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接了雷妮迪絲委托的隔天，京耶上街采購物資。
中午用膳時間的喧囂過去後，午後的街道就像陷入停滯狀態一樣安靜。
這樣的情況在原本是商辦區的這一帶尤其明顯，大部分的公司行號在城市變成幻象都市後失去了活動的理由，於是變得跟廢墟一樣蕭條。從另一個角度看，這些大廈又好似一塊塊巨大的墓碑。
京耶在原是商辦區的街上大步前進。
他前往的目標是幻象都市的中心，一般俗稱『黑塔』的建築物。
沒有人知道黑塔的正式名稱是什麽，隻知道黑塔內部的都市管理局負責管控這座幻象都市。
以前日雁市才剛變成幻象都市的時候，京耶為了找出逃離都市的方法，曾動過攻占黑塔的念頭。可是還沒構思作戰，他就放棄這個可能性了。
黑塔，一如幻象都市的象征符號般，高高聳立在市中心。
京耶類似本能地知道她就在那個黑塔裏麵。
京子——因果律的死神、『泥巴』的女王、造成幻象都市化的真正元凶。
京耶邁開大步往前走。
距離黑塔剩十公尺。八公尺。六公尺。四公尺——
黑塔消失了。
京耶不慌不忙地停下腳步，轉頭看向背後。
黑塔聳立在距離約四公尺外的地方。
空間扭曲了。
這是黑塔的防衛機製，能進入塔內的，似乎隻有都市管理局的成員而已。
跟都市外緣部的空間扭曲現象不一樣，這裏是人為造成的。
既然如此——京耶心想。
既然能以人為的方式製造空間扭曲，那麽應該也能以人為的方式破解空間扭曲才是。隻不過現在有了雷妮迪絲，可以跳過攻占黑塔的步驟，直接就能回到現實世界，所以這個問題也就沒那麽重要了。
京耶繼續邁開大步前進。
前進了約莫一百公尺後，京耶來到一間孤伶伶地在原商辦區繼續營業的咖啡店，在戶外席挑了個座位坐下。店裏除了京耶沒其他客人。
一般的公司組織因應幻象都市的現象，大部分都停止了活動。
基本上，在幻象都市也沒有工作的必要。
這裏的居民在衣食住的方麵都受到黑塔——受到都市管理局的保障。具體而言，每周都有一筆固定的金額會自動匯入銀行戶頭。那筆錢已非常足以支付生活開銷。
「歡迎光臨。請問要喝什麽？」
既然衣食無虞，為什麽這名來幫忙點餐的女服務生還要繼續工作呢？
「我要咖啡。」
京耶邊說邊打量了女服務生。服務生是個身穿白色褶邊圍裙，手上拿著點菜單的工讀女大學生。
她臉上掛著一張麵具般的笑容。
「好的。請稍待片刻。」
她是混沌人——所謂的混沌人，就是擁有人類外貌的『泥巴』，本身跟混沌沒有分別，甘願被自稱京子的混沌變成『泥巴』的人類。
他們舍棄自我，變成『泥巴』這樣的集合體，借此獲得內心的平靜，臉上總是掛著那種麵具般的笑容。
這樣的做法是好是壞姑且不論。想逃離痛苦現實的心情，任誰都有。
幻象都市的勞力，有大半都是混沌人提供的。
都市裏有一半的住民放棄了勞動。還沒放棄勞動的那一半，大致上可分成三種類型。一是態度積極，希望可以把透過工作磨練出來的能力運用在幻象都市之中的人。二是喜歡工作、或者把興趣當工作的人，這種人因為現在不需要再顧慮獲利的問題而得以盡情揮灑，反而比以前還要充滿活力和熱情。
第三種則是把工作當習慣，所以繼續工作的人。
「久等了。奶精和砂糖在這裏。」
冒著濃濃香味和熱騰騰白煙的咖啡杯被放在京耶的麵前。旁邊有裝了奶精的水壺型容器和砂糖罐。
這間咖啡廳的老板就是屬於第二種類型的人，為了配合咖啡的風味，連奶精和砂糖也都經過精挑細選的樣子。
「……好喝。」
京耶啜飲了一口後喃喃說道。仿佛連同香氣一起被瞬間吸入喉嚨般，咖啡本身喝起來非常滑潤順口，可是滋味又濃厚得齒頰留香，久久無法散去。感覺相互矛盾的兩個要素就共存在一杯咖啡之中。
這樣一杯咖啡隻要三百日幣。以前老板曾笑嘻嘻地說過成本是售價的三倍。
京耶像是舍不得一口氣把咖啡喝完般，靜靜地把杯子放下。
他凝視著位在視線前方的黑塔。
京耶剛才喝的那杯咖啡，原料也是從那座黑塔出貨的。雖然不知道到底是怎樣的運作機製，總之每天都有新鮮食材從黑塔送出來。
原料怎麽來的京耶大概可以想像得到，不過巴洛克也說過，隻要攝取的量別超過一般正常三餐程度，對身體不會有什麽危害。京耶一開始也感到很排斥，可是現在已經習慣了。
「真讓人頭痛啊……」
有時冷靜下來思考這座幻象都市的係統後，會不得不承認——
這座幻象都市恐怕十分接近人類理想的樂園了。
之所以沒能成為百分之百的樂園，是因為大家都還記得《影男》，那個被公認是引發幻象都市現象的凶手，同時也是見敵必殺之人。
不過，《影男》的存在，也有防止安穩生活因缺乏刺激而變得乏味的效果。
因為衣食住都受到保障，所以愛怎麽生活就怎麽生活。
雖然幻象都市裏安排了《影男》做為一種生活上的威脅，不過也可以不把他放在心上，看是要跟這間咖啡廳的老板一樣追求咖啡的品味，還是要稱霸格鬥競技場成為冠軍，想做什麽都可以——就像經營類的遊戲一樣。
「……真讓人頭痛。」
京耶喃喃自語道。
「你在頭痛什麽？」
忽然有人開口說話，顯然聽見了京耶的自言自語。而京耶也早發現那個人一步步慢慢靠近。
「不，沒什麽。」
京耶回頭看了聲音的主人。
銳利的眼神，英氣勃勃的臉龐。留了一頭長長的直發，身穿顏色看似靛藍的西日女子黑色水手服。手上沒有別著風紀委員的臂章。
她用銀鈴般的聲音向京耶攀談。
「讓你久等了，京耶。」
「不用在意，我知道你很忙，早香。」
她是早香，可是沒有梳非對稱的發型，沒有穿非對稱的服裝，也沒有帶刀。
雖然她是鼎鼎大名的西日女子風紀委員長，可是像這樣打扮的話，看起來就跟一般女高中生沒兩樣，如果跟她不熟的話，恐怕會認不出她就是早香。
這也證明她平時所做的非對稱打扮，印象就是這麽深植人心。
「那是咖啡嗎？」
「啊啊。」
「那我也來杯咖啡。」
早香向走上前來的女服務生點了飲料後，在京耶的對麵坐下。
人氣蕭條的馬路刮起了一陣徐風，將她的長發吹得微微飄起。
兩人的表情都帶著一股說不上來的不自在感。這樣說或許有些誇張吧，不過那個尷尬的氣氛，感覺就像一度分手的情侶又重逢了一樣。
「你的精彩表現我都從廣播聽到了。聽說你擊敗了小龍啊。」
「嗯，我也是。聽說你又守住了冠軍寶座。」
「跟你的表現相比，沒什麽了不起的啦。」
「我也隻是做好我份內的工作而已。」
「……」
「……」
「……你看起來過得還不錯。」
「……嗯，你也
是。」
「妹妹呢，還好嗎？」
「美佳也過得很好。下次要見個麵嗎？」
「不，還是算了吧。我猜你妹應該也不想看到我。」
「說得也是，嗯，或許你們還是別碰麵比較好。」
從早香的聲音，京耶可以明顯聽出其實她希望自己能跟美佳見上一麵。
兩人之所以相處起來會不自然，是有理由的。
過去京耶曾當著早香的麵，砍殺了她的祖父。
可是身為當事人的京耶卻失去了當時的記憶。
所以京耶是祖父的仇人，卻也不是祖父的仇人。
這也是兩人之間會有微妙隔閡的原因。
如果兩人之間存在的隻有隔閡的話，大可幹脆保持距離就好。時間會幫忙衝淡一切，兩人都知道這個道理。可是兩人並不討厭彼此。
講白了，其實兩人互有好感。
京耶被早香那率直的本性吸引，早香則欣賞京耶的劍技，而且，他其實還是妹妹的救命恩人。
兩人若在一起會有困難，分開卻又覺得寂寞。
所以兩個人偶爾會像今天這樣偷偷出來見麵。
京耶雖然懷有罪惡感，可是還不敢讓巴洛克和琉璃子知道這件事。
「說到風紀委員，我聽說——」
「京耶。」
早香有些困擾似地露出苦笑。
「別聊工作的事了吧。就當現在的我是……第三號格鬥競技場的暫定冠軍的粉絲，這樣可以嗎？」
「啊、啊啊，粉絲嗎。是嗎，粉絲啊。呃，謝謝你的支持？」
見京耶一臉困惑的反應，早香忍不住輕輕噗哧一笑。
「這樣不適合你啦，好奇怪。你可以表現得再落落大方點啊。」
「真難。」
京耶為了掩飾尷尬喝了一口咖啡。這一口咖啡雖苦，卻讓人覺得美味。
早香又輕聲笑了出來。
「嗯，我覺得你不需要想太多。你應該是那種想多了就會鑽牛角尖的類型，是個精神思路上的路癡。」
「你該不會是在用委婉的方式罵我笨蛋吧？」
經京耶這麽一說，早香伸出食指抵著嘴唇做思考狀。
「……啊。」
「喂，那個『啊』是怎樣！」
「我沒有在罵你呀，京耶很聰明很聰明的。」
「你也轉得太硬了吧！」
早香就像腹語術的玩偶一樣，身體不自然地發出顫抖。
「不好意思，我想加點一份每日特製的蛋糕套餐。」
「我說了，你轉得很硬。」
「好的，馬上為您送上每日特製的蛋糕套餐，請稍待片刻。」
「京耶要不要也加點什麽？」
「不，我不用了。真是的，雖然我就是喜歡你不會說謊這點……」
京耶語帶歎息地說道。
不知何故，早香忽然伸手彈了京耶的額頭。
「嘿。」
「好痛！幹、幹嘛？」
雖然隻是用手指彈了一下額頭，可是受過武術訓練的早香彈起來卻是頗具威力。京耶嚇了一跳，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她的臉。
原本英氣勃勃的臉龐忽然嬌滴滴地泛起了淡淡的紅暈。
那可愛的模樣教京耶忍不住怦然心動，半晌說不出話來。
「喜歡這個字眼……那個，聽了會很不好意思……」
早香低著頭嘟囔道。感覺她好像忸忸怩怩地扭動著肩膀。
「啊……啊啊，抱歉。」
連帶自己也跟著害臊起來的京耶把整張臉別向了一旁。
兩人之間彌漫著另一種尷尬的氣氛。不過那個尷尬的氣氛如果有顏色的話，一定是很柔和的顏色吧。
「久等了，這是蛋糕套餐。」
女服務生時機巧妙地送上了蛋糕和續杯的咖啡。
今天的特製蛋糕是起司蛋糕。上麵有發泡鮮奶油。
「請慢用。」
女服務生彎腰一鞠躬後離開了。
「你、你不吃嗎？」
「啊、嗯，我吃。」
早香拿起小小的叉子，切了一小塊起司蛋糕。沾點發泡鮮奶油後送入口中。
「好吃。不會很甜，鮮奶油有非常濃厚的牛奶味。」
「唔，有起司又有鮮奶油，牛奶成分還真豐富。」
「聽你這麽一說，似乎的確是如此。」
又切了一口大小的蛋糕後，早香一如忽然想到什麽般遞出了叉子。
「分你吃一口。」
「咦？不、不用了，你自己吃吧。不是很好吃嗎。」
「對啊，很好吃，所以才分你一口。」
若光聽這句話的話，會感覺這樣的舉動應該是出於善意，可是早香那一如武士刀般英凜的麵孔卻露骨地掛著俏皮的笑容。
「呣。」
京耶深鎖眉頭猶豫不決，早香定睛注視著京耶，維持伸出叉子的姿勢不動。
「還是說，你不喜歡吃我吃過的東西？」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是我輸了。我沒有不喜歡，隻是覺得害臊而已。」
京耶認命地搖搖頭，張開嘴巴往叉子靠近。
「啊嗯～」
「來，啊嗯～」
早香心滿意足地點點頭，把叉子往京耶的嘴巴送。
「原來如此，不會很甜，很好吃。」
「嗯，真的很美味。要再來一口嗎？」
「不用了，既然這麽好吃，我自己也點一份就好。不好意思，我要一份蛋糕套餐。」
「笨蛋京耶。」
早香在桌子底下伸腳踢了京耶的小腿。
也不知道在不滿什麽，早香左右對稱地鼓起了臉頰。
「哼。」
而且還噘嘴強調自己的不開心。
京耶跟巴洛克同居了那麽久，也不是毫無長進。盡管他攢眉蹙額地露出一張苦瓜臉，還是用叉子切了一塊不小的起司蛋糕，然後沾沾發泡鮮奶油。
「我喂你吃一口，別再生悶氣了。」
「……嗯。」
京耶喂了「啊嗯」地張開嘴巴的早香吃下起司蛋糕。
「……嗯，好好吃。」
「好吃就好。」
「嘻嘻。」
「笑什麽。」
「好難為情喔。」
話雖這麽說，早香臉上卻是掛著開心的笑容。
京耶忍不住用手掌遮住了臉孔，似乎是不想讓她看到自己羞紅的臉。
兩人度過有一股酸甜滋味的獨處時間。其實就隻是一邊天南地北閑聊，一邊吃蛋糕喝咖啡，如此罷了。
雖然跟約會的意思不太一樣，不過對於身處幻象都市，過著打殺日子的兩人來說，這或許已是一段難能可貴的時間了。
「啊，我都忘了。關於京耶交代我的那個事情。」
「找到線索了嗎？」
京耶收起浮現在臉上的微笑，皺著眉頭詢問。
早香像在輕輕擺動長發一樣搖了搖頭。
「不。風紀委員的報告我全看過了，可是沒找到任何發現疑似京子的人物的情報。」
「是嗎。」
京耶點點頭，感覺也沒怎麽失望。
坦白說，這樣的結果早在他的預期之中。
「嗯，我差不多該離開了。」
早香放下空的咖啡杯，起身離席。
「喔，你要去忙工作了嗎？」
「嗯，我要出席風紀委員會議，晚點還要參加訓練。」
「辛苦你了。加油吧。」
「嗯，我會加油。下次我們何時能再見麵？」
「不好意思，我也說不準。因為有委托上門了，明天得出發前往都市外緣部。」
「都市外緣部？那邊很危險的。」
早香皺起了形狀漂亮的眉根。
「我知道那裏是很危險的地方。今天早上聽廣播提到的那頭小龍，也是從都市外緣部闖進來的吧。不過，如果能完成這個委托，我們就能掌握到離開這個都市的手段——或是有機會找出穿過黑塔的空間扭曲，入侵內部的方法。」
「是嗎。」
這個時候的她，臉上又重新掛回了風紀委員長那宛如一把利刃般的嚴肅表情。
她目不轉睛地注視著京耶，一如想尋找出什麽蛛絲馬跡般。
「小心，在那裏喪命的話，會死無全屍的。」
「我不會死的。還有巴洛克和琉璃子也會陪我一起去。」
「可是，你身邊沒有我。」
早香喃喃說完後，就起身離開了。
咖啡廳依舊在冷清的原商辦區孤伶伶地營業，坐在室外席的京耶目送早香的背影離去後，喝光了杯子裏所剩不多的咖啡。
這時，有個人影溜進了剛才早香所坐的位置。
「你好。我老早想找個機會來正式跟你道謝了，結果拖到這麽晚才來，不好意思。」
少女用文靜又有禮貌的聲音說道。
「你不需要放在心上，是我自己要那麽做的。」
層次參差不齊的短發，有些稚氣未脫但長得十分端正的麵孔，臉上掛著一抹淺淺的、和她的容貌搭配起來非常好看的氣質微笑。
身穿少女風格的連身洋裝，披了件下擺破破爛爛的老舊大衣外套。
她曾經是『開膛手傑克』，也是早香的妹妹，但因為某些家庭因素，所以姓氏和她不同。
山城美佳。
「不過我還是要謝謝你。」
美佳深深地垂低了頭。一頭短發隨之微微飄動搖晃，她的表情被垂下來的劉海遮住，無法看見。
「雖然我很感謝你的救命之恩，可是我討厭你。」
單刀直入地說完，美佳抬起麵孔，臉上的表情非常冷淡。
京耶也皺起眉頭露出可怕的表情，不過他點點頭表示可以接受。
「我不介意。我是殺死你祖父的人，會被討厭也是理所當然。」
「是的。我毫無疑問就是討厭你。」
美佳又再一次強調，冷淡的語氣中甚至參雜了一絲敵意。即便如此，她還是保持彬彬有禮的態度。
「很抱歉我擅自跟蹤了姊姊過來。因為我瞧她樣子有些怪怪的。」
「啊，我早就發現了。因為從視線的數量來判斷，不會隻有早香一個。」
「你一開始就發現了嗎？」
「嗯。」
「不過姊姊沒有察覺她被我跟蹤了。後來我一直躲著偷看，她還是沒有發現。」
「哦，還真難得哪。早香明明也是感覺敏銳的人呢。」
「因為她被感情衝昏頭了。」
夾帶在美佳視線裏的敵意，變得跟匕首一樣銳利。
她一聲不響地用雙手打開老舊大衣的前襟。露出大衣裏麵的樣子給京耶看。
「守部先生，你現在跟女人住在一起對吧。」
「……」
大衣裏麵縫上了將近十把小刀的刀鞘，種類從大型小刀到飛刀皆具，應有盡有。
「請你不要把我姊姊當作可以隨便呼來喚去的女人。」
美佳闔上了大衣。
下個瞬間，一道銀色光輝如箭矢般射向京耶。
不過又忽然在京耶的鼻頭前麵停下。
那是她從袖口抽出的刺殺用匕首。
「我知道你比我強。」
隻見她用掌心旋轉匕首，像變魔術一樣把匕首收進袖口。
美佳不等京耶回話，直接撩開大衣起身離座。
然後她一語不發、頭也不回，朝著跟早香一樣的方向離開。
留在原地的京耶，露出了仿佛心髒被刀子刨開的表情。
「『隨便呼來喚去的女人』嗎……」
不久，他也離開咖啡廳，前去采購探索外緣部所需要的物品。
他瞪了聳立在幻象都市的高聳黑塔一眼。腦海裏想著的是京子的臉龐。
京耶那類似本能的預感沒有錯，她就在黑塔裏麵。
在最頂樓的空間——《深淵之樹》。
在單一色調的房間裏，除了一張寶座之外一無所有，漆黑的少女就坐在那張寶座上。
稚氣未脫的少女臉孔。
紅色的部分隻有嘴唇，白色的部分隻有皮膚，金色的部分隻有右眼。
無論是長到快碰到地板的頭發，還是遮住長在嬌小個頭上顯得有些突兀的大胸部的西裝外套，以及裙子、褲襪、鞋子等等。
這些配件全部都是黑色的。
「我聞到過去的味道。那是被我遺忘的我的味道。」
在隻有她的房內，她的聲音輕輕地響起。
「『泥巴』是成為生命前的生命，集中在一起流動的『泥巴』不會死亡。隻有被切割出來成為獨立個體時，『泥巴』才會死亡。」
她緩緩伸出白色的右手擋在臉的前麵。
「是人都終將一死。天使雖然『不允許被任何人殺害』，是絕對不可侵犯的純白，但不代表天使是永恒不死的存在，天使也是有『死亡』的時候。」
「那麽『我』呢？」
京子——『因果律的死神』、『無名的黑暗』、『起源的混沌的領路人』——擁有自我意識的混沌。
不是人，不是天使，甚至也不是純粹的『泥巴』。
而是懷抱著想要救贖人類的願望而出現的——不知名生命體。
京子在孤獨的寶座上等待著京耶。
等待京耶突破存在於幻象都市的一切，來到她麵前的瞬間。
等待京耶被存在於幻象都市的一切擊敗，生命畫下句點的瞬間。
「『我』是誰？」
京子一邊自問，一邊等待幻象都市這場遊戲落幕。
現在她會懷有以前根本想都沒想過的疑問，一定是因為——
白色的右手浮現裂痕，像鹽巴一樣碎掉了。
她感受到『死亡』就在離她不遠的地方。
中午用膳時間的喧囂過去後，午後的街道就像陷入停滯狀態一樣安靜。
這樣的情況在原本是商辦區的這一帶尤其明顯，大部分的公司行號在城市變成幻象都市後失去了活動的理由，於是變得跟廢墟一樣蕭條。從另一個角度看，這些大廈又好似一塊塊巨大的墓碑。
京耶在原是商辦區的街上大步前進。
他前往的目標是幻象都市的中心，一般俗稱『黑塔』的建築物。
沒有人知道黑塔的正式名稱是什麽，隻知道黑塔內部的都市管理局負責管控這座幻象都市。
以前日雁市才剛變成幻象都市的時候，京耶為了找出逃離都市的方法，曾動過攻占黑塔的念頭。可是還沒構思作戰，他就放棄這個可能性了。
黑塔，一如幻象都市的象征符號般，高高聳立在市中心。
京耶類似本能地知道她就在那個黑塔裏麵。
京子——因果律的死神、『泥巴』的女王、造成幻象都市化的真正元凶。
京耶邁開大步往前走。
距離黑塔剩十公尺。八公尺。六公尺。四公尺——
黑塔消失了。
京耶不慌不忙地停下腳步，轉頭看向背後。
黑塔聳立在距離約四公尺外的地方。
空間扭曲了。
這是黑塔的防衛機製，能進入塔內的，似乎隻有都市管理局的成員而已。
跟都市外緣部的空間扭曲現象不一樣，這裏是人為造成的。
既然如此——京耶心想。
既然能以人為的方式製造空間扭曲，那麽應該也能以人為的方式破解空間扭曲才是。隻不過現在有了雷妮迪絲，可以跳過攻占黑塔的步驟，直接就能回到現實世界，所以這個問題也就沒那麽重要了。
京耶繼續邁開大步前進。
前進了約莫一百公尺後，京耶來到一間孤伶伶地在原商辦區繼續營業的咖啡店，在戶外席挑了個座位坐下。店裏除了京耶沒其他客人。
一般的公司組織因應幻象都市的現象，大部分都停止了活動。
基本上，在幻象都市也沒有工作的必要。
這裏的居民在衣食住的方麵都受到黑塔——受到都市管理局的保障。具體而言，每周都有一筆固定的金額會自動匯入銀行戶頭。那筆錢已非常足以支付生活開銷。
「歡迎光臨。請問要喝什麽？」
既然衣食無虞，為什麽這名來幫忙點餐的女服務生還要繼續工作呢？
「我要咖啡。」
京耶邊說邊打量了女服務生。服務生是個身穿白色褶邊圍裙，手上拿著點菜單的工讀女大學生。
她臉上掛著一張麵具般的笑容。
「好的。請稍待片刻。」
她是混沌人——所謂的混沌人，就是擁有人類外貌的『泥巴』，本身跟混沌沒有分別，甘願被自稱京子的混沌變成『泥巴』的人類。
他們舍棄自我，變成『泥巴』這樣的集合體，借此獲得內心的平靜，臉上總是掛著那種麵具般的笑容。
這樣的做法是好是壞姑且不論。想逃離痛苦現實的心情，任誰都有。
幻象都市的勞力，有大半都是混沌人提供的。
都市裏有一半的住民放棄了勞動。還沒放棄勞動的那一半，大致上可分成三種類型。一是態度積極，希望可以把透過工作磨練出來的能力運用在幻象都市之中的人。二是喜歡工作、或者把興趣當工作的人，這種人因為現在不需要再顧慮獲利的問題而得以盡情揮灑，反而比以前還要充滿活力和熱情。
第三種則是把工作當習慣，所以繼續工作的人。
「久等了。奶精和砂糖在這裏。」
冒著濃濃香味和熱騰騰白煙的咖啡杯被放在京耶的麵前。旁邊有裝了奶精的水壺型容器和砂糖罐。
這間咖啡廳的老板就是屬於第二種類型的人，為了配合咖啡的風味，連奶精和砂糖也都經過精挑細選的樣子。
「……好喝。」
京耶啜飲了一口後喃喃說道。仿佛連同香氣一起被瞬間吸入喉嚨般，咖啡本身喝起來非常滑潤順口，可是滋味又濃厚得齒頰留香，久久無法散去。感覺相互矛盾的兩個要素就共存在一杯咖啡之中。
這樣一杯咖啡隻要三百日幣。以前老板曾笑嘻嘻地說過成本是售價的三倍。
京耶像是舍不得一口氣把咖啡喝完般，靜靜地把杯子放下。
他凝視著位在視線前方的黑塔。
京耶剛才喝的那杯咖啡，原料也是從那座黑塔出貨的。雖然不知道到底是怎樣的運作機製，總之每天都有新鮮食材從黑塔送出來。
原料怎麽來的京耶大概可以想像得到，不過巴洛克也說過，隻要攝取的量別超過一般正常三餐程度，對身體不會有什麽危害。京耶一開始也感到很排斥，可是現在已經習慣了。
「真讓人頭痛啊……」
有時冷靜下來思考這座幻象都市的係統後，會不得不承認——
這座幻象都市恐怕十分接近人類理想的樂園了。
之所以沒能成為百分之百的樂園，是因為大家都還記得《影男》，那個被公認是引發幻象都市現象的凶手，同時也是見敵必殺之人。
不過，《影男》的存在，也有防止安穩生活因缺乏刺激而變得乏味的效果。
因為衣食住都受到保障，所以愛怎麽生活就怎麽生活。
雖然幻象都市裏安排了《影男》做為一種生活上的威脅，不過也可以不把他放在心上，看是要跟這間咖啡廳的老板一樣追求咖啡的品味，還是要稱霸格鬥競技場成為冠軍，想做什麽都可以——就像經營類的遊戲一樣。
「……真讓人頭痛。」
京耶喃喃自語道。
「你在頭痛什麽？」
忽然有人開口說話，顯然聽見了京耶的自言自語。而京耶也早發現那個人一步步慢慢靠近。
「不，沒什麽。」
京耶回頭看了聲音的主人。
銳利的眼神，英氣勃勃的臉龐。留了一頭長長的直發，身穿顏色看似靛藍的西日女子黑色水手服。手上沒有別著風紀委員的臂章。
她用銀鈴般的聲音向京耶攀談。
「讓你久等了，京耶。」
「不用在意，我知道你很忙，早香。」
她是早香，可是沒有梳非對稱的發型，沒有穿非對稱的服裝，也沒有帶刀。
雖然她是鼎鼎大名的西日女子風紀委員長，可是像這樣打扮的話，看起來就跟一般女高中生沒兩樣，如果跟她不熟的話，恐怕會認不出她就是早香。
這也證明她平時所做的非對稱打扮，印象就是這麽深植人心。
「那是咖啡嗎？」
「啊啊。」
「那我也來杯咖啡。」
早香向走上前來的女服務生點了飲料後，在京耶的對麵坐下。
人氣蕭條的馬路刮起了一陣徐風，將她的長發吹得微微飄起。
兩人的表情都帶著一股說不上來的不自在感。這樣說或許有些誇張吧，不過那個尷尬的氣氛，感覺就像一度分手的情侶又重逢了一樣。
「你的精彩表現我都從廣播聽到了。聽說你擊敗了小龍啊。」
「嗯，我也是。聽說你又守住了冠軍寶座。」
「跟你的表現相比，沒什麽了不起的啦。」
「我也隻是做好我份內的工作而已。」
「……」
「……」
「……你看起來過得還不錯。」
「……嗯，你也
是。」
「妹妹呢，還好嗎？」
「美佳也過得很好。下次要見個麵嗎？」
「不，還是算了吧。我猜你妹應該也不想看到我。」
「說得也是，嗯，或許你們還是別碰麵比較好。」
從早香的聲音，京耶可以明顯聽出其實她希望自己能跟美佳見上一麵。
兩人之所以相處起來會不自然，是有理由的。
過去京耶曾當著早香的麵，砍殺了她的祖父。
可是身為當事人的京耶卻失去了當時的記憶。
所以京耶是祖父的仇人，卻也不是祖父的仇人。
這也是兩人之間會有微妙隔閡的原因。
如果兩人之間存在的隻有隔閡的話，大可幹脆保持距離就好。時間會幫忙衝淡一切，兩人都知道這個道理。可是兩人並不討厭彼此。
講白了，其實兩人互有好感。
京耶被早香那率直的本性吸引，早香則欣賞京耶的劍技，而且，他其實還是妹妹的救命恩人。
兩人若在一起會有困難，分開卻又覺得寂寞。
所以兩個人偶爾會像今天這樣偷偷出來見麵。
京耶雖然懷有罪惡感，可是還不敢讓巴洛克和琉璃子知道這件事。
「說到風紀委員，我聽說——」
「京耶。」
早香有些困擾似地露出苦笑。
「別聊工作的事了吧。就當現在的我是……第三號格鬥競技場的暫定冠軍的粉絲，這樣可以嗎？」
「啊、啊啊，粉絲嗎。是嗎，粉絲啊。呃，謝謝你的支持？」
見京耶一臉困惑的反應，早香忍不住輕輕噗哧一笑。
「這樣不適合你啦，好奇怪。你可以表現得再落落大方點啊。」
「真難。」
京耶為了掩飾尷尬喝了一口咖啡。這一口咖啡雖苦，卻讓人覺得美味。
早香又輕聲笑了出來。
「嗯，我覺得你不需要想太多。你應該是那種想多了就會鑽牛角尖的類型，是個精神思路上的路癡。」
「你該不會是在用委婉的方式罵我笨蛋吧？」
經京耶這麽一說，早香伸出食指抵著嘴唇做思考狀。
「……啊。」
「喂，那個『啊』是怎樣！」
「我沒有在罵你呀，京耶很聰明很聰明的。」
「你也轉得太硬了吧！」
早香就像腹語術的玩偶一樣，身體不自然地發出顫抖。
「不好意思，我想加點一份每日特製的蛋糕套餐。」
「我說了，你轉得很硬。」
「好的，馬上為您送上每日特製的蛋糕套餐，請稍待片刻。」
「京耶要不要也加點什麽？」
「不，我不用了。真是的，雖然我就是喜歡你不會說謊這點……」
京耶語帶歎息地說道。
不知何故，早香忽然伸手彈了京耶的額頭。
「嘿。」
「好痛！幹、幹嘛？」
雖然隻是用手指彈了一下額頭，可是受過武術訓練的早香彈起來卻是頗具威力。京耶嚇了一跳，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她的臉。
原本英氣勃勃的臉龐忽然嬌滴滴地泛起了淡淡的紅暈。
那可愛的模樣教京耶忍不住怦然心動，半晌說不出話來。
「喜歡這個字眼……那個，聽了會很不好意思……」
早香低著頭嘟囔道。感覺她好像忸忸怩怩地扭動著肩膀。
「啊……啊啊，抱歉。」
連帶自己也跟著害臊起來的京耶把整張臉別向了一旁。
兩人之間彌漫著另一種尷尬的氣氛。不過那個尷尬的氣氛如果有顏色的話，一定是很柔和的顏色吧。
「久等了，這是蛋糕套餐。」
女服務生時機巧妙地送上了蛋糕和續杯的咖啡。
今天的特製蛋糕是起司蛋糕。上麵有發泡鮮奶油。
「請慢用。」
女服務生彎腰一鞠躬後離開了。
「你、你不吃嗎？」
「啊、嗯，我吃。」
早香拿起小小的叉子，切了一小塊起司蛋糕。沾點發泡鮮奶油後送入口中。
「好吃。不會很甜，鮮奶油有非常濃厚的牛奶味。」
「唔，有起司又有鮮奶油，牛奶成分還真豐富。」
「聽你這麽一說，似乎的確是如此。」
又切了一口大小的蛋糕後，早香一如忽然想到什麽般遞出了叉子。
「分你吃一口。」
「咦？不、不用了，你自己吃吧。不是很好吃嗎。」
「對啊，很好吃，所以才分你一口。」
若光聽這句話的話，會感覺這樣的舉動應該是出於善意，可是早香那一如武士刀般英凜的麵孔卻露骨地掛著俏皮的笑容。
「呣。」
京耶深鎖眉頭猶豫不決，早香定睛注視著京耶，維持伸出叉子的姿勢不動。
「還是說，你不喜歡吃我吃過的東西？」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是我輸了。我沒有不喜歡，隻是覺得害臊而已。」
京耶認命地搖搖頭，張開嘴巴往叉子靠近。
「啊嗯～」
「來，啊嗯～」
早香心滿意足地點點頭，把叉子往京耶的嘴巴送。
「原來如此，不會很甜，很好吃。」
「嗯，真的很美味。要再來一口嗎？」
「不用了，既然這麽好吃，我自己也點一份就好。不好意思，我要一份蛋糕套餐。」
「笨蛋京耶。」
早香在桌子底下伸腳踢了京耶的小腿。
也不知道在不滿什麽，早香左右對稱地鼓起了臉頰。
「哼。」
而且還噘嘴強調自己的不開心。
京耶跟巴洛克同居了那麽久，也不是毫無長進。盡管他攢眉蹙額地露出一張苦瓜臉，還是用叉子切了一塊不小的起司蛋糕，然後沾沾發泡鮮奶油。
「我喂你吃一口，別再生悶氣了。」
「……嗯。」
京耶喂了「啊嗯」地張開嘴巴的早香吃下起司蛋糕。
「……嗯，好好吃。」
「好吃就好。」
「嘻嘻。」
「笑什麽。」
「好難為情喔。」
話雖這麽說，早香臉上卻是掛著開心的笑容。
京耶忍不住用手掌遮住了臉孔，似乎是不想讓她看到自己羞紅的臉。
兩人度過有一股酸甜滋味的獨處時間。其實就隻是一邊天南地北閑聊，一邊吃蛋糕喝咖啡，如此罷了。
雖然跟約會的意思不太一樣，不過對於身處幻象都市，過著打殺日子的兩人來說，這或許已是一段難能可貴的時間了。
「啊，我都忘了。關於京耶交代我的那個事情。」
「找到線索了嗎？」
京耶收起浮現在臉上的微笑，皺著眉頭詢問。
早香像在輕輕擺動長發一樣搖了搖頭。
「不。風紀委員的報告我全看過了，可是沒找到任何發現疑似京子的人物的情報。」
「是嗎。」
京耶點點頭，感覺也沒怎麽失望。
坦白說，這樣的結果早在他的預期之中。
「嗯，我差不多該離開了。」
早香放下空的咖啡杯，起身離席。
「喔，你要去忙工作了嗎？」
「嗯，我要出席風紀委員會議，晚點還要參加訓練。」
「辛苦你了。加油吧。」
「嗯，我會加油。下次我們何時能再見麵？」
「不好意思，我也說不準。因為有委托上門了，明天得出發前往都市外緣部。」
「都市外緣部？那邊很危險的。」
早香皺起了形狀漂亮的眉根。
「我知道那裏是很危險的地方。今天早上聽廣播提到的那頭小龍，也是從都市外緣部闖進來的吧。不過，如果能完成這個委托，我們就能掌握到離開這個都市的手段——或是有機會找出穿過黑塔的空間扭曲，入侵內部的方法。」
「是嗎。」
這個時候的她，臉上又重新掛回了風紀委員長那宛如一把利刃般的嚴肅表情。
她目不轉睛地注視著京耶，一如想尋找出什麽蛛絲馬跡般。
「小心，在那裏喪命的話，會死無全屍的。」
「我不會死的。還有巴洛克和琉璃子也會陪我一起去。」
「可是，你身邊沒有我。」
早香喃喃說完後，就起身離開了。
咖啡廳依舊在冷清的原商辦區孤伶伶地營業，坐在室外席的京耶目送早香的背影離去後，喝光了杯子裏所剩不多的咖啡。
這時，有個人影溜進了剛才早香所坐的位置。
「你好。我老早想找個機會來正式跟你道謝了，結果拖到這麽晚才來，不好意思。」
少女用文靜又有禮貌的聲音說道。
「你不需要放在心上，是我自己要那麽做的。」
層次參差不齊的短發，有些稚氣未脫但長得十分端正的麵孔，臉上掛著一抹淺淺的、和她的容貌搭配起來非常好看的氣質微笑。
身穿少女風格的連身洋裝，披了件下擺破破爛爛的老舊大衣外套。
她曾經是『開膛手傑克』，也是早香的妹妹，但因為某些家庭因素，所以姓氏和她不同。
山城美佳。
「不過我還是要謝謝你。」
美佳深深地垂低了頭。一頭短發隨之微微飄動搖晃，她的表情被垂下來的劉海遮住，無法看見。
「雖然我很感謝你的救命之恩，可是我討厭你。」
單刀直入地說完，美佳抬起麵孔，臉上的表情非常冷淡。
京耶也皺起眉頭露出可怕的表情，不過他點點頭表示可以接受。
「我不介意。我是殺死你祖父的人，會被討厭也是理所當然。」
「是的。我毫無疑問就是討厭你。」
美佳又再一次強調，冷淡的語氣中甚至參雜了一絲敵意。即便如此，她還是保持彬彬有禮的態度。
「很抱歉我擅自跟蹤了姊姊過來。因為我瞧她樣子有些怪怪的。」
「啊，我早就發現了。因為從視線的數量來判斷，不會隻有早香一個。」
「你一開始就發現了嗎？」
「嗯。」
「不過姊姊沒有察覺她被我跟蹤了。後來我一直躲著偷看，她還是沒有發現。」
「哦，還真難得哪。早香明明也是感覺敏銳的人呢。」
「因為她被感情衝昏頭了。」
夾帶在美佳視線裏的敵意，變得跟匕首一樣銳利。
她一聲不響地用雙手打開老舊大衣的前襟。露出大衣裏麵的樣子給京耶看。
「守部先生，你現在跟女人住在一起對吧。」
「……」
大衣裏麵縫上了將近十把小刀的刀鞘，種類從大型小刀到飛刀皆具，應有盡有。
「請你不要把我姊姊當作可以隨便呼來喚去的女人。」
美佳闔上了大衣。
下個瞬間，一道銀色光輝如箭矢般射向京耶。
不過又忽然在京耶的鼻頭前麵停下。
那是她從袖口抽出的刺殺用匕首。
「我知道你比我強。」
隻見她用掌心旋轉匕首，像變魔術一樣把匕首收進袖口。
美佳不等京耶回話，直接撩開大衣起身離座。
然後她一語不發、頭也不回，朝著跟早香一樣的方向離開。
留在原地的京耶，露出了仿佛心髒被刀子刨開的表情。
「『隨便呼來喚去的女人』嗎……」
不久，他也離開咖啡廳，前去采購探索外緣部所需要的物品。
他瞪了聳立在幻象都市的高聳黑塔一眼。腦海裏想著的是京子的臉龐。
京耶那類似本能的預感沒有錯，她就在黑塔裏麵。
在最頂樓的空間——《深淵之樹》。
在單一色調的房間裏，除了一張寶座之外一無所有，漆黑的少女就坐在那張寶座上。
稚氣未脫的少女臉孔。
紅色的部分隻有嘴唇，白色的部分隻有皮膚，金色的部分隻有右眼。
無論是長到快碰到地板的頭發，還是遮住長在嬌小個頭上顯得有些突兀的大胸部的西裝外套，以及裙子、褲襪、鞋子等等。
這些配件全部都是黑色的。
「我聞到過去的味道。那是被我遺忘的我的味道。」
在隻有她的房內，她的聲音輕輕地響起。
「『泥巴』是成為生命前的生命，集中在一起流動的『泥巴』不會死亡。隻有被切割出來成為獨立個體時，『泥巴』才會死亡。」
她緩緩伸出白色的右手擋在臉的前麵。
「是人都終將一死。天使雖然『不允許被任何人殺害』，是絕對不可侵犯的純白，但不代表天使是永恒不死的存在，天使也是有『死亡』的時候。」
「那麽『我』呢？」
京子——『因果律的死神』、『無名的黑暗』、『起源的混沌的領路人』——擁有自我意識的混沌。
不是人，不是天使，甚至也不是純粹的『泥巴』。
而是懷抱著想要救贖人類的願望而出現的——不知名生命體。
京子在孤獨的寶座上等待著京耶。
等待京耶突破存在於幻象都市的一切，來到她麵前的瞬間。
等待京耶被存在於幻象都市的一切擊敗，生命畫下句點的瞬間。
「『我』是誰？」
京子一邊自問，一邊等待幻象都市這場遊戲落幕。
現在她會懷有以前根本想都沒想過的疑問，一定是因為——
白色的右手浮現裂痕，像鹽巴一樣碎掉了。
她感受到『死亡』就在離她不遠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