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版 轉自 輕之國度


    圖源:二哈(lkid:鹹魚阿拉斯加)


    掃圖:naztar(lkid:wdr550)


    錄入:naztar(lkid:wdr550)


    修圖:阿船


    001


    忍野扇是忍野扇。關於那個轉學生,真的隻要用這句話就能做結。說出她的名字之後,就沒有其他好說的了。當然,若要這麽說的話,任何人都是他自己,不是他自己之外的任何人,極端來說,除此之外就沒什麽好說的。如同羽川翼是羽川翼、戰場原黑儀是戰場原黑儀。換言之,阿良良木曆是阿良良木曆。不過就算這樣,這個女孩忍野扇實在是過於忍野扇,簡直不是忍野扇以外的任何東西。如同「討厭的東西就是討厭」、「不行的事情就是不行」,忍野扇就是忍野扇,由此延伸的議論堪稱完全沒有發展性。已經清楚定義、認定、斷定,毋庸置疑是這樣的東西,基於這層意義,她非常像是數學──是的,大概僅次於忍野扇。


    說到數學,各位知道「數學史上最美麗的公式」是什麽嗎?不,各位可別說不知道,任何人聽過都會想起來。我個人認為這不隻是數學史上,甚至是人類史上最美麗的公式──「e^iπ+1=0」。也就是歐拉恒等式。包括自然對數的底數e、圓周率π、虛數i,還有1與0。這五個基本數學常數毫無累贅收納在一條公式裏,如同待在自己應待的位置。如果這個世界有神,這條公式應該可以列為最有力的物證之一吧。


    有趣的是──美麗的是,這條公式是「既定」的。若說考試有什麽必考的重點肯定是這個。換言之,歐拉恒等式對於人類來說不是構想的成果,是挖掘的成果。即使假設這個世界沒有人類,即使沒有任何頭腦想得到自然對數的底數、圓周率、虛數或是1與0,隻要將自然對數底數的圓周率乘以虛數再加1,一樣會成為「0」。


    雖然美麗,不過這麽想就覺得也很恐怖。


    世界本身其實很模糊不清,而且生滅變化無常,極度容易顛覆一切,直到昨天的常識在今天被推翻,上午的規則到下午就違規,確切的價值一個都不存在,完全沒有目標與支柱,正因如此,我們隻對完全空白的未來抱持希望……總覺得現代社會的風潮是如此認為,不過實際上,未來這種東西──未知這種東西,該不會從一開始就既定,隻是我們不知道而已吧?未知或許單純是無知?


    不知道圓周率的人,某天計算的時候湊巧用圓周除以直徑而得到π。即使愛因斯坦沒有將才華發揮得淋漓盡致,相對論本身也一直存在於那裏。比方說,即使不認識貝多芬,隻要按照樂譜演奏,依然可以演奏出c小調第五號交響曲……什麽?


    感動的程度不一樣?那就演奏到可以造成相同的感動就好。即使不是人類天才的代表──文森?梵穀本人,隻要處在相同的環境,從相同的角度,使用相同的繪畫工具,以相同的筆觸與筆壓,拿相同的花來作畫,說來難以置信,任何外行人都畫得出「向日葵」。讓猴子一直打字,或許總有一天寫得出莎士比亞的作品。


    答案不會改變。既定的事物不會改變。


    人們之所以覺得「變了」、覺得「變新了」,隻不過是對於「預先決定的另一個程式開始執行」這個事實產生會心一笑的錯覺。


    基於這層意義,世界與未來完全不是什麽模棱兩可的遊戲,不是模糊不清的留白。隻存在著「這麽做會變成這樣」這種嚴謹既定的公式。如同「討厭的東西就是討厭」、「不行的事情就是不行」,既定的事物就隻是既定的事物,沒有意誌幹涉的餘地,沒有內心卡位的空隙。因此構想隻是挖掘、發明隻是發現。不,即使是這個發現或許也隻是再度發現。我拚命尋求解答,絞盡腦汁思索的難題,或許打從一開始就備好模範解答之類的東西,在觀察者眼中,我的摸索隻不過是通往該處的「遠路」。


    觀察者。


    或許,這個觀察者是怪物。


    雖然這麽說,但如果是忍野扇──如果是那個轉學生,即使是歐拉恒等式的美,或許也會抱怨幾句吧。


    就像這樣。


    「是的,阿良良木學長,確實很美麗,美麗到快要讓我昏倒。最美麗的在於最後的答案是0。雖然這麽說,不過就我看來,既然答案是0,我認為根本用不著刻意去計算。」


    我聽完之後,果然會認為忍野扇是忍野扇,沒有其他的形容方式。一切在她麵前都是0,即使她做出多麽不像她的事,依然會變得像是她會做的事。


    所以這次是數學的物語。來學習吧。


    聽到「數學」可能容易繃緊神經,所以改成比較平易近人的「算數」也行,甚至也可以更直接說要聊聊「數字」。因為這次是以數量來決定解答的物語,也就是少數服從多數──「表決」的物語。


    少數服從多數。


    連錯誤的事情都能轉換為真實的唯一方法。


    不是追求幸福,而是追求妥協,如同堆積木的方式。


    我們的不等式──我們的不當式。


    真正可以宣稱是人類發明的東西,大概隻有這個吧。而且這也是人類史上最醜陋的公式。


    002


    獨自和首次見麵的學妹一起被關在神秘的教室裏超過一小時──如果有人經曆過這種事,我真想請他指點迷津。不過就算這麽說,在這個教室裏,手機如同理所當然般收不到訊號,wi-fi訊號似乎也被阻斷,所以現在的我甚至不被允許向外界求助。


    「不行耶,阿良良木學長。」


    我雙手雙腳全力運作,嚐試打開教室前門時,小扇說出這句話,碎步走來。


    「啊啊,我剛才的意思並不是說阿良良木學長不行。是說我雖然試過各種方法,但是窗戶與氣窗果然都動也不動。」


    「……不,我認為在這種狀況,根本不會將你那句話解釋成『我不行』的意思。」


    這是哪門子的注釋?


    「我這邊也不行。」


    心情變得有點差的我這麽說。


    「啊啊,果然阿良良木學長也不行嗎?」


    「你是故意的吧?講得好像是我不行一樣。」


    「我完全沒這個意思啦……」


    小扇如同裝傻般笑了。她雖然一臉笑咪咪的,不過看起來不太像是愛開玩笑的人,所以先相信她沒這個意思吧。


    看來我們被關在這間教室了。確定這件事之後,我與小扇分工合作,各自尋找逃脫方法。我調查平常的出入口,也就是設置在教室前後的門,小扇則是調查窗戶。


    「不是上鎖……感覺像是用強力膠之類的東西固定。」


    我轉動麻痹的手臂,說出剛才和門板奮戰將近一小時的感想。身為最高年級的學生,花費一小時得出的結論卻是「感覺像是」,感覺有點丟臉,不過事實就是事實。


    相對的,小扇──這個最低年級的學生,身為直江津高中初學者的轉學生,掛著微笑說出比我精辟的調查結果。


    「是的,如我剛才所說,窗戶完全拉不動。說到鎖頭,窗框的月牙鎖是可以動的,可以自由開關,也可以關著鎖住窗戶。不過,最重要的窗框推不動。月牙鎖關著的時候當然推不動,開著的時候也推不動。是的,『感覺像是』用強力膠之類的東西固定。」


    「…………」


    小扇在最後模仿我的幼稚形容句,不知道是給我這個學長麵子,還是在消遣我這個學長。我難以判斷。


    「所有窗戶都不例外?」


    「是的。我當然徹底確認過了,可不是偷工減料的抽樣調查。包括大窗、氣窗、靠走廊的窗戶、靠體育館的窗戶都推不動。」


    小扇說。


    「靠體育館的窗戶嗎……」


    我說著轉身看向「那邊」。老實說,比起被關在教室的這件事本身,另一件事──「另一邊」的問題比較大。


    當然不是風景本身出問題。窗外沒有成為魔界,也沒有滿滿的恐龍或是化為火海,隻看得到普通的體育館──平凡無奇的直江津高中體育館。比方說,神原退休的籃球社,現在應該正在裏麵練球吧,但是這邊聽不到打球聲,或許是因為這間教室隔絕了室外的聲音。


    連聲音都禁止進出,真的隔絕很徹底,不過相較於「窗外的風景」,可能連這一點都不是問題。


    不,就說了,體育館隻是普通的體育館,完全沒有異狀。


    問題在於我們所在的這間校舍,以角度來說不可能看得見體育館。


    「原本……從這裏肯定看得見操場才對。」


    是的。我與小扇來到的這間校舍和操場平行,所以在窗邊看得到的社團活動應該是棒球社或田徑社,不是室內競賽的籃球社。


    「…………」


    可以的話,我很想從窗戶探出上半身轉頭環視,進一步檢查窗外的風景,但在窗戶打不開的現在做不到這種事,隻能從理所當然存在的體育館,感受到理所不當然的詭異感。


    還是說我誤會了?我自以為來到麵對操場的校舍,卻不小心來到麵對體育館的校舍?不,麵對初次見麵的學妹想耍帥的我,不可能犯下這種嚴重的錯誤。


    到頭來,我們所在的樓層明明是三樓,窗外體育館的「角度」卻不對勁。必須是從五樓,至少也要從四樓,才會像那樣看見體育館的屋頂。哎,既然考慮到走錯校舍的可能性,應該也得考慮到走錯樓層的可能性吧……


    不過,即使窗外風景不合理的原因隻是我搞錯,我與小扇受困在教室的現狀也完全沒變。


    即使如此,除了從窗戶探出上半身,還有其他方法可以確認這裏是幾樓嗎?


    「或許差不多是時候了。」


    我的思緒在這種地方原地踏步時,小扇這麽說。


    「是時候?什麽時候?」


    「動用粗魯手段的時候。阿良良木學長,請想想,這樣下去,我們都會餓肚子,會餓死或渴死。」


    「哎,是沒錯啦……」


    我認為現階段擔心餓死還有點小題大作,但要是這樣繼續受困,確實會產生這種必然的結果。不,我自信稍微可以挨餓,不過正值發育期的小扇可不行。


    「可是,你說的粗魯手段是……」


    我轉身想問這是什麽意義,但我的問題沒意義了。因為一目了然。小扇以雙手抱起排列在教室的其中一張桌子。接下來是打掃時間,她看起來像是要搬開桌椅掃地,但小扇正要進行的是和打掃完全相反的「弄亂」行為。


    「一,二,三!」


    隨著這聲吆喝,小扇將手上的桌子砸向窗戶。不是砸向靠走廊的窗戶,是靠體育館(原本應該是靠操場)的窗戶。事後她說「如果往走廊窗戶扔,外麵剛好有人經過會很危險」,不過朝戶外扔桌子的風險應該也差不多吧。破掉的玻璃與扔出去的桌子加上位能(無論這裏是三樓或五樓),甚至可能更危險。


    但是無論如何,我都白操心了。小扇砸向窗戶──砸向玻璃的桌子,如同理所當然般,像是撞到堅硬牆壁的彈力球一樣反彈,抽屜裏的課本、筆記本與筆盒等物品灑滿地。桌子的主人似乎在抽屜塞了不少東西,散落程度隻能以悲慘來形容。桌子反覆彈跳到最後,以四腳朝天的模樣停止。


    玻璃完全沒受損。


    補充一下,彈跳的桌子以及灑滿地的物品也隻是散落在各處,沒有摔壞或摔裂。這就是小扇使用「粗魯手段」的結果。換句話說是毫無結果的結果。


    「……既然要砸,考量到後續收拾,拿空桌子砸比較好吧?」


    我說。不對,這麽說來,如果隻是想拿東西試砸,其實不用硬是扛桌子,椅子比較好拿吧?畢竟要破壞的東西是玻璃,就算不能赤手空拳直接打,個子絕對不算高大,雙臂也不強壯的她,為什麽要刻意選擇桌子?我對此抱持疑問。


    不過這個疑問立刻得到解答。因為小扇從抽屜灑出來的物品之中,撿起一支(筆盒裏的)原子筆,拿著筆走向黑板。看來她是為了省下找筆的力氣,秉持一石二鳥的精神,所以不是扔椅子,而是扔那張裝滿物品的桌子。搞不懂這樣是合理還是嫌麻煩。不過這個疑問消除之後,又出現下一個疑問。她拿那支原子筆究竟要做什麽?既然發出「喀」的聲音,她應該是把筆尖按出來了,不過要在黑板寫字的話應該不是用原子筆,而是用粉筆才對……


    「!」


    我來不及阻止。她以那支原子筆朝黑板用力劃下去。在密閉程度超乎平常的這間教室,極度折磨人類神經,非常刺耳的那種高音──沒有響起。


    沒有聲音。


    即使是看起來沒有手下留情,如同刀割的這「一筆」,別說刮傷黑板,連原子筆的墨水都沒留在上麵。我甚至以為隻是我眼花以為小扇在劃黑板,實際上她隻是憑空一揮。


    「不行耶。嗯。」


    「小……小扇,你想做什麽?」


    「沒有啦,因為沒辦法敲壞,所以我想用聲音的共振震破玻璃。」


    小扇隨口這麽說。她麵不改色說出「用聲音震破玻璃」這麽高難度的事,然後失敗了。但小扇就這樣麵不改色將原子筆扔到地上,如同早就知道會失敗。


    拿桌子砸玻璃,同時從散落的內容物拿起原子筆,這樣的行為算合理吧。但是結果把教室弄得這麽亂就不合理了……如此心想的我收拾周邊負責複原。啊,不過她刻意把教室弄亂到讓我想這樣整理,就某方麵來說很合理?


    「嗯……」


    我擺好桌子,整理好課本放回抽屜時,不經意看到一個以油性筆寫的名字。「一年三班 深遠」。


    這裏是一年級的教室?既然上麵這麽寫,應該是這樣吧……我剛才進來的時候沒看門牌。到頭來,我甚至不記得有沒有門牌。不,重點在於深遠?深遠……慢著,這是常見的姓氏嗎?


    「阿良良木學長,抱歉在您忙碌的時候提出這個要求,方便過來一下嗎?」


    小扇的聲音打斷我的思緒。居然說我忙碌,我是在收拾你弄出的殘局……我很想這麽說,但還暫時停止收拾,聽話走向小扇。她不知何時移動到我直到剛才奮戰的教室前門。


    「啊啊,不是不是,請再退後一步。右邊一點,過頭了,往左。唔~再退後半步。可以繃緊心情抬頭挺胸嗎?」


    ……她的指示真細。我完全不知道她在想什麽、她想做什麽。會這麽說是因為她剛才拿桌子砸玻璃又拿筆畫黑板,我以為她已經不再對這間教室使用暴力手段,但我錯了。她還有一個手段。而且是特別暴力的手段。


    小扇壓低身體,緊接著,一記強力的肘擊打向我的心窩。我的反射神經沒發揮功能,這一招漂亮命中。


    「咕啊!」


    我依照指示抬頭挺胸的身體如同發條玩具往前彎,當場翻身倒下。翻滾力道過猛,腦袋差點撞上門板,最後隻是稍微擦過,我就這樣蜷縮在地上。


    「咕……啊……小……小扇,你做什麽……」


    「嗯,果然不行耶。」


    我連呼吸都變得困難,小扇卻毫不在乎瞥向我這麽說,一點都不愧疚。


    「沒有啦,我想說能不能用胃酸腐蝕門。就算打擊與共振無效,說不定可以溶解。不過看來這個方法也沒用,隻有弄髒門而已。假設真的可以溶解,阿良良木學長那一點點的胃酸肯定也沒辦法溶解整扇門就是了。等等請擦乾淨喔。」


    「…………」


    看來她的肘擊目標不是心窩,而是胃,目的是要我吐出胃液。這女生長得一副乖巧的樣子卻這麽亂來。我為什麽非得突然被首次見麵的女生打啊……搞不懂這是什麽因果報應。


    「啊啊,對不起,會痛嗎?」


    她睜眼說這種瞎話,我反而氣不起來,甚至覺得灑脫。話是這麽說,其實幸好我所處的家庭環境,已經讓我習慣這種暴力行徑了……居然習慣肚子挨揍,這家暴真誇張。


    這不是報應,而是造孽吧?


    「還好,沒什麽大不了。」


    我愛麵子這麽說完起身。故做平靜就算了,如果像這樣在學妹麵前耍帥會落得現在這種結果,我在這個局麵差不多該換個態度了。


    「這樣啊,不愧是阿良良木學長。總之,雖然我不在意自己吐胃液,不過這樣的構圖似乎不太好。以阿良良木學長的個性,與其由女生吐胃液,應該會寧願自己吐胃液吧,所以小女子才會冒昧這麽做。」


    「真是謝謝你這麽貼心啊……確實,以我的個性,與其由女生吐胃液,我寧願自己吐。」


    我的個性也被歸類得太偏頗了,而且到頭來,「吐胃液」這種假設根本有問題,不過我就像這樣適度回應笑咪咪的小扇。但我還是無法分辨這張笑容究竟是在瞧不起我,還是把我視為可靠的學長而依賴。


    原來如此。這種深不可測的感覺,確實像是「那個人」的侄女。


    不過外表一點都不像。


    「無論如何,現在確定窗戶與門都不可能破壞。既然沒有專業工具,當然也沒辦法打破牆壁吧。」


    「如果有塑膠炸彈,炸一下就能搞定了。」


    小扇語出驚人。實際上,她用手肘打我的時候毫不猶豫,由此看來,如果她手邊真的有炸藥,應該會斷然使用吧。她這麽做是否能炸開這間教室的牆壁另當別論,但是教室裏的我們肯定不會全身而退吧。


    「沒辦法,這下子得長期抗戰了。出怪招消耗精力反而比較有問題。小扇,等外麵的人來救援吧,幸好神原知道我們在這裏。」


    我大方地說。盡量以開朗、抖擻的語氣說。


    坦白說,我現在的心理狀態沒這種餘力,但是為了讓學妹安心,我想展現自己的度量。以小扇的立場,獨自和剛認識的男生待在密閉空間,光是這樣應該就相當不安吧……由此看來,剛才的肘擊也可以視為一種威嚇,是戒心的顯現。


    無論要怎麽做,我覺得此時此地的表現是男子漢氣概的考驗。應該說要是在這時候選錯選項,肯定會邁向毀滅。


    「是這樣的嗎……」


    不過小扇一副不太擔心,不以為意的樣子。或許隻是和我一樣在逞強吧。


    「我身為神原學姊的超級粉絲,同樣期待她前來搭救,但我認為不太能期待外部的救援。」


    「嗯?為什麽?放學之後,兩個學生突然消失耶?就算神原沒察覺,像是你的同班同學或我的同班同學,肯定有人會察覺,到時候就驚動全校了。」


    形容成「驚動全校」或許太誇張了。至少我的同班同學發現我不見,應該隻會當成「老樣子」來處理。包含戰場原與羽川都是如此。不過以小扇的狀況,剛轉學進來的學生失蹤,應該會成為話題。


    「隻要看我們的書包還在位子上,就知道我們沒有離開學校。這麽一來,遲早肯定有人找到這裏……」


    「阿良良木學長,您真依賴他人的拯救耶,明明人隻能自己救自己。」


    「!」


    「抱歉,這是叔叔秉持的主義,跟我或阿良良木學長都無關。不提這個,阿良良木學長,雖然依賴同伴不是壞事,但我認為基本上我們還不應該放棄自行逃脫喔。


    因為……」


    小扇伸出手指,指向掛在黑板上方的時鍾。


    看到時鍾的瞬間,我僵住了。


    從我們進入這間教室至今,時鍾的指針連一分一秒都沒走動。我們明明已經受困在這裏超過一小時,這間教室卻連一秒都還沒經過。


    「當然不是時鍾沒電吧?」


    小扇笑味味地說。


    003


    這個事件發生在我春假被金發金眼吸血鬼襲擊半年後的十月下旬某日。午休時間,我在教室的自己座位準備吃便當時,我可愛的學妹神原駿河來了。


    「嗨,阿良良木學長!是我神原駿河!」


    這學妹還是一樣充滿活力。


    「隻有您一人嗎?隻有您一人吧!」


    而且這學妹也還是一樣沒禮貌。


    「不,該說隻有我一人嗎……」


    我好想幫自己找藉口。哎,麵對充滿正麵能量的這個學妹,我總是懾於她的氣勢而畏縮。


    「進入第二學期,戰場原和羽川的交情變得很好……不跟我一起吃便當。」


    她們兩人正在進行午餐約會。這是女生友情戰勝愛情的罕見案例。


    「是喔,那您和其他朋友一起吃不就好了?獨自吃午餐是最寂寞的事。」


    她毫不客氣說出難以啟齒的事。我不反對這個主張,但就算這樣,人還是得吃東西才能活下去。即使沒有其他朋友也一樣。寂寞與孤獨都是人生的一部分。


    不過,這家夥真厲害。


    她就算來到三年級的教室也毫不畏懼。感覺隨時會擅自找空位坐。雖然已經從社團退休,但她不愧是一度風靡全校的明星。


    「總之,我為寂寞的阿良良木學長帶來一則好消息。」


    「好消息?喔,我很好奇,務必說來聽聽。我最喜歡好消息了。」


    我其實不太好奇,但如果可以別再提我孤單吃便當的事,無論是國際政治論還是it產業的消息,任何好消息與壞消息我都想聽。


    「那個,其實我想介紹一個孩子給阿良良木學長認識。」


    神原說著?以纏滿繃帶的左手指向教室門口。那裏有一個從走廊探出半個身子的嬌小女生。


    「…………」


    想介紹的孩子……那個女生嗎?沒見過,不知道是誰……不對,神原說想介紹,所以我當然不認識。是神原在籃球社時代的學妹?不過,神原為什麽想介紹那個素味平生的女生給我認識?從她給人的感覺判斷,應該是一年級……不過這裏距離她太遠,看不到她的學年章……


    「很可愛吧?」


    神原這麽說,如同任何疑問在「可愛」麵前都會消失。說來意外,這算是世間的真理。


    「介紹正妹給阿良良木學長的風險很高,但是當事人這麽拜托就沒辦法了。我也是忍痛做出這個決定。哎,戰場原學姊與羽川學姊湊巧不在真是太好了。」


    「你把我當成什麽了?」


    「我覺得學長比動物近似人類。」


    「是沒錯啦……」


    不過,神原她們確實像是抓準兩人不在的時機過來。戰場原與羽川今天湊巧出去,但平常大多在教室吃便當(在這種時候也不讓我加入),所以該不會真的是抓準時機過來的吧?


    話說,「介紹」是吧……


    如各位所知,我的個性不太善於交際,所以不問男女老少,不太喜歡見陌生人。但神原最喜歡見陌生人,是超級善於交際的個性,要她理解我這方麵的心態應該強人所難。


    「不,我不擅長見陌生人。」


    要是我這麽說……


    「這樣啊!那就變得擅長吧!」


    神原肯定會這樣回應。


    到頭來,我上上個月才「介紹」某人給神原認識。依照當時的狀況,與其說是「介紹」更像「仲介」,總之雖然是逼不得已,讓神原見到那個相當危險的人物,我至今依然過意不去。對了對了,回想起來,我在這之前也曾經介紹暴力妹妹火憐給神原認識。所以如果神原想介紹某人給我認識,即使這個人是誰,我都非見不可吧……說真的,這家夥的人際關係過於廣泛,交到什麽朋友都不奇怪。


    不過,在教室外麵等待神原牽線的女生,我完全不覺得虧欠她什麽。隻是該怎麽說,她給我一種來路不明的感覺……


    「放心,阿良良木學長。」神原如同看穿我內心的不安,咧嘴笑著這麽說。「我確實讓她脫掉內衣了。」


    「給我滾回你該回的地方!」


    「放心放心,雖然讓她脫掉,不過也隻是脫掉內褲,胸罩還在身上。記得阿良良木學長是想親手脫女生胸罩的那一派吧?」


    「你跑來三年級教室到底在講什麽啊?我沒加入什麽派或什麽組!」


    神原是校內的風雲人物,我們的對話本來就吸引旁人注意,引人注目了,她還這樣語出驚人……幸好旁人似乎沒聽到神原的變態發言,認為我正在單方麵臭罵神原,以為我仗著學長身分耍大牌的責難視線刺得我好痛。換言之,現狀對我來說毫無「幸好」可言,不過總比神原的變態個性公諸於世來得好。


    「咦?連內褲都想親手脫?阿良良木學長的男子氣概真不是蓋的,到底多麽想要掌握主導權牽引女生啊?啊,這裏說的牽引不是sm的那種意思。」


    「我真想拿個項圈套在你身上。不是sm的那種意思。」


    其實我真正想套的是鈴鐺。雖然這麽說,但這段對話應該是神原平常代替問候語的玩笑話吧。我也差不多習慣了。


    「所以,那個孩子是誰?是什麽身分?你說想介紹給我……但我不是值得被介紹認識的人啊?『終生自我介紹』是我阿良良木曆的宣傳標語耶?」


    「天底下哪有這麽悲哀的宣傳標語?一點都沒有宣傳到吧?沒有啦,她說要找阿良良木學長諮商,所以希望見您一麵。」


    「找我諮商?喂喂喂,這才真的荒唐吧?找誰諮商都行,唯獨不能找阿良良木諮商。這種諮商在校內隨處可見耶?」


    「什麽嘛,原來周邊的家夥都在諮商這種事?那我去揍飛他們。」


    「暫停暫停暫停!開玩笑的開玩笑的開玩笑的!」


    神原洋溢相當凶暴的氣息瞪向我的同班同學,我連忙認真阻止她。就班上同學看來,應該是明星神原結束話題想離開卻被我硬是拉住(我的好感度暴跌),但我其實救了他們。我上上個月才得知神原的左手至今依然擁有「揍飛」他人的力量,所以我是真心阻止她亂來。


    「所以,那……那個,要諮商什麽事?我……我好歹也是那對火炎姊妹的哥哥,所以偶爾也會接受別人的諮商喔。既然是你介紹的就更不用說了。」


    「我也沒問詳情,不過似乎是關於怪異的諮商。」


    「咦?」


    關於怪異?


    「嗯,那孩子好像知道一些事。」看到我表情閃過一絲驚慌的神原說。「像是知道我左手的事,也知道阿良良木學長血液的事。她說是叔叔告訴她的。」


    「叔叔……」


    「那孩子是不久之前轉學過來的一年級。說來驚訝,她是忍野先生的侄女,叫做忍野扇。」


    我維持驚慌表情,再度看向她──忍野扇露出的半個身子。我在這時候第一次和她四目相對。


    是一雙如同吸入一切的漆黑眼眸。


    004


    「不對勁吧?」


    「不對勁。」


    「不可思議。」


    「不可思議。」


    「換句話說,就是很怪。」


    「很怪……」


    很怪。很怪異。


    忍野扇──小扇在我桌上打開筆記本,指著上麵的圖平淡地說。我回想起在八月的時候,曾經像這樣和臥煙小姐麵對麵做類似的事,但當時開會使用的不是筆記本,是平板電腦。如今高中生使用平板電腦已經不稀奇了,不過既然是那個忍野的侄女,使用傳統工具或許比較合她的個性。


    畫在筆記本上麵的,是直江津高中的內部構造圓。畫得非常好,似乎是使用專業工具繪製的,難怪敢大方拿給首次見麵的我看。甚至足以就這樣掛在玄關門口展示。


    「不對勁吧?」


    小扇重複說。她就這麽指著這張圖上的某處。


    「…………」


    聽她說明的我,以半邊視野看著圖,另一半視野則是看著她──她的眼睛。如同吸入一切的漆黑雙眼。


    這麽說來,我想起臥煙曾經自稱是「忍野咩咩的妹妹」。為什麽不是姊姊,是妹妹?當時我認為這個人又在亂講,原來當時的自稱是參考實際存在的人物。仔細想想,那位臥煙小姐行事不可能「隨便」。


    隻不過,六月離開這座城鎮的那個專家,他的侄女為什麽現在轉學過來?我個人無法不在意這件事。神原似乎隻認為「原來真的有這種神奇的緣分」,不過經曆八九寺事件的我可不這麽認為……


    「請問……阿良良木學長,您在聽嗎?」


    「啊,那個……」小扇提醒我心不在焉,我連忙掩飾。「小……小扇,你坐吧?我是在意你站著應該不方便說明。這附近座位的家夥們都去操場了,沒打鍾肯定不會回來。」


    讓第一次見麵的學妹站著,我卻坐著。我表示過意不去而如此提議,但是小扇婉拒了。神原到最後也沒坐,不過小扇婉拒的說法很猛。


    「不,很抱歉,我有潔癖,這種不知道誰坐過的椅子,我不想坐。」


    「……這樣啊。」


    潔癖是嗎……既然這樣,她大概沒辦法和她那個叔叔一樣,住在如今拆掉的補習班廢墟吧。


    「不過如果是阿良良木學長的大腿,我就願意坐。」


    「別這樣。」


    「啊~阿良良木學長,您正在想色色的事情對吧~?」


    小扇拍手開心地說。嬉鬧的這一麵感覺像是平凡的一年級女生,但這種舉止並沒拭去我對她深不可測的印象。


    「色色的事情是你說的,罰你就這樣站著。」


    「真嚴厲耶。」


    「所以,剛才說了什麽?哪裏奇怪?」


    「連筷子滾動都覺得奇怪又好笑──這句俗語就是在講我這個年紀的女生。那個……您想想,我是轉學生吧?該說是家庭因素嗎……我經常因為私人原因轉學,甚至記不得已經轉學幾次。」


    「是喔……真辛苦啊。這麽說來,記得神原念小學的時候也轉學過……」


    順帶一提,神原離開了。她介紹小扇給我認識之後沒多久,就全力跑得無影無蹤。那個家夥大概很忙吧……還是說她認為自己不應該旁聽諮商的詳細內容?


    「轉學果然辛苦吧,畢竟周圍的環境完全不同。」


    「是的。不過我終究習慣了。然後,我每次轉學,首先都會在轉學後的學校做某件事。學長認為是什麽事?」


    「是……跟老師們打招呼?」


    「這我有時候不會做。」


    「居然有時候沒做?」


    「我每次會做的事,就是像這樣製圖喔。」


    小扇翻開筆記本內頁。雖然是新的筆記本,不過很多頁已經畫滿校舍的圖,看來將直江津高中畫得相當詳細。不隻是平麵圖,還有立體圖。全景的俯瞰圖是怎麽畫的?簡直是空拍。


    「我想掌握接下來照顧我的學校,說穿了就是我的癖好。您覺得奇怪嗎?」


    「不,並沒有……」


    老實說,我覺得這種行為挺奇特的,不過我知道某兩人在入學時做過類似的事,所以不方便直接斷言這樣很奇怪,反倒因為除了某兩人之外還有人會做這種事而率直感到驚訝。


    小扇是第一次見麵的對象,又是那個深藏不露的忍野侄女,所以我到目前都是劃下界線抱持戒心和她相處,但她這個奇特行徑讓我冒出些許親切感。


    「我喜歡洋館類型的推理作品。光是在開頭放入簡圖,我就覺得很有趣。所以在自己展開嶄新校園生活時,我想要像這樣在一開始放入簡圖。但我並沒有期待命案發生就是了。」


    她說完笑了,不過隱約洋溢神秘氣息的她講這種話,聽起來實在不像是隨口說說。如果她說自己畫簡圖是為了在命案發生時拿來參考,我或許會率直相信。


    「這樣啊……借我看一下。」


    「咦?看內褲嗎?」


    「不,看筆記本……」


    這是神原以學妹立場會講的話。神原的變態在周圍的努力之下並未傳開,既然小扇受到這種影響,她和神原或許走得很近(不過從這段發言判斷,神原剛才說已經讓小扇脫掉內褲,果然隻是嘴巴說說),但是剛轉學進來的小扇經過何種過程和神原這麽熟,我還挺在意的。哎,神原跟任何人都容易打成一片……我翻閱筆記本,將內容從頭看到尾。這樣看過就發現,明明是就讀將近三年的學校,卻有各種我不知道的設施,使我體認到自己平常的校園生活過得多麽散漫。


    「……話說回來,小扇,你畫得真好。我不太擅長看地圖,所以看這種東西大多沒什麽感覺,但我光看這本筆記本,就覺得好像真的在逛校舍。」


    「非常榮幸能得到學長稱讚。既然這樣,您知道我在說哪裏不對勁吧?」


    「嗯。就是……」


    我不知道。雖然我剛才不是在奉承,但是這樣下去,會變成我隨口胡亂稱讚她很會畫。不得已,我勉強擠出一些想法。


    「是校舍太多之類的嗎?從全校學生人數來看,肯定能省掉一棟校舍……」


    「完全不對。您是笨蛋嗎?」


    語氣恭敬卻惡毒。我一瞬間以為惹她生氣了,但小扇依然笑咪咪的,看來沒生氣。既然這樣,她這種獨特的用詞,是因為頻頻轉學到各處嗎?雖然她講得很過分,但是在這塊土地,這是很普遍的第二人稱。


    「這隻是少子化的影響吧?以前肯定需要這麽多校舍。空教室很多,是因為學生人數比創校當時來得少,這是可以推測的事。我說的不是人數,是這裏。」


    「哪裏?」


    「這裏。」


    小扇從我手中拿回筆記本,翻開某頁指著某處──剛才也指過的某處。但我無法在該處發現疑點。


    「格局怪怪的。」


    小扇主動開始說明,如同不想等我這個笨蛋回答。


    「怪怪的,不太自然。學長,請看正上方與正下方的樓層。」小扇翻到前後頁繼續說。「兩層樓各有房間對吧?既然這樣,夾在中間的這層樓應該也有一個房間,不然就不對勁了。」


    「不對勁……」


    我再度以這種先入為主的偏見檢視簡圖,卻看不出和剛才有什麽不同。


    「可是,三樓這裏不是也有房間嗎?就是視聽教室……」


    「這是因為簡圖畫錯了。該說畫錯嗎……我姑且是配合現實狀況畫圖,不過實際的視聽教室沒這麽長。跟周圍相比,我把視聽教室畫得長了一點五倍左右,您有發現吧?」


    「唔~……」


    和周圍教室比對的話,哎,看起來似乎如此。我在學生生活也使用過好幾次的這間視聽教室,肯定沒這麽大。不過,這種程度應該還在容錯範圍……小扇也不可能是以工地會用的正式測量工具完成這份簡圖。肯定是漏掉這層樓的某間教室,或是用錯單位,這種錯誤點滴累積之後,視聽教室才會變長吧?


    「咦咦咦?阿良良木學長,難道您懷疑我?居然被阿良良木學長懷疑,我好受傷……」


    「慢著,你沒有喜歡我到被我懷疑就會受傷吧?」


    「不不不,我仰慕學長喔。我仰慕輕易就上當的笨蛋。」


    居然隨口又把我當笨蛋。如果是和昔日的戰場原一樣以輕蔑表情這麽說就算了,但她是掛著笑容這麽說,所以我真的沒辦法辨別這是無心之言還是臭罵,產生認知障礙。


    「我沒犯錯喔。如果這是我的疏失,我會脫光衣服張開雙手當成尺規重新測量學校一次。」


    「你打的這張包票也太冒失了吧……」


    如果是我,再怎麽充滿自信也不會打這種包票。


    「如果不是疏失……」小扇輕聲一笑。「而是推理小說,平麵圖像這樣和實際狀況不符的時候,大多是因為該處有隱藏的房間。」她這麽說。「阿良良木學長,如果這裏有一個房間大的空間,而且塞滿金銀財寶,您會怎麽做?」


    「學校為什麽會有隱藏的財寶啊……就算找到,應該也不會歸我所有吧?」


    「真沒夢想耶。所以說考生都很現實,真讓人受不了。」


    「假設不是你繪圖的時候出錯,當成是蓋校舍的時候出錯比較妥當吧?換句話說,這裏是死角,隻用水泥之類的東西填滿。」


    我不記得視聽教室旁邊有這種水泥牆,但如果問我這個區域有什麽東西,我記憶很模糊。因為在學生生活中,隻要記得自己教室的位置就沒問題。


    「或許吧。如果是這樣當然最好。不對,塞滿金銀財寶才是最好,但就算塞滿水泥也沒關係。隻是……」


    小扇說。


    以非常樂於說出不妥、不當事情的語氣說。


    「如果這裏是某種怪異現象,我認為最好在出事之前調查一下。」


    「…………」


    老實說,我覺得她異想天開。平麵圖和實際狀況不符,確實是奇妙的事,就算這樣,也不該立刻斷定是怪異現象。我甚至比較相信藏了一個秘密房間。不過要是研究文獻,或許找得到這種怪異吧。


    到頭來,如果校舍裏有這種東西,忍不可能沒發現。也可以說在春假時期,如果忍野沒察覺就太奇怪了。是的,忍野肯定會說「發生什麽奇妙的事件都算在怪異頭上,我不以為然」這種話。


    即使如此,我還是無法一語駁回小扇的意見,因為小扇正是忍野的侄女,而且和她一樣在就讀直江津高中時查遍校內各處的某兩人──也就是羽川翼與戰場原黑儀,沒有對我提過校舍裏存在著這種死角。


    如果這種死角真的存在,無論是不是源自怪異,都代表小扇轉學過來沒多久就理所當然般發現校內的這個異狀──不隻是羽川翼,連昔日拚命隻求自保的戰場原黑儀都沒察覺的異狀。


    這個事實──不對,現階段始終隻是可能性,但我麵對這種可能性,體內的好奇心受到刺激了。可見我依然保有一顆年輕的心。


    「就算是怪異現象,也不一定會出事……不過我讚成你的意見,最好調查一下以防萬一。」


    我慎重地、過度正經地這麽說。我不想被當成隨便同意學妹提案的學長。這是麵對神原已經不會出現的愛麵子心態。


    「哇,好高興喔,就知道您會這麽說。那麽,請在今天放學之後來見我。因為我來三年級的教室會緊張。」


    小扇和神原不同,講出這種可愛的話語。其實她在這個時候指定時間地點叫剛認識不久的學長赴約,是相當沒禮貌的行為,但我沒察覺。


    「知道了,去見你就行吧?但是可不能拖太晚啊。要是被誤會我在放學後和學妹一起玩,我恐怕會被暗殺。」


    「當然不會花太多時間,總之大概十五分鍾吧。隻要確認實際上毫無異狀,這段時間應該十分足夠。不過不是十分,是十五分。」


    小扇說完,一副相當開心的樣子。看她這副模樣,會覺得她或許隻是以簡圖或怪異當藉口,想在剛轉學過來沒有朋友的高中,和我這個有點間接關係的學長混熟。不過事實當然完全和我這種自以為是的想法不同。


    十五分鍾的調查完全不夠,而且至今還在繼續。


    005


    放學後,我依照約定去見小扇,然後一起快步前往視聽教室所在的校舍。帶頭的是小扇。這幅光景令我覺得我才是轉學生,她正在帶我逛學校。小扇大概是怕我無聊,途中聊了很多話題。像是「連載漫畫的宣傳文字很長就代表編輯沒自信的法則」,或是「價格愈貴速度就愈慢的法則(料理上桌速度、結帳、交貨、禮品包裝)」,她說明了這些自創的法則。看來她愛好「法則」。而且她講得滔滔不絕的模樣確實酷似忍野咩咩,也像是平凡的高中新鮮人,我就這麽同時享受懷念與新奇的感覺抵達目的地。


    在目的地──該校舍三樓視聽教室的附近,確實存在。


    存在著一間教室。


    「小扇,你看吧。這裏確實有間教室,是你看漏了。你把這間教室的空間畫進視聽教室。這樣就確定是你的疏失了。好啦,趕快脫光衣服服張開雙手當成尺規測量校內吧。順便測量一下我的身高好了,我覺得最近長高了。」


    我是否說了這段話?其實沒說。


    因為,這裏有教室比沒教室奇怪得多。在集結各種特別教室的這棟校舍,為什麽會突然像是這樣,如同不知道從哪裏冒出來般,設置一間普通教室?這麽容易令人留下印象,也就是如此格格不入的教室,我不可能不記得。不需要用簡圖回憶,隻要看到肯定想得起來。


    「咦?這間教室是怎麽回事?我為了畫圖來到這附近的時候沒這種東西啊?好神秘耶~?」


    小扇不知為何,以不帶情感的語氣這麽說。但表情依然笑咪咪,看起來也像是把這個狀況當好戲看。


    「總之……進去看看吧。」


    我做了錯誤的判斷。無論怎麽想,這時候都應該暫時撤退,擬定對策之後再過來。我應該借助羽川的智慧,也應該詢問正在我影子睡覺的忍。但我想讓學妹看看我可靠的一麵,所以莽撞開門進入教室。


    何其愚笨。


    就我從門外的觀察,教室裏沒有任何人,但是門沒上鎖,我輕易就入內。裏麵果然沒人,隻有並排的桌椅、講桌,以及存放打掃工具的櫃子。


    無人的教室──基於這層意義沒有異狀。老實說,窗外看得見的體育館,以及靜止沒刻劃時間的時鍾,在這時候已經大放異彩,但我沒有立刻發現。即使不像是裝滿金銀財寶,不過就我這樣看來隻是普通的教室,因此我鬆了口氣,認為這間教室應該是一直位於這裏,所以沒察覺任何事。沒察覺任何該察覺的事。


    小扇跟著我進入教室。


    她關上門。


    「……然後,就是現在這個狀況了。」


    我看向黑板上方的時鍾,比對自己的手表。時鍾顯示的(靜止)時間和手表顯示的時間有誤差,代表我的手表正常運作。


    既然這樣,可能是時鍾電池沒電而靜止,但小扇並非毫無根據就否定這個猜測。因為如果這間教室裏的時間真的靜止,就姑且可以說明為何門打不開,窗戶也敲不破。這是一間時間靜止的教室……不對,應該說是時間沒流動的教室?


    「阿良良木學長,問題在於固定到何種程度吧?」


    小扇說著再度麵像黑板。這次她拿起的不是原子筆,是正常用來在黑板寫字的物品,也就是粉筆。


    「是的,粉筆。不過我比較喜歡『白墨』這個古老的日式說法。」


    小扇說著在黑板畫線。


    以原子筆無法留下任何痕跡的黑板,果然清楚畫出白線。


    「喔……喔喔喔……」


    我發出這種感歎聲,或許不是因為看到「能以粉筆寫字」這個實驗結果,而是小扇接連不斷進行各種實驗的積極態度。不過一般來說,在這種密閉環境應該要更慎重行動才對……


    「啊哈哈哈,看來粉筆就沒問題。不知道是什麽道理。那麽這樣呢?」


    小扇這次將粉筆平貼在黑板,畫出超粗的線。這是轉眼之間用掉一根粉筆的禁忌用法。但她還是畫出線了。小扇就這麽讓超粗的線轉彎,畫出愛心傘。


    然後正握粉筆,在傘的兩側寫下「曆」與「扇」。


    「啊哈哈哈!開玩笑的開玩笑的!」


    「小扇,現在是胡鬧的場合嗎……」


    啊,不行。我才不應該對學妹的胡鬧生氣。我也必須以實驗或摸索的方式思考如何逃脫這間密室。


    「有電嗎……?」


    從窗戶采光就很亮,所以我至今沒按電燈開關。我試著按下所有開關。在這種時候將電燈一次打開是我的馬虎個性使然,總之天花板的日光燈一起亮了。


    「有通電……感覺至少維持正常教室的功能?」


    雖然不太清楚……不過既然有電,應該可以讓插座走火引發火災,當成逃離這裏的最終手段。月火曾經做出類似的事情拯救火憐(名副其實的火炎姊妹),隻是,雖然這個做法比引爆來得好,在密閉空間這麽做也可能引發窒息的危險,所以真的是最終手段吧。


    「……到頭來,就算沒這麽做也有窒息的危險吧?不知道人類消耗氧氣的速度多快。要是一直維持這個狀況,遲早會缺氧吧……」


    「哎呀,阿良良木學長,這就不一定了。因為這裏再怎麽說也是教室,應該不是密不透風的密室。用膠帶封死就算了,不過從窗戶縫隙等處流通的空氣,應該足夠讓兩個人呼吸。」


    「這樣啊……那就安心了。」


    我嘴裏說安心,內心卻在意小扇說的「密室」兩個字。小扇應該隻是湊巧用到這個,但她說得沒錯,既然不是那麽密不透風,在這種狀況,與其說這裏是「密閉空間」,形容為「密室」比較接近事實。


    真是的。


    還以為循著平麵圖找到推理小說會有的隱藏房間,來到的地方卻是密室。這樣的舞台布景還不錯,不過這麽一來隻能感慨為何沒有偵探在場。


    「……阿良良木學長,您認為呢?」


    「還能怎麽認為……哎,什麽都說不上。」


    我也隻能承認了。如果隻是感到不對勁的簡圖或是沒印象的教室,還可以解釋成是自己搞錯,但我無法合理說明現在的密室狀態。因此隻能以不合理、不講理的方式說明。


    「不過小扇,如果這是怪異現象,那會是哪種怪異?天底下有什麽怪異會把人關在教室嗎?」


    「不知道。我不是叔叔,沒這種古早的知識,隻知道會出現在漫畫或電影的知名怪異。」


    不知道是裝傻還是謙虛,總之小扇這麽說。她依然一臉笑嘻嘻深不可測,使我覺得她其實知道些什麽。昔日和忍野交談也是這種感覺,我無論如何都免不了懷疑。


    「別這樣看我啦。不過,讓人無法離開密室的怪異,真要說的話應該有吧?常聽到的是必須有下一個人造訪才能離開房間,隻要用花言巧語騙別人進來,自己就能出去。類似這樣的怪異。」


    看到我投以質疑眼神的小扇這麽說。


    我也聽過這種鬼故事。既然這樣,除非接下來有其他人進來,否則我們無法離開這間教室?不對,不是這樣。我們進入教室時,並沒有哪個被關在這裏的人離開。即使是怪異造成的現象,應該也和這個鬼故事不同。


    「就是說啊。我剛才還擔心笨蛋相信這種假設該怎麽辦呢。」


    小扇溫柔微笑。這女生說我是「笨蛋」的時候最可愛,我該怎麽辦?我沒能訓誡她。感覺總是錯失時機。


    「不過阿良良木學長,我隻能斷言一件事。怪異是基於合理的原因出現。」


    「…………」


    記得這也是忍野掛在嘴邊的話語。這樣就可以推論,我們必須解析原因才能離開這裏……


    「就算這樣,我們無法離開教室的現狀,是基於什麽理由?包含時鍾靜止的這件事……」


    「靜止的時間或許意外是關鍵耶?因為,時鍾顯示那種亂七八糟的時間,果然不對勁吧?」


    時鍾顯示的時間是將近六點,嚴格來說是五點五十八分。順帶一提,我手表顯示的時間是四點四十五分。記得我是大約三點半開始和小扇調查,異狀發生至今已經一小時十五分。


    「假設停在六點前的那個時鍾是關鍵,究竟是上午?還是下午?不是數位時鍾就看不出來。」


    「從窗外景色來看,我認為是下午喔。」


    「嗯……慢著,是嗎?反倒說……」


    我沒想到可以從窗外風景判斷時間,所以暗自佩服小扇,但我不想讓學妹看到我見識不足的一麵,所以開始雞蛋裏挑骨頭。我好厭惡自己器量這麽小。


    「在這個季節,如果是下午六點,天色應該更暗吧?小扇是轉學生或許不知道,這個地區的太陽到十月早早就會下山。」


    「是這樣啊?哇,和阿良良木學長聊天就學得到東西耶。不過就算這樣,肯定也是下午六點喔。請看體育館影子的方向。太陽必須在西邊,影子才會在那個方向。」


    「唔……那個,可是方向……啊,不對。從窗戶看出去的風景不一樣,所以不能以這間校舍的座向為基準,應該以體育館的座向為基準。記得體育館是坐西朝東,所以……」


    我回憶小扇畫的體育館平麵圖低語。原來如此。這麽一來,時鍾顯示的時間確實是下午五點五十八分。


    「下午六點是這所高中的放學時間。哈哈,我們在放學時間回得去嗎?啊,既然時鍾靜止,就算出去也還是三點半吧?」


    「如果是這樣,就變成我的手表出問題了。真複雜……」


    「說這什麽話?阿良良木學長明明連時光旅行都易如反掌吧?」


    小扇這麽說。嗯?奇怪,時光旅行的事件發生在忍野離開這座城鎮之後,所以小扇不可能知道才對……


    「先不提複不複雜,阿良良木學長,這下子傷腦筋了。既然時間沒流動,就代表過多久都不會入夜。換句話說,也沒辦法請夜行者……忍小姐幫忙吧?」


    「嗯。啊啊……是這樣嗎?」


    棲息在我影子裏的吸血鬼忍野忍,昔日別名「怪異殺手」,等同於所有怪異現象的天敵,是以怪異為糧食的怪異。如果那個家夥出現在這裏,應該會將我們麵臨的現狀連同這間教室吃掉吧。不過她是夜貓子,要在「下午六點前」這個不上不下的時段叫她出來有點難。雖然並不是做不到……卻不知道她會要求幾個甜甜圈當報酬。


    「很難說。因為即使教室時間靜止,我的時間也在動,所以應該認定忍在我影子裏的時間也在動。」


    「阿良良木學長的時間不一定在動喔。我們或許隻是意識在運作,身體的時間維持靜止狀態。而且我個人希望身體的生理功能沒在動。」


    「嗯?為什麽?」


    「要是想上廁所怎麽辦?」


    「…………」


    這是切身的問題。我刻意不去想這一點。比起饑餓或口渴,其實這個問題更麻煩。不過說出這件事的小扇麵不改色。


    「我聽過阿良良木學長的各種豐功偉業,不過別名『平成之穀崎潤一郎』的您,應該沒有和女生麵對麵排尿的嗜好吧?」


    「誰是『平成之穀崎潤一郎』啊?」


    「如果這間教室的時間停在下午六點前,應該是為了某個原因而停止吧。」


    小扇回到正題。


    「某個原因……?」


    「換個說法吧。下午六點,也就是放學時間。在學生非得離開教室回家的這個時段,學生反而被關在教室。這個現象有什麽意義?」


    「明明是放學時間卻回不去……」


    說來確實奇怪。如果是和學校相關的怪異,一般來說,應該都是襲擊那些不回家的學生當成教訓才對。


    「是留校補習嗎?」


    「留校……」


    嗯?不知為何,我對這個詞起了反應。雖然不是靈光乍現,卻好像隱約模糊具備某種含意。


    有種記憶受到刺激的感覺……留校?


    「阿良良木學長有留校補習的經驗嗎?啊哈哈,別看我這樣,我其實還算聰明,所以不太記得有這種經驗。」


    「我也不太記得……」


    「哇,是喔。」


    小扇一副佩服的樣子,隻是以我的狀況,我不記得留校或補習的經驗,絕對不是因為聰明,是因為就算老師吩咐留校或補習,我也大多會蹺掉。我最近立誌要考大學,所以不能再蹺課了,不過……對,在去年與前年……尤其在一年級的時候……一年級的時候?


    「阿良良木學長,怎麽了?您旗色不好……更正,氣色不好喔。」


    「唔……是嗎?抱歉,我有點頭昏……」


    「不用道歉喔。完~全不用道歉。肯定是因為在不可靠的學妹麵前繃緊精神才會疲勞吧?要不要在附近找張椅子坐?阿良良木學長應該不像我有潔癖吧?如果您堅持的話,我可以借大腿給您坐喔。」


    「借我坐大腿的你要坐哪裏?要是坐在不想坐的你腿上,就變成組合體操的仙人掌姿勢了。真是的……」


    我差不多開始習慣小扇的消遣了。身為學長應該糾正她這一點(是的,避免像神原那樣來不及挽回),但我真的頭昏,還有點頭痛,所以我決定依照她的勸告暫時坐下。當然不是坐小扇大腿,而是在教室裏的許多椅子挑一張坐。預料將會變成長期抗戰,這時候逞強也沒用。我移動位置,拉了一張椅子坐下。


    「為什麽坐那裏?」


    小扇在我坐下的同時,更正,在我即將坐下的時間點這麽問。嗯?什麽?就算她這麽問……不是她勸我坐的嗎?


    「不不不,我是問,明明教室裏有這麽多椅子,您為什麽挑那個座位?」


    「…………」


    當然是不經意挑的,沒什麽理由……我原本想這麽說,但聽她指出這一點,我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麽。如果是因為累了想坐下,當然應該坐在當時距離所站位置最近的座位。那我為什麽刻意移動,鑽過書桌之間,忽視數張椅子,坐在往前數第四個、往右數第三個的座位坐下?


    但我當然隻能說是不經意挑的……


    「不經意挑的。」小扇說。「不經意覺得……那個座位好坐?坐起來似乎很舒服?」


    「不,我覺得每張椅子坐起來都差不多,隻是,那個……」


    「隻是哪個?」


    「我覺得我『坐慣』這個位子。」


    我也認為自己講得很怪。為什麽別的不講,而是講「坐慣」?而且是在我第一次進入的教室這麽說。如果這裏是我班上的教室,在想要坐著休息的時候,就算知道坐哪個座位都差不多,或許也會下意識想挑選自己坐慣,也就是熟悉的自己座位……但這裏完全不是我的教室。


    「真的嗎?」


    「咦?什麽?小扇,你在問什麽?」


    「沒有啦,我隻是確認所有可能性罷了。隻是認為您可能不是第一次來到這間教室。會不會是曾經坐過那張椅子,所以想坐下休息的時候就毫不猶豫挑選那個座位?」


    「……不,你太異想天開了。」


    我要笑不笑地回應。這是當然的,我不認為必須認真檢討這個假設,應該隻是小扇又在捉弄我玩吧。


    「畢竟直到剛才,我都不知道這種地方有教室……」


    「我也一樣,第一次來這附近調查的時候,沒看到這間教室。但我和您一起過來的時候,這間教室就出現了。那麽對我來說,我非常自然就認為這間教室和您有關。」


    「唔……是這樣嗎?」


    這是小扇發現的怪異現象,所以老實說,我並非沒懷疑這個現象的原因在小扇身上,不過就小扇看來,最可疑的不是別的,肯定是我吧。


    「而且阿良良木學長,您不是說過嗎?您說不知為何,對窗外的這片景色有印象。」


    「咦?我說過這種話?」


    「說過喔。在剛進入教室,還沒察覺被關在這裏的時候說過。」


    我不記得……不過既然她這樣斷言,那我肯定說過吧。大概是後來察覺自己身處密室而失憶。


    我就這麽坐著,再度看向窗外──看得見體育館的風景。原本從這間校舍的這層樓,以角度來說不可能看見的風景。從這個座位看見的風景,和窗邊看見的風景完全不同,看不見體育館屋頂,可以遠眺高山,記得,該怎麽說……


    記憶,受到刺激。


    「嗯……我有印象。不過……」


    「不過?」


    小扇說得如同追問,應該說如同質詢。她不知何時,無聲無息來到我所坐的座位旁邊。距離這麽近,我心跳稍微加速。我如同掩飾般說下去。


    「沒事……但這並不是什麽特別懷念的感覺,反倒是有點討厭的感覺……」


    「討厭的感覺?是嗎?我覺得在這個位置與這種狀況,這風景挺不錯啊?剛剛討論到這裏明明是三樓,風景卻像是五樓或四樓,不過從這個高度來看,果然是五樓吧。」


    「五樓……」


    五樓。既然這樣──


    對……應該換個想法。從這間校舍的這層樓,不可能看得見這種風景。如果這裏是五樓,這間教室位於麵對體育館的校舍,是可以從窗戶看見這種風景的教室……


    那麽,我知道這間教室。


    深遠。


    「…………!」


    「哎呀哎呀?阿良良木學長,怎麽了?看來不像是想起什麽事情耶。難道我說錯話冒犯您了嗎?」


    小扇愧疚地說。不對,不是愧疚,是愉快又充滿期待地說。她不知何時又換了位置,站到我的正後方。


    「是想起什麽……不願想起的事情嗎?」


    「……不,沒那回……事。我沒想起什麽事。」


    沒錯,我沒想起任何事。因為我未曾忘記。我不可能忘記那件事。我咬著嘴唇,默默將手伸進抽屜,調查這個坐起來舒服,我自己選擇的座位。這張桌子的主人大概不想在家裏用功,抽屜塞滿課本。我抽出其中一本。檢視背麵。上頭寫著「一年三班 阿良良木」。


    「唔……!」


    我摀住嘴,連忙想遮住這個名字。然而為時已晚,小扇隔著我的肩頭,看見上麵的名字。


    「哎呀呀?剛才的課本是不是寫著『阿良良木』?好奇怪耶,好神奇耶,為什麽呢?為什麽這間教室有阿良良木學長的課本?是在我沒發現的時候拿進來的嗎?不行喔,這間教室禁止帶私人物品進來耶?開玩笑的啦,又不是考試,不可能規定禁止帶私人物品進來。」


    小扇以不乾不脆卻輕鬆的語氣這麽說。考試……對,考試。小扇的每字每句刺激我的記憶,如同尖刺。不是玫瑰那種尖刺,是如同落山風般刺痛。


    我迫不得已地詢問。


    「小扇……你知道什麽?」


    「我一無所知喔,知道的是您才對,阿良良木學長。例如……」


    小扇朝我旁邊的座位伸手,隨便從抽屜取出一本課本,翻過來念出上麵寫的名字:「一年三班 問嶋」。


    「這位問嶋,阿良良木學長應該認識吧?」


    「嗯……認識。」


    我認識。


    問嶋水仙。大家都簡稱她「水」。記得社團是花道社。是個很愛笑的女生,聽到什麽或是被說什麽都會笑。記得朋友經常提醒她,張嘴大笑不是女生該有的樣子……不過她豪爽的笑容反而獲得男生們的好評,不,連老師都欣賞。尤其在上課時,據說講笑話的老師經常得到問嶋的支援。對了,這個家夥非常重視換座位……在「這個時候」,她換到往前數第四個、往右數第二個,也就是位置不上不下的這個座位時,真的是一臉不滿。我旁邊坐了這個一臉不滿的家夥,我當初相當為難,後來才知道這個座位是可以近距離聽到她笑聲的特等席。


    「她的發型很用心……我妹妹是個如同發型型錄的家夥,我知道那種發型要花多久時間,所以覺得她每天早上應該很辛苦,但我到最後連一次都沒說……」


    「學長對這位問嶋學姊真是瞭解耶。」


    「不……這種程度的事,隻要是同班同學都知道。我……」


    我果然一無所知。


    這是我不知道的時期──不知道各種事的時期。


    「那麽,剛才的那位深遠呢?書桌被我翻倒的這個人是怎樣的人?」


    看來,小扇當時也確實看見課本寫的姓氏。雖然看見,至今卻隻字不提?不對,這沒什麽好奇怪的。因為這個姓氏和小扇毫無關係。


    「……深遠霜乃。我怕這個家夥……不,這家夥並不是會做什麽事情,我認為她無害,但她非常擅長宣傳自己。說穿了就是裝可愛的家夥。她會戴著隻有動畫看得到的花俏發飾上學,經常被老師警告,但她在這種時候也是一臉『不知道為什麽被罵』的表情。怎麽可能不知道啊……大概是覺得成績好或是博學多聞不可愛,考試會故意考低分。雖然不到裝笨騙人的程度,總之就是這種感覺。她說她將來的夢想是當『媽媽』。哎,其實講『新娘』比較吸引男生,連我這種大木頭都輕易猜得到這種事,所以或許隻有這個是她真正的夢想吧。不過就我看過的記憶,那個家夥的眼睛從來沒笑過。」


    可惡,我講太多了。但我一開口就停不住。感覺如同至今攔阻的水一鼓作氣化為洪流泛濫。明明即使無法忘記,我也已經決定不再去想了。


    明明已經這麽決定了。


    為什麽?為什麽那個一年三班──我兩年前待過的教室,如今會在這裏?下午六點前。下午五點五十八分。即將放學的時間。明明已經非得回家了,卻沒辦法回家。


    沒人能夠離開教室。


    「……小扇,這附近有什麽可以確認日期的東西嗎?」


    「日期?」


    「嗯,我想知道今天……更正,想知道這間教室現在是幾月幾日。」


    「如果是這樣,日期不就寫在黑板上嗎?請看那邊。」


    小扇第三次回到我的正後方,將臉湊到我旁邊,如同摟住我的肩膀般指向黑板,指向黑板的右側。不知為何,我至今完全沒察覺,不過那裏確實寫著這間教室「今天」的日期,下方也寫著「本日值日生」的名字。


    七月十五日。星期四。小馬、鞠角。


    「…………!」


    「喔,原來今天是七月十五日啊,那就可以理解窗外為什麽這麽亮了。嗯,所以應該可以這樣解釋吧?這間教室似乎是一年三班,而且在七月十五日的下午六點左右發生了某件事。肯定是一件遺憾的事吧,而且這份遺憾就像這樣開花結果成為怪異。」


    小扇以隨便的語氣說出隨便的推論,真的講得很草率。我不禁想抗議這不是那麽簡略的事,但我做不到。第一個原因是我不能粗魯怒罵學妹,第二個原因是仔細想想,小扇的推論其實正中紅心。


    那天在這間教室發生的事隨便又草率,正因如此,所以難以忍受。如今不知道用為什麽用途的那間教室。麵對體育館的校舍,五樓正中央的一年三班,在七月十五日放學之後開的班會。堪稱審判的班會。我們因為某個事件而相互批判,主張自己無罪、對方有罪。會中有異議、有緘默;有證詞、有偽證。我──一年三班的阿良良木曆,則是位於審判漩渦的中心。


    沒錯。


    記得是從那天之後吧?


    我開始主張那種事。


    「我不需要朋友。因為交朋友會降低人類強度。」


    小扇搶先這麽說。如同封鎖我的去路、如同將我趕進死巷般搶先說。她將放在我側邊的臉龐靠得更近,如今臉頰幾乎相觸。不隻是近,實際上,她小小的下巴已經放在我的肩上了。


    「記得這是阿良良木學長的口頭禪吧?不過既然和羽川翼學姊熟識,應該再也不能講這種話了。哎,和他人的邂逅真的會逐漸改變一個人耶。那麽,我基於好奇心請教一個問題吧。阿良良木學長在這個班上是怎麽改變的?深遠、問嶋、小馬與鞠角等學長姊,將您改變成什麽樣的人?」


    「將我……改變……」


    「我聽別人說,國中時代的您與高中時代的您個性差很多?原因該不會就在這間教室吧?」


    ……這種事,你是聽誰說的?不,知道的家夥就是知道。但這已經是往事,如今頂多隻有火炎姊妹會挖這種事情回鍋。


    「阿良良木學長,在那天、那個時間的這間學校,發生了什麽事?」


    小扇以逼入絕境般的語氣低語。她單手環繞我的脖子,我覺得像是被勒住。「以軟絲線勒住脖子」就是這種感覺吧。【注:軟刀殺人的意思。】


    「說出來吧,阿良良木學長──阿良良木曆。」小扇說。斷斷續續,輕輕柔柔地說。「說出來會舒服些喔。再怎麽討厭的回憶,說出來之後就隻是普通的物語。」


    「物語……」


    「放心,我會洗耳恭聽。別看我這樣,我可是很擅長當聽眾喔。」


    「…………」


    在這種狀況,我依然盡量維持平靜,在這種時候也不希望在學妹麵前出醜。我真是個愛麵子的家夥。


    「……出不去。」


    「什麽?」


    「出不去。在找到犯人之前,不能離開這間教室。當時我們進行的──當時逼我們進行的,就是這樣的班會。說來難以置信……我在當時擔任議長。」


    006


    若問高一的阿良良木曆是怎樣的人,總之我可以自我評定說個性沒有現在扭曲,自我檢驗說為人比現在正常。那時候當然還沒被吸血鬼襲擊,所以無論在白天或晚上都是貨真價實的人類。


    話說,我所就讀、小扇轉學進來的私立直江津高中,是一所相當不錯的升學學校。而且周六也排課,基於這層意義,很難斷言是普通高中。入學考試也很不簡單。我這種人能夠突破這道難關,或許可以說是一項奇潰。不對,形容為奇跡太誇張了嗎?反倒應該說我陰錯陽差考上比較正確吧。因為我入學之後,為了硬是擠進這道窄門的「錯誤」付出滿滿的代價。我轉眼之間跟不上直江津高中的沉重課程。從一年級就以大學考試為目標起跑,完全沒得玩的課表,對我來說是相當強大的文化衝擊。即使如此,(就算是陰錯陽差)我還是入學了,所以也隻能下定決心,就算死命抓緊也要跟上去。我當時還抱持這種想法。是的,直到第一學期末,即將放暑假的時候。或許應該說……剛考完期末考的時候?總之就是直到七月十五日的放學後。


    七月十五日。那天之後,我放棄當個正經、正當的學生,決定墮落成為羽川翼所說的「不良學生」。事實上,我隻是成績吊車尾而已,即使那天沒發生那種事,我還是會在不久之後脫隊吧。


    總之,兩年前的七月十五日,我這天也將聽不懂的講課當成耳邊風(我明明沒有跟上進度的意思吧?課本也留在學校沒帶回家),以疲憊的心理狀態踏上歸途。暑假快到了,暑假快到了,暑假快到了……我如同念咒語般在內心複誦。隻不過,想到學校會出的暑假作業分量,就算是進入暑假也完全不是好事。


    好不容易撐過第一學期,但是想到這種生活要持續到畢業就嫌煩。然而事實不一樣,我在這個時間點,連第一學期都還沒完全撐過去,而且以結果來說沒能完全撐過去。


    影子。我行經走廊時,影子擋住我的去路。而且是三個影子。我的精神極度疲憊,所以直到最後才察覺,差點撞上去。


    「阿良良木。」


    聽到聲音這麽叫,我終於抬起頭。眼前是三個同班同學。


    「方便借點時間嗎?」


    蟻暮──蟻暮琵琶對停步的我這麽說。她是給人壞心眼感覺的女生,有著動不動就抱怨的傾向。老實說,我不太擅長應付這類女生。哎,擅長應付她的男生在這個世界大概不存在吧。不過,她之所以總是將手插在裙子口袋,不是為了故意使壞,而是為了保護手。如果她實際從口袋抽出手,就會看到她雙手都戴著手套徹底保護。聽說她的誌願是鋼琴家。口無遮攔的人聽到這件事會說「個性不會反映在音樂」,但她的演奏確實相當優秀的樣子。雖然我沒聽過,不過就算這是傳聞也不一定是謊言。


    總之,在精神疲累的這時候被不擅長應付的女生叫住,是頗為難受的狀況。


    「我現在要回家,這是非常重要的工作……」


    「這是怎樣?瞧不起我嗎?」


    她找碴般說。我並不是瞧不起她,但我的回答聽起來確實像是胡鬧,我這種個性從以前到現在都沒變。


    蟻暮(記得綽號是「食蟮獸」)身後有兩名女生,其中一人雉切不發一語,甚至也沒看著我,該怎麽說,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她就是這種家夥。可以形容為我行我素或是不拘小節,有時候會毫無意義在放學後留在教室,或是突然不上學,雉切帆河這個女生的生活態度異常隨興,甚至可以說她活在不同的世界。正因如此,這樣的她居然和蟻暮混在一起,甚至參與「擋住我去路」的團體行動,實在令我驚訝……但她一直在看旁邊,始終維持事不關己的立場就是了。


    「不,我真的非得趕快回家。我有這個義務。回家是我的三大義務之一。這個秘密隻告訴你吧,我的小六妹妹現在被卷入大規模的糾紛,更正,是卷起大規模的糾紛,我必須好好盯著她。」


    「啊?別開玩笑好嗎?我最討厭這樣。」


    蟮暮如同真的壞了心情般說。我不是開玩笑,不過我心愛的妹妹們這時候尚未以「栂之木二中的火炎姊妹」名聞遐邇,所以我這番話聽起來隻像瞎掰吧。


    「好了好了,冷靜一下。」


    此時,另一個女生糖根安撫蟻暮。或許她說的「好了好了」在心情上是「息怒息怒」。


    「阿良良木同學,抱歉在你忙的時候打擾了,不過可以拜托你和我們一起回教室嗎?不會花你太多時間。當成幫我們這個忙,好嗎?」


    不會花我太多時間。到最後,她的這句話變成謊言,但她這時候應該不是要騙我。她叫糖根軸,有人依照她的名字叫她「icing」。不是結冰的「icing」,是糖衣的「icing」(一年三班還有一個姓「冰熊」的男學生,真容易混淆)。這家夥看起來一副幸福的樣子,連看見她的人都會覺得幸福,使用早期的形容方式就是「治愈係」吧。從姓氏與綽號來看,似乎是愛吃甜食的女生,但她實際上不隻甜食,而是毫不挑食,食量也很好的大胃王。她在旁人眼中總是很幸福,但她本人說吃東西是她最幸福的時候。她是吃到飽餐廳的常客。


    「…………」


    哎,同窗一個學期,我對她們三人好歹也有這種程度的認識,但我沒聽過這三人是一夥的。應該說,我該不會是第一次看到她們三人在一起吧?


    不知道究竟基於什麽原委才變成這樣……我如此心想時,蟻暮好像失去耐性了。「阿良良木,你很煩耶。」她以蘊含怒火的語氣說。「要來還是不來?講清楚啦。對我來說,你不來也沒差。」


    「……我去。我去就行了吧?」


    如果我這時候稍微聰明一點,應該不會跟著她們走吧。因為我確實感覺苗頭不對。不過當時的我還沒放棄高中生活。為什麽是這三人來叫我?我對此感到詫異,不過像這樣回憶就覺得是頗為恰當的人選。以感覺很差……失言了,以態度強勢的蟻暮帶頭,再以某種程度來說無法接觸,對話難以成立的雉切,加上治愈係的糖根鞏固大後方,我麵對這樣的陣容也不太能撕破臉,因為要是應對失誤,可能會嚴重影響到我今後的高中生活。所以,雖然我無論如何都會搞砸今後大部分的學生生活,這時候也隻能跟著她們走,別無選擇。


    我回到教室──麵對體育館的校舍五樓,一年三班的教室。門口站著兩名學生,等待我們四人抵達。我暗忖「啊啊,原來如此」。兩名學生。男女各一。在這種狀況,男生不成問題,問題在於抱持敵意瞪我的女生。她眼神犀利,如同殺父仇人就在我的背後。


    她的名字是老倉育(oikura sodachi)。她自己希望大家叫她「歐拉」【注1】,但是大家實際上都叫她「how much」。這個綽號當然也來自她的姓名【注2】,但她經常以估價般的眼神看人,所以我覺得這個綽號意外適合她。總之無論如何,我和她沒有熟到互稱綽號,她甚至隻把我當成眼中釘。【注1:著名數學家,和日文「老倉」音近。/注2:日文「老倉」和「多少錢」音同。】


    老倉是班長。如今放眼全世界,說到班長隻會想到羽川翼一個人(我個人認為),不過羽川當時還沒這麽知名,所以我這樣稱呼她。


    「老倉班長。」


    以當時的氣氛,我不方便直接叫她的名字。


    「你怎麽在這裏?是你叫我來的嗎?」


    「……快進去,大家都在等你。」


    她冷漠說完,進入教室。和她在一起的男學生也跟過去。順帶一提,這個男生是一年三班的副班長,叫做周井通真。如同把「正經八百」捏成人型而成的高一學生,簡直是直江津高中學生的榜樣。如我剛才所說,老倉光是看我的眼神就很不客氣,但他比老倉更像班長。隻是他自己說「我是官僚類型,所以比起帶頭更適合當副手」。天底下哪有官僚類型的高中生?我沒把他的說法當真,不過在第一學期,他漂亮在老倉背後協助領導全班,看來他也有這種天分。話說回來,我隻有一次在電玩中心看過他。他當時玩跳舞機,而且動作非常俐落。當時我覺得看到不該看到的一麵,不過在這之後,即使他的個性真要說的話跟我不合,我也不討厭他。為了避免造成他的困擾,我也注意避免和老倉起衝突。不過他應該對我沒什麽特別的想法吧……


    「好了,阿良良木,她不是叫你進去嗎?進去吧。」


    在蟻暮催促之下,我聳了聳肩,聽話進入教室。老倉剛才沒回答,不過對這三人下令追我回來的果然是她吧。之所以沒有自己來追,不知道是因為會和我吵起來,還是為了維持威嚴……無論如何,如果這些很恰當的人選是她的想法,我非常能接受。不過「大家都在等你」這句老倉的話語令我在意。這是怎麽回事?我這個家夥真的是讓大家引頸期待的那種英雄嗎?到頭來,這裏說的「大家」是誰?


    我進入教室,得知「大家」就是字麵所述的「大家」。一年三班的全體成員齊聚教室,一人都沒少。


    007


    「是喔。全員……也就是全體到齊吧?」小扇如此附和。「雖然現在就像這樣是無人教室,不過當時座位全部坐滿嗎……原來如此原來如此,這就是光陰似箭,十年如一日耶。」


    「嗯……不對,不是十年,是兩年,哎,要是講得計較一點,來接我的三個人座位其實是空的。還有,副班長周井當時回座了,但老倉那家夥站在講台。」


    「站在講桌上?」


    「老倉不是那麽古怪的班長。不提這個,那個家夥站在講台宣布:『那麽,某逃兵已經抓回來了,所以現在開始進行臨時班會。』」


    「形容為『逃兵』真嚴厲耶。老倉學姊好可怕,我不敢開她玩笑。她還在三年級嗎?」


    「嗯。真要說的話,她確實在三年級……」


    我不太想說,所以含糊帶過,立刻回到原本的話題──回到過去的視角。


    「臨時班會。本來這不是放學後該做的事,不過老倉的領袖魅力足以召開這種臨時班會。」


    「是喔……不過好神奇耶。阿良良木學長直到最後一刻才知道要開這個班會吧?所以才會派人接您,說您是『逃兵』吧……您為什麽不知道?」


    「單純是傳話沒傳到……的樣子。當天好像就以聯絡網……像是摺起來的信紙或電子郵件在全班傳,卻沒有任何一封傳到我這裏。」


    「咦?意思是……」


    小扇一直笑嘻嘻的臉,首度收起笑容。她收起笑容,做出不敢領教的表情。皮膚白皙的她臉色鐵青之後,真的是鐵青色,簡直是校色用的色卡。


    「就是現在所說的孤單沒人要吧……」


    「喂喂喂,說這什麽話?別把我講得像是大太法師好嗎?」【注:日文「孤單」與「法師」音近,大太法師是日本神話中的巨人。】


    「請不要這樣聽錯,這完全透露了您對身高的自卑感。什麽嘛,阿良良木學長,原來你說『交朋友會降低人類強度』這種蠢話之前,就已經沒朋友了吧?」


    「你有點誤會。」並不是完全誤會。「小扇,這次的物語是在說一個沒朋友的家夥,到最後變得不需要朋友的過程。」


    「很像孤單沒人要的人會說的話耶。」


    小扇維持正經表情說。這女生雖然臉色鐵青,卻完全沒有同情的樣子,我甚至覺得被蔑視。學長的威嚴無影無蹤。


    「沒朋友很寂寞喔。」


    「不要正常開導我好嗎……」


    「那請您不要講得像是頓悟好嗎……我就正襟危坐洗耳恭聽吧。聽學長說明那場班會,這個班級當天的議題。」


    008


    「今天的議題是『揪出犯人』。」


    老倉不等我坐好就這麽說。帶我過來的三個女生,已經跟著周井各自就座。明明已經放學,班上同學卻齊聚教室,這個異常狀態使我呆站在原地,但老倉完全無視於我,繼續說下去。


    「在找到犯人或是犯人自首之前,任何人都不能離開這間教室,做好心理準備吧。」


    語氣很嚴厲。她即使和我這個眼中釘說話,也很少使用這麽凶的語氣。這種不準反駁,完全不想妥協或讓步的態度,使得教室裏的氣氛坦白說很差,如同化為實體的險惡。不過氣氛不會化為實體就是了。


    「這是非相關人員禁止進入的秘密班會。參與本班會請關掉手機,和外部隔絕聯係。阿良良木,你在做什麽?快關門。你連門都不會關?」


    老倉總算看向我這麽說。還以為她要勸我坐下,卻是提醒我關門。明明門開著也不會造成任何困擾……我暗自不滿,但這或許是「任何人都不能離開教室」這份決心的表現。


    如此心想的我仔細一看,發現窗戶也都關著。在夏天。沒有冷氣的教室像這樣關得密不透風,是相當難熬的苦行……難道她刻意打造一個不舒服的環境?抱著投機取巧的心態,希望藉此讓犯人自首?慢著,所以說「犯人」是怎麽回事?犯了什麽罪?揪出犯人?是推理小說之類的話題嗎?不,這是不惜在放學後召集全班集合要做的事嗎?


    我看向靠體育館那排最後麵的座位──深遠後方第六個座位。那裏是戰場原黑儀的座位。戰場原黑儀是洋溢夢幻氣息,班上首屈一指的美少女。我惶恐到未曾交談,感覺像是貴族的她,非常體弱多病,如同以療養院為舞台的文學作品裏登場的女主角。實際上她也經常請假,感覺第一學期有一半的日子沒上學。連這樣的她都像這樣出席,事態想必相當嚴重。


    戰場原這個體弱多病的女生當然不用提,教室溫度這麽高,任何人中暑都不奇怪……


    「老倉班長,你說『揪出犯人』究竟是……」


    「閉嘴。拜托別跟我說話。我現在開始說明。這邊有這邊的程序。」


    被罵了。她加重語氣罵我。就算是問體重,一般女生也不會用這麽重的語氣回答。她就是這種態度。既然她這樣拜托,我就不得不閉嘴,但我要預先說明,我不記得做了什麽讓她討厭到這種程度的事。她對我的敵視大致沒有道理可循。


    不過,考量到副班長的辛勞,我這時候沒有進一步詢問,而是當場沉默。


    「喂喂喂,老倉,別擅自這麽說啦。為什麽是你主持?」


    這個插嘴的聲音傳向講桌。說話的是坐在講桌前方座位的小馬衝忠。小馬一副相當不滿的樣子,在桌子下方翹起二郎腿,對老倉抱怨。


    「老倉,你也是嫌犯之一吧?應該說,你應該是嫌疑最大的人吧?大家隻是怕你才不敢講。」


    教室裏的氣氛更加緊張。小馬聲音很好聽,所以即使語氣很差,平常也不會造成印象這麽差的結果。然而現在的氣氛緊張到無法光靠他好聽的聲音掩飾或是緩和。我不知道詳情,但小馬大概說到痛處吧。代為說出大家的想法?在這個班上,做得到這種事的學生除了小馬,大概隻剩下零星數人。我當然說不出口。我連詳情都不知道,所以更說不出口。所以我來這間教室之前,就已經說明一次了嗎?那就傷腦筋了……我明明參與這個狀況,卻完全在狀況外。


    「小馬同學,我知道的。謝謝你基於值日生的使命感給我這個忠告。」


    老倉說。


    她直接叫我的姓氏,叫小馬卻加上「同學」兩個字。應該說就我所知,她在班上直接叫姓氏的男生隻有我。或許是企圖藉此歧視我吧。我很想要求她別打這種企圖,但我當然說不出口。


    「我隻是在召開會議的過程中,暫時站在這裏。交棒出去之後就立刻下台。不過,最適合說明這件事的人,應該是身為當事人而且嫌疑最大的我吧?我知道你想趕快去補習班,不過可以暫時用拉煉拉上你的嘴嗎?」


    「哼!」


    小馬以怒罵的聲音代替回應,但是不再說話。看來他不喜歡別人提到他上補習班的事。他是把這間升學學校直江津高中當成「備胎」而報考的怪胎(既然他在這裏,就代表沒考上第一誌願),因此某些部分遲遲無法融入班上。他的傲慢態度其實也是這種心態的顯現。正因如此,他才會毫不畏懼對老倉這麽說吧,但是班長麵對這樣的學生也沒退縮。從一年級就補習並不是什麽壞事(在直江津高中反倒是值得嘉許的行為),不過對什麽事情感到自卑都是見仁見智。


    「阿良良木與小馬同學害我離題了。不過應該也有人還沒完全掌握事態,所以容我重新說明。」


    老倉隨口卻明顯將責任轉嫁給別人之後,開始說明狀況。雖然這麽說,但她說明得淺顯易懂,這方麵的功力終究高明。


    「視線發生在上周三。當天班上徵人在這間教室開讀書會,各位記得吧?」


    我不記得。應該說我不知道。什麽時候徵人的?在我不知道的地方開了這種會……讀書會?上周三是期末考將近的日子……原來如此,考前猜題嗎?


    「參加那場學生會的同學,請舉手。」


    老倉說完,班上大約一半學生舉手。大家很快就放下手,所以來不及數,不過至少十五人舉手。看來讀書會的規模相當大。


    反過來說,包括我在內,在場約一半學生沒參加這場讀書會。例如剛才抱怨老倉的小馬就沒舉手。


    老倉也沒舉手。


    「是的。我當然也參加了。」


    但她親口這麽說。


    我不知道她在「當然」什麽。或許是她不可能沒主導這種活動,也可能是主張身為淑女不能做出舉手這種動作,總之給人的感覺很差。因為就像是以弦外之音責備沒參加的人,認為這些人任性不合群。不過如果單純針對我來說,我確實是個任性不合群的家夥……


    「為了缺席沒參加讀書會的人說明一下,這場讀書會主要是複習數學。」


    明明是自由參加,卻不知何時把「沒參加」當成「缺席」……這一點暫且不提。我想起來了,隔天周四考的科目是數學與保健體育。第一堂考保健體育、第二堂考數學,所以這場讀書會應該是隻鎖定數學吧。哎,要是大家麵對麵複習保健體育,那也太恐怖了。


    「各自教彼此不懂的地方,相互學習、砥礪,真的是一場美妙的讀書會。能夠舉辦那樣的讀書會,我感到驕傲。」


    老倉講得像是自己的功勞。哎,實際上也無疑是她的功勞。她在個性上很難說她受到眾人喜愛,但是明明不受眾人喜愛,卻以公正的選舉獲選為班長,這是基於相應的理由。


    「然而,當時發生某件事,使得這個可喜可賀的結果被潑了一桶冷水。所以才請各位像這樣過來集合。我認為在這種時候全班團結一致處理事情,正是直江津高中學生的義務。」


    「那個……」


    戰戰兢兢舉手要求發言的人,是坐在小馬旁邊,同樣位於講桌正前方座位的速町。


    「我是笨蛋所以不懂,可是老倉……既然這是在讀書會發生的問題,那就隻由參加讀書會的人處理就行吧?像我甚至不知道你們辦了讀書會……」


    有同伴了。不過速町……速町整子應該絲毫不把我當同伴吧。


    「速町同學,請先收回『我是笨蛋』這四個字。這樣是在挖苦其他學生。」


    老倉如此回應。之所以說這是挖苦,是因為速町一反外表,是個相當天才型的人物。「一反外表」這種說法不太禮貌,但是就讀這間直江津高中的她將指甲做滿彩繪,化濃妝,還將頭發染成褐色,所以別人難免對她這麽說。不過真要說的話,速町似乎不是天才型,而是努力型……在老倉眼中應該和小馬並列(座位也是並列)為不順眼的學生吧。


    即使如此,他們被討厭的程度應該不如我吧。老倉班長不隻是看我不順眼,甚至把我當成眼中釘。


    「我隻是因為自己是笨蛋,才說自己是笨蛋啊~?」


    速町沒有收回發言,一邊卷著發尾一邊這麽說,毫無反省的態度。


    「問題在於發回來的數學考卷。」老倉無視於她這麽說。「重視自己而參加讀書會的各位都拿下高分,這是非常好的結果。不過在這裏產生問題了。不,說穿了,這不是問題,是嫌疑。產生嫌疑了。」


    「嫌疑?」


    我對這個詞起反應,老倉隨即瞪我一眼。不重視自己的我,甚至不被允許對她的話語起反應低語嗎?仔細一看,鐵條以同情的視線看我。鐵條徑。社團是壘球社。如果老倉是班上的指揮者,鐵條就是班上的總管,她也很在意我與老倉的不和。隻是她比平常還成熟,看來沒辦法在這種局麵插嘴,頂多隻能對我投以同情的視線……但是說來抱歉,這個視線毫無意義。哎,這樣總比鐵條貿然插嘴而跟老倉打起舌戰來得好。隻不過,口條不靈光的鐵條對上舌鋒犀利的老倉沒有勝負可言,連舌戰都稱不上。


    「這裏說的嫌疑,坦白說就是作弊嫌疑。參加讀書會的學生,成績比缺席讀書會的學生高太多了。」老倉說。「參加讀書會的學生,平均分數比缺席讀書會的學生高了約二十分。如果隻是十分左右,還可以認定是讀書會的成果。但是差到二十分,就不是可以忽略的顯著差距,應該認定是某種非法行為。」


    「…………」


    非法行為──作弊。


    換句話說,「揪出犯人」是要揪出作弊的犯人嗎?不,可是在這種場合……


    「這樣叫做『作弊』嗎?『作弊』是在考試時偷看別人的答案吧?」


    說出這番話的是坐在鐵條旁邊的目邊──目邊實粟。她是出身關西的女生,綽號是「whip」。「粟」隻是日文發音和「whip(泡)」相同,漢字並不是這個意思,不過她和糖根相當要好,好像是從甜點的關聯性而取了這個綽號。她個性隨和,所以和老倉也建立頗為友好的關係(就我看來是奇跡,很想向她討教,但我未曾和個性隨和的目邊說過話),所以才能如此直截了當地指摘吧。


    「是的。」


    正如預料,老倉在這時候的態度很溫和。這麽說來,目邊有參加讀書會嗎?剛才舉手的時候,我沒有看得很詳細,所以不確定……


    「實際上,可以推測『某人』做了這種非法行為。」


    我感覺老倉講「某人」時的語氣蘊含強烈敵意,甚至匹敵她對我的敵意。


    「某人從教職員室取得數學考題,不著痕跡將考題流入讀書會,所以參加讀書會的學生成績都變好。」


    「嗯?這樣有什麽意思?」目邊歪過腦袋。「既然是……那個,以非法手段取得考題,那麽獨占不就好了?明明可以獨占,卻在讀書會告訴大家……」


    「這麽做的意義,我已經想到好幾種理由,但是無法確定。畢竟可能是障眼法,也可能是隨興犯案。」


    老倉大概認為列舉所有想到的理由很麻煩,所以這時候隻舉出「障眼法」以及「隨興犯案」兩種可能性。大概是晚點才要檢討吧。


    「總之,要是有人玷汙神聖的讀書會以及不可侵犯的期末考,這就是不可原諒的事。缺席讀書會的學生們,也請別認為這件事和自己無關。這是我們一年三班全班的問題。我再說一次……」


    老倉育重拍講桌,然後不知為何瞪著我開口。如同宣戰般開口。


    「在找到犯人或是犯人自首之前,任何人都不能離開這間教室,做好心理準備吧。」


    009


    「啊哈哈。從『平麵圖』的『隱藏房間』開始出現『密室』狀況,接下來是『揪出犯人』嗎?終於變得像是推理小說了。阿良良木學長說的故事真有趣。刺激又古怪。」


    「一點都不有趣……外行人湊在一起找犯人會演變成什麽狀況,你在這時候應該大致猜得到了吧?」


    小扇說出樂觀的感想,我則是搖頭否認。我光是說到這裏,內心就很沉重。搞不懂為何要對第一次見麵的女生講這種事。


    這種事,我甚至沒對忍說過。


    「嗬嗬。話說回來,這位蒼老之戀……更正,這位老倉班長的個性似乎真的很嗆辣。」


    「蒼老之戀?哈哈,這個口誤挺妙的……要是能對她本人說就好了。」


    但我當然沒這種膽子,因為當時的我打從心底怕她。該怎麽說,敵意強烈到莫名其妙的這種家夥,令人異常恐懼。


    「隻不過,相較於我後來認識的戰場原,老倉的嗆辣程度還算可愛。因為以戰場原的狀況,與其說是敵意更像是惡意。」


    「啊,對了。之前我覺得打斷話題不太好所以沒說,但我一直想問。阿良良木學長提到的這位戰場原小姐,是現在和您成為情侶的那位戰場原小姐吧?人稱毒舌之魔女、傲嬌女王的戰場原小姐。」


    「別人是怎麽對你形容戰場原的啊……?不過,你說得沒錯。」


    她現在已經洗心革麵、改頭換麵,不過當時我以為是高攀不起的花朵(實際上是隻有刺的玫瑰),療養院文學的女主角(實際上是恐怖小說的怪物),深閨的大小姐(實際上是真相的傳票)的她,居然在兩年後的現在和我成為情侶,人際關係真令人猜不透。【注:日文「深閨的大小姐」和「真相的傳票」音同。】


    ……雖然這麽說,但昔日的同班同學之中,現在依然和我維持友好交集的,隻有戰場原一人。


    「隻是,我當時不知道戰場原的真麵目,所以我就這麽把她當成體弱多病的深閨大小姐說下去吧。」


    「請便請便。就這麽當吧。當當。」


    小扇愉快地附和。該說她是優秀的聽眾嗎?她真的很愉快、很高興地聽我說明。我說的事情一點都不愉快,不過看她這樣聆聽,我的嘴就停不住。這樣形容很奇怪,但我的嘴就像是擅自講話──徑自說明。


    「那個……我剛才說到哪裏?」


    「說到老倉學姊宣稱在找到犯人之前,任何人都不能離開這間教室。嗯?這麽一來,老倉學姊後來將議長寶座讓給阿良良木學長?記得這是您擔任班會議長的往事吧?」


    「嗯,沒錯。議長在這時候換人。」


    「原來如此。老倉學姊暫時做莊,擲骰子之後改由阿良良木當莊家是吧?」


    「我覺得用麻將譬喻反而更難懂……」


    看來小扇擁有相當酷的嗜好。或許她知道花牌?


    「不過,就算這麽說,也不是真的擲骰子吧?老倉學姊是以自己的意願,指名阿良良木學長當議長吧?所以才讓您站著不坐下吧?」


    「嗯,就是這麽回事。」


    但我認為就算這樣,也用不著讓我一直站著。


    「那我果然不懂。老倉學姊為什麽指名阿良良木學長?沒人反對嗎?」


    「當然不是全員讚成。比方說,有個叫做品庭──品庭綾傳的男學生,該怎麽說,這家夥就像是菁英意識的化身……動不動就瞧不起人,尤其最瞧不起我這種人。這家夥相當強硬反對。」


    「阿良良木學長被各式各樣的人討厭耶。菁英意識嗎……哎,在這間學校應該很多吧。老倉學姊的嗆辣個性,或許也是基於這種意識。總之阿良良木學長,被討厭也是一種人品喔。」


    「不要隨便安慰我啦……我一瞬間差點認同,不過被討厭哪可能是人品?何況品庭並沒有討厭我,隻是瞧不起我。」


    「還不是一樣?順便問一下,這位品庭學長有參加讀書會嗎?」


    「不,那個家夥是自學派。但他沒有小馬那麽孤僻。雖然他生性瞧不起不如自己的人,有時候還會唾棄,但如果是他認定和自己同級或勝於自己的人,其實會友善對待。」


    「感覺這樣爛透了。」


    「他不是壞人喔。」


    不是壞人──這句話也是因為和對方不熟才講得出來。我對品庭綾傳與老倉育究竟知道多少?隻要知道表麵上的個人資料就算是朋友嗎?


    「……不過到最後,包含這位品庭學長在內,全班都接受阿良良木學長擔任議長吧?為什麽?」


    「如同老倉被視為嫌疑最大,參加學生會的學生主導會議不太妙,這你應該懂吧?所以班上約一半的人失去資格。就算這麽說,也不是從剩下的人隨便挑一個就好。因為議題核心是數學考試,無法避免討論到考題的檢查。既然這樣,就不能由數學成績不太好的人負責吧?」


    「嗯。總之……算是沒錯吧。」


    又不是要驗算,所以數學不好的人當議長也沒問題吧……小扇想這麽說,但總之先點頭同意。


    「不過,缺席讀書會……更正,沒參加讀書會的學生,平均分數比參加讀書會的學生低了二十分對吧?沒參加讀書會的成員裏,有人的成績高到匹敵參加讀書會的成員嗎?」


    「有喔。記得速町就考了九十二分。並不是隻有參加讀書會的學生考高分,隻是這樣會讓事情變複雜。不過,成績比參加讀書會的所有學生都高的人,隻有我。」


    「咦?」


    「所以,我獲選為議長。」


    010


    一百分。


    在總分一百分的考試取得一百分──這就是我數學期末考的分數。第二名是九十九分的老倉育(順帶一提,老倉的九十九分是讀書會成員的最高分)。


    我雖然完全跟不上直江津高中的課程,卻隻有數學是例外。要說這是我擅長的科目有點吹牛,總之因為不用多花心思,所以比其他科目輕鬆。不過考滿分也太完美了,所以我接過答案卷的時候,還以為將會遭遇某些災難,討厭的預感更勝於喜悅的心情,後來這個預感漂亮成真。


    居然會這樣,我居然抽到這種下下簽。我站上講台,不過可以的話,我好想躲到講桌下。原來平常老師們(或老倉)都是以這種角度看教室。我無法承受聚集過來的視線。雉切或戰場原這種興趣缺缺撇過頭去的學生反而令我感謝。


    「好啦,阿良良木,迅速進行會議吧。麻煩證明我們的清白。」


    老倉充滿敵意、充滿嘲諷地說。她的座位在最後排,不過即使隔了五張桌子的距離,她的壓力也完全沒變。


    ……我想各位已經知道了,老倉班長討厭我到病態程度的原因,在於我數學很好。她堅信自己的綽號之所以不是歐拉,在於我的數學成績比她好。她以這種不隻是惱羞成怒,簡直是亂發脾氣的理由討厭我,我終究無法接受,曾經(魯莽地)反駁說:「你在其他科目都遠遠超過我,所以有什麽關係?」不過以她的立場,這正是令她火大的原因。她說這就像是猴子在誌願當作家的人麵前寫出莎士比亞水準的作品。這個比喻好過分。


    就算這麽說,數學是我用來跟上直江津高中課程的最後一根稻草,也不能故意考低分……我希望她努力以一己之力超越我,可惜既然我考滿分就無法如願。


    「不過,全班隻有阿良良木考滿分,所以也能以此為根據,認定偷答案的是阿良良木。」


    老倉像是找碴般說。明明是你這個家夥指名我當議長吧?我身為議長,不能反駁這種基於私人過節的意見嗎?


    「應該不是吧?」


    雖然應該不是代替我,不過某人對老倉這麽說。是坐在老倉前方座位,一年三班座號一號的足根敬離。他的座號是一號,我是二號。由於座號連號,所以多少有點交情。不,我們交情不算好,但至少講過話。或許他是基於這點情緣幫我說話。他也和目邊一樣,是少數和老倉維持友好關係的人。不過以他的狀況,不隻是老倉,他幾乎對所有女生都具備某種程度的影響力。因為他的綽號很直接就是「俊男」。他不能以「帥哥」這種輕佻的字眼形容,不隻如此,看他公平對待我這種麻煩的家夥就知道,他的個性也很好。「俊男」又是「好人」,感覺無懈可擊。無懈可擊的他,繼續發表無懈可擊的意見。


    「因為,阿良良木同學甚至不知道這個讀書會的存在吧?而且肯定沒和讀書會的任何人有交集。既然這樣,讀書會成員的平均分數,不可能受到阿良良木同學的影響。到頭來,你指名阿良良木同學當議長,就是因為他和班上任何人都沒有利害關係吧?」


    「呃,嗯,是沒錯啦……」


    老倉難得講得結結巴巴。估價的女人麵對俊男也沒有招架之力嗎?這事實挺令人遺憾,不過對我來說真正遺憾的,在於這位俊男當成前提般說出的「阿良良木和班上任何人都沒有利害關係」這個事實。他似乎在幫我說話,我卻覺得被他狠狠砍了一刀。


    哎,他說得沒錯。在這種班會進行交流活動時,無論是兩人一組、三人一組還是四人一組,總是多一個阿良良木沒分到組。這種絕緣的立場,或許意外適任「議長」這個獨立的職位。


    不過,這項工作令我心情沉重……


    「那麽……首先請參加讀書會的各位舉手。」


    我這麽說。雖然想以蠻橫的命令語氣說,但是最好不要無謂興風作浪。這時候就打保守牌,以製式程序進行吧。老實說,我不認為這樣討論就能知道犯人是誰……就算這樣,我依然得嚴謹做好該做的事。老倉剛才詢問時迅速舉手的人們在這次慢慢舉手,如同暗中觀察彼此的動向。


    「請就這麽舉著手,我現在將名字寫在黑板上。」


    「啊,那我來寫吧。」


    激阪說完起身,似乎是自願擔任書記。很像積極的她會做的事。不過,她直到剛才都舉著手,換句話說,她是嫌犯之一……不對,無論是否參加讀書會,書記這種工作交給她也無妨吧。我還沒答應,激阪就鑽過座位之間來到前麵,首先將自己的名字寫在黑板上。某些人──舉手學生中的某些人,以看著叛徒的眼神看她。不對,這種搶鋒頭的行動或許反而可疑。不過激阪奈夏紀這個女生,原本就因為生性不拘小節而容易引人起疑。該怎麽說,她不太在意男女之間的隔閡,即使是異性也毫不在意進行親密接觸,經常因此惹出麻煩……講得簡單一點,就是容易令人認為「這家夥該不會喜歡我吧?」的女生……像是現在,她主動來當書記,我也很難說我完全沒有胡思亂想。或許說穿了隻是因為男生是笨蛋吧。總之,「飛吻」這個綽號不隻是因為和她的名字「奈夏紀」音近。在我這麽想的時候,她已經將舉手學生的名字(包含她自己)都寫在黑板上,回到座位了。她坐在戰場原前方第二個座位。


    結果很清楚,參加讀書會的學生是下列的十九人。實際上,激阪寫下的舉手學生名單沒有法則,而是依照她看到的順序隻寫下各人姓氏,但為了方便檢視,以下用全名的五十音順序排列。


    1足根敬離  2醫上道定  3老倉育


    4效越煙次  5雉切帆河  6苦部合圖


    7激阪奈夏紀 8甲堂草書  9周井通真


    10趣澤住度  ?巢內告詞  ?題野木莓


    ?長靴頂下  ?把賀濾過  ?冰熊戚朗


    ?菱形情路  ?步藤誌島  ?窗村壁


    ?餘來承繼


    011


    「是喔。那麽這樣的話,嫌犯的範圍就縮小到十九人了。我好期待喔。不,講這種話有失體統,得閉門反省才行。嘻嘻。」


    小扇講得像是自我警惕,卻毫不保留地笑了。看她完全樂在其中的樣子,我難免想潑點冷水。


    「沒這麽單純喔。」


    我補充說。


    與其說是潑冷水,更像是叮囑。


    「參加讀書會的家夥確實可疑,不過沒參加讀書會的家夥完全擺脫嫌疑嗎?絕對沒這種事。極端來說,隻要某人偷到答案,將內容告訴參加讀書會的某人,就可以間接提供考題給讀書會,這並非不可能的事吧?」


    「間接嗎?嗯……有可能耶。」


    小扇愉快地說。感覺我潑的冷水是杯水車薪,再怎麽叮囑也白費力氣。


    「如果是想提升全班平均成績當樂趣,這個可能性反而比較高吧?」


    「這樣好玩嗎?」


    「天曉得。我沒做過所以不知道,不過如果不負責任地試著想像,這種事應該很好玩吧?感覺自己好像變成神。」


    「把自己當神嗎?這我就不能苟同了。」


    嗯?小扇這時候的反應不是很好,我覺得不對勁。果然因為是忍野的侄女,所以對於「神」的話題很敏感嗎?我如此心想,修正話題方向。


    「無論如何,就算沒參加,也可以放情報到讀書會。」


    「在這種狀況,嫌犯就是沒參加讀書會又考高分的學生。換句話說就是明明沒參加讀書會,成績卻和參加讀書會的學生一樣好的學生,不過阿良良木學長不列入考量。」


    「哈。反正我和任何人都沒有利害關係。」


    嚴格來說,老倉總是惡狠狠地瞪我,但我和老倉之間隻有利害,沒有關係。


    「請不要鬧別扭啦。來,我會對學長溫柔一點。」


    小扇說完,這次以雙手環抱。我回過神來,發現她摟著我的脖子。感覺這女生好像圍巾。


    「我認為這距離有點近……」


    已經交女友的我,終於試著這樣忠告學妹。


    「抱歉。在我長大的地方,這種距離感是理所當然。請當成激阪學姊的親密接觸吧。」


    她毫不內疚。


    但我認為激阪的親密接觸也沒這麽火辣……


    「不提這個,請繼續說啦。十九人之中的誰是犯人?」


    「不,就說了,不一定在這十九人之中,而且就算犯人是沒參加的學生,這家夥甚至不需要考高分,反而可能故意考差避免引人起疑。這麽一來,大家同樣都有嫌疑。」


    「故意考低分嗎?在這麽重要的考試,會做到這種程度嗎?」


    「或許會,或許不會。總歸來說,什麽都不確定。小扇,我就先說了吧,這場班會沒查出犯人。」


    「咦?」


    「基於這層意義,這個故事沒有結尾,隻有糾紛。這場班會是批鬥大會。氣氛變得險惡至極,最後無論是老倉、周井還是鐵條都束手無策。總之就是歹戲拖棚,查不出任何端倪就結束。而且……」


    「啊,原來如此!」


    小扇「啪」一聲拍打我的雙肩。這完全超越親密接觸的範圍,隻是普通的打擊。我個人因為愈講愈鬱悶,所以抱著想就此打住話題的心情,先說出這個故事的結局,不過小扇似乎因而靈機一動。


    「阿良良木學長,我知道我們要如何逃離這間教室了。換句話說,我們要在現在解決兩年前不了了之的這個事件,然後就可以離開這裏。」


    「……?什麽意思?」


    「『在找到犯人之前,任何人都不能離開這間教室。』老倉學姊不是這樣說過嗎?反過來說,隻要查出這個事件的犯人,我們就能逃離這裏。就是這麽一回事吧?」


    「…………」


    就是這麽一回事……嗎?慢著,如果這間教室忠實重現那天放學後的一年三班,那麽……就是這麽一回事。


    實際上,那場班會在眾說紛耘(這是好聽的說法,正確來說隻是吵吵嚷嚷)到最後,沒確認任何事就進入放學時間,以「那副模樣」結束,不過這間教室的時鍾,就停在放學時間的前一刻。


    門窗緊閉,裏麵的人回不去。


    「當時一年三班所有人內心的遺憾,就像這樣在學校的縫隙成形。真要說的話,這是班會的幽靈。」


    「班會的幽靈……意思是我被關在這種莫名其妙的東西裏?為什麽我……」


    「天曉得。或許因為最掛念這件事的人,出乎意料就是您。因為您的人生從這一天大幅改變。」


    「大幅改變……」


    「那天之後,您回避、避諱思考這個事件。雖然沒有一天忘記過,卻也沒有一天想過。然而,麵對過去的這一天,解開謎團的時機終於來臨了。」


    我不知道小扇為何講得這麽確信。怪異現象的成因明明要想多少就有多少。


    小扇咧嘴微笑,如同在引誘我。


    「我也會盡綿薄之力幫忙推理,總之請依序說給我聽吧。首先說明這十九位嫌犯的詳細資料。因為再怎麽說,這些人的嫌疑確實最大吧?」


    「嗯……那麽,我依序說明吧。不過已經介紹的家夥就跳過……」


    012


    1足根敬離:已介紹。


    2醫上道定:大家好像是從姓氏叫他「醫生」,但他不是醫生的兒子。不過他就算不是醫生,家境似乎也很富裕,是有名的大方家夥。雖然沒有改造製服,但聽說他的便服相當花俏。舉辦讀書會的時候,會帶相應人數的零食慰勞大家。他堅稱自己不可能是犯人,因為他的成績是六十八分。


    「大家的平均分數提升,我也參加讀書會,卻隻考六十八分。這種事真的有可能嗎?」


    哎,聽他這麽說確實沒錯,不過如先前所述,他並未因而完全擺脫嫌疑。因為他既然參加讀書會,犯行的可能性確實很高。順帶一提,參加讀書會的成員隻有他考六十幾分,其他參加者甚至沒人七十幾分,都考了八十分以上。隻有他一人考得特別差,嫌疑或許反而更大吧。


    3老倉育:已介紹。


    4效越煙次:這個男學生的嫌疑可說比醫上大。因為他喜歡惡作劇的個性眾所皆知。舉個例子,他曾經在板擦藏入美工刀片,如果想擦掉黑板上的字,刀刃就會刮傷黑板。幸好後來以未遂收場,如果真的鬧出問題,到時候應該不會隻有窗戶玻璃破掉那麽簡單。他說過「我的惡作劇不會造成他人困擾」,但這句話沒什麽說服力。接下來算是笑話,他因為「煙次」這個名字而被叫做「間諜」,這個綽號也增加他的嫌疑。不過就他看來,父母為他取的名字遭人起疑,他應該深感遺憾吧。


    5雉切帆河:已介紹。補充說明,她與其說是參加讀書會,不如說她隻是留在教室發呆,這比較接近真相。不過她實際上考了高分,而且既然在場,應該不會沒聽到讀書會的內容……


    6苦部合圖:大家叫他「圖書委員」,不過直江津高中沒這種委員會。這裏的校風是盡量不讓學生做求學以外的事,他隻是因為愛讀書才被這麽叫。上學時或下課時間當然不用說,依照狀況可能連上課時都在讀書,是年僅高一就在閱讀《爐邊莊的莉拉》的強者。說到鉛字中毒,一年三班還有一個人不遑多讓,這個人正是戰場原黑儀。不過戰場原完全不挑書,苦部則是熱愛外國古典小說。但他終究沒在讀書會的時候看其他書的樣子。


    7激阪奈夏紀:已介紹。


    8甲堂草書:加入女子排球社的高?女生。明明是室內競賽的排球社社員卻曬得黝黑,令人詫異,不過或許是因為重量訓練或跑步都在屋外進行吧。無論如何,在大多沒參加社團的一年三班,她是難得熱中社團的人。具備粗野與神經質兩種相反特質──這樣介紹她有點誇張,簡單來說就是「明明會擅自使用別人的東西,卻討厭別人使用她的東西」這種個性。未經許可就借用別人的筆、筆記本或課本,而且曾經弄壞、弄破或弄丟,卻絕對不會把自己的東西借人,要是別人擅自拿去用就火冒三丈……和她一起長大的冬波說,她是「心理層麵依然幼稚」的家夥。社團在考前停止活動,所以參加讀書會不成問題。


    9周井通真:已介紹。管理讀書會的是老倉,但他這個副班長理所當然般擔任助手。他麵不改色就說「如果老倉同學嫌疑最大,那我的嫌疑也差不多大吧」這種話。這也可以解釋成他要衝淡老倉的嫌疑,老倉卻說「同時有兩人嫌疑最大的話很奇怪,我的嫌疑最大」,一副就算大家都有嫌疑,自己也必須排在第一名才罷休的語氣。


    10趣澤住度:就算他沒舉手,我也不認為他沒參加讀書會吧。這是我完全不懂的感覺,但趣澤非常喜歡這種聚會。該說他喜歡讀書會還是喜歡教人……他動不動就想教人。我在期中考的時候也曾經「被」他教了很多,不過老實說,強迫中獎的感覺比感謝的心意還強烈。因為他完全不管我理解多少。不過,他喜歡教人的這種個性,真要說的話確實符合想像中的犯人形象。雖然應該無關,但他雙手都戴手表。他說「這樣就可以維持左右平衡」,或許他的心理欠缺平衡吧。


    ?巢內告詞:低調的學生。沒什麽明顯特徵,在班上是沒存在感的類型。我身為教室裏的少數分子,曾經不經意和他共同行動,但這個家夥真的難以捉摸,我不清楚這家夥喜歡什麽、討厭什麽。總之,大概是不願意和我推心置腹吧。我以為他不太像是會參加讀書會的人,但他確實參加了,由此可見他絕對不是不擅長和他人相處。看來隻有我認為他是同類。


    ?題野木莓:我個人認為她的名字比較有特色,但是不知為何,不論男女都以她姓氏的第一個字叫她「小題」。她能言善道,如同胚胎先從嘴巴成形,有條有理地說明自己多麽沒有嫌疑。聽她的論述會認為無論誰是犯人,都隻有她不可能是犯人,不過冷靜想想就會發現完全沒這種事。當時她大概有事,一副總之想趕快回家的樣子,不過大家應該同樣想回家吧。我也想趕快回家。


    ?長靴頂下:一言以蔽之就是得意忘形的家夥,算是一年三班的開心果。不過女生大都討厭他,因為他得意忘形過頭的舉止經常弄哭女生。實際上肯定不到「經常」的程度,但是升上高中之後,弄哭女生會令人留下深刻印象,烙印在眼底。或許他沒有反省之意才是問題。老倉就某方麵來說也算是放棄他了。不過真要說的話,希望老倉也可以放棄我。他雖然參加讀書會,卻不像是認真參加,而是在會場胡鬧。聽到這裏,我覺得他的行徑反而拉低讀書會成員的平均成績。


    ?把賀濾過:加入田徑社的運動型女生,但她的另一麵是電玩迷,是將掌上型遊樂器帶進學校被沒收的問題人物,還曾經在上課時關掉音效打電玩,和苦部在上課時閱讀課外書的非法行為同類不同質。但因為她熱中社團以及電玩,所以期中考成績很慘,為了挽回成績而參加讀書會。這份努力沒白費,她考出九十六分的好成績,所以她和老倉一樣,很遺憾這次發生這種問題。既然這樣,我有點在意她其他科目的結果。


    ?冰熊戚朗:這家夥在國中時代擔任學生會長,所以在學期初的班長選舉和老倉競爭。雖然以些許差距落敗,也被推薦擔任副班長,但他似乎原本就對這種職位沒興趣,甚至婉拒推薦(國中時代似乎也不是自願擔任學生會長,而是老師強迫任命)。不過,他這種態度在別人眼中似乎是謙虛的美德,所以很受女生歡迎,僅次於「俊男」足根。剛開始是從「冰」這個字被叫做「ice」,後來因為和糖根的「icing」太像,就從他的名字戚朗(sekirou)取了「kiro」的掉號。


    ?菱形情路:容易受人依賴,大姊姊風範的壘球社社員。相較於領袖魅力令人畏懼的老倉或是不太可靠的總管鐵條,她的類型不太一樣,但無疑是班上的中心人物之一。菱形基本上站在女生這邊,大多和男生對立,不過她麵對男生毫不退讓的強勢態度,其實連被她震懾的男生都很欣賞。至於她動不動就杠上別人的個性,還是希望她想辦法改善。


    ?步藤誌島:遊泳社女生。謊稱爸爸是職業棒球選手。搞不懂她為什麽要說這種謊,但她自己似乎也已經收不回這個謊。頭發是褐色的,但她說自己和速町不一樣,是遊泳池的氯氣害頭發褪色,不過這也可能是謊言。這次有旁人作證,所以至少她說自己有參加讀書會並不是騙人的。


    ?窗村壁:他也是參加社團活動的少數學生之一,而且是輕音社社員,直江津高中有這種娛樂性社團真令人驚訝。這麽一來,他那頭略微倒豎的頭發,我很想當成搖滾精神的表徵,不過好像隻是睡到亂翹而已。我莫名失望。他說自己從小就老是聽西洋歌曲所以英文很好,但數學很差,因此參加了讀書會。但他真的需要加上「英文很好」這句開場白嗎?


    ?餘來承繼:大時代風格的男生。或許應該說他走錯時代。經常說「何謂男子漢」的大道理,這股陽剛味不隻是女生當然不敢領教,男生也覺得煩,卻隻有當事人沒察覺,繼續闡揚男子漢精神。不過要是忍著這股陽剛味聽他說明,會發現他講話意外有內涵。他嘴裏說「何謂男子漢」,實際表達的比較像是身世論,隻是無論如何,這依然是生錯時代的行徑吧。他的壞習慣是以高姿態看事情,喜歡惡作劇的「間諜」效越很可疑也是他先說的。


    以上,總共十九名。


    這十九人是參加考前讀書會的學生。犯人或許在其中,或許不在其中。


    013


    「學長說,一年三班大多沒加入社團……我可以問得具體一點嗎?還有多少人有參加社團?」


    「唔……為什麽在意這一點?」


    「沒有啦,在揭穿真相的過程中,沒人知道究竟什麽事情會成為提示,而且學長明明說參加社團的人不多,講到最後卻連續有三人加入社團,所以我莫名在意。我想研究各種不同的群體。」


    我很在意「揭穿真相」這個有點暴力的形容方式,但還是回答這個問題。如我剛才所說,參加讀書會的成員之中,加入社團的是排球社的甲堂、田徑社的把賀、壘球社的菱形、遊泳社的步藤、輕音社的窗村等五人。確實,如果以五十音的順序排列,湊巧連續三人加入社團,不過十九人之中隻有五人果然算少吧。


    「嗯。所以我想知道沒參加讀書會的學生之中,有誰加入社團。記得我一開始有聽到問嶋水仙加入花道社?和老倉育並列為雙璧的班上總管鐵條徑,學長說她是壘球社吧?」


    「嗯……菱形也加入的壘球社。」


    「原來如此。壘球社……除了這兩位,還有人加入壘球社嗎?」


    「沒有。我不知道你在期待什麽……雖然各社團都一樣,但壘球社每年尤其因為社員不夠而傷透腦筋。記得是鐵條拉菱形加入的?至於沒參加讀書會的一年三班成員,品庭和把賀一樣是田徑社,冬波是排球社。」


    「冬波。這個名字出現過一次。啊啊,記得他從小和甲堂學姊一起長大?天啊,兒時玩伴加入相同的社團,感覺挺浪漫的。」


    「但我認為男子排球社和女子排球社,基本上是不同的社團吧……」


    不,這隻是我的猜測,應該說隻是先入為主的觀念。從國中時代就沒加入社團的我,不可能知道社團活動的實際狀況。


    「冬波──冬波境篤這家夥,是為了長高而加入排球社。不,真的有這種都市傳說喔。聽說加入排球社或籃球社這種長人比較有利的運動競賽項目,身高就會配合需要而長高……但我覺得很可疑就是了。」


    「喔喔,所以阿良良木學長沒參加社團啊?」


    「別管我。嗯,不過,冬波這家夥的身高確實和我差不多……入學的時候,他大概是把我當同伴,主動接近我,『甲堂心理層麵依然幼稚』這件事,就是他那時候對我說的。不過,大概是發現個子矮的男生混在一起沒有任何助益,他很早就跟我疏遠,後來開始和體格比較壯碩的冰熊他們走得比較近。」


    「是喔。該怎麽說,心理層麵依然幼稚的人,看來不隻是他的兒時玩伴耶。這樣不太浪漫。」


    「還有,實崎是美術社員……啊,對了,我差點忘了,湯場是棒球社員。」


    「實崎、湯場。這兩個名字都是第一次出現。」


    「嗯。實崎是實崎明媚。大家叫他『kamo』,這是從『明媚』這個名字聯想到的綽號。」【注:日文「明媚」的發音是「maybe」,「kamo」是「或許」的意思。】


    「『kamo』嗎……總覺得一年三班取綽號的方式真獨特。順便問一下,阿良良木學長的綽號是什麽?」


    「我沒什麽綽號。」


    「我問了不該問的問題嗎?」


    小扇一臉愧疚。與其讓她露出這種表情,我寧願她笑嘻嘻叫我笨蛋。


    「實崎有藝術家氣質,個性不受拘束,在班上也有點孤立。基於這層意義,比起巢內,他的立場更接近我,而且也沒參加讀書會。」


    「不過,他有綽號。」


    「是啊。畢竟在下課時間,他會受托畫女生的圖,總之至少沒被討厭……」


    這麽說來,老倉好像也當過他的模特兒……如今我心想,那種藝術家氣質或許意外是他的處世之道。


    「那位湯場呢?阿良良木學長好像差點忘記他……他給人的印象不深嗎?」


    「不對不對,湯場給人的印象反而強烈,不過他隻是在棒球社掛名,完全是幽靈社員,所以我一時之間沒想到湯場職則這個名字。」


    「幽靈社員……這麽一來,他和這間幽靈教室有某種關聯嗎?」


    「不,我認為沒有……」


    雖說應該考慮所有可能性,但是將幽靈社員和怪異現象連結在一起,終究是牽強附會。


    「不過,您說他給人的印象強烈,這是什麽意思?」


    「我動不動就蹺課不上學,這你聽神原或忍野提過嗎?」


    「唔~總之,略有耳聞。」


    小扇不知為何,在這時候一副裝傻的樣子,看來她並非總是裝作神秘兮兮。


    「湯場在第一學年的第一學期就比我還混。又是遲到又是早退,不喜歡的課就不上。雉切也不太來上學,但是那個家夥是另一種類型……嗯,比湯場還少來上學的人,隻有定期回診的戰場原吧。」


    「不是阿良良木學長這種輕度的感覺,而是真正的不良學生嗎?」


    「也不是這樣……不過,這家夥的氣勢很不尋常。目光銳利,刺個三分頭,讓人不敢插嘴管他的事……」


    不對,三分頭或許隻是因為他加入棒球社。即使是幽靈社員。


    「真恐怖呢。今後的校園生活,得避免和他打交道才行。」


    「不用擔心這種事。因為湯場休學了。」


    「哎呀,是嗎?」


    「他開完這場班會沒多久就休學。或許是和我一樣絕望,對於朋友、班級或團結這種東西感到厭煩了吧。」


    不知道他現在在哪裏做什麽。


    當時的我,沒有任何能對他說的話,不過現在的我有話可說。


    「順帶一提,湯場在這次的數學考試考零分。」


    「零分?慢著,應該不會零分吧?要考零分肯定還比較難。」


    「他交了白卷。我認為是在表達某種意誌吧。不過這種堪稱叛逆的態度,或許也構成懷疑的理由。他想愚弄考試製度,所以泄漏解答,自己則是考零分。這也可能是一種想法吧。」


    「我覺得不可能就是了……不過,世間的人們確實抱持各種不同的想法。不過這位凶神惡煞的人,真的有泄漏解答的管道嗎?」


    「有。因為他雖然嚇人,卻很神奇地沒被孤立。話說回來,他的綽號是『托腮』。因為他上課的時候,都是托腮擺出無懼一切的態度。他在開這次班會的時候也是這個姿勢。」


    「連這樣的人都有綽號,阿良良木學長卻沒有?真是震撼的小插曲耶。」


    「……加入社團的就是這些人。其他人都沒加入社團。不多吧?啊啊,補充一件事給你參考,有個叫做割取的女生,這家夥雖然沒加入社團,放學後卻會去正統劍道道場學武,聽說是實戰劍道之類的。」


    雖說是實戰劍道,但我對這方麵不熟所以不太清楚,總之就像是我妹妹阿良良木火憐去的那種空手道道場吧。


    「全名是割取質枝。她偶爾會穿劍道服上課,所以我一開始以為她是劍道社社員。她在女生當中是比較難親近的家夥。雖然在學校當然不會揮竹劍或木刀,不過有事就會立刻用掃把之類的東西打人。該說她暴力嗎?總之是會隨便出手的家夥。與其說出手,應該說出棒?她動不動就杠上別人的程度僅次於菱形。」


    「精神修養完全沒到位耶。心理層麵幼稚的人會不會太多了?」


    「既然是實戰劍道,或許沒有修養之類的訓練吧?何況這是兩年前,我們還是高一學生時的事情。不隻是是甲堂、冬波或割取,無論男生或女生,心理層麵幼稚是理所當然的。」


    老倉如此,我也是如此。


    同樣幼稚、不夠成熟──隻有半熟。


    要是在兩年前那時候察覺這一點,兩年後應該不一樣吧。


    「阿良良木學長,別這麽說。正因為經曆過這些事,您才會認識忍小姐以及羽川學姊,也和戰場原學姊締結良緣不是嗎?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喔。」


    「哎,是沒錯啦……」


    小扇居然為別人的人生做總結了。


    「不過無論如何,這是很好的參考,謝謝學長。抱歉打斷您說話。托學長的福,我大幅逼近真相了。好啦,那麽請繼續說吧。嫌疑很大的十九人寫在黑板上之後,班會怎麽樣了?」


    小扇過於自然地推動話題,所以我聽漏了。她隨口說自己「逼近真相」。


    「……寫下十九人的名字之後,蟻暮率先批判。我剛才說過,她批判可能犯行的不隻是這十九人……」


    014


    「等一下。感覺大家認定犯人就在這些人之中……可是不一定吧?速町剛才說她沒參加讀書會,和這個事件無關,所以想要回家。不過……」


    我認為速町沒說到這種程度。速町自己沒有特別反駁,大概是不想和蟻暮扯上關係吧。不過要是這麽說,好不容易因為沒參加讀書會而擺脫嫌疑的蟻暮自己也成為質疑的對象……這家夥隻要能批判就不在意其他事嗎?


    當然不是這樣。


    「就算沒參加讀書會,考高分的家夥也都應該列為嫌犯。」


    她如此主張。這麽一來,數學考六十五分的她就在可疑範圍之外(考九十二分的速町在可疑範圍之內)。不過當然可能是故意考低分避免起疑(即使交白卷拿零分的湯場是極端的例子),所以這個主張沒什麽力道。


    「……那麽,雖然沒參加,不過分數……九十分以上的學生,姑且也寫在黑板上吧。」


    我不情不願地如此提議。提出這種妥協方案,真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如果接下來有人說「考低分的學生也很可疑」,到最後,全班學生的名字都會寫在黑板上。這是哪門子的點名簿?


    沒參加讀書會又考高分的學生姓名,依照五十音順序如下所述。這是人數沒有很多,所以無須勞煩激阪,由我自己寫。


    1阿良良木曆(100)2小馬衝忠(97)


    3戰場原黑儀(98)4速町整子(92)


    5目邊實粟(95)


    ……像這樣看就覺得,包含我在內大多是怪胎。但其中大放異彩的是目邊。之所以這麽說,是因為她不太給人成績很好的印象。我專攻數學(這一點堪稱奇妙)眾所皆知,小馬有上補習班,戰場原與速町成績優秀也很有名。相較之下,目邊沒什麽特別的地方。不過,目邊的學力並非總是維持在平均以下,她當然也有得心應手的時候嗎?


    考試的結果有公告,所以大家都知道大家的分數,不過像這樣加上條件篩選一部分出來,就發現莫名不自然。提議的蟻暮也露出「咦?」的表情。她應該不是蓄意要攻擊特定人物吧。


    當事人目邊則是一臉困惑。


    「咦?慢著,不是啦……」


    班上同學投以近乎懷疑的奇特目光,她這種反應像是正常反應,也像是做了虧心事。這應該是旁人的主觀問題吧。


    「不知道不知道,我不知道。」


    「阿良良木,別以不上不下的論據就想認定犯人好嗎?」


    老倉不知為何講得像是我的責任。老倉明顯在袒護為數很少的朋友,但沒人開口說話。她說的確實沒錯,光是目邊考九十五分,不足以做為認定她是犯人的證據。


    「話說……」


    此時有學生舉手。是座位在速町後麵的浮飛。


    「那個……我大概是女生之中分數最低的,所以這麽說或許像是藉口,不過這次的數學考試,我覺得很難。就算事先知道解答範例也寫得出來嗎?」


    「…………?」


    一瞬間,我聽不太懂浮飛想說的意思,她自己似乎也不太懂。


    「你在說什麽?既然知道解答範例,當然寫得出來吧?因為隻要整個背起來就好。」


    蟻暮這麽說。但她似乎說到一半,就知道浮飛想說的要點。沒錯。先不提基於什麽動機,如果犯人想將考題泄漏到讀書會,不可能使用直接背下解答之類的露骨手段。隻是兩、三人的小團體就算了,多達十九人的群體做出這種事,絕對會有人回報校方。講得通俗一點就是打小報告。即使存在著共犯關係,人數也有限,參加讀書會的學生,肯定大多是下意識地記下考題。


    不過就算這樣,平均分數也太高了……居然除了醫上之外,所有人都考八十分以上,如果隻泄漏模糊的情報,這實在是……


    「沒有啦,總之,一旦起疑到這種程度,或許會沒完沒了……」


    浮飛如同要掩飾剛才發言造成的沉默般說。浮飛急須。記得她考五十七分,在女生之中……應該說即使在男生之中,隻要排除湯場就是最後一名,但她的意見堪稱是這場班會唯一的亮點。在這之前,我對她毫無印象,大概是不擅長應付學校課程卻很聰明的類型吧。漫畫經常出現這種家夥,但我是第一次親眼看見,所以不禁凝視她。


    「對……對不起,阿良良木同學,我沒有那個意思。」


    她道歉了,似乎以為我佩服的眼神是在責備她。這是悲哀的誤會,但我沒辦法解除。


    「話說到頭來,為什麽討論的前提是一定有人違規?」


    題野這麽說。如同抓準大家安靜的時間點,發揮得意的辯才。


    「老實說,努力準備考試的我很不高興。參加讀書會的學生平均分數比沒參加的學生高二十分,這也是有可能的事吧?何況沒參加讀書會的人們,平均分數也被某人拉低了。」


    這裏說的「某人」當然是湯場。這段發言如同在揶揄長相可怕的他,使得班上的溫度變得更低,不過當事人湯場看起來不太在意。他一如往常托腮,隻看了題野一眼。


    「湯場同學拉低的平均分數,阿良良木不是拉回來了嗎?」


    老倉嘲諷地說。她為何這樣嘲諷我,我對此打一個大問號。真是無妄之災。


    「不過,題野同學,你說得沒錯。不明就裏就被懷疑,是一件讓人不高興的事。正因如此,我們才非得證明自己的清白。」


    像是回答又像是沒回答。肯定對方,卻不讓步修改自己的意見。這麽一來,立場較弱的一方隻能屈服,題野當然不再講話了。一副不情不願的樣子。


    ……後來我才知道,到頭來,這場班會並非校方要求而舉辦的,從頭到尾都是老倉提議進行的樣子。她看到公布的考試結果覺得不對勁,自己計算平均分數比對分析之後覺得更不對勁,想在校方質疑之前證明清白。


    看來她甚至不允許自己的人生有他人質疑的餘地,為此將全班成員拖下水。這家夥太誇張了,即使是事件經過兩年的現在,我也無法肯定她的行為,不過隻有這份自命清高的態度是我非得認同的吧,不然她實在得不到任何回報。不過,這份自命清高的態度招致那種結果,她果然沒得到回報吧。


    「一旦懷疑就沒完沒了……既然有人這麽說,到頭來,我甚至無法相信這個讀書會真的存在。」


    突然語出驚人的,是今天的值日生鞠角。將大個子姊姊的二手製服穿得非常寬鬆的女學生。她對於衣著打扮似乎沒什麽執著,發型也是如同隨便亂剪的鳥窩頭。


    被當成怪人而稍微保持距離的她如此發言,基於和浮飛不同的意義讓眾人沉默下來。


    「這個世界沒有任何千真萬確的事情吧?讀書會或許實際上不存在。為什麽能斷言不是這十九個人共謀說謊?」


    「鞠角同學,請不要胡鬧。」


    「沒胡鬧,我很正經。」


    即使老倉瞪視,鞠角也不為所動。她──鞠角瓢衣大概也是能夠毫不畏懼麵對老倉的一人,不過在這種場合會讓旁人畏懼。因為老倉會把氣出在別人身上。


    「……阿良良木,講點話吧。你是議長吧!」


    看吧。


    「那個……我認為確實應該考量所有可能性,不過,你說讀書會沒舉辦,終究是過於荒唐無稽……」


    「這是理論上不可能的真實。」


    「咦?」


    一瞬間,我聽不懂鞠角在說什麽而畏縮。我知道她似乎是將夏洛克?福爾摩斯的知名台詞簡略,不過簡略到這種程度,意義都變了吧?


    「你在做什麽?」老倉似乎對這樣的我感到不耐煩。「既然都是怪胎,那就溝通一下吧。」


    這個how much根本胡說八道。


    不過,鞠角對老倉的「胡說八道」起反應。


    「不要把我和阿良良木相提並論。」


    她一臉正經地反駁。


    這句發言沉重到我無法接受。


    在這場班會,我不隻是孤立無援,還一直下探孤立無援的底線。此時,有個學生默默舉手了。還以為她要直接發言,她卻就這樣舉著手保持沉默。我察覺她似乎在等我指名,因此以議長身分叫她。


    「沙濱同學,有什麽事嗎?」


    「……刻意否定這個說法也很麻煩,但我姑且想證實讀書會確實存在。」


    沙濱──沙濱類瀨一副嫌煩的樣子這麽說,如同這原本不是她的職責。非自願接任議長的我,隱約對她的態度感同身受,不過反正她會抗拒,所以我沒透露這種心情,回應「怎麽證實?」催她說下去。


    「……會這麽說,是因為我是數學考試當天的值日生……那個,所以必須提早來學校做好教室的準備工作。所以,我記得很清楚……」她說到這裏,為難般看向左方座位的老倉。「開完讀書會的你們,就這麽弄亂教室離開,所以我收拾善後很辛苦。男生當天值日的長靴又沒來……到最後,是比較早來學校的whip、條姊與服兒幫忙一起重新排桌椅、擦黑板以及倒垃圾。話說啊,你們好歹將吃過的零食收拾乾淨再回去好嗎?」


    這次老倉也終究尷尬不語。大概是校門即將關閉,他們什麽都沒做就隻能先離開吧……


    沙濱基本上是怕麻煩的女生,不過再怎麽說,還是無法放任環境那樣髒亂。雖然不到潔癖的程度,卻也是打掃狂吧。參加讀書會的家夥們,在她值日的前一天弄亂教室離開,真的很不貼心……如果隻有沙濱一個人作證,那麽她也可能說謊,或者鞠角可能會追問,不過隻要目邊、鐵條(「條姊」是鐵條的綽號)與服石(「服兒」是她)也提供相同證詞,鞠角就非得收回剛才的過度質疑吧。負責統整全班的鐵條證詞尤其可以信賴。


    不過,沙濱剛才點到的三人──目邊實粟、鐵條徑以及服石點呼這三人,感覺並不是積極表態同意,隻是不否認沙濱的說法而已。沒什麽反應的三人使得沙濱多少感到疑惑,但她大概是解釋為三人害怕讀書會的主辦人老倉吧。隻是,即使鐵條與服石可以這樣解釋,那麽目邊呢?目邊肯定不怕老倉,是平易近人又友善,和老倉建立良好關係的稀有女生啊……?


    「……服石同學,沒錯嗎?」


    為求謹慎,我向服石確認。我認為直接向目邊確認的話有點故意,才改為詢問服石,她果然隻是軟弱點頭。服石原本就是內向的個性,不會在這種場合表達自己的意見,所以她光是願意點頭應該就很好了。畢竟她入學的時候,姓氏的發音被校方登記錯誤,從老師到學生都叫錯他的姓氏,她卻內向到兩個多月都沒有主動更正。


    既然這樣,要不要也向鐵條口頭確認一下?還是直接向目邊……不過,目邊可能隻是因為剛才發生那件尷尬的事,才會有所顧忌避免多嘴,這樣的話,就算我為求謹慎向她確認,她應該也會保持沉默吧。


    「那麽,假設讀書會確實存在……其實我有參加,所以我基於親身經曆知道確實存在就是了,不過……」


    在我猶豫不決的時候,冰熊沒舉手就發言。國中當過學生會長的人終於出動了?大概是我主持得太沒出息而看不下去吧。很好,我甚至希望他上來換掉我。


    「就算某人以直接或間接的方式,偷偷將解答範例泄漏到讀書會,我認為實際上要是發生這種事,應該會有人發現。泄漏的時候,應該在某方麵出現蓄意的感覺吧?」


    「不一定吧?」


    割取說。割取和冰熊出身於同一所國中,所以割取即使讓人不太敢親近,對冰熊的態度也比較友善(收斂)。


    「或許是自然泄漏,沒被發現。」


    「泄漏給一兩人應該可以,但這次有十幾人耶?應該有人會覺得不自然吧?露骨硬是背下解答當然不用說,就算是不經意植入潛意識也幾乎辦不到吧?不可能一次就騙過整群人的。」


    曾經以學生會長身分麵對全校學生這「整群人」的冰熊,才說得出這樣的意見。他這麽一說,會議就進行不下去了,這麽一來,將會變成沒人犯行的結果。


    我也覺得這樣結束就好。或許冰熊的意見就是這個意思,他想說這場班會的終點就在這裏。


    但是老倉不允許這樣。她始終想繼續「揪出犯人」。


    「那麽,接下來驗證考題的具體內容吧。參考參加者所有人的證詞,找出讀書會寫的題目跟考試出的題目相同到什麽程度。」


    然後找出犯人。


    在找到之前,任何人都不能離開教室。


    015


    「……找到了嗎?不,我不是說犯人,是說……相同的題目。」


    「不,畢竟是一周前的事,如果做得到就不會這麽辛苦了,但參加者的記憶都模糊得恰到好處,不可能確定。」


    這是在無意義的班會之中特別無意義的一段討論。尤其對於沒參加讀書會的人來說,這段時間隻會討人厭。


    「我想也是。」小扇點頭說。「不過,就算這麽說,讀書會也確實出現成果吧?從努力練習的題庫……那個,算是考前猜題成功?」


    「總之,嗯。具體來說,不說分數少的題目,分數多的題目,特別困難的題目猜中三題。依照驗證,參加者大多寫對,沒參加者容易寫錯的,就是這三個題目。記得是極限、不定積分與機率的題目。」


    「一年級會學極限、不定積分與機率嗎?記得這是高三才學的東西……」


    「你剛轉學進來可能還沒感覺,但這就是直江津高中課程亂七八糟的地方,從高一就以獨特的方針設計考卷,為大學考試做準備。不隻如此,期中考還會考大學在教的高等數學題。不過當然是上課教過的內容,所以會寫的就是會寫。」


    「就像阿良良木學長這樣嗎?」


    「……算是啦。」


    我這樣變得像是自豪。我不打算炫耀自己數學特別好就是了……但我沒什麽努力就考得好,所以也很難謙虛。聽小扇這麽說,不免冒出像是投機取巧的愧疚心情。


    「關於這三題,讀書會確實寫過類似的題目……卻沒能確定是誰出的。」


    嚴格來說,已經列出幾個嫌犯,但是既然當事人否定就無法證實。否定。或是沉默。當然不會有人故意講得自己有嫌疑吧。班會從這時候開始正式開始變得歹戲拖棚,無能的議長不可能有辦法阻止。


    「參加讀書會的十九人,是依照考試範圍提出自己不懂的地方然後互教,所以並非有人專門扮演老師或學生的角色。真要說的話,掌握讀書會主導權的家夥共六人。」


    「六人嗎?」


    「嗯。提案的老倉、輔佐她的副班長周井、個性積極的激阪、喜歡教人的趣澤、大姊姊氣質的菱形、當過學生會長的冰熊。這六人主要是擔任『小老師』。換句話說,不需要參加讀書會也考得出好成績,所以大家才說他們可疑。」


    不過,這六人的共通點在於聰明又擅長照顧他人。即使是老倉,她雖然統治手腕強硬,但如果她總是打從心底蔑視別人,到頭來就不會舉辦讀書會。她應該不是完全沒有愛現的心態,另外五人的這番好意也可能附帶條件,但若這份善意被當成質疑的根據,沒人吞得下這口氣。


    「從這時候開始,也出現明顯是謊言的袒護證詞。否定這些證詞也是議長的工作。而且大家不是基於惡意袒護,所以這工作做起來不好受。」


    「出自善意的謊言,比出自惡意的真相更惡質……是嗎?」


    「就是這麽回事。不過,實際在讀書會寫過的題目,很多題都沒考到……反倒是考試時分數比較少的題目,出現一些讀書會沒寫過的題目。從這一點來看,也可以認定真的隻是巧合。」


    「巧合嗎……確實也可以這樣解決吧。不過,學長班上沒選擇這麽做。」


    小扇就這麽笑嘻嘻地,一直在我的耳際低語。如果隻看這個姿勢,看不出究竟是我在對她說話,還是她在對我說話。我自認在講自己的往事,但我甚至誤以為實際上自己或許隻是在聽小扇說話。


    然而不是這樣。那是我的物語,這裏是我的教室。就這麽在那天放學後封閉的教室。將各種想法封印、密閉的場所。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是這麽回事啊。阿良良木學長處於這種醜陋的爭吵、無止盡的議論與無意義的行為中心,完全討厭起人類這種生物。目睹這些出自善意的袒護、卸責與嫁禍,您對人類感到絕望,然後失去正義與溫柔,得出『不需要朋友』這個結論。看到許多同學因為交朋友而降低人類強度,成為您的心理創傷。是這樣對吧?」


    「……不對。」


    「咦?」


    我否定之後,小扇發出意外的聲音,一副錯愕的樣子。不過,小扇是如同看透一切的那個男人的侄女,不知道她是抱持多少確信說出剛才的推理。


    「我反倒應該這樣。我應該在議論階段就對人類絕望。不過,當時的我內心某處依然相信『正確』與『真相』確實存在,大概因為我還年輕吧。」


    年輕。這不是十八歲的家夥回憶十六歲往事時應該說的字眼。那麽應該改成「幼稚」嗎?


    「當時,我甚至隱約感到高興。」


    「高興?」


    「彼此袒護,或是想盡早結束這場荒唐會議,或是宣稱自己可能是犯人……即使是想要證明清白而舉辦這場班會的老倉,至少也不是出自惡意……我講這種話或許沒人能理解,聽起來或許隻是逞強,不過……」


    我說到這裏停頓,略為猶豫是否該說出口。但我非說不可。我掩飾自己的這份心倩。


    「我內心某處覺得,我們正在進行一場『正確』的議論。我認為大家都有這種感覺,或許連鞠角、湯場或雉切都有這種感覺。」


    大概隻有戰場原不在這個範圍吧。我沒對她說過當時這件事,不知道她當時究竟有什麽感覺。


    「所以小扇,我絕望的不是議論本身,是結論。沒人想到居然會變成那樣。我們自認在追求正確的真相,卻犯下絕對性的錯誤。這一瞬間,我失去了自己的正義。」


    失去了──我應該一開始就拒絕。不應該拗不過老倉而接下議長這種職務。無論怎麽想,我都應該擺脫蟻暮回家。


    「結論?可是您說結論是查不出犯人吧?議論到最後卻是這種結果,確實令人掃興得不得了,卻也沒有嚴重到絕望吧?」


    「嗯,沒錯。沒查出犯人。但是並不是沒有『決定』犯人。」


    「啊?」


    「這就是絕望的原因。就算查不出來也做出決定,這個事實令我絕望。」


    絕望了。


    甚至讓我說出「不需要朋友」這種話。


    絕緣了。


    「這樣啊……這樣啊,這樣啊。那麽,阿良良木學長……」


    小扇說。如同溫柔撫摸,如同掐住我的脖子般說。


    「請告訴我接下來發生什麽事吧。差不多快到學校關門的時間了吧?在密室討論兩小時多,大家的精神應該也達到極限了。在這樣的極限裏……學長與各位做出什麽結論?達到什麽境界?」


    「……」


    「我好在意喔~究竟變成什麽樣子呢~?真希望大家曆經各種峰回路轉,依然克服諸多的困難與無謂的混亂,得到滿滿的幸福耶~」


    「…………」


    當時的我們確實沒能變得幸福。既然這樣,我們當時究竟變成了什麽?


    016


    現實進行的議論或協商,無法和演戲一樣有條有理地進行,主要原因在於「人們不聽別人說話」。不認同對方的發言、不認同對方的發言權,都在自己以外的人講完主張之前,如同搶拍、搶話般說出自己的主張,打斷他人的發言,始終以更大的音量斷言,形成徒增疲憊感,和有條不紊完全相反的負麵回路。就算這樣,如果硬是將班會後續過程紀錄成議事錄,就如同以下所述。


    「夠了啦,好煩。就當成我是犯人,結束這種討論吧。」「你講出這種話就討論不下去了吧?你在袒護誰?你該不會知道犯人是誰吧?」「到頭來,犯人真的存在嗎?」「不就是以存在為前提討論了嗎?別再跳針好嗎?」「不,實際上在我們之中,有人敢去教職員室偷考題嗎?」「不是倫理觀念的問題,是現實能不能偷得到的問題吧?」「不,我說的是膽量。」「太蠢了吧?這種討論有什麽意義?隻是聽大家說謊吧?」「不好意思,接下來請各位舉手再發言。」「聽不下去了啦。」「現在考題都是用電腦打的吧?用不著入侵教職員室,駭進電腦應該就能偷吧?」「你連續劇看太多了。」「再說一次,我記得最後那一題,在讀書會的時候是老倉教的。我不確定就是了。」「不確定就別講啦。要是搞砸某人的人生,你負得起責任嗎?你從以前就會有這種問題。」「請各位舉手發言。」「喂,我想回去了。這種會可以趁我不在的時候開嗎?」「不會讓你走。」「你回去的話,可能會被當成犯人耶?」「就這樣吧。我當壞人就行了吧?」「耍什麽帥啊?惡心。該不會在打什麽鬼主意吧?這麽說來,你上次……」「冰熊同學不會做那種事。」「我說你啊,記得我那天邀你參加讀書會,可是你沒來吧?有什麽原因嗎?」「居然懷疑我?」「我一直覺得你可能會做這種事。」「不好意思,各位同學,請靜下心來,冷靜一點吧。」「這樣我哪能冷靜啊?」「別這樣了啦。可疑的話交給老師處理不就好了?」「錯誤必須由自己矯正才有意義吧?自己的事應該自己做。」「我不是說和我無關了嗎?」「發言請舉手……」「到頭來,既然阿良良木考了一百分,就代表這是寫得出解答的題目吧?卻要討論什麽作弊或非法行為,莫名其妙。」「啊~真是的,我火大了。好想回家。」「那就回家啊,不過相對的,你會變成犯人。」「連三角函數題目都答錯的家夥沒資格講這種話。」「我才要說你,圖形題目一般來說會寫錯嗎?看圖不就大致看得出來是全等了?」「不然這樣思考如何?列出哪些人答對那三個大問題,卻答錯別的小問題……」「這樣有什麽意義?」「為什麽變成這樣?各位不要情緒化發表意見,理性思考吧。」「不要去思考,要憑感覺。」「長靴同學,別胡鬧!」「戰場原同學從剛才就一直不講話,你有什麽想法?」「不太清楚。」「各位,我想說一件事……」「晚點吧!」「別大吼大叫啦,丟臉的家夥。」「丟臉!」「你為什麽嚇到了?難道做了什麽虧心事嗎?」「唯一能確定的就是我不是犯人吧?」「隻有你這麽認為。」「這是什麽語氣?可以收回嗎?」「阿良良木,好好主持啦。」「就算這麽說……」「會不會隻是普通的作弊?像是集體作弊。」「就算這樣,依然是參加讀書會的家夥幹的好事吧?」「到頭來,其他科目怎麽樣?其他科目的成績沒這麽極端吧?」「不,到頭來,其他科目沒辦過讀書會,這種事隨便想就知道吧?」「我就不知道啊。」「不過,犯人沒偷數學以外的考題?各位不覺得犯人既然要偷,就會連其他科目一起偷嗎?」「別講得好像什麽都知道,自以為是偵探嗎?」「其他科目分數也高的家夥有嫌疑?」「到頭來,為什麽隻有數學開讀書會?要是曆史也開讀書會,我就會參加了。」「當然是因為我們班的班導是數學老師,數學平均分數差的話很丟臉吧?總歸來說就是愛麵子。班長大人想討好老師。」「不是這個原因。是因為數學是最美麗的科目。」「隻有你這麽認為吧?『美麗』是怎樣?到頭來都是你自己的喜好吧?」「滿腦子隻想到自己。」「我討厭數學。」「你們不懂數學的美?」「學問沒有喜歡或討厭可言吧?你這種家夥為什麽會在直江津高中?」「怎麽樣,羨慕嗎?」「臭小子!」「請不要吵架。」「不是吵架,是這家夥亂講話,說我待在這間高中有毛病……」「我沒這麽講吧?」「到頭來,我是文組的,數學跟我無關。而且我原本就想考不考數學的大學。」「我……我也是!」「別跟風好嗎?」「不要這麽嗆啦。」「你們為什麽從剛才就不講話?」「隻是因為沒什麽好講的所以不講話。」「我有不在場證明!」「又沒確定犯案時間,哪來的不在場證明?」「我有證人。有人願意保證我不會做這種事。」「那麽動機呢?隨興辦案的家夥會做這種事嗎?」「就算全班平均分數變高,基本上對犯人來說也沒好處吧?正常來說,平均分數愈低,犯人應該愈高興吧?」「所以犯人不正常吧?也沒什麽基本可言。」「想說什麽就說清楚吧。」「就說沒有了,我也不想說。」「這樣是在套話。」「適可而止吧,我受夠了。我今天還要約會。」「什麽?你還在跟那個家夥交往?」「這是我的自由吧?」「我可以睡嗎?」「別吵別吵,照順序推理吧。首先,那天上課的時候,舉辦讀書會的通知信在班上傳閱……」「那封信為什麽沒傳給我?如果菱形沒告訴我,我根本不知道。故意回避?整我嗎?討厭我嗎?」「不,並沒有故意回避……隻是因為你不在教室……」「和平相處吧。」「已經不可能和平了吧?因為我被懷疑耶!我明明沒做任何壞事啊!」「無風不起浪吧?」「你就是這種地方沒救。」「哈!這是我要說的!」「既然這樣,早知道一開始就別辦讀書會了!用功應該是自己一個人的事吧!」


    ……沒人舉手了。成為一場彼此暢所欲言的會議。無限回圈的範例。大家隻說陳腔濫調,毫無建設性。剛才提到演戲,這已經是蹩腳演員以生硬語氣照著劇本念台詞的狀況。


    沒人說出真心話,卻相互傷害。


    真的是非法地帶。真的是不毛之地。


    在整體成為論戰的時候還可以管理,一旦各處爆發小規模的口角,要掌握一切加以控製就難如登天。我並不是為自己辯護,不過無論誰當議長,遲早都會變成這樣吧。在混亂之中,我鑽過座位空隙,走向不高興板著臉的老倉。


    「……這已經不可能繼續了吧?無從收拾。」


    時間是五點五十八分。我這番話是通告,應該說是投降宣言。不,我不知道自己輸給什麽,總之即使可能是要惡整我,但老倉交付給我的議長職務,我肯定已經無法勝任。


    「老倉,饒了我吧。我處理不來。在變得更慘之前收尾吧。」


    「說這什麽喪氣話?你明明考得比我好,卻想放棄?」


    老倉瞪向我。但她瞪我的眼神,也沒有班會剛開始時的力道。她也累了。所以我個人隻把這個投降當成推卸責任,卻也想當成給老倉台階下的藉口。


    「對,我放棄了。我做不到。」


    「在找到犯人之前……誰都不準回去。」


    「不可能做得到這種事吧?等到放學鍾聲響了,大家都會回家。這種事你也很清楚吧?」


    我說得很實際。或許我不應該講這種話。畢竟非得有人講,就算我不講,比方說鐵條或周井應該也會講吧。不過講這種話的不是別人正是我,因而強烈刺激到老倉。


    我忘了。


    忘記老倉多麽討厭我。


    這種討厭的工作,我應該消極地、不負責任地交付給他人。要背負怎樣的義務感,我才能忠告老倉……還是說,我在期待?期待老倉隻是把我視為勁敵,其實並不是打從心底討厭我……我自以為總有一天,可以和她建立良好的關係?嘴裏說討厭,內心卻喜歡?


    然而,事實不是這樣。


    「我討厭你。」


    老倉以超越疲勞感,源自心底的厭惡感這麽說。


    然後她站起來,將我留在原地,大步走上講台,「砰」一聲撐著桌麵,吸引眾人的注意。然而光是吸引注意還無法平息騷動。


    「各位!」


    所以她放聲大喊。


    這一喊終於讓教室安靜了。但是大家藏不住陰沉不耐煩的表情。大概是認為即使這時候換議長也改變不了什麽吧。我也覺得事到如今重新來過,也隻像是回到起點罷了。要換議長的話應該更早換。正如預料,剛才首先抱怨她的小馬即將開口抱怨。


    「各位!」但老倉製止他開口,再說一次。「我認為已經討論夠了。」


    啊啊……聽到這句話的我鬆了口氣,甚至忘記剛才老倉宣泄在我身上,如同訣別的厭惡情緒。老倉也放棄追究,開始為班會收尾了。她身為這場班會的主辦人──或許是身為那場讀書會的主辦人,想做個模範結束這場會議。雖然沒有結論、沒找到犯人,犯人也沒自首,但我們很努力、很團結了。我認為她會講這種話總結,甚至是多講幾句話總結,放大家回家。班上氣氛大概還會險惡一陣子,但為了解決這個狀況,我認為她會進行最佳選擇。


    但我錯了。她始終想繼續「揪出犯人」。這場班會隻能結束。不用我說,聰明的她肯定也明白這一點。然而既然要結束,就絕對要得出結論再結束。抱持這個強烈決心的老倉這麽說。


    「所以,接下來進行表決。」


    她做出愚蠢、沒救,差勁透頂的選擇。


    她如此宣布。


    「誰是犯人,我們用表決來決定。」


    017


    我至今依然在想,老倉究竟期望何種結果?她提議那種事,究竟想得出何種結論?即使不是真相,隻要得出結論就好嗎?


    就算不知道也可以決定。


    就算不明也可以找到。


    這麽說來,那個家夥一開始就這麽說的。除非找到犯人或是犯人自首,否則班會要一直開下去。她沒說要「確定犯人是誰」。


    「……我從以前就是容易被班上孤立的家夥,不過在國中時代,班上曾經為這件事開過一次班會。如同在討論『如何讓阿良良木融入班上』這樣,現在回想起來會覺得這種會議很扯,而且開到一半就變成純粹在批判不合群的我。或許會議都像這樣輕易失去方向。會變成這個樣子,喜歡獨來獨往的我或許也有責任,但我對此完全沒感想,即使班會最後做出『大家努力和阿良良木同學和睦相處吧』這種結論,我也沒有意見。可是,用表決來決定犯人實在是……」


    「我知道學長想說的意思,但是不能全盤否定吧?畢竟歐美法院一般都有評審團製度,日本的裁判員製度也根深柢固。但陪審團製度是全員必須達到共識,裁判員製度也不是單純的表決就是了……如果真的討論到沒東西可以討論,老倉學姊這種做法也不算錯誤吧?」


    小扇以安慰的語氣,在我的耳際說。一個不小心的話,我可能會接受她的意見,但她錯了。不是這樣。這隻是強詞奪理。犯錯的是我。當時的我應該不惜揮拳也要阻止老倉。


    然而,進行表決了。


    而且不是無記名投票,是舉手表決。老倉依照座號順序唱名,一年三班的所有學生舉手投票。


    座號二號的阿良良木曆。


    認為他是犯人的人,請舉手。


    「啊~喔,原來是這樣啊。班上大部分的人在這時候舉手,把阿良良木學長當成犯人是吧?我知道學長為何不是對議論絕望,而是對結論絕望了。確實,要是發生這種事,人就算絕望也不奇怪。我由衷表達同情之意。」


    「不對。點到我的時候,舉手的隻有老倉一人。」


    「咦?」


    「班上大部分的人,是在叫到座號六號──老倉育的時候舉手。」


    一切到此結束。


    畢竟沒必要叫其他學生的名字,讓大家舉手投票了。就算有必要,老倉應該已經再也說不出任何話語吧。


    當時老倉那張絕望的表情,我看過就忘不了。我大概是被這份絕望殃及吧。


    ……後來,再也沒人在校內見到老倉。她學籍還在,不像湯場那樣休學,但是無論上課還是考試,她都完全沒來學校。她是天資聰穎的學生,似乎受到某種特別待遇,即使出席天數不夠依然晉級,即使是現在,三年級某班的點名簿似乎也有她的名字,但我不知道是哪一班。


    有人說她自作自受,也有人更直接說她自掘墳墓。確實,事後回想起來,在那種狀況表決,票很明顯會集中在老倉身上。她放學後將全班軟禁在教室,關在不悅指數很高的密閉狀態,一直說著如同責備的話語,大家沒反感才奇怪。然而人們很難察覺自己被討厭。如同我其實沒察覺她對我厭惡到暴力的程度。


    老倉自己踏入絕境,我隻能坐視,沒能拯救。老倉大概不希望拯救吧,即使如此……在那種狀況進行表決的結果,我不是肯定早就知道了嗎?我真的想看一直敵視我的老倉如何毀滅嗎?她絕望的表情讓我深感痛快嗎?不,我一直以為要是表決,我將會成為犯人(或者老倉就是這種打算),而且我也覺得這是不錯的結論。明顯不是犯人的我被指名為犯人。以這種方式收場就不會留下禍根。隻要在座號二號的我就做出決議,這場不愉快的表決也會立刻結束……這種天真的預測使我忽視這個事態。基於這層意義,座號一號是足根也令我誤判。因為在會議上始終扮演安撫角色的那個善良俊男,我早就知道不會有人將他當成犯人。


    ……不隻如此,如果是我讓老倉賭氣而失控,她毀滅的責任果然在我身上。


    雖然並非直接的因果關係,不過那天之後,我比之前更常請假或蹺課。因為我開始抱持著近似罪惡感的黏稠情感,認為自己不該前來老倉不在的這個學校。


    而且在這之後,直到現在,我數學未曾考滿分。


    「……需要背負這麽沉重的責任嗎?大家原本不就說了嗎?老倉學姊的嫌疑最大。票集中在她身上,也是大家基於公正判斷的結果吧?」


    「當然有人是因為這樣而舉手吧……事實上,這也成為最好的藉口,不過確實有很多人由衷認為老倉是犯人。我也想要接受這種看法,但我剛才說過吧?那場班會不是某人要求,是她自己召開的。正因為自己嫌疑最大,才會舉辦這場班會證明清白……說來諷刺,她的嫌疑因而被認定,但如果老倉真的是犯人,就不用開這種會。光是拿這件事來說,我就能斷言老倉不是犯人。」


    「嗬嗬,原來如此。斷言是嗎……」


    「……?總之,到最後,這場班會造成了一個不白之冤。這果然也是老倉的因果報應。雖然這麽說……」


    「與其說是因果報應,更像是作繭自縛。發現小偷之後拿出繩子,卻綁在自己身上……啊哈哈,這麽想就很迷糊呢。」


    小扇笑了。她難免會笑。因為實際上,老倉與我們都很滑稽。


    「總之……」我說。「親眼看見偽造正當性的現場──目擊做出愚蠢結論的現場之後,我束手無策,不知所措。班上絕大多數,幾乎所有學生完全沒串通、協議或以眼神示意就同時舉手的瞬間,在眾人決定真實、決定正義的瞬間……我不曾看過那麽恐怖的瞬間。那個時候,我迷失了自我。」


    不對,不是迷失。


    是遺失。


    「在那之前,我一直相信『正確』的存在,認為世間存在著正確的事物,問題隻在於是否做得到。然而我後來知道了。無論是錯誤的事物、過分的事物、荒唐的事物,隻要夠多人肯定,就會變得『正確』。」


    即使是明顯的失誤、愚蠢的失敗,隻要一百萬人讚成就會變得正確。要是全世界的人都相信,那麽地動說就會由天動說取代。


    少數服從多數──人類所發明最醜陋的公式。


    最不當的不等式。


    然而,這是對的。


    大家都說這樣正確,所以是「正確」的。


    「啊哈哈,阿良良木學長,這種論點太極端了。是從極端跑到另一個極端的極端論點。就像是在說『暢銷作品都是爛作品』一樣。」


    「或許一樣,或許我說得很愚蠢。不過,就算是這種愚蠢的意見,隻要出現一百萬人讚同,就會變得正確。我領悟到『正確』是可以一直量產的東西;領悟到『正確』是由人數確立的;領悟到拉攏多數派是唯一的真理。所以與其選擇確立,我選擇孤立。」


    我不需要朋友。因為交朋友會降低人類強度。


    我說出了這種話。


    「要保護自己內心的『正確』,我隻能這麽做。隻能選擇不加入任何派係或團體。不過這份『正確』在兩年後的春假無力粉碎……抱歉講了這麽久,不過這就是阿良良木曆的物語。小扇,謝謝你的捧場。啊啊,確實如你所說,說出來就發現這件事沒什麽,而且我心情輕鬆多了。」


    「傷腦筋耶。」


    「嗯?」


    「阿良良木學長,現在就放輕鬆,我會很為難的。」


    小扇的手終於離開我的脖子,然後她無聲無息繞到我麵前。我久違從正麵看見這張堪稱毛骨悚然的可愛笑容。


    「如果物語以『老倉學姊不是犯人』做結,我們還是走不出這間教室吧?您忘了嗎?為了離開這間教室,我們必須確定犯人,確定當天沒能確定的犯人。而且不是使用表決。」


    非得由我們「決定」才行。


    小扇這麽說。


    這麽說來,確實是這麽回事。不對,這始終隻是小扇的假設……


    「……老倉當天的怨念打造出這間教室?這樣的話,我像這樣被關在這裏也是一種必然。」


    老倉她……大概還沒原諒我吧。


    大概和那天一樣討厭我吧。


    依然是「我討厭你」。


    「哎呀,老倉學姊大概已經忘記您了吧?或許出乎意料就是這樣喔。」


    「……那麽,這間教室究竟……」


    「我沒說嗎?我認為這是阿良良木學長內心創造的教室。我是這麽定義的。是學長以內心──以遺憾創造的教室。畢竟如果那天查出犯人,老倉育就不會毀滅。」


    也不會失去「正確」。


    這間教室誕生自您的這份後悔。


    那天,如果放學時間沒到──五點五十八分。


    停止的時鍾。停止──停滯的時鍾。


    持續靜止的時間,長達兩年以上。


    「您一直在追尋那天遺失的『正確』。您為了取回遺失的『正確』,創造出這間教室。」


    「是我……」


    有可能嗎?我沒有忍的無中生有能力,居然說我創造出這種教室……不過,怪異是基於合理的原因出現。既然這樣,「我」足以當成這次的原因。


    「可是,就算你說『正確』……」


    這已經是兩年前的事。兩年前討論那麽久都不知道犯人是誰,事到如今哪可能知道?這樣的話,我與小扇將一直被關在這間教室?再也無法放學,永遠關在這間教室?


    這樣的話……我就算了,小扇完全是被我拖下水吧?即使原本是她的提議,我也實在過意不去。那麽,我現在該做的隻有一件事。即使再怎麽勉強自己,我也必須做好該做的事。


    「重開一次班會嗎?這次一定要確定犯人……不對,確定真正的犯人。」


    「啊~不對,真正的犯人,我已經知道是誰了啊?」


    我下定決心時,小扇隨口這麽說。


    「應該說,其實阿良良木學長肯定也知道了。知道在那場班會,真正應該批判的人物是誰。知道老倉學姊所說,將神聖數學考試搞砸的犯人是誰。這種事聽過您的說明就很明顯。您對老倉學姊的愧疚心態強烈到反常,就是因為您下意識知道犯人是誰,不然您不可能使用那種敘述方式。」


    「那種……敘述方式?」


    「您述說這個物語的時候,故意隱藏一個情報,以免某人被懷疑。基於這層意義,即使不是蓄意,您依然在袒護真正的犯人,隱瞞真相,所以才會對背黑鍋的老倉學姊感到愧疚。」


    「…………?」


    故意?隱蹣?荒唐,我隱瞞了什麽?我絕對無法忘記那場班會。就算想隱瞞什麽事,也無法完全隱瞞。


    「是的,您沒有完全隱瞞。這正表示您下意識知道犯人是誰。您一直避免正視這個事實至今。如同羽川翼昔日一直避免正視真相。」


    「…………」


    這女生究竟在說什麽?


    這女生究竟知道什麽?


    「我一無所知喔,知道的是您才對,阿良良木學長。阿良良木曆。」


    「我……」


    「名偵探會集合眾人揭發真相。這裏沒有名偵探,所以我來代替吧。那麽!為了悼念被己身業火焚身毀滅,糊塗又愚笨的老倉育,接下來就嚴正進行她期望的『揪出犯人』程序。啊,差點忘了,既然是『揪出犯人』,隻有這件事非得說清楚。無論是驅除怪異還是解謎,製式做法都很重要。」


    小扇──忍野咩咩的侄女,轉學生忍野扇對疑惑的我輕聲一笑。


    然後,她轉身向後,麵對無人的黑板,如同歌舞伎擺出帥氣的姿勢。雖然我在這個角度完全看不到,但我非常清楚她現在是什麽表情。


    「我要挑戰讀者。」


    018


    「犯人是鐵條徑。」


    忍野扇隨口說。


    毫無開場、出場或暖場。


    我對此──對於這個「意外的犯人」不是很驚訝。內心完全不為所動。完全不為所動。為什麽?我明明不知道這件事才對啊?


    難道是正如小扇所說,我內心某處早就知道──知道那是她的犯行嗎?知道老倉育成為犧牲品、成為受害者?


    「可以繼續嗎?」


    「……啊啊。」我如此回應小扇的詢問。既然已經說出名字,原本她肯定不需要說下去了,但我有聆聽的義務。身為物語的敘述者,我有義務知道事件的真相。不是述說的義務,是聆聽的義務。


    「為什麽認為鐵條可疑?她的立場和其他成員差不多吧?我確實比較常提到這家夥的名字,不過既然我是想到哪裏說到哪裏,也可能是愈少提到名字的家夥愈奇怪吧?」


    「我並不是基於出現頻率懷疑喔。我剛開始懷疑的是人數。」


    「人數?」


    「三十八人。這是阿良良木學長這部物語的登場人數。我剛才數過,而且數了兩次,所以應該沒錯。但是這樣很奇怪。」


    「很奇怪?為什麽?一班三十八人很妥當吧?」


    「錯了。」


    小扇環視一年三班的教室。如同逐一檢查、分析每個無人的座位。


    「阿良良木學長,記得您確實說過。您說自己在班上多麽孤立的時候提到,無論是兩人一組、三人一組還是四人一組,您都是唯一剩下的人。這裏很奇怪。因為,如果班上人數是三十八人,兩人一組的時候就可以除盡,三人一組、四人一組的時候會多兩人,不會出現隻多一人的狀況。」


    「唔……」


    我語塞了。她說的沒錯。這隻是普通的算數,稱不上是數學。


    「我數學沒那麽好,所以說到高三數學就一頭霧水,但是至少會除法喔。那麽,試著求出一個除以二、除以三、除以四都會餘一的數字吧。這勉強稱得上是數學吧?隻要算出二、三、四的公倍數再加一就好。」


    「…………」


    「二、三、四的最小公倍數是十二,十二加一是十三。說來真巧,感覺剛好是一年三班,不過十三人終究太少了。那麽下一個公倍數……隻要將最小公倍數乘以二就好。二十四。二十四加一是二十五。這個人數的班級在全國也不少,但您說過,參加讀書會的人數大約是全班一半。二十五人中的十九人,不太能形容為一半。那麽換下一個。最小公倍數的三倍是三十六……加一之後是三十七。這應該是一年三班正確的學生人數吧?」


    「……你的意思是說,教室裏混入一個局外人?不過老倉肯定說過,班會禁止非相關人員進入,所以不可能有局外人……」


    「是的,不可能。不過這句話也可以反過來解釋,隻要是一年三班的相關人員,都可以待在教室。例如……班導。」小扇露出討厭的笑容說。「阿良良木學長,您確實一開始就說過吧?您進入教室,發現一年三班的全體成員齊聚教室。是的,您用的是『成員』,不是一年三班的全體『學生』。原來如此,班導確實可以視為一年三班的成員之一,就算參加班會也不奇怪。」


    「…………」


    「現在回想起來,您介紹三十八個登場人物時,沒有用到『學生』、『男生』、『女生』、『製服』、『同學』、『一年級』、『高中生』、『社員』等字眼明講是高中生的人物,在三十八人之中隻有一人,也就是鐵條徑。因此我使用推理小說的基本,也是數學基本的刪除法──反證法,確定鐵條是犯人。啊,直呼老師的姓氏不太妙嗎?應該叫『鐵條老師』嗎?哎,不過她有『條姊』這個綽號,您也直接叫她的姓氏,應該是個平易近人的老師吧,所以沒關係。」小扇甜笑之後繼續說。「學長說她的社團是壘球社,肯定是擔任顧問老師的意思吧?真是的,阿良良木學長講得好容易混淆。不過回想起來,您說她『成熟』就暗示她是大人吧?」


    「……我沒有這樣暗示的意思。」


    「哈哈,這樣啊。」


    「…………」


    「順帶一提,我剛才詢問您被三個女生帶進教室時,教室座位是否坐滿,您回答嚴格來說,蟻暮學姊、雉切學姊、糖根學姊與老倉學姊的座位是空的。不過這樣很奇怪吧?阿良良木學長的座位也應該是空的才對。是不是有人坐在那裏?例如班上的導師。所以阿良良木學長不是沒被老倉學姊準許坐下,而是根本沒辦法坐。」小扇說。「不過,這隻是佐證,是瑣碎的細節。所以,實際上呢?鐵條徑不是學生,是老師,我這個推理完全錯誤嗎?我是在雞蛋裏挑骨頭嗎?」


    「……沒錯。正確答案。一年三班──我那班的學生人數是三十七人,包括班導鐵條在內,參加班會的人數是三十八人。可是……」


    我這麽說。如同基於某些理由非得強烈反駁。如同自己被指稱是犯人。


    「就算鐵條是老師,也不等於鐵條是犯人吧?隻是一位親切的老師在班會坐在學生座位,以班上成員的身分參加議題罷了……」


    「班上的總管是嗎?這樣形容班導真巧妙耶。」


    小扇如同無視於我反駁般笑了。這個態度令我稍微探出上半身。


    「小扇……」


    「當然,就算鐵條老師不在場,就算學長沒提到她的名字,我應該也會懷疑班導。會議吵成一團的時候,有人問過吧?到頭來,誰能事先知道考題?」


    我探出上半身時,小扇的身體也靠過來。臉好近。我一下子就畏縮了。我真軟弱。


    「應該很難吧。潛入教職員室?入侵電腦?犯人做出這種危險的事,卻有人認為是隨興犯案?」


    「……沒錯,如果是老師就能自由進出教職員室,但光是這樣就懷疑……」


    「阿良良木學長,都走到這一步了,請別裝傻。在會議吵成一團的時候,有人說過一年三班的班導是數學老師吧?鐵條徑就是數學老師。既然這樣,她的立場不隻是可以事先知道考題,根本是設計考題的人。所以風險是零。」


    小扇這麽說。


    她真的連細節都聽得很清楚。


    這孩子是貨真價實的優秀聽眾。


    「……就算真的是這樣,鐵條也沒辦法泄漏她設計的考題吧?鐵條沒參加讀書會啊?總之,老師不會參加讀書會……因為和班會的性質不同。那她要怎麽偷偷把情報泄漏到讀書會?要透過誰?」


    「不需要透過任何人,也不需要和任何人串通。記得冰熊學長說過?如果考題泄漏出來,肯定有人察覺不對勁。這是自由心證,我不知道是否能全盤相信,不過這是值得參考的證詞。還有一件事,這一點很重要──既然要泄漏,為什麽沒有泄漏所有考題?我不知道為何隻泄漏一部分。」


    「真要這麽說的話,也不知道為何要泄漏考題吧?」


    「這部分『晚點』就會知道。關於這個問題,鐵條並沒有將情報泄漏到讀書會,這是比較符合邏輯的回答。讀書會隻是健全的教學相長,完全是砥礪學力的聚會。和老倉學姊的期望相同。」


    「可是,那麽……為什麽參加讀書會的十九人……」


    「這種事很簡單吧?鐵條老師是設計考題的人耶?既然這樣,隻要配合讀書會的內容設計考題就好。」


    「!」


    雖然故意打出一個驚歎號,但我終究沒嚇到。


    我以冷靜無比的心理,承受小扇說的「意外真相」。


    「隔天,值日生沙濱學姊曾經歎息說,必須處理讀書會的善後對吧?而且鐵條老師、目邊學姊與服石學姊也主動幫忙。當時做了哪些整理工作?阿良良木學長,她們做了哪些整理工作?」


    「…………丟掉零食包裝袋、重新排桌椅。」


    「除此之外的!」


    「……擦黑板。對吧?」


    我不情不願地說。黑板。


    是的,不隻是開班會的時候經常使用,讀書會也一定會在黑板寫字。換句話說,參加讀書會的成員,在黑板留下許多用功的痕跡。


    黑板麵積當然有限,某些內容可能已經以板擦擦掉,無法完全判讀,但……


    「但可以看到『一部分』……是吧?」


    「是的。隻要知道讀書會複習的內容,就可以配合設計考題。不過當天就要考試,就算能修改考題,也隻能修改『一部分』吧。」


    隻有部分考題一致,是因為無法從黑板看到讀書會溫習的所有內容,以及因為沒時間……是吧?


    「數學考試在第二堂,就算趁著考保健體育的時候重新出題,時間也……目邊之所以考得好,應該認定是在早上清理時和鐵條一樣看到題目而記住嗎?」


    「是的。當事人應該是在班會開到一半發現的吧,所以才一副尷尬的樣子。大概是不願意說錯話被歸類在『讀書會』那一邊吧。不過,就算同樣看到黑板,應該也有人和沙濱學姊或服石學姊那樣看過就忘毫無察覺,所以我認為目邊學姊的成績算是她的實力。」


    哎,畢竟就算事先知道考題,數學題目也不是所有人都解得出來。


    「說得也是。鐵條老師肯定也這麽認為,所以平均成績意外拉得太高,她自己應該也嚇一跳吧。參加讀書會卻考差的隻有醫上學長,其他人居然都考八十分以上……不過,老倉學姊召開這種『揪出犯人』的班會,真的出乎她的預料吧。開班會的時候她應該很緊張,擔心自己的犯行會被揭發。」


    「緊張到無法為我與老倉打圓場……」


    我縮回身體,但小扇將身體靠過來。她隔著桌子,以感覺得到彼此氣息的距離,繼續對我說話。


    「也可能是因為不安才參加班會,以便必要的時候誘導議論方向。不過,實際上應該不用擔心被揭發吧,畢竟沒人想得到犯人居然是老師。以推理小說來譬喻,等於真凶是偵探或刑警,真的是盲點。不過,偵探或刑警是真凶的模式也差不多用盡了……實際上,沒人懷疑鐵條老師對吧?」


    「嗯,沒人懷疑。」


    「除了阿良良木學長。」


    「……不,如果我敢說自己察覺,那麽大家應該都察覺了,隻是認定不可能是這樣。」


    所以在沒過多久的第六人就結束表決時,大家都鬆了口氣?不,無論表決到第幾人,點名簿又沒有班導的名字,不可能輪到她。


    「再來的問題就是……動機嗎?犯行的動機。雖然不算泄漏題目,總之就是她這麽做的理由。」


    「嗯……小扇,你剛才說『晚點』就會知道,所以你也已經知道了?」


    「如果犯人是學生,這次的犯行就令人摸不著頭緒。就算是隨興犯案,動機也很難猜。因為全班平均分數提高,各人的偏差值都會相對降低。勉強說的話,主辦讀書會的老倉學姊評價會提高?不過既然這樣,就沒必要開班會了。甚至如同阿良良木學長所說,不應該開這場班會。不過,全班成績變好的話,某人的評價也會變好,這個人就是數學老師,一年三班的班導──鐵條老師。校方會評定她具備優秀的教學能力與指導力。換句話說,這就是鐵條老師的動機。」


    「既然這樣……」


    既然這樣,隻要在上課的時候說「這裏考試會考」不就好了?用不著這樣配合學生的考前猜題設計考卷……


    「不不不,上課做這種事會被發現吧?這種事不能被發現喔。這次做得太過火了。放水三題放太多了。這種臨時換掉的問題,應該控製在一題或兩題,她低估學生的學力了。」


    沒錯。同時也代表她小看自己的教學能力。因為她的學生確實完成了這些考題。


    結果,她失去了一名優秀的學生。


    「阿良良木學長,還有別的問題嗎?」


    「……沒有。」


    「這樣啊。那麽,該回去了。」


    我愛理不理回應之後,小扇露出甜美笑容,迅速離開我身邊,如同毫無依戀般,以輕快的腳步走向教室的門。


    然後朝門把伸手。


    「阿良良木學長,您可以出去了。」


    她說。


    「嗯……」


    相對的,我慢吞吞跟上小扇的腳步。看向手表,剛好和教室時鍾一樣是五點五十八分。兩個鍾表的指針角度終於一致,如同星辰的周期相互吻合。即使是靜止的時鍾,每天也會顯示正確的時間兩次。


    不對,教室的時鍾肯定也會開始走動。


    如同為時已晚。


    因為小扇已經──我已經得到解答。


    已經確定犯人是誰了,所以時間開始流動。


    放學鍾聲即將響起。


    「『我可以出去了』是什麽意思?」


    「啊?」


    「沒有啦,感覺你的說法有點怪……這是什麽意思?」


    「啊啊,您不知道嗎?吸血鬼進入建築物或房間的時候,必須得到裏麵的人許可喔。」


    「啊啊……但我沒這種經驗。」


    「別這麽說,畢竟忍小姐是特製的。而且這次不是進不來,而是出不去,所以我才試著說『可以出去了』。算是聊勝於無的咒語吧。」


    「……小扇,這樣就像是你把我關在這裏耶?」


    「這是誤會啦。我不會把阿良良木學長關起來。我怎麽可能做這種事?」


    小扇笑嘻嘻地解釋。


    「阿良良木學長被自己的過去囚禁了,而且長達兩年。對吧?」


    「…………」


    「我可以理解就是了。老師對於學生來說是『正確』的象徵,卻做出非法行為。而且這位老師平易近人,又是班上的總管。遭受背叛的這種感覺,使得阿良良木學長封閉內心也是在所難免。因為再怎麽說,最後還是毀了一個學生。出席天數不夠的她之所以依然晉級,除了她成績優秀,也是因為鐵條想贖罪吧?」


    「贖罪?錯了,這是藉口。那個家夥隻是想把自己當成正人君子。」


    我這麽說。語氣比我想像的惡毒。為了含糊帶過,我伸手想打開教室的門。小扇在我開門之前,輕輕將自己的手疊在我的手上。


    如同要我好好把話說完。


    如同沒說完就不準我出去。


    「我絕望的原因是……」


    所以我說了。封鎖至今,忘也忘不了的那段記憶,我挖掘出來了。兩年前的七月十五日,在這間教室進行的那場班會。


    回憶那場表決。


    我對「正確」絕望的真正原因。


    我不是對班會本身絕望,不是對表決本身絕望,甚至不是對真相本身絕望。


    那麽,下一位。


    座號六號。


    認為我──老倉育是犯人的人,請舉手。


    「我對『正確』絕望的原因是……」


    我對「正確」絕望的原因是……


    「當時,班上同學指名老倉是犯人的時候……老師鐵條也在眾人之中,把手舉得筆直。」


    鍾聲響了。


    門開了。


    好啦,回去吧。班會結束了。


    學校不是可以一直待下去的地方。


    019


    接下來是後續,應該說是結尾。


    隔天,兩個妹妹──和我不一樣,依然相信世間存在著永恒「正確」的火憐與月火叫我起床,我出門上學。新的腳踏車還沒買,所以我走路上學。哎,這樣或許有益健康。後來我心血來潮,在前往自己教室之前,去了視聽教室一趟。正確來說是視聽教室的隔壁。


    那裏如同理所當然般,沒有空教室。


    應該說,小扇畫在筆記本上的死角空間不存在。隻有視聽教室位於邊間,而且這間視聽教室也沒有額外多了一間教室的長度。


    又是靈異現象嗎?我如此心想。不對不對,應該不是這樣。到頭來,隻是小扇測量錯誤。隻不過是她繪製校舍圖的時候,創造出不存在的空間。


    這裏沒有任何東西。


    沒有任何東西在這裏。


    沒有「隱藏的房間」、沒有「密室」、沒有「揪出犯人」的行動。


    也沒有「意外的真相」。更沒有班會或表決。


    一切都是往事,都是已經結束的事。


    就算這樣,姑且還是回報小扇比較好吧。我沒問她的聯絡方式,所以改天找神原牽線吧。我如此心想,移動到另一棟校舍,前往自己的教室。


    途中,我經過教職員室門前……鐵條徑已經不在這間教職員室裏麵了。雖然這麽說,但她不是為自責所苦而主動辭職,也不是非法行為曝光被開除,而是懷孕請產假,是喜事。受學生喜愛的她,在盛大的祝福之下離開直江津高中。用不著加算育嬰假,鐵條應該不會在我畢業之前回到學校,所以我這輩子大概再也不會看見她了。


    我對此沒有任何感覺。


    到頭來,對我來說,在兩年前的那一天,我看到那個人舉手的背影之後,她就不再是老師或大人了。無論是顯意識還是潛意識,我對事件的真相究竟察覺到何種程度?我自己都不知道。不過我在述說物語的時候,之所以沒說她是老師,應該就是這個原因吧。如小扇所說,我絕對不是要袒護鐵條。不過我就算提出這個主張,小扇大概也隻會做出「是喔,這樣啊,我受益良多~」這種裝傻的回應吧。


    我完全不改行走速度,從教職員室外麵經過,抵達我高中三年級的教室。正要進去的時候,差點撞上剛好走出教室的羽川。


    「啊。阿良良木,早安。」


    「喔喔,羽川早。」


    「你來得正不是時候。」


    「啊?」


    「阿良良木,你現在可能別進教室比較好。」


    「咦?」


    「嘿咻,嘿咻……」


    羽川以雙手推著我遠離教室。她做起這種相撲動作超可愛。離開教室數公尺之後,羽川對我打耳語。


    「阿良良木,我們班有一個空位,你有發現嗎?」


    「嗯?嗯嗯,啊。與其說有發現……應該說我認為那是備用的座位。所以怎麽了?」


    我不明就裏,如此回應。空位?


    「什麽嘛,難道你今天上學一看,那個座位坐著幽靈嗎?話說在前麵,區區幽靈完全嚇不到我喔。」


    「坐在那裏的不是幽靈,是人類喔。一直沒來學校的同班同學,今天突然上學了。」


    「喔……這樣啊。所以那個座位是那個家夥的座位吧。我班上居然還有一個同學,我很驚訝。不過,我為什麽最好別進教室?」


    「因為是老倉同學。」


    羽川翼這麽說。


    如同預見我接下來將麵臨的悲劇,以嚴肅至極的表情擔心地說。


    「老倉育同學……她這兩年好像一直在家裏自學,卻像是和鐵條老師對調一樣來上學了。記得阿良良木和她處得不愉快吧?」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終物語(物語係列十二)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西尾維新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西尾維新並收藏終物語(物語係列十二)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