “所以每次我看到那種意外狀況,都會移開視線,不去看車禍現場。表示我不是那種人、和那些人不一樣──我甚至覺得很驕傲,自己不像那些俗人愛去看熱鬧,遇到這種事能夠不加理會。可是接受饑皿木博士的指點之後我又重新想了想,或許這也是一種嫉妒。我應該很羨慕他們吧。”


    空空用毫無感情的語氣說道,看起來一點都沒有後悔或反省的樣子,好像隻是淡淡地把事實當作一件事實陳述出來而已。


    “至少那些人正視事故的發生,要不然他們也沒辦法拍攝照片……他們不像我,刻意撇開目光走開。劍藤姊,其實我也不是真如大家說的那樣正視現實活著喔。”


    “……這樣啊。”


    劍藤不曉得為什麽他突然說出這種話。對了,他們剛才話還講到一半。而且空空那麽頻繁地看後照鏡,當然每次都有一一注意傷患(豈止是傷患)劍藤的狀況。


    所以空空提起這件事應該是想用他的方式安慰劍藤吧。雖然聽得有點似懂非懂,他是不是想說每個人都會逃避現實,可是令人意外的是每個人也都在用自己的方法正視現實?


    劍藤也是這樣嗎?


    可是為什麽隻有劍藤──隻有她聽不見地球的‘悲鳴’呢?還是說她其實有聽見,隻是不記得了?這樣一來就無法說明為什麽她沒死在‘微聲悲鳴’之下……難道隻是因為‘偶然’嗎?


    劍藤一直以為是因為自己比較特別。


    她喜歡‘因為我很特別’這個理由。


    可是──她應該多想想的。如果自己不是偶然,而是因為有什麽理由才‘聽不見’的話……


    “……‘分心駕駛’會追上來,可能是因為我剛才和‘茶餘閑話’講的那通電話……雖然訊號發送位置加密,可是既然是打電話,對話內容就會給對方聽到。他們可能是從我說話時身後的聲音之類去判斷我們大致的所在地吧。”


    “啊啊……就是推理劇當中常有的橋段對吧。比方說電車的聲音或是狗吠聲之類的。可是在你們講電話的時候,有傳過去什麽可能讓他們查到位置的聲音嗎?”


    “畢竟‘茶餘閑話’是個光聽引擎聲就可以猜到車型的變態,我也不知道到底是什麽原因讓他抓到線索……對不起,是我太不小心了。我根本不該接那通電話。”


    為什麽劍藤會去接那通電話呢?想要對那個曾經給她許多關照的優雅紳士抱怨幾句嗎?還是心裏仍然有一部分割舍不下?不管原因為何,都是在逃亡過程中不該犯下的嚴重過錯。


    “雖然剛才已經擊敗‘分心駕駛’,我想其他追兵應該很快就會追過來……話雖如此,在他們拉起封鎖線之前應該還有時間,我們先換一輛車吧。”


    “也是……還是換輛車比較好。很多目擊者都看到剛才那場車禍,應該也有人拍下照片。我們就開到附近的停車場去吧。”


    “不,還是開遠一點再換。而且不要找擺在停車場的車,最好找違停車輛。車主會以為被拖吊,所以報警的時間會稍微晚一點。”


    “啊啊,原來是這樣……所以那時候也是挑選違停車借用的啊。”


    雖然空空的語氣中充滿欽佩,可是這些知識也是牡蠣垣教的,所以劍藤一點都不感到驢傲,甚至聽到空空的誇讚還覺得心裏有愧。一部分原因當然是因為麵子與自尊,另一個原因則是這代表她的想法都在對手的掌握之中。


    可是除此之外別無他法,這就是他們的現況。


    沒關係。


    就算丟麵子也要繼續活下去。


    “總之你繼續開……趁這段時間我來聯絡‘絕和’那邊的朋友。應該不會是求助,而是用交涉的感覺去談……或多或少會加油添醋,把空空的事情說得誇張一點,沒關係吧?”


    “好,當然沒問題,如果隻是或多或少的話。”


    “嗯,或多或少誇張一點。”


    結果根本不是‘或多或少’。


    3


    有一個名詞叫做人文主義。


    類似的說法還可以稱為符合人道或是人性化──所以反義詞就是不人道或是‘這樣也算是人嗎’等等這類的話語。


    為了保護人類而犧牲小我、為了保護人身安全不惜任何努力,這些立場都可以說是人文主義的極致表現。


    另一方麵,也有一句話叫做人為失誤。人為造成的失敗,因人為而發生的錯誤──不管係統結構多麽精密,但隻要操縱係統的是人,這世上就不可能存在完美無瑕的係統。


    打個比方,有個保險箱用一把絕對打不開的鎖鎖住,那要從保險箱偷出裏麵東西就是不可能的任務嗎?事實也並非如此──因為有可能發生‘保險箱的主人弄丟鑰匙’或是‘寫著密碼的紙張不見’之類的失誤。


    不,如果隻是失誤的話那還有得救──甚至可以設想‘不是失誤’的狀況。也就是說持有鑰匙的‘人’因為鬼迷心竅而竊取保險箱裏的東西。


    要是心懷惡意去使用的話,就算是為了保護市民而訂定的法律也會變成詐欺的道具。光從理論或是背景來看充滿著夢想與希望,根本就是善良團體的組織不知曾幾何時淪落成踐踏人權的邪惡集團,這也是常有的事情。


    沉溺於私欲與權力。


    原本應該是正當的物事,卻用不當的方法使用──可是這也是人類的人性,也是人文主義的極致表現。隻有人類會做這種事、隻有人類懂得做這種事。雖然地球上濟滿了不同的動物或植物,可是不管在生物界中怎麽尋找,隻有人類會以不當的方法使用正當的物事。因此人為失誤也算是人文主義。


    地球鏖滅軍擁有崇高的思想,對抗神秘的怪人與地球,以阻止下一次‘巨聲悲鳴’發生,保護人類。可是現在卻有一個國中女生用不當的方式使用地球鏖滅軍正當的力量。


    而她的不當不會受到他人的指正,那是因為她的不當是正當的。


    她利用第九機動室副室長的立場與權力,不斷用正當手段做出不當的事情來──她不是怪人,而是像個常人一樣一錯再錯。沒有人指正她做錯,每個人都認為她的行為沒錯、不以為意而且服從她的命令──追逐逃亡的人。


    “……跟丟了?是嗎,那也無所謂。我大概知道他們會去哪裏,沒關係。我這裏也準備就緒。你們倒是爭取了足夠的時間。去準備車……嗄?‘分心駕駛’死了?那又怎麽樣?跟你說過這麽緊急的時候,這點小事就不用一一向我報告了。代替同伴的人要多少有多少不是嗎?”


    這是一場充滿人性的‘獵殺’,由人類去獵捕人類。


    如果地球有意識的話,不曉得他會如何看待自己頭上發生的人文主義呢──希望他隻會發出喜悅的歡聲。


    4


    經過一番交涉之後,兩人要在某家知名出版社的屋頂上與‘絕對和平聯盟’──通稱‘絕和’的人會合。


    在大樓的屋頂上,也就代表是直升機的起降場──空空與劍藤要在那裏待命,等待‘絕和’從四國派來的直升機來接他們。


    對空空兩人來說,要如何到警備森嚴的出版社屋頂上是一大難題。可是關於這個難題,‘絕和’的人已經幫忙安排。他們設計一場假預約,與‘絕和’有關係的出版社職員見麵。空空他們在櫃台就照這樣填寫表格,騙過了安檢人員。雖然不知道櫃台小姐如何看待一個扛著長長竹刀袋的少年以及懷中藏著什麽東西的獨臂少女……可是這兩隻小鳥馬上就要飛上天際,沒有多餘的時間與心力抹去自己的行跡。


    他們的偽裝隻要能瞞過幾個小時就夠了。


    因為電梯沒辦法搭到屋頂,所以兩人先搭到最高樓層,然後再爬樓梯上去。門鎖當然是鎖上的。現在經濟這麽不景氣,平常也沒什麽機會用到直升機。


    “你讓開。”


    劍藤這麽說道,從懷中取出短斧把門鎖砍壞。雖然‘切斷王’是投擲武器,不過就算拿來當作手持武器也是用起來很靈活的道具,就像之前把‘戀愛諮詢’的頭顱劈成兩半那樣。除了沒有把人分解到不成人形的機能以外,說不定‘切斷王’比‘破壞丸’還方便。破壞門鎖之後,兩人來到屋頂上。


    因為沒辦法預測安排直升機需要多少時間,所以沒有決定具體的會合時間──對方有說會盡快。既然如此,這件事或許可以拿來當作測試‘絕和’有多少能耐的試金石。無論如何,接下來兩人隻能在這裏繼續等下去了。


    隻能等待。


    在他們等待直升機、等待‘絕和’來‘接人’的這段時間,如果地球鏖滅軍先出現‘接人’的話,遊戲就結束了。可以想像得到要是他們被地球鏖滅軍逮到的話,‘絕和’絕對不會甘冒與軍隊對立的風險來救他們脫困。


    幸好大樓的屋頂因為是直升機起降場,所以空間很開闊。


    這裏視野這麽好,隻要從這裏放眼看出去,要是有人靠近的話馬上就會知道──空空一邊這麽想,一邊站在大樓屋頂的邊緣往正下方張望。


    這棟大樓有二十六層,從這種高度摔下去絕對無幸。可是空空也沒有特別謹慎小心,隻是隨意往下張望──確認目前沒有任何可疑人物。


    不過空空這個菜鳥軍人,而且還是退伍軍人當然無從判斷怎麽樣才是可疑。再說現在大概找不到比自己與劍藤更可疑的人了。


    他心想,那是不是隻要看到比他們更可疑的人就要提高警覺?


    “總之……追兵應該全都甩掉了吧。不過我們先前拋棄的車子應該已經全都被發現了……”


    劍藤坐在畫著一個大大h字母的地板上,總算鬆了一口氣,對空空的背影說道。


    “空空小弟,雖然這裏可以看得很遠,可是你看得到人家就代表人家也看得到你,身子最好別探得太出去。”


    “啊,是……說得也對。”


    周圍沒有其他比較高的建築物。這也是理所當然的,因為‘絕和’就是特地挑選這種環境條件的大樓。比較高的建築物頂多隻有遠遠可看見的無線電塔而已,要是從那裏用望遠鏡監視這裏的話,他們老早就行蹤敗露了,也隻能乖乖放棄。可是想太多也不好。


    沒錯,這是賭注、一場賭局。空空是這樣認為的。


    “和‘絕和’會合之後……我可能會被他們猛操吧。”


    空空一邊說一邊回到劍藤身邊。劍藤聽到他這麽說,露出尷尬的表情。


    “對不起喔。”


    她這麽說道。


    “要是不那麽說的話,他們可能不會這麽快就有動作……不過我也沒忘記要他們準備住處。不光擁有一對能夠注視怪人的‘眼睛’,我把你打倒‘火球人’,而且還在逃亡途中殺掉‘戀愛諮詢’的事跡都告訴他們之後,‘絕和’二話不說就答應了。”


    “是啊……嗯,的確是沒說假話呢。”


    “嗯。不過雖然他們會準備住處,可是我想當然沒辦法比我們之前住的那棟公寓大樓更豪華……”


    “……現在回想起來……”


    空空這麽說道。


    “軍隊會用那種特別待遇對待我,應該也是花屋的主意吧。應該是她利用自己的立場與權力說服牡蠣垣先生,幫我準備那麽豪奢的居住環境……原本我以為一般都是那樣。可是我隻不過是個眼力不錯的英雄,照理說應該不會有這麽優渥的對待吧。”


    “……嗯。我之前也覺得那樣的待遇真的太誇張。所以你記不記得,一開始我的態度很不好對吧。”


    對劍藤來說,她不隻覺得空空的待遇太優,而且還被指派來照顧菜鳥的生活,所以更是心有不甘吧。花屋這種霸道橫行的行為,真可謂暴政苛政莫過如是。


    而且到現在還沒崩潰。


    “……可是真叫人搞不懂,為什麽軍隊會給花屋這麽大的自由?不隻是一邊到國中上學一邊當軍人的雙重生活……就連牡蠣垣先生也一樣,打一開始就對花屋言聽計從。才十四歲就當副室長,就算隻是榮譽職位也未免太奇怪了。”


    空空把他內心的疑問原原本本說出來。事到如今才問這個問題未免已經太晚,但就算已經太晚,他就是能夠臉不紅氣不喘地問出口。


    “這個嘛……不管是任何組織始終都是由人在運作,最重要的就是人脈。所謂為了要獲得地位,人際管道會愈來愈重要──要是受到上麵的青睞就能輕易出頭,在地球鏖滅軍裏也有類似學閥的派係存在。”


    “學閥……可是花屋的情況應該和派係沒關係吧?”


    “嗯。”


    “而且她說她家都是普通的一般人──”


    “所以說囉,‘茶餘閑話’其實沒有對‘蒟箬’言聽計從,事事聽話的人或許反而應該是‘蒟箬’才對。該說是人人疼的孩子比較厲害嗎……你想想嘛,大人不都喜歡比較聽話的乖小孩嗎?”


    劍藤露出別有他意的微笑。可是從空空來說,她的微笑不是別有他意,而是不明就裏。


    “幸好空空小弟是男生。”


    “…………?”


    “從這方麵來看,我就沒有那種人見人愛的才能了……”


    我好像是屬於疼愛別人的人。劍藤這麽說道,可是這句話並沒有傳到空空的耳裏。劍藤心想:這樣就夠了,隻要我自己的內心聽到就好了。在過去不隻是地球的悲鳴聲,劍藤連自己的聲音都聽不見。


    “唉,空空小弟。我有件事要拜托你。”


    “啊,好。什麽事呢?”


    “我斷掉的手臂開始痛了。”


    “……?你是說幻肢痛嗎?就是不存在的部位卻覺得疼痛那種……”


    “不,我不是那個意思,隻是很一般地傷口開始發痛而已。看來精神屏蔽劑的藥效好像慢慢退了……”


    “啊……我想想,可是精神屏蔽劑已經沒有了……對了,我們有饑皿木博士給的止痛藥……你要不要吃吃看?”


    饑皿木博士說藥效隻能意思意思而已。可是空空認為饑皿木博士的藥應該比原本不是用來當止痛劑的精神屏蔽劑更有效,所以這麽提議。可是劍藤搖搖頭說:


    “那些藥還是等一下再吃吧……要是現在開始想睡覺的話就糟了。我也想盡量避免在直升機裏睡著……可以的話,我不想在‘絕和’的人麵前示弱。所以拜托你,空空小弟──”


    然後她這麽說道:


    “讓我抱抱你。”


    劍藤不等空空回答就伸出左臂,繞過空空的背後硬是把他拉過來。雖然有些強硬,不過她隻是用一隻手臂而已,要是空空不願意的話也不會任她就這樣摟過去。可是對他來說也沒有任何理由抗拒。


    空空就任由劍藤抱著。


    劍藤的頭靠在空空的肩膀上,而她的肩膀也撐著空空的頭。


    “嗯,果然很安心,漸漸不覺得痛了。”


    “不,我一點都不覺得我有這種功效……”


    看到劍藤真的一臉安詳的表情,空空不知所以然地說道。


    “就是那個啦,劍藤姊。我想應該是那種偽藥效果吧。”


    “那麽難的詞我聽不懂……動物療法這個字我倒是知道。隻要抱著空空小弟,我就覺得身心舒暢,好像連被砍掉的手臂都要長出來了。”


    “喔……”


    這樣嗎,要是真能長出來就好了。空空這麽說道。雖然他沒有把劍藤的話當真,但還是點了點頭。不對,因為兩人的身體緊緊貼在一起,要點頭也沒辦法點。


    還有就是‘小狼’。


    他深深體會到左在存對劍藤犬個真的非常重要──要是她還活著,整件事肯定不會演變到這一步。


    算了。


    如果我能夠取代那個小賭徒的話,從今以後不管到哪裏去都繼續這樣取代下去就好了──空空少年是這麽認為的,可是他沒有察覺到一件事。


    他沒有察覺對劍藤來說,現在……或者是說打從一開始,自己就根本不是‘小狼’的替代品。他既遲鈍而且又愚笨,竟然對這件事渾然不覺。


    最起碼他也應該察覺──這世上沒有幾個人在束手待斃、隻能等著被殺的情況下,對一個帥氣登場救了自己的人還能一點感覺都沒有。


    空空早該要察覺到才對──


    現在劍藤是如何看待他──當她悲愴地決心隻能拖著斷了一臂的身子獨自逃離軍隊的時候,這個比她年幼的少年卻說出要和自己一起逃跑。空空實在應該察覺到在劍藤的眼裏,自己是多麽地勇敢可靠。


    不過或許他就是沒辦法察覺吧。


    這是因為空空就算家人被殺也不覺得怨恨,還能與凶手像這樣互擁。就算有人救了他的性命,他也可能照樣毫無感覺──因為空空就是那個‘這世上沒有幾個’的人。


    再說雖然相擁,空空並沒有伸出手環抱劍藤,隻是垂著雙手而已。不過諷刺的是,雙手下垂的位置卻救了他的性命。


    “肚子餓了。直升機來了之後,我們就在飛機上把蛋糕拿來吃吧。”


    “好啊。要是再拿著到處跑,可能會把蛋糕擠壞。”


    “不曉得直升機上有沒有叉子之類的東西……啊,可是不行,沒有右手就沒辦法吃了。空空小弟,你喂我吃好不好?”


    “用叉子的話,以左手拿也可以啊。”


    “左手要抱著你,所以空不出來。”


    劍藤這麽說道。


    “如果你堅持的話,用嘴對嘴喂我也行喔。”


    “……喔、喔……”


    她這種說話方式讓空空有些狼狽。


    “呃……劍藤姊,我可以問你一件事嗎?像這樣逃離地球鏖滅軍之後,我忍不住就是會去想這件事。其實之前放走‘小狼’的時候,這個問題也曾經閃過我的腦海裏……”


    即便讓一個年長的少女單方麵抱在懷中,這時候空空還是提了一件和現在八竿子打不著的事情。對他來說,這段對話或許隻是為了打發等待的時間,或者應該說是為了閃躲劍藤熱情的言語。可是對現在的劍藤來說卻也是一個分外沉重的問題。


    “劍藤姊為什麽想要保護人類呢?”


    “…………”


    “不,現在既然走到這一步,我也不介意在‘絕和’為了保護人類而行動……隻是劍藤姊你長久以來一直為了守護人類而戰、懷著無私無我的心情戰鬥至今……可是現在卻搞成這樣。該怎麽說呢……你不會覺得很灰心嗎?”


    “……雖然饑皿木博士說得我好像是因為家人被殺,為了複仇才把地球當成敵人。聽他這樣一說,我才覺得有一部分原因或許的確是那樣……可是不隻如此喔。”


    我也不希望隻是為了報仇而已。劍藤又換了一個說法。雖然要不是饑皿木博士那句話,她根本不會有這種想法。不過還是另一個原因比較真實、比較接近她現在的心情。


    “我很喜歡人類,喜歡人類一手打造的這個社會,所以才想要保護它。”


    “即使你失去手臂,而且還被人類追殺還是一樣喜歡嗎?”


    “即使失去手臂,而且還被人類追殺,我還是一樣喜歡。”


    劍藤說道。


    “這世上當然沒有完美無缺的人。可是啊,就算是麻煩人物有時候也會做出好玩的遊戲或是精采的電影,不是嗎?就算是個性爛到不行的人,或許也會協助發明出方便好用的家電產品。當然還是有些人很討厭,真的希望他最好從這世上消失。可是人類還是有存在的價值,不應該被什麽地球暖化或是‘巨聲悲鳴’一口氣滅絕。”


    “……你說得是。”


    老實說空空本來還期待劍藤會說出不一樣的答案,可是這個答案他也不是不能體會。空空已經隱約了解,就算劍藤的心背棄地球鏖滅軍或是牡蠣垣,可是隻要她沒被殺,就絕不會舍棄這份心意。


    這和是非對錯無關。


    沒有善惡之分。


    要是以在存的方式來形容,就是這麽一回事。


    這份心意已經太過堅定,光是頑固還不足以形容,已經變成劍藤的一部分了──如果要讓她退出與地球的戰爭,或許隻能把她的另一隻手臂也斬斷吧。


    空空不禁心想,自己是不是應該這麽做。


    要不是前幾天和‘地球’打過照麵的話,他可能真的會這麽做──空空覺得自己這個人就是幹得出這種事。不,他甚至可以這麽確信。


    證據就是半天之前空空才把‘戀愛諮詢’一刀剁開,可是他幾乎一點都不覺得有罪惡感。他沒有想過‘這是為了救劍藤所以不得不殺’;或是‘我別無選擇’;或是‘最後要了她性命的是劍藤’等等。不管對劍藤或是為自己,他就連找藉口解釋一番沒有。要是劍藤問起來的話,他可能就會這麽照實回答──說不定還會裝出一副掛念反省的樣子。


    可是他敢拍胸脯保證。


    空空敢帶著百分之百的自信說,今天晚上我一定可以若無其事地一夜好眠──當然前提是他還有命活到今天晚上。


    “……英雄是嗎?”


    “嗯?怎麽了,空空小弟?”


    “不,我隻是覺得比起我,劍藤姊應該才適合當英雄。我這個人終究還是不會妄想要拯救人類……就算在‘絕和’繼續和怪人、和地球作戰,那應該也是因為我不想死在下一次的‘巨聲悲鳴’當中吧。”


    “下一次的──‘巨聲悲鳴’?”


    聽到空空這番話似乎帶著幾分確信,劍藤覺得有些奇怪。空空見她起疑,趕緊說了一句“沒什麽”。劍藤納悶地看著空空──


    “空空小弟。”


    她開口這麽說道。


    “雖然我們……我一直把你視為英雄、救世主,我說這種話似乎沒什麽說服力,該怎麽說呢……我覺得你可以放輕鬆點。我和地球鏖滅軍的人常常為了鼓舞自己的士氣,故意用那種誇大的言詞、刻意挑選比較強勢的語句,可是我認為你不需要這麽做。我認為你可以用更簡單隨興的方式去拯救人類,不用背負什麽使命感或是義務心。就像是下意識不小心一出手救了人那種感覺──經過這一個月來照顧你,我是這樣想的。”


    一個月來照顧你這句話倒是讓劍藤自己發笑了。可能是因為她想到如今受人照顧的根本就是她,而且今後也必須仰賴空空過活。


    不過她還是繼續說下去:


    “空空小弟。”


    “你對一些事情想得太多了。不然的話,就為了我對抗地球吧。”


    “咦……?為了……劍藤姊嗎?”


    空空不太了解這句話的意思,又用劍藤說的話反問她。劍藤露出柔和的微笑說道。在一個月前,她想都沒想過自己竟然還會微笑。


    “嗯,就為了我。為了保護女孩子和強大的敵人對抗,這樣更像個威風凜凜的英雄喔。空空小弟。”


    這就是──


    劍藤犬個的心髒被刺穿前說的最後一句話。


    5


    劍藤犬個看見了。她隔著空空的肩膀,無意間看見那扇屋頂通往大樓裏的門──清楚地映入了她的眼簾。可是她不是刻意去看,隻是當成視線中的背景而已。她隻是一心一意抱著空空,甚至可以說眼裏什麽都沒看見。


    對了,用短斧砍壞門鎖的確實就是劍藤自己,可是就連這件事她都已經記不太清楚了。


    她不記得那扇門原本有沒有關好。


    所以雖然看到那扇門現在沒有關上,正隨風搖晃──雖然她有留意到,也隻是以為或許是自己粗心沒把門關好吧。


    她怎麽能猜得出來是有人把那扇門打開了。


    更不可能想到會有人大大方方地出現在這開闊的屋頂上。


    所以──她能在千鈞一發、最後關頭之際把抱在懷中的空空用力推開,應該可以說是她身為軍人、身為戰士的直覺集大成吧。


    完全仰賴高科技機械‘破壞丸’的她,根本不認為自己有什麽戰鬥能力──可是即便是那種類似靠作弊的戰鬥經驗,也已經在她內心裏慢慢累積起來。


    就這個意義上來說,她所做的一切並沒有白費。


    雖然最後落到被追殺的地步,可是她在地球鏖滅軍執行過的種種軍務、把怪人剁成爛泥、殘殺人類,以及那個人稱‘千刀萬剮’的稱號全都沒有白費──因為在最後的最後,她察覺到花屋瀟站在自己身後的氣息。


    而且也察覺她打算把自己連同空空一同刺穿。


    “…………!!”


    劍藤打從心底慶幸自己還有一隻手臂。


    雖然抱空空的時候隻能抱一半,但是要推開他也已經夠用了。


    刷的一聲。


    劍藤聽見自己體內傳出一道靜謐的聲音,參雜在心跳聲當中。


    劍藤犬個。


    雖然不曉得她的行為是否對保護人類有什麽貢獻,可是至少她拯救了一個年幼少年的性命。既然如此,這個地球上又有誰敢說她不夠資格當一名英雄呢?


    6


    “嗚……哇!”


    突然被一把推開的空空沒發現劍藤在情急之下救了自己一命。他沒發現劍藤就像剛才自己說的,幾乎是下意識地出手救了他。還以為自己隻是被推了開來。


    空空以為自己做了什麽事情惹劍藤不高興,難道自己很享受被劍藤抱在懷裏的感覺給她知道了嗎?他一屁股跌坐在地上之後抬頭看向劍藤──這時候才發現劍藤的胸口正中央開了一條細長的口子。


    空空還在想傷口明明就在胸部正中間位於心髒的位置,怎麽沒什麽出血。看起來就像有一根用來止血的透明棒子插在傷口裏似的──透明的棒子?


    不,應該是一柄‘看不見的劍’──空空直覺想到現在刺穿劍藤的,就是花屋在那所幼稚園大開殺戒時用的隱形武器。


    可是那把劍應該不像‘切斷王’那樣可以用來投擲,而且在這個大樓屋頂上、直升機起降場上根本沒有地方可以躲人,這把劍到底是從哪裏飛來的?


    空空搞得有些莫名其妙,可是──


    “好險好險──差點連空空都一起刺下去了。”


    當他聽見這道不知從何處傳來的聲音時,心下便豁然開朗。因為這是他最熟悉的友人的聲音。


    “她剛才那句話實在太叫人火大,害我一氣之下就捅下去了……不過這女人還滿了不起的嘛,竟然保護了空空。我就再捅個五下當作獎勵好了。”


    “……花屋,你在這裏啊。”


    空空一邊站起身來一邊說道。他完全不想去拿放在身旁的竹刀袋──也就是‘破壞丸’。現在他不能讓對方有可乘之機,而且更重要的,他了解這時候就算拿起武器也是枉然。


    就算手上有武器──


    麵對一個看不見的對手又有什麽意義?


    別說是攻擊範圍了──就連對方的所在位置都不知道。


    “‘醜惡怪俠’……你身上穿著‘醜惡怪俠’是嗎?”


    “答對了,而且已經改造成可以調節尺寸大小了喔。”


    空空聽得出這道聲音是從劍藤身後傳來的,所以他能推測出花屋人就在這附近。可是就算知道了,她也會馬上移動位置吧──移動之後再揮動手上那把‘看不見的劍’。


    隱形人配上隱形的武器。


    ‘看不見的服裝’與‘看不見的劍’。


    此時此刻花屋就是在使用這兩件武器。


    當作成套裝備使用。


    這就是──空空一開始描繪出最理想的英雄形象。


    “嗬嗬。”


    花屋似乎發出了笑聲──然後好像還把劍給拔走。


    從劍藤胸口溢出的鮮血頓時大量增加。


    “劍藤姊!”


    失去貫穿胸口的長劍支撐,劍藤的身體直接往前倒下來。空空跑上前去想要撐住她,可是卻來不及。就連這點小事他都沒能趕上。劍藤根本沒辦法用左手撐住身子,倒地之後就這樣一動也不動了。


    “嗚……花屋……!”


    空空在劍藤的身畔停下腳步,對著半空中這麽喊道──在他說話的同時,還仔細觀察附近的地板。他心想要是花屋身上淋到劍藤的血,說不定會變成腳印,留下花屋移動的痕跡。可是花屋也不是初出茅廬的菜鳥,可沒有犯下這種失誤。雖然她或許不像劍藤那樣完全不會沾上別人的鮮血,可是‘醜惡怪俠’的係統是用‘光線’包覆身體來隱藏身形,所以就算身上沾有髒汙也沒關係。


    要是花屋躲開一點默不作聲的話,空空就真的不知道她人在哪裏──就算空空不信邪,凝目想要試著能不能看出任何一點不自然的蛛絲馬跡,可是卻一點都看不出來。


    他一直戴著沒拿下來的‘驗明鏡’也派不上任何用場。


    這真是太諷刺了。


    空空就是因為看得見怪人才會被相中,加入了軍隊──可是此時他竟然看不見一個人類。


    “振作一點,劍藤姊……!來接我們的直升機肯定再過不久就要到了──也請他們幫忙治療你胸口上的傷吧……!”


    空空一邊小心注意四周,一邊對趴在地上動也不動的劍藤這麽喊道。他認為自己說這些都是廢話,根本就是天方夜譚。來的又不是醫生,怎麽可能有辦法治療刺穿心髒的傷勢。


    不,現在斷定還太早。


    就算心髒被刺穿──運氣好的話,說不定沒有刺中心髒裏的要害啊。雖然空空不知道心髒裏是不是真有這種方便的部位,可是世上總有個萬一。如果真的有的話,隻要把血止住……可是傷在手腕還好處理,軀幹上的傷口要如何止血才行?空空既不是醫療相關人員,又對醫術一竅不通,根本不知道該怎麽辦。


    叫喚劍藤果然隻是白費力氣嗎?


    再說劍藤可能根本聽不見他的叫喚。


    “別白費力氣了,空空。”


    這時候花屋的聲音不知從何處傳來,彷佛證實了他這個想法。她好像一邊說話一邊移動,沒辦法聽出位置在哪裏。空空原本還在想能不能聽到她的腳步聲,可是因為風聲太大,根本聽不見一個女孩子走動的聲音。


    “你等也是白等,不用巴望會有直升機來接你們了──”


    無形無影的花屋從某處這麽說道,而且她口中的‘白費力氣’比空空更有憑有據。在某種意義上,她的根據比‘因為劍藤已經沒救了’這個理由更有說服力。


    “因為那架直升機根本不會來啊──”


    “咦……?”


    花屋彷佛有意要讓啞然無語的空空徹底斷絕希望,繼續說道。空空的腦海中不禁想像花屋現在臉上的笑容不知道有多麽得意,這也可以說是兩人認識太久的悲哀。


    花屋瀟得意洋洋的表情。


    空空原本非常喜歡她那種表情。


    可是此時此刻──現在這一刹那,他還能說真的喜歡那種表情嗎?


    “你想一想嘛,空空──你覺得為什麽我會在這裏?之前都已經跟丟了,為什麽還能發現你們的所在地?為什麽我會知道你們和‘絕和’會合的地點?”


    “……怎麽可能。”


    不,就是可能。在這種狀況下還覺得不可能的話,那才是真的不可能。這麽簡單的方程式,解不出來的人腦袋一定有問題。


    “難道那些人背叛我們嗎?”


    雖然空空試著這麽說道,可是這句話他說來一點感覺也沒有。一直到前不久,空空根本不知道這世上有‘絕對和平聯盟’這個組織,而且也不認識那個組織的成員。


    所以就算他們把劍藤與花屋放在天秤的兩端衡量,最後選擇了花屋,空空也也不能怪他們,因為這根本連背叛都算不上。


    簡單來說,也就是花屋的人脈管道不隻限於地球鏖滅軍內部,而且還影響到外界、甚至還包括對抗勢力的內部。這是哪門子孤狼──她隻是不善與人群相處而已,其實可能再也找不到像她那樣倚賴他人的人了。


    而且這似乎才是──人類社會中最有力的生存法則。


    “來吧,空空。我們一起回去吧。我已經把礙事的女人做掉了。別擔心,我很清楚你隻是受到那個女人的教唆而已,所以一定會原諒你的。”


    “……我總覺得你好像電視劇上常看到的那種人,故意讓男友找小三,藉這個機會讓男友心裏有愧,使自己處於優勢地位。”


    “討厭啦,才不是那樣呢。再說我們又沒有交往。我們是朋友啊,而且還是知心好友,對不對?”


    雖然嘴上這麽說,可是花屋還是沒有解除‘醜惡怪俠’的機能現身出來,而且也沒有被空空的激將法騙到。雖然個性與人格都不正常,可是她在地球鏖滅軍當中的有力地位可不是天上掉下來的,也不是平白過著學生與軍人的雙重生活。


    她現在應該很謹慎小心。


    謹慎小心地觀察空空。


    觀察她的知心好友。


    “…………”


    相比之下,空空突然毫無來由地──不,當然是其來有自,隻是他認為‘自己正在思考一件毫無來由的事’──毫無來由地回想起目前他唯一打過的怪人澱理川美土裏。


    回想起來,自從空空加入地球鏖滅軍之後,他打過的人類,而且還是同個組織的人類數量比怪人更多。可是就算如此,也不代表他已經忘了澱裏川的事情。


    空空心想,那時候她的感覺就像現在這樣嗎?


    被一個看不見的人、一個看不見的敵人虐殺就是這種感覺嗎──不,怪人的內心不是人類所能想像的,再說自己殺死澱裏川的時候根本沒有給她機會思考,說不定感覺完全不一樣。


    無論如何,空空內心最直接的感想就是:這種戰鬥方式一點都不英雄。隱藏身形、隱藏武器,而且還從敵人的背後襲擊。隱密性高到這種程度的人算是哪門子英雄?這樣子哪裏理想了?稱作忍者可能還像樣點──不,就算稱作忍者也不恰當。現在的花屋哪有隱忍什麽?


    “好了啦,空空。你不用再假裝悲傷、不用再假裝出生氣的模樣了。你根本沒把那女人的死當一回事對不對?隻是覺得‘啊,有一個活人死了’對不對?我都明白,因為我們可是朋友啊。我就是喜歡你這種個性。”


    花屋說道。可能還是笑咪咪地說道。


    就算在這種情況下,她還是深信自己與空空空的友情並未生變。


    而且──她的想法一點都沒錯。不論其他人,空空自身最清楚花屋說的完全正確──此時他比任何人更深刻體會到這一點。


    在這種情況下,就算根本看不見花屋──


    空空果然還是非常喜歡她臉上露出的那種得意表情。


    一想到她現在正帶著那種表情──空空的嘴角就會泛起笑意。


    “順便再告訴你一件事,就算你想要一個人逃跑也是白費心機喔。不用我說,這棟大樓當然已經被封鎖了──而且不是像上午那種針對一般人、漏洞百出的封鎖線,而是專門對付我們這些軍人的。這次設下的天羅地網不管是‘破壞丸’或是‘切斷王’都不可能突破,因為針對配給隊員的每一件道具,我們都有可以反製的器具。”


    花屋應該是基於兩人的友好情誼才補上這段說明的,她不希望看到好友因為無謂的掙紮而吃盡苦頭的難堪樣子。花屋希望空空永遠都保持那種悠然如浮雲流水般的模樣,希望看到他似乎對任何事都毫無感覺的表情,對任何事都無動於衷。


    所以花屋要把空空能夠走的路一一抹去。


    讓他的眼前隻剩下一條路。


    “還是你要等一等,看這套衣服什麽時候沒電?這或許也是一個辦法。可是這套服裝經過改造,活動時間已經變長,而且我出門前又把電充得飽飽的。之後還可以運作整整六個小時喔。”


    花屋抹去空空能夠選擇的路,一個又一個抹去,仔細又確實。


    她不允許空空與別人有任何關係,也不允許他加入其他組織團體。


    她希望自己是空空的唯一。


    隻要把‘和花屋瀟一起對抗地球保護人類’之外的選項全部抹除──一個不留全都抹除的話,空空就會毫不猶豫、毫無懷疑成為她的最佳夥伴。


    所以花屋才會這麽做。


    她自己人麵廣闊,可是當她做出這些事的時候根本不覺得問心有愧。


    “別擔心,空空。我會讓你成為獨當一麵的英雄。”


    “……你對我的友情這麽深,真的總是讓我覺得很感動。”


    空空這麽說道,緩緩站起身來。他已經不再嚐試注意周遭的氣息了。空空在戰鬥方麵完全是菜鳥,就算學漫畫那一套也不可能察覺出花屋人在哪裏。


    所以他放棄這種做法。


    不,同時他也把許多物事也‘放棄’掉。


    “唉呀,我真的太驚訝了──你用這種方式對待我,我竟然一點都不覺得生氣。到底是為什麽呢。我不記得之前有受過你多大的恩惠。而且我們以前又是競爭對手,互相較過勁。從這一點來看,我應該老早之前就很討厭你了。可是為什麽我到現在還是把你當成朋友?為什麽還相信我們之前的友情不會生變呢?”


    “這個嘛……當然因為我們是真正的好朋友啊。”


    花屋內心雖然覺得有一些不對勁,但她還是這麽回答。雖然空空的眼睛完全在看別的地方,可是為了以防萬一,她還是趕緊離開現在的位置。


    “我們一輩子都是朋友喔。”


    “是啊,我們到死都是好朋友。”


    空空點頭說道。不,不光是現在而已。花屋一直覺得很不可思議,為什麽空空的肯定會讓自己的內心這麽七上八下的。然而她最喜歡的就是這種感覺。


    “劍藤姊死掉的事情是讓我嚇一跳沒錯。可是就像你說的,我一點都不覺得哀傷,也不覺得生氣……看來好像是這樣。呃,你剛才是怎麽說的?”


    雖然空空這個問題問得很抽象,可是花屋依然──


    “我說‘啊,有一個活人死了’。”


    ──回答得切中要點,這或許也是因為他們之間的友情吧。兩人心領神會、默契十足。花屋認為他們兩人互相了解彼此在想什麽,心有靈犀。


    “對對,就是這句──我的感想完全就和你說的一樣。然後我現在正在想從今以後要怎麽辦。劍藤姊死了,我又不能跳槽到‘絕和’去,逃也逃不了。這時候我還是很冷靜,思考到底該怎麽辦才好。”


    “這個問題的答案我剛才不是已經告訴過你了嗎?”


    “咦?啊,抱歉。我剛才沒聽到,可不可以再說一次?”


    “和我一起──”


    “我不要。”


    空空拒絕了朋友的要求。


    7


    “其實那天診斷的時候,我有件事情沒有告訴你,空空小弟。因為那時候我已經決定要把你推薦給地球鏖滅軍了,所以不想多說其他不必要的話,免得讓你這種稀少珍貴的人性產生變化。可是為了讓我剩下的人生不要留下遺憾,雖然現在為時已晚,還是讓我說出來吧。


    這隻是我自己想說而已,你不用特別在意。可是未來如果在你逃亡途中,或是在逃亡地點遇到大麻煩的時候,不介意的話就想想我說的話吧。”


    當他們要離開公寓的時候,饑皿木博士說了這句話送給空空。


    “你的人性並不值得稱道。可是如果善加利用的話,這種人性也能成為人類的瑰寶。從過去到現在,像你這類與眾不同的人一直利用他們與眾不同的人性與地球對抗,這就是所有人眾所皆知的人類曆史──到這裏都是我那天告訴過你的事,隻是那時候我沒說得很具體。現在我還是秉持這個意見,因為這不是個人意見而是真正的事實。我說那些話雖然多少有點在誘導你,不過事實的確就是事實。然後接下來我要說的就是我的意見、我個人的私見。你聽一聽,忘了也無所謂。空空小弟,你的確可以利用你的人性去拯救人類。”


    空空永遠忘不了那時候饑皿木博士臉上那副難以言喻的笑容。


    “可是其實你不救也無妨。”


    這句話他也牢記在心,沒有忘記。


    所以現在根本也用不著再重新回憶。


    “花屋,時間就在一年後。”


    空空開口說道──自己現在說的話十之八九又偏離主題了,不過管他的。無論在什麽場合用什麽方式聽說,這項情報帶來的衝擊都不會有任何改變。


    “下一次的‘巨聲悲鳴’就在一年之後。”


    “咦?”


    任誰突然聽到這種話,一般都會覺得一頭霧水吧。隻會認為這是空空在束手無策之際開始胡說八道。可是這時候對花屋來說,最大的不幸是她的所在位置雖然不是空空的正前方,但還是看得見他的表情。


    兩人是往來已久的知心好友。


    她知道空空有沒有說謊,因為彼此心有靈犀。


    也能看穿空空是不是認真的。


    可是如果把這件事單純視為隻是運氣不好,或許又稍微低估了空空少年。因為從另一個角度來看,這也有可能是少年刻意拒絕‘朋友的要求’,讓花屋來到自己麵前。


    “前一陣子我和‘地球’說過話,那時候‘地球’就是這麽說的。特地用這種方式告訴我,就代表‘他’不打算搞出一些無關緊要的小規模災害隨便了事吧,至少不會比上次小。也就是說從現在起一年後,人類又會大量減少。不管是我或是你可能都會死。”


    空空沒有確認花屋有什麽反應。應該說他本來就看不見花屋,所以想看也看不到。不過就像對花屋來說空空是她的朋友一樣,同樣地花屋也是空空的朋友,所以他猜得出花屋聽到這種事的時候會有什麽反應。她一定會大吃一驚,震驚之下渾身僵硬,動彈不得──簡單來說就是什麽反應都做不出來。


    考慮到可能會失敗,空空本想把他和‘地球’接觸的事情隱瞞到底,不過遺憾的是現在他能夠打出的籌碼也大概也隻剩這個了。


    要讓花屋露出‘破綻’,就隻能把這件消息公開。不過別說是花屋,換作現在地球上的任何一個人,隻要看得出來空空沒有說謊,聽到一年後‘巨聲悲鳴’將再次發生這種具體的預告──簡單來說就是死亡預告都會大吃一驚吧。就連空空聽到這項消息都不知該如何是好、聽到這個事實都不知該如何是好。其他人在毫無心理準備的情況下當然更是無法接受。


    就如空空的預料一樣,花屋瀟的確露出破綻了。短短一瞬間的破綻。


    空空抓住機會──拔腿就跑。


    他利用這一個月內在公寓房間的跑步機鍛煉的腰腿力量使盡全力狂奔──隻不過此時他手上既沒有拿大太刀‘破壞丸’,也沒有拿短斧‘切斷王’。這是當然的,他可不想拿著那麽重的玩意兒,拖慢自己跑步的速度。


    “空空──!!”


    不消說,空空突然做出這麽大的動作、這麽欠缺隱密性的舉動,花屋當然立即就察覺了。所以假使空空這時候朝著花屋展開不要命的自殺攻擊,最後的下場當然就是被‘看不見的劍’砍殺,成為劍下亡魂。


    從花屋毫不猶豫就下手殺害她景仰的饑皿木博士,還有剛才原本打算把劍藤連同空空一同刺死的舉動可以看得出來,花屋的攻擊性與她對某人有沒有好感完全無關。在她的心目中憤怒至上。現在她滿肚子都是‘要求被拒’的怒氣,所以此時此刻毫不猶豫就會殺掉空空。


    事後花屋一定會懊悔莫及、悲痛欲絕,痛哭流涕、深自反省──可是現在她會殺死空空,以自身的意誌把空空一刀兩斷──但空空其實不是跑向花屋。


    他轉過身,反而像遠離花屋似地跑開了。


    當然這裏要再重申一次,現在的空空無法察覺花屋人在哪裏。既然無法察覺,雖說他‘遠離花屋似地跑開’,但也有可能不經意就往花屋衝了過去。


    可是如果花屋真的如空空策劃露出‘破綻’的話,那麽她最有可能是站在自己的前麵──所以隻要往後跑的話,就等於‘遠離似地跑開’。


    空空心裏雖然有這點算計,可是到了這種階段已經很難稱為‘計畫’了。接下來的步驟不確定因素太多,講白一點就是搏命。


    不是生就是死。


    所以這根本不是計畫,而是賭命。


    以左在存的方式來形容的話,這是一場豪賭。


    現在空空要搏的大賭注比那時候他對付‘火球人’的時候更危險──他已經下定決心,也做好心理準備了。所以接下來就隻要狂奔。使盡全力、用幾近撕心裂肺的全力狂奔就是。


    已經不能再依靠新手運了。


    “什……等等,空空!”


    就像絕大部分的賭徒在旁人眼裏看起來都像走火入魔一般,這時候的空空在花屋看來也和精神崩潰的瘋子沒兩樣,他的狂奔看起來也和失控沒兩樣。


    到死都是朋友。


    他那句話是這個意思嗎?


    想到這裏,花屋不禁慌了起來。


    因為在這個直升機起降場上,往花屋的反方向跑去就意味著去跳樓。或許是為了避免直升機碰撞到發生事故,所以這棟大樓的屋頂上沒有裝設預防墜樓的安全護欄。像他那樣不要命的狂奔就會直接墜樓。從地上二十六樓……不,是二十七樓直接往下墜。


    花屋當然知道。因為兩人是朋友,所以她當然知道。


    她了解少年空空空絕不是那種會尋短的人──了解到不能再深了。所以他說的那句話絕不是那個意思。可是就算知道,花屋還是沒辦法眼睜睜看著他暴衝。


    因為她看得見。


    所以沒辦法裝作看不見。


    “嗚……哇……!你這傻瓜!”


    花屋拋下‘看不見的劍’,也忘了自己現在是隱形狀態,立刻拔腿追了上去。當她一把抓住空空右手腕的時候,人幾乎可以說已經在半空中了,幾乎就在空中。花屋認為自己千鈞一發正好趕上,可是空空卻覺得時機還稍嫌太早了些。他本來希望身體的一半都能撲到大樓外頭去,不過也沒辦法了。


    我既不是逢賭必贏的賭徒,也沒辦法像電視上的英雄人物在天上飛。空空一邊這麽想,同時反手握住花屋抓著自己的手腕。


    那天當空空第一次要去打怪人的時候,劍藤曾經提醒他一件事──全身隱形不代表變成幽靈,人家摸得到也抓得住。而且──要是被摸到的話,所在位置就會暴露。就是這回事。趁著花屋被反抓住而有任何反應之前,空空一股腦地使盡全力把她的手用力一扯,就像在跳一場激烈的社交舞般,讓雙方的位置對調。


    雙方的位置對調就代表身子幾乎已經在空中的空空又回到大樓上,反之花屋則被拋到空中。空空的雙腳都浮在距離地麵二十七層樓高的半空中,除了這個方式之外他沒辦法拉回自己的身子。


    空空的狂奔與縱身跳躍,全都是以花屋會伸出援手抓住他為前提,要是有個閃失的話就是死路一條。


    如果有人問他為什麽要冒險拿自己的命去賭,空空少年肯定會一臉無事地這麽回答:


    “因為我相信花屋一定會來救我。我知道她不是那種對朋友見死不救的人,她絕不是那種人──你看,事實上我沒看錯人吧。”


    事實上他的確沒看錯人。


    而花屋瀟重視友情的代價就是被拋到半空中。雖然她像被硬生生拖出去似的,和空空交換位置,不過隻要緊抓著空空的右手腕不放,她仍有一線生機。可是就算花屋身穿‘醜惡怪俠’服裝、就算她輕易就能揮舞那把‘看不見的劍’,可是她的手臂仍和一般弱女子一樣纖細。早在一年多前就不再打棒球的纖纖玉手怎禁得起這麽劇烈的運動,不但拉傷了肌肉,而且手肘與肩膀也都同時脫臼。雖然痛起來還不至於像短斧砍斷手臂那麽嚴重,可是怎麽樣都已經抓不住空空的手腕了。


    “咕……嗚……啊啊啊!”


    如果說非凡人會做出非凡事的話,那麽花屋瀟確實有她的過人之處。這名少女並非隻靠人脈、偏袒循私與玩弄權力才爬到今日這個地位──她急忙用另一隻沒有脫臼的手攀住大樓的牆緣,才免於墜樓。


    不過這也隻能說是垂死掙紮罷了。


    雖然她這麽換手一抓就像是好萊塢電影一樣頗有震撼力,撇開她渾身透明不談的話,看起來倒是精采。可是另一隻手臂在承受全身重量的同時也應聲脫臼,現在她隻是憑著一股氣硬抓著牆邊……不,也可以說她隻是憑著一股氣掛在牆邊才對。即便這隻手臂沒有脫臼,可是現在不是在拍好萊塢電影,這個姿勢撐不了幾分鍾。即使用兩手攀住,而且兩隻手臂都沒脫臼,至少憑花屋瀟的力氣還是沒辦法自己爬上來。


    要是沒有其他人幫忙拉一把的話──


    她絕對沒救。


    其他人──


    “嗚……嗚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咿、咿咿咿……”


    雖然花屋不及多想就抓住樓緣,證明了她異於常人的能耐以及非凡的素質。可是這麽一來,剛才那陣掩去自己腳步聲的強風現在吹得她搖搖晃晃,讓她陷入一陣飄浮感,宛如身在無重力空間一般,整個人腦袋一片空白。莫名其妙的囈語衝口而出,整個人一片混亂、一片混沌,就連發生什麽事都搞不清楚。可是有件事她很明白,再這樣下去的話必死無疑。絕對死路一條,躲都躲不掉。


    憑自己已經不可能逃出生天了。好痛、好痛、好痛。


    必須找個人幫忙、必須找個人幫忙、必須找個人幫忙、必須找個人幫忙、必須找個人幫忙、必須找個人幫忙。


    “救──”


    花屋使出最後的一點力氣大喊。


    發出宛如悲鳴般淒絕的喊叫聲。


    “救救我,空空!”


    “抱歉,我看不見你在哪裏,幫不上忙。”


    我看不見你。


    雖然嘴上這麽說,可是空空少年還是分毫不差地一腳踩在攀住大樓的孱弱手掌上。他一踩就中真的單純隻是偶然,可是對花屋來說這個偶然卻是來得毫無天理又不巧。不過就算這下沒踩著也無所謂,空空還可以踩第二下、第三下,愛踩幾次就踩幾次。


    由上往下踩的絕招醜惡怪踢沒有限製使用次數。


    “咿……咿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這次真的就是悲鳴聲了。雖然還是看不見人影,不過空空聽著這聲悲鳴愈來愈小聲、愈來愈遠,知道花屋好像從距離地麵二十七層樓的高度上摔下去了。


    高樓的牆壁上自不用說,在下墜途中根本沒有地方可抓。就算有,兩隻手臂都已經脫臼的花屋應該也無可奈何。所以她所能做的就隻是發出悲鳴而已。


    不過為了區分現實世界與圖畫書故事中把反派當成非人怪物看待的世界,在此還是用一段對她比較中肯且善意的描寫,來總結中學生軍人花屋瀟的一生吧。


    當花屋攀在大樓牆壁上的時候、墜樓的時候……


    在發出嘶聲悲鳴的時候……


    可能就連在摔成肉泥的那一刹那之前……


    她都不曾怪罪空空。


    “bye bye,花屋。我永遠不會忘了你的。”


    空空本以為說說這種話,或許自己也可以沉浸在哀愁的氣氛當中,可是實際上並沒有。他反倒覺得說了之後心裏看開許多,更容易從記憶中遺忘了。


    “這是我們之間友情的勝利。都是因為你救了我,我才能戰勝。要是沒有你幫忙的話,恐怕就贏不了了。”


    空空試著說說看。


    隻是嚐試說看看而已。


    這番話說起來真是言如其人,空洞無比。


    空空想把那柄應該掉在這附近的‘看不見的劍’撿起來。他覺得很後悔,直到最後還是錯失機會問問花屋她這件道具到底取了什麽有格調的名稱。


    8


    花屋漏墜樓之後,這場戰鬥大致上也已經畫下句點了。雖然還有幾例有的沒的要善後,不過那些都是類似事務處理的問題,對空空來說沒啥重要。比方說包圍這棟大樓的封鎖線,現在作戰計畫的執行者花屋都已經‘變成那樣’,也沒必要強行突破了吧。


    雖然空空不曉得從今以後該怎麽辦,不過反正船到橋頭自然直──就隨它去吧。這就是他現在的心情,如往常一般、比往常更加覺得一切都‘無關緊要’。雖然他很驚訝自己竟然是個手刃好友還毫無感覺的人,不過要說不出所料也確實是如此,所以現在驚訝也沒什麽意義了。


    除了殺掉花屋之外,他沒有其他選擇。


    ──空空根本不這麽認為。在他的眼裏,情況沒這麽窘迫。就像花屋所說的、就如同她提出的建議一樣,她和空空這兩位好友搭檔一起繼續對抗地球的選項事實上確實存在。不過前提是這真的是空空最後唯一的選擇──如果花屋當真把空空可選擇的路,減少到‘除此之外別無選擇’的程度,他肯定就會如花屋的意了。


    可是花屋犯了一個錯。


    隻能說令人驚訝──她竟然不小心忘了把‘空空殺掉花屋’的選項給抹去。當然,花屋身上穿著‘看不見的衣服’,手上拿著‘看不見的劍’。或許對她來說,有這兩件道具就已經等於把這個選項抹去了。可是有一件事不可以忘記──


    空空把那個凶暴的‘火球人’徹底打癱的時候,他手上可是連一件像樣的武器都沒有──還有另外一件事也不能忘,那就是對他來說就算對手是友人、是好友也沒有任何意義。


    這是花屋瀟的人為失誤。


    粗心大意的失誤。


    她不小心忘了這些事,然後不小心就這樣死了。


    選擇不隻一個──以殺不殺花屋這個主題來說,選擇不隻一個。空空當然認為自己做了最佳的抉擇。


    劍藤犬個已經被殺了。對空空來說,劍藤一死他投靠絕對和平聯盟的理由也沒了。再說絕對和平同盟打從一開始就無意收留他們。那要他獨自一個人繼續逃亡嗎?這根本就是自殺。空空沒有能力獨自生活,絕對沒辦法。既然這樣就隻好像花屋所說的一樣,回到地球鏖滅軍去了。看來自己目前隻能在那裏才能活下去。


    所以這一點他已經‘放棄’了。


    可是對空空來說,就在他放棄逃離地球鏖滅軍的同時,很自然地萌生出另一個念頭,那就是‘自己回到軍隊,反之把花屋趕出去’。而且他輕而易舉就想到如何把花屋趕走。雖然這個賭注很危險,是一場豪睹,可是既然要做就隻能趁現在。


    就算空空回到軍隊,隻要像花屋這種個性奇特的人還坐在他頭上一天,同樣的事情就隻會一再發生──同樣的悲劇隻會持續下去。


    既然如此,那就隻好趁現在動手了。


    現在沒有任何目擊者,沒有人可以證明這棟屋頂上到底發生過什麽事,空空可以隨自己的意思說明狀況。不趁這個機會把花屋踢出軍隊更待何時?


    把她踢出去、把她踢下去。


    就如字麵所形容,把她踢下去的機會。


    ……花屋最大的失敗,應該還是她念及友情而出手想要救空空一把。不過失敗的前提在於她選擇在這個有‘場外出局’的直升機起降場和空空他們對決。


    或許花屋也很清楚自己的作為有失公允,所以才會透過絕對和平聯盟指示空空他們到這個不會有目擊者的‘高處’當作會合地點。誰知這個決定卻反而害了她。


    ──就像這樣,類似的解釋要多少有多少。


    事後諸葛誰都可以當,或者也可以說旁觀者清。


    空空打贏的原因以及動機說不定根本不是這麽一回事、花屋的敗因與死因也可能另有其他理由,搞不好空空是為了替劍藤報仇雪恨才會殺害花屋的。當然空空本人知道事實並非如此,可是旁人要如何解釋就是他們的自由了。如果旁人要誤解成空空毫不留情把花屋踢下樓,或許是為了拯救她擺脫種種罪惡罄竹難書的一生,那也是他們的自由。


    總之現在一切都結束了。


    或者說老早一切都已經結束了。


    不過如此而已。


    “……嗯?”


    所以接下來發生的事情隻不過是獎勵關卡而已。


    空空從大樓探出身子,凝目想要確認現在能不能看見墜落在地麵上的花屋(那套服裝沒有防禦功能,要是墜地撞壞的話,應該就可以看見花屋。可是這麽遠的距離很難看清楚)。這時候他發覺好像有人在叫他,所以回過頭來。


    可是根本沒有人。


    有的就隻有倒在地上的劍藤而已,除此之外沒有其他人。


    “劍藤姊……?”


    一般人來說都會認為這是自己多心聽錯,可是空空卻認為是劍藤在叫他,跑到劍藤身旁。他心中還帶著一絲希望,說不定劍藤還有氣。


    空空的希望沒錯,劍藤確實還有呼吸──不過隻是還沒斷氣而已,被刺穿的心髒仍然還是開了一個洞。就算撇開心髒的致命傷不談,她也已經失血過多了。


    空空到劍藤身旁把她的身子抱起來,到頭來卻好像專程跑來確認這些事實似的。


    她已經沒辦法說話,也開不了口了。


    可是剛才叫空空名字的人確實就是劍藤。


    “空空……小弟。”


    “咦……?”


    聽到這抹聲音,聽到這原本應該根本聽不到的聲音讓空空莫名其妙。


    劍藤的嘴唇根本沒有動,就連她到底有沒有意識都很難說──可是空空卻聽到她的聲音,當然會覺得疑惑。


    “你打贏了耶,好厲害喔。你把‘火球人’、‘戀愛諮詢’與‘蒟箬’都打倒了……真的很了不起,空空小弟。你現在應該是整個地球鏖滅軍中最強的人了。”


    劍藤的聲音就像這樣傳進空空的耳裏。


    “你真的是大英雄呢。”


    “……不,可是……我打倒的都是自己人……”


    空空還不知道為什麽自己聽得到劍藤的聲音,就這樣不明就裏地回答了。在這種情況下還能不去思考原因,直接回答劍藤的人恐怕也隻有空空了。


    “空空小弟,你說你和地球說過話是真的嗎?說什麽下次的‘巨聲悲鳴’就在一年後……”


    “別當真啦……那當然是騙人的啊,當然是我胡謅的。就算是真的,這次由劍藤姊你來阻止‘巨聲悲鳴’發生就好了。”


    “是啊……嗯,你說得沒錯。”


    “花屋也已經死了,我們一起回軍隊裏去吧。他們一定可以醫好你這隻手臂。過不久你就可以重回戰場。我們兩個人一起打倒地球吧。”


    “可是‘茶餘閑話’還在軍隊裏,我已經把心底話都說出來了,他一定很生氣。”


    “沒事的。如果他有什麽意見的話,我就殺了他。”


    “哈哈,空空小弟真的很可靠耶。”


    現在這個情況當然不是奇跡發生。


    以機率來說或許的確等同於奇跡,可是在空空空的故事當中,麵臨悲劇性的死亡場景、在蒙主寵照的最後一瞬間絕不會有什麽心靈相通的事情發生。上天隻會賜給他悲劇,絕不會賜予他奇跡。


    這是一種必然。換一個說法,這是過去劍藤犬個飼養的那個少女左在存所留下的遺產。這是她的遺物、也就是空空繼承的那隻項圈‘共鳴環’的效果。


    當空空在花屋麵前作勢要跳樓的時候,花屋抓住的是他的右手腕──而空空也是把‘共鳴環’綁在右手腕上。因為被花屋用力一扯、空空自己也拉了一下的關係,使得過去配給那隻‘小狗’的項圈開關啟動了。


    或許也可以當成不小心啟動了。


    就像抱著‘破壞丸’睡覺有可能誤觸一樣,要是這樣粗手粗腳的話,當然也會誤觸動‘共鳴環’──如果‘共鳴環’的性能不同於現在,說不定空空的賭局就會陰溝裏翻船。


    幸好‘共鳴環’既不是戰鬥武器,也不是什麽自爆裝置。那套設備正適合原本是‘小狗’的左在存使用。


    從前市麵上曾經賣過一種可以把狗吠聲翻譯成人類語言的機械──簡單來說‘共鳴環’的作用就是與那種機械相反。‘共鳴環’其實是翻譯機械,把它當成項圈裝在脖子上然後啟動,就可以感應到周遭人心的感情。


    簡易型的精神感應裝置。


    這或許是在存與劍藤搭檔時不可或缺的道具──溝通道具,特別是要和手持‘破壞丸’的劍藤搭檔,更少不得這件道具。因為劍藤不是那種會對‘小狗’說話的人。


    所以這也難怪。


    這也難怪雖然在存被當成狗來養,可是對劍藤仍然抱有好感──那是因為她無時無刻都能感受到劍藤對自己的愛。


    還有另一件空空一直覺得很不解的事情,說穿了也是理所當然的。那就是為什麽在存要邀他一起逃亡、要把自己的性命賭在他身上──這是因為空空的心情、空空的人性她都感受得到。就是因為這個原因,說不定在存真正的目的是想幫助空空逃走也說不定,可是卻被他毫不留情地拒絕了。


    假如空空之前從某人的口中聽說過‘共鳴環’的功能,他在逃亡途中當然會啟動這項功能,說不定有機會事先察覺花屋逼近。花屋接近他們的時候不假思索就逼殺過來,從這一點來看,想必她也不知道‘共鳴環’的功能是什麽吧。


    如果照那樣發展下去的話,說不定劍藤就不會死了。


    可是這也代表最後他們還能像這樣對話,本來已經算是天大的運氣了──隻要想想劍藤對空空的那些所作所為。


    “對不起喔,空空小弟。”


    因為劍藤本來根本沒有機會像這樣對空空道歉。


    “殺了你的家人,我覺得很抱歉。是我錯了。”


    這麽一股感情透過空空右手上的項圈傳進他的心裏。與其這是劍藤的道歉,其實更像是她的悲鳴。她的歉疚就像是悲鳴聲般直接又赤裸裸地傳達給空空。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劍藤就像當初聽到‘巨聲悲鳴’的空空一樣,一次又一次不斷道歉。


    這時候大可指責她幹出那種暴行哪還有臉、哪還有膽子道歉,到底還有沒有常識,竟然還來求人家原諒。也可以說她在人生的最後一刻隻想讓自己擺脫罪惡感而已。或許劍藤的道歉就是出自於這種‘人性化’的心情。


    如果排除所有情感式的描寫,繼續用這種冷漠的眼光去看待的話,劍藤接下來的感情──傳到空空心中的感情才真是厚顏無恥。


    “空空小弟,你殺了我好不好?”


    劍藤的肉體已經放棄求生,就算放著不管,再過幾十秒鍾她就會沒命,以再也無可挽救的形式結束生命。


    劍藤自己很清楚,而空空也明白。可是她還是開口拜托空空。


    “我不想這樣不明不白地死掉。不想因為別人誣陷、因為這種冤罪而被殺死。反正都是一死,我希望能死在空空小弟你的手裏、希望死在你的複仇之下。”


    “我明白了。”


    空空回答地非常爽快,這麽頷首說道。


    劍藤不曉得空空心裏是怎麽想才答應的。雖然她的感情會傳達給空空,可是空空的感情並不會傳達到她心裏──可是看到空空答應地這麽幹脆,劍藤露出無聲的微笑。


    或許是因為光影變化,她看起來就像在微笑一樣。


    因為已經沒有時間去拔大太刀、拿出短斧或是找那把無形之劍,空空伸出自己的雙手,繞住劍藤的脖子。


    要是不快點殺掉她的話,她就要死了。


    好細的脖子,而且好軟。


    空空第一次實際感覺到原來女性的身體是這麽地柔軟。


    “非常謝謝你,劍藤姊。”


    空空這時候才終於開口向劍藤道謝。


    這句謝謝是為了感謝劍藤在這一個月無微不至的照料嗎?還是感謝她在人生最後一刻讓空空有機會為家人報仇?就連空空自己都搞不清楚。


    他隻是自然而然地說出這句話而已。


    事後或許他還是會像之前殺掉其他仇敵的時候一樣,一點感覺也沒有。空空自己也很明白這一點,可是他還是對劍藤道了謝。


    就算天變暗了、變冷了;就算人不動了、變涼了,空空還是沒有放開劍藤。


    當劍藤抱著空空睡覺的時候,空空終究還是沒能回抱住她。唯有這件事他怎麽樣也辦不到。


    可是現在他的雙臂微微使力,輕柔的動作彷佛生怕弄傷了劍藤,可是又熱情激昂。


    少年就這樣抱著少女、箍著少女,過了良久良久……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悲鳴傳(傳說係列)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西尾維新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西尾維新並收藏悲鳴傳(傳說係列)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