儲欽白:“還是最初聯係您的那個問題,範仲青姐姐的夫家,姓什麽?”不等教授開口。儲欽白看了一眼在屋子裏跑來跑去的博美,又說:“見到您之後,或許我該再冒犯多問問另外一個問題。您的狗取名淘淘,是偶然嗎?”原本聽見第一個問題的時候,老教授還沒什麽情緒。直到儲欽白問出第二個問題,對方反而嚴肅起來。並沒有第一時間回答他,而是反問:“你為什麽要查這些資料?要知道那個年代已經過去很久遠了,鮮少有人去探究那些問題。至於範仲青,我知道你們拍了個電影,到處查找有關他的資料,但是既然電影都已經拍完了,你研究的卻是跟範仲青關係不大的他姐姐嫁給了誰,為什麽?”儲欽白並沒有因為這些問題而露出什麽表情。他讓開位置,先示意說:“您先坐。”等到人老教授坐下了,儲欽白才在對麵坐下。他手肘撐在膝蓋上,想了想才說:“或許您不信,我認識的一個人,也許和這家人有關係。這個人對我一樣重要,所以我想找找看。”老教授原本還聽著,問他:“這個人多少歲?”“今年二十有六。”“那不可能。”教授放下手裏的杯子,像是歎息,也是肯定,直接說:“那家人無後。根本沒有人在那個時局裏活下來,更別說一個二十多歲的後人。”儲欽白並沒有對這種肯定的語氣露出任何不相信和懷疑,隻是在聽見沒有人活下來的時候,微微握緊了手。教授看他這反應,過了兩秒,就說:“告訴你也沒什麽,範仲青姐姐的夫家,姓周。”咚咚兩聲,那是心髒在胸腔跳動的聲響。儲欽白的聲音開始發啞,“確定嗎?”老教授幹脆起身上樓,幾分鍾重新下來,給了他一個小的儲物箱。是很有年代感的那種雕花木箱,落著一把微微生鏽的小鎖。用鑰匙打開。裏麵幾乎沒什麽東西,全是舊報紙。有完整版的,也有明顯用剪刀剪下來的,因為過於久遠,拿起來時需得小心再小心,才不會損傷紙張。最上麵的那一版。標題赫然是商會會長周兆堂於昨日在商會門口遭遇暗殺,當場死亡。下麵一張,時間已經是第一版的第二年。恰好也就是薛奇提到的範仲青的姐姐。是周兆堂遺孀範秀雲,聯合大學十五名老師私藏所謂亂黨之事。有的是報紙角落剪下來的後續,無一不和周家有關。零零碎碎,能拚湊起一個清末大家族周家,在那個時代僅存的留影。最後的一抹痕跡。來自於小箱子最底層。1936年,範秀雲病重,周家產業旁落已是結果。一直到初秋,產業歸處卻遲遲沒有了下文,再一次有新聞,是一則小道消息。據說周家那位獨子,半年前就已經悄然回國。斡旋於各方之間,父之死的真相才得以公諸於眾,上邊兩方跳腳,卻拿這位富貴滔天的下場新秀毫無辦法。最下邊印刷的。是一行出自他本人口中的話,據說嘲諷得不少人臉色鐵青。時局多艱,周家從無愧於公,無愧於民,今承襲祖訓,萬不敢懈怠分毫,如有逆言,何為國之蛀蟲,諸君可當攬鏡自照周聲。罵別人蛀蟲,叫人自己照照鏡子。那個剛從國外回來的人,在當時也曾有意氣難止的時刻。儲欽白心髒狠狠緊縮,拇指用力擦過那兩個字。周、聲。此周聲,就是彼周聲嗎?儲欽白想到那人嘲諷人時抬眼的模樣,溫言軟語擠兌他,你這人怎麽如此的不知好歹?想到他喝醉了,麵對試探。一字一字強調,我、叫、周、聲。所以,真的是一抹來自很久以前的靈魂?跨過了所有科學解釋,著墨於附滿神秘的,隱晦色彩的舊報紙。儲欽白心裏翻江倒海,如果這個猜測沒有錯,完全就能解釋他為什麽對範仲青如此了解,為什麽和原來的周聲天差地別,又為什麽畫得一手好畫,一身生意經,吹得了民國口琴曲。種種種種,均開始有跡可循。那他繼承家業後又發生了什麽?如果是真的,他又為何成為了“周聲”?範仲青出身不俗,這周家的小少爺又何嚐不是生於錦繡堆。難以想象,這樣的成長環境,他又是如何一步一步說服了自己接受現世的一切的。儲欽白花了大力氣壓下情緒,從口袋裏拿出那張小小的照片,放在了那則報道上麵,推到這位教授眼前,問:“您知道這照片裏的孩子,是否就是這報道裏的周家少爺?”老教授一邊拿起眼鏡戴上,一手拿起照片。看了會兒,搖頭。說的是:“不知道。”教授將照片歸還,見儲欽白對這件事如此上心。幹脆也就透了底,直接說:“這位周家少爺並未曾有照片留下來,他死在了1945年。從事了很多年的地下活動,死訊被知曉是因為他曾經姓周,其他所有明麵上的信息都被抹除了。”再一記重錘砸來。這樣的身份,經曆,結果,都是沉重的,是和平年代裏的人的不曾經曆,難以想象。儲欽白眼底卷起濃厚的情緒,翻騰不止。聲音嘶啞:“死在1945年?”“是。。。。”老教授指了指箱子,“得到這些信息,並非是因為我多年研究曆史的結果,是因為我的母親。”“您的母親?”“這就要回歸你的第二個問題了。”“博美叫淘淘,不是隨意取的名字,是因為我母親養過的第一隻狗就叫淘淘。她說那是她家人送的,所有後來養的狗都是一個品種,同一個名字。她幼年和家裏走散,隻記得一點零散的記憶,後來被一對行商夫婦養大,成年後追尋著記憶去找過家人,這都是她收集留下來的東西。我對外提及的信息不多,你能找到我,也算是一種緣分吧。這個世界上還知道這些的,沒有別人了。”無人記得,好像是那個年代無數人的宿命。但隻要一想到這個人說的是周聲,是那個臨行前,還躺在他臂彎讓他早點回去的人,儲欽白就有種在被刀割的撕裂痛苦。儲欽白克製問清:“那您母親?”老教授笑得釋懷,“過世快二十年了。”“她是周家後人嗎?”“不是,隻有我親祖母姓周,是周少爺堂姐。至於我母親,該喚他一聲小叔叔。”儲欽白恍惚從房子裏出來的時候,已是傍晚。半邊天烏雲壓頂。周家無一幸免於難。父死母殤,二十歲的周老板肩挑大梁為父正名。後來的周聲,為國終於黑暗。這場見麵會談,是一場跨世紀的求證,所見識的真相和事實沉重到足以抽幹脊骨。讓自認什麽沒見過的儲欽白,想起來也指尖輕顫。他拎著鑰匙打開車門,上車,點火,啟動。腦子裏不斷閃過和周聲說過的每一句話,相處的每一個細節,越來越發現,都和他找到的這個周聲如出一轍。他甚至不用找周聲求證。心裏其實已經確定了百分之九十。上次掃墓,對著秦若的碑,他說自己心裏都沒底,如今有了底,開口卻好像千斤重。他要如何問?問他人生幾經起伏的感受?問他父母雙亡的痛苦?問他如何死,又如何生?儲欽白突然懂了他之前的一退再退。他不曾經曆過想想都覺得痛,麵對周聲,要從何處問?怎麽舍得問?遠處的天際,閃電翻滾在雲層裏。鈴聲響起。按了接聽。另一頭傳來薛奇的聲音,“儲哥,剛得到消息,儲總被幾個老股東聯合架空,事情挺棘手的。”儲欽白現在沒什麽心思應付這個,“對老頭子心慈手軟,遲早都有這麻煩。”薛奇:“不過儲總緊急找了周總,甫城戰略的時候,盛宇和周氏的合作很深。剛有人給我發了信息,周總確定聯手,已經在趕去的路上了。”儲欽白眉宇瞬間厲了厲。壓在剛得知一切的沉重和現下的不悅,情緒交織複雜。他腳踩油門,“找人看著他,我很快回來。”第78章 大清早, 盛宇集團那幢大樓門前,氣氛不同於以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