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哈伯·福斯有著一頭沾到泥土和砂石的茶發,以及一對無精打采的雙眼。


    他心想,自從被分配到米蘭平原的王都防衛戰線後,究竟過了多久的時間呢?


    身為艾爾班海德邊境伯爵領地上的一名士兵,持續和布陣在王都前方的聯合軍相互對峙。不變的風景在眼前延伸,讓他都快要忘了時間感。盡管如此,軍隊這個組織也不可能讓人白白地等著時間經過。


    早上,他被睡在同一個帳篷的同袍叫醒後,就要攜帶鐵帽、野戰服、簡易量產型魔動式甲胄、背帶、短劍、係帶長靴,以及他們這些輕步兵的製式裝備短槍,與同袍一起快速把儀容整理好。而隸屬於軍樂隊的喇叭兵,就會在差不多的時間吹起開始準備第一勤務的口令,然後他們就聽著喇叭聲,跑到野外營地中央的廣場去整隊。接著貴為士族的部隊長會開始訓話,這時睡意就全消了。


    之後他們就要各就各位,到王國軍與聯合軍的對峙處,跟值勤到現在的部隊交接若幹文件和物品。


    他與成了命運共同體的同袍一起蹲在壕溝,查看組裝完畢的魔動式弩弓彈匣——能夠把好幾支箭收在一個盒子裏——是否經過裝填,整備完畢。旁邊的一個同袍在清點預備彈匣的數量,而另一個同袍則把純度低的紅珠石磨成粉末,封存在容器裏,再檢查隻裝上加壓術式引信的擲彈。當這些檢測工作結束之後,負責指揮壕溝陣地的下級士官就會操縱傳輸聲音的魔導道具,向其他壕溝和指揮壕報告「沒有異常」。


    盡管現在的溫差絕不算顯著,但把血肉之軀暴露在敵人麵前的行為,無疑會奪走我方士兵的精力。尤其是必須嚴防夜襲的第二勤和第三勤部隊,在執行勤務的途中都沒有機會放鬆心情。


    每個人都說三班製中最輕鬆的,就屬早上站崗到傍晚的第一勤。


    或許是因為這符合我們人類的生活習慣,然而獸人和半精靈,以及魔族和天族的想法也都一樣,所以王國人民幾乎都在日出時一起起床,在日落時一起就寢,過著早睡早起的生活。假如有例外的話,想必就隻有那些夜行性的種族吧。


    其實,對於他這個一出生就當農家三男的人而言,與太陽共度的生活就是他以往的實際經驗。


    他一想到這樣的事情,思緒就突然往故鄉飄去。


    「對了,帕爾馬芋也差不多該采收了吧……」


    幾個月前自己栽培的芋頭差不多該收成了。盡管他已拜托哥哥和嫂嫂幫忙照料田地,應該不會有什麽問題,但一想到現在正逢到外地打零工的時期,而嫂子的產期也快到了,便又覺得不安。哪怕親如弟弟,或許他們也沒空照料別人的田地。


    這麽一來,他也不能排除自己服完兵役回到故鄉後,那些芋頭還在土裏的可能性。


    就算這些作物還在土裏,也不會那麽輕易就腐壞,不過在市場上的價格卻會下跌。而自己也正在考慮是否差不多該和故鄉的戀人結婚,一旦收入減少,則從各方麵來說都攸關於生死問題。


    當初他以農家三男的身分懇求對方的父母答應他們結婚,就已經十分辛苦了。要是再加上收入減少的問題,允諾結婚一事說不定也會遭到撤銷。先前他是因為光靠從父親那邊分到的田地掙不了幾個錢,才響應領主的征兵,但如今的情況卻是本末倒置。


    假如領主的話句句屬實,他不是早就該能回家了嗎?


    早在他來到這裏的時候,領主不是說過,聯合軍已經準備要撤兵了嗎?


    為什麽聯合軍至今還在王都的前方布下陣營呢?


    「——可惡……那些家夥也未免太奇怪了吧……」


    福斯知道是負責監督自國王陛下駕崩後失去進攻大義名分的聯合軍撤退的領主,決定派兵前來,而原本聯合軍老早就該回國了。


    而他也從未聽說新的國王陛下登基的消息,明明聯合軍正兵臨王都城下,為什麽不讓新任陛下即位?為什麽不調動正規軍?這個國家到底會怎麽樣?


    假如調動正規軍的話,他們也就沒必要待在這裏了。


    如此一來,他們就能拿到領主發的津貼回到故鄉,這樣問題不就全都解決了嗎?


    「混帳。」


    沒有人在聽福斯扔下的一句痛罵。


    不過,一旁拿著單筒望遠鏡觀看的同袍卻低聲問福斯:


    「——喂,今天騎士大人會來到前線嗎……?」


    「什麽?」


    福斯從同袍手裏接過單筒望遠鏡,對準同袍所指示的方向。


    而後映在他眼簾的是一群騎兵,他們身穿白銀製的騎兵用魔動式甲胄,佩戴豪華的飾品,在軍隊的量產品當中算是特例,意圖造成敵方心理上的壓迫。


    騎兵的數量約有三十人,騎著馬直直奔向聯合軍的陣地。


    「這是怎麽回事?要是沒攜帶使者專用旗就接近敵人,一定會被殺的……!」


    但是,騎兵的行動卻超乎他的想像。


    其中一名騎兵單手朝天,在那隻手的前端展開魔法陣。


    「居然用魔法?」


    福斯的同袍叫了出來。


    這時,指揮壕溝部隊的下級士官也發現福斯看見的東西。


    下級士官把掛在自己腰上的望遠鏡對準聯合軍陣地的方向後,闖入眼簾的光景就讓他驚訝地瞪大了眼。


    「笨蛋!在這種狀況下對聯合軍發動挑釁攻擊,是會陷入泥沼戰的!」


    「——!」


    福斯和其他同袍被自己指揮官的這句話嚇到氣都斷了。


    然而,下級士官卻沒有斟酌的餘地,顧不了自己的用詞帶給部下什麽樣的衝擊。


    「快聯絡指揮壕!到底是哪來的笨蛋騎士決定對聯合軍發動挑釁攻擊的!快點!」


    「遵、遵命!」


    靠近通訊用魔導道具的士兵慌忙拿起通話機開始進行通訊。


    但福斯卻不認為這能阻止騎士的行動。


    而且,這份預感成真的方式遠比他想像的還要糟。


    「——!這些家夥發射魔法了!」


    浮現在空中的魔法陣光芒增加了。


    一瞬間後,看起來像是火焰係魔法的四顆火球,就朝聯合軍的陣地施放出去。


    「唔!快趴下!」


    福斯判斷這是他在演習中看過的爆炸係魔法,他硬把隔壁同袍的腦袋壓下去,自己也躲進壕溝當中。


    放眼望去,壕溝裏連下級士官在內的全體人員都采取相同的行動。


    「——可惡啊!」


    福斯痛罵的聲音瞬間傳到壕溝全體人員的耳裏。


    轟鳴與衝擊掠過他們的頭上。


    青年威廉·羅爾有一頭黯淡的金發,以及一對在疲勞摧殘下混濁的碧眼,此刻他正在自己值班的瞭望台上胡思亂想。


    為什麽事情會變成這樣?


    六個月前他意氣風發地出征,要打倒鄰國的獨裁者,原本這時自己應該早就返回本國,加入英雄的行列。


    然而,即使獨裁者死去的消息在聯合軍內部傳得人盡皆知,本國卻沒有發出撤退的命令。


    不僅如此,就連補給物資也沒送過來。


    (——為什麽,會發生這種事……)


    威廉的成績即使在士官候補生中也很優秀,而這次還特別被編進討伐軍成為其中的一員。聰叫如他很容易就能想像的出,現在的狀況之所以會發生,都是基於國際間政治上的理由。


    因此,他們能從這個國家活著回去的機會也很低。


    (拜托……!今天絕不要出任何意外!)


    他把視線朝向本營所在的王都方向,在心中強烈地懇求。


    威廉剛來到這裏的時候,還是


    個不具正式軍階的士官候補生,然而在聯合軍被迫留在敵區的情況下,也沒空去管見習生的死活。


    因此,他就以戰時任官製度的名義成了下級士官,負責管理其中一個能拉出警戒線的巡哨陣地。這裏是聯合軍與王國貴族軍對峙的最前線,敵方陣地近到隻要他定睛一看,就能捕捉王國貴族軍陣地士兵的一舉一動。當然,要是敵人發動攻擊,這裏就會成為率先暴露在威脅下的陣地之一。


    他很快就發現,被分配到陣地裏的士兵,生命都遭到輕賤。盡管他們基於相同境遇的連帶感,以及憐憫這位被迫來到最前線的年輕士官,而沒有反抗指揮官威廉,然而他們對討伐軍司令部的謾罵卻從來沒有停過。


    威廉每次回到設在本營的廣場時,都要辛苦地把酒和酒菜弄到手,招待部下享用,來勉強維持部隊的運作。然而在某一天,那樣的均衡卻被破壞了。


    部隊裏的其中一個士兵,綁架了一名住在附近的少女。


    很顯然的,這是為了讓這名少女,不,是為了對這名少女做些什麽,才把她給搶過來的。


    「我們是為了拯救這個國家的國民而來的!接受他們一點感謝也不過分吧?」


    威廉質問士兵為何做出這種行為的時候,他就這麽咆哮道。


    而在同一陣地聽到兩人談話的士兵也一樣,他們嘴上雖然不說,然而看著威廉的目光卻流露出相同的心思,他們也全都掉進一己的私欲當中。


    威廉告訴士兵,考慮到少女有可能是王國的密探,因此他要暫時把她留在身邊,從而勉強解決當下的問題。部下聽了這不自然的藉口後,似乎完全誤解了威廉的行為,於是他們就很好奇,平常為了他們拚命搜羅食料和酒類的指揮官,到底會不會讓出少女「賞味」權,除了衝著他露出黏膩的笑容外,就沒有做出別的反應。


    威廉把少女帶回自己的帳篷,嚴令她暫時不能走出這個地方。盡管眼前的少女怯生生地懇求「我想回家」,但他卻隻是一味地搖頭。


    當威廉自己不在帳篷的時候,就把她帶到本營去。


    平時威廉為了融通物資向各界交涉時,認識一名老主計士官,於是他就把少女托付給對方,設法繼續保護她的人身安全。


    在延續這種生活的過程中,少女也在不知不覺間對威廉露出微笑。盡管威廉知道她顯然是在強顏歡笑,卻也為少女努力露出笑顏的心意而感到高興。


    少女似乎是農家的女兒,給人一種土裏土氣的感覺,但那純潔的心靈卻和威廉認識的都會女子不同,於是他也不知不覺受到少女的吸引。


    假如他能盡量爭取時間撐到撤退命令下達為止.就可以設法保護她。威廉這麽想。


    然而這兩、三天,部屬的目光卻開始攙雜了急切之色。


    威廉很清楚,要是這件事處理不當,自己就會被殺。他不禁把少女和自己放在天平上衡量,並下了一個決定。


    (等到值班結束後,就放走那個女孩吧……)


    他決定在下次值班前空出一整天交接日,趁機帶少女逃出軍隊。


    至於是否要回到軍隊,這時他也下了決定,既然少女說她覺得就這樣跟自己在一起也不賴,那麽他就要把自己在聯邦光明的未來和家人全都拋棄,留在這個國家過活。


    即使形跡敗露而遭到殺害,死亡也不過是遲早的事,假如保護不了那個女孩,還不如死了的好。


    (可別發生任何意外啊……)


    到了要逃跑的那一天,威廉從早上開始就一直這麽祈求著。


    他告訴部下,差不多該把少女交給他們了。


    盡管威廉說出來的話還不至讓部下歡聲雷動,卻也不難察覺現場歡喜的氣氛。他們原本也是善良的市民,戰場這種怪物卻那麽輕易地就讓這些人墮落,對此威廉隻覺得厭惡萬分。


    部下問威廉少女的味道嚐起來怎麽樣,他一邊含糊的回答,一邊被沉重的罪惡感所襲擊。這些部屬也是受害者,被卷進政爭,得不到足夠的飲食,硬塞給像他這種毫無經驗的指揮官,這不是受害是什麽呢?


    然而,他可不能把她交出去。


    他也想過,要是自己不在了之後,或許會有別的少女遭部下淩辱,他也認為這是偽善,這是自我滿足。


    盡管如此,威廉的決心依然不變。


    「——抱歉了,各位。」


    他連懇求原諒的機會都沒有。


    隻要跟少女一起消失,事情就了結了,縱然回去跟屬下道歉,自己也會立刻在他們的憤怒麵前遭到殺害。


    他覺得這樣就好。


    他覺得這輩子就該被罪惡感苛責。


    他隻能做到這種程度。


    但是,命運的女神卻不允許他那麽輕易地逃出去。


    威廉拿起軍中發給他當裝備的望遠鏡,觀看周遭的情況。


    闖進他眼簾的是三十多匹馬所組成的騎馬隊,從王國貴族軍的陣地奔馳而來。


    「宣告投降的使者嗎……?但身上卻完全沒有使者的標誌……」


    他在猶豫該不該善盡職責把敵軍接近的消息發出去,而後整團馬隊中央附近的一名騎兵單手朝天,接著魔法陣就隨著空氣振動的低音展開了。


    「——!」


    當威廉發現這一點後,他就不再猶豫了。


    鍾就吊在瞭望台的屋頂上,他拿起垂掛在附近的木槌奮力連敲。


    這信號代表敵軍接近,且具攻擊的意圖。


    「隊長!」


    一名部下聽到鍾聲,登上了了望台。


    威廉把木槌交給部下後,就直接那樣撲到升降瞭望台專用的梯子上。


    「我下去指揮!你繼續敲鍾!」


    「是!」


    部下回答之後,威廉就點點頭,順著梯子滑下來。


    他對著跑到自己下方的部屬發出迎擊的命令,然後就奔向設置在陣地的指揮壕。


    就在這個時候。


    「——敵人的魔法對準這邊了!」


    他聽見了望台上的部屬叫出無比淒厲的聲音。


    威廉聽到部下駭人的聲音後,本能就已經做出良好的判斷,讓整個身子滑進附近的木箱陰影處。而後,他就隻感受到撲過來的衝擊、熱風,以及部下的喊叫聲。


    「可惡!」


    他聽見某個物事飛到離自己很近的地方。


    那是什麽東西?是物品?還是人?他在衝動驅使下想立刻站起來查看。然而這股熱浪與隨之而來的暴風,讓他知道自己隻能等它過去再說。


    所以他拚命忍耐。


    威廉承受襲擊身體的衝擊和折磨內心的焦躁,他隻能等熱浪和暴風平息。


    魔法炮擊之後不知道過了多少時間。不久,他的周圍又開始恢複寂靜。


    暫時把身子蜷縮起來的威廉,確定溫度降低到可以忍受的程度,暴風和轟隆聲都消失之後,才起身推開壓在自己身上的殘骸。


    「——!」


    空氣堵住喉嚨,連慘叫聲都發不出來。


    開展在威廉眼前的畫麵,是一幅他從來沒有看過的地獄圖景。


    燒焦的大地與陣地中的建築物。


    盡管施過耐熱與耐衝擊魔法的壕溝和野戰工事沒有受損,然而除了渾身沾滿沙土在裏頭蠕動的部下,以及藏身於勉強保住外型的建築物旁邊、躲在其陰影處的避難者之外,會動的東西就隻有熾烈的火焰。


    燃燒木頭和耐水性塗料的臭味、燃燒存放引燃劑的臭味、燃燒囤積燃料的臭味,以及不知從哪裏飄來燃燒肉塊的臭味。


    威廉一陣作嘔,用盡全副精神忍住想吐的欲望,而後張望四周。


    瞭望台垮了,


    到處都找不到原本該在上麵的部屬。


    他頂著泥斑斑的臉環視陣地。


    剛才還在的部下,以及如今映入眼簾的部下人數完全不符。


    「隊、隊長……!」


    和威廉一樣全身髒兮兮地走過來的部下。


    受傷的人也很多,還有血流不止,任由斑斑鮮血滴落而走過來的部下。


    威廉這才意會到,單單一次攻擊就讓這座陣地喪失了戰鬥能力。


    還生還的部下滿臉胡渣,全身都是泥巴,血液垂流而下,任何人看了都隻會想到殘兵敗將這個詞。威廉逐一清點人數,他開口問:


    「——受重傷的人呢?」


    「葛瑞格已經……不行了……」


    「——休斯也是,都流了那麽多血。」


    「假如帶奧利佛到本營的醫院去,或許還能設法救他。」


    「露露基亞的腳還能走路,沒有生命危險。」


    就連原本該懷有的感情都失去了,以幹涸的聲音來報告的部下。


    帶著些微安心感來報告的部下。


    是生是死,形諸言語後差異就隻有這些。


    盡管如此,命運確實出現了分歧。


    「——全軍撤回本營。把傷者載到擔架上,要是還有殘存的台車和輸送車也可以拿來用,其他人隻需拿自己持有的武器就行了。」


    「可是,其他的武器彈藥……」


    不處理也沒關係嗎?聽到部下狀似責備的話語,威廉搖了搖頭。


    「——不必了,拿了也隻會成為累讚。」


    部下聽到比自己年輕的上司這樣說,全都陷入了沉默。


    在戰場上扔掉武器的確讓他們難以接受,但也有人執著於武器而死。


    軍人需要武器是為了繼續活下去,絕不是為了舍棄生命。


    部下相互點頭,做出決定。


    「了解!現在馬上開始準備撤退!」


    其中一個部下這麽喊道,接著其他的部屬就向威廉敬了一個禮,再各自散開。


    他對部下的行動滿意地點了點頭,而後目光轉至本營的方向。


    「——愛拉……!」


    威廉很難想像那幫騎兵會奔向本營,就算擁有多少魔導師,那點人數也隻會壯烈犧牲。


    盡管如此,那名少女的名字依然從他的嘴裏泄漏而出。他預料自己所屬的聯合軍將會對王國方的兩貴族軍進行反擊,到了那個時候,那名少女平安無事的機會根本是微乎其微。


    要是她被聯合軍的人發現,他們馬上就會知道她是王國的人民,那樣的少女不可能會在聯合軍當中。


    這麽一來,無論軍規再怎麽禁止施暴掠奪的行為,也是沒有用的,失去戰友的聯合軍將士,一定會將怨恨發泄到王國人民的身上。


    「——拜托你……一定要平安無事……」


    你要等我,等到我抵達為止。


    威廉對著本營喃喃說出這句話後就邁開步伐,對那些正在準備撤退的部屬下達指示。


    王國曆二〇〇九年的這一天,王都防衛戰線的聯合軍和原始貴族軍發生衝突。


    那場戰鬥讓固守王都的擁皇貴族大為動搖,而他們與保衛王都的近衛軍之間也出現緊張的氣氛。無關各個軍隊的意圖,戰亂的序幕就此拉上。


    後來這場戰爭以「米蘭平原事變」之名刻進了王國史當中。三天後,「雅爾多狄斯提尼亞王國」誕生出新的風潮。


    白龍宮遭受到衝擊。


    「米蘭平原的貴族軍竟然對聯合軍發動挑釁攻擊……!」


    在凱爾辦公的途中,他就聽到部下慌忙跑進房裏報告這項消息。


    凱爾一下就按捺住打擊,他立刻對幾個部下發出指示後,就走向「白」之青年的房間。


    事到如今,他隻剩一個該采取的手段了。


    黑之第二月二十一日,原始貴族陣營的首腦會議發生了糾紛。


    疑似隸屬我軍的騎兵部隊,對聯合軍發動了人人都能一目了然的先製攻擊。


    聯合軍的緊張氣氛突然高漲,就算現在這一瞬間突然開始攻擊王都和原始貴族都不奇怪。不,還有情報指出,敵方一部分軍隊早就為了自衛而對原始貴族方發動攻擊。


    原始貴族方勉強控製我軍不要加以反擊,以防局勢陷入泥沼。


    出席者看到現實狀況後,也顧不得貴族的體麵,高聲怒罵「那支部隊隸屬何方」、「指揮官是誰」,於是集會的帳篷就成了原始貴族軍本營最吵的地方。


    「還不知道隸屬何方?聯合軍那邊已經派使者來了很多次,要求我們說明狀況、道歉,還要引渡嫌疑犯!要是聯合軍從現在這種零星的攻擊換成總攻擊的話,我們也絕對不能沉默!」


    坐在帳篷內長桌前的貴族當中,有一個坐在最上座的男人站起來大吼。


    發話的人是艾爾班海德邊境伯爵,米德加爾特侯阿爾布雷希特·馮·維維爾,據說他是原始貴族方主要將領中武藝最優秀的人。


    他有一頭巨人族特有的棕褐色短發,健壯如熊的體型,四方臉上粗大的雙眉雜了白毛,蓄著濃密的胡須。這副模樣與其說是過著宮廷生活的原始貴族之一——米德加爾特侯,還不如說他是恐怖的山賊頭目,人們還比較相信。


    身為下級貴族的次男而沒有領地的他,十五歲就敲響了王國軍的大門。爾後這二百年來,他都一直擔任王國軍的將領,即使在長壽種族占了大半的王國,擁有二百年經驗的人也沒那麽多。整體來看,由於軍隊的法定退役年齡是以短命的種族為準,所以像他這樣服役超過一百年的人就很少見。


    而且,他這二百年來幾乎都在戰場上。


    他在戰場上屢屢建立戰功,獲得已遭斷絕的維維爾家家名,當時的國王也多次直言稱讚。蒙受此等榮譽的他憑藉功績而名列原始貴族之一,或許在某種意義上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他現在所佩帶的大劍,也是國王賜給他做獎賞的,原本該視為家寶裝飾在屋內的劍卻拿到戰場上來,說不定正是因為這份膽識,才擁有如今的地位吧!


    會議上最擅長軍事的他,無疑是統率原始貴族軍的其中一人。


    「——目前還在調查當中。同樣的話別逼我一說再說,米德加爾特侯。至少在文件上,當時發動攻擊的地點並沒有騎兵部隊存在,而且那幫人不是還帶了魔導師嗎?我軍可沒有騎魔混合型的部隊。」


    坐在米德加爾特侯正麵的金發女將報告道,雙臂依然交叉在胸前。


    她色素淡薄的皮膚是妖精種的特征,盡管剪齊到肩口的金發失去光輝,但那模糊的顏色卻賦予她武人應有的風采。


    她是阿斯托利亞侯塔堤安娜·莉亞特·馮·哈爾瑟子爵。


    擁有原始貴族阿斯托利亞之名的她,不久前還在王國情報院任職。


    情報院負責掌管國內外的資訊,她從事公務的經曆全都在此。盡管她在退職之後繼承並經營亡夫哈爾瑟子爵家的領地,卻在請托之下暫時成為國王私人諮詢機關的一員。


    緊接著,王國與帝國發生了大規模的糾紛,當時她被派遣為和平談判的使者,不但以其罕見的談判能力搶救了所有的俘虜,還讓負責交涉的帝國使者甘拜下風,成就了一番豐功偉業。


    據說當時她談判用的輔助工具,就隻有幾張書麵文件而已,她的能力不隻在王國出類拔萃,甚至形容為大陸第一都不為過。


    那份文件的內容尚未公開,據說是她透過私人關係而到手的帝國機密情報,知道內容的隻有她和一名男親信,以及後來聽取她報告的前任國王。


    「阿斯托利亞大人……我懂你的意思,不過……!」


    「我會盡一切能力解開現在的局麵。閣下想知道的事情,我得負責查明其真偽——難道你不服嗎?」


    阿斯托利亞侯回答得極為冷淡,讓米德加爾特侯悶哼了一聲。盡管如此,同為原始貴族而與對方長期交往的米德加爾特侯,卻沒有對阿斯托利亞侯萌生敵意。


    隻要稍微交往後就會發現,阿斯托利亞侯說話的方式是對全天下的人都一律平等的,即使對方是國王也是如此,除了正式場合之外,語氣都是一樣,這是米德加爾特侯從前任國王本人那邊聽來的。


    而且,他也知道阿斯托利亞侯和自己一樣,對王國的感情是沒有差別的。


    「——我明白了,我相信阿斯托利亞大人的話。」


    「謝謝你。」


    阿斯托利亞侯輕輕地垂下眼,表明謝意。


    米德加爾特俟對同輩這樣的態度報以苦笑,噗通一聲坐在椅子上。


    「調查出問題的部隊就交給阿斯托利亞大人和她的屬下。至於我們今後的方針,希望能在此得到大多數的同意。」


    聯合軍在這個時候要求原始貴族軍謝罪並引渡嫌疑犯,假如不能接受這項條件,他們就會在和本國聯絡後向王國宣戰。


    原始貴族得到消息,聯合軍的增援部隊早就跨越西方的國界,總數約有六萬。考慮到他們還要在北部留下部隊來對抗帝國軍,就能發現這個數字等同於聯合軍出征戰力的半數。


    至今仍為王國友邦,對王國善盡情義而沒有發兵的諸國,也對原始貴族軍向聯合軍的攻擊一事掀起撻伐之聲。要是王國仍沒拿出有效的對策,說不定這些國家也會派兵前往王國。


    過去的王國不會容許這種小國反抗它,然而現在的王國忙著要對抗聯合軍,可說是沒有餘力去應付。國土分裂,賊徒占據首都,而標榜專製君主製的國家,卻沒有代表象征意義的國主。大陸上數一數二的大國之所以輕視王國到這種地步,藉此即可說明梗概。


    但是,以往待遇形同王國附屬國的小國,之所以對落到這般地步的宗主國張牙舞爪,卻有其他的理由。


    他們這些小國處於大國割據的大陸中,必須在某個地方的大國庇護下才能保住國家。至於選擇哪個國家則不是問題,問題在於該國能否保護他們,有沒有統治他們的力量,把限製主權當作得到好處的代價。


    於是王國就逐漸失去這項條件了。


    隨著國內的治安惡化,不但經濟活動停滯,象征國力的軍事能力也在國王缺位的影響下四分五裂。再加上國家受到其他大國的侵略,這場事變就成了王國衰敗的肇因,甚至有可能導致王國滅亡,要是在這種狀況下疾呼與王國交好,則無異於自殺行為。


    假如,就算小國考慮拋棄先前的恩義,擁戴新的宗主國,也不是一件奇怪的事。


    在國家之間,這樣的行徑多少會遭到非難,卻絕不是做不得的行為。要是王國就這樣消失,聯邦和帝國意圖延伸其勢力範圍,他們也隻有滅亡的份。


    「『梅耶大公國』、『布雷德利公國』和自由城市『拉萊耶』,以上這些國家已經派兵朝我們王國而來,而『薩克森』和『阿米爾』的軍事動員也結束了。我們沒有時間,但在目前沒能逮到嫌疑犯的情況下,不可能將凶手引渡過去。而在事情經過還沒水落石出之前,也不能夠道歉。」


    說起來,王國進行攻擊這件事本身也有可能是一場騙局,是聯合國做的嗎?還是帝國?又或者幕後黑手是其他哪個國家,想利用這件事來扼住王國的咽喉。


    倘若事情變成那樣,王國的曆史就要終結了。


    「事關王國的存亡——沒錯吧,艾梅路希安侯……!」


    米德加爾特侯挾帶著不動聲色的怒氣,斜睨一名坐在長桌中間的老翁。


    與會者循著那道視線,把目光朝向那位尊稱艾梅路希安侯的老人。


    「——沒錯。」


    老人靜靜地點頭。


    那名老者的頭上幾乎被帶有綠色的白發占據,仿佛在訴說他日積月累的人生。短命的人類也好,其他的長命種也好,老了之後容貌都不會改變,不同的隻有老化的過程而已。


    他就是奧根邊境伯爵,艾梅路希安侯海德爾·祖·立典亥姆。


    他是現場最後一名原始貴族,是造成這次聯合軍進攻的罪魁禍首。


    「在場所有人都知道,是閣下與聯合軍交易,引他們進入王國。這一點就連四龍公也很清楚。」


    「——的確如此。」


    即使艾梅路希安侯整個人都受到周遭形同憎惡的惡意,他的臉色也依然不變。這名男子已超過人類種的七十歲高齡,大半的人生都為王國的政務犧牲奉獻,這點程度的敵意就猶如微風般毫不足道。


    「這下該怎麽辦?就算國王陛下躲起來了,但聯合軍卻還繼續留下,而導致王國現在的危機,這責任可是很重的……!」


    對米德加爾特侯來說,艾梅路希安侯就和戰友一樣重要。


    他們本該是一起支撐王國的好朋友。


    正因如此,這件事才會讓米德加爾特侯覺得是難以容許的背叛。


    米德加爾特侯到現在依舊相信,艾梅路希安侯絕不會做出出賣王國的行為,然而現實是如今危機已降臨王國,艾梅路希安侯需為此負起重大的責任。


    「閣下是要本人以這條命來解決問題嗎?」


    艾梅路希安侯明白米德加爾特侯想要說的話。


    原本隻要賠上自己的一條命就能解決問題,然而折磨王國人民的偽皇一死,一切就失控了,這人連死了都要為王國帶來災厄——他的內心深處沸騰著對國王的憤怒。


    他能理解一片愛國之心為何反遭怨恨,既然自己想靠這副老朽殘軀贖回王國的未來,而與聯合國做了交易,就不能說是沒有責任。


    不過,這已經不是靠艾梅路希安侯的一條命,就能設法解決的問題了。


    「要是情況允許的話,閣下早就這麽做了。既然閣下現在身在此處,就表示閣下對這場爭亂已經無計可施了,不是嗎?」


    沉默到現在的阿斯托利亞侯閉著眼問。


    「閣下說的是。這樣好了,等到這場戰爭結束後,本人將奉上這條命來當作維係國家的基礎,請容我與各位兄弟一起作戰。」


    「既然閣下說要將功贖罪,這樣也好,我讚成他的作法,諸君以為如何?」


    坐在長桌前的貴族聽了阿斯托利亞侯的詢問後,全都默默讚同了。


    盡管這次的責任是避不了的,但有鑒於艾梅路希安侯以往拿下的功勳,或許會把這當作是他最後一次為王國效勞而原諒其過失吧!在場人士心裏是這麽想的。


    麵對同僚的默許,艾梅路希安侯眼皮抖了抖,深深地點了點頭,接著就抬起臉,以銳利的目光環視排排坐著的諸將。


    「——本人最大的過失,乃是當初未能信任各位王國的兄弟朋友。倘若我相信各位兄弟,不厭其煩地向國王陛下提出諫言,就沒有今天的問題了。現在的情況可說是壞到了極點,盡管如此,集結在此的各位兄弟是否仍做好心理準備,為了王國而獻出生命?」


    「閣下何必多問!早在前任國王在位期間,我們就把這條命獻給國家裏,怎麽可能在國難當頭的時候開溜!」


    回答艾梅路希安侯的人仍是米德加爾特侯。


    他站起身子,挺起胸膛,以破鑼般的聲音,向聚集在帳蓬裏的貴族喊出自己的決心。


    與會者受到他的情緒所感染,都紛紛發出讚同的聲音,最後隻剩一個阿斯托利亞侯還能保持冷靜。她鬆開緊緊交叉的手臂,緩緩起身,之前一直閉著的細秀雙眼迸出銳利的光芒。她出聲道:


    「——各


    位兄弟的決心我都確實聽到了。既然如此,我想就今後的方針來提出總結意見,不知可否?」


    同意的聲音此起彼落。


    她滿意地點點頭,與米德加爾特侯交換視線後,就開始談起自己的方案。


    第一,麵對聯合軍的攻擊要貫徹守勢,以免再發生小規模的戰鬥。


    第二,動用所有的貴族軍,大規模清查引發這次問題的部隊是哪一支。


    第三,將固守王都的叛亂貴族視為逆賊來討伐。


    她所提出的三大方針,出席者都接受了。


    特別是第三點方針,假如想主張這場戰爭是王國內部的問題,這就是必不可缺的要素。


    目前還不知道原始貴族的軍隊是否真的攻擊了聯合軍,但對方卻宣稱,聯合軍的增援之所以要越過國界,是為了保障駐留在王國內的友軍和王國國民的安全。


    既然來路不明的武裝集團在此橫行,那他們就有了進軍的理由。


    當然,這樣的邏輯之所以行得過,也是因為王國正規軍陷入機能不良的窘境。假如正規軍能取回原有的功能,容許聯合軍駐留本國的理由就會消失,而能要求對方撤兵。


    然而,就算原始貴族發出號召,也不能調動王國軍。


    原本該當王國軍統帥的國王缺了位,而三軍參謀總部與總司令部還頑固地拒絕動用王國軍。


    隻要王國軍一動,聯合軍就會撤退。不過成了賊黨的擁皇貴族及其共犯,卻利用原始貴族遭撤換後的原軍隊高層部門,將人從法庭中拖出來加以審判。到了這個地步,光是調動軍隊也足以被判重罪,除非人身安全能夠得到保障,否則現在的軍隊高層是不會點頭答應的。


    雖不曉得先前駕崩的國王是基於什麽考量而把軍隊托付給這些人,但他們卻連軍隊應盡的義務都沒能做到。


    單單一個男人對這個國家造成的傷害,說不定遠比自己所認為的還要深——三名原始貴族想著同一件事情,最後卻還是得不到答案。


    重新編整各個軍隊,安撫內心動搖的士兵,此外還要決定如何處分趁亂違背軍規的頑劣份子。原始貴族全軍和集合在現場的人都真正明白到,如今的狀況是多麽混亂。


    骰子已經投下去了,事到如今,就算交出嫌疑犯,聯合軍也可能會主張那是冒牌貨而不罷兵。盡管如此,但若在原始貴族軍中進行大規模的搜查,就能揭示先前對聯合軍的攻擊並不是原始貴族軍正式的軍事行動,而是一部分將士的獨斷專行。


    或許對方會懷疑整件事是原始貴族方在造假,但這樣也可以牽製聯合軍的活動。就算聯合軍想反擊,不過隻要在他們攻擊原始貴族軍之後,表明我方仍要尋找嫌疑犯,這下就能懷疑聯合軍是不是在自導自演了。


    姑且不論彼此的企圖為何,總之無論如何都必須以看得見的方式來證明清白。


    他們重視貴族的體麵,因此厭惡卑鄙手段的人也不少。


    尤其在王國中,貴族遭到消滅更是家常便飯,就連王國貴族中最高等級的原始貴族,也會成為身死族滅的對象,懲罰地位更低的貴族自然更不會猶豫。


    因此,王國貴族的處境遠比平民更常麵臨生死的威脅,在王國中,貴族的待遇比在別國更嚴苛,沒有能力的貴族被視為一種罪惡,容易遭到敗亡。縱然僥幸保住一命,他們這千年來也從未聽說過貴族名位一度遭到剝奪的人,還可以在王國安穩度日的。


    一般來說,這種人會受不了王國人民輕蔑的視線和明顯的迫害,而離開這個國家。


    所謂的王國貴族,就是以獲得的名聲和大權為報酬,為國家奉獻一切心力,才能逐漸讓民眾認可其生活方式的階級。


    「——這下所有意見大概都齊全了吧?」


    阿斯托利亞侯將原始貴族軍諸位將領發表的意見歸納完畢後,就催促米德加爾特侯接著說話。


    米德加爾特侯對阿斯托利亞侯和艾梅路希安侯點了一下頭,告訴諸位將領,


    「我軍對帝國的防備已萬無一失,就讓吾等突破難關,開拓王國的未來吧!」


    米德加爾特侯絲毫沒有露出現狀艱苦的表情,硬是以沉著冷靜的態度強調道。


    米德加爾特侯深信,現在國家需要的是並排坐在他眼前的全體人員,大家都抱持「王國不敗」的自信。


    隻要將領失去自信,就算剩下的戰力再多也沒有意義。反之,不管削減的戰力再多,隻要指揮官擁有自信,也能等待潮流的變化,進而扭轉局勢。而且,指揮官的自信會直接影響士兵的自信,可以讓他們發揮超越人數的力量。


    「背負王國興亡的戰爭絕不是一樁不幸,對於我們這些被譽為王國純臣的王國貴族來說,這才稱得上是最能建功的場所。」


    沒錯,諸將紛紛發出同意之聲。


    點頭的人也很多,至少可以看出現場的這些人確實如米德加爾特侯所言,是「被譽為王國純臣的王國貴族」。既然如此,那他們又算是什麽樣的人呢——阿斯托利亞侯在一瞬間,突然想到那些不配當真正貴族的王都貴族。


    可是,她馬上就把他們的事情驅趕到腦海的一角了。


    就算現在思考這個問題,也無濟於事,不管他們會在王都采取什麽行動,但隻要我們不突破聯合軍,就無法抵達城內。既然如此,就該傾全力來對抗聯合軍。


    「正因各位兄弟的奮鬥,才能帶來國家的安寧。正因如今國王陛下缺位,才要追問我們王國貴族存在的真正意義是什麽。」


    沒錯,在國王缺位時維護國家是貴族的使命,這是首任國王陛下對原始貴族的期望請求。王國的皇位並非世襲,支持國王的貴族才是真正支撐這個國家的推手。


    「在新的國王領導我們之前,我們就是王國的守護者。希望各位兄弟能把這件事放在第一位,采取適當的行動。」


    貴族聽了米德加爾特侯的話紛紛起身,口裏高呼「王國萬歲」。


    阿斯托利亞侯處在這份激狂當中,卻隻是平靜地喃喃道出一句話。


    「——萬歲。」


    在白龍宮的一個房間裏,瑞克提法爾和梅裏艾菈開心地閑話家常。


    自從他在水精湖因不明原因而喪失意識後,就不得不再次過著病臥在床的日子。


    和以前不同的是,梅裏艾菈每天來探望瑞克提法爾時,總是連續暢談好幾個小時,而照顧他的威妮雅,則依舊采取不客氣的態度。但威妮雅不客氣歸不客氣,工作卻比以前還要謹慎,再加上下午茶時間還請他吃親手做的甜點,與先前的待遇明顯有別,讓不知原因的瑞克提法爾完全不曉得接下來會怎麽樣。


    不管怎麽說,瑞克提法爾大抵上都過著平穩的日子。


    然而在這一天的傍晚,當梅裏艾菈之後的第二位客人來到他的房間之際,他的命運就開始轉變了。


    聽到敲門的聲音後,瑞克提法爾和梅裏艾菈互相看了看彼此的臉。


    就連站在門邊的威妮雅也一臉驚訝地望著門,這個房間之前從沒有客人來過。


    但總不能讓客人一直站在門口。


    梅裏艾菈見瑞克提法爾點頭後,就告訴外頭的人「請進」。


    威妮雅聽到這句話後把門打開。她一看到走進來的人,急忙低下了頭。


    「父親……!」


    梅裏艾菈也在知道來者的身分後驚訝地叫出聲,站了起來,椅子沉聲倒地。


    目前為止她的父親都沒有來過這個房間,她一直都認為,父親的態度象征著瑞克提法爾是個「犧牲品」的事實。


    而瑞克提法爾也是這麽認為的。


    白龍公絕不會把自己當人看,之所以讓他在這裏過著衣食無虞的生活,也


    隻不過是因為自己要替王國赴死,而貫徹最低限度的禮儀罷了。


    白龍公來到這裏的理由,瑞克提法爾心知肚明。


    那就是自己要履行在這個世界上唯一一個任務的時刻已經到了。


    瑞克提法爾瞅了瞅驚詫萬分而弄倒椅子的梅裏艾菈一眼,才以從容的態度下床,想要站起來。梅裏艾菈見狀,急忙阻止他起身,凱爾也知道他身體才剛好,不管來者是誰,既然知道拜訪的對象是個病人,那麽就算躺在床上招呼客人,也不能算是失禮。


    然而,瑞克提法爾搖了搖頭,用梅裏艾菈才能聽到的聲音低語道:


    「——我也是個男人。男人無論在什麽時候,都必須在對方麵前充充麵子,免得丟臉。」


    而這也是為了遵守約定保護你們——瑞克提法爾皺了皺眉,聲音帶著自嘲。梅裏艾菈幫瑞克提法爾下床,聽到他說了一聲謝謝,卻沒有回答,而是目不轉睛地看著自己的父親。


    這是現在的她所能表達的唯一的意見,凱爾的眉毛抽動了一下。


    瑞克提法爾對著站在自己麵前的魁偉男子筆直而立,再緩緩地低下頭。


    「——很高興見到你,我是被令嬡救回一條命的人,名叫瑞克提法爾。想必你就是白龍公——凱爾·馮·林德沃姆公爵了。」


    「沒錯。我就是林德沃姆公爵,凱爾。」


    凱爾並未表現出輕視區區一個人類的態度來。


    但也就隻有這樣而已。


    龍族在麵對人類的時候,人類會在那具有壓倒性差距的存在感下顫抖不止。


    這可說是出自本能的畏懼,遠在舊帝國時代更早以前,龍族和人類種還是敵對陣營的時候,龍族在人類心目中就跟神明一樣重要。


    人類曾因龍族心情浮躁而遭到殺害。


    人類數以萬計的軍隊,也曾被單單一條龍蹂躪摧殘。


    然而,瑞克提法爾不知道龍族與人類之間的曆史,沒有那麽強烈的恐懼感。


    不過,他的本能還是明白生物上的等級差異。


    最好不要反抗對方,他的生物本能這麽說道。


    「——唔。」


    汗水滲了出來,疼痛遊走雙眼。


    瑞克提法爾發現,自己在那份疼痛的壓製下,一直沒能在凱爾的麵前抬起頭來。


    而凱爾卻完全不在乎瑞克提法爾的態度。


    (對方覺得我微不足道嗎……?)


    的確,隻要看到自己現在的態度,任何人都會這麽想。


    死亡就在眼前,你逃不掉的。他想在我心裏施加這種壓力嗎——瑞克提法爾在勉強維持自己的思考能力時這麽想。


    而這並沒有偏離事實太遠。


    (我的價值就隻有一死,這個人很想這麽說吧……)


    既不是憤怒,也不是憐憫。


    就隻是沉默地盯著自己,瑞克提法爾從凱爾的態度中明白到這一點。而站在自己旁邊的梅裏艾菈,以及站在凱爾背後看著自己的威妮雅,光是要看清目光的移動,就大大地抽了一口氣。


    凱爾聽到聲音,略微動了一動。


    (我絕不會說我不想死。)


    反正他已死過一次了。


    那就為了隻屬於兩個人的世界而死。


    既然人生隻有一次,何不以毫不退縮的意誌堅持到底?


    瑞克提法爾在肚子底部施力,一口氣站了起來。


    他站在凱爾麵前,直直盯著對方金色的瞳孔。


    瑞克提法爾的視線和凱爾的視線互相吞噬、爭鬥。


    「承蒙救命之恩,實在感激不盡。但既然公爵大人蒞臨此處,是否代表你打算把我移到別的地方去呢?」


    「——」


    聽到瑞克提法爾毫不顫抖的聲音,梅裏艾菈和威妮雅都很驚訝。


    瑞克提法爾除了「白」的身分之外,就跟一般人沒有兩樣,想不到他竟能用毫不害怕的聲音對年齡超過一千歲的龍族凱爾問問題,這項事實嚇得兩人都說不出話來。


    就算形容成衝擊也不為過。


    目前為止,出現在凱爾麵前的人類,多半都隻能邊顫抖著說話邊點頭。


    即使有少數幾個人類例外,但他們也都是年過半百的人,至今從沒有一個年輕人能像瑞克提法爾這樣,說話時不被凱爾的氣勢所壓倒。


    不,或許他隻是害怕卻沒有表現出來罷了,然而在這個國家能做到同一件事的人也沒那麽多。


    兩人滿臉驚恐地對著瑞克提法爾,觀望之後的動向。


    「我說的不對嗎?」


    瑞克提法爾見凱爾依然沉默,於是又問了一次。


    凱爾聽到了這句話,卻依然默默地俯視著瑞克提法爾。忽然間,他緊閉的唇紓緩開來,嘴內稍微揚起。


    露出除了凱爾的雙親和兩名過世的妻子之外,從來沒有人注意到的小小微笑。


    連女兒梅裏艾菈都沒有注意到的笑容。


    人類這種生物在凱爾眼中,大部分都隻是他必須保護的人民,因此瑞克提法爾的態度對他而言十分新鮮,同時令人痛快。


    「——不,的確。誠如貴卿所言。」


    聽到凱爾對瑞克提法爾用「貴卿」這個詞,用帶有敬意的詞匯來稱呼對方時,梅裏艾菈和威妮雅再次陷入驚愕當中。


    凱爾的反應實在很稀奇,即使是第一次見麵,他也不改公爵高高在上的態度,把對方視為次等人。她們覺得凱爾的用詞不隻是對赴死之人的尊重與敬意,而還有一些別的什麽。


    「什麽時候出發?」


    瑞克提法爾一邊看著梅裏艾菈,一邊向凱爾提出疑問。


    能不能好好道別,他這麽問道。


    凱爾見瑞克提法爾在自己麵前隻顧著關心他女兒的感受,卻沒有氣他態度不好。他搖了搖頭,說:


    「——很抱歉,我希望能夠立刻出發。行裝就由他們來打點,你跟我來。」


    「父親!」


    眼看凱爾要催促瑞克提法爾離開房間,卻隻有梅裏艾菈抗議地叫出聲來。


    當事人瑞克提法爾沒有理由去反抗凱爾,而威妮雅就算懷疑這是否太操之過急了,以她的立場也無法響亮地表達意見。


    所有人當中,隻有她能憑自己的意誌大聲說出來。


    「就不能再等到明天嗎?即使現在出發,也很快就要露宿在外。既然如此……」


    的確,就算現在出發,天色也馬上就要黑了。


    要是瑞克提法爾出了什麽事,凱爾可就麻煩了。


    但她的父親卻以滿是焦躁的目光望著女兒,扔下了一句話。


    「用不著操多餘的心。」


    「什……」


    你什麽都不知道,給我閉嘴——父親的目光流露出這樣的訊息,令梅裏艾菈啞口無言。


    這樣的態度一點也不像他。她想到這裏,忽然覺得凱爾是在著急。


    對了,父親在著急。


    平時態度泰然自若、處變不驚的父親,竟然會著急到這種地步,難道是王都戰線出了異狀了嗎……!


    「父、父親!」


    凱爾再度邁開步伐,梅裏艾菈追在他的背後叫喚道。


    凱爾停下腳步,這次他掩飾焦躁的情緒,瞪了女兒一眼。


    「——唔!拜、拜托你……!」


    即使她被那道眼神所震懾,也要為了一個朋友而抵抗。


    「我也要一起去,拜托你帶我跟他一起去!」


    一起去也改變不了什麽。


    但若現在不去,就沒有資格自稱是他的朋友。


    「父親!拜托你!」


    凱爾看到深深低下頭的女兒,目光便


    轉向了瑞克提法爾。


    想必這年輕人一定會因為女兒這麽愛慕他而感到開心吧——盡管凱爾心裏這麽想,但瑞克提法爾的表情卻很僵硬。這讓凱爾感到有點意外,有點火大。


    凱爾對女兒的關愛不但沒有隱晦,反而還隨著年齡漸長而更深厚、更廣大。


    平時梅裏艾菈對男人不表興趣,埋首於軍務和政務,讓他對女兒的未來懷有不安。然而他也為此感到安心,因為女兒還是屬於自己的。


    但是,那樣的幻想說不定已經開始在崩潰了。


    一想到這一點,他就好奇得要命,女兒第一次眷戀的男人,究竟對她抱著什麽樣的感情?


    所以,他才會講出這種話。


    「——也好,你就跟過來吧!快點收拾行裝,到屋頂上來。」


    女兒對說了這話之後走出房間的凱爾,投以感謝的言詞。


    他沒把喜孜孜的情緒表現在臉上,帶著瑞克提法爾在走廊上前進。


    偶然間,凱爾發現走在自己背後的男子腳步聲很輕,令他微微地皺了皺眉。


    「——」


    要把所有的希望都托付給這麽渺小的男人嗎?凱爾一想到這一點,就覺得自己很沒出息。話雖如此,但這卻不是凱爾可以說三道四的問題。


    骰子已經投下去了,聯合軍會對王都表現出什麽樣的態度呢?


    已經刻不容緩了


    「——你將要去一個地方,見幾個人。」


    「一個地方?」


    聽到瑞克提法爾充滿疑問的聲音,凱爾點了點頭。


    凱爾仍然沿著走廊往前走,帶瑞克提法爾走到通往樓上的階梯。


    凱爾爬上螺旋樓梯,再次開了口。


    「對我們王國的人民來說,那就跟國王陛下一樣,是一種寄托。」


    「?」


    單單這樣的說明就能夠知道,瑞克提法爾對王國並不熟悉。


    威妮雅的教育也隻提到日常生活所需的技能,還有王國簡單的曆史與常識。


    就在瑞克提法爾思考凱爾說的話是什麽意思時,兩人已爬完了樓梯。


    盡頭處的門邊站了一名管家,當他確定來者是凱爾等人之後,就把門打開了。


    「要走了。」


    「啊,好的。」


    瑞克提法爾一邊斜視深深低下頭的執事,一邊鑽過了門。


    而後,他就被眼前開展的光景震懾得喘不過氣來。


    「——!」


    巨大的龍。


    城堡的屋頂上有一條具備粗壯四肢、張開巨大翅膀的白龍在等著他。


    「——好大……」


    有中型客機這麽大嗎?瑞克提法爾忍不住將第一印象脫口而出。


    聽到他這麽說,凱爾心裏一邊苦笑,一邊回答道:


    「這小子的翅膀是我們這一族當中最矯健的。隻要有他在的話,就能比別人更快送我們到目的地去。」


    凱爾這麽說著,看了看白龍之後,它就發出低吼聲回答。


    盡管瑞克提法爾不曉得白龍在講什麽,卻感覺到它似乎在說「交給我吧」。


    「隻要跟這小子一起待上片刻,對方的聲音就會自然地傳達到心裏。因為連結彼此的心靈需要花點時間。」


    「呼……」


    瑞克提法爾心想,或許這就是梅裏艾菈所說的心電感應技巧了。


    他聽梅裏艾菈說,這種魔法是為了要從本身具有意誌,卻因變身而沒有聲帶的龍身上接收其話語。這一定是因為龍形狀態無法使用人類所具備的聲帶吧!瑞克提法爾自己是這麽理解的。


    剛好就在這時,梅裏艾菈和威妮雅從之前兩人走過的門中跑了出來。梅裏艾菈一身藏青色的軍服,似乎是她平常穿的正式服裝,而威妮雅則拿著大型的皮革包。


    盡管她們兩人看到白龍時也驚訝了一下,卻馬上就回過神來,跑到瑞克提法爾等人的跟前去。


    「他的衣服也都準備好了。」


    「是嗎?好,那邊的侍女也一起過來。」


    「啊?」


    原本隻打算把行李搬到這的威妮雅突然狂叫出聲。


    而後慌忙捂住自己的嘴巴。


    「梅裏艾菈一個人出門,也會遇上諸多不便吧!因為我們要去的地方沒有傭人可以使喚。」


    盡管凱爾說出這種理由,但他也曉得梅裏艾菈是個軍人,會好好照顧自己的。即便如此,他還是把威妮雅帶過來,這是因為他知道她是梅裏艾菈的青梅竹馬、知心朋友。


    藉由她的陪伴來減輕梅裏艾菈精神上的負擔,這就是他疼愛女兒的心。而他還考慮到,威妮雅應該也很擔心自己的學生最後會怎樣。


    「——父親,你要帶他上哪去?」


    梅裏艾菈聽到父親這麽說,納悶的表情一覽無遺。


    然而,父親卻開始走向放置在屋頂正中央的圓柱狀交通工具,兩端尖銳的金屬製圓筒上裝設立門扉和窗戶,是飛龍專用的籠子。


    這具運輸人員專用的鐵籠,在客艙的上方附有把手和固定用的金屬零件,固定方法是由龍來握住把手,再把纏在龍身上的帶子連接到它旁邊的金屬零件上。


    盡管白龍宮常備好幾架鐵籠,但梅裏艾菈卻不常使用。


    平時隻要坐馬車或魔動車就足以代步,緊急時也能用自己的翅膀來飛。


    當然,身為傭人的威妮雅並沒有坐過。


    究竟要去什麽地方,得不惜用這種交通工具早點抵達?梅裏艾菈想到這個問題,開始不安了起來。父親沒有必要突然帶他去找聯合軍,但她也猜不到什麽地方需要那麽急著趕過去。


    不過,要是考慮到瑞克提法爾的重責大任,那麽目的地就不多了。


    果然,她所設想的其中一個地名,從她父親的嘴裏道了出來。


    「聖都塞奧托克絲,我們接下來要去那裏。」


    神殿總部,王國的聖地。


    自古以來.曆代國王就是透過神殿,獲得皇太子所應具備的「存在」。


    飛龍垂吊式鐵籠的客艙內,遠比瑞克提法爾想像的還要寬廣而豪奢。


    盡管沒有過多的裝飾,然而從腳下的絨毯到天花板的照明,每一處都是精心打造。就連對裝潢無知且不講究的瑞克提法爾,也能不自覺地發現這一點。


    單純的無機物竟能醞釀出這麽極致的風格,看在他眼裏隻感受到純然的驚訝。


    「……呼。」


    不過,再怎麽富有藝術氣息,機能便利的裝潢,隻要看上一個小時就會厭倦。或許喜歡這種東西的人能對著房間一整天都不嫌膩,但瑞克提法爾可沒有那種興趣。


    雖然他並非完全做不到,但若要不說話一個小時以上還能樂在其中,這是不可能的。


    之前,他從威妮雅的王國基礎知識講課中,聽說阿曼達大陸的一天分成二十四個等分,而一小時則分成六十個等分。


    瑞克提法爾原以為這就和他的故鄉一樣,但相同的卻隻有等分,其實這個世界的體感時間長得嚇人,自轉周期是多麽漫長,根本就不隻原來的兩倍。難到這就是長壽種族占了大半的世界的時間觀嗎——戰栗不已的瑞克提法爾隻好調整自己的生理時鍾。


    接著還有更具衝擊性的事實向他襲來。


    這裏的一年竟然有四十八個月。


    這個世界共有白、蒼、紅、黑各十二個月。順帶一提,現在是黑之第二月。


    盡管威妮雅還說,這裏每十年會閏一個隻有一天的無之月,來調整誤差的時間,但這時瑞克提法爾卻被時間觀的差異嚇到神智不清,而沒能專心把話聽完。盡管這個世界也有四季,卻也是原來的四倍。以故鄉的


    時間觀來看,一年的農閑期到底要怎麽活下去呢——他認真地在想這些問題。


    或許自己在這個世界上沒辦法長命百歲吧!他極為正經地這麽想,而後突然發現一件事。


    不管在哪個世界,他都沒辦法長命百歲。


    在課堂上想著這些事而心情愉快的瑞克提法爾,甚至還有餘力向眼前眉梢抽搐的威妮雅提出各種問題。當然,他之後就挨了她重重的一擊了。


    總而言之,在瑞克提法爾的意識當中,這個世界的時間長得令人害怕。


    即使時間短暫到其他人覺得沒什麽大不了,但對他而言卻有好幾倍那麽長。


    平常生活上沒什麽大問題,可一旦要跟這種達官貴人在一起,又完全沒有交談的話,就會覺得時間特別地漫長。


    「——」


    嗯——瑞克提法爾眉頭深鎖,逐一觀察同一間客艙裏的三個人。


    首先,坐在右邊的人是梅裏艾菈。


    她與瑞克提法爾之間的空隙,大約是人類身體的一半。


    不近也不遠的距離,正適合閑聊。然而他們從這趟航空之旅開始,就連一次都沒交談過,使得這段距離反而更讓人難受。


    梅裏艾菈從剛才就焦躁地擺弄著藏青色的軍服,原以為她穿不慣裙子,但就瑞克提法爾記憶所及,她穿裙子的次數其實很多,所以問題大概不在這裏。


    這麽說來,他在出發前曾聽到關於「王都戰線」的事情,難道她在擔心這個嗎?


    他所認識的梅裏艾菈是個極為認真的人,盡管他非常了解身為軍人的她要背負國家興亡,但或許正因為這樣,自己才會對她的煩惱無能為力,而令這段時間倍感煎熬。


    她其實是想要立刻抵達現場吧——他這麽想著,視線移向前方。


    「—一」


    凱爾則默默地閉目養神。


    他端正地坐在一人座的皮革椅上,從剛剛起就一動也不動。


    與焦躁不安的女兒相比,他倒是完全展現出身經百戰的猛將風範。


    這份冷靜從容的態度反而讓瑞克提法爾坐立難安,但其實坐在他兩側的人比他還要焦躁,所以反而不太顯眼。


    最後是坐在左邊的那個人。


    她是公爵家的傭人威妮雅。


    原本她在即將出發之前,想要遵循傭人的規矩站在客艙的角落,但若在龍吊著鐵籠的時候發揮全力,以最快的速度、最短的航線來飛行,鐵籠就會搖晃而造成危險,所以凱爾就命令她坐下來。


    當然,鐵籠也有房間來容納那些負責接待客人而同乘的傭人。她一聽說有下人專用房時,本來想移動到那邊去,但以常理來看,還是客艙比較安全。凱爾不希望在非常時期身邊平白多一個傷患,於是就再度命令威妮雅留在這間房裏。


    實際上,整個房間在飛行過程中的緊急煞車,急速上升和急轉彎,都是由魔法來控製的。即使窗外的風景在飛行中不斷變化,瑞克提法爾也幾乎感覺不到它在移動。當然,要是超過極限的話,這間房間的魔法術式也會照應不來,不過之後就會啟動蘊含在皮革椅中的魔法術式來接手控管。


    隻不過,就算肉體上是安全的,但在心理層麵上,威妮雅卻比瑞克提法爾還要緊張。


    由於飛行時要判讀風勢,沿著最短的航路前進,因此不能隨便站起來。鐵籠何時移動、怎麽移動,全都交給載運的龍族來判斷。


    到頭來仍然沒能遵守傭人分際的威妮雅坐在瑞克提法爾旁邊,一個勁兒地把身體縮得小小的。


    瑞克提法爾想要跟威妮雅講幾句話,然而舉動太過奇怪的她似乎有點膽怯,因而未能如願。但威妮雅不時慌亂地環視周圍,那模樣卻像是小動物一般,感覺有點可愛。


    這種話他死都不能告訴本人。


    瑞克提法爾想到這裏,突然浮現一些疑問。


    「——威妮雅,我想問你幾個問題。」


    「唔咦?」


    發出怪聲的威妮雅轉過頭來。


    接著她就為自己發出怪聲而臉紅,急忙查看四周。


    「——呼……」


    幸好瑞克提法爾在這方麵很遲鈍,而另外兩人仍舊維持剛才的姿勢不變,看樣子威妮雅的擔心是杞人憂天。


    她清了清嗓子,再度麵向瑞克提法爾。


    「怎麽,你想問什麽?」


    「我想問現在要前往的聖都,到底是什麽地方。」


    姑且不論神殿,瑞克提法爾對聖都「塞奧托克絲」幾乎一無所知,所以他才認為自己應該稍微知道一下關於目的地的事。


    「希望你能告訴我當地的風俗習慣,以及不能做的禁忌……」


    「說的也是。雖然叫做聖都,感覺卻不像其他宗教一樣嚴苛,不過我也隻去那邊巡禮過一次而已。」


    威妮雅說,四界神殿的戒律在某些方麵對神職人員來有點嚴格,但對信徒卻沒有管得那麽嚴。


    特別是戒律上既沒有飲食方麵的禁忌,戀愛和性交也隻要不逾越分寸就沒問題。


    「宗教總部聖都一點也不像聖都,反而像一座公開的鬧市。」


    看樣子是相當開明的宗教。


    本來,神殿的信仰對象是誕生於這個世界的國王,以及四個世界的主人。


    國王自不待言,四界當中的三界就是透過性交來產子的世界。剩下一個世界原本就沒有子嗣的概念,故而被視為例外。


    順帶一提,這裏所說的四界,指的是普遍力量的源泉「魔界」、一切精神的泉源「天界」、所有物質的泉源「精靈界」,以及萬物歸處的虛無源泉「冥界」。


    由於構成這個世界的重要元素分別由四界來肩負,因而又名為原初的世界。


    「『魔界』、『天界』、『精靈界』除了居民不同之外,基本上就和這個世界一樣。至於『冥界』方麵,據說生活在其中的隻有世界之主一人,此外別無他物,但卻沒有人實際看過。」


    除了擁有信仰的對象之外,在宗教上並不禁止戀愛和性交。


    原本王國精神上的支柱就是存在於國內的國王,而非具有偶像的宗教。之所以祭祀曆代國王,也是這一現象的延伸。


    或許四界之主也隻不過是因為要挑選國王,才會成為眾人信仰的對象。


    「總之,雖然說是聖都,但隻要依照常識來行動就沒問題了。隻不過——」


    「隻不過?」


    「聖都由神衛騎士團所管轄,萬一被捕的話,誰也救不了你。」


    神衛騎士團的指揮權由國王、總大主教與巫女所掌握。


    當然,指揮權會委托現役的武官來代理,但這就表示世俗的貴族權力對他們是行不通的。


    無論是王國軍還是貴族軍,都可以藉由貴族的權力來要求通融。


    然而,神殿和神衛騎士團在組織性質上,卻厭惡這種不當的權力,所以就算蒙冤遭到逮捕,也一定會暫時無法自由行動。


    「你可千萬別做可疑的事情害自己被抓啊!」


    「——是的。」


    這態度顯然就像姊姊在叮嚀初次赴任當使者的弟弟一般,但以這兩個人的力量關係來看,這種比喻大致上是正確的。盡管梅裏艾菈和威妮雅這兩名女性都把瑞克提法爾當弟弟看待,但實際年齡如何卻是一個疑問。


    就連剛才舉動那麽奇怪的威妮雅,在陪著瑞克提法爾說話後,情緒也平靜了下來,真可說是關係完全熟稔的證據。


    然而——


    「……」


    梅裏艾菈第一次看到兩人交談,從她呆愣的程度來看,或許這一幕是很稀奇的光景也說不定。


    「你們倆聊天時一直都是這樣的嗎?」


    「呃,大概吧……?」


    聽到梅裏艾菈帶著愕然的語氣說話,瑞克提法爾點點頭,卻仍然不敢肯定,於是就以蘊含求證意味的目光,看了看滿臉通紅又蜷曲在一旁的威妮雅。


    接收到這道視線的威妮雅,發出輕微的低吼並朝他瞪回去。


    別看過來。她仿佛想要這麽說。


    「唔——」


    「——為什麽?」


    瑞克提法爾不記得自己做了什麽錯事,惹得對方用這麽怨恨的目光瞪過來。


    至少他自己是這麽認為的。


    不過從威妮雅的角度來看,她長年累月地照顧主人,努力在對方心目中營造出優秀的傭人形象,而如今自己的評價卻受到損害,光是這一點就足以構成怨恨的理由,哪怕是好意遭到曲解也一樣。


    對威妮雅來說,她活下去的理由就是因為梅裏艾菈需要她,不論任何形式。


    「——你們感情還真好呢……」


    梅裏艾菈低聲說出這句話,讓威妮雅起了反應。


    她探身對著梅裏艾菈,說出一句出人意料的心底話。


    「那是為了工作!不然這種男人……」


    「但你用這種姿勢辯解也太……你看。」


    梅裏艾菈難得露出略帶輕浮的笑臉。


    威妮雅看到主人這副表情後,才發現自己的姿勢不對勁。


    兩人就座時中間夾著瑞克提法爾,要是這時威妮雅探身對著梅裏艾菈的話——


    「——」


    「—一」


    當然,她就會緊貼著瑞克提法爾的身子,呈現出上半身壓在他腿上的姿勢。


    別站著,要坐下,忠實遵守凱爾命令的結果就是如此。


    瑞克提法爾總算受到威妮雅的注意了。他對著回過神來,動作僵硬得猶如生鏽玩偶的威妮雅說了一句話。


    「——好柔軟……還在晃!」


    「別靠過來!別亂碰!也不要說感想!」


    她在起身的同時賞了瑞克提法爾的臉頰一記肘擊。


    威妮雅這一擊比高手還厲害,打得瑞克提法爾陷進皮革椅當中,喉嚨連一口氣和一句呻吟都沒泄出來。


    威妮雅全力貫徹「別靠過來!別亂碰!」這句話的結果就是——


    「——哎呀。」


    「什——!」


    瑞克提法爾的身體大幅搖晃了一下之後,就直接倒在坐旁邊的梅裏艾菈大腿上。


    眼見兩人呈現出漂亮的膝枕姿勢,威妮雅氣得大吼大叫。相形之下,梅裏艾菈是第二次讓他膝枕,早就已經習慣了。


    尤其是這次的意外顯然是傭人的肘擊造成的,於是梅裏艾菈以責備的目光投向威妮雅,逕自調整瑞克提法爾頭部的位置。等差不多摸索出適當的位置後,她就開始撫摸瑞克提法爾的頭,臉上格外滿足的表情讓威妮雅張大了口呆愣在一旁。


    威妮雅好不容易從茫然自失的狀態恢複過來,眼前不該發生的光景讓她不由得憤怒得顫抖,卻因主人用斥責的目光對著自己,而沒能以行動來製止。


    然而,這次的意外原因確實出在自己身上。要是貿然采取行動一定會觸怒主人,於是她隻好緘默。


    當然,她也暗暗下了決心,之後一定要趁著主人沒看見的時候討回這筆帳。


    「——你們的感情變得還真融洽……」


    不知何時早已看到他們三人在打鬧的凱爾,帶著愕然的聲音說出這句話。盡管用詞遣詞和之前女兒說的話很像,不過這份呆愣的特質卻比女兒多出不少。


    即使想要思索今後的問題,然而一旦身陷那麽吵雜的環境後,也就無法靜靜地沉浸在思考當中。話雖如此,凱爾卻沒有因為思緒受到幹擾而不快,隻是在看到女兒和傭人對瑞克提法爾的態度時感到愕然,同時還露出驚訝的表情。


    「父親,抱歉吵到你了。」


    「真對不起,城主大人。」


    「不,沒關係。」


    凱爾對他們兩人搖搖頭,興味盎然地看著這三個年輕人。


    他活了大把歲數,卻還是第一次對女兒的交友關係感興趣。


    以往凱爾對此並不感興趣,因為他早就看透了一切。追根究柢,先前跟女兒有交情的大多數人,都不過是受了女兒的身分和容貌吸引才聚集過來的。


    當然,女兒也明白這一點,所以她在跟說出這種話的人交往時,都不會進展到友情或更深入的關係。


    凱爾對女兒以心相許的「白」並非不感興趣。


    反正他們相處時間不長,隨她高興也無妨。但兩人的個性怎會如此相配,能在這麽短的時間內成為朋友?


    「——呼。」


    凱爾看著女兒將手覆在瑞克提法爾紅腫的臉頰上,露出為難的表情時,感慨就顯得格外深厚。隻要從稍微遠一點的位置來看,就會覺得女兒的一舉一動,不知何時竟變得與他的妻子十分相似。她現在的模樣,不就和以前自己跟這一代的紅龍公互毆爭鬥後,妻子照顧他傷勢時的神情一模一樣嗎?


    親子相似是理所當然的,而如今出現了能與自己比擬的對象,讓他更有這種感覺。


    盡管凱爾產生出這種感覺,但在他的心中,卻已為女兒定下一個將來。


    凱爾以往一直苦思這件事,這跟女兒的將來關係重大。


    而要是在「白」失去意識的現在錯過這次機會,他就沒有時間告訴女兒必須告訴她的事情了。


    他下定決心,卻有些猶豫地開口。


    「梅裏艾菈,他……」


    「怎麽了?」


    女兒疑惑不解的模樣,果然和當初妻子看著自己的身影重疊了。


    凱爾見到那抹身影,略微失神了一下。而後他搖搖頭,告訴女兒:


    「——或許身為『白』的他不得不盡到該做的本分,而你也……」


    當昏迷不醒的瑞克提法爾睜開眼睛時,就看到梅裏艾菈以極為狼狽的麵容俯視著自己。


    坐在梅裏艾菈旁邊的威妮雅似乎相當不高興,待會兒她又會發牢騷了吧?瑞克提法爾心想。然而威妮雅也不打算在凱爾麵前抱怨,她就隻是一言不發地別過臉去。


    「——我的頭很重嗎?」


    「不,不會,沒關係。我可是龍族之女。」


    「不會就好。但若是你吃不消的話,麻煩請把我推到地板上。」


    「真是的,我才不會這樣做呢。」


    「哈哈哈……」


    瑞克提法爾驀地起身,向盯著自己看的凱爾說聲對不起。


    「很抱歉對令嬡添了這麽大的麻煩。」


    「——夠了,對本人抱歉就好,不用對她父母抱歉,我女兒已經是大人了。」


    「閣下說的是。」


    凱爾斂去似笑非笑的表情,態度讓瑞克提法爾感到些許的疑惑,但他卻沒有深究下去,反而開始檢視周圍的狀況。梅裏艾菈見狀,就把他想知道的事情如實說出。


    「我們已經飛了很久,再過不到三十分鍾就會抵達聖都。」


    「是嗎?」


    瑞克提法爾聽了梅裏艾菈的話,使他鬆了一口氣。


    要是在昏迷的時候抵達的話,那就真的太慘了。


    即使自己的命運早就成了定數,但這樣也未免太可憐了。


    「呃,瑞、瑞克托……」


    「咦?」


    就在瑞克提法爾感歎自己很沒用,是不是該多鍛煉一下頭部的時候,梅裏艾菈就臉色略帶緋紅地對他說話。


    瑞克提法爾在疑惑梅裏艾菈的態度之前,就先被坐在她對麵的威妮雅發出的怒氣所震懾。


    當然,梅裏艾菈並沒有發現這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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