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早,奪佚便帶著福瑛離開王庭。紮提聽說了,一瘸一拐跑到赤和病床前,責問道:“父親明知道我要那個女子,為什麽還要讓她離開?”


    “不過就是一個女子,”赤和有氣無力道:“你又何必要和奪佚如此計較?”


    紮提恨道:“你為什麽總向著這個漢人的雜種?”轉身就要往外走。赤和在他身後厲聲喝道:“紮提,你們兄弟倆我都是公平對待。奪佚傷了你,我把他貶到朵雲去;你若去傷他,我也一樣把你趕出王庭!”紮提卻頭也不回,噔噔跑了出去。


    紮提的手下們此時都等在帳外,看他出來,忙道:“人馬都備好了,隻等您一聲令下。”紮提惱怒道:“先別動,那老犢子把小犢子護得死緊。”


    “可是怎麽能讓他去朵雲?”手下們七嘴八舌道:“他若去了朵雲,北邊的兵力就都是他的了。”


    “我何嚐不知道這個道理?”紮提惡狠狠道:“那老家夥快死了,腦子不好使,正犯糊塗呢!我不能和他一起犯糊塗!傳令下去,全力追擊奪佚,誰抓了他,無論生死,一律重重有賞!”眾人領命而去。


    奪佚和福瑛一路向北,漸漸走出綠洲,四周全是蒼茫沙原。朔風呼嘯,吹的黃沙滾滾。眾人在沙丘裏艱難前行,甚是緩慢,當晚沒有趕到客棧,便在沙丘後找了一處避風處歇息過夜。


    奪佚看福瑛坐在火邊怔然出神,就在她身邊坐下:“跟我來這裏,後悔了麽?”福瑛搖頭,伸手在火上取暖。奪佚把煮好的藥汁端過來讓她喝。她看著黝黑的湯水,微微皺起眉頭。奪佚哄道:“你先喝一口試試,不難喝。喝了,就能說話了。”


    福瑛一聽,連忙接過藥來一飲而盡。藥水甚苦,苦得她眉眼都皺到一處去。奪佚一邊忙著把水壺遞給她,一邊打趣道:“你大概從前從來沒有吃過這麽難吃的藥吧?若是你哥哥和幹爹知道你現在的境況,一定不會饒過我。”


    福瑛本在大口大口喝水,聽到這裏,忽然默默放下水壺。奪佚看她一幅黯然神傷的樣子,心裏忽然咯噔一下——難道她和雷遠之間……?——他不敢多想,也不敢追問,隻道:“趕了一天的路,睡吧。”


    福瑛乖乖躺下去,不過一會兒便睡熟了。奪佚凝視著少女恬美的睡顏,靜夜裏,隻有火堆劈撥作響。墨藍的天幕如巨大的穹廬罩在頭頂。萬籟俱靜中遠處隱隱傳來狼叫。少女在夢裏被驚動了,朦朧的睜開雙眼,看到他坐在身邊,便又合上眼睛安然睡去。


    ——這茫茫沙原裏,此時,此刻,他大概是她唯一的信任和依賴。


    ——倘若她知道他是懷著怎樣的目的把她留在身邊,又是怎樣的盤算著她的作用,估量著她的價值,她會不會還會這樣信任自己?


    他忽然覺得一陣鬱煩,便將目光從少女光潔的臉龐上挪開,投向浩瀚的沙野。清冷的月光下,銀白的沙原上忽然閃現出一群黑影。


    仿佛獵豹嗅到危險的味道,奪佚霍然站起。衛師傅悄無聲息湊了過來:“是紮提的追兵。”


    “不自量力!”奪佚冷笑,拔出劍來:“長夜漫漫,我睡不著,正好去活動活動筋骨。”指示衛師傅道:“你不用跟來了,守在範姑娘身邊。”他看看她,仍然安穩睡著,臉上猶帶一絲微笑,便壓低聲音道:“讓她好好睡吧,別叫醒她。”


    熟睡中的福瑛並不知道這一切變故。她正做著夢,夢裏又回到青州,哥哥帶她去看操練。兵士們的喊殺聲在耳邊此起彼伏,漸漸的,一切安靜下去。哥哥拉著她道:“操練完了,我們去找幹爹。”


    “不!”她下意識朝後退去:“我不要再見他!”福麟卻不聽,隻拉著她的手往前走,遠遠已能看到幹爹熟悉的寬大背影。她羞急難當,使勁一掙,便從夢裏醒過來了。


    頭頂已是旭日東升。身邊馬聲澌沸,奪佚的隨從們正忙著下馬,好像剛從遠處回來。奪佚由眾人簇擁著走過來,看她揉著睡眼坐起來,笑嘻嘻問道:“睡得如何?”


    福瑛看他的衣衫上染有血跡,驚問道:“你怎麽了?”


    奪佚淡淡道:“沒事。晚上來了一群狼。”忽然麵露驚喜道:“你能開口說話了?”


    福瑛既能開口說話,奪佚自然會問她為何離開青州。福瑛卻不答,隻是低頭不語,良久,才抬起眼來,對奪佚道:“我是不會告訴你的,但你也不要把我送回青州。”


    “那你想以後怎麽辦呢?”奪佚笑問道:“你總不能這樣跟著我一輩子吧?”


    “誰要和你一輩子?”福瑛紅著臉啐道:“我隻不過是這段日子心情不好,跟你去朵雲散散心。等過段日子我心情好了,我就回去了。”


    ——哼,你現在在涼國的地盤上,什麽時候走,什麽時候留,還得我說了算——奪佚卻什麽都不說,隻是催著趕路。兩人欣然前往朵雲。


    而被奪佚擊敗的殘軍狼狽的回到王庭。紮提麵對殘兵敗將自然大發雷霆。手下見他嚷著要打要殺,忙攔住他道:“少主消氣。此事別鬧得太大,讓大王知道,就麻煩了!”


    此話有理。紮提強自按捺怒氣:“現在怎麽辦?難道就讓那小兔崽子這樣去了朵雲?”


    “少主若是再派追兵,隻怕一來他們已經走遠,鞭長莫及;二來若是再遭慘敗……”手下見紮提勃然變色,忙道:“現在大王病危,可是還未宣布由哪位王子繼位。少主如此擔心奪佚,無非是怕他得了大王歡心,拿走王位。既然如此,少主何不想別的法子,讓大王心甘情願把王位傳給您呢?隻要您得了王位,奪佚的生死,不就是您一句話麽?”


    紮提有些糊塗了:“若我能做到讓大王決心把位傳給我,我早就做了,還用等到現在?”


    手下笑道:“少主是從前沒有機會,現在,機會來了。隻要少主建些奇功給大王給涼國人看看,王位之選,大王別無選擇。”


    “什麽機會?”紮提急道:“快說,快說!”


    “機會嘛,就是奪佚帶走的那個女孩子。”


    紮提馬上反應過來:“我明白了。可是她已經被帶走了,我怎麽能拿她要挾範福麟?”


    “我聽說奪佚還沒有告訴範福麟他妹妹的下落。”手下慢條斯理道:“少主不管說什麽,範福麟都會信的。隻要他信了,你盡管提要求。為了他寶貝妹子的性命,他不敢不照做,就是讓他去殺漢人的皇帝,他都會答應!”


    果然不假。紮提的信和福瑛出走時穿的小襖一並送到範福麟手上的時候,他一點都沒有懷疑,火速送信給出去尋找福瑛未歸的雷遠,又書信鎮北軍一封,說福瑛已有了下落,不用勞煩方將軍再派兵尋找。


    信送出沒兩日,鎮北軍主帥方振之子方清遠便登門造訪。他和範福麟因為尋找福瑛一事已打過不少交道,彼此熟稔,也不再多費口舌寒暄,開門見山道:“聽說令妹身處涼國,可是真的?”


    福麟點頭道:“涼國人送來她的衣物,應該不假!”


    “事關重要,最好不要隻聽一麵之詞,還是確認一下比較好。”方清遠斟字酌句道:“範兄若需要幫助,我們鎮北軍可以效力。”


    “那倒不必。”福麟忙推辭道:“我的家事,怎麽好讓鎮北軍興師動眾?我已在涼國裏派人打探虛實。”


    ——可事實是,給奪佚送去的信渺無音訊。聽說他北上去了朵雲,不知如何才能聯係到他。涼國那邊還等著自己回話,倘若福瑛真在他們手上……沒有多少時間等了!


    方清遠目光清明,仿佛看出福麟眼神裏的隱隱擔憂。他笑道:“怎麽?範兄看起來心事重重。不妨說給為弟聽聽?”


    範福麟哈哈郎然一笑:“若一切順利,福瑛過兩日就會被送回青州,我現在高興都來不及呢,能有什麽心事?”


    方清遠審視著他,緩緩道:“如此這樣,倒是我多心了。”款款站起,道:“既然如此,我就回去給家父回話。”


    福麟一邊送他出門,一邊道:“請代我向方將軍致謝。等到我妹子回到家裏,我會和她一起去鎮北軍答謝將軍。”


    送走方清遠,福麟一人在房裏坐立難安。


    ——無論如何,一定要有人去查明福瑛是否真的在涼國!


    ——可是幹爹還沒有回來。若派了別人去,若是出了什麽事,驚動了涼國人,他們會不會對福瑛不測?


    他左思右想,終於拿定主意,即刻吩咐安排青州兵備,又在親信隨從中點了武功最好的十人,備好半月的幹糧,隨即上馬,風馳電掣般馳出青州城。


    深秋的夜晚,皓月當頭。眾人埋頭趕路,在山路上疾馳。行至青州邊境,黑漆漆的樹叢裏忽然衝出一騎,擋在眾人麵前。


    福麟勒住馬,十分迷惑:“方弟,你在這裏做什麽?”


    方清遠的臉龐在月光下晶瑩的仿佛透明:“這麽巧!夜裏趕路不安全,我們同行,如何?”


    方清遠的雙目瑩澈得令繁星失色,讓福麟不由有片刻的恍惚。等他回過神來,方清遠已策馬走入馬隊,和自己並駕齊驅。


    “喂,你站住!”福麟脫口道:“你還不知道我要去哪裏!”


    “範兄深夜趕路,除了涼國,還能去哪裏?”月光下的方清遠微微含笑。


    “你等等!”福麟看他要驅馬前奔,忙阻道:“別自作主張,我還沒答應你去呢!”


    方清遠卻不理他,一邊打馬馳前,一邊笑道:“你我隻是路上同行罷了!我又不是你的手下。我去不去涼國,還要你同意麽?”話音未落,人已馳遠。


    福麟注視著他纖弱的背影,嘴角泛起一絲微笑. 他舉頭看天,碧天浩瀚無垠,纖雲不染。明月高掛微缺,仿佛天眼初開,照得天地一片通透清明。他深吸一口氣,打馬跟上方清遠,縱馬馳向那大漠的縱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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