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覺得很奇怪嗎?」


    「你是說你的腦袋嗎?那不是跟平常一樣嗎?」


    「才不是!!我是說班上的氣氛啦!」


    午休時間時,向原這麽跟我搭話,我再次環視教室發現確實有種奇怪的感覺。


    雖然沒有什麽具體的跡象,但是大家似乎都像在躲避什麽,互相在意著周圍的視線。班上的每一個人看起來都心不在焉。


    「應該是月島同學不在的關係吧?」


    「話說回來……真的沒看見那個家夥耶。」


    和光告白之後過了1個星期。其中還夾雜了黃金周,不知道為什麽,班上開始看不見月島的身影。不論什麽時候看向月島的座位都是空無一人,給人一種冷清的感覺。


    和光完全喪失生氣,嘴裏嘟囔著「沒辦法再把我當成粉絲,開始把我當成男性來看待了嗎?是相思病嗎?」,開始擔心起不可能的事情。


    「……不,這絕對不可能。」


    放學之後,在學生指導室這麽安慰他,已經是這幾天談話社的例行公事。或許是因為班上的中心人物月島消失了,才給班上帶來那樣的氣氛吧?算了,反正班上的氣氛是開朗還是灰暗都跟我無關。


    「然後呢,你要說的就隻有這個?」


    我整個人趴在桌子上。吃完中飯後感到飽足的肚子,讓我開始昏昏欲睡。


    「啊,還有……」


    向原砰一聲敲了一下手,繼續說「老師要我們放學後到社團教室」。


    「老師?你說千川嗎?」


    「她說有事情要跟我們說……」


    *


    「已經沒有時間了。」


    放學之後,突然出現在學生指導室的導師兼談話社顧問千川才剛重重坐到椅子上,就在我們四名談話社社員麵前如此宣告。


    「雖然硬是讓你們參加了社團活動介紹,但是閑雜人等已經開始叫囂。既然有五個人以上的規定,就沒辦法將談話社認定為社團。那群家夥就是這麽頑固。嗯,我已經說服他們等到5月中旬就是了……」


    千川以細長銳利的眼睛緩緩看著我們每一個人的臉龐。


    「向原,你和我約好絕對會讓社員達到5個人以上吧?」


    「是的!我會全力找到5名以上社員」


    「就我現在看,好像隻有4個人唷?」


    「5月中一定會找齊!!」


    「很好。我期待你的表現。千萬別丟了我的臉啊。」


    說完後,千川飄然離開教室,而向原則是重新轉向我們問道:


    「有沒有人有好點子?」


    但是所有人都隻是歪著頭,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這是理所當然的事。「用自己的話來談論自己」什麽的,幾乎跟邪教差不多了。說起來,這麽可疑的社團還能招收到四名成員已經算是奇跡了。不可能那麽簡單就又出現奇跡吧。


    我乾脆就老實說好了,我希望這種社團消滅。每天陪這些家夥──尤其是全力少女窮攪和,隻會給我添麻煩。拜托,把安寧的日子還給我吧。


    但是從另一方麵來看,令人火大的是這間新之宮高中,原則上所有學生都有參加社團的義務。因此我也需要加入某一個社團……可是,所有社團對我來說都是ng的選擇。


    也就是說,不論選哪一條路都隻是不好的結局……實在讓人相當煩惱。


    這時候我突然想起來。


    話說回來……之前我們一直跟在月島後麵,但是那個家夥看起來完全不像有加入哪個社團。因為是明星,才有特殊待遇?所以還是有例外嗎?真令人在意。


    「對了,說起來月島沒有加入任何社團吧?」


    我裝出完全不在意的態度問道。


    「從事特別活動者,隻要跟學校申請好像就沒問題了。」


    「除了演藝人員之外,還有什麽其他的資格嗎?」


    「我記得入學簡章上麵寫著文化、藝術、運動等校外活動。」


    「太抽象了吧。」


    如此一來,隻要隨便虛構一個校外活動,再硬把它加入簡章上寫的範疇當中,或許就能獲得免入社許可囉?我在內心露出滿意的笑容。原諒我吧,成增。虧你說明得那麽仔細,但這也是為了我精神上的健康著想。


    「……月島同學啊。」


    向原突然間這麽說道。


    「沒錯,月島同學的話確實能辦得到。不愧是新木場同學。」


    ……喂,你這家夥在說什麽?


    「上個月月底是提出入社申請的最後期限,事實上應該不存在尚未加入社團的人了。在這種情況下還要讓談話社成為五個人以上的話,不是同時加入兩個社團,就是要像和光同學那樣退出某個社團再重新申請入社對吧?」


    「這個……應該很困難唄。」


    「沒錯。但沒有加入任何社團的月島同學,說不定有機會……」


    看來我給了向原相當大的提示。


    「你覺得那個月島同學會加入這種社團嗎?」


    雖然月島散發出一股另有隱情的氣氛,但怎麽說她都是無人不知的前人氣讀模兼演藝人員。加入這種社團根本沒有意義。反而會造成負麵印象。


    我稍微瞄了一眼月島的粉絲──和光的方向。然而,明明提到他最喜歡的月島,和光卻還是低著頭,茫然思考著其他事情。


    「這種事情要問過才知道吧?」


    「光是問就夠失禮了吧。」


    「你又像這樣在嚐試前就放棄了!!」


    向原的一隻手用力拍到桌子上。


    「不論是嚐試前還是嚐試後,我都已經放棄了。」


    「不能這樣!以前有個偉人不是說過?成功是基於1%的努力與99%的信念!!在放棄前,應該先嚐試看看才對!」


    「……努力太少了吧?應該說,你先跟愛迪生道歉吧。」


    「那個……」


    在我們互瞪的期間,和光突然插嘴進來。


    「我有點關於月島的事情想說,不知道方不方便?」


    他的臉上露出非常沉重的表情。和光把我們叫到他身邊,以手機打開網頁並說「你們看這個……」。


    雖然不知道究竟是誰,不過似乎是年紀跟我們相仿、還算有名的模特兒所寫的部落格。和光滑動兩、三次畫麵,在目標的位置停下來用手指著該處。「小千」這個名詞隨即映入眼簾。


    〈超懷念小千!以前曽經一起工作。最近都沒遇見她,也聽到她已經退出演藝圏的傳聞,希望將來有機會還能跟她一起工作。〉


    這似乎是該名模特兒給粉絲的回覆。


    我們開始麵麵相覷。接下來,和光確認完我們的模樣後,打開另一個網頁。搜尋網站的熱門關鍵字裏出現了「小千」兩個字。即刻搜尋之後,便可以知道模特兒的發言在sns上擴散了出去。


    〈咦?小千退出演藝圈了嗎?之前還說要上電視耶。〉


    〈平常都說要錄影,然後提早離校了唷?〉


    〈不會是虛張聲勢的明星吧?什麽時候墮落了?〉


    一些似乎認識月島的人也現身留言,讓這個話題不斷擴散。


    「我也是今天才知道,班上的同學都在偷偷談論……我想月島會請假都是因為這個的關係……」


    和光咬緊嘴唇並且低下頭。


    前幾天月島母親所說「過去的事」,指的就是這件事嗎?


    大受歡迎的前人氣讀模,其實已經是過氣的家夥。本人經常在班上所說的拍照、錄影之類的……總之就是都在說謊嗎?原來如此,如此一來就能說明月島上個月奇妙的行動了。那些都隻是謊言嗎?


    ……太慘了吧。


    某一天突然從自己原本的位子上被推落,不論是誰都會覺得痛。就連隻不過被捧為神童的我都再也站不起來,何況是人氣讀模呢……我能夠瞭解她為什麽要說謊來掩飾自己失去人氣的事實。


    但是,被識破之後隻會再次傷到自己。現在就像這樣被當成話題……可以說令人不忍卒睹,我於是把視線從網頁上移開。


    「這種留言……沒辦法刪除對唄?」


    「至少一開始寫部落格的那個模特兒應該沒有什麽惡意。雖然覺得其他的留言大可不必那麽尖酸刻薄,但也沒有違反法律……」


    這時候就連向原也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隻能將視線遊移於和光痛苦的表情與手機螢幕之間,嘴裏發出「嗯……」的沉吟。


    老實說真的讓人很不舒服。


    我當然不打算幫月島說話。因為我隻不過是靠吃老本過生活的人。


    但是沒有傷害到任何人的謊言遭人議論、吹毛求疵、擴散……想像這樣的事情如果降臨到自己身上,我就感到一陣寒意。實際上,雖然程度有所不同,但一個不好,我也可能變成這樣。


    「月島她……不要緊吧?」


    在靜到極點的室內,和光丟出一句這樣的呢喃。


    但是沒有人給他明確的回答。


    *


    我碰巧遇見月島是隔天發生的事情。


    或許是因為知道月島不來學校的原因,班上依然沉悶到極點的空氣讓我很不愉快,於是在第2堂課途中就立刻離開教室前往保健室。一打開門月島就站在我眼前。


    「你幹嘛?」


    不知道我臉上出現了什麽樣的表情。或許是因為事出突然,使我忍不住緊盯著月島看吧。麵對這樣的我,月島直接用鼻子冷笑了一聲。


    「有話想說就說啊?」


    和麵對和光時相同。這時的她不是平時的「小千」,而是粗暴的月島。或許這才是這個家夥的真麵目。沒有擅長的水汪汪大眼睛與刻意的噘嘴,這樣看起來雖然有些冰冷,卻極為自然且可愛。


    「……你在做什麽?」


    「這就是你想說的話?」


    月島像是打從心底感到難以置信般,嘴角露出疲憊的笑容。


    「雖然到了學校,但又覺得進教室很麻煩,所以就待在這裏。然後因為很無聊,現在準備要回家……這樣可以了嗎?」


    「……啊,嗯。」


    「保健室的老師今天一直進進出出的,目前不在裏麵,你就自己去睡吧?」


    語畢,月島便說著「對哦,保健室的話你比我還熟」,以諷刺的眼神往上看著我。


    「因為你是專門到保健室來混出席率的嘛。明明是聖湯瑪士學園畢業的超級菁英。」


    「……說起來,如果真的是菁英,一般而言我應該會繼續留在聖湯瑪士學園吧?」


    「哦~自己打臉自己嗎?」


    「嗯,反正是事實。」


    「你很堅強耶。能夠像這樣客觀地承認自己的狀況。」


    話說回來,之前好像也有某個人說我很堅強哦。


    那是……成增嗎?


    我覺得那真是太抬舉我了。要是堅強的話,就不會變成這種人了。說起來呢,如果我真的是堅強的人,就不會從聖湯瑪士學園逃走才對。


    但是,沒必要跟月島說得那麽仔細,於是我把話全部吞了回去。


    「你和明明沒有工作,卻拚命裝出明星模樣的我完全不同。」


    我完全不知道該如何解釋她丟出來的這句話。


    「真的很可笑吧?」


    月島露出自嘲般的笑容,像要表示沒事了一樣,從我身邊經過準備離開保健室。


    「……月島。」


    不知道怎麽搞的,我立刻叫了她的名字。月島迅速轉過身,我卻不曉得應該繼續跟她說什麽。


    「剛才你要是叫我小千的話,我就會幹掉你。」


    月島突然發出冷笑,表情看起來非常苦澀。


    「我已經受夠扮演小千了。」


    「扮演……小千?」


    我雖然如此提問,但是月島沒有回答,隻是留下一句「你可以笑我沒關係」就離開保健室了。


    我隻能帶著鬱悶的心情,鑽進空無一人的保健室床鋪裏,然後不知道哪根筋不對,開始思考月島的事情。


    那家夥究竟想說什麽?


    「我都聽見了唷,新木場同學。」


    「嗯啊!?」


    由於過度驚話,我整個人跳了起來。


    「你……在裏麵啊!?」


    我拉開分隔空間用的簾子,就看到待在那裏的向原。跟平常一樣的巨大紅色緞帶放在枕頭邊,完全癱在床上的她,以虛弱的眼神往上看著我這邊。不符合全力少女形象的蒼白肌膚讓人不忍卒睹。


    話說回來,我從早上就沒看到這個家夥。


    她一到學校電池就沒電了……我真的沒料到會有這種情形。


    「乖乖睡吧。」


    「……我認為月島同學有話想說。」


    無視我的發言嗎?


    「但我們普通人又不瞭解演藝圈的事情,就算她說了也隻是造成困擾吧?我又沒辦法幫忙。最後那個家夥還是得自己解決吧?」


    不在這裏把醜話說在前麵,我知道自己一定又會被卷入奇怪的事情裏麵。


    「說起來,說謊的本人也有責任吧。」


    「這是你的真心話?」


    向原緩緩撐起身體後,筆直地凝視著這邊。前所未見的嚴肅表情顯得我有些狼狽。


    「我認為一定隻有新木場同學可以瞭解月島同學的心情唷。」


    「啥?」


    「我就是這麽覺得。聽見剛才的對話,不知道為什麽……我就是有這種想法。」


    急促的呼吸底下,向原斷斷續續地這麽說。雖然很想吐嘈她「你想太多啦!」,但是我也不願意刻意吐嘈這種狀態下的向原,於是隻保持安靜。這段期間,向原也用力握緊棉被的邊緣不停咳嗽。


    看來她今天的身體狀況比平常更差。


    「別說了,你快躺著休息吧。」


    說完,我迅速把分隔的簾子拉上。


    *


    之後月島也有一搭沒一搭地到學校來,而且即使到校似乎不是待在保健室就是早退。由於我還是一樣經常跑到保健室摸魚,所以不太清楚別人的反應,不過和光倒是用快哭出來的表情說「她要是退學了怎麽辦?」,而班上的氣氛也依然低迷。


    「身為粉絲,你不用去探望她嗎?」


    「那隻會造成反效果吧?」


    「像這樣月島同學隻會愈來愈不想到學校來唄……她真的不要緊咩?」


    「但是她好像都會來保健室,應該暫時不要緊吧?」


    「新木場同學這麽說的話,一定沒錯。」


    「……總覺得那種說法帶有各種深意,讓人很不舒服耶?」


    「既然知道帶有深意,你應該就能瞭解我想傳達的意思吧?」


    「誰知道啊。」


    每當出現月島的話題,向原就一定要扯上我。


    『隻有新木場同學才能瞭解月島同學的心情』。


    為什麽是我?應該說,不論是誰都無所謂,瞭解她的心情又如何?這樣就能解決問題嗎?不論是什麽人,對於這件事應該都無法提供幫助才對。


    因此,當5月中旬月島飄然出現在教室裏時,班上一瞬間安靜了下來。因為沒有人知道該怎麽辦才好。


    然後在這樣的日子中,千川竟然又像要測試全班一樣開口說:


    「大家找交情比較好的朋友,5個人分成一組。要找誰都沒關係。」


    為了加深新生彼此之間的感情,每年5月半後都會舉辦新生宿營,要到鄰縣山裏的山莊進行三天兩夜的活動。現在就是要決定那個時候的組別。


    「我們……隻有4個人嗎?」


    不知道什麽時候向原、成增以及和光3個人已經聚集在我周圍。


    ……我根本沒有選擇的餘地。


    雖說不是對他們擅自把我編入同一組沒有異議,但就算加入其他組,事態也不會有什麽變化。不過我們隻有4個人。剩餘的一個人……


    一看之下,其他還有一些尚未湊滿5個人的團體。是平常都跟在月島周圍的那些家夥。團體的其中一人對獨自坐在位子上的月島搭話。


    「那個,小千,要不要加入我們這一組?」


    月島隻轉動頭部往後看,接著嘴角微微扭曲。


    「我不需要同情。」


    「怎麽說是同情……」


    「我已經習慣一個人了。」


    「不是的,我們……」


    「你們想做什麽?因為和明星小千在一起是你們的象徵嗎?」


    完全不像小千會發出的諷刺聲音刺入整個班級。


    「那麽月島同學,加入我們這一組吧!!」


    全力少女魯莽卻又開朗的聲音響徹陷入冰冷氣氛的教室。向原的遲鈍也可以算是一種才能吧。


    「剛好我們因為隻有4個人,正感到很頭痛。」


    「然後呢?」


    「所以跟我們一組吧!」


    向原跑到月島的桌子前麵,雙手咚地一聲撐在桌麵,同時迅速把臉靠近月島。


    「怎麽樣?可以吧?」


    「可不可以別像這樣把善意強加到別人身上?」


    「這不是什麽善意,也沒有強迫的意思!隻是想跟你同組而已。不行嗎?」


    即使麵對月島冰冷的視線,向原臉上還是帶著滿臉笑容。她們互相凝視著對方,有好一陣子雙方都沒有出聲。最後是由月島先開口。


    「隨便你們吧。」


    她拿起書包,啪一聲站了起來。


    「那我們就自己決定囉。」


    「反正我也不會去參加宿營。」


    丟下這樣一句話後,月島加快腳步想要離開教室。一瞬間,她的眼神和我對上。


    但真的隻是一瞬之間,她說完「我不太舒服,要早退」之後,就頭也不回地離開教室。


    「你到底想做什麽?」


    「哪有想做什麽,就是要跟她同組啊。」


    「是沒錯啦。」


    「月島同學絕對會來唷。」


    我就不用說了,在班上所有同學注視之下,向原臉上還是掛著充滿自信的表情。


    ……我不管你了。


    老是要插手這種莫名其妙的事情,到時候一定會很麻煩。


    我獨自產生了不祥的預感。


    *


    當天晚上──快要過午夜十二點時,我接到了未知來電。


    「喂喂?有什麽事嗎?沒事我要掛斷囉?」


    「……」


    對方什麽話都沒說。一陣沉默之後,我準備掛斷電話。


    「……」


    「晚安。」


    靜靜留下這樣一句話後,對方主動掛斷電話。是那個總是不斷稱呼我為孝誌的女孩子。


    ……搞什麽啊?


    放下手機後,我一下就躺到床上。


    *


    然後我做了個奇怪的夢。


    正確來說,是在夢中想起了不願意回首的過往記憶。


    「我不在意那件事。新木場同學也不必在意唷。」


    忘不了的國中2年級冬天。


    同班同學對我說過的話又鮮明地浮現。那家夥一直以困惑的表情,從下方往上看著我。我什麽話都沒說,隻是不停流眼淚。


    「別哭嘛。雖然新木場同學做的絕對不是什麽正確的事情,但也不用哭成這樣。真的沒什麽大不了的。別哭了好嗎?」


    別開玩笑了。


    我哭不是因為後悔自己所做的事情,當然也不是因為那個家夥貼心的態度……隻是為了自己的沉淪而哭。


    沒辦法原諒被人用憐憫眼神以及貼心態度對待的自己。對於沉淪至此的自己,眼淚直接潰堤。


    ……我不行了。再也撐不下去。


    從那天開始,我就不再去學校了。


    *


    然後……我的預感果然成真。


    「我不是說過一定會變成這樣嗎?」


    「還有5分鍾才出發!!月島同學絕對會來!!」


    即使班上其他同學都已經上了巴士,向原依然頑固地不肯上車。


    宿營活動當天早上。


    即使待在操場聽校長漫長的訓話,以及班導師的諸多注意事項期間,我們都一直等待著月島,但她還是沒來。其實也不能怪她,事到如今要如何厚著臉皮出現呢?我隻能無奈地說「就跟你說不可能啦」。


    「……她來的話,我會很高興。」


    「身為粉絲,我相信月島會來!」


    向原、成增以及和光三個人都一直凝視著校門的方向。


    「我要搭巴士囉。」


    「不行啦!」


    「就算是同一組,也不用一直等吧?說起來,為什麽要找那個家夥加入?她能來學校就很不錯了唷。難道又是因為想拉她當社員?那就更不可能了。」


    「社員的事情不重要啦!不是因為這樣!!」


    向原以堅定的視線由下往上看著我。


    「她有話想說,卻沒辦法說出口,所以我們才要等她。因為我們是談話社啊!?」


    「……這是哪門子使命感?應該說,你怎麽知道那個家夥有話想說?為什麽擅自幫她代言?你是靈媒嗎?」


    我以誇張的動作大大地歎了一口氣。


    就在這個時候──


    和光以充滿喜悅的聲音叫了一聲「來了!!」。


    一看之下,月島的身影充滿氣勢地從校門往這邊走過來。她稍微抬起下巴,以瞪人般的眼神看著這邊。


    ……真的來了。


    看見我驚訝的模樣,向原露出惡作劇般的笑容說了句「看吧?」。


    「早啊!!月島同學。」


    向原不斷大動作揮著手,月島卻完全無視她的存在,以一臉滿不在乎的表情準備搭上巴士,然後稍微往這邊回過頭,側眼看著我說:


    「之前……」


    「之前?」


    「……沒什麽。」


    然後月島又突然把頭別到一邊。是你來找我搭話的吧?倒是她說的之前……是指保健室的事情嗎?摸不著頭緒的我隻能呆立在現場。


    緊接著,向原用力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說了句「好了,快點上車!!」就朝著巴士跑去。一看之下,才發現操場隻剩下我一個人,於是我急忙跟在她後麵。


    「這裏、這裏!」


    在車內後方找到兩個空位的向原對我招手,我卻裝作沒有看見。我看了一下車內的狀況,才發現月島坐在最前列班導千川旁邊,然後把頭別到一邊。成增、和光坐在一起,隻剩下向原身邊還有空位……沒想到隻剩下這唯一的選項。


    「快一點。要出發了。」


    在千川冷冷的聲音催促下,我毫無選擇隻能在向原身邊坐下,剛坐下來巴士就緩緩地開動。


    「那個,新木場同學,要吃巧克力嗎?」


    「不用了。」


    隨著巴士的速度加快,車內也開始變得吵雜。以不輸給班上同學的音量,硬是要找我搭話的向原真的很吵。我為了讓眼神不和坐在靠窗側的向原對到,而把視線移到通道的方向,就稍微可以看見月島靠在扶手上的手肘。


    「我說你啊,為什麽知道月島一定會來呢?」


    我突然想問個清楚。


    在這種坐如針氈般的狀況下來參加宿營,不論是誰都會覺得不可思議吧。而且之前還丟下那樣的發言。如果我是月島,早就遠離學校了。


    「不是知道,而是相信唷。」


    「我不想聽這種換句話說的答案,所以你完全沒有根據囉?」


    「相信別人要什麽根據?」


    「……你這家夥很喜歡禪修問答耶。」


    「我也很相信新木場同學唷。」


    「啥?」


    「我相信你有一天會用自己的話來談論自己。」


    「我不想說、也沒必要說,應該說根本沒什麽好談的。」


    「你現在這樣還是靠吃老本過生活的人?」


    「……不行嗎?」


    「不過,難得新木場同學會在意別人的事情耶?」


    我沒辦法跟上她突然提出的話題,不由得發出「啥?」的丟臉聲音。


    「你很在意月島同學嗎?」


    「你這家夥胡說些什麽啊?」


    「平常的話你都會露出『跟我無關』的表情,不會問我根據之類的事情吧?」


    「……」


    確實是這樣。但是連我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麽。


    『隻有新木場同學才能瞭解月島同學的心情』。


    是因為向原對我這麽說?不對,我不可能會把這個家夥的話當真。那麽……為什麽呢?我不想被她看出內心鬱悶的情緒,於是保持沉默把問題帶過。


    「什麽都不說是因為……表示跟你完全沒關係?」


    「嗯,是啊。」


    「……這樣啊。」


    說完後向原稍微噘起嘴唇,看向窗外。


    難得看她出現這種另有深意的表情,之後就有好一陣子沒有開口說話。


    ……真是個怪人。


    *


    「既然說要采草莓,就要用盡全力來采!!」


    「憑你的幹勁,我看連怪物都要被你采集來當標本了。」


    宿營首日的午後。


    我們這些新生都換上了運動服,在並排於山腳下的大量溫室前麵集合。打開「宿營手冊」就能看見上麵寫著「采草莓」幾個字。


    每組都被分配到溫室當中的一畝地,可以在規定的時間內盡情采集草莓。我不理會旁邊舉起拳頭嚷著「目標是成為草莓大富翁!!」的向原,忍不住產生懷疑的念頭。


    ……采草莓為什麽能夠加深彼此的感情呢?


    然後立刻就有人藉由在眼前表演,幫忙回答我這個極為簡單的疑問。


    「月島同學!這裏有很多草莓唷!!我要采囉!!」


    「……」


    「那個……這個很甜,月島同學要吃吃看咩?」


    「……」


    「這是我帶著真心采下來的草莓……等一下可以跟我一起吃嗎?」


    「……」


    月島隻是以一隻手拿著手機呆立在溫室角落,對任何人的聲音都沒有反應。瞪著螢幕的眼睛也沒有抬起來。


    「咦?黏在這顆草莓上的是葉子嗎?」


    「小玲,那是……毛毛蟲吧?」


    「呀────!!」


    向原手捏著綠色毛毛蟲在溫室裏到處跑,把草莓田都弄亂了。但是月島對這樣的雜音完全沒有反應。


    不知道她是心不在焉,還是在逞強,又或者兩者皆是,總之無法從逆光而變成黑影的側臉窺探出她的表情。


    「新新新新新新新、新木場同學!!蟲!!蟲!!蟲!!」


    向原以立刻就要流下眼淚般的表情往這邊跑過來。顫抖右手捏著的毛毛蟲,像是很痛苦般扭動著身軀。


    「放開手就好了吧?」


    「不行……不行……動不了了。」


    她的眼角已經浮現淚光。看來全力少女也有討厭的東西。


    「啊!」


    覺得有趣的我忍不住大叫。


    「咦!?怎怎怎怎怎、怎麽了!?」


    「你腳下……有蟲唷。」


    「咦────!!!」


    當她跳起來時,手上的毛毛蟲就離開她的手飛到了空中。看見向原一屁股坐到通道上並嚇得半死,我用鼻子笑了一聲告訴她「騙你的」。


    「……騙我的?」


    「根本沒有蟲。」


    「新木場同學!!!」


    「有什麽關係,你不是放手了嗎?」


    「不是這個問題吧!!」


    臉色大變的向原猛然抬起臉朝我進逼。我的身體不由得後仰。這個時候,成增畏畏縮縮地插話「那個……」。我們兩個人發出「嗯?」一聲看向她,發現成增正不停側眼看往月島的方向。


    「……剛才的蟲子飛出去後……掉到月島同學的腳下……」


    聽她這麽一說,我果然看見月島腳下有蟲子。而月島則是一直瞪著這邊。糟糕……難道打中她了?我迅速把視線移開。


    「對不起!!竟然飛到這種地方!!」


    向原急忙跑了過去。


    「不要緊吧?」


    「誰說不要緊的。」


    月島冷冷地這麽說道。


    「欸,新木場同學也一起過來這裏道歉!!」


    「啥!?把蟲丟出去的是你吧!」


    「是新木場同學陷害我的!!」


    「……很吵耶。」


    月島沉重的聲音讓沉默降臨溫室裏。


    「應該說,向原你真的很煩人。」


    「……」


    當麵被人排斥後,向原的臉一瞬間失去血色。


    「我才不想聽到你的聲音呢。」


    說完之後,月島把手機收進口袋,迅速走出溫室。我們隻能目送她嬌小的背影離開。


    殘留下來的尷尬氣氛,讓所有人都很難開口。


    結果這種沉悶的空氣就一直持續到采草莓結束,吃晚飯時也跟守喪沒什麽兩樣。其他小組都相當熱鬧,隻有我們這一桌靜到像是處於另一個次元。


    「我要回房間了。」


    月島像要撕裂僵硬的空氣般從位子上站起來。不知道是誰輕輕歎了一口氣。隻有向原故作開朗,像是要鼓勵自己般說著「一定沒問題的」。


    ……真是麻煩。


    應該說,我最不會處理這種事情了。


    於是我快速吃完晚飯,說了一句「我也要回房」就離開了現場。


    *


    「……糟透了。」


    我睜開眼才發現睡覺時的汗水弄得自己一身濕。我暫時因為夢境的痛苦餘韻而處於茫然狀態。又是那個夢。


    為什麽我會像這樣不停想起那個時候的事情?應該說,最近這種頻率是怎麽回事?


    稍微冷靜下來之後,我為了轉換心情而悄悄離開房間。


    走廊上靜到極點。雖然已經是5月,但夜裏還是有點冷,身體在拿來代替睡衣的運動服底下逐漸變冷。下了幾階樓梯後我便停下腳步,在該處坐了下來。


    「新木場……同學?」


    熟悉的聲音讓我回過頭,隨即看見向原站在那裏。


    她輕晃著放下來的頭發,往這邊走下來。應該是覺得冷吧。這時穿著運動服的她擺出用雙臂抱住身體的姿勢。


    「……可以坐你旁邊嗎?」


    「我無所謂……不過你在搞什麽啊?」


    「我睡不著……新木場同學呢?」


    「嗯,跟你差不多啦。」


    向原坐到我旁邊後,說了句「好冷」並微微顫抖。


    「這樣對身體不好吧?會沒電唷。」


    「……我想讓頭腦冷靜一下,這樣的溫度剛好。」


    「要讓頭腦冷靜……是因為月島的事情嗎?」


    「嗯。我想思考該怎麽做,月島同學才會願意開口談論自己。」


    「你這個家夥……」


    真是的,這家夥也太愛多管閑事了吧。


    「我一直都很在意月島同學的事情。」


    說完之後,向原把手插進口袋,然後拿出手機。


    「因為我念小學的時候經常住院。雖然聽過小千這個名字,但是知道得不是很詳細……所以我試著查了許多資料。」


    所屬經紀公司的官方網站、粉絲頁、統整月島經曆以及照片的網頁、寫了一大堆中傷毀謗的留言板……向原纖細的手指不停在手機上麵觸碰與卷動畫麵。


    「小千小學4年級時首次在『ptile』雜誌上擔任讀模,6年級時一年當中一直都是封麵人物。然後,隻要是她穿的服飾立刻就會賣光。甚至出現『小千現象』這樣的名詞,她好像是同世代注意時尚的孩子們的意見領袖。」


    「……但現在已經是過氣的人物。」


    雖說是販賣人氣的商業模式,但演藝圏果然是相當殘酷的世界。短短幾年,原本站在頂點這麽多年的人物就如此快速地殞落。一看之下,留言板上還有〈說起來呢,小千不過是低年齡層的模特兒啦。沒有脫胎換骨成一般模特兒的素質〉這樣的留言。


    這隻是不相關的人做出的不負責任評論。寫下這種內容的家夥如果在眼前,我很想這麽對他說「那你有什麽樣的素質?不要隻會在嘴上脫胎換骨啦」。


    「你還記得之前月島同學說過的話嗎?」


    「之前?」


    「就是扮演小千已經很累了之類的。」


    我點點頭表示肯定。那個時候的事情我記得很清楚。月島苦澀的表情給我留下深刻的印象。


    「我想那是她的真心話。不論是身為小千的自己,還是想維持小千身分的自己,都讓她很痛苦吧。」


    「你的意思是……周圍的人現在都還一直叫自己小千,然後自己也難以忘記以小千身分受到歡迎的時代,是這樣吧?」


    「沒錯。所以月島同學才會說新木場同學很堅強。」


    「……她說過這樣的話嗎?」


    「先不管新木場同學個性是不是變得極為扭曲,至少她很羨慕你能夠站在客觀立場評論自己的堅強精神力。」


    「這樣……算堅強嗎?」


    感覺「放棄掙紮」或者「自暴自棄」比較符合我現在的狀況。


    「隻有新木場同學才能瞭解月島同學的心情唷。」


    「這你之前也說過了吧。根本不知道你在說什麽。為什麽是我?」


    「……新木場同學應該也稍微注意到了吧?」


    「注意到什麽?」


    「就是身為小千的月島同學,很像身為阿孝的新木場同學啊。」


    聽她這麽說我才驚覺。


    沒錯。確實跟我很像。


    現在的月島和國中時期的我完全重疊。


    當然我們所處的狀況與要素完全不同,但同樣都是瞬間從認為是頂點的地方跌落。無法承受疼痛、痛苦掙紮的模樣也一樣……


    我之所以會做那個夢,可能就是因為腦袋裏想著月島的事情。


    ……這家夥真的能夠透徹地觀察別人耶。


    就像是內心深處完全被挖出來一樣,有種很丟臉的感覺。


    說起來,我完全沒有主動提過以前的事情。這家夥最多隻知道和光經常提起的阿孝小故事。月島的情況應該也差不多才對。


    即使如此,她還能夠把事情的本質看得比本人還清楚,比本人考慮得更多。


    「……喂,你那身熱量到底是從哪裏冒出來的啊?」


    這是我相當單純的疑問。


    我想知道她如此執著於他人的理由。


    「我之前不是說過了?就是孝誌說過的話啊。」


    「是那個嗎?因為自己靠孝誌的話改變了,因此這次要帶著感謝之意,換自己來改變別人之類的。」


    「月島同學既然在保健室透露那些話,我想她一定很想跟別人訴說才對。所以我想讓月島同學用自己的話來談論自己。我認為這就是談話社存在的意義,如果是孝誌一定也會這麽認為。」


    「……對你來說,那個孝誌就像是人生的導師一樣呢。」


    「因為孝誌他……是告訴我應該說哪些話的人。」


    以堅定態度如此斷言的向原,側臉微微染上了紅色。


    怎麽說這家夥也是個女孩子。我自然地笑了起來。


    「咦?你為什麽笑?」


    「誰知道呢。」


    「……又在嘲笑我的全力?」


    向原話剛說完就打了一個噴嚏。在談話中氣溫應該降低了許多。我回過神才發現,自己也在不知不覺間變成用雙臂抱住身體的姿勢。


    「好了,快回房吧。」


    起身之後,向原也乖乖「嗯」了一聲跟在我後麵。


    在分開之前,向原突然停下腳步,一直凝視著我這邊。


    「又怎麽了?」


    「我剛才說過,孝誌是告訴我應該說哪些話的人對吧?」


    「嗯嗯。」


    「但是呢,讓我在高中時有地方可以說話的,是新木場同學唷。」


    我一瞬間無法完全理解她這麽說的意思。


    我不否定是自己無聊的一時興起,造成了談話社這個奇妙的社團成立。但這不是值得像這樣再次強調的事情。應該說,那隻是我為了逃避良心苛責,隨口說出的點子罷了。


    然而向原像是要表示那根本沒關係般笑著說了句:


    「謝謝。」


    留下這句話後,向原就回房了。


    *


    在萬裏無雲的藍天底下,我的心情卻是暗沉的灰色。


    宿營第2天的※大地遊戲。(編注:團康遊戲的一種。)


    光是一整天都要在山路上行走就已經夠慘,我們這一組還延續著昨天的尷尬氣氛,打從一大早就是個完全沒有親睦感的開始。


    「你們看!在那邊的是不是灰椋鳥啊?」


    「……」


    「啊!是湧泉!呀,好冰!大家把水壺裝滿吧!月島同學也一起來吧?」


    「……」


    「月島同學會不會累?要不要休息一下?」


    或許是昨天晚上受到風寒,雖然經常可以聽見咳嗽的聲音,但向原還是跟平常一樣。她宛如不記得昨天發生過什麽事情,不斷向月島搭話。


    而月島還是一樣徹底無視她的存在。在這樣的深山裏手機果然收不到訊號吧,月島隻是默默低頭行走。身體嬌小的她,讓背包看起來特別龐大。


    「聽說終點準備了豬肉味噌湯!喝下去身體會很暖和吧。真是令人期待!!」


    「……」


    「欸欸,還要多久才能到終點啊?美鈴知道嗎?」


    「嗯……這裏是中間地點唄……」


    成增一邊旋轉地圖一邊歪著頭這麽說。


    「我以前是童子軍,所以很擅長看地圖。嗯……剛才通過的小溪穀在這裏……按照這種情況……大概3點過後就能抵達終點了。」


    和光在成增身邊解讀著地圖。他發出有些得意的聲音,應該是為了向月島強調自己是「可靠的男人」吧。你這家夥,竟然連這種時候都……


    月島本人卻連眉毛都沒動一下,像是我們根本不存在一樣默默地走著。


    「欸欸,月島同學最喜歡豬肉味噌湯裏的什麽食材啊?」


    「……」


    「我的絕對是茄子!」


    「咦?豬肉味噌湯有加茄子咩?」


    「沒有嗎!?」


    「我們家沒有。」


    「啊,我們家也沒有。」


    「……新木場同學家呢?」


    「……才沒有。你那是哪國的飲食文化啊?」


    「咦!!難以置信!!那那那那、那麽月島同學家呢?應該有加茄子吧?」


    「……」


    向原來到月島麵前,把臉靠過去說「怎麽樣呢」。但是月島隻是稍微瞪她一下,就迅速從旁邊走過去了。


    結果我們就在月島從未開口說話的情況下,經過中間地點並且吃了午餐的便當,之後向原也獨自全力做著白工。我們就在沉重的空氣當中持續朝終點前進。


    最後當陽光開始緩緩下沉時,有道聲音從後麵向我們搭話。


    「啊!小千!!」


    回頭一看,後方不遠處是幾名未曾見過的女孩子。看來是其他班級的小組。或許是認識月島吧,她們大動作地揮手同時往這邊靠近。


    「小千,你在這一組啊?我們剛才和小惠還有小杏她們的小組擦身而過,正因為你沒在裏麵而覺得奇怪……」


    「……」


    月島突然停下腳步。一瞬間,現場的空氣有了變化。然而,向她搭話的女孩子像是不在乎一樣繼續動著嘴巴。


    「不嫌棄的話,要不要跟我們的小組一起行動?雖然不同班也不同組,但到時候隻要說走散就可以了吧?」


    「……」


    「……那個,我們呢,不論周圍的人說什麽都會站在小千這邊,絕對不會背叛小千唷。因為我們是朋友啊。小惠她們也是一樣。絕對不是因為同情什麽的。」


    「……」


    「你跟那群人也沒什麽交情吧?小千,還是跟我們一起……」


    當女孩子麵對我們這邊想說些什麽時,月島焦躁地發出「嘖」一聲咂舌聲。


    「我說啊……」


    月島的眼裏浮現像是放棄掙紮,也像是諷刺的感情。


    「別一直小千小千地叫。我要扮演小千到什麽時候才行啊?」


    那是相當冰冷的聲音。


    「咦?」


    「你的朋友是小千吧?我不是什麽小千而是月島千景。知道嗎?要玩友情家家酒就去跟小千玩。跟我無關。」


    「小千,我完全聽不懂你在說什麽耶……」


    「向原,抱歉,用你最擅長的全力,做出能讓這些家夥聽得懂的說明吧。」


    月島以嘲諷的口氣這麽說道。由於事出突然,向原沒辦法立刻開口說話。


    「來,快點說啊。說說即使人氣衰退也無法改變,甚至拒絕改變,對於自己人氣的衰退感到丟臉的小千。你不是談話社的嗎?」


    「月島同學,不是這樣的……」


    向原以僵硬的表情細聲回答。


    「什麽?我聽不見!剛剛明明那樣喋碟不休,真正重要的時刻反而變成這樣嗎?會不會太任性了一點?」


    「不是的。我沒有那種想法!!」


    「是是是。脫胎換骨的自己是如此優秀,但無法改變的小千是如此狼狽,你是這麽想的對吧?」


    向原無法回話。我還是第一次看見她這種模樣。月島扭曲著臉龐丟出一段話。


    「說起來呢,我是不知道什麽全力不全力啦,可是你真的很討人厭。如此誇張地展示脫胎換骨的自己,老實說真的很惡心耶。」


    向原隻是嘴唇微微顫抖,完全無法反駁對方。


    說起來……這兩個家夥原本就認識了嗎?


    什麽全新的自己之類的,大概是指和孝誌相遇後有所改變的向原。不過,為什麽月島會知道這件事?從兩人的關係來看,不太可能是向原自己說的……實在搞不懂她的意思。


    實際上,向原還是繃緊了臉僵在那裏。


    「……大家都去死一死算了。」


    月島撩起頭發微微搖頭。她的側臉讓人不忍卒睹,嘴唇也露出自嘲的笑容。我們根本不知道該怎麽辦,隻能等待她繼續說下去。


    「……啊啊,真的有太多討厭的事了。」


    「那個,月島同學……」


    「可不可以別跟我說話?」


    月島打斷向原,以豁出去的口氣繼續說:


    「說起來呢……對了,我從這裏消失就可以了嗎?這樣最簡單了。因為我才是不被需要的人。」


    話才剛說完,月島就獨自往旁邊的小徑跑去。她嬌小的背影立刻消失在樹蔭後麵。


    「得追上去才行!!」


    最先有所行動的是向原。我們還來不及阻止,她就跟在月島後麵跑走了。當和光叫著「我也去!」準備跟上去時,我抓住他的手臂來阻止他。


    「做什麽啦!?」


    「讓我去吧。」


    「咦?」


    「新木場同學……你剛才說什麽?」


    和光與成增都被嚇傻了。


    其實連開口的我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


    為什麽我要追上去?我是吃老本過生活的人唷?這完全不像我。


    但是要追向原的不是和光或者成増……應該是我,絕對隻有我。至於理由……像我是副社長、已經誤上賊船之類的……隨便找一定找得到。與其說是理由,倒不如說是藉口可能比較合適。不過這種時候,是理由還是藉口已經不重要了。


    自己想怎麽做、應該怎麽做?


    『因為孝誌他……是告訴我應該說哪些話的人。』


    我想起那個家夥昨天這麽說時臉頰泛紅的模樣。


    我不是孝誌,也無法變成孝誌,當然也不想變成他。但是孝誌絕對會去追向原。區區小6的屁孩可以辦到的事情,我怎麽可能辦不到。再者,現在絕對不能讓那個家夥獨自去尋人。因為……


    『但是呢,讓我在高中有地方可以說話的是新木場同學唷。』


    向原也這麽說了。有這個理由就夠了。


    「你們先去終點。我們之後就會過去。」


    我留下這句話後,不等待他們回應,就從向原後麵追了上去。雖然能夠聽見身後和光與成增叫我的聲音,但我沒有回頭,隻是不停地跑著。


    「向原!!你在哪裏啊!?」


    我開口大叫,卻看不見人影。附近全是蒼鬱茂盛的樹林,即使白天也顯得陰暗。


    我不斷朝靜謐的深山中前進。


    盡管好不容易才可以靠照射進來的些許陽光分辨方位,但因為急忙衝出來而手邊沒有地圖,也無法確定自己來時的道路。


    ……這下糟了。


    當我這麽想而停下腳步時,注意到遠方有個紅色物體像是兔子一樣不停跳動,是向原的蝴蝶結。


    「喂!向原!!」


    向原聽到我的聲音後回過頭。我在樹木之間穿越,朝她跑了過去。


    「你不要緊吧?」


    「我完全不知道……月島同學跑去哪了……」


    那是立刻就要流下眼淚般的表情。她的腳似乎被藤蔓或樹根纏住而無法繼續前進。運動服的手肘與膝蓋處沾了一大堆泥巴,臉頰也有些許擦傷,還不停咳嗽。但就算是這樣,她還是不顧自己隻擔心著月島,隻見她不停環視周圍。


    你這家夥到底想管多少別人的閑事啊。


    根本是個笨蛋。我無法不感到無奈。然而,現在的話似乎可以理解,不論是成增還是和光,為什麽在向原麵前就能夠以自己的話來談論自己。


    如果是這家夥……就可以告訴她──向原就是有能讓人這麽想的特質。


    不論什麽時候,不管對方是誰,這家夥都是那麽直率。


    她沒有任何打算與心機,還有不僅止於「好人」的堅定意誌。不是這樣的話,她不會獨自衝進這樣的深山裏,還一心隻考慮著對方的安危。


    所以對方也能夠確實地麵對、倚賴她。


    看見向原不安的側臉,我不知道為什麽就是忍不住想露出微笑。


    「絕對……可以找到月島同學吧?」


    老實說,光靠我們根本不可能找得到月島。應該說,我們自己也早就迷路了。這時候應該先放棄尋找月島,思考下山的方法才對。如果是平常的我,一定會冷冷地回應「真是的……現在應該先擔心自己的安危吧?」。


    但是我這時候卻說出完全相反的話。


    「盡全力把她找出來吧。」


    反正向原也不會聽話──當然,我的確也有這種想法,但不光隻是這樣。


    我沒辦法無視向原受傷又一身泥的模樣。


    「謝謝。」


    向原咳了一聲之後,表情立刻變得開朗。


    「嗯……誰叫我們同一組呢。」


    接著我們先一邊呼喚月島的名字一邊前進。


    「月島──!!」


    「月島同學──!!」


    這時候由我走在前麵,向原跟在後麵,在荒山野嶺裏徘徊。


    怎麽說都是讓高中生進行大地遊戲的山,應該不會太險峻才對。


    但山終究是山。我還是不想遭遇山難。


    所以要趁太陽還沒下山前找到月島,但還是要為了在日落前沒找到人的情況做準備,我們於是慢慢地朝著山頂走去。這就是我的想法。


    靈感是來自於聖湯瑪士學園的入學典禮,身為校長的神父曾經說過的話。


    「遇難的時候,人都會朝高處前進。因為從高處往下看,就能知道自己在什麽地方。人生也是一樣。從高處可以眺望整個世界。而各位目前就在聖湯瑪士學園這個日本數一數二的高處。」


    從那個高處跌落的我,現在正因為那時候的話得到幫助……實在太諷刺了。我們盡全力出聲持續叫著月島的名字。


    太陽不知不覺間已經開始下山,淡淡的朦朧橘光從樹木縫隙中落下。


    「……這種時候,孝誌絕對會這麽做吧?」


    「嗯?」


    一回過頭,我就看見向原在逆光當中的臉龐顯得極為疲憊。


    「喂,你……」


    「他會……全力尋找月島同學吧?」


    痛苦的呼吸底下,向原清澈的眼睛正在尋求答案。


    「……大概吧。」


    我大致上回答了一下後,認真地看著向原的臉龐,她很明顯是在硬撐。她已經沒電了。我隻專注於她全力以赴的模樣,卻忘了這家夥還有另外一個容貌。


    我們果然應該立刻下山才對。


    不過事到如今也沒辦法這麽做了。


    ……這下糟了。


    「你很不舒服吧?」


    「……沒問題的。」


    「那是你的真心話嗎?」


    「咦?」


    向原瞪大了眼睛。


    「硬撐的話就老實地說出來。」


    我把背包背在前麵後,把背部朝向向原蹲了下來。


    「振作一點啊,全力少女。」


    「嗯……」


    她的聲音裏帶著困惑。我也不想幹這種事啊。


    「別猶豫了!要讓我維持這種丟臉的姿勢多久啊。」


    「……嗯。」


    體重隨著細微的聲音加諸在我背上。繞過脖子的手臂把我和向原緊緊連結起來,柔和的溫度透過背部傳遞到我身上。「等身體狀況恢複就要下來唷」,我邊這麽說邊抬起腰部,再次開始往前走。


    「月島──!差不多該出來了吧!!」


    「月島同學──!豬肉味噌湯要冷掉囉!!」


    「……你這家夥還在想豬肉味噌湯?」


    「……嘿嘿。肚子餓了。」


    我的耳邊響起一道無力的笑聲。


    「我看你還是閉嘴乖乖休息吧。」


    「……嗯。」


    或許是向原輕輕點了頭吧,她靠在我肩膀上的下巴稍微動了一下。


    周圍已經完全變暗。


    差不多到極限了。我的體力也快撐不住了。隻能找可以休息的地方等待天亮。


    我瞪著稍微習慣黑暗的眼睛觀察四周。


    然後在附近找到剛好可以讓兩個人坐下的岩石,正當我拖著沉重的腳步往該處走去時……


    踩出去的右腳踏空了。


    咦?


    浮現這個念頭的時候,我的身體已經是頭下腳上的狀態了。


    「呀啊啊啊啊!!」


    「嗚哦哦哦哦!!」


    在搞不清楚究竟發生什麽事的情況下,我們不停往下滾落。


    *


    「好……痛。」


    我在漆黑的夜色底部蠕動著。


    似乎是從頭部落下,我感到後腦勺相當疼痛,除此之外大概就是擦傷程度,沒有受到什麽重大傷害。應該說,跟自身的狀況比起來,我比較擔心向原。我立刻環視起四周。


    「喂,向原!!」


    「好痛痛痛,我……不要緊唷。」


    仔細一看,紅色蝴蝶結上全是泥巴,但她似乎沒有受傷。本人雖然以極度疲憊的表情說著「嚇了一大跳」,但還是露出了笑容。我這才鬆了一口氣。


    「我們……是滑下來了吧?」


    我在黑暗當中確認背後,就看到平緩的山崖一路延伸到相當高的地方。


    「……欸,有聽見水聲嗎?」


    「啊,真的耶。」


    看了之後才發現附近有一道小小的湧泉。噗嘟噗嘟的水聲聽起來很悅耳。同一時間還能聽見踩踏樹葉的腳步聲。


    ……是動物嗎?


    我立刻站到向原前麵保護她。


    腳步聲逐漸往這邊靠近。我忍不住屏住呼吸。


    「你們兩個……真是嚇死我了。」


    熟悉的聲音讓我們麵麵相覷。


    「月島!」


    「月島同學!!」


    嬌小身軀與蓬鬆的鮑伯頭朦朧浮現在夜色之中。或許是因為放下心的緣故,我當場癱坐到地上。


    另一方麵,向原則是迅速跑到月島身邊,不管三七二十一就緊抱住她。


    「喂、喂喂!快放開我!!」


    「太好了……我好擔心你哦!!!!」


    極度感動的向原,聲音已經開始顫抖。


    「你這家夥……在這種地方做什麽啊?」


    「……我隻是稍微休息一下。」


    即使在向原的緊抱下,月島還是把臉別到一邊。仔細一看之下,發現她的頭發相當淩亂,運動服上也都是泥巴。大概跟我們樣從上麵滾下來了吧。


    月島倔強的側臉上刻劃著明顯的疲憊表情。


    「我才想問你們在這裏做什麽呢。」


    「還用問嗎,當然是在找你啊!」


    「那之後,我立刻從後麵追著月島同學,但一直找不到你……真的很抱歉,拖了這麽久才找到你……」


    「沒有人叫你們來找我吧?說起來,這種狀況已經不是什麽找不找的問題了吧?總之就是我們三個人一起在深山裏遇難了吧?真是個蠢蛋。」


    「……說得也是。我們三個人一定都是笨蛋。」


    我一邊這麽說,一邊思考今天晚上的事情。


    隻要能度過這個夜晚,明天大人們應該就會來找我們吧。肚子餓隻能忍耐,幸好旁邊就有湧泉,不必擔心水源。最糟糕的情況也不至於死亡。反而是隨便亂動導致受傷比較恐怖。


    今天晚上就一直待在這裏才是最佳選擇。


    「還是先問一下好了,你的手機能用嗎?」


    「……不行。」


    月島搖了搖頭。我也試著確認我的手機,結果也收不到訊號。當然向原的也一樣。


    「沒辦法了。隻能在這裏待到明天早上……這樣可以吧?」


    「嗯。」


    「隨便你囉?」


    結果我們三人就聚集在還算平坦的地方,打算在那裏過一晚。


    不過也沒辦法生火,隻是三個人靠在一起。氣溫隨著夜深而下降,我們也開始感覺到寒冷。經常會有鳥類與動物的鳴叫聲讓空氣產生詭異的震動。老實說,連我都開始覺得不安。向原和月島也完全陷入沉默當中。


    「電池沒電的你不要緊吧?」


    「……嗯。比剛才好一點了°


    「話說回來,你剛才說肚子餓了吧?月島呢?我應該沒帶食物唷。」


    我在背包裏翻了一陣子後找到一塊巧克力。是之前從月島的母親那裏拿到的,我在宿營前天隨手把它丟進背包裏麵。


    我將巧克力分成兩半交給她們兩個人。


    「……你的份呢?」


    「快吃吧。我不喜歡吃甜食。」


    「不能這樣!」


    「別管這麽多,快吃吧。」


    「新木場同學不吃的話,我們也不吃。對吧?」


    結果我的手邊又拿到向原與月島各自分給我的巧克力。接著向原與月島一點一點啃著小小的巧克力。


    兩人的側臉都稍微恢複了一點生氣。


    但是也僅止於一瞬間。她們吃完巧克力後,再次陷入沉重的沉默當中。


    過了一陣子,或許是覺得害怕吧,月島開口丟出一句:


    「如果一直沒有人來救援,我們會就這樣死掉嗎?」


    「會來的。應該說,不會有人在這種小山遭遇山難而死啦。」


    「就是說啊!人不會那麽容易就死啦!!」


    「我……覺得死了也沒關係。」


    月島把臉埋在抱著的膝蓋裏,同時這麽自言自語。


    「反正……我是個活著也沒用的像夥。」


    「月島同學沒有死過,才能夠說這種話。」


    向原的表情雖然溫柔,用的卻是難得出現的嚴厲口氣。她一邊咳嗽一邊繼續說。


    「死掉就什麽都沒有了唷?」


    「我瞭解啦!」


    月島抬起頭,狠狠地瞪著向原。


    「就是不瞭解才能說這種話。」


    「那你又如何?你就有死過嗎?」


    「有哦。正確來說……隻有心肺停止過兩次啦。」


    向原嘴角微微露出笑容。你說心肺停止……那不是真的快死了嗎?月島也整個人僵住了。


    「之前也跟新木場同學說過了,我的身體很虛弱。就是在那個時候陷入心肺停止狀態。父母親與醫院的醫生好像都覺得我真的死了。但最後總算還是活了下來。大概就像……在生與死的境界線走鋼索吧。」


    我認真地凝視著向原露出凜然表情的側臉。


    「所以我每天都很害怕到明天或者後天就會死。晚上睡覺時也會想,是不是閉上眼睛就再也睜不開了。然後不知不覺間感到活著很痛苦,便產生了既然逃不過一死,那趕快死掉算了的想法……結果就說出跟剛才的月島同學同樣的發言。」


    向原覺得很丟臉似地伏下視線。


    「啊,可能更慘不忍睹吧。明明是小學生,除了遺書之外,我甚至還創作了辭世俳句。『如果能實現 希望在花下咽氣 仲春之時的 滿月之下』之類的。」


    「……你也太早熟了吧。應該連※西行法師都會嚇到吧。」(編注:日本平安時代末期至鎌倉時代初期的歌人。)


    「就是啊。啊,不隻有辭世俳句唷。我不是偶爾會去學校嗎?我還會跟同班同學說自己就快死了。」


    「你是真的這麽認為嗎?」


    月島緩緩地這麽問道。


    「現在想起來,我可能是想獲得同情,成為悲劇的女主角吧。某方麵來說,應該算是死亡詐騙。」


    她發出竊笑的嘴角,可以同時看出難以掩飾的疲憊。


    我和月島都沒辦法說任何話。不過想的事情一定都一樣。


    向原雖然以輕鬆的表情說著話,不過這應該是很沉重的事情吧?但是她為什麽能夠笑著說出口呢?


    「然後呢,剛才月島同學說我像是脫胎換骨了一樣對吧,我不知道為什麽月島同學知道我的過去。不過,我不是脫胎換骨,而是靠自己的意誌改變了。」


    向原的視線筆直地對著月島,以苦澀但堅定的口氣這麽表示。


    「有個人給了我一句話。他是跟我們同年紀、名叫孝誌的男孩子。那個男孩子要我全力活下去。但是呢,之後要怎麽活,全得看我自己的意誌。然後我就相信孝誌的話一路活過來。現在才會像這樣待在這裏。」


    麵對向原所說的話,月島隻是咬緊嘴唇。內心湧出的感情讓她嬌小的身軀不停震動。


    「那是怎麽樣?你的意思是我沒有意誌囉?能夠改變的話,我也想改變啊!但是已經太遲了!!沒有任何改變也沒辦法改變了!事到如今還想要我怎麽樣!?應該說,即使改變了,就能恢複成原本的我嗎!?」


    「……剛才那是月島同學自己的話吧?」


    向原的發言讓月島驚訝地瞪大眼睛。


    「咦?」


    「月島同學……多說一點自己的事情啊。」


    「你在說什麽啊?」


    「保持沉默的話不會有任何改變,把事情告訴我們,然後一起……」


    說到這裏,向原的身體忽然倒了下去。我急忙抱住她,叫了「喂」一聲,回答我的卻隻有細微的呼吸與硬擠出來的笑容。月島也一副不安的表情靠了過來。


    「不要緊……隻是……電池沒電而已……」


    向原應該是相當疲憊吧,她直接在我的手臂上打起瞌睡。


    她多少因為從山崖上滾落的突發狀況而精神緊繃,又沒有充分地休息,能撐到現在已經很了不起了。


    「喂,向原真的不要緊嗎?」


    月島畏畏縮縮地問道。


    「……本人都這麽說了,應該跟平常一樣電池沒電了吧。」


    「我好像……做了什麽壞事。」


    「要是這麽認為的話,你就說出來吧。」


    我瞄了一眼躺在我懷裏的向原。


    「這家夥希望你談論自己。」


    「為什麽?我的事情和向原無關吧。」


    「我哪知道啊。隻不過,我唯一能說的就是可以信任這個家夥。她應該比任何人,甚至是你自己都還要擔心你。她就是這樣的家夥。」


    話說出口後我就後悔了。


    ……被她聽見了嗎?


    平常的話,就算打死我也不可能說這種話。


    還是說她沒有聽到?我希望這至少能夠消失在她朦朧的意識當中。


    「嗯……總之呢,這家夥盡全力來麵對你了。所以你也盡全力說出自己的事情吧。」


    「……你很瞭解向原嘛。」


    月島用的是帶有深意的口吻。她稍微把視線從月島身上移開,接著沉默了一陣子。


    這個時候,向原的肚子發出「咕嚕~」的聲音。


    我們兩個人聽見後同時發出了竊笑。


    這家夥真的很有趣。


    我緩緩把熟睡的向原放到地上,解下巨大紅色蝴蝶結,以背包代替枕頭塞到她頭下麵。然後靜靜地把運動服外套蓋到她身上,結果得到「嗚嗚嗚嗯」這種不知道是夢話還是什麽的回應。


    「確實……正如新木場同學所說的。」


    「嗯?」


    「向原或許可以信任。」


    一這麽說完月島就把下巴放到膝蓋上,露出前所未見的沉靜且柔和的微笑。


    「好吧,那我就說囉。」


    *


    「……我說啊,人類真的很簡單就能背叛別人呢。」


    月島這從出乎意料之外方向起頭的話題,讓我為之一愣。


    「不斷有新的女孩子出現並且超越我,人氣真的一下子就消失了。然後我周圍就變得空無一人了。朋友不接手機、即使見麵也顯得生疏……擔任模特兒的女孩子就算了,連大人都是這樣。打從一開始,大家就都很喜歡身為人氣讀模的小千,然後對於普通的女孩子──月島千景一點興趣都沒有。」


    「那說不定是因為有所顧忌或者怕刺傷你……」


    「我不需要那種無聊的安慰。」


    月島以銳利的目光堅決地打斷我。我立刻閉上嘴巴。


    「……我真的很害怕。比當著我的麵跟我說你不紅了還要讓人痛苦。可是……正因為這樣我才無法下定決心,或者可以說無法完全放棄。我還想再一次成為小千,想回到巔峰時期的小千。」


    她的語尾微微顫抖著。


    不知何時,月島流下了眼淚。


    「另一方麵,我也覺得我不是小千的話,事情就不會變成這樣了。能夠更輕鬆地過生活。所以,也考慮過立刻放棄小千的身分然後忘了這件事。但是,大家心中都有身為小千的我。就算我忘了,大家也都記得小千超受歡迎時的事情。」


    她不論怎麽掙紮都無法舍棄過去。


    我也一樣。阿孝、聖湯瑪士學園……過去會持續束縛人心。


    雖然單純,不過是無法否定的事實。


    「國中時也是一樣。大家一直小千小千地叫我,暗中對我要求跟那個時候相同的東西。你或許會以為是自我意識過剩吧,但實際上真的是這樣。被問到『最近在做什麽?還有上電視嗎?』的時候,我怎麽可能回答『已經不是那個時候的我了』呢?如此一來,就隻能說謊來圓另一個謊了。」


    月島把臉埋進膝蓋裏發出嗚咽。


    她震動的肩膀看起來很痛苦。


    「所以呢,我才會想就讀應該不會問這種輕佻問題的升學名校,拚命用功考上新之宮。但是,不論到什麽地方都一樣。大家還是小千小千地叫我。結果我根本無法從小千這個名號底下逃離。」


    「那個,我覺得……」


    我畏畏縮縮地插嘴道。


    如果是向原,應該會這麽說才對吧。


    不知道閉著眼睛的向原有沒有在聽,她隻是不斷重複急促的呼吸。


    這件事與我無關,我隻是被卷進來的。默默聽她把話說完應該也無所謂。但是,我還是忍不住表示自己的想法。這一點都不像我。我也很清楚這一點。


    ……隻不過,我覺得這時候保持沉默是很卑鄙的一件事。


    「結果你終究是月島千景啊。」


    「嗄!?聽不懂你在說什麽!!」


    月島狠狠瞪著這邊。我無視她的目光繼續說下去。這時候不能認輸。


    「也就是說,根本沒有什麽小千。從頭到尾就隻有月島千景一個人。隻是對某個人來說你是小千,對另一個人來說你是月島千景而已。所以說啊,你隻要做你自己想做的事情就可以了。為什麽要被小千這種根本不存在的東西耍著玩?光明正大地以月島千景的身分活下去啊。乾脆以月島千景這個名字重新出道不就得了?」


    「辦得到的話,我就不用那麽辛苦了!」


    「我想也是。所以才需要剛才向原說過的意誌吧?」


    「……」


    她濕濡的眼睛在黑夜裏發光。


    「再來就取決於你的意誌了吧?」


    「我……沒有那麽堅強。」


    「你不是站上頂點過嗎?那麽厲害的家夥不可能很弱吧!」


    或許是無法完全理解我的意思,月島像是嚇了一大跳般露出茫然的表情。


    我們之間有好一陣子籠罩在沉默當中。


    ……或許是我的講法不對吧。


    當我絞盡腦汁思考其他的表現方式時,月島就在帶著淚水的情況下直接笑了出來。


    「……搞什麽啊。說起來,你究竟是要笑還是要哭啊。」


    「我才沒哭呢!」


    月島以衣袖擦拭眼睛,即使在這個時候,還是沒有停止發笑。


    最後月島才丟出一句:


    「新木場同學很會說話耶。」


    「……還好啦。」


    「那個……其實我知道孝誌的事情。」


    月島把臉頰靠近抱住的膝蓋,同時稍微把視線從我身上移開。


    「咦?」


    突如其來的發展,讓我一瞬間感到困惑。


    「我曾經因為雜誌的企畫到兒童病房慰問,嗯,真的是很無聊的偽善。然後呢,到某間醫院訪問時,我在攝影的空檔時間跑到屋頂發呆,就聽見一個男孩子和一個女孩子之間的對話。」


    「那麽,那兩個人就是……叫做孝誌的家夥和向原。」


    「沒錯。雖然當時我躲到曬在那裏的床單後麵,不過我可以清楚地看見他們兩個人。所以才嚇了一大跳,沒想到會和那時候遇見的人念同一所高中。雖然長相多少因為年齡而有所變化,但我可是一路在演藝圈打滾的人。基本上,隻要見過一次的人我就不會忘記長相。」


    ……所以這家夥才會說向原脫胎換骨了之類的話嗎?


    「那個時候剛好人氣開始下跌,我感到非常焦急。但還是有站在頂點的尊嚴,沒辦法跟任何人商量,隻能獨自煩惱。那個時候聽見孝誌所說的『用自己的話來談論自己』、『全力活下去』等發言,老實說我隻有『嗄?胡扯什麽?』的想法,但內心還是產生了劇烈的騷動。」


    月島看著遠方,斷斷續續地說:


    「孝誌那種充滿自信的態度雖然讓人有點受不了……不過真的很帥氣……那個時候,如果我也跟向原一樣,按照孝誌所說的話來改變自己,一定不會淪落到這種地步吧……」


    「這哪有什麽……現在改變就可以了吧?」


    「……謝謝你。」


    應該是覺得不好意思吧,月島的眼神不和我相對,卻清楚地這麽說道。


    不知道為什麽連我都覺得有點不好意思了。


    這個時候,向原的身體突然動了一下。


    她應該完全熟睡了吧。


    這家夥聽見剛才的話了嗎……?這麽想的我溫吞地看向她的臉,立刻嚇了一跳。


    她的臉色相當蒼白,胸口劇烈起伏,呼吸也很急促。


    我急忙搖晃向原的身體。


    「喂!你怎麽了!?」


    「……」


    她沒有出聲,隻用痛苦的表情取代回答。


    「怎麽了?」


    「我也不知道。隻不過……感覺和平常不一樣。」


    雖然我在途中背了她一下,但今天走了那麽多路,而且她還在咳嗽。


    不隻是電池沒電了而已!!


    盡管是向原自作自受,但沒有阻止她的我也有責任。我應該預測到會有這種情況才對。這時我對自己感到很火大,甚至想狠狠揍自己一頓。


    可是,我也沒辦法幫上任何忙。


    「振作一點!」


    隻能茫然看著痛苦的向原。


    我到底在搞什麽啊!?


    這樣下去,要是向原有個三長兩短……我搖搖頭甩開這樣的想像。


    但是,眼前向原的狀態,立刻讓我再次浮現這樣的想像。


    我完全失去冷靜。


    「我去找人來。」


    月島突然站起來。她已經不再流淚,臉上出現凜然的表情。


    「你要怎麽去找人?」


    我幾乎是在遷怒的情況下大聲怒吼。


    「我可以下山,如果途中遇到救難隊就和他們會合,總之我會找人來就對了。」


    「啥!?在這種黑夜裏怎麽可能移動!?」


    「但是,也不能就這樣放著她不管吧?」


    「也是……但要是你迷路的話會更麻煩吧!」


    「別小看曾經站上頂點的人好嗎?」


    月島背起背包後,嘴角露出了惡作劇般的笑容。


    「我還沒軟弱到在這種山裏麵掛掉啦。因為我接下來還要再次往頂點前進。」


    月島撩起蓬鬆的鮑伯頭,以氣勢淩人的態度說道。結果我根本無法反駁。


    「你就待在向原身邊吧。我一定會找人過來。」


    說完之後,月島不等待我的回答,緩緩沿著山崖往前走。然後她再次回過頭看向這裏,把手貼在嘴上,大聲叫著:


    「再來就拜托你了,孝誌!!」


    ……孝誌?


    誰是孝誌?我是高誌啦。


    不知道她是在開玩笑,還是在胡說八道,總之我完全聽不懂她的意思,就這樣目送月島離開直到再也看不見她嬌小的背影。


    *


    夜色逐漸變淡。


    月島從這裏離開後不知道過了多久。


    隻有時間不停流逝。


    我覺得這樣或許會舒服一點,就讓向原含了一口水壺裏的水,但向原隻是不停嗆到,沒辦法把水喝下去。而我隻能坐在旁邊,完全幫不上忙。


    每一分每一秒都覺得很漫長。


    老實說,我已經快被不安的感覺擊潰。


    所以當向原稍微恢複朦朧的意識時,我就因為過於安心而差點昏倒。


    「你……不要緊吧?」


    從她的臉色與急促的呼吸就能知道狀況不好,但我實在忍不住要這麽向她搭話。


    「……月島同學呢?」


    向原環視四周,無力地這麽問道。


    這種時候至少也擔心一下自己好嗎?


    你到底要管多少閑事到什麽地步?


    我從上方窺探著向原的臉,露出最燦爛的笑容。


    「她說肚子餓了,可能是去找些樹果來充饑吧?好了,別管那個家夥了,你快睡吧。知道了嗎?」


    「……嗯。但是……我聽月島同學談論自己的事隻聽到一半……月島同學可以改變嗎?」


    「應該可以吧,我猜啦。」


    「……這樣啊。」


    聽我這麽說後似乎終於放心了,向原在急促的呼吸下露出些許微笑。


    「因為是你,那家夥才會願意吐露心事唷,你真的很厲害。」


    「……謝謝。」


    「那麽,事情就是這樣,再來你隻要好好休息就可以了。啊,要喝水嗎?」


    「這樣的話……接下來……就輪到新木場同學了。」


    「咦?」


    她虛弱的視線筆直地看著我。


    「……新木場同學說說自己的事情吧。」


    「我的事情……沒什麽好說的……」


    我隨即移開視線,但是向原還是邊咳邊繼續說道:


    「新木場同學,為什麽從聖湯瑪士學園……回到這間學校呢?」


    「這個嘛……」


    我實在不想說。


    應該說,沒必要對這家夥解釋。


    我又不像月島那樣想要改變。隻要像現在這樣繼續過吃老本的生活就可以了。


    不論是現在,還是未來都不會有任何願望。


    明明是這麽想……向原的話卻在我內心引起一陣騒動。


    連這種時候,都在想著我的事情……


    「我想聽新木場同學……用自己的話來談論自己。可以說給我聽嗎?」


    「你聽了打算做什麽?」


    「不做什麽。我隻是想聽而已。」


    「我的事情很無趣唷。」


    「沒這回事。因為……新木場同學不是無趣的人,所以你的事情也絕對不會無趣。」


    向原的嘴唇露出一絲笑容。


    「你胡說八道什麽啊。」


    我用鼻子哼笑了一聲。


    ……說給她聽應該沒關係吧。


    在這裏拖拖拉拉猶豫著到底該不該說也不是辦法。為了讓她早點睡覺,還是乾脆說給她聽算了。


    我並不是想向她傾訴,隻是為了讓她安靜才會說出來,真的沒有其他意思和理由。就算說了也不會有任何改變。


    我依然是我。


    不是過去的阿孝,依然是決定靠吃老本活下去的新木場高誌。我已經回不去、也不願意回去了。


    讓自己這麽想之後,我便呼出一口氣。


    「話先說在前頭,我的故事很蠢,你可別笑啊。」


    「……我不會笑的。」


    向原輕輕點點頭。


    「我小學的時候是個神童。」


    一旦開口,言語就不停地冒出來。


    「不但周圍的人這麽說,連我自己都信以為真。是個自認前途光明,不論什麽都辦得到、隻要努力就能夠實現一切的丟臉小屁孩。但是進入湯瑪士學園就讀之後,我被挫折打擊得體無完膚。」


    不知道是可笑還是可悲……說著說著連我自己都想笑了。


    「把全日本的神童聚集起來後,我就不是神童,而是一般的小孩……不論是學業還是其他方麵都有許多比我優秀很多倍的人,我不過是個劣等生。再怎麽努力都追趕不上,彼此間的距離甚至愈來愈大。」


    曾付出的努力很輕易就會背叛人類。打從一開始勝負就決定了。


    回過神來時。我已經不是我自己。


    然後就發生了那個事件。


    「我於是陷入一片混亂當中,國二第2學期的期末考,我偷看了班上同學的答案。應該是太拚命的關係吧。我隻想盡量提升自己的名次……結果立刻被老師發現。不過接下來才是好笑的地方。」


    有生以來首次的作弊。


    我戰戰兢兢地窺探周圍,悄悄地偷看答案。


    教師則是得意洋洋地斥責這樣的我。


    我隨即陷入恐慌狀態,搞不清楚自己究竟做了什麽。


    這個時候……就發生了那件事。


    「被我偷看答案的家夥,幫忙說了『他沒有偷看我的答案』,事情才暫時告一段落。之後那個家夥應該是出於善意吧,竟然不斷安慰我。但是班上其他同學都以冰冷的目光看我。一想到自己竟然淪落至此,我就再也撐不下去。一切都完了。我於是慢慢地不去學校,過著一直躲在學校宿舍的生活。」


    為了表示這實在相當可笑,我努力地擠出笑容。


    但是向原什麽都沒說,隻是一直凝視著這邊,並且以柔和的表情側耳傾聽。


    ……你這個爛好人。


    神童作弊了唷?而且還破綻百出,拚命地掙紮唷?甚至還被人同情耶?很可笑吧?像這種無聊的事件,一笑置之就可以了。應該說,你笑一笑吧。


    你不這樣做的話,我……就快要哭出來了。


    「到了最後,我被身為校長的神父找去,當時的我再怎麽樣也還是有一些自己的夢想與希望,於是鼓起勇氣與對方商量。我告訴他『我快失去自我了,請救救我吧』。然後你知道神父怎麽回答我嗎?」


    即使我這麽問,向原也沒有回答。


    沒辦法我隻能自己說出答案。


    「他說『聖經裏明載著,神明不會給人類無法克服的試煉。戰勝它吧』。我就是不知道怎麽辦才會躲在宿舍啊。我當時真的有種被推落深淵的感覺。神童被人從神明的國度推落,然後因為高度實在太高而再也無法站起來……事情就是這樣。」


    「然後……你就從聖湯瑪士學園回到這裏?」


    這時向原終於緩緩地開口。


    「因為時間剛好是快要上高中之前。嗯,不過就算回來,雙親和周圍的人都還是以嚴厲的眼神看著我,所以也沒什麽兩樣。他們隻是覺得……竟然放棄好不容易才考進去的聖湯瑪士學園。即使是現在,我也幾乎沒有容身之處。」


    「……你很難過嗎?」


    「真要說的話當然是很難過,不過也算是很好的經驗啦。瞭解自己不是什麽神童,隻是一般人。不用有什麽夢想和希望,隻要謹慎地活下去就好了。這樣比較輕鬆也不會受傷。我從這次的經驗裏學到這種生活方式。」


    這是我沒有一絲虛假的真心話。


    幸好就算在聖湯瑪士學園是劣等生,在這個社會上還是能混得不錯。隻要沒有任何希望與期待,獨自過著符合自己身分的生活就不會遇見什麽困難,這就是我的結論。


    隻有這一點絕對不容許任何人反駁。


    因為這是從我自身經驗學到的教訓。


    我一輩子都忘不了那種疼痛……真的想忘都忘不了。


    「新木場同學打從一開始就是新木場同學吧?不是什麽神童,隻是身為人類的新木場高誌。所以……不需要為了那種事而痛苦,也沒有必要在意那樣的過去。」


    「……我想也是。」


    我揚起嘴角露出微笑。


    向原說的話幾乎跟我對月島所說的一模一樣。能夠確實把她的想法傳達給月島真是太好了。那家夥好像也重新振作起來了,我已經完成自己的任務。


    但想到連向原都隻能說這些話,不知道為什麽,一股類似寂寞的感情在我胸口擴散。明明已經決定不能有任何期待,結果在不知不覺間,我似乎還是對向原有所期待。


    期待她能夠拯救我。


    然而……我當然也知道為過去的事情感到痛苦很愚蠢。就算知道也無法改變。反正一定又要說意誌之類的話了吧?如果靠意誌就能改變,我早就變了。應該說,一路以來我已經看過連意誌這種東西都無法改變的現實。


    我已經沒救了。


    所以不用管我。


    「不過……就算我這麽說,新木場同學一定打從一開始就知道這個道理了吧,而且自己也嚐試過各種努力。所以,我說的話應該沒辦法說服你吧?」


    「咦?」


    內心似乎被向原看透的情況讓我嚇了一大跳。


    她雖然在咳嗽,卻像要表示即使如此還是有話要說一樣,繼續對我說道:


    「既然你是經過深思熟慮之後才變成靠吃老本過生活的人,那我認為這樣也沒關係。但是……希望你不要說沒有夢想和希望這種令人難過的話。」


    「這個嘛……」


    「就算是儲蓄也會按照情況產生利息吧?」


    向原嘴角浮現虛弱的笑容。


    「所以呢,發生什麽好事時就以利息增加了的心情,我希望你能夠一點一點往前看。雖然有時候也會遇到不要說利息,連儲蓄都會大量減少的事情,但是包含這樣的情況在內,我都認為活著不是一件那麽糟糕的事情。」


    或許是意識逐漸變得朦朧,向原一邊抵抗快要閉上的眼瞼,一邊像是要托付我什麽事情般對我這麽說道。而我就像要把她對我說的話包裹在手掌心一樣,靜靜把手貼在向原的臉頰上。


    利息嗎……?


    確實也有這樣的生活方式。


    沒有必要那麽固執。


    不論是好事還是壞事全部接受就可以了。


    事情就是這麽簡單。


    以前神父引用的聖經章節完全無法感動我,反而把我逼入絕境。但是向原的話卻慢慢滲入胸膛。那個時候,如果能遇見這個家夥……不對,現在才想這種事根本沒有意義也是錯誤的。我開始撫摸向原的臉頰。


    現在能夠在這裏跟她相遇也有某種意義。


    我有這樣的感覺,一定是這樣沒錯。


    「連心肺停止過兩次的我都這麽說了……應該沒錯才對。」


    「你……」


    「新木場同學……可以……讓我喝水嗎?」


    「等一下。」


    聽見向原細微的聲音後,我立刻傾斜水壺。


    然而,向原也許是再次喪失意識,水沒有通過她的喉嚨,直接從嘴角流出。豎起耳朵就能聽見急促的呼吸當中,傳出某種卡在喉嚨般的模糊聲音。


    她在這種狀態下說了那麽多話,喉嚨當然會渴了。


    全是我害的。都是我讓她陪我聊那麽無聊的話題。


    我在嘴裏含了一口水壺裏的水後,稍微抱起向原的身體,把她的臉靠向我。我絕對沒有任何奇怪的企圖!應該說你可別醒過來啊!


    「謝謝你。」


    我在內心這麽呢喃並把嘴唇湊上去,緩緩讓她把水喝下。


    向原的喉嚨稍微動了起來,一點一點把水喝下去。


    她最後似乎平靜下來,呼吸也稍微變得和緩一些,向原這才開始發出沉靜的鼻息。


    *


    不久之後當地居民就帶著月島回到現場。


    沿著山崖走一段路後就是森林道路,從該處往下走似乎有一處聚落。在地方人士前導之下,我把背包和蝴蝶結拿在手上,同時背著向原走下山。


    接到連絡的千川等數名教師與警察在山麓等待我們,向原則前往醫院。然後我和月島就被命令簡單地說明事情經過。


    「聽說你們不小心迷路了?所以說都市的小孩子就是這樣~」


    「……就是說啊。」


    我和月島在警官麵前配合他說出的話。看來和光他們順利取得了大人們的信任,讓事件在單純隻是迷路的情況下落幕。隻有千川似乎察覺到什麽,把我們留下來後就說出一句:


    「月島,你看起來容光煥發唷。」


    「咦……那個……」


    在月島說些什麽之前,千川便轉身說了一句「快點回去吧」。


    和光和成增就在山莊迎接我們。


    「真是的!我都擔心到睡不著!」


    「月島……你沒事……我真的很高興唷。」


    兩個人以像是要緊抱我們般的態度靠近。


    「你們在說什麽啊?我可是月島千景唷。怎麽可能會出什麽事呢?」


    月島以光明正大的態度做出相當厚臉皮的發言。


    「我說你啊……」


    「怎麽了?新木場同學,你有話想說嗎?」


    「……算了,沒什麽。」


    「話說回來,怎麽樣啊?說服老師的是我唷?我說回過神來才發現三個人已經不見,好像是走錯路了。很棒的助攻吧?」和光驕傲地說。


    「是啊。不愧是我可愛到極點的粉絲和光同學。謝謝你。」


    月島明明走了那麽多路,而且幾乎沒睡覺,身上卻看不出一絲疲態。真不愧是演藝人員。好像不隻是擅長應付粉絲,臉上的表情看起來也相當有精神。


    嗯,不論如何,月島似乎找到自己的折衷點了。


    再來隻要向原能夠恢複……


    宿營第3天的行程,是在山莊附近的操場自由活動直到中午左右,然後搭乘巴士回學校。我們就在住宿的山莊等待向原歸來。


    從經過的教師那裏聽說,向原除了過度疲勞之外還有一些感冒,不過現在狀態已經穩定下來,順利的話應該可以跟我們一起搭巴士回去。暫時放下心中一塊大石後,我和月島就回到各自的房間補眠。


    隻不過實在無法順利入睡,我隻能在床上不停翻身發呆。


    此時我的手機突然開始震動。


    看了一下螢幕,發現是沒看過的號碼。雖然一瞬間覺得這時候還是別接電話,但又想反正也睡不著,我便接起電話來打發時間。


    「哪一位?」


    「這是我的號碼。」


    我聽過這個聲音。是之前那個一直顯示未知來電的女生。


    「那個,請問您是……」


    說到這裏我才終於發覺。


    這很像到剛才都還聽見的聲音。因為長時間待在一起,現在都還殘留在耳朵裏的聲音。絕對就是那個家夥。


    ……這道聲音的主人,就是月島!!


    「原來是你嗎!?」


    「現在才發現嗎?」


    「為什麽不說!?」


    回想起來,從接到「不想上學」的電話之後,月島的身影就從教室裏麵消失了。


    說起來,為什麽要打給我?


    而且她從那麽早之前就說一大堆關於孝誌的莫名其妙發言……大量問號讓我開始感到頭痛。但是月島根本不理會我的反應繼續說:


    「你睡了嗎?」


    「是還醒著啦……那你到底是……」


    「謝謝。」


    月島以幾乎快聽不見的聲音丟出這樣一句話。


    「……嗯嗯。」


    不知道該如何回答的我,最多就隻能擠出聽起來很愚蠢的聲音。


    「……終於說出口了。」


    「……這樣啊。」


    「謝謝你唷,孝誌。」


    「咦?」


    通話就在這裏突然中斷了。


    又叫我孝誌。我說過好幾遍我不是孝誌……當我跟平常一樣,自己一個人在內心這麽吐嘈對方時,突然感到一陣愕然。


    不會吧……不可能是這樣。


    那麽,為什麽月島會叫我孝誌?


    把所有事實累積起來之後,就能得到清楚的結論。


    ……孝誌就是我!?


    確實,我從以前就經常被叫成孝誌,才會有阿孝這樣的綽號。然後我小學6年級的時候,曾因為打籃球受傷而住院。和光他們來探病、送我籃球也是那個時候的事情。


    不知道是幸運還是不幸,我不記得當時住的是哪家醫院了。


    然而,向原之所以知道孝誌這個名字,是因為護士這麽叫他。如果我也在那間醫院,被護士這麽叫也不是什麽奇怪的事情。


    加上隻要看過長相就不會忘記的月島。雖然隻看過一次,但是她確實記住了在屋頂上見過的向原,而那個月島又一直叫我孝誌。話說回來,她之前在電話裏好像說過「……孝誌,感覺你好像變了」……


    最重要的是,向原曾經這麽說過。


    『入學典禮第一天,獨自一人在教室裏的新木場同學,側臉感覺和我印象中的孝誌極為相似。』


    我的記憶裏完全沒有向原這個人存在。


    但是以客觀的角度來看,幾乎已經可以確定我就是犯人。


    ……不對,等一下。我會說出那種帶有強烈說教意味的發言嗎?


    『那是你的真心話嗎?用自己的話來說自己的心情吧。』


    『那就試著全力活下去啊。一切都得從那裏開始。』


    『真的感謝我的話,下次你就成為被感謝的人吧。』


    現在的我無論如何都說不出,也不會說這樣的話。但如果是當時充滿希望與夢想的阿孝……就會說,而且還是以充滿自信的態度。


    糟糕!!


    回過神來我才發現額頭上浮出一大堆汗水。如果我就是孝誌,那向原敬愛到了極點的對象就是我,我該……我該……


    不行了。


    全身開始發熱。


    我為了確認這件事而從來電紀錄當中回撥電話給月島。但是隻有鈴聲不斷響起,對方完全不接電話。重打兩、三次都是一樣的結果。


    「嗚哇……我在做什麽啊?」


    我緊握著手機,開始在床上打滾。


    *


    地上有洞的話,我真想鑽進去。最好是個很深很深的洞。我很想乾脆讓自己活埋在裏麵算了。


    但是這種時候偏偏……


    「謝謝!!我真的很喜歡它,還在擔心弄丟了該怎麽辦呢!!」


    告訴向原昨天解下來的蝴蝶結在我這裏之後,她可以說是欣喜若狂。以彷佛立刻要抱住我的勢頭握住我的手用力搖動。


    昨天發生的事情就像是做夢一樣,她已經完全恢複成平時的模樣了。


    「……要搭巴士了。」


    我把殘留著汙垢的蝴蝶結推到她手上後,迅速上了巴士。


    一看之下,在等待向原的期間,其他座位幾乎都被坐滿了。


    我瞄了一眼坐在前麵的月島,她卻隻是發出一聲竊笑,之後眼神就再也不跟我對上。


    ……你這家夥是在耍我嗎!?


    結果我隻能跟來時一樣,跟向原並肩而坐。


    向原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恢複成馬尾加上巨大紅色蝴蝶結的熟悉造型,這時更露出滿臉笑容。


    「沒喝到豬肉味噌湯有點可惜就是了。」


    「……你還沒忘記啊。」


    「那可是豬肉味噌湯哦!?等等……新木場同學,你發燒了嗎?」


    「沒有……為什麽這麽問?」


    「你的臉很紅唷。」


    「……等你的時候,我在外麵的操場上運動了一下。」


    「新木場同學會運動?」


    「不、不行嗎!?」


    巴士裏麵響徹我變尖的聲音。向原則是愣了一下露出狐疑的表情。別、別看這邊……我用力閉起眼睛,裝出睡著的模樣,散發我強烈不想講話的氛圍。


    讓這家夥變成全力少女的是我。


    然後現在的我又不斷因這家夥的全力被麻煩事纏上。


    ……竟然有這樣的因果報應。


    當然,事情尚未百分之百肯定。


    光是因為間接證據就認定犯人是我實在太輕率。當時在那家醫院住院的小學6年級男生應該不隻有我一個人。這個世界上應該有一大堆名字叫做孝誌的人……


    然而,疑惑一旦發芽,就不可能輕易根除。尤其是麵對本人,增長的速度就更快了。


    我就是……孝誌、孝誌、孝誌。


    愈是這麽想,就愈有一種不知道是害羞還是丟臉,或者是其他的感情讓我渾身不對勁。


    「很多事情都要謝謝你。」


    巴士開動後不知道多久,向原突然這麽呢喃。雖然細微,卻是聽起來有些激動的聲音。我則是依然閉著眼睛裝成沒聽見。


    「感覺讓新木場同學幫了許多忙。」


    「……」


    「這麽說有點奇怪,不過你真的很像孝誌。新木場同學很帥氣唷。」


    孝誌這個名詞讓我的身體無條件產生反應,但我依然一直忍耐。


    接著是好──陣子的沉默,最後可以聽見向原細微的聲音。


    「謝謝你……孝誌。」


    「咦!?」


    我忍不住睜開眼睛看著向原。


    向原把頭靠在窗戶上,陷入半夢半醒的狀態。看來……是在說夢話。


    不知不覺間,我「呼……」一聲呼出一口氣。


    我是……孝誌,我是孝誌、孝誌。


    不久,我的腦袋應該是慢慢跟不上這不停反覆的思考,隨即進入熟睡狀態,等我醒過來時,巴士已經停在熟悉的校園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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