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他的八字裏,天生就沒有“安逸”兩個字。  不知道沈公館裏有什麽正等著自己,擁抱時,他將一張已經簽字蓋章,但還沒有填寫數額的支票,悄悄塞進了裴筱的睡衣口袋。  出乎意料的是,等他到了沈公館,發現沈克山這次是真的病了,前幾天剛出院,他進門時,正好看到護士拔掉老頭手背上的輸液管。  沈克山是個極其古板守舊的人,以前不舒服也都是看中醫居多,這次連吊瓶都掛上了,看來不是裝的。  對於父親生病這件事,沈璁內心毫無波瀾,就算有人現在告訴他,沈克山就是被他氣病的,他也不會有任何愧疚感,隻是想著,怪不得何沈公館最近會如此安靜。  大概是因為身體的原因,又或者對上次的不歡而散多少有些忌憚,今晚沈克山的話並不多,沒有再陰陽怪氣地舊事重提,反複試探。  他甚至沒有提到裴筱半個字。  沈璁覺得,剛才派人找到裴筱家門口的事,可能隻是沈克山對自己的一種警告。  畢竟裴筱現在還一個人在家裏,他多少也收斂了些,和沈克山維持著表麵上的和平,總算對付過了元宵節這頓所謂的“家宴”。  雖然“貌合神離”並不是什麽好詞,但至少想象中的父子大戰並沒有發生,不過,沈璁的心裏還是不大舒服。  因為不管什麽方式都好,他不喜歡有人“警告”自己。  飯後他很快離開了沈公館,上車時也沒有說話。  司機已經習慣了,每次沈璁離開沈家大宅的時候,看著心情總是不大太好,所以他也沒敢多問,隻老老實實把車開回了馬斯南路。  沈璁換鞋,脫衣,大喇喇地倒在沙發上,直到喜伯給他泡好了茶,端到手邊上,都沒有說一句話。  他已經兩天沒有回家住了,一直都是每天早上要去公司前,才回來匆匆洗個澡,換身衣裳;某一個瞬間,他覺得自己實在不適應,家裏太空曠了。  “喜伯。”他端著茶杯,半天沒有掀開蓋子,眼睛不停繞著整棟別墅上下打量,“你覺不覺得,家裏太空了?”  “……啊?”  喜伯和司機一樣,都習慣了沈璁從大宅回來,總會有一段心情煩躁的時間;剛才他見沈璁不說話,本來都準備上樓去幫對方收拾房間去了,但剛一起身,沈璁突然就來了這麽一句,讓他一時都沒轉過彎來。  “少爺,以前太太就不喜歡吵鬧,所以家裏一直隻有我和老婆子兩個人;之前也是你自己說習慣了這樣,才不讓安排下人的,怎麽……”  “要不我明天就去物色幾個手腳勤快,嘴巴嚴實的傭人回來?”  沈璁放下茶杯擺了擺手,“我不是那個意思。”  沈克山今天的“警告”,也算是給他提了個醒,他和裴筱平靜安逸的十幾天,已經結束了。  因為就算沒有沈克山,沒有這個“警告”,年也已經過完了,按之前說的,他隻是“買”下了裴筱的一個“假期”。  百樂門早就開門營業了,之前在裴曉家時,他也見過李茉莉來找裴筱,應該是夜總會那邊來催促裴筱回去“上班”的。  其實之前他想過,和裴筱就像之前那樣也可以的,反正他還有很多事要忙,裴筱也可以有自己的事情做。  為了能在那個小閣樓上住的舒服些,除了安排人裝電話,他還讓張秘書去聯係了家具廠,準備給裴筱屋裏屋外都翻新一遍。  但現在,他突然打消了這個念頭。  沈克山不可能永遠病著,沈公館不可能永遠安靜,夜總會裏也永遠不缺盯著裴筱的眼睛  人要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他才能完全安心。  “喜伯。”麵對著眼前馬斯南路這棟空蕩蕩的房子,沈璁靠在沙發上,緩緩閉上了眼睛,“我想……”  “帶他回家。”第27章 玫瑰夢  關於自己居然會突然萌生出帶一個“外人”回家的想法, 其實就連沈璁自己都被嚇了一跳。  麵對馬斯南路那個空空蕩蕩的家時,某種感覺的確會特別強烈,但當他離開了那個環境, 尤其是在公司裏忙得不可開交時,那種感覺似乎正在被逐漸衝淡。  或者, 隻是在他的內心深處, 根本不願意去麵對。  他很清楚,裴筱不僅是戲子歌“女”, 還是個男人, 無論如何他也不可能名正言順地“娶”對方過門, 光明正大地在一起。  事實上,不止是裴筱, 他從未有過任何關於結婚的念頭, 就算未來真的必須要有那麽一天, 也一定隻是躲不開的商業聯姻。  本質上,他的婚姻根本不可能是什麽兩個人基於愛情的,一生一世,不離不棄的誓言,而是上海灘兩個龐家族之間利益交換的一紙合約。  他又沒有心,怎麽可能會有愛情, 裴筱跟了他,最好的結果,無非是成為第二個竇鳳娘。  可他卻不想當第二個沈克山。  他太了解自己了,跟沈克山一樣, 他自私自利, 薄情寡性, 之所以現在能跟裴筱的相處能這麽融洽, 很大程度上還是因為裴筱之於他,還保持著某種致命的性/吸/引/力,  但他自己也不能確定,在同住一個屋簷下這樣令他陌生的親密關係裏,這樣的吸引力還可以維持多久,他們又會在什麽時候兩看相厭。  唯一可以肯定的,也隻有他不會像當初沈克山家暴母親那樣,跟裴筱動手。  但也就僅此而已了。  所以第二天,他硬是在公司待到了八點過,等天都黑盡了,看著身邊饑腸轆轆的下屬都不敢走,他才離開了公司。  “少爺。”凱迪拉克上,在汽車發動之前,保鏢回身問道:“下午孔少爺派人來傳話,說今晚在玫瑰夢設了酒局,讓您下班可以賞臉去放鬆放鬆。”  “少爺,您去嗎?”  玫瑰夢,跟百樂門一樣,也是法租界裏的一家夜總會,甚至開業時間比百樂門更早;但也正是因為開得太早了,現在已經顯得有些老舊,比起百樂門來,在裝修規格,場地規模等方方麵麵都要略遜一籌。  之前車子從門前開過時,沈璁看見過兩回,連招牌上的霓虹燈都暗了;他實在沒什麽興趣,也就一直都沒有進去過。  眼下他心裏還藏著事,便更沒心情了。  “不去。”他麵無表情道:“回家。”  “是,少爺。”  得令後,車子很快發動,隆隆駛向馬斯南路的方向。  沈璁闔眸靠在座椅上,腦子裏亂七八糟的事一件件晃過,他越想越覺得不對勁。  酒局是孔立文攢的,這人別的本事沒有,察言觀色,溜須拍馬可謂一絕,從那天彈子房的事就能看出個大概來。  這麽個鑒貌辨色,八麵玲瓏的人,也根本就不缺錢,想巴結自己,為什麽偏要選一家名不見經傳的夜總會?  沈璁越想越覺得這事蹊蹺。  他坐直身體,敲了敲前排司機的座椅,截停了汽車。  緊接著,汽車很快就掉了個頭,開向了玫瑰夢的方向。  *  “不不不,馬五爺”玫瑰夢夜總會一樓的卡座內,裴筱正用力推開麵前的酒杯,“我是真的不能再喝了!”  跟普通的紅酒或威士忌不一樣,他麵前這個大杯裝的可是烈性的伏特加,滿到推搡中灑出來的部分都把他的旗袍都沾濕了,目測沒有半斤也得四五兩。  這一杯酒若是真下了肚,就算喝不死,他今晚也得交代在這。  他熟練地擺出一副楚楚可憐的樣子,指尖點在馬五的胸口上,撒嬌道:“您也心疼心疼裴筱啊。”  “嘿嘿好好”  馬五一臉猥瑣的癡笑,一把抓住裴筱的點在自己胸口那隻手,色眯眯地摸著美人的手背卻還不滿足,另一隻手已經搭在了裴筱的肩膀上,直把人往懷裏拽。  裴筱見狀不妙,佯裝要起身去拿桌上的打火機,幫馬五點上那根叼在嘴邊,但一直沒來得及點火的香煙。  這些都是他平日裏慣用的小伎倆了。  夜總會裏的公子哥們,他各個都開罪不起,但若輕輕鬆鬆就被人占了便宜去,別說他心裏願意不願意,這本來就是個掉價的事情。  平時那些豪紳富賈的二代們,多少都有些包袱在身上,為了家族的顏麵,也不好在眾目睽睽之下硬來;加上裴筱的一些小手腕,若即若離地給點小甜頭,就能把他們拿捏得死死的。  但馬五不一樣,他是個混幫派的粗人,眼見裴筱要溜,抬手就將人拽了回來。  這一把用力太猛,裴筱的後背重重地撞在沙發靠背上;他吃痛嘶聲,還來不及反抗,就被膀大腰圓的馬五死死擒住。  “怎麽?!”馬五滿臉橫肉,凶神惡煞道:“裴老板啊是不給麵子?”  玫瑰夢隻是家小夜總會,沒有那麽多自詡體麵的上流人士小少爺,平時裴筱到這樣的場合登台,為了安全起見,他是不會出來應酬的,基本是下了台就走。  但今天馬五送上了十個花籃,那可是夜總會裏的最大的十個花籃,不是一般花店裏的鮮花;一百個大洋才能買一個的花籃,夠普通人家吃上好幾年的了。  對於在夜總會,靠著花籃的抽成和打賞賺錢的歌女舞女來說,這可不是比小數目。  而且最重要的是,因為今天狀態實在欠佳,裴筱登台一共就唱了兩首曲子,中間居然忘詞錯音十幾次;這樣大的失誤,若是放在尋常歌女身上,隻怕早就被觀眾趕下台,讓夜總會的老板攆出門去了。  可眼下居然還有人願意花大價錢捧場,這波應酬,裴筱是逃不掉的。  “馬五爺”雖然肩膀被馬五攥得生疼,但他還是努力地擠出笑容,強作鎮定道:“幹嘛發這麽大的火啊?要不裴筱陪您”  “別跟我扯那些沒用的!”馬五大手一揮,身後的馬仔立刻把剛才那一大杯伏特加遞到了他手上。  杯沿抵在嘴邊,裴筱隻能用力抿緊唇縫,灑出來的酒湯順著下顎,滴落在了他旗袍的領口上。  見狀,馬五咬牙切齒道:“瞧不起我馬五,阿是?”  裴筱眼眶微紅,盡量維持著一個體麵的表情,深深地吸了兩口氣,輕聲道:“不敢。”  他知道有些事是躲不掉的,隻得認命地勾下腦袋,上唇剛碰到酒杯裏的伏特加,杯子卻被人一把奪走。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裴筱身上,畢竟不管是美人醉酒,還是美人落淚,都好看的不得了;包括馬五自己在內,沒有人注意到,是誰突然奪走了酒杯。  “操!”  馬五一臉殺氣,嘴邊淨是不堪入耳的髒話;他猛地起身,正準備看看是誰這麽不知死活,卻被自己剛才那杯伏特加兜頭澆了個透。  “找死啊!”  他旋即暴怒,身後的小弟也紛紛回過味來,將手伸向腰後別著的長刀。  但就在下一秒,所有人都看到馬五哆哆嗦嗦地舉起了手,大聲喊道:“別動!都他媽不準動!”  小弟們不明所以,紛紛收回準備抽刀的手,這才看到,已經有一把槍,指在了馬五的腦門上。  保鏢身後,沈璁上前兩步。  他輕輕拍了拍保鏢的胳膊,示意對方把槍放下。  一直走到馬五麵前,他還是帶著自己那副標誌性的笑容,斯文體麵,溫文爾雅。  然而兩人錯身而過時,他卻看都沒看對方一眼,隻一直盯著裴筱肩頭被馬五攥皺了的那塊布料,然後冷聲道:“馬五爺,好大的排場啊。”  他緩緩躬腰,伸出一隻手,輕輕撫平裴筱肩上那塊皺褶的地方,看上去一臉雲淡風輕,但再開口時,卻叫場上所有人都後背一涼。  “連我的人都敢碰?”  他啞著聲音道,說著緩緩起身,對上馬五的眼神,唇縫緊抿,目似含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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