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時之砂
時之惡魔和三篇物語(時之惡魔與三個物語) 作者：ころみごや 投票推薦 加入書簽 留言反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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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作了夢。」
在受夜風吹拂的森林裏，一座紅磚高塔悄然隱身其中。
在塔頂上，我仰望著飄落輕柔雪花的夜空，身旁的她正傾聽著我說話。累積了一整個冬天的雪覆蓋了蓊鬱草木，高塔周圍轉變為鮮明的白銀景色。
「……作夢？」
她把背靠在我身上，歪頭表示疑惑。
我往下移動目光，越過肩膀凝視著她忽隱忽現的眼眸，輕輕地點頭回應。
「那是非常悲傷的夢。」
我閉上眼睛回想。
那是一名青年與青梅竹馬的女孩所交織出的悲傷故事。
「某天，向往外界的青年決定離開故鄉……青年和女孩是青梅竹馬，他們立下一個約定。」
兩人發誓，三年後，當青年結束流浪，從外界回到故鄉時，就要結婚共度一生。女孩相信這個約定，等候著青年歸來，然而……
「青年想起與女孩的約定，回到故鄉……卻不見女孩的身影。原來在青年旅行的這段期間，女孩離開人世了……」
我和她吐出的白霧，緩緩地融入了昏暗的白銀世界。
一點一點地、由火把的火光點綴而成的景象，彷佛在訴說這不是夢，而是現實。
她緊蹙眉頭，握住我的手。她很在意失去摯愛的青年與麵臨死亡的女孩吧。
「青年淚流不止……這是當然的，因為他失去了這個世界上最重要的人……」
那悲傷太過深刻，甚至能感受到後悔與絕望從身體深處席卷而來。
「失去人生希望的青年決定追隨女孩而去，選擇了死亡。可是啊……」
沒錯，就算那不是現實，而是夢中的世界，卻有可能實際發生；我彷佛在緬懷過去一樣，繼續講述其中一個可能性的故事。
「就在那時，她現身了。」
在夢中遇到的是長相稚氣的嬌小少女。
少女披著染成紫黑色的長袍，從袖子裏麵取出一個小瓶子，遞給青年。從少女手中接過的小瓶子，裏頭裝著宛如星星碎片般閃耀發光的砂子。少女告訴青年，那是能夠穿越時空的魔法砂子。
「青年用了那個砂子嗎？」
帶來穿越時空之砂的少女一完成使命，就與昏暗的空間同化，從青年眼前消失不見了。
留在青年手中的，是一個裝著穿越時空之砂的小瓶子。
「當然是毫不猶豫地用了……因為在青年心目中，從失去摯愛那時起……就已經喪失活在那個世界的意義了。」
青年毫不遲疑地使用了穿越時空之砂。
不需要思考那麽做是否正確。青年非那麽做不可。
「穿越時空的青年……兩人後來怎麽樣了呢？」
彷佛要回應她的期待一樣，我噗哧地流露笑意。
「這個嘛……」
1
艾坦尼亞大陸最北部的山巔，有一座草木圍繞的小村子。
村莊名叫艾爾托亞，村外聳立著陳舊的紅磚高塔，能夠了望山腳。住在村裏的青年拉奇·盧恩斯佇立在塔頂。
從無盡延伸的翠綠樹林刮起冷風，吹拂著略長的瀏海。
和平、悠閑的空間就存在於這裏。
「……真無趣。」
但拉奇不自覺透露出心聲。他並不是在對誰說話。雖然就算不必別人提醒他也明白那是無濟於事的牢騷，卻還是忍不住夾雜歎息提高嗓門。
拉奇是艾坦尼亞大陸知名作家。
拉奇是在深山中的村落出生長大，在艾爾托亞度過的日子裏，並無法醞釀出其他足以取代「無聊」這種感覺的情感。正因為如此，拉奇對外界懷抱夢想，將想像轉換成故事，寫成文章。結果，以艾爾托亞為舞台的故事被造訪村子的旅行商人看中，從鄰村傳播到艾坦尼亞大陸全土。艾坦尼亞城的國王甚至專程設宴款待拉奇一人，頒發王家認證，風行程度可見一斑。
最後，拉奇創造的故事獲得不計其數的讀者支持。不過拉奇並沒有因此滿足，他從此一心向往外界。
從艾坦尼亞地方筆直南下，在海的另一端，看得到另一片大陸。因為拉奇至今的人生幾乎都窩在艾爾托亞寸步不離，所以那片大陸對他而言可說是「未知的世界」。
想親眼看看對岸那片大陸。拉奇不由得浮現這個念頭。
然而拉奇有無法離開村子的理由。換句話說，也可以說是舍不得離開村子。
拉奇不經意豎起耳朵，聽到腳步聲。有人上塔了。包含拉奇在內，隻有兩個人會踏進這座往昔建造的古塔。因此，拉奇不必想就猜到那是誰的腳步聲。
「別躲了，出來吧。」
腳步聲停住。拉奇趁機喊話。
隻見生鏽的鐵門發出嘰嘰嘰的刺耳聲響，緩緩地被推開。一個女孩從門縫探出頭來。
「……嗨，拉奇。難道說……你今天也一樣憂鬱嗎？」
兩人一對上眼，女孩就保持溫和微笑，這麽問拉奇。
從鐵門後麵現身的女孩就這麽跑到拉奇身邊，使勁拍他的肩膀。
「是啊，因為依兒可來了，於是我就憂鬱起來了吧。」
拉奇彷佛要回應女孩的期待般回嘴。
「哦，那還真是抱歉。我想我以後會假裝小心留意，今天就請你別跟我計較了……好嗎？」
喚作依兒可的女孩彷佛在演戲般裝模作樣地這麽說完，不等拉奇回應就站到他身旁，扶著牆壁俯瞰村子，從塔頂一覽無遺地眺望一如往常的景色。若將視線移向天空，便會看見淺灰色的低雲遮住藍天，模糊了兩人的影子。再過不久將會下雪吧。
女孩的名字叫作依兒可·休拿姆，和拉奇是青梅竹馬。
她擁有適合笑容的開朗個性，同時具備了彷佛會找人比賽看誰能用較短時間上下古塔的快活性格。
筆直的黑發垂在背後，前方長度約至眼眸的頭發則稍微紮了起來。身高比拉奇矮一個頭，閃閃發亮的碧藍雙眸宛如在象征著純真般澄澈剔透。
坐落於山頂的村子在這個時期特別寒冷。依兒可穿著防寒厚大衣，脖子圍著看起來觸感絕佳的圍巾。
「那麽，為了憂鬱的拉奇，我就特別獻出珍藏的慰勞品好了。」
她這麽說完，拉奇移動視線看向依兒可的手。
隻見依兒可坐在地上背靠牆壁，打開預藏的籃子。
「這是我做的喔。」
小籃子裏麵裝著大小形狀不一的餅幹。
「看起來很好吃呢。」
雖然稍微烤焦了，但不是什麽大問題。
拉奇相信，既然是依兒可為他烤的餅幹，不可能不好吃。
「可以吃嗎？」
「請用。」
拉奇把手伸進籃子，拿了一塊餅幹。
依兒可神色緊張地凝視著拉奇將餅幹送入口中的模樣。
「……嗯，還滿硬的。」
偏硬的餅幹在嘴裏碎掉了。
「很、很硬嗎？……對不起喔，我或許弄錯比例了。」
依兒可想必很懊惱餅幹烤失敗了。她蹙著眉漲紅臉，瞪著籃子裏的餅幹歎氣。
「……可是，很好吃喔。」
「真的嗎？」
「你覺得我會騙你嗎？」
依兒可聽到拉奇的回答似乎總算放心，撫胸鬆了一口氣。
「我可以全部吃掉吧。」
「那當然！」
依兒可從籃子裏抓出大塊餅幹，用手掰成兩半。一半遞給拉奇，一半放進自己嘴裏。若要說他們看起來就像是感情和睦的夫妻一樣，這種說法也並不盡然是錯的。拉奇和依兒可在艾爾托亞出生長大，從小便在一起。沒有人會妨礙兩人之間的感情。
「話說，新的故事什麽時候會完成呢？」
依兒可一邊與堅硬的餅幹苦戰，一邊這麽問。
「嗯——目前還在構想階段，要一個月後才會完成吧。」
「這樣啊。雖然我想趕快看到下一個故事，不過得再忍耐一下呢。」
拉奇喜歡看書。
最初被書蟲依兒可半強迫地硬塞了一本書的拉奇，嚐試讀了那本書。沒想到書中的內容竟彷佛是另一個世界般，令拉奇由衷感到驚訝。
得到閱讀的契機以後，拉奇將自己投射在書本的世界中具有無止盡可能性的故事主角身上，成為那個世界的居民。
「……我問你，依兒可。你覺得在南方大陸有什麽樣的城鎮呢？」
拉奇忽然開口。
隱藏著心聲的話語，似乎不小心脫口而出了。
「我不知道喔。畢竟我又沒看過。」
「說得也是呢。」
拉奇故意誇張地點頭。
小時候，拉奇曾經跟著家人踏上南方大陸。但拉奇不記得那時看到的景色、街道與人群的生活。因為當時他年紀還小，這也是當然的。
不過唯有一件事留在記憶角落。那實在是一次非常不可思議的體驗，任誰聽了都不可能相信。
然而那確實存在。
「依兒可，你看過……惡魔嗎？」
「……惡魔？」
一直惦記著，百思不解、揮之不去的心事，那就是某個少女的存在。
「對，將遇到的人從這個世界消除的惡魔。」
拉奇有個年紀相差很多的哥哥。
個性溫柔善良的哥哥，不光是對家人，對所有人都一樣親切。
「我沒聽過這種惡魔。」
依兒可歪著頭，似乎想說：前提是惡魔真的存在嗎？
就常識而言，依兒可或許是正確的。但拉奇實在不認為自己眼睛所見是幻覺。
「一遇到那個惡魔，就會從這個世界消失……」
在拉奇的哥哥麵前現身的少女，與拉奇的哥哥交談了片刻。之後過沒多久，周圍便籠罩在光芒之中。
拉奇被光芒刺得閉上眼睛，在光芒消散以後，哥哥的身影就不見了。連同惡魔一起到某個別的世界去了。
少女外貌的惡魔為什麽要帶走哥哥呢？為了得知真相，拉奇想要再度啟程前往南方大陸。
那正是拉奇對外界懷抱夢想、想去外界旅行的契機。
然而拉奇發覺自己萌生了別的感情。
隻要閉上眼睛，那就彷佛昨天才發生一樣曆曆在目。第一次讓依兒可看自己創作的故事，是拉奇既難為情卻又寶貴的回憶之一。那也可以說是確立如今的拉奇的原點吧。
對，那是在兩人還小的時候——……
※
窩在自己房間看書的拉奇，考慮寫下自己創作的故事。不受任何拘束、隨心所欲創作故事並使之成形，雖然必須花費漫長時間，但拉奇覺得非常有趣。
盡管速度不快，不過拉奇寫下的故事漸漸成形，聚集的文字組織成文章，最後成功創造出一個世界。
剛完成的時候，拉奇還興奮不已，但過了一晚後重新檢視，卻發現不但故事前後邏輯不通，內容盡是自圓其說，文字更是稚拙到筆墨難以形容的地步，讓他難掩失望。
而且不光是這樣而已，偏偏還被依兒可偷看了。
『……對不起，我忍不住看了。』
依兒可老實道歉。她以為拉奇會怪她未經許可就擅自偷看吧。然而拉奇羞到精神恍惚，忘記罵人了。而且那時候拉奇似乎因為被依兒可看了故事導致頭腦混亂，竟然要求依兒可從頭再看一遍以後表達感想。
於是依兒可這次仔細閱讀品味。
讀完故事的依兒可揚起嘴角溫柔微笑。
『我經曆了一場夢幻之旅喔。』
『……夢幻？』
『嗯，是拉奇創造的夢幻世界喔。』
那是依兒可第一次看到的世界。和依兒可至今讀過的無數書本中的世界都不一樣，是嶄新的故事。
拉奇自行想像、創造這個故事，帶給依兒可強烈感動，甚至用『經曆了一場夢幻之旅』來形容。
『我創造的夢幻世界嗎……』
如果能夠一直看到這個笑容，自己今後隻為依兒可一個人寫故事的行為就有了意義。拉奇眼裏映著依兒可的柔和微笑，這麽心想。
※
「……假如能夠回到過去……依兒可，你會怎麽做？」
拉奇每當想起哥哥，就會不由得思考起這種事。當時能夠拯救哥哥的人就隻有拉奇。這件事讓拉奇十分後悔。
隻見依兒可略微煩惱一下以後，輕輕點頭。
「我會請爸爸和媽媽回到過去吧。」
依兒可不可能希望兩人重新來過。拉奇這麽相信。至於依兒可雖然沒違背拉奇的期待，不過她想出的答案還是讓拉奇不自覺皺眉。
「理由是什麽？」
「很久以前，我的姊姊因為事故身亡了對吧？……那時候，爸爸和媽媽看起來都非常傷心……所以，我想請他們兩人穿越時空回到過去，拯救姊姊。」
這是依兒可為了讓家人重拾笑容，用自己的想法想出的答案吧。聽到她的回答，拉奇的嘴角展露笑意。
「……啊，不過是不是隻有一個人可以回到過去呢？如果不能兩個人一起去，兩個人會吵架吧？嗯——該怎麽辦才好呢……」
依兒可比剛才更加煩惱。但似乎想不到好主意，隻見依兒可不斷苦惱呻吟。在身旁看著依兒可的拉奇，溫柔地拍拍依兒可的頭。
「明天再想吧。差不多該吃飯了。」
「咦！已經這麽晚了嗎？」
依兒可眨眨雙眼，視線遊移著。
古塔塔頂雕著巨大時鍾，現在也正確地指示出時間。指針顯示已經過了兩個小時。
「……唉，時間過得真快。」
依兒可噘嘴仰望天空。灰色的雲給人白雪即將降臨的預感。再過一個小時，將會下起感覺不到重量的輕柔細雪吧。
兩人打開鐵門進入塔內。依兒可踩著輕快的腳步走下螺旋狀升降的階梯。拉奇凝視著依兒可的背影，一階一階地慢慢跟在後麵。
盡管螺旋階梯令人感到頭昏眼花，拉奇現在依然思考著同一件事。他想去外界流浪，與惡魔相遇。然後，他想將自己的見聞寫成文章。這個念頭一天比一天強烈。
「想給依兒可看……這是最重要的答案對吧……」
拉奇喃喃自語了。
至今拉奇創作的故事，全部都是以艾坦尼亞大陸為舞台。因為拉奇幾乎不曾離開村子，如果要創作其他大陸的故事，知識實在嚴重不足。拉奇相信，那能夠讓他寫出比現在更有趣、更有深度的作品。
然而拉奇知道，這個想法很矛盾。他思考的一切，全部都是沒有意義的虛幻夢想。
造訪南方大陸時，哥哥失蹤了。
實際發生了什麽事，知道真相的人就隻有拉奇。正因為如此，拉奇的父母痛恨南方大陸，嚴格禁止拉奇渉足。他們純粹是不想失去唯一剩下的兒子，這個道理不言自明。但這點成為了絆住拉奇的枷鎖也是事實。
「你聞到了嗎？傳來好香的味道喔。得加快腳步了。」
依兒可下到古塔一樓，來到塔外。
撲鼻香味乘著風從村子的方向傳來，刺激兩人的嗅覺。拉奇緊緊地握住依兒可伸出的手，與興高采烈的依兒可並肩行走。
「好像快要下雪了呢。」
「……我討厭雪。要是積雪了，不僅很難走路，我還得負責清除屋頂上的積雪。」
「啊哈哈，畢竟粗活是拉奇的工作對吧？」
那些日子確實很無趣。
對一成不變的日常感到厭煩，絕對是無可厚非的事情吧。
但是在艾爾托亞出生長大的拉奇心目中，與依兒可共度的無聊歲月正是無上至寶。
依兒可的笑容、聲音、體溫，一切都令他倍感憐愛。
一旦去了南方大陸，兩人將分隔兩地，無法陪伴在彼此身邊。為了避免發生這種事的這個理由，使拉奇至今都無法下定決心。
「……拉奇。」
回到村子後，依兒可在家門前停下腳步。她背對著拉奇，對他說：
「我啊，下次想要看以南方大陸為舞台的故事。」
「……依兒可。」
「就這樣，明天見囉。」
聲音在發抖。
背對拉奇的依兒可究竟露出怎樣的表情，拉奇無法確認。盡管如此，拉奇卻能理解她是抱著怎樣的念頭說出那番話的。
依兒可沒再多說，就這麽進屋去了。
「我們約好不說破的吧，依兒可……」
拉奇朝著打破了不曾立下之約定的依兒可，小聲呢喃了。
那是心照不宣的默契。
拉奇雖然夢想前往外界，但父母不允許。
不過，可以肯定的是，如果一直被束縛在無趣的空間，就不可能創作出比現在更好的作品吧。
拉奇寫故事，是因為想看到依兒可的笑容。因此，能夠推拉奇一把的人，除了依兒可以外就別無他人。
換句話說，隻要依兒可希望看到以南方大陸為舞台的故事，就等於是解除束縛拉奇的枷鎖，允許拉奇離開艾爾托亞一樣。
「……謝謝你，依兒可。」
獲準離開故鄉踏上旅程的拉奇，朝著青梅竹馬這麽說道。
半個月後，拉奇啟程離開艾爾托亞的日子到來了。
他與家人不告而別。雖然這令他有點在意，但如果將縈繞在心中的念頭告訴家人，就不能到外界旅行了吧。所以拉奇刻意隻字不提。
天空高掛著幾顆星星，在黑暗中熠熠生輝。現在是半夜中特別寒冷的時間帶，因此不用怕被人看見。離開村子前，拉奇尋找摯愛的身影。
然而，到處都找不到依兒可。應該早就告訴她出發日期才對，卻尋不到她。拉奇一度揣測她該不會是睡著了吧，但就在這時，眼角餘光捕捉到淡淡光輝。
目光轉向村外的紅磚古塔。隻見塔頂點燃著火把。
拉奇趕緊進入塔裏，還來不及吐氣，就衝上螺旋階梯。他強行推開因生鏽而難以開關的鐵門，一來到塔頂，就看到依兒可將雙肘撐在牆壁上，了望村子的身影。火把在她身旁投射出搖曳的影子。
「依兒可……」
拉奇呼喚最愛的人。然而她的身影看起來非常小。
「我從這裏一直看著拉奇跑過來。」
就像下定決心前往外界旅行那天一樣，依兒可背對著拉奇，吐露心聲。
「我啊，很笨對吧？也不去送行，就隻是從這裏遠遠望著而已……」
她的傾訴很明顯是在逞強。
拉奇不用言語表達，而是走近依兒可身邊。然後溫柔地抱住她，彷佛要包裹住她身體的顫抖般。
「拜托你……不要哭，我不想看到依兒可傷心的表情……」
拉奇一在耳邊這麽輕聲低語，依兒可就抖動肩膀，搖搖頭了。盡管如此，她卻好像隨時會放聲大哭一樣。拉奇語塞了。
「……我啊，在拉奇回來之前，是絕對不會哭的……」
依兒可勉強彎起嘴角擠出微笑。她的微笑看起來極其虛幻，這並不是眼睛的錯覺。拉奇輕輕點頭回應依兒可。
「所以、所以……隻有今天……」
淚滴沿著臉頰滑落。
在滴落到漸漸積雪的地麵之前，拉奇用指尖替她拭去。
「三年後，依兒可成人時，我一定會回到艾爾托亞。我向依兒可發誓……不過相對地，你能不能答應我一個請求呢？」
「……拉奇的請求？」
讓呼氣變白的冬夜寒風，吹得群樹沙沙作響。恰到好處的緊張感促使心意化為行動。
呼吸一口氣以後，拉奇以平靜口吻說出那句話。
「希望你和我結婚。」
那瞬間，拉奇覺得空氣彷佛停止流動。
聽到意想不到的話語，依兒可忘記哭泣。
「……拉奇，你剛剛說什麽？」
「別……別讓我講第二遍啦。」
拉奇的臉頰因害羞而染成通紅。依兒可凝視著拉奇的表情，眼眶帶淚地綻放滿麵笑容。
「……一言為定喔？」
「嗯，一言為定。」
兩人互許終身。那是毫無約束力、脆弱且不堪一擊的兒戲約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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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奇·盧恩斯，你又在睡了嗎？」
思考回路陷入混亂當中時，傳進拉奇耳中的是年輕女子的聲音。
盡管正處在舒適宜人的夢鄉，拉奇還是立刻想起說話者是誰，以及自己現在置身的立場，於是鞭策著剛從夢中醒來的身體。
「早安，蜜雪兒公主。」
拉奇揉揉眼皮。同時打了嗬欠。
他看向在華麗大門前雙手環胸噘起嘴的女子，稱呼對方的名字。
「哦，你居然悠哉地打嗬欠，真是好大的膽子。你知道距離截稿隻剩兩天了嗎？你該不會要告訴我，你忘記要是沒趕上的話就要處以死刑這件事了吧？」
對方提高聲調強調死刑這個詞。拉奇當然知道那是開玩笑，但看得出在喚作蜜雪兒公主的小女孩心目中，那是非常重要的事情。蜜雪兒勉強壓抑怒氣，保持理性。不過任誰都看得出她的話中隱約透露出焦急。
假使眼前的人不是蜜雪兒，拉奇一定早就表達反駁之意了。因此他盡管皺起了眉頭，還是低聲下氣地安撫蜜雪兒的激動情緒。
「請放心，蜜雪兒公主。原稿已經完成了。」
拉奇指著桌上堆積的一疊稿紙。頁數相當於一本書。因為拉奇比預期還要早完成原稿，所以利用蜜雪兒來拿稿子之前的時間補眠。
拿到原稿的蜜雪兒頓時展露笑靨。
「這就是拉奇·盧恩斯創造的新故事……」
蜜雪兒露出了宛如小孩子發現寶物時的喜悅眼神。雖然蜜雪兒有股衝動想要馬上一睹為快，不過她還是強行壓抑住興奮，將視線從稿紙移向拉奇。
「我確實收到新作的原稿了。辛苦你了。」
「沒錯，真是累死人了。」
拉奇一回嘴，蜜雪兒就浮現了有話想說的表情。但就現狀而言，兩人的立場顛倒。現在是拉奇占壓倒性優勢。
已經完成新作的拉奇，不受任何拘束。
「這樣我可以解脫了吧。」
拉奇打了一個大嗬欠，同時配合嗬欠伸了懶腰。拉奇的下巴布滿胡渣，頭發蓬亂，印象中這幾天都沒洗過頭。因為一直關在房間裏埋首寫作，這也是沒辦法的事，不過拉奇現在想好好泡個澡。
「那當然。本來就約定直到這份原稿完成為止。」
聽到這句話，拉奇放心了。他似乎累積了許多疲勞，緩緩地吐氣。
「拉奇·盧恩斯，一旦確定下一部作品的構想，請立刻通知我。我會要求城堡的人幫你收集所有需要的東西。」
蜜雪兒帶著頗滿足的微笑，將手上的整疊原稿收進略大的袋子裏麵。然後很寶貝地抱在胸前。
「那個，關於那件事，我有一個請求……」
獲得休假的拉奇，可以享有閑到會發慌的空閑時間與毫無匱乏的生活，但他不會白白浪費休假，總是全用在構思下一部作品上。因為能夠做喜歡的事賺取收入，拉奇從來不曾覺得苦。
但是，唯有一項障礙會妨礙他貫徹這個想法——不對，那是重要的約定。
「我想回到故鄉……艾爾托亞。」
拉奇彷佛天生就注定要成為作家一樣。他推出的作品接連獲得回響，拉奇成為艾坦尼亞大陸無人不曉的知名作家。在南方大陸也不例外。正因如此，聽到拉奇的話，蜜雪兒難掩驚訝。
※
和依兒可許下一個約定後，拉奇下山前往艾坦尼亞城。艾爾托亞是悄然坐落於艾坦尼亞大陸最北部山巔的村子，如果不站在古塔頂上，放眼望去都隻能看見一片翠綠吧。鄰村不在下山路徑上。能夠進入高聳樹木密集的森林裏麵的，就隻有從樹葉縫隙間灑落的陽光而已。
拉奇花了幾天下山，才看到平坦的大地，前方卻又有三座山頭映入眼簾，迎接拉奇。在冬天單獨翻山越嶺是伴隨著危險的行為，但拉奇無法依靠任何人。這點拉奇本人最清楚。
因為路上積雪，拉奇被絆倒了好幾次。盡管如此，他花費半個月以上的時間爬過三座山，終於發現鋪裝道路了。
他就隻是朝著地平線不停地走。如果腳酸了，他不會趕路，而是會好好休息。因為南方大陸絕對不會跑掉，不需要著急。
太陽落下又升起。在晝夜的周而複始中，他沿著路直走，見識了好幾座城鎮。
然後過了一個月時，他終於抵達艾坦尼亞城。
『拉奇·盧恩斯先生，歡迎您來到艾坦尼亞城。』
城牆設置了幾座哨站，拉奇走近其中之一。哨站一名士兵看到拉奇的臉，便提高嗓門如此大喊。這也是當然的，因為拉奇在艾坦尼亞大陸是知名作家。報紙報導了艾坦尼亞城的國王招待拉奇的事。
拉奇的來訪受到歡迎，那天他在街上的攤販與商店采買補給食物，悠閑地參觀眾人生活，並到老字號的※旅籠屋投宿。（編注：旅籠屋是日本江戶時期在驛站向旅行者提供食宿的旅店，簡稱旅籠。）
隔天早上，窗外太陽尚未露臉，拉奇就已經整理好行李了。然後，他搭上往來於艾坦尼亞城與港都尤特利羅之間的接駁馬車。
他乘著馬車搖搖晃晃，欣賞車外的景色，又增加了一個故事的世界觀。這一道一道的過程，都成為拉奇娛樂的一部分。
不到半天就抵達尤特利羅，拉奇下了接駁馬車。
尤特利羅是坐落於艾坦尼亞大陸最南部的港都，漁業興盛。
尤特利羅街上充滿朝氣，與艾坦尼亞城不分軒輊。在中央廣場，攤販櫛比鱗次形成弧形，現在依然熱鬧無比，不受時間早晚影響。販售當季漁獲的店家很多，顧客想必會猶豫該選哪個才好吧。
拉奇一邊驚愕於人潮眾多，一邊在街上散步，不過天色已經暗了。
這天他決定在尤特利羅住一晚。然後，在他漸漸習慣海水味時，一醒來就發現早晨來臨了。
在海的另一頭，看得到南方大陸。
北方的艾坦尼亞大陸與南方大陸距離很近，海上風平浪靜，鮮少發生狂風大浪。穿過漫漫無際、連綿不斷的大橋，或是乘船渡海，就能夠前往南方大陸。
要走大橋，就必須遵守南北大陸的規矩。不僅需要一筆費用，還得花上大量的時間。
拉奇選擇搭船緩緩渡海，用意在於省去麻煩。
然後，呈現在拉奇眼前的是夢寐以求的土地。
南方大陸，名為菲利斯堤亞大陸。與北方的艾坦尼亞大陸關係友好，素來互有貿易往來。以前也曾有在菲利斯堤亞大陸經商營生的旅行商人造訪拉奇的故鄉。
『這就是……南方大陸，菲利斯堤亞……』
拉奇踏上向往已久的大地，沉浸於感慨之中。
拉奇的哥哥在這片大陸失蹤了。
因為遇上少女外形的惡魔，從這個世界消失不見了。
一定要找到。這是拉奇選擇南方大陸的理由之一。拉奇打算找到惡魔，問出哥哥究竟去了什麽地方。
菲利斯堤亞大陸最北部為古老森林所環繞，到處搭蓋了布製遮蔽物組成的簡易房屋。往來於艾坦尼亞大陸與菲利斯堤亞大陸之間的旅行商人，與專門擺渡的船主，在這裏生活起居。
拉奇沒有關於菲利斯堤亞大陸的知識。他首先到簡易房屋前，在陳列各式商品的攤販買了地圖。
拉奇得知，穿過森林往西南方走就會抵達菲利斯堤亞城，於是便將目的地定為菲利斯堤亞城。
深入森林一看，在樹林中，因為人及馬車頻繁通過而自然形成了泥土道路。
一邊聆聽鳥鳴與振翅聲，一邊悠閑地沿著森林小徑前進。不久之後，彷佛無邊無際的草原忽然映入拉奇的眼簾。
就是這個，這正是拉奇夢想的南方大陸。在深山小村落出生長大的拉奇，將夢想世界改變成現實了。
離開森林以後，到菲利斯堤亞城的路還很長。雖然路途沒有艱難險阻，但菲利斯堤亞城畢竟座落於廣大南方大陸的西南方盡頭，像拉奇這樣徒步移動，將會花費一個月以上的時間。
不過，不需要著急。
拉奇有三年的時間。他打算用自己的雙腳走訪各地，體驗至今從未經曆過的事情。
並且以他不曾看過的外界景色、地形、城鎮或村莊為雛型，將菲利斯堤亞大陸作為舞台撰寫故事。這也帶給拉奇充足感。他在沿途各式各樣的城鎮或村莊短暫落腳，振筆創作。
在離開艾爾托亞過了三個月的時候，拉奇終於抵達菲利斯堤亞城。
與城門前立正不動的士兵互相打招呼以後，拉奇辦理入國手續。
不料卻發生了預料之外的事情。
『您就是拉奇·盧恩斯老師嗎？這裏沒有人不知道您的大名。』
驚人的是，拉奇的名字竟然遠播南方大陸。
『菲利斯堤亞城的市街有《書的世界》之稱。您如果想出書，應該隨時都能夠實現吧。』
拉奇半信半疑地到旅籠屋寄放行李，前往出版書籍雜誌的商店。
在那裏，蓄著濃密胡須的老板歡迎拉奇來訪，要求握手。
『舞台是菲利斯堤亞大陸的新作嗎？喔，當然好，還請您務必賜稿！如果盧恩斯老師推出新作，菲利斯堤亞城的公主也會非常高興的！』
拉奇納悶地皺眉。
詳細一問才知道，菲利斯堤亞城的市街之所以得到書的世界這個外號，是因為菲利斯堤亞城的公主是個非常喜愛書本的人。
隻要是公主看上的書都會被舉國大肆宣傳，過去無一例外地創下驚人銷售紀錄。
拉奇在旅籠屋借了一間客房當作工作室，從隔天開始親自走訪觀察菲利斯堤亞城的市街。
一完成新作構想，就把自己關進工作室不停創作。
重複同樣過程，等到草木萌芽時，拉奇的新作問世了。
隻要拉奇走在路上，馬上就會引來群眾包圍，要求握手。在推出了第一個以南方大陸為舞台的故事以後，拉奇也沒有歇筆，總是持續創作新的故事。然而這種生活緊繃到甚至無暇遊覽外界，感覺彷佛被無形的鎖鏈束縛住一樣。
等到在菲利斯堤亞城裏定居以後的第七部作品問世時，不知不覺間，樹葉染上了晚秋的豔紅。已經是在菲利斯堤亞的第二個秋天了。
『依兒可……』
就在這個時期，拉奇喃喃地呼喚她的名字。
拉奇的確對外界懷抱夢想。他當初認為，隻要能夠去南方大陸，遇見惡魔、得知哥哥消失的理由也絕非不可能。
然而另一方麵，在南方大陸持續流浪，獲得各種發現的同時，想要寫故事給在故鄉守候的青梅竹馬看的念頭，不知何時在拉奇心中益發強烈，變成了最重要的目的。
——這樣下去真的好嗎？
痛苦時，想起的是青梅竹馬的柔和微笑。南方大陸沒有任何東西能夠勝過那張笑容。
拉奇出發前，依兒可說她想看以外界為舞台的故事。
但依兒可說那番話並不是出自真心。而是為了推拉奇一把，幫助他往前踏出一步。
『……還是回去吧。』
拉奇下定決心了。他應該待的地方是故鄉才對。
說他對南方大陸沒有眷戀是騙人的。距離約定的三年還有一年。想要走訪的地方多如繁星。而且，也還沒遇到帶走哥哥的惡魔。
然而，拉奇回首這兩年，重新體認到他心目中最重要的事情。依兒可再過一年就滿十五歲，即將風光成人。之所以和依兒可約定三年，就是為了等她成長到可以結婚的年紀。
拉奇輕輕地打開木窗。沿著街道整齊劃一種植的樹木被風吹得沙沙作響。淡淡的黑暗籠罩天空，搖曳的燈火為寂靜增添色彩。
在工作室整理完行李，拉奇關上木窗。就在這時，有人敲房門了。
『您是拉奇·盧恩斯閣下，沒錯吧？』
開門一看，穿著厚重鎧甲的士兵出現在拉奇麵前。
『菲利斯堤亞城第一皇儲，蜜雪兒·艾慕裏歐特公主，希望招待盧恩斯閣下到菲利斯堤亞城。』
『蜜雪兒·艾慕裏歐特公主……？』
拉奇思考著會是什麽事，但馬上就察覺了。
聽到那個名字，拉奇想起哨站的士兵說過的話。
『一國公主要找我……？』
這個國家的公主是出了名的愛書人。拉奇之前忙於執筆，直到現在這一刻都忘了這件事，看來拉奇的故事或許被公主看上了。
以前艾坦尼亞城的國王曾經肯定拉奇的才能，並設宴款待，沒想到在南方大陸也可能發生同樣的事情。然而，拉奇還不知道，菲利斯堤亞城的公主想法跳脫常識。
『可以請您同行嗎？』
士兵的口氣似乎不容他拒絕。
本來已經下定的回故鄉的決心，卻因為獲準謁見愛書的公主而減弱了。拉奇無法拒絕要求，與士兵一同前往菲利斯堤亞城。然後，拉奇與菲利斯堤亞城的公主會麵了。
『拉奇·盧恩斯閣下，歡迎來到菲利斯堤亞城。我是菲利斯堤亞國公主，名叫蜜雪兒·艾慕裏歐特。很榮幸能夠見到你。』
獲邀前往菲利斯堤亞城的拉奇與蜜雪兒相遇了。
蜜雪兒·艾慕裏歐特那雙眼角稍微上揚的紅色眼眸看向拉奇，單手撥起了份量十足的頭發，然後和氣地對拉奇微笑。
她的個子很矮，五官看得出與年齡相符的稚氣，拉奇推測她可能比依兒可小兩、三歲。她的每個動作都給人身段俐落的印象，拉奇因此體認到蜜雪兒的確是一國公主。
但他的認知在一瞬間凍結。
『聽說你願意為我寫故事，是真的嗎？』
拉奇無法理解這句話的意思。
『請問，您是指什麽呢？』
一頭霧水的拉奇眯起眼睛。
這也是當然的，因為拉奇在形式上是受蜜雪兒招待而來到此處的。
『……意思是你毫不知情？』
聽到拉奇的話，蜜雪兒的表情出現陰霾。
四周噪動起來，拉奇透過皮虜感覺到情勢愈來愈不對勁。
『那麽，你知道我看過你的書吧。』
『咦……沒有，我還是第一次聽說這件事。』
拉奇一回答，這次周圍的氣氛真的改變了。蜜雪兒似乎怒從中來，將站在拉奇身旁的士兵叫過去，狠狠地瞪了他。
『你騙了我對吧？』
蜜雪兒一發出夾帶怒氣的聲音，士兵就縮起肩膀。
『非、非常抱歉！我是希望蜜雪兒公主會高興——』
『你就以自己的眼睛彌補這個罪過吧。除此之外我無法原諒你。』
蜜雪兒說了「以眼睛贖罪」這種話。
『處以讀百本書之刑，你可要感到光榮。』
蜜雪兒從鼻子發出哼的一聲，揚起嘴角。她的表情看起來十分開心，拉奇決定不說破這點。被處刑的士兵周圍已經堆放了一堆書，士兵必須從那裏麵挑出一百本書看完才行。
那正是讀百本書之刑。
『在菲利斯堤亞，讀書就能夠赦免反抗我的罪過。』
蜜雪兒再補充表示，不管哪一個國家都不可能有這麽美妙的刑罰。
蜜雪兒說得沒錯。
對本來就愛看書的拉奇而言，那除了幸福還是幸福。而這麽美妙的刑罰，都是因為蜜雪兒貴為一國公主卻愛書成癡的緣故。
『……言歸正傳，不好意思讓你見笑了。』
由別的士兵為拉奇重新說明。
士兵說，之所以招待拉奇到菲利斯堤亞城，起因是因為拉奇表示希望專為蜜雪兒一人寫書。然後，看過拉奇的書，受到感動的蜜雪兒答應了拉奇的請求。
當然這些事拉奇毫不知情。原來是被處以讀百本書之刑的士兵為了討蜜雪兒歡心所撒的謊。
『拉奇·盧恩斯閣下，能不能請你為我創作故事呢？』
聽到蜜雪兒的話，拉奇思索了一下。
『蜜雪兒公主，非常抱歉，我不能就隻為了您一個人寫作。我寫故事並不是為了特定的某人，而是希望這個世界所有人都能夠看到。』
說完這句話，拉奇胸口深處不禁感到疼痛。他自己清楚，他對蜜雪兒說的話全都是謊言。
拉奇創作故事，下筆寫成文章，全是為了依兒可。他對這件事懷抱著絕對不會改變的深切情感。
雖然結果拉奇因此成為艾坦尼亞大陸遠近馳名的作家，但就算是為了脫困而編造了小小的謊言，拉奇還是覺得良心過意不去。
『嗬嗬，很好……那樣才配自稱作家。我很高興我沒有看走眼。』
但蜜雪兒頗滿意地點頭了。
這裏沒有人能夠看穿謊言。被徹底騙過去的蜜雪兒當著拉奇的麵提出一個願望。
『我知道你在此地落腳，創作了以菲利斯堤亞大陸為舞台的故事。但是，還有好幾個地方你還沒看過。所以，能不能請你接下來創作以至今從未寫過的地方為舞台的故事呢？』
蜜雪兒雙手叉腰，像個孩子般眼神發亮。她非常想看拉奇寫的故事吧。
當麵看到讀者的反應，拉奇緩緩地吐氣。
『我有一個條件。』
契約期間定為從現在這一刻起的一年。這就是拉奇的答覆。
距離約定的三年還有一年緩衝期。拉奇決定利用這段時間滿足蜜雪兒與菲利斯堤亞大陸居民的期待。
『既然你答應了我的請求，我絕對不會虧待你的。接下來這一年就麻煩你了，拉奇·盧恩斯閣下。』
然後，拉奇得到了蜜雪兒專屬作家的地位。
接下來的日子和在旅籠屋的生活，變化為奢侈的模樣。但代價卻難以估算。拉奇感到不安，擔心背負一國公主期待的專屬作家身分會不會壓垮自己。不過蜜雪兒並沒有把拉奇束縛在菲利斯堤亞的城堡裏。
為了描寫至今從未看過的地區的故事，當然要能夠自由上街散步，還獲得允許可出城在菲利斯堤亞大陸四處流浪。因為蜜雪兒知道，出身艾坦尼亞大陸的拉奇要創作以南方大陸為舞台的故事，就必須吸收數不清的知識才行。
雖然那僅限於南方大陸，但拉奇擺脫了至今感受到的封閉環境，寫出了更加洗練的故事。
拉奇一旦搖起筆杆，就連一國公主都不可能介入。
他把自己關在城堡的房間裏，在稿紙填上文字。然後，將寫好的原稿交給蜜雪兒，校正錯字與確認故事情節以後，出書問世。與蜜雪兒相遇，為拉奇帶來與無聊無緣的充實日子，實在無法抱持不滿。
之後漫長時光過去，拉奇在南方大陸紮根，迎接第三個冬天。
兩年過去時，拉奇想念在故鄉守候的青梅竹馬，一度考慮回艾爾托亞。不過他終究無法舍棄身為作家的無窮探究心，徹底沉浸於蜜雪兒賜予他的地位。
但從結果看來，經過約定的這三年，拉奇在南方大陸也同樣大獲成功。他可以俯仰無愧地去迎接依兒可了吧。
拉奇絕不後悔自己選擇的路。沒遇到惡魔的他不能像哥哥一樣從這個世界銷聲匿跡，不管發生任何事都不能回頭。當然，拉奇滿足於自己的人生。
摯愛在故鄉等待他歸來。沒有比這更美好的事情。
想到這裏，拉奇放下了寫到一半的筆。
※
「蜜雪兒公主……我最近作了夢。」
「你說夢嗎？」
聽到意想不到的話，蜜雪兒眨眨眼睛。
「對，我夢到很久以前的事。您知道我是在深山中的村子出生長大的吧？那個村子真的很小，什麽都沒有。想打發時間時也找不到樂子，每天都過著與無聊為伍的生活。」
拉奇仰望著純白天花板，回憶往事繼續說道：
「早上起床，首先幫忙農事。白天就窩在房間裏麵與稿紙搏鬥。然後，到了晚上就真的沒事做了，或許多半都是跟青梅竹馬借書來看。雖然就是這點點滴滴造就了今天的我……」
「你從那種狀態一路走到今天，似乎曆經了一番艱辛呢。」
「是。因為我的村子位於艾坦尼亞大陸最北部的山巔，光是離開村子就要費上一番工夫……不過，為了創作新的故事，我一直很想來南方大陸。」
拉奇比手畫腳地詳細敘述當時的情況。
那些日子雖然乏味，卻非常充實。
盡管無趣卻快樂的生活。
充滿許多回憶的故鄉，如今變得如此令人懷念。其中最重要的存在就是依兒可。
想見她。
想告訴她在外界度過的日子。
想為依兒可創作故事，就為了依兒可一人。
拉奇不由得這麽想。
「……既然你想回故鄉，我不會阻攔你。不過，請你和我約定一件事。」
「約定嗎？」
隻見蜜雪兒抱著原稿，以命令口氣宣告。
「從今以後，不管發生任何事，都要繼續創作新的故事。這是我對你的請求。隻要你願意遵守這個約定，我不會阻止你去任何地方。」
這麽說完，蜜雪兒得意地笑了。
身為一國公主，卻也是無與倫比的愛書之人。她打從心底熱愛看書。
她的才幹足以看穿拉奇的本質、使拉奇充分發揮才能。這就是蜜雪兒·艾慕裏歐特。
拉奇感謝能夠遇到蜜雪兒。
「……是，蜜雪兒公主。」
蜜雪兒與拉奇握手，離開房間了。
留在寂靜室內的拉奇，迎著從敞開的窗戶吹進來的寒風，眯起眼睛。在街上，大大小小、形形色色的房舍櫛比鱗次。那是故鄉遠比不上的壯觀街景。
「依兒可，我們馬上就能見麵了……」
拉奇這麽自言自語，離開了天亮前的菲利斯堤亞城。城堡的人給了拉奇一匹馬，拉奇歸心似箭地策馬穿過平原。
這時，從拉奇告別艾爾托亞那天起，早已過了三年歲月。
※
拉奇離開菲利斯堤亞城後已過了兩個月。他快馬加鞭，以徒步根本無法比擬的速度抵達了港都尤特利羅。然後，乘船回到艾坦尼亞大陸以後，朝艾爾托亞筆直前進。
途中，拉奇的視野捕捉到下山的人影。他認得那張臉，那是往來於艾爾托亞與鄰近村落之間的男性旅行商人。
與認識的人重逢令人喜悅，但男子的表情卻死氣沉沉。
不久，紅磚古塔的尖端映入眼簾。高聳入雲的塔頂，是拉奇與依兒可充滿回憶的重要場所。
「我不會欺騙你……我回來了。」
沒錯，拉奇回來了。
回到自己出生長大、生活的深山小村子。
回到想必等不及拉奇歸來的青梅竹馬身邊。
一進村，村民就溫暖迎接。拉奇的父母熱淚盈眶地抱住拉奇，他們想必很擔心一聲不響就去了外界的兒子吧，拉奇老實地道了歉。
依兒可的父母也守在遠處看著拉奇，但身旁卻不見依兒可的身影。
拉奇以為依兒可像出發時那樣從塔頂俯瞰，於是移動視線。但是依兒可也不在哪裏。
這時，依兒可的父母走近拉奇，將一本書遞給他。那是依兒可的日記。這瞬間，拉奇察覺一個異狀，周圍的村民都突然沉默下來了。
「……媽，發生什麽事了？」
拉奇這麽問道，但拉奇的母親隻是低著頭，一句話也不肯說。
在沉重的氣氛中，依兒可的父母開口了。
「……依兒可她，被惡魔……殺死了……」
聽到這句話，拉奇睜大雙眼，不小心鬆了手，日記從手中掉落。
「惡、惡魔……？」
忽然掠過腦海的身影，是帶走哥哥的小女孩。
難道連依兒可，都像哥哥那樣被帶走了嗎？
盡管拉奇感覺到全身逐漸被絕望填滿，還是在依兒可的父母帶領下，前往依兒可家。為了掌握情況、以及確認事實，拉奇打開依兒可的房門。
「怎、怎麽可能……依兒可……你說話……回答我啊……！」
映入拉奇眼中的景象，是閉著眼睛、安穩沉睡的青梅竹馬。
就算呼喚也沒有回應。依兒可已經死了。
「如果再早一天……這孩子就能夠和拉奇說到話了吧……」
依兒可的父親依然眼角含淚，出聲說道。
據他所言，依兒可是昨天晚上死去的。
「你就看完日記吧……」
聽到這句話，拉奇翻開了依兒可托付的日記。
依兒可的日記，從三年前拉奇離開艾爾托亞那天開始寫起，每天從不間斷。
日記中寫著，拉奇在南方大陸撰寫的故事，在新綠盎然的季節傳到了艾坦尼亞大陸。
依兒可讀完拉奇創造的南方大陸故事，留下感想。
但，就在依兒可開始寫日記過了三年歲月的時候，依兒可的日記變得頻繁出現某個辭匯。
「惡魔……果實……？」
對，那就是名為《惡魔果實》的恐怖威脅。
依兒可在故鄉等待拉奇歸來。然而除了依兒可以外，沒有人知道拉奇上哪去。這件事給拉奇的父母帶來一些變化。
自從拉奇啟程前往外界以後，無精打采的父母幾乎不在人前現身，總是窩在家裏足不出戶。對隻有自己知道真相一事感到歉疚的依兒可，終於忍不住告知拉奇前往南方大陸的事。
約定的三年過去，拉奇應該不久後就會回到艾爾托亞。依兒可這麽告訴拉奇的父母，希望他們打起精神。但是，他們得知拉奇不告而別地出發前往南方大陸後，變得更加鬱悶了。
自己是不是做錯了呢？
依兒可不知如何是好，在艾爾托亞的古塔上獨自煩惱不已。
太陽下山，不久夜晚來臨。不快點回村子的話，家人會擔心吧。
依兒可這麽心想，正要移動腳步。但就在這時，受黑暗支配的空間發出淡淡光芒。追溯光源一看，那裏有座洞窟。
裏麵亮得彷佛陽光照耀般，依兒可受到吸引，進入洞窟深處。她在那裏發現了為黑暗帶來光明的不可思議果實。
那顆果實散發出不屬於人間的誘惑，陷入誘惑的人甚至會相信那能夠拯救消沉的心。
依兒可一眼就著魔，吃下果實。然後，惡夢開始了。
吃下果實後，全身一陣劇痛。吐血、痛苦掙紮、瀕臨死亡邊緣。然而痛苦很快就緩和了，依兒可聳肩吸氣，再緩緩吐氣。
但依兒可一拉開領口查看胸口，就發現那裏竟然浮現了時鍾圖案的刻印。
依兒可不明白自己發生了什麽事，於是請教村裏的醫生。村裏的醫生診斷後，驚慌地找來村長，拿出布滿灰塵的厚重書本翻找查閱。這時依兒可才首度得知，她吃的果實是致命的惡魔果實。
每當夜晚來臨，時鍾圖案的死亡刻印的指針就會往前挪動一格。
等到指針旋轉一圈時，得到死亡刻印的人就會喪命。
這也就表示，依兒可剩下的時間是兩個月。
接受死亡並不是仵容易的事。更何況依兒可有重要的心上人。不用說也知道，那就是到村外旅行的青梅竹馬拉奇。為了遵守兩人的約定，依兒可絕對不想死。
經過約定的三年，依兒可一心一意等待拉奇歸來，但拉奇最後還是沒回到艾爾托亞。
依兒可本來抱持淡淡期待，或許能夠見到最後一麵，但結果還是無法實現。
日記最後留下了給拉奇的訊息。
那是意謂著死亡與別離的話語。
「要是我……要是我沒有去旅行……！」
拉奇咬牙。
他發覺自己犯下的過錯了。
如果當初拉奇沒有因憧憬外界而前往南方大陸，期望遇到帶走哥哥的惡魔，那麽依兒可就能夠免於一死了。
況且，當初兩年過去時，要是拒絕蜜雪兒的要求，或許就能夠改變未來了。
再不然，至少要是能夠再早幾天回到艾爾托亞，拉奇就能夠實現依兒可最後的願望，與依兒可重逢了。
但眼前的事實染上絕望。拉奇滿心懊悔，後悔與罪惡感一點一滴地侵蝕拉奇的身體。
「……嗚、嗚嗚。」
在被宣告死期後，依兒可依然持續寫日記。
她相信總有一天能夠在故鄉與拉奇重逢，始終守候著他。
「對不起……依兒可……對不起……！」
傾吐的話語已經無法傳達給心愛的人。接下來一段時間，拉奇不斷哭泣。
※
「真是不可思議……隻是因為你不在了，就連從這裏望去的景色都失去顏色……」
拉奇從村外聳立的紅磚塔頂眺望故鄉。
雖然看似毫無改變，但村人顯然無精打采。這點拉奇自己也一樣。
「……依兒可不在這個世界了。」
失去摯愛、隻能後悔的拉奇似乎厭倦這樣無力的自己了。拉奇離開房間後，依然身陷絕望漩渦之中，克製著顫抖的雙腳爬上塔頂。
「好想……再吃一次依兒可烤的餅幹啊……」
拉奇選擇死亡。
他考慮在充滿他與依兒可回憶的地方走向人生盡頭。
「我馬上就去見你了……」
嘴裏喃喃說了一句話。如果真這麽做了就無法回頭，但是，也不需要回頭了。
拉奇越過塔頂邊緣以後，閉上眼睛，最後投身跳向故鄉的大地……
3
「——請你起來。」
聽得見說話聲。那是感覺不到溫暖的平板語氣。
「嗯……唔！」
拉奇睜開眼睛，沒想到此處竟不是地麵。
那麽，說到他身在何處，是在一個難以置信的地方。
「……我浮在空中嗎？」
拉奇剛才從塔頂跳下去，可是他如今卻浮在半空中。
他拉扯臉頰，體認到這不是夢或死亡。
「你死掉的話就傷腦筋了。」
冷不防有人從後麵叫住拉奇。拉奇保持浮在空中的姿勢扭動身體，順利麵向後方了。
「難……難道是……」
在一片黑暗的背景中，飄浮在空中的是一名少女。
五官異常精致，氣宇不凡的睫毛下透出的藍黑色眼眸，醞醸出哀淒的氣氛。表情與純真無緣，彷佛不帶感情。銀色長發在背後紮成兩束，染成紫黑色的長袍替幽暗增添些許色彩。而她手裏的長杖，雕塑著分別麵向三個方向的時鍾。
「吾是穿越時空的惡魔。」
「……你、你就是……惡魔……！」
拉奇知道在眼前飄浮的少女。
或者，這是夢也說不定。失去這個世界上唯一的摯愛也好、在南方大陸流浪的日子也罷，如果這一切都不是現實，要相信飄浮在暗夜中的少女的話也不是難事。
然而，如今讀完依兒可的日記，得知了惡魔果實的存在，而且與帶走哥哥的惡魔長得一模一樣的少女就在眼前，拉奇知道這是現實。
「你是來……取我性命的嗎……？」
拉奇推測，惡魔現身是為了引誘他步入死亡。但拉奇不會抗拒死亡。在被惡魔殺掉以前，拉奇本來就打算追隨依兒可而去。
沒想到少女緩緩地搖頭。
「吾不是來殺你的。」
不帶感情、無機質的聲音陳述著目的。
「……那麽，是為什麽……」
「為了倒轉你度過的時間，吾在此處等待。」
這個惡魔在說什麽？
在抱持這個疑問前，少女伸出左手擋在拉奇的臉前麵。
「就讓你看看……兩個月前，此地發生了什麽事……」
當她這麽說完，拉奇的意識就逐漸遠去了。
※
『——唉。』
村外矗立著紅磚高塔。從塔頂傳來可愛的歎息聲。
依兒可每天的功課，就是從塔頂俯瞰村子的入口，等待拉奇的身影出現。
『……就算歎氣也無濟於事呢。』
拉奇出發前往外界過了半年的時候，往來於艾爾托亞與艾坦尼亞城之間的旅行商人現身了。
那名旅行商人帶在身上打發時間的東西，就是拉奇創作的南方大陸故事。依兒可看到那本書的瞬間，眼睛發亮了。
終於能夠讀到拉奇的書了。依兒可不可能不開心。
依兒可瞞著村裏所有人，請旅行商人出讓拉奇的書；然後透過這本書，得知拉奇正在外界努力。
然後，每當旅行商人在艾爾托亞現身，依兒可就會瞞著村人買下拉奇的新作，獨占所有拉奇的書。
依兒可會反覆再三閱讀，然後每次讀完都會想起那個約定。
光是說出口，依兒可就羞得臉頼通紅，笑得合不攏嘴。不過，這裏沒有其他人在場，可以不必擔心被人看到傻笑的表情，這一點又帶給依兒可笑容。
『今天就剛好滿約定的三年……好想早點見麵喔。』
在咀嚼著幸福的同時，依兒可等待最愛的人歸來。
但依兒可也懷抱著其他不安。
就是拉奇的父母不在人前現身，關在家裏足不出戶這件事。
『果然……還是告訴他們比較好吧。』
依兒可獨占了南方大陸的故事，這點在依兒可心裏稍微產生了些許陰影。不能就這麽放著愧疚不管。
經過長達三年的歲月，依兒可決定將那天的事全盤托出。
然後，那個舉動引來了意想不到的悲劇。
『要是我……當初沒說那種話……』
想到就馬上行動，這是依兒可的個性。依兒可當天就說出一切，但卻導致拉奇的父母陷入悲傷而淚濕雙頰。因為拉奇的父母擔心，拉奇會不會因為去了南方大陸就和哥哥一樣下落不明。
想逃開一切時，依兒可總是會躲在塔上。然後，找到依兒可就是拉奇的工作。然而能夠找到依兒可的人，現在不在此處。
在心中產生的陰影逐漸擴大，最後變成巨大的黑暗。隻是因為能夠依靠的人不在身邊，自己竟然就變得如此脆弱嗎？依兒可沮喪地垂下肩膀。
但是，就在這時，依兒可看到某種東西在森林另一頭閃耀發光。
『……奇怪，那是什麽……』
映入眼簾的是在黑暗中發出光輝的某種東西。
不同於火把的火，那是別種光芒。
本來在心中產生的黑暗停止侵蝕，帶來好奇心。想知道、想看看那是什麽。不曉得為什麽，就是不由得這麽想。
然後，依兒可前往光的來源。
在森林中前進，朝艾坦尼亞山脈北部繼續走下去，不久在茂密草木的前方發現清澈小河。湧泉從岩石斜麵傾瀉而下，發出猛烈水聲。然後，在那旁邊發現狹窄的岩石洞穴。粗壯的樹木彷佛要阻塞通路般生長著，從樹木縫隙間透出奇妙的燈光。
依兒可毫不猶豫地踏進洞窟深處。然後，沒過多久就發現那個了。
從岩石縫隙生根的樹木，點亮不可思議的光——不對，正確而言，是樹枝結著宛如果實的物體，照亮洞窟內部。一摘下發光的果實，結果實的樹木在轉眼間就枯掉了。明明眼前發生了完全不合乎常識的事情，當事人依兒可卻毫不關心。
在她眼中的，是一顆魅力強烈到彷佛不屬於人間的果實。
『隻吃一點點……隻吃一口……應該沒關係吧……』
雖然不知道這是什麽果實，但依兒可無法忍耐。
依兒可當場咬了一口果實。然後——
『——嗚！……啊啊！胸口……好像要燒起來……好、好痛……！』
手腳與嘴唇發麻，依兒可無法專心思考。呼吸變得困難，表情因而痛苦扭曲，嘴角流下了血。
突如其來的症狀，帶給依兒可強烈恐懼，但症狀不到幾分鍾就好轉了。
依兒可當場癱坐下來，還沒完全消失的胸口疼痛讓她覺得不對勁。
『……這是什麽……』
沒想到依兒可的胸口多了時鍾圖案的刻印。
她不明白自己發生了什麽事，決定先回村子。然後請村裏的醫生診斷，終於得知依兒可吃的究竟是什麽果實。那是《惡魔果實》。
很久以前，當人類還相信天使與惡魔存在的時候，這個世界上存在著名為惡魔果實的東西。相傳那是惡魔為了引誘人類步入死亡而創造的東西，過去所有人都知道這個名字。隻要吃下那麽一口，就會全身劇痛，胸口出現死亡刻印。
每當早晨開始、夜晚結束，時鍾圖案刻印的指針就會前進一格。
『是嗎……再過兩個月，我就要死了……』
得知事實的依兒可，不是替自己發生的不幸感到悲傷，而是後悔無法實現與拉奇的約定。
『拉奇，我好想見你喔……你什麽時候回來……』
雖然眼淚快要奪眶而出，但依兒可忍住了。哭也沒意義，無法改變任何事。雖然希望至少在死前見一麵也好，但現在的依兒可隻能等待拉奇。依兒可詛咒自己的無力。就這樣，終於過了兩個月。
『……結果直到最後都見不到呢。』
在日記最後一頁寫下對拉奇的思念。依兒可離開房間，決定在充滿回憶的地方迎接最後一夜。那就是聳立在村外的紅磚古塔。
爬上螺旋狀階梯，打開鐵門來到塔頂一看，在夜空中看得見星團。
『我明明發誓絕對不哭的……』
那天，拉奇啟程前往外界時，依兒可發誓絕對不哭。因為她相信能夠與拉奇相見，所以才能忍受悲傷，表現堅強。
但那最後都變成白費功夫。如果當初沒吃下惡魔果實，就能夠繼續守候拉奇，不過就算再後悔，時間也不可能因此倒轉。事到如今已經太遲了。
『……對不起了，拉奇。』
盡管如此，依兒可還是忍不住後悔。
如果這是命運，依兒可願意勉強接受。但是，拉奇能夠接受依兒可的死嗎？假使拉奇因此尋短見追隨依兒可而去，依兒可死也無法瞑目。「絕對不能害拉奇傷心難過」，這個想法愈是強烈，依兒可的情緒就愈是激動。
從塔頂俯瞰黑夜照耀的故鄉大地，依兒可喃喃自語。
然後，打從心底祈求。
《希望時間……能夠回到……與拉奇許下約定的那天——》
夜空產生耀眼光芒，就是在依兒可祈求的時候。
『——！』
因為實在過於耀眼，依兒可反射性地閉上眼睛。
光一瞬間消逝在黑暗之中，就剩火把的火光，將依兒可的影子照得搖曳不定。但是，現在多了一個異樣的存在。
『……你、你是……誰……？』
睜開眼睛一看，視線範圍內多了一名飄浮在黑暗中的嬌小少女。
眼前的少女浮在空中。是惡魔來迎接自己了嗎？
依兒可不由得冒出這個念頭。
『吾是穿越時空的惡魔。』
少女自稱是穿越時空的惡魔。
『你是來迎接我的對吧……？』
上天沒有聽到依兒可的祈求。不僅如此，惡魔還現身了。
但穿越時空的惡魔說出違背依兒可預想的話語。
『——吾是來實現你的願望的。』
身穿紫黑色長袍、融入漆黑空間的少女飄飄蕩蕩地靠近依兒可身邊。她並不是在空中漫步，她的雙腳始終浮在空中，沒有任何動作就直接靠近依兒可。
『實現我的願望……？』
依兒可驚訝於意想不到的話語，不自覺反問。
少女點了一下頭。
『吾在時間夾縫中聽到你熱切的心願……你希望時光倒轉對吧。』
說話方式單調不帶感情的少女淡淡地說明。
『……你為什麽會知道我的願望呢？』
這麽輕聲說完後，依兒可立刻改變想法。
飄浮在眼前的是自稱惡魔的少女。而且還不是普通的惡魔，而是穿越時空的惡魔。
『你真的……能夠幫我實現願望嗎……？』
雖然半信半疑，但依兒可曾經如此祈求也是事實。如果能夠穿越時空，要回避死亡也絕非不可能。
隻見少女從袖子裏麵取出一個小瓶子。
『這個小瓶子裝著《時之砂》。』
那些砂子散發出不可思議的光輝。
小瓶子裏的砂粒，彷佛每一顆都擁有生命一樣。
『隻要將這些砂子撒在身上，就能夠穿越時空回到你想要的時間點吧。』
『回到我想要的時間點……』
那意謂著強行扭曲這個世界已經發生的現實，重新來過。浮在空中的少女將裝著時之砂的小瓶子遞給依兒可。但是——
『……我可以問一個問題嗎？』
依兒可正要伸手接過瓶子，卻停住了手。
一旦穿越時空，留在這個世界的拉奇將會怎樣呢？依兒可掛念著這件事。
『就算你穿越時空，活在這個瞬間、這個空間、這個時間軸的你並不會因此變成不曾存在過。知道你的人，依舊理所當然會記得穿越時空的你。』
對方似乎感受到依兒可內心的猶豫。
穿越時空的惡魔以彷佛耳語般的語氣答覆。
『穿越時空後，你或許能夠在過去改變未來。隻不過，並不會影響到你脫離的這個時間軸。分歧的時間軸不會修正誤差，時間保持同步，世界繼續照常運轉。』
即使穿越時空回到過去，這個世界也不會因此消失。
就算依兒可在過去的世界改變了未來，拉奇還是非得繼續活在這個世界才行。
聽到這句話，依兒可把手縮回去了。
『這樣啊，就算我穿越時空……拉奇還是無法得到幸福對吧……』
依兒可發出了彷佛感到遺憾，卻又包含安心的歎息。
她心知肚明，從一開始她就不是祈求自己一個人幸福。之所以想穿越時空，是因為不希望拉奇悲傷。
然後，依兒可下了決斷。
『我——』
她與黑藍色眼眸的少女對上眼，帶著柔和微笑，表達她的想法。
『我不用那瓶砂子。』
『……為什麽呢？』
浮在空中的少女問道。這也是當然的，正因為依兒可打從心底希望穿越時空，少女才會從時間夾縫現身。
『要用那瓶砂子的人不是我……那是總有一天會回到這個村子的拉奇會需要的東西。』
『那是你認識的人嗎？』
『嗯。他是我在這個世界上最重要的人。』
依兒可向少女抒發自已的心情。
墜入情網的女孩，祈求青梅竹馬的幸福。
『隻要有時之砂，拉奇就不必悲傷了對吧。所以我不會用掉。』
雖然無法履行與拉奇的約定，但隻要拉奇拿到時之砂，就能夠再次重新來過。這就是依兒可的答案。
『你……不救你自己，而是希望這瓶砂子能夠用來救那個人嗎……？』
『……不可以嗎？』
『是無妨……不過，由你來使用這瓶砂子改變未來不就好了嗎？』
少女提出疑問。但依兒可否定少女的提議，因為那樣是不行的。
『不，那麽做就沒有意義了……因為，我許下約定的拉奇，是活在這個時空的拉奇。雖然我沒辦法實現約定，但是拉奇應該還可以重新來過才對……』
誰都看得出來，依兒可是勉強露出微笑。依兒可也明白那隻不過是逞強。
聽到不畏死亡的話語，少女的肩膀一抖。
『隻要拉奇能夠幸福，我無所謂。』
『你不後悔嗎？』
『……嗯。所以拜托你，將那瓶砂子……交給拉奇。』
少女把手裏的瓶子收進袖子裏麵，吐出歎息。
『吾確實收到你的願望了。』
最後留下這句話，穿越時空的惡魔融入黑夜。
然後，回到時間夾縫消失不見了。
『謝謝你，穿越時空的惡魔……』
能夠遇見惡魔的機率或許比一生一次還低。而且那個惡魔現身並不是為了散播不幸，而是帶來幸福。
在依兒可心目中，將穿越時空的惡魔稱為天使都不為過。依兒可表達了感謝，後悔沒問少女的名字。
『……呼，時間差不多了吧。』
胸口的刻印的指針緩緩地動起來。
那是奪走吃下惡魔果實者性命的死亡刻印。
『對不起……』
依兒可對著虛空輕聲呢喃。一旦得到死亡刻印，就無法擁有未來。但依兒可相信——
拉奇一定會穿越時空。
然後，必定會替這個時間軸的依兒可實現願望。
所以，不再哭泣。
絕對不哭。
『再見，拉奇——……』
※
「——你看到了嗎？」
聽到這句話，拉奇回過神來。剛才看到的影像，真的是現實中發生過的事嗎？少女收回左手，以淡然的口吻敘述。
「當吃下惡魔果實者希望得救，或是他最愛的人希望拯救他的性命時，吾就會現身……她的願望是倒轉你的時間，但許下這個願望的她，已經不存在現在這個時間軸。」
那表示依兒可並不是穿越時空回到過去，而是在這個地方迎接死亡了。拉奇無意識地握緊雙拳。
「她告訴吾，你是她在這個世界最重要的人，為了實現她的願望，吾代替她出現在你麵前。」
這麽說完，少女從袖子裏麵取出一個小瓶子，遞給拉奇。
小瓶子裏麵裝著閃耀發光的砂粒。
「隻要將這瓶砂子撒在身上，就能夠穿越時空，前往你喜歡的時間、以及喜歡的地點。她為了你，將這瓶砂子托付給吾。因此，你要如何運用這瓶砂子，請你自行決定。」
「依兒可為了我……！」
依兒可給了拉奇兩樣禮物。
一樣是能夠穿越時空的魔法砂子。還有另一樣。
「……我要回到過去。」
該做出的答案，一開始就確定了。
其他答案等於不存在。
「為了保險起見，吾要確認一下，你對這個世界沒有留戀嗎？」
「這個世界是我和依兒可共同生活過的重要世界喔？說到留戀，那真是多得數不清……可是，那樣是不行的。我現在身在此處，就是為了實現依兒可的願望。」
縱使再怎麽不舍，總是有非決斷不可的時候。那當然就是現在。
隻見拉奇拔掉瓶塞，將裏麵的砂粒從頭往身上撒。隻見他的全身瞬間發光，光芒穿過拉奇周圍，宛如彗星般在黑暗中拖著長長的尾巴。
「啊，我可以順便拜托你幫忙傳個話嗎？」
撒完時之砂以後，拉奇想起一件事。
他一時衝動，忘記在這個世界除了依兒可以外還有其他重要的家人。
「幫我告訴爸媽，我為了救依兒可，穿越時空回到過去了。」
雖然拉奇將從這個世界消失不見，但絕對不是死掉。這點對拉奇的父母很重要。
「……吾就幫你轉告吧，你還有你哥哥的事。」
這時少女說出了意想不到的話。
「你……從一開始就發覺了嗎？」
小時候，拉奇跟著家人踏上南方大陸。
拉奇的哥哥在那裏遇到眼前的少女，使用了時之砂。
「你的哥哥為了救她的姊姊逃過事故，因此想要時之砂。那時候，吾聽說了，兩人似乎是一對戀人。」
「哥哥和依兒可的姊姊是……」
連拉奇都第一次得知這個真相。
「她的姊姊吃下惡魔果實，不到兩個月就死了。恐怕是因身陷絕望的深淵中吧……然後，未達成任務的惡魔果實再度誕生在這個世界，這次換她吃到了。」
姊妹都吃了惡魔果實。發生如此不幸，愛上她們的兄弟也同樣選擇了穿越時空回到過去這條路。
「祝你的過去沒有後悔。」
凝視著拉奇穿越時空的身影，少女這麽低語。
少女不希望拉奇重蹈覆轍。如果他選擇同樣的路，就枉費她在這個世界選擇接受死亡的一番心意了。
不需要報上姓名的少女，絕對不會忘記自己過去犯下的錯誤。少女知道，不可以忘記。
「拉奇·盧恩斯，願你的時間有惡魔的庇佑——」
少女沒有見證到最後，便融入黑暗之中。不久，拉奇變成光的粒子，穿過時間夾縫。
為了回到過去重新來過。
為了履行與這個世界最重要的人許下的約定。以及——
為了帶給依兒可幸福。
※
「……嗯？」
醒來時，拉奇在古塔塔頂。
在寒冷的天氣中，他覺得好像作了一個漫長的夢。
「拉奇，你醒來了嗎？」
接著，青梅竹馬的身影映入眼簾，她從正上方湊近看著拉奇的臉。
「……依……依兒可，是你嗎……？」
「？那當然囉。」
原來拉奇枕著依兒可的大腿睡著了。
臉頰感受到大腿的柔軟觸感與溫度。
拉奇慌忙爬起來，害羞地搔著頭，與依兒可麵對麵。
「你怎麽了，拉奇？」
依兒可不抱任何疑問。彷佛要證明拉奇至今生存的世界已經化為虛無一樣，依兒可正以純真的表情凝視著拉奇不是嗎？
拉奇經曆了痛苦經驗，甚至希望那全是一場惡夢。
「……唔、嗚嗚……！」
他以為再也無法相見了。但是，正因為如此，眼淚自然地湧出。
「……拉奇，你的表情看起來很傷心喔。」
依兒可不安地凝視拉奇的臉。那個身影現在就在這裏。
告訴拉奇她確實存在、依然活著。
「我沒事……已經沒事了……」
他擦幹眼淚，仰望著細雪紛飛的夜空。
與那時相同的黑暗支配著天空。
「有點冷呢。」
「是在拉奇睡著的時候下起雪來的喔。」
寒冷的空氣籠罩古塔，但拉奇的心充滿溫暖。
沒錯，那一定是坐在身旁的她帶給他的溫暖。
「……聽我說，依兒可？我有兩個願望，你願意答應我嗎？」
「願望？」
希望在屬於兩人的秘密場所，再說一次三年前說過的話。
拉奇稍微深呼吸以後，向依兒可傾訴心意。
「你願意和我結婚嗎？」
「咦……咦咦！」
她大概想都沒想過拉奇竟然會講這種話。依兒可羞紅臉頰低下頭，不過三年前就已經得到答覆的拉奇沒有絲毫不安。
「剛、剛剛那句話……不是騙我的吧？」
「我再也不會欺騙你了。」
拉奇發誓再也不會欺騙依兒可。然後，他等待依兒可的答覆。
「……我也一直希望……要是可以那樣就好了……」
依兒可握住拉奇的手，害羞地展露笑靨，然後閉上眼睛。
拉奇摟著依兒可的肩膀，湊近臉。
蜻蜓點水地親吻了嘴唇。
「我最喜歡你了，拉奇……」
重疊的嘴唇分開，依兒可在拉奇耳邊私語。
第一個願望實現了。然後，拉奇說出第二個願望。
「再來是第二個願望……依兒可，你願意聽我創作的故事嗎？」
隻見依兒可在拉奇懷裏溫柔地微笑了。
拉奇一直、一直很想看到這張笑容。
「嗯！」
依兒可依偎著拉奇，把整個人交給他。拉奇絕對不會讓依兒可傷心。拉奇與虛無世界的她這麽約好了。
「是什麽故事呢？」
拉奇緩緩地閉上眼睛，彷佛在回憶過去般開口。
「我作了夢。」
「我作了夢。」
在受夜風吹拂的森林裏，一座紅磚高塔悄然隱身其中。
在塔頂上，我仰望著飄落輕柔雪花的夜空，身旁的她正傾聽著我說話。累積了一整個冬天的雪覆蓋了蓊鬱草木，高塔周圍轉變為鮮明的白銀景色。
「……作夢？」
她把背靠在我身上，歪頭表示疑惑。
我往下移動目光，越過肩膀凝視著她忽隱忽現的眼眸，輕輕地點頭回應。
「那是非常悲傷的夢。」
我閉上眼睛回想。
那是一名青年與青梅竹馬的女孩所交織出的悲傷故事。
「某天，向往外界的青年決定離開故鄉……青年和女孩是青梅竹馬，他們立下一個約定。」
兩人發誓，三年後，當青年結束流浪，從外界回到故鄉時，就要結婚共度一生。女孩相信這個約定，等候著青年歸來，然而……
「青年想起與女孩的約定，回到故鄉……卻不見女孩的身影。原來在青年旅行的這段期間，女孩離開人世了……」
我和她吐出的白霧，緩緩地融入了昏暗的白銀世界。
一點一點地、由火把的火光點綴而成的景象，彷佛在訴說這不是夢，而是現實。
她緊蹙眉頭，握住我的手。她很在意失去摯愛的青年與麵臨死亡的女孩吧。
「青年淚流不止……這是當然的，因為他失去了這個世界上最重要的人……」
那悲傷太過深刻，甚至能感受到後悔與絕望從身體深處席卷而來。
「失去人生希望的青年決定追隨女孩而去，選擇了死亡。可是啊……」
沒錯，就算那不是現實，而是夢中的世界，卻有可能實際發生；我彷佛在緬懷過去一樣，繼續講述其中一個可能性的故事。
「就在那時，她現身了。」
在夢中遇到的是長相稚氣的嬌小少女。
少女披著染成紫黑色的長袍，從袖子裏麵取出一個小瓶子，遞給青年。從少女手中接過的小瓶子，裏頭裝著宛如星星碎片般閃耀發光的砂子。少女告訴青年，那是能夠穿越時空的魔法砂子。
「青年用了那個砂子嗎？」
帶來穿越時空之砂的少女一完成使命，就與昏暗的空間同化，從青年眼前消失不見了。
留在青年手中的，是一個裝著穿越時空之砂的小瓶子。
「當然是毫不猶豫地用了……因為在青年心目中，從失去摯愛那時起……就已經喪失活在那個世界的意義了。」
青年毫不遲疑地使用了穿越時空之砂。
不需要思考那麽做是否正確。青年非那麽做不可。
「穿越時空的青年……兩人後來怎麽樣了呢？」
彷佛要回應她的期待一樣，我噗哧地流露笑意。
「這個嘛……」
1
艾坦尼亞大陸最北部的山巔，有一座草木圍繞的小村子。
村莊名叫艾爾托亞，村外聳立著陳舊的紅磚高塔，能夠了望山腳。住在村裏的青年拉奇·盧恩斯佇立在塔頂。
從無盡延伸的翠綠樹林刮起冷風，吹拂著略長的瀏海。
和平、悠閑的空間就存在於這裏。
「……真無趣。」
但拉奇不自覺透露出心聲。他並不是在對誰說話。雖然就算不必別人提醒他也明白那是無濟於事的牢騷，卻還是忍不住夾雜歎息提高嗓門。
拉奇是艾坦尼亞大陸知名作家。
拉奇是在深山中的村落出生長大，在艾爾托亞度過的日子裏，並無法醞釀出其他足以取代「無聊」這種感覺的情感。正因為如此，拉奇對外界懷抱夢想，將想像轉換成故事，寫成文章。結果，以艾爾托亞為舞台的故事被造訪村子的旅行商人看中，從鄰村傳播到艾坦尼亞大陸全土。艾坦尼亞城的國王甚至專程設宴款待拉奇一人，頒發王家認證，風行程度可見一斑。
最後，拉奇創造的故事獲得不計其數的讀者支持。不過拉奇並沒有因此滿足，他從此一心向往外界。
從艾坦尼亞地方筆直南下，在海的另一端，看得到另一片大陸。因為拉奇至今的人生幾乎都窩在艾爾托亞寸步不離，所以那片大陸對他而言可說是「未知的世界」。
想親眼看看對岸那片大陸。拉奇不由得浮現這個念頭。
然而拉奇有無法離開村子的理由。換句話說，也可以說是舍不得離開村子。
拉奇不經意豎起耳朵，聽到腳步聲。有人上塔了。包含拉奇在內，隻有兩個人會踏進這座往昔建造的古塔。因此，拉奇不必想就猜到那是誰的腳步聲。
「別躲了，出來吧。」
腳步聲停住。拉奇趁機喊話。
隻見生鏽的鐵門發出嘰嘰嘰的刺耳聲響，緩緩地被推開。一個女孩從門縫探出頭來。
「……嗨，拉奇。難道說……你今天也一樣憂鬱嗎？」
兩人一對上眼，女孩就保持溫和微笑，這麽問拉奇。
從鐵門後麵現身的女孩就這麽跑到拉奇身邊，使勁拍他的肩膀。
「是啊，因為依兒可來了，於是我就憂鬱起來了吧。」
拉奇彷佛要回應女孩的期待般回嘴。
「哦，那還真是抱歉。我想我以後會假裝小心留意，今天就請你別跟我計較了……好嗎？」
喚作依兒可的女孩彷佛在演戲般裝模作樣地這麽說完，不等拉奇回應就站到他身旁，扶著牆壁俯瞰村子，從塔頂一覽無遺地眺望一如往常的景色。若將視線移向天空，便會看見淺灰色的低雲遮住藍天，模糊了兩人的影子。再過不久將會下雪吧。
女孩的名字叫作依兒可·休拿姆，和拉奇是青梅竹馬。
她擁有適合笑容的開朗個性，同時具備了彷佛會找人比賽看誰能用較短時間上下古塔的快活性格。
筆直的黑發垂在背後，前方長度約至眼眸的頭發則稍微紮了起來。身高比拉奇矮一個頭，閃閃發亮的碧藍雙眸宛如在象征著純真般澄澈剔透。
坐落於山頂的村子在這個時期特別寒冷。依兒可穿著防寒厚大衣，脖子圍著看起來觸感絕佳的圍巾。
「那麽，為了憂鬱的拉奇，我就特別獻出珍藏的慰勞品好了。」
她這麽說完，拉奇移動視線看向依兒可的手。
隻見依兒可坐在地上背靠牆壁，打開預藏的籃子。
「這是我做的喔。」
小籃子裏麵裝著大小形狀不一的餅幹。
「看起來很好吃呢。」
雖然稍微烤焦了，但不是什麽大問題。
拉奇相信，既然是依兒可為他烤的餅幹，不可能不好吃。
「可以吃嗎？」
「請用。」
拉奇把手伸進籃子，拿了一塊餅幹。
依兒可神色緊張地凝視著拉奇將餅幹送入口中的模樣。
「……嗯，還滿硬的。」
偏硬的餅幹在嘴裏碎掉了。
「很、很硬嗎？……對不起喔，我或許弄錯比例了。」
依兒可想必很懊惱餅幹烤失敗了。她蹙著眉漲紅臉，瞪著籃子裏的餅幹歎氣。
「……可是，很好吃喔。」
「真的嗎？」
「你覺得我會騙你嗎？」
依兒可聽到拉奇的回答似乎總算放心，撫胸鬆了一口氣。
「我可以全部吃掉吧。」
「那當然！」
依兒可從籃子裏抓出大塊餅幹，用手掰成兩半。一半遞給拉奇，一半放進自己嘴裏。若要說他們看起來就像是感情和睦的夫妻一樣，這種說法也並不盡然是錯的。拉奇和依兒可在艾爾托亞出生長大，從小便在一起。沒有人會妨礙兩人之間的感情。
「話說，新的故事什麽時候會完成呢？」
依兒可一邊與堅硬的餅幹苦戰，一邊這麽問。
「嗯——目前還在構想階段，要一個月後才會完成吧。」
「這樣啊。雖然我想趕快看到下一個故事，不過得再忍耐一下呢。」
拉奇喜歡看書。
最初被書蟲依兒可半強迫地硬塞了一本書的拉奇，嚐試讀了那本書。沒想到書中的內容竟彷佛是另一個世界般，令拉奇由衷感到驚訝。
得到閱讀的契機以後，拉奇將自己投射在書本的世界中具有無止盡可能性的故事主角身上，成為那個世界的居民。
「……我問你，依兒可。你覺得在南方大陸有什麽樣的城鎮呢？」
拉奇忽然開口。
隱藏著心聲的話語，似乎不小心脫口而出了。
「我不知道喔。畢竟我又沒看過。」
「說得也是呢。」
拉奇故意誇張地點頭。
小時候，拉奇曾經跟著家人踏上南方大陸。但拉奇不記得那時看到的景色、街道與人群的生活。因為當時他年紀還小，這也是當然的。
不過唯有一件事留在記憶角落。那實在是一次非常不可思議的體驗，任誰聽了都不可能相信。
然而那確實存在。
「依兒可，你看過……惡魔嗎？」
「……惡魔？」
一直惦記著，百思不解、揮之不去的心事，那就是某個少女的存在。
「對，將遇到的人從這個世界消除的惡魔。」
拉奇有個年紀相差很多的哥哥。
個性溫柔善良的哥哥，不光是對家人，對所有人都一樣親切。
「我沒聽過這種惡魔。」
依兒可歪著頭，似乎想說：前提是惡魔真的存在嗎？
就常識而言，依兒可或許是正確的。但拉奇實在不認為自己眼睛所見是幻覺。
「一遇到那個惡魔，就會從這個世界消失……」
在拉奇的哥哥麵前現身的少女，與拉奇的哥哥交談了片刻。之後過沒多久，周圍便籠罩在光芒之中。
拉奇被光芒刺得閉上眼睛，在光芒消散以後，哥哥的身影就不見了。連同惡魔一起到某個別的世界去了。
少女外貌的惡魔為什麽要帶走哥哥呢？為了得知真相，拉奇想要再度啟程前往南方大陸。
那正是拉奇對外界懷抱夢想、想去外界旅行的契機。
然而拉奇發覺自己萌生了別的感情。
隻要閉上眼睛，那就彷佛昨天才發生一樣曆曆在目。第一次讓依兒可看自己創作的故事，是拉奇既難為情卻又寶貴的回憶之一。那也可以說是確立如今的拉奇的原點吧。
對，那是在兩人還小的時候——……
※
窩在自己房間看書的拉奇，考慮寫下自己創作的故事。不受任何拘束、隨心所欲創作故事並使之成形，雖然必須花費漫長時間，但拉奇覺得非常有趣。
盡管速度不快，不過拉奇寫下的故事漸漸成形，聚集的文字組織成文章，最後成功創造出一個世界。
剛完成的時候，拉奇還興奮不已，但過了一晚後重新檢視，卻發現不但故事前後邏輯不通，內容盡是自圓其說，文字更是稚拙到筆墨難以形容的地步，讓他難掩失望。
而且不光是這樣而已，偏偏還被依兒可偷看了。
『……對不起，我忍不住看了。』
依兒可老實道歉。她以為拉奇會怪她未經許可就擅自偷看吧。然而拉奇羞到精神恍惚，忘記罵人了。而且那時候拉奇似乎因為被依兒可看了故事導致頭腦混亂，竟然要求依兒可從頭再看一遍以後表達感想。
於是依兒可這次仔細閱讀品味。
讀完故事的依兒可揚起嘴角溫柔微笑。
『我經曆了一場夢幻之旅喔。』
『……夢幻？』
『嗯，是拉奇創造的夢幻世界喔。』
那是依兒可第一次看到的世界。和依兒可至今讀過的無數書本中的世界都不一樣，是嶄新的故事。
拉奇自行想像、創造這個故事，帶給依兒可強烈感動，甚至用『經曆了一場夢幻之旅』來形容。
『我創造的夢幻世界嗎……』
如果能夠一直看到這個笑容，自己今後隻為依兒可一個人寫故事的行為就有了意義。拉奇眼裏映著依兒可的柔和微笑，這麽心想。
※
「……假如能夠回到過去……依兒可，你會怎麽做？」
拉奇每當想起哥哥，就會不由得思考起這種事。當時能夠拯救哥哥的人就隻有拉奇。這件事讓拉奇十分後悔。
隻見依兒可略微煩惱一下以後，輕輕點頭。
「我會請爸爸和媽媽回到過去吧。」
依兒可不可能希望兩人重新來過。拉奇這麽相信。至於依兒可雖然沒違背拉奇的期待，不過她想出的答案還是讓拉奇不自覺皺眉。
「理由是什麽？」
「很久以前，我的姊姊因為事故身亡了對吧？……那時候，爸爸和媽媽看起來都非常傷心……所以，我想請他們兩人穿越時空回到過去，拯救姊姊。」
這是依兒可為了讓家人重拾笑容，用自己的想法想出的答案吧。聽到她的回答，拉奇的嘴角展露笑意。
「……啊，不過是不是隻有一個人可以回到過去呢？如果不能兩個人一起去，兩個人會吵架吧？嗯——該怎麽辦才好呢……」
依兒可比剛才更加煩惱。但似乎想不到好主意，隻見依兒可不斷苦惱呻吟。在身旁看著依兒可的拉奇，溫柔地拍拍依兒可的頭。
「明天再想吧。差不多該吃飯了。」
「咦！已經這麽晚了嗎？」
依兒可眨眨雙眼，視線遊移著。
古塔塔頂雕著巨大時鍾，現在也正確地指示出時間。指針顯示已經過了兩個小時。
「……唉，時間過得真快。」
依兒可噘嘴仰望天空。灰色的雲給人白雪即將降臨的預感。再過一個小時，將會下起感覺不到重量的輕柔細雪吧。
兩人打開鐵門進入塔內。依兒可踩著輕快的腳步走下螺旋狀升降的階梯。拉奇凝視著依兒可的背影，一階一階地慢慢跟在後麵。
盡管螺旋階梯令人感到頭昏眼花，拉奇現在依然思考著同一件事。他想去外界流浪，與惡魔相遇。然後，他想將自己的見聞寫成文章。這個念頭一天比一天強烈。
「想給依兒可看……這是最重要的答案對吧……」
拉奇喃喃自語了。
至今拉奇創作的故事，全部都是以艾坦尼亞大陸為舞台。因為拉奇幾乎不曾離開村子，如果要創作其他大陸的故事，知識實在嚴重不足。拉奇相信，那能夠讓他寫出比現在更有趣、更有深度的作品。
然而拉奇知道，這個想法很矛盾。他思考的一切，全部都是沒有意義的虛幻夢想。
造訪南方大陸時，哥哥失蹤了。
實際發生了什麽事，知道真相的人就隻有拉奇。正因為如此，拉奇的父母痛恨南方大陸，嚴格禁止拉奇渉足。他們純粹是不想失去唯一剩下的兒子，這個道理不言自明。但這點成為了絆住拉奇的枷鎖也是事實。
「你聞到了嗎？傳來好香的味道喔。得加快腳步了。」
依兒可下到古塔一樓，來到塔外。
撲鼻香味乘著風從村子的方向傳來，刺激兩人的嗅覺。拉奇緊緊地握住依兒可伸出的手，與興高采烈的依兒可並肩行走。
「好像快要下雪了呢。」
「……我討厭雪。要是積雪了，不僅很難走路，我還得負責清除屋頂上的積雪。」
「啊哈哈，畢竟粗活是拉奇的工作對吧？」
那些日子確實很無趣。
對一成不變的日常感到厭煩，絕對是無可厚非的事情吧。
但是在艾爾托亞出生長大的拉奇心目中，與依兒可共度的無聊歲月正是無上至寶。
依兒可的笑容、聲音、體溫，一切都令他倍感憐愛。
一旦去了南方大陸，兩人將分隔兩地，無法陪伴在彼此身邊。為了避免發生這種事的這個理由，使拉奇至今都無法下定決心。
「……拉奇。」
回到村子後，依兒可在家門前停下腳步。她背對著拉奇，對他說：
「我啊，下次想要看以南方大陸為舞台的故事。」
「……依兒可。」
「就這樣，明天見囉。」
聲音在發抖。
背對拉奇的依兒可究竟露出怎樣的表情，拉奇無法確認。盡管如此，拉奇卻能理解她是抱著怎樣的念頭說出那番話的。
依兒可沒再多說，就這麽進屋去了。
「我們約好不說破的吧，依兒可……」
拉奇朝著打破了不曾立下之約定的依兒可，小聲呢喃了。
那是心照不宣的默契。
拉奇雖然夢想前往外界，但父母不允許。
不過，可以肯定的是，如果一直被束縛在無趣的空間，就不可能創作出比現在更好的作品吧。
拉奇寫故事，是因為想看到依兒可的笑容。因此，能夠推拉奇一把的人，除了依兒可以外就別無他人。
換句話說，隻要依兒可希望看到以南方大陸為舞台的故事，就等於是解除束縛拉奇的枷鎖，允許拉奇離開艾爾托亞一樣。
「……謝謝你，依兒可。」
獲準離開故鄉踏上旅程的拉奇，朝著青梅竹馬這麽說道。
半個月後，拉奇啟程離開艾爾托亞的日子到來了。
他與家人不告而別。雖然這令他有點在意，但如果將縈繞在心中的念頭告訴家人，就不能到外界旅行了吧。所以拉奇刻意隻字不提。
天空高掛著幾顆星星，在黑暗中熠熠生輝。現在是半夜中特別寒冷的時間帶，因此不用怕被人看見。離開村子前，拉奇尋找摯愛的身影。
然而，到處都找不到依兒可。應該早就告訴她出發日期才對，卻尋不到她。拉奇一度揣測她該不會是睡著了吧，但就在這時，眼角餘光捕捉到淡淡光輝。
目光轉向村外的紅磚古塔。隻見塔頂點燃著火把。
拉奇趕緊進入塔裏，還來不及吐氣，就衝上螺旋階梯。他強行推開因生鏽而難以開關的鐵門，一來到塔頂，就看到依兒可將雙肘撐在牆壁上，了望村子的身影。火把在她身旁投射出搖曳的影子。
「依兒可……」
拉奇呼喚最愛的人。然而她的身影看起來非常小。
「我從這裏一直看著拉奇跑過來。」
就像下定決心前往外界旅行那天一樣，依兒可背對著拉奇，吐露心聲。
「我啊，很笨對吧？也不去送行，就隻是從這裏遠遠望著而已……」
她的傾訴很明顯是在逞強。
拉奇不用言語表達，而是走近依兒可身邊。然後溫柔地抱住她，彷佛要包裹住她身體的顫抖般。
「拜托你……不要哭，我不想看到依兒可傷心的表情……」
拉奇一在耳邊這麽輕聲低語，依兒可就抖動肩膀，搖搖頭了。盡管如此，她卻好像隨時會放聲大哭一樣。拉奇語塞了。
「……我啊，在拉奇回來之前，是絕對不會哭的……」
依兒可勉強彎起嘴角擠出微笑。她的微笑看起來極其虛幻，這並不是眼睛的錯覺。拉奇輕輕點頭回應依兒可。
「所以、所以……隻有今天……」
淚滴沿著臉頰滑落。
在滴落到漸漸積雪的地麵之前，拉奇用指尖替她拭去。
「三年後，依兒可成人時，我一定會回到艾爾托亞。我向依兒可發誓……不過相對地，你能不能答應我一個請求呢？」
「……拉奇的請求？」
讓呼氣變白的冬夜寒風，吹得群樹沙沙作響。恰到好處的緊張感促使心意化為行動。
呼吸一口氣以後，拉奇以平靜口吻說出那句話。
「希望你和我結婚。」
那瞬間，拉奇覺得空氣彷佛停止流動。
聽到意想不到的話語，依兒可忘記哭泣。
「……拉奇，你剛剛說什麽？」
「別……別讓我講第二遍啦。」
拉奇的臉頰因害羞而染成通紅。依兒可凝視著拉奇的表情，眼眶帶淚地綻放滿麵笑容。
「……一言為定喔？」
「嗯，一言為定。」
兩人互許終身。那是毫無約束力、脆弱且不堪一擊的兒戲約定——……
2
「拉奇·盧恩斯，你又在睡了嗎？」
思考回路陷入混亂當中時，傳進拉奇耳中的是年輕女子的聲音。
盡管正處在舒適宜人的夢鄉，拉奇還是立刻想起說話者是誰，以及自己現在置身的立場，於是鞭策著剛從夢中醒來的身體。
「早安，蜜雪兒公主。」
拉奇揉揉眼皮。同時打了嗬欠。
他看向在華麗大門前雙手環胸噘起嘴的女子，稱呼對方的名字。
「哦，你居然悠哉地打嗬欠，真是好大的膽子。你知道距離截稿隻剩兩天了嗎？你該不會要告訴我，你忘記要是沒趕上的話就要處以死刑這件事了吧？」
對方提高聲調強調死刑這個詞。拉奇當然知道那是開玩笑，但看得出在喚作蜜雪兒公主的小女孩心目中，那是非常重要的事情。蜜雪兒勉強壓抑怒氣，保持理性。不過任誰都看得出她的話中隱約透露出焦急。
假使眼前的人不是蜜雪兒，拉奇一定早就表達反駁之意了。因此他盡管皺起了眉頭，還是低聲下氣地安撫蜜雪兒的激動情緒。
「請放心，蜜雪兒公主。原稿已經完成了。」
拉奇指著桌上堆積的一疊稿紙。頁數相當於一本書。因為拉奇比預期還要早完成原稿，所以利用蜜雪兒來拿稿子之前的時間補眠。
拿到原稿的蜜雪兒頓時展露笑靨。
「這就是拉奇·盧恩斯創造的新故事……」
蜜雪兒露出了宛如小孩子發現寶物時的喜悅眼神。雖然蜜雪兒有股衝動想要馬上一睹為快，不過她還是強行壓抑住興奮，將視線從稿紙移向拉奇。
「我確實收到新作的原稿了。辛苦你了。」
「沒錯，真是累死人了。」
拉奇一回嘴，蜜雪兒就浮現了有話想說的表情。但就現狀而言，兩人的立場顛倒。現在是拉奇占壓倒性優勢。
已經完成新作的拉奇，不受任何拘束。
「這樣我可以解脫了吧。」
拉奇打了一個大嗬欠，同時配合嗬欠伸了懶腰。拉奇的下巴布滿胡渣，頭發蓬亂，印象中這幾天都沒洗過頭。因為一直關在房間裏埋首寫作，這也是沒辦法的事，不過拉奇現在想好好泡個澡。
「那當然。本來就約定直到這份原稿完成為止。」
聽到這句話，拉奇放心了。他似乎累積了許多疲勞，緩緩地吐氣。
「拉奇·盧恩斯，一旦確定下一部作品的構想，請立刻通知我。我會要求城堡的人幫你收集所有需要的東西。」
蜜雪兒帶著頗滿足的微笑，將手上的整疊原稿收進略大的袋子裏麵。然後很寶貝地抱在胸前。
「那個，關於那件事，我有一個請求……」
獲得休假的拉奇，可以享有閑到會發慌的空閑時間與毫無匱乏的生活，但他不會白白浪費休假，總是全用在構思下一部作品上。因為能夠做喜歡的事賺取收入，拉奇從來不曾覺得苦。
但是，唯有一項障礙會妨礙他貫徹這個想法——不對，那是重要的約定。
「我想回到故鄉……艾爾托亞。」
拉奇彷佛天生就注定要成為作家一樣。他推出的作品接連獲得回響，拉奇成為艾坦尼亞大陸無人不曉的知名作家。在南方大陸也不例外。正因如此，聽到拉奇的話，蜜雪兒難掩驚訝。
※
和依兒可許下一個約定後，拉奇下山前往艾坦尼亞城。艾爾托亞是悄然坐落於艾坦尼亞大陸最北部山巔的村子，如果不站在古塔頂上，放眼望去都隻能看見一片翠綠吧。鄰村不在下山路徑上。能夠進入高聳樹木密集的森林裏麵的，就隻有從樹葉縫隙間灑落的陽光而已。
拉奇花了幾天下山，才看到平坦的大地，前方卻又有三座山頭映入眼簾，迎接拉奇。在冬天單獨翻山越嶺是伴隨著危險的行為，但拉奇無法依靠任何人。這點拉奇本人最清楚。
因為路上積雪，拉奇被絆倒了好幾次。盡管如此，他花費半個月以上的時間爬過三座山，終於發現鋪裝道路了。
他就隻是朝著地平線不停地走。如果腳酸了，他不會趕路，而是會好好休息。因為南方大陸絕對不會跑掉，不需要著急。
太陽落下又升起。在晝夜的周而複始中，他沿著路直走，見識了好幾座城鎮。
然後過了一個月時，他終於抵達艾坦尼亞城。
『拉奇·盧恩斯先生，歡迎您來到艾坦尼亞城。』
城牆設置了幾座哨站，拉奇走近其中之一。哨站一名士兵看到拉奇的臉，便提高嗓門如此大喊。這也是當然的，因為拉奇在艾坦尼亞大陸是知名作家。報紙報導了艾坦尼亞城的國王招待拉奇的事。
拉奇的來訪受到歡迎，那天他在街上的攤販與商店采買補給食物，悠閑地參觀眾人生活，並到老字號的※旅籠屋投宿。（編注：旅籠屋是日本江戶時期在驛站向旅行者提供食宿的旅店，簡稱旅籠。）
隔天早上，窗外太陽尚未露臉，拉奇就已經整理好行李了。然後，他搭上往來於艾坦尼亞城與港都尤特利羅之間的接駁馬車。
他乘著馬車搖搖晃晃，欣賞車外的景色，又增加了一個故事的世界觀。這一道一道的過程，都成為拉奇娛樂的一部分。
不到半天就抵達尤特利羅，拉奇下了接駁馬車。
尤特利羅是坐落於艾坦尼亞大陸最南部的港都，漁業興盛。
尤特利羅街上充滿朝氣，與艾坦尼亞城不分軒輊。在中央廣場，攤販櫛比鱗次形成弧形，現在依然熱鬧無比，不受時間早晚影響。販售當季漁獲的店家很多，顧客想必會猶豫該選哪個才好吧。
拉奇一邊驚愕於人潮眾多，一邊在街上散步，不過天色已經暗了。
這天他決定在尤特利羅住一晚。然後，在他漸漸習慣海水味時，一醒來就發現早晨來臨了。
在海的另一頭，看得到南方大陸。
北方的艾坦尼亞大陸與南方大陸距離很近，海上風平浪靜，鮮少發生狂風大浪。穿過漫漫無際、連綿不斷的大橋，或是乘船渡海，就能夠前往南方大陸。
要走大橋，就必須遵守南北大陸的規矩。不僅需要一筆費用，還得花上大量的時間。
拉奇選擇搭船緩緩渡海，用意在於省去麻煩。
然後，呈現在拉奇眼前的是夢寐以求的土地。
南方大陸，名為菲利斯堤亞大陸。與北方的艾坦尼亞大陸關係友好，素來互有貿易往來。以前也曾有在菲利斯堤亞大陸經商營生的旅行商人造訪拉奇的故鄉。
『這就是……南方大陸，菲利斯堤亞……』
拉奇踏上向往已久的大地，沉浸於感慨之中。
拉奇的哥哥在這片大陸失蹤了。
因為遇上少女外形的惡魔，從這個世界消失不見了。
一定要找到。這是拉奇選擇南方大陸的理由之一。拉奇打算找到惡魔，問出哥哥究竟去了什麽地方。
菲利斯堤亞大陸最北部為古老森林所環繞，到處搭蓋了布製遮蔽物組成的簡易房屋。往來於艾坦尼亞大陸與菲利斯堤亞大陸之間的旅行商人，與專門擺渡的船主，在這裏生活起居。
拉奇沒有關於菲利斯堤亞大陸的知識。他首先到簡易房屋前，在陳列各式商品的攤販買了地圖。
拉奇得知，穿過森林往西南方走就會抵達菲利斯堤亞城，於是便將目的地定為菲利斯堤亞城。
深入森林一看，在樹林中，因為人及馬車頻繁通過而自然形成了泥土道路。
一邊聆聽鳥鳴與振翅聲，一邊悠閑地沿著森林小徑前進。不久之後，彷佛無邊無際的草原忽然映入拉奇的眼簾。
就是這個，這正是拉奇夢想的南方大陸。在深山小村落出生長大的拉奇，將夢想世界改變成現實了。
離開森林以後，到菲利斯堤亞城的路還很長。雖然路途沒有艱難險阻，但菲利斯堤亞城畢竟座落於廣大南方大陸的西南方盡頭，像拉奇這樣徒步移動，將會花費一個月以上的時間。
不過，不需要著急。
拉奇有三年的時間。他打算用自己的雙腳走訪各地，體驗至今從未經曆過的事情。
並且以他不曾看過的外界景色、地形、城鎮或村莊為雛型，將菲利斯堤亞大陸作為舞台撰寫故事。這也帶給拉奇充足感。他在沿途各式各樣的城鎮或村莊短暫落腳，振筆創作。
在離開艾爾托亞過了三個月的時候，拉奇終於抵達菲利斯堤亞城。
與城門前立正不動的士兵互相打招呼以後，拉奇辦理入國手續。
不料卻發生了預料之外的事情。
『您就是拉奇·盧恩斯老師嗎？這裏沒有人不知道您的大名。』
驚人的是，拉奇的名字竟然遠播南方大陸。
『菲利斯堤亞城的市街有《書的世界》之稱。您如果想出書，應該隨時都能夠實現吧。』
拉奇半信半疑地到旅籠屋寄放行李，前往出版書籍雜誌的商店。
在那裏，蓄著濃密胡須的老板歡迎拉奇來訪，要求握手。
『舞台是菲利斯堤亞大陸的新作嗎？喔，當然好，還請您務必賜稿！如果盧恩斯老師推出新作，菲利斯堤亞城的公主也會非常高興的！』
拉奇納悶地皺眉。
詳細一問才知道，菲利斯堤亞城的市街之所以得到書的世界這個外號，是因為菲利斯堤亞城的公主是個非常喜愛書本的人。
隻要是公主看上的書都會被舉國大肆宣傳，過去無一例外地創下驚人銷售紀錄。
拉奇在旅籠屋借了一間客房當作工作室，從隔天開始親自走訪觀察菲利斯堤亞城的市街。
一完成新作構想，就把自己關進工作室不停創作。
重複同樣過程，等到草木萌芽時，拉奇的新作問世了。
隻要拉奇走在路上，馬上就會引來群眾包圍，要求握手。在推出了第一個以南方大陸為舞台的故事以後，拉奇也沒有歇筆，總是持續創作新的故事。然而這種生活緊繃到甚至無暇遊覽外界，感覺彷佛被無形的鎖鏈束縛住一樣。
等到在菲利斯堤亞城裏定居以後的第七部作品問世時，不知不覺間，樹葉染上了晚秋的豔紅。已經是在菲利斯堤亞的第二個秋天了。
『依兒可……』
就在這個時期，拉奇喃喃地呼喚她的名字。
拉奇的確對外界懷抱夢想。他當初認為，隻要能夠去南方大陸，遇見惡魔、得知哥哥消失的理由也絕非不可能。
然而另一方麵，在南方大陸持續流浪，獲得各種發現的同時，想要寫故事給在故鄉守候的青梅竹馬看的念頭，不知何時在拉奇心中益發強烈，變成了最重要的目的。
——這樣下去真的好嗎？
痛苦時，想起的是青梅竹馬的柔和微笑。南方大陸沒有任何東西能夠勝過那張笑容。
拉奇出發前，依兒可說她想看以外界為舞台的故事。
但依兒可說那番話並不是出自真心。而是為了推拉奇一把，幫助他往前踏出一步。
『……還是回去吧。』
拉奇下定決心了。他應該待的地方是故鄉才對。
說他對南方大陸沒有眷戀是騙人的。距離約定的三年還有一年。想要走訪的地方多如繁星。而且，也還沒遇到帶走哥哥的惡魔。
然而，拉奇回首這兩年，重新體認到他心目中最重要的事情。依兒可再過一年就滿十五歲，即將風光成人。之所以和依兒可約定三年，就是為了等她成長到可以結婚的年紀。
拉奇輕輕地打開木窗。沿著街道整齊劃一種植的樹木被風吹得沙沙作響。淡淡的黑暗籠罩天空，搖曳的燈火為寂靜增添色彩。
在工作室整理完行李，拉奇關上木窗。就在這時，有人敲房門了。
『您是拉奇·盧恩斯閣下，沒錯吧？』
開門一看，穿著厚重鎧甲的士兵出現在拉奇麵前。
『菲利斯堤亞城第一皇儲，蜜雪兒·艾慕裏歐特公主，希望招待盧恩斯閣下到菲利斯堤亞城。』
『蜜雪兒·艾慕裏歐特公主……？』
拉奇思考著會是什麽事，但馬上就察覺了。
聽到那個名字，拉奇想起哨站的士兵說過的話。
『一國公主要找我……？』
這個國家的公主是出了名的愛書人。拉奇之前忙於執筆，直到現在這一刻都忘了這件事，看來拉奇的故事或許被公主看上了。
以前艾坦尼亞城的國王曾經肯定拉奇的才能，並設宴款待，沒想到在南方大陸也可能發生同樣的事情。然而，拉奇還不知道，菲利斯堤亞城的公主想法跳脫常識。
『可以請您同行嗎？』
士兵的口氣似乎不容他拒絕。
本來已經下定的回故鄉的決心，卻因為獲準謁見愛書的公主而減弱了。拉奇無法拒絕要求，與士兵一同前往菲利斯堤亞城。然後，拉奇與菲利斯堤亞城的公主會麵了。
『拉奇·盧恩斯閣下，歡迎來到菲利斯堤亞城。我是菲利斯堤亞國公主，名叫蜜雪兒·艾慕裏歐特。很榮幸能夠見到你。』
獲邀前往菲利斯堤亞城的拉奇與蜜雪兒相遇了。
蜜雪兒·艾慕裏歐特那雙眼角稍微上揚的紅色眼眸看向拉奇，單手撥起了份量十足的頭發，然後和氣地對拉奇微笑。
她的個子很矮，五官看得出與年齡相符的稚氣，拉奇推測她可能比依兒可小兩、三歲。她的每個動作都給人身段俐落的印象，拉奇因此體認到蜜雪兒的確是一國公主。
但他的認知在一瞬間凍結。
『聽說你願意為我寫故事，是真的嗎？』
拉奇無法理解這句話的意思。
『請問，您是指什麽呢？』
一頭霧水的拉奇眯起眼睛。
這也是當然的，因為拉奇在形式上是受蜜雪兒招待而來到此處的。
『……意思是你毫不知情？』
聽到拉奇的話，蜜雪兒的表情出現陰霾。
四周噪動起來，拉奇透過皮虜感覺到情勢愈來愈不對勁。
『那麽，你知道我看過你的書吧。』
『咦……沒有，我還是第一次聽說這件事。』
拉奇一回答，這次周圍的氣氛真的改變了。蜜雪兒似乎怒從中來，將站在拉奇身旁的士兵叫過去，狠狠地瞪了他。
『你騙了我對吧？』
蜜雪兒一發出夾帶怒氣的聲音，士兵就縮起肩膀。
『非、非常抱歉！我是希望蜜雪兒公主會高興——』
『你就以自己的眼睛彌補這個罪過吧。除此之外我無法原諒你。』
蜜雪兒說了「以眼睛贖罪」這種話。
『處以讀百本書之刑，你可要感到光榮。』
蜜雪兒從鼻子發出哼的一聲，揚起嘴角。她的表情看起來十分開心，拉奇決定不說破這點。被處刑的士兵周圍已經堆放了一堆書，士兵必須從那裏麵挑出一百本書看完才行。
那正是讀百本書之刑。
『在菲利斯堤亞，讀書就能夠赦免反抗我的罪過。』
蜜雪兒再補充表示，不管哪一個國家都不可能有這麽美妙的刑罰。
蜜雪兒說得沒錯。
對本來就愛看書的拉奇而言，那除了幸福還是幸福。而這麽美妙的刑罰，都是因為蜜雪兒貴為一國公主卻愛書成癡的緣故。
『……言歸正傳，不好意思讓你見笑了。』
由別的士兵為拉奇重新說明。
士兵說，之所以招待拉奇到菲利斯堤亞城，起因是因為拉奇表示希望專為蜜雪兒一人寫書。然後，看過拉奇的書，受到感動的蜜雪兒答應了拉奇的請求。
當然這些事拉奇毫不知情。原來是被處以讀百本書之刑的士兵為了討蜜雪兒歡心所撒的謊。
『拉奇·盧恩斯閣下，能不能請你為我創作故事呢？』
聽到蜜雪兒的話，拉奇思索了一下。
『蜜雪兒公主，非常抱歉，我不能就隻為了您一個人寫作。我寫故事並不是為了特定的某人，而是希望這個世界所有人都能夠看到。』
說完這句話，拉奇胸口深處不禁感到疼痛。他自己清楚，他對蜜雪兒說的話全都是謊言。
拉奇創作故事，下筆寫成文章，全是為了依兒可。他對這件事懷抱著絕對不會改變的深切情感。
雖然結果拉奇因此成為艾坦尼亞大陸遠近馳名的作家，但就算是為了脫困而編造了小小的謊言，拉奇還是覺得良心過意不去。
『嗬嗬，很好……那樣才配自稱作家。我很高興我沒有看走眼。』
但蜜雪兒頗滿意地點頭了。
這裏沒有人能夠看穿謊言。被徹底騙過去的蜜雪兒當著拉奇的麵提出一個願望。
『我知道你在此地落腳，創作了以菲利斯堤亞大陸為舞台的故事。但是，還有好幾個地方你還沒看過。所以，能不能請你接下來創作以至今從未寫過的地方為舞台的故事呢？』
蜜雪兒雙手叉腰，像個孩子般眼神發亮。她非常想看拉奇寫的故事吧。
當麵看到讀者的反應，拉奇緩緩地吐氣。
『我有一個條件。』
契約期間定為從現在這一刻起的一年。這就是拉奇的答覆。
距離約定的三年還有一年緩衝期。拉奇決定利用這段時間滿足蜜雪兒與菲利斯堤亞大陸居民的期待。
『既然你答應了我的請求，我絕對不會虧待你的。接下來這一年就麻煩你了，拉奇·盧恩斯閣下。』
然後，拉奇得到了蜜雪兒專屬作家的地位。
接下來的日子和在旅籠屋的生活，變化為奢侈的模樣。但代價卻難以估算。拉奇感到不安，擔心背負一國公主期待的專屬作家身分會不會壓垮自己。不過蜜雪兒並沒有把拉奇束縛在菲利斯堤亞的城堡裏。
為了描寫至今從未看過的地區的故事，當然要能夠自由上街散步，還獲得允許可出城在菲利斯堤亞大陸四處流浪。因為蜜雪兒知道，出身艾坦尼亞大陸的拉奇要創作以南方大陸為舞台的故事，就必須吸收數不清的知識才行。
雖然那僅限於南方大陸，但拉奇擺脫了至今感受到的封閉環境，寫出了更加洗練的故事。
拉奇一旦搖起筆杆，就連一國公主都不可能介入。
他把自己關在城堡的房間裏，在稿紙填上文字。然後，將寫好的原稿交給蜜雪兒，校正錯字與確認故事情節以後，出書問世。與蜜雪兒相遇，為拉奇帶來與無聊無緣的充實日子，實在無法抱持不滿。
之後漫長時光過去，拉奇在南方大陸紮根，迎接第三個冬天。
兩年過去時，拉奇想念在故鄉守候的青梅竹馬，一度考慮回艾爾托亞。不過他終究無法舍棄身為作家的無窮探究心，徹底沉浸於蜜雪兒賜予他的地位。
但從結果看來，經過約定的這三年，拉奇在南方大陸也同樣大獲成功。他可以俯仰無愧地去迎接依兒可了吧。
拉奇絕不後悔自己選擇的路。沒遇到惡魔的他不能像哥哥一樣從這個世界銷聲匿跡，不管發生任何事都不能回頭。當然，拉奇滿足於自己的人生。
摯愛在故鄉等待他歸來。沒有比這更美好的事情。
想到這裏，拉奇放下了寫到一半的筆。
※
「蜜雪兒公主……我最近作了夢。」
「你說夢嗎？」
聽到意想不到的話，蜜雪兒眨眨眼睛。
「對，我夢到很久以前的事。您知道我是在深山中的村子出生長大的吧？那個村子真的很小，什麽都沒有。想打發時間時也找不到樂子，每天都過著與無聊為伍的生活。」
拉奇仰望著純白天花板，回憶往事繼續說道：
「早上起床，首先幫忙農事。白天就窩在房間裏麵與稿紙搏鬥。然後，到了晚上就真的沒事做了，或許多半都是跟青梅竹馬借書來看。雖然就是這點點滴滴造就了今天的我……」
「你從那種狀態一路走到今天，似乎曆經了一番艱辛呢。」
「是。因為我的村子位於艾坦尼亞大陸最北部的山巔，光是離開村子就要費上一番工夫……不過，為了創作新的故事，我一直很想來南方大陸。」
拉奇比手畫腳地詳細敘述當時的情況。
那些日子雖然乏味，卻非常充實。
盡管無趣卻快樂的生活。
充滿許多回憶的故鄉，如今變得如此令人懷念。其中最重要的存在就是依兒可。
想見她。
想告訴她在外界度過的日子。
想為依兒可創作故事，就為了依兒可一人。
拉奇不由得這麽想。
「……既然你想回故鄉，我不會阻攔你。不過，請你和我約定一件事。」
「約定嗎？」
隻見蜜雪兒抱著原稿，以命令口氣宣告。
「從今以後，不管發生任何事，都要繼續創作新的故事。這是我對你的請求。隻要你願意遵守這個約定，我不會阻止你去任何地方。」
這麽說完，蜜雪兒得意地笑了。
身為一國公主，卻也是無與倫比的愛書之人。她打從心底熱愛看書。
她的才幹足以看穿拉奇的本質、使拉奇充分發揮才能。這就是蜜雪兒·艾慕裏歐特。
拉奇感謝能夠遇到蜜雪兒。
「……是，蜜雪兒公主。」
蜜雪兒與拉奇握手，離開房間了。
留在寂靜室內的拉奇，迎著從敞開的窗戶吹進來的寒風，眯起眼睛。在街上，大大小小、形形色色的房舍櫛比鱗次。那是故鄉遠比不上的壯觀街景。
「依兒可，我們馬上就能見麵了……」
拉奇這麽自言自語，離開了天亮前的菲利斯堤亞城。城堡的人給了拉奇一匹馬，拉奇歸心似箭地策馬穿過平原。
這時，從拉奇告別艾爾托亞那天起，早已過了三年歲月。
※
拉奇離開菲利斯堤亞城後已過了兩個月。他快馬加鞭，以徒步根本無法比擬的速度抵達了港都尤特利羅。然後，乘船回到艾坦尼亞大陸以後，朝艾爾托亞筆直前進。
途中，拉奇的視野捕捉到下山的人影。他認得那張臉，那是往來於艾爾托亞與鄰近村落之間的男性旅行商人。
與認識的人重逢令人喜悅，但男子的表情卻死氣沉沉。
不久，紅磚古塔的尖端映入眼簾。高聳入雲的塔頂，是拉奇與依兒可充滿回憶的重要場所。
「我不會欺騙你……我回來了。」
沒錯，拉奇回來了。
回到自己出生長大、生活的深山小村子。
回到想必等不及拉奇歸來的青梅竹馬身邊。
一進村，村民就溫暖迎接。拉奇的父母熱淚盈眶地抱住拉奇，他們想必很擔心一聲不響就去了外界的兒子吧，拉奇老實地道了歉。
依兒可的父母也守在遠處看著拉奇，但身旁卻不見依兒可的身影。
拉奇以為依兒可像出發時那樣從塔頂俯瞰，於是移動視線。但是依兒可也不在哪裏。
這時，依兒可的父母走近拉奇，將一本書遞給他。那是依兒可的日記。這瞬間，拉奇察覺一個異狀，周圍的村民都突然沉默下來了。
「……媽，發生什麽事了？」
拉奇這麽問道，但拉奇的母親隻是低著頭，一句話也不肯說。
在沉重的氣氛中，依兒可的父母開口了。
「……依兒可她，被惡魔……殺死了……」
聽到這句話，拉奇睜大雙眼，不小心鬆了手，日記從手中掉落。
「惡、惡魔……？」
忽然掠過腦海的身影，是帶走哥哥的小女孩。
難道連依兒可，都像哥哥那樣被帶走了嗎？
盡管拉奇感覺到全身逐漸被絕望填滿，還是在依兒可的父母帶領下，前往依兒可家。為了掌握情況、以及確認事實，拉奇打開依兒可的房門。
「怎、怎麽可能……依兒可……你說話……回答我啊……！」
映入拉奇眼中的景象，是閉著眼睛、安穩沉睡的青梅竹馬。
就算呼喚也沒有回應。依兒可已經死了。
「如果再早一天……這孩子就能夠和拉奇說到話了吧……」
依兒可的父親依然眼角含淚，出聲說道。
據他所言，依兒可是昨天晚上死去的。
「你就看完日記吧……」
聽到這句話，拉奇翻開了依兒可托付的日記。
依兒可的日記，從三年前拉奇離開艾爾托亞那天開始寫起，每天從不間斷。
日記中寫著，拉奇在南方大陸撰寫的故事，在新綠盎然的季節傳到了艾坦尼亞大陸。
依兒可讀完拉奇創造的南方大陸故事，留下感想。
但，就在依兒可開始寫日記過了三年歲月的時候，依兒可的日記變得頻繁出現某個辭匯。
「惡魔……果實……？」
對，那就是名為《惡魔果實》的恐怖威脅。
依兒可在故鄉等待拉奇歸來。然而除了依兒可以外，沒有人知道拉奇上哪去。這件事給拉奇的父母帶來一些變化。
自從拉奇啟程前往外界以後，無精打采的父母幾乎不在人前現身，總是窩在家裏足不出戶。對隻有自己知道真相一事感到歉疚的依兒可，終於忍不住告知拉奇前往南方大陸的事。
約定的三年過去，拉奇應該不久後就會回到艾爾托亞。依兒可這麽告訴拉奇的父母，希望他們打起精神。但是，他們得知拉奇不告而別地出發前往南方大陸後，變得更加鬱悶了。
自己是不是做錯了呢？
依兒可不知如何是好，在艾爾托亞的古塔上獨自煩惱不已。
太陽下山，不久夜晚來臨。不快點回村子的話，家人會擔心吧。
依兒可這麽心想，正要移動腳步。但就在這時，受黑暗支配的空間發出淡淡光芒。追溯光源一看，那裏有座洞窟。
裏麵亮得彷佛陽光照耀般，依兒可受到吸引，進入洞窟深處。她在那裏發現了為黑暗帶來光明的不可思議果實。
那顆果實散發出不屬於人間的誘惑，陷入誘惑的人甚至會相信那能夠拯救消沉的心。
依兒可一眼就著魔，吃下果實。然後，惡夢開始了。
吃下果實後，全身一陣劇痛。吐血、痛苦掙紮、瀕臨死亡邊緣。然而痛苦很快就緩和了，依兒可聳肩吸氣，再緩緩吐氣。
但依兒可一拉開領口查看胸口，就發現那裏竟然浮現了時鍾圖案的刻印。
依兒可不明白自己發生了什麽事，於是請教村裏的醫生。村裏的醫生診斷後，驚慌地找來村長，拿出布滿灰塵的厚重書本翻找查閱。這時依兒可才首度得知，她吃的果實是致命的惡魔果實。
每當夜晚來臨，時鍾圖案的死亡刻印的指針就會往前挪動一格。
等到指針旋轉一圈時，得到死亡刻印的人就會喪命。
這也就表示，依兒可剩下的時間是兩個月。
接受死亡並不是仵容易的事。更何況依兒可有重要的心上人。不用說也知道，那就是到村外旅行的青梅竹馬拉奇。為了遵守兩人的約定，依兒可絕對不想死。
經過約定的三年，依兒可一心一意等待拉奇歸來，但拉奇最後還是沒回到艾爾托亞。
依兒可本來抱持淡淡期待，或許能夠見到最後一麵，但結果還是無法實現。
日記最後留下了給拉奇的訊息。
那是意謂著死亡與別離的話語。
「要是我……要是我沒有去旅行……！」
拉奇咬牙。
他發覺自己犯下的過錯了。
如果當初拉奇沒有因憧憬外界而前往南方大陸，期望遇到帶走哥哥的惡魔，那麽依兒可就能夠免於一死了。
況且，當初兩年過去時，要是拒絕蜜雪兒的要求，或許就能夠改變未來了。
再不然，至少要是能夠再早幾天回到艾爾托亞，拉奇就能夠實現依兒可最後的願望，與依兒可重逢了。
但眼前的事實染上絕望。拉奇滿心懊悔，後悔與罪惡感一點一滴地侵蝕拉奇的身體。
「……嗚、嗚嗚。」
在被宣告死期後，依兒可依然持續寫日記。
她相信總有一天能夠在故鄉與拉奇重逢，始終守候著他。
「對不起……依兒可……對不起……！」
傾吐的話語已經無法傳達給心愛的人。接下來一段時間，拉奇不斷哭泣。
※
「真是不可思議……隻是因為你不在了，就連從這裏望去的景色都失去顏色……」
拉奇從村外聳立的紅磚塔頂眺望故鄉。
雖然看似毫無改變，但村人顯然無精打采。這點拉奇自己也一樣。
「……依兒可不在這個世界了。」
失去摯愛、隻能後悔的拉奇似乎厭倦這樣無力的自己了。拉奇離開房間後，依然身陷絕望漩渦之中，克製著顫抖的雙腳爬上塔頂。
「好想……再吃一次依兒可烤的餅幹啊……」
拉奇選擇死亡。
他考慮在充滿他與依兒可回憶的地方走向人生盡頭。
「我馬上就去見你了……」
嘴裏喃喃說了一句話。如果真這麽做了就無法回頭，但是，也不需要回頭了。
拉奇越過塔頂邊緣以後，閉上眼睛，最後投身跳向故鄉的大地……
3
「——請你起來。」
聽得見說話聲。那是感覺不到溫暖的平板語氣。
「嗯……唔！」
拉奇睜開眼睛，沒想到此處竟不是地麵。
那麽，說到他身在何處，是在一個難以置信的地方。
「……我浮在空中嗎？」
拉奇剛才從塔頂跳下去，可是他如今卻浮在半空中。
他拉扯臉頰，體認到這不是夢或死亡。
「你死掉的話就傷腦筋了。」
冷不防有人從後麵叫住拉奇。拉奇保持浮在空中的姿勢扭動身體，順利麵向後方了。
「難……難道是……」
在一片黑暗的背景中，飄浮在空中的是一名少女。
五官異常精致，氣宇不凡的睫毛下透出的藍黑色眼眸，醞醸出哀淒的氣氛。表情與純真無緣，彷佛不帶感情。銀色長發在背後紮成兩束，染成紫黑色的長袍替幽暗增添些許色彩。而她手裏的長杖，雕塑著分別麵向三個方向的時鍾。
「吾是穿越時空的惡魔。」
「……你、你就是……惡魔……！」
拉奇知道在眼前飄浮的少女。
或者，這是夢也說不定。失去這個世界上唯一的摯愛也好、在南方大陸流浪的日子也罷，如果這一切都不是現實，要相信飄浮在暗夜中的少女的話也不是難事。
然而，如今讀完依兒可的日記，得知了惡魔果實的存在，而且與帶走哥哥的惡魔長得一模一樣的少女就在眼前，拉奇知道這是現實。
「你是來……取我性命的嗎……？」
拉奇推測，惡魔現身是為了引誘他步入死亡。但拉奇不會抗拒死亡。在被惡魔殺掉以前，拉奇本來就打算追隨依兒可而去。
沒想到少女緩緩地搖頭。
「吾不是來殺你的。」
不帶感情、無機質的聲音陳述著目的。
「……那麽，是為什麽……」
「為了倒轉你度過的時間，吾在此處等待。」
這個惡魔在說什麽？
在抱持這個疑問前，少女伸出左手擋在拉奇的臉前麵。
「就讓你看看……兩個月前，此地發生了什麽事……」
當她這麽說完，拉奇的意識就逐漸遠去了。
※
『——唉。』
村外矗立著紅磚高塔。從塔頂傳來可愛的歎息聲。
依兒可每天的功課，就是從塔頂俯瞰村子的入口，等待拉奇的身影出現。
『……就算歎氣也無濟於事呢。』
拉奇出發前往外界過了半年的時候，往來於艾爾托亞與艾坦尼亞城之間的旅行商人現身了。
那名旅行商人帶在身上打發時間的東西，就是拉奇創作的南方大陸故事。依兒可看到那本書的瞬間，眼睛發亮了。
終於能夠讀到拉奇的書了。依兒可不可能不開心。
依兒可瞞著村裏所有人，請旅行商人出讓拉奇的書；然後透過這本書，得知拉奇正在外界努力。
然後，每當旅行商人在艾爾托亞現身，依兒可就會瞞著村人買下拉奇的新作，獨占所有拉奇的書。
依兒可會反覆再三閱讀，然後每次讀完都會想起那個約定。
光是說出口，依兒可就羞得臉頼通紅，笑得合不攏嘴。不過，這裏沒有其他人在場，可以不必擔心被人看到傻笑的表情，這一點又帶給依兒可笑容。
『今天就剛好滿約定的三年……好想早點見麵喔。』
在咀嚼著幸福的同時，依兒可等待最愛的人歸來。
但依兒可也懷抱著其他不安。
就是拉奇的父母不在人前現身，關在家裏足不出戶這件事。
『果然……還是告訴他們比較好吧。』
依兒可獨占了南方大陸的故事，這點在依兒可心裏稍微產生了些許陰影。不能就這麽放著愧疚不管。
經過長達三年的歲月，依兒可決定將那天的事全盤托出。
然後，那個舉動引來了意想不到的悲劇。
『要是我……當初沒說那種話……』
想到就馬上行動，這是依兒可的個性。依兒可當天就說出一切，但卻導致拉奇的父母陷入悲傷而淚濕雙頰。因為拉奇的父母擔心，拉奇會不會因為去了南方大陸就和哥哥一樣下落不明。
想逃開一切時，依兒可總是會躲在塔上。然後，找到依兒可就是拉奇的工作。然而能夠找到依兒可的人，現在不在此處。
在心中產生的陰影逐漸擴大，最後變成巨大的黑暗。隻是因為能夠依靠的人不在身邊，自己竟然就變得如此脆弱嗎？依兒可沮喪地垂下肩膀。
但是，就在這時，依兒可看到某種東西在森林另一頭閃耀發光。
『……奇怪，那是什麽……』
映入眼簾的是在黑暗中發出光輝的某種東西。
不同於火把的火，那是別種光芒。
本來在心中產生的黑暗停止侵蝕，帶來好奇心。想知道、想看看那是什麽。不曉得為什麽，就是不由得這麽想。
然後，依兒可前往光的來源。
在森林中前進，朝艾坦尼亞山脈北部繼續走下去，不久在茂密草木的前方發現清澈小河。湧泉從岩石斜麵傾瀉而下，發出猛烈水聲。然後，在那旁邊發現狹窄的岩石洞穴。粗壯的樹木彷佛要阻塞通路般生長著，從樹木縫隙間透出奇妙的燈光。
依兒可毫不猶豫地踏進洞窟深處。然後，沒過多久就發現那個了。
從岩石縫隙生根的樹木，點亮不可思議的光——不對，正確而言，是樹枝結著宛如果實的物體，照亮洞窟內部。一摘下發光的果實，結果實的樹木在轉眼間就枯掉了。明明眼前發生了完全不合乎常識的事情，當事人依兒可卻毫不關心。
在她眼中的，是一顆魅力強烈到彷佛不屬於人間的果實。
『隻吃一點點……隻吃一口……應該沒關係吧……』
雖然不知道這是什麽果實，但依兒可無法忍耐。
依兒可當場咬了一口果實。然後——
『——嗚！……啊啊！胸口……好像要燒起來……好、好痛……！』
手腳與嘴唇發麻，依兒可無法專心思考。呼吸變得困難，表情因而痛苦扭曲，嘴角流下了血。
突如其來的症狀，帶給依兒可強烈恐懼，但症狀不到幾分鍾就好轉了。
依兒可當場癱坐下來，還沒完全消失的胸口疼痛讓她覺得不對勁。
『……這是什麽……』
沒想到依兒可的胸口多了時鍾圖案的刻印。
她不明白自己發生了什麽事，決定先回村子。然後請村裏的醫生診斷，終於得知依兒可吃的究竟是什麽果實。那是《惡魔果實》。
很久以前，當人類還相信天使與惡魔存在的時候，這個世界上存在著名為惡魔果實的東西。相傳那是惡魔為了引誘人類步入死亡而創造的東西，過去所有人都知道這個名字。隻要吃下那麽一口，就會全身劇痛，胸口出現死亡刻印。
每當早晨開始、夜晚結束，時鍾圖案刻印的指針就會前進一格。
『是嗎……再過兩個月，我就要死了……』
得知事實的依兒可，不是替自己發生的不幸感到悲傷，而是後悔無法實現與拉奇的約定。
『拉奇，我好想見你喔……你什麽時候回來……』
雖然眼淚快要奪眶而出，但依兒可忍住了。哭也沒意義，無法改變任何事。雖然希望至少在死前見一麵也好，但現在的依兒可隻能等待拉奇。依兒可詛咒自己的無力。就這樣，終於過了兩個月。
『……結果直到最後都見不到呢。』
在日記最後一頁寫下對拉奇的思念。依兒可離開房間，決定在充滿回憶的地方迎接最後一夜。那就是聳立在村外的紅磚古塔。
爬上螺旋狀階梯，打開鐵門來到塔頂一看，在夜空中看得見星團。
『我明明發誓絕對不哭的……』
那天，拉奇啟程前往外界時，依兒可發誓絕對不哭。因為她相信能夠與拉奇相見，所以才能忍受悲傷，表現堅強。
但那最後都變成白費功夫。如果當初沒吃下惡魔果實，就能夠繼續守候拉奇，不過就算再後悔，時間也不可能因此倒轉。事到如今已經太遲了。
『……對不起了，拉奇。』
盡管如此，依兒可還是忍不住後悔。
如果這是命運，依兒可願意勉強接受。但是，拉奇能夠接受依兒可的死嗎？假使拉奇因此尋短見追隨依兒可而去，依兒可死也無法瞑目。「絕對不能害拉奇傷心難過」，這個想法愈是強烈，依兒可的情緒就愈是激動。
從塔頂俯瞰黑夜照耀的故鄉大地，依兒可喃喃自語。
然後，打從心底祈求。
《希望時間……能夠回到……與拉奇許下約定的那天——》
夜空產生耀眼光芒，就是在依兒可祈求的時候。
『——！』
因為實在過於耀眼，依兒可反射性地閉上眼睛。
光一瞬間消逝在黑暗之中，就剩火把的火光，將依兒可的影子照得搖曳不定。但是，現在多了一個異樣的存在。
『……你、你是……誰……？』
睜開眼睛一看，視線範圍內多了一名飄浮在黑暗中的嬌小少女。
眼前的少女浮在空中。是惡魔來迎接自己了嗎？
依兒可不由得冒出這個念頭。
『吾是穿越時空的惡魔。』
少女自稱是穿越時空的惡魔。
『你是來迎接我的對吧……？』
上天沒有聽到依兒可的祈求。不僅如此，惡魔還現身了。
但穿越時空的惡魔說出違背依兒可預想的話語。
『——吾是來實現你的願望的。』
身穿紫黑色長袍、融入漆黑空間的少女飄飄蕩蕩地靠近依兒可身邊。她並不是在空中漫步，她的雙腳始終浮在空中，沒有任何動作就直接靠近依兒可。
『實現我的願望……？』
依兒可驚訝於意想不到的話語，不自覺反問。
少女點了一下頭。
『吾在時間夾縫中聽到你熱切的心願……你希望時光倒轉對吧。』
說話方式單調不帶感情的少女淡淡地說明。
『……你為什麽會知道我的願望呢？』
這麽輕聲說完後，依兒可立刻改變想法。
飄浮在眼前的是自稱惡魔的少女。而且還不是普通的惡魔，而是穿越時空的惡魔。
『你真的……能夠幫我實現願望嗎……？』
雖然半信半疑，但依兒可曾經如此祈求也是事實。如果能夠穿越時空，要回避死亡也絕非不可能。
隻見少女從袖子裏麵取出一個小瓶子。
『這個小瓶子裝著《時之砂》。』
那些砂子散發出不可思議的光輝。
小瓶子裏的砂粒，彷佛每一顆都擁有生命一樣。
『隻要將這些砂子撒在身上，就能夠穿越時空回到你想要的時間點吧。』
『回到我想要的時間點……』
那意謂著強行扭曲這個世界已經發生的現實，重新來過。浮在空中的少女將裝著時之砂的小瓶子遞給依兒可。但是——
『……我可以問一個問題嗎？』
依兒可正要伸手接過瓶子，卻停住了手。
一旦穿越時空，留在這個世界的拉奇將會怎樣呢？依兒可掛念著這件事。
『就算你穿越時空，活在這個瞬間、這個空間、這個時間軸的你並不會因此變成不曾存在過。知道你的人，依舊理所當然會記得穿越時空的你。』
對方似乎感受到依兒可內心的猶豫。
穿越時空的惡魔以彷佛耳語般的語氣答覆。
『穿越時空後，你或許能夠在過去改變未來。隻不過，並不會影響到你脫離的這個時間軸。分歧的時間軸不會修正誤差，時間保持同步，世界繼續照常運轉。』
即使穿越時空回到過去，這個世界也不會因此消失。
就算依兒可在過去的世界改變了未來，拉奇還是非得繼續活在這個世界才行。
聽到這句話，依兒可把手縮回去了。
『這樣啊，就算我穿越時空……拉奇還是無法得到幸福對吧……』
依兒可發出了彷佛感到遺憾，卻又包含安心的歎息。
她心知肚明，從一開始她就不是祈求自己一個人幸福。之所以想穿越時空，是因為不希望拉奇悲傷。
然後，依兒可下了決斷。
『我——』
她與黑藍色眼眸的少女對上眼，帶著柔和微笑，表達她的想法。
『我不用那瓶砂子。』
『……為什麽呢？』
浮在空中的少女問道。這也是當然的，正因為依兒可打從心底希望穿越時空，少女才會從時間夾縫現身。
『要用那瓶砂子的人不是我……那是總有一天會回到這個村子的拉奇會需要的東西。』
『那是你認識的人嗎？』
『嗯。他是我在這個世界上最重要的人。』
依兒可向少女抒發自已的心情。
墜入情網的女孩，祈求青梅竹馬的幸福。
『隻要有時之砂，拉奇就不必悲傷了對吧。所以我不會用掉。』
雖然無法履行與拉奇的約定，但隻要拉奇拿到時之砂，就能夠再次重新來過。這就是依兒可的答案。
『你……不救你自己，而是希望這瓶砂子能夠用來救那個人嗎……？』
『……不可以嗎？』
『是無妨……不過，由你來使用這瓶砂子改變未來不就好了嗎？』
少女提出疑問。但依兒可否定少女的提議，因為那樣是不行的。
『不，那麽做就沒有意義了……因為，我許下約定的拉奇，是活在這個時空的拉奇。雖然我沒辦法實現約定，但是拉奇應該還可以重新來過才對……』
誰都看得出來，依兒可是勉強露出微笑。依兒可也明白那隻不過是逞強。
聽到不畏死亡的話語，少女的肩膀一抖。
『隻要拉奇能夠幸福，我無所謂。』
『你不後悔嗎？』
『……嗯。所以拜托你，將那瓶砂子……交給拉奇。』
少女把手裏的瓶子收進袖子裏麵，吐出歎息。
『吾確實收到你的願望了。』
最後留下這句話，穿越時空的惡魔融入黑夜。
然後，回到時間夾縫消失不見了。
『謝謝你，穿越時空的惡魔……』
能夠遇見惡魔的機率或許比一生一次還低。而且那個惡魔現身並不是為了散播不幸，而是帶來幸福。
在依兒可心目中，將穿越時空的惡魔稱為天使都不為過。依兒可表達了感謝，後悔沒問少女的名字。
『……呼，時間差不多了吧。』
胸口的刻印的指針緩緩地動起來。
那是奪走吃下惡魔果實者性命的死亡刻印。
『對不起……』
依兒可對著虛空輕聲呢喃。一旦得到死亡刻印，就無法擁有未來。但依兒可相信——
拉奇一定會穿越時空。
然後，必定會替這個時間軸的依兒可實現願望。
所以，不再哭泣。
絕對不哭。
『再見，拉奇——……』
※
「——你看到了嗎？」
聽到這句話，拉奇回過神來。剛才看到的影像，真的是現實中發生過的事嗎？少女收回左手，以淡然的口吻敘述。
「當吃下惡魔果實者希望得救，或是他最愛的人希望拯救他的性命時，吾就會現身……她的願望是倒轉你的時間，但許下這個願望的她，已經不存在現在這個時間軸。」
那表示依兒可並不是穿越時空回到過去，而是在這個地方迎接死亡了。拉奇無意識地握緊雙拳。
「她告訴吾，你是她在這個世界最重要的人，為了實現她的願望，吾代替她出現在你麵前。」
這麽說完，少女從袖子裏麵取出一個小瓶子，遞給拉奇。
小瓶子裏麵裝著閃耀發光的砂粒。
「隻要將這瓶砂子撒在身上，就能夠穿越時空，前往你喜歡的時間、以及喜歡的地點。她為了你，將這瓶砂子托付給吾。因此，你要如何運用這瓶砂子，請你自行決定。」
「依兒可為了我……！」
依兒可給了拉奇兩樣禮物。
一樣是能夠穿越時空的魔法砂子。還有另一樣。
「……我要回到過去。」
該做出的答案，一開始就確定了。
其他答案等於不存在。
「為了保險起見，吾要確認一下，你對這個世界沒有留戀嗎？」
「這個世界是我和依兒可共同生活過的重要世界喔？說到留戀，那真是多得數不清……可是，那樣是不行的。我現在身在此處，就是為了實現依兒可的願望。」
縱使再怎麽不舍，總是有非決斷不可的時候。那當然就是現在。
隻見拉奇拔掉瓶塞，將裏麵的砂粒從頭往身上撒。隻見他的全身瞬間發光，光芒穿過拉奇周圍，宛如彗星般在黑暗中拖著長長的尾巴。
「啊，我可以順便拜托你幫忙傳個話嗎？」
撒完時之砂以後，拉奇想起一件事。
他一時衝動，忘記在這個世界除了依兒可以外還有其他重要的家人。
「幫我告訴爸媽，我為了救依兒可，穿越時空回到過去了。」
雖然拉奇將從這個世界消失不見，但絕對不是死掉。這點對拉奇的父母很重要。
「……吾就幫你轉告吧，你還有你哥哥的事。」
這時少女說出了意想不到的話。
「你……從一開始就發覺了嗎？」
小時候，拉奇跟著家人踏上南方大陸。
拉奇的哥哥在那裏遇到眼前的少女，使用了時之砂。
「你的哥哥為了救她的姊姊逃過事故，因此想要時之砂。那時候，吾聽說了，兩人似乎是一對戀人。」
「哥哥和依兒可的姊姊是……」
連拉奇都第一次得知這個真相。
「她的姊姊吃下惡魔果實，不到兩個月就死了。恐怕是因身陷絕望的深淵中吧……然後，未達成任務的惡魔果實再度誕生在這個世界，這次換她吃到了。」
姊妹都吃了惡魔果實。發生如此不幸，愛上她們的兄弟也同樣選擇了穿越時空回到過去這條路。
「祝你的過去沒有後悔。」
凝視著拉奇穿越時空的身影，少女這麽低語。
少女不希望拉奇重蹈覆轍。如果他選擇同樣的路，就枉費她在這個世界選擇接受死亡的一番心意了。
不需要報上姓名的少女，絕對不會忘記自己過去犯下的錯誤。少女知道，不可以忘記。
「拉奇·盧恩斯，願你的時間有惡魔的庇佑——」
少女沒有見證到最後，便融入黑暗之中。不久，拉奇變成光的粒子，穿過時間夾縫。
為了回到過去重新來過。
為了履行與這個世界最重要的人許下的約定。以及——
為了帶給依兒可幸福。
※
「……嗯？」
醒來時，拉奇在古塔塔頂。
在寒冷的天氣中，他覺得好像作了一個漫長的夢。
「拉奇，你醒來了嗎？」
接著，青梅竹馬的身影映入眼簾，她從正上方湊近看著拉奇的臉。
「……依……依兒可，是你嗎……？」
「？那當然囉。」
原來拉奇枕著依兒可的大腿睡著了。
臉頰感受到大腿的柔軟觸感與溫度。
拉奇慌忙爬起來，害羞地搔著頭，與依兒可麵對麵。
「你怎麽了，拉奇？」
依兒可不抱任何疑問。彷佛要證明拉奇至今生存的世界已經化為虛無一樣，依兒可正以純真的表情凝視著拉奇不是嗎？
拉奇經曆了痛苦經驗，甚至希望那全是一場惡夢。
「……唔、嗚嗚……！」
他以為再也無法相見了。但是，正因為如此，眼淚自然地湧出。
「……拉奇，你的表情看起來很傷心喔。」
依兒可不安地凝視拉奇的臉。那個身影現在就在這裏。
告訴拉奇她確實存在、依然活著。
「我沒事……已經沒事了……」
他擦幹眼淚，仰望著細雪紛飛的夜空。
與那時相同的黑暗支配著天空。
「有點冷呢。」
「是在拉奇睡著的時候下起雪來的喔。」
寒冷的空氣籠罩古塔，但拉奇的心充滿溫暖。
沒錯，那一定是坐在身旁的她帶給他的溫暖。
「……聽我說，依兒可？我有兩個願望，你願意答應我嗎？」
「願望？」
希望在屬於兩人的秘密場所，再說一次三年前說過的話。
拉奇稍微深呼吸以後，向依兒可傾訴心意。
「你願意和我結婚嗎？」
「咦……咦咦！」
她大概想都沒想過拉奇竟然會講這種話。依兒可羞紅臉頰低下頭，不過三年前就已經得到答覆的拉奇沒有絲毫不安。
「剛、剛剛那句話……不是騙我的吧？」
「我再也不會欺騙你了。」
拉奇發誓再也不會欺騙依兒可。然後，他等待依兒可的答覆。
「……我也一直希望……要是可以那樣就好了……」
依兒可握住拉奇的手，害羞地展露笑靨，然後閉上眼睛。
拉奇摟著依兒可的肩膀，湊近臉。
蜻蜓點水地親吻了嘴唇。
「我最喜歡你了，拉奇……」
重疊的嘴唇分開，依兒可在拉奇耳邊私語。
第一個願望實現了。然後，拉奇說出第二個願望。
「再來是第二個願望……依兒可，你願意聽我創作的故事嗎？」
隻見依兒可在拉奇懷裏溫柔地微笑了。
拉奇一直、一直很想看到這張笑容。
「嗯！」
依兒可依偎著拉奇，把整個人交給他。拉奇絕對不會讓依兒可傷心。拉奇與虛無世界的她這麽約好了。
「是什麽故事呢？」
拉奇緩緩地閉上眼睛，彷佛在回憶過去般開口。
「我作了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