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是帳外雪光太亮,奪佚在晨曦中翻了個身,朦朧中伸手摟向身邊。被褥輕軟,在他手下仿佛沒有支撐——有些不對勁的地方——他忽然清醒過來,赤身猛然坐起。粉紅的霞光映入帳裏,照著空蕩蕩的枕邊。他怔怔看著被褥上一小攤殷紅的血跡,隻覺透不過氣來。宿醉讓他頭痛欲裂,疼得眼前陣陣發黑,疼得思緒一片茫然。他漫無目的得環視空蕩蕩的房裏——他送給福瑛的禮物,她什麽都沒有帶走,可是屬於她的東西,她也一樣沒有留下,除了那條她送給他的腰帶,已被剪的粉碎擲在地上——奪佚這才意識到發生了什麽,騰得一下跳下床去:“福瑛!”


    “範小姐天沒亮就走了。”手下們回道:“她說少主還睡著,不讓人去叫醒你。”


    “誰準她走的?”奪佚咬牙切齒,神情仿佛要吃人:“誰送她走的?”


    手下們膽戰心驚回道:“不是少主安排範小姐今日走的麽?是必黎將軍送行。現在大概已經出山了。”話音未落,奪佚已經消失在門外。


    他一路縱馬飛奔。大雪皚皚的山路上覆著一層夜間結上的薄冰。駿馬的四蹄不時在冰上踉蹌打滑,卻不得不在主人急促的鞭擊下奮步艱難前奔。奪佚何嚐不知道這樣趕路的危險,卻隻是咬緊腮幫,不顧坐騎痛苦的嘶鳴,以靴刺狠紮馬腹。他這樣飛奔出二十裏,終於看到山隘外廣闊的草原。


    冬日的夕陽靜然無聲,照著雪原裏幾匹孤零零的人馬,搖搖晃晃朝著山隘而來。奪佚打馬迎上前去。離得越近,身影便越是熟悉。他認出來人是誰,不由高聲喝道:“必黎!”


    “少主!”必黎勒住馬,滿身鮮血從馬上滾落。奪佚撲過去,隻見必黎伏在地上,背後的傷口流血不止。奪佚渾身顫抖,將他翻過身來。


    必黎傷得極重,卻堅持著斷斷續續道:“快救……她……”  奪佚心裏暗驚,急問道:“福瑛她怎麽了?”


    必黎嘔血不止,已經口不能言。和他一起的兵士替他答道:“我們一出山便遇到紮提的埋伏。我們人少力寡,死傷大半。範小姐為了讓我們帶著必黎將軍逃出來,主動衝入敵陣,引開了敵人……”他說到這裏已經泣不成聲:“她自己……她自己卻受了傷,被紮提的人抓去了。”


    奪佚五雷轟頂般的迷茫,怔了片刻,忽然一躍而起。兵士見他背上長弓,隻身躍上馬背,當即跑上前挽住他的韁繩:“少主不能一個人去!”  “讓開!”奪佚高喝一聲,就要縱馬離去。兵士們死死拽住他的韁繩,哭求道:“少主冷靜。你這樣一個人去救範小姐,隻怕人沒有救出來,自己也是白白送死!”


    “就是死,我也要把她救出來!”奪佚狠抽坐騎一鞭,馬兒噅噅長嘶兩聲,掙脫兵士們的拉扯,躍入無邊的雪原,朝涼國王庭方向奔去。


    此時四百裏之外的柴許城外,範福麟和方清遠帶領的兵馬經過一夜的鏖戰,正稍作休息。柴許是涼國的重要城市,攻下它,王庭便再無防備,遙遙可望。紮提終於意識到中原人的威脅,在柴許布下重兵,誓死抵擋。範福麟和方清遠已攻打柴許三日,卻沒有一點進展。範福麟見兵士們都是疲憊不堪,便宣布退兵五十裏,紮營休息一日,隻等天黑再戰。


    “沒想到涼人這麽頑強。”方清遠搭目遠眺戰場,麵帶愁容:“若是再拿不下柴許,沒有戰功向皇上將功贖罪,我父親怎麽辦?”


    福麟安慰她道:“你多慮了。這麽多日都沒有壞消息傳來,看來皇上並不想殺方將軍。”


    方清遠勉強笑笑:“希望如此。”見他雙眼布滿血絲,麵容勞累憔悴,忙道:“你這三日都沒合眼,還是趕緊休息一下。今晚還有一場硬戰。”


    福麟乖乖“嗯”了一聲,就地坐下,身子往後一靠,閉上雙眼。他著實太累,很快便沉入黑甜夢鄉。夢裏整個人飄飄浮浮,又回到江南。四處紫藤花開,花香濃鬱,讓他有些透不過氣來。他正忙著脫下束胸的盔甲,身後忽然有一人蒙住他的雙眼:“猜猜我是誰。”


    “別鬧了,福瑛。”福麟哭笑不得的去掰妹妹的手。福瑛卻不放開,隻是緊緊蒙住他的眼睛,整個人趴在他的背上,笑得上氣不接下氣。


    ——有多久沒有聽到這樣無憂無慮的笑聲了?——福麟眼眶忽然有些濕熱。福瑛大概察覺到了,放開手,驚訝道:“哥哥幹嗎哭了?”


    福麟笑笑,忽然回頭。隻見背後一片混沌的迷霧,哪裏有福瑛的身影。他急得大叫:“福瑛!”迷霧深處傳來福瑛銀鈴般的笑聲:“哥哥,我在這裏。”


    福麟朝著聲音奔了過去。眼前隻有白茫茫的霧氣,連東南西北都辨不清楚。他努力摸索著,終於失去耐心,喝道:“福瑛,你再不出來,我就走了。”


    “哥哥別走!”霧氣忽然消失,福瑛現身出來,像小時候一樣貓身躲在離他不遠的紫藤花從下,露出一截背影。福麟興衝衝跑過去抓住她的後背:“哈哈,抓到你了。”


    福瑛慢慢站起,朝福麟回過身來。她臉上沒有一絲笑容,前胸上一片鮮血淋漓。福麟大驚失色,扶住她搖搖欲墜的身子:“福瑛,怎麽回事?”


    “哥哥救我……”福瑛在他懷裏無力翕動著嘴唇:“……救我……!”


    福麟大叫一聲,驟然醒來。方清遠正在他身邊研究地圖,被他的叫聲嚇了一跳,關切問道:“做了惡夢?”


    福麟撫著額上的冷汗,喃喃道:“是福瑛。”


    方清遠見他臉色雪白,神情從未如此驚慌,忙勸道:“隻是個夢而已。不是說麽,夢裏的都是反的。福瑛現在一定平安無事。”


    話雖這麽說,範福麟卻一整日都惶惶不安,總覺得有什麽壞事已經發生。可是不論他再如何心神不定,仗還是要打下去。好不容易等到天色黑透,隻見三支火箭嗖嗖射向高遠天穹,在半空中蓬蓬炸開,炸出一片殺聲震天。鎮北軍重又對柴許發動進攻。


    一如從前,範福麟和方清遠兩人縱馬跑在最前。離柴許城的大門越來越近,已經可以清楚看見涼人懸掛城頭的狼頭大旗。範福麟彎弓搭箭,一箭射斷係著大旗的繩索。大旗被呼嘯的朔風裹卷著墜下城頭。敵軍軍旗落地,鎮北軍士氣大振,殺聲更是響徹天際。千軍萬馬如潮水一般,向柴許城席卷而來。


    就在這時,柴許城的城門忽然“吱呀”一聲開了,孤身一騎慢慢踱出城來,立馬站在城門前,雖看不清容貌,姿態卻極從容,擋在鐵騎奔流前,大有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之勢。範福麟大驚,勒下馬來。方清遠也跟著停下,示意鎮北軍停止進攻。


    黑沉沉的夜色裏,轟轟的馬蹄聲漸漸靜了。大軍的洪流如同受了冰封,在範福麟和方清遠兩人身後靜止下來。範福麟高聲喝道:“來者何人?”


    涼國的使者策馬慢慢踱到範福麟麵前,不卑不亢道:“我奉涼國大王紮提之命,請範福麟王庭一聚。”


    “為什麽?”範福麟怒極反笑:“若是他邀我商談如何投效,我樂意之至。”


    涼國使者道:“隻怕要讓你失望。紮提大王請你去王庭,是關於令妹。她在大王手裏。大王的意思是,若是你想要她活著,請速從柴許退兵,並隨我同去王庭。否則……”他冷哼一聲:“否則,令妹看不到明天的落日。”


    ——一直擔心的事情,終於發生了!——範福麟身子一震,策馬退了兩步。方清遠擔憂的靠近他,仔細打量著他的臉色。


    範福麟心亂如麻,並不說話,而鎮北軍的將領們已經勃然大怒,七嘴八舌道:“他紮提憑什麽和我們談條件?我們現在就拿了柴許,看他敢做什麽!”


    方清遠看範福麟緊皺著眉頭,滿目擔憂,不禁湊近他低聲道:“我們退兵!我和你去王庭。”


    “不!”範福麟脫口道:“我不知道紮提是不是在詐我。眼看勝利就在眼前,我們不能在這時放棄。再說,拿下柴許,可以救你父親。”


    “可萬一是真的呢?我們不能拿福瑛的性命打賭。”方清遠努力朝範福麟露出微笑:“你放心,柴許遲早是我們的。今夜不攻下它,它也跑不掉。”


    範福麟眼神一亮,點頭表示讚同,卻又道:“我一人去王庭。你不能去。”


    方清遠急道:“你不能一個人去,太危險!”


    “別擔心我。”範福麟湊近方清遠耳邊,低低道:“若是我一去五日沒有消息,你不用管我,起兵攻打柴許。要是紮提拿我或者福瑛脅迫你,你也不要理會。因為那時我們多半已經……”


    方清遠心裏不禁一抖:“不,我要和你一起去!”


    “你別這麽固執。”福麟正色訓道:“若是我們倆都走了,這幾萬兵士又聽誰來調遣?大局為重!”他看方清遠滿目擔憂的看著自己,忍不住伸手在她肩頭按了一按:“記住,不管我能不能回來,五日後,拿下柴許!”說完,策馬走開,跟著涼國使者進了柴許城內。隻聽“吱吱”幾聲響,城門慢慢又被關上,吞沒了福麟的背影。


    方清遠慢慢回過身來,看著夜色中兵士們閃閃發亮的盔甲和箭矢——若是戰,現在還來得及救他出來!——她默默撫著肩頭,那上麵仿佛還有他方才那一按之時留下的力度和熱度——她深吸一口氣,向大軍令道:“退兵!五日後再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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