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版 轉自 輕之國度


    圖源:叉子(lkid=dlle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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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放眼望去,盡是一片荒地。


    初次化身飛鳥的那一天,少女毫不猶豫地如此評價身下的大地,招來周遭極大的不滿。


    這也難怪了。畢竟不列塔尼地區的菲尼斯泰爾省,這片位於法國最西端的土地,在拉丁語中有「大地盡頭」之意,乃是坐擁豐饒土壤與滿溢綠意的天賜之地。


    呈半島狀伸入海麵,四周被海岸線圍饒,由於地勢多平緩,視野極佳,風光明媚。包含著名的赫茲海岬、法國曆史最悠久的港都伊蘇、凱爾特文化的遺跡卡奈克巨石林和城鎮遺址等等,這裏擁有許多知名景點。雖然近年來四處鋪設的鐵路多少破壞了些景觀,但再怎麽說,拿「荒涼」來形容並不適宜。


    其實少女也心知肚明。所謂的荒地,僅僅隻是一種比喻。


    隻有自己才懂個中含意的稱呼,周遭的人們無法理解也是理所當然,而且她本來就沒有讓外人理解的打算。因為她覺得,無論如何解釋,肯定無法得到認同。


    所以她決定要像嗬護寶物般,隻在心中低吟就好。


    荒地。


    對少女而言,那和「樂園」同義。


    「……真受不了泰芮絲修女耶!」


    在太陽還未升起的時刻,少女匆匆忙忙地飛上那片樂園的天空。


    「在這種時間把學生叫醒去工作,實在是……失職的教育者啦!太失職了!啊啊,真是的!偏偏在我的研究剛告一段落,好不容易能睡個好覺的時候!」


    頭上是如萬馬奔騰般向後流逝的雲朵,底下則是綿延不絕的翠綠地毯。


    漆黑的大海盤踞在右手邊,洶湧的海浪聲聽起來似乎有些哀傷。


    早春的風冷得嚇人,今天的風速還特別強。因為呼吸不順,她下意識鬆開夾克領口。呼出的白色水氣飄蕩在破曉前的幽暗中,讓防風鏡蒙上一層霧。


    高度來到五百公尺後,更是雪上加霜,對於在狂亂的強風煽動下,馬上失去穩定的機體,少女不得不用凍僵的雙手拚命駕馭住機身,手上的皮手套現在一點用處也沒有。因為急忙忙跑出學園宿舍,纏得有點鬆的心愛圍巾,在幾秒前不知飛到哪兒去旅行了,希望它能多多保重。


    總而言之,少女漸漸堅定了想法──會在這種天氣飛上天當鳥兒的家夥,一定蠢到無藥可救。


    那是因為一八四○年的現在,以世界最小飛行機械聞名於世的「魔女掃帚」,設計概念著重於簡易飛行,力求將機體輕量化到極限。


    換句話說,就是非常容易直接受到風的影響,此外也不具備任何防風措施。


    隻要按照騎馬的訣竅跨坐上去,就能輕鬆翱翔天際,的確還不賴,但若有意外狀況,也會對操縱者造成很大的負擔。身為一項安全堪憂的道具,使用上理應謹慎才對。


    總之,今天的自己就是個不折不扣的蠢蛋。除了歎氣也不能做什麽。


    「……如果情報沒有錯,應該差不多要和目標接觸了才對。」


    已經飛了相當長的距離,也早就越過預定的目標地點了。這樣下去搞不好會先凍死呢。她渾身顫抖,半開玩笑半認真地這麽想。


    沒過多久,就在太陽終於從大海另一端、地平線的彼端中露臉時──


    「唔!」


    因為朝陽光彩奪目以及另一項理由,少女不由得眯起雙眼。


    現在她位於緊鄰赫茲海岬的學校,往東南方行進數十公裏,距離省境大約還有兩倍路程的位置。隻見十點鍾方向的茂密森林一帶,激起大量沙塵。


    她立刻調轉機頭朝向該處,降低高度接近目標。


    沙塵以時速七公裏左右的速度往南移動,所到之處,一棵棵高聳的鬆樹都被掃平,還發出宛如雷聲般的轟隆轟隆巨響。


    就像是某種不知名物體在地麵上「滾動」一樣的聲響。


    沒過多久,沙塵來到森林的大門口。


    樹木粉碎飛散,土石宛如散彈般爆發。


    驟雨朝著貼地飛行的自機傾注而下,少女背上泛起雞皮疙瘩,於千鈞一發之際連連閃過,然而,在這個瞬間她感到雀躍不已,覺得冒這趟險太值得了。


    從蒼鬱的枝葉間現身的,是兩道壯觀的身影。


    球。


    以及一隻蟲。


    龐大到需要仰望的這對組合,帶著難以言喻的魄力,從少女的眼前橫越而過。


    方才聽見異響時,自己還在懷疑「該不會真的是……」。不過,這也算是值得開心的誤判,沒想到能這麽近距離目睹「他」的雄姿。


    「果然沒錯!是聖甲蟲凱布利!」


    正如同自己衝口而出的歡呼,此時登場的破天荒昆蟲,和糞金龜十分相似。


    但是尺寸有差,細部也不盡相同。然而從甲殼的形狀、倒轉身子以後肢推動大球的模樣等,乍看之下的確很像聖甲蟲。不過,其體長足足超過二十公尺,泛著光澤的黝黑體色,以及浮於鞘翅上的斑點,都是普通聖甲蟲所沒有的特點。


    而最大的不同之處,就屬聖甲蟲的代名詞糞球。本來應該是由哺乳動物的排泄物所組成,但是此刻從少女眼前嘎嘎作響而過,於地上輾出一道軌跡的巨大球體,是將岩石和鋼材強行壓實而成,稱為歪七扭八的鐵團子也不為過的物體。


    堪稱是壯闊而懾人的光景。看著那道身影,頓時深深入迷的少女,眨眼之間又清醒過來,連忙駕著魔女掃帚來個急回旋,追在「他」的身後。


    「早安!閣下!真是美好的早晨呢!」


    像這樣試著呼喚對方,是因為她興奮到了最高點,湧出孩子氣的玩鬧心。


    「你真的非常迷人呢!到底是從哪裏來的呀?」


    但是「他」的目光並沒有轉到這邊,依舊急急忙忙地滾著鐵球,完全沒有停下腳步的意思。畢竟從現況來看,等於是將平常昆蟲與人類的比例尺倒轉過來,所以對於飛在空中如蚊蟲般的存在,不管再怎麽騷擾,「他」還是沒有興趣理會。


    想當然耳,主動上前搭訕卻被男人視若無睹,如果就這樣黯然離去,實在有失女性尊嚴。於是少女再次驅策座機,繞到以王者之姿一路前進的「他」的麵前。


    接著她抽出背上的鳥銃,單手將其高舉過頭,先開一槍當作問候。透過發出尖銳槍響的特製音響彈,讓「他」察覺自己的存在。


    果不其然,那黑珍珠般的眼眸緩緩望了過來。


    哎呀,終於發現我啦?少女用心展現端莊秀美的笑容。


    「本來呢,是不能這樣拖拖拉拉啦。其實也是為了你著想,我希望能在軍方的『魔女』登場之前,趕快完成工作──不過,機會難得嘛!」


    不知不覺,寒意從體內消失無蹤,隻剩下近乎於貪欲的追求知識之好奇心,以及心中彷佛與老友重逢般的暢快之意。


    「耽誤你一點點時間就好!來,把你的秘密一五一十交代清楚吧!」


    少女揮舞拖著硝煙的愛槍,擺出臨戰架式,開始進行如往常般嚴峻的田野調查。即使對象是十分棘手的存在,該做的事還是不會改變。


    也就是,觀察與擊退。


    ○


    左眼像是被燒紅鐵串刺入一樣疼痛。


    但這算不上什麽問題。因為要是不痛了,才不知道該怎麽辦。


    問題在於,痛到這等程度的左眼,現在依舊發揮正常的功能。


    「……到底……怎麽了……?」


    在草原上蹣跚地走著,嘴裏發出毫無意義的詞句。從剛才開始,腦中便不斷閃過各種疑問。但是不管再怎麽思考,也找不出答案。雖然極度的疲勞妨礙了思考,但追根究柢,打從一開始自己身上本來就沒有答案。


    麵對一無所知的事物,自然得不到解答。即使如此,還是不斷詢問自已,一次又一次。


    左眼很痛。胸口、腹部也很痛。由於全身濕得像落湯雞,寒風更加毫無顧忌地侵入體內。


    在自己茫然失措的這段期間,每分每秒都在流失體力。可是,身無長物又淪落到陌生土地上的自己,就連這裏是什麽地方也摸不著頭緒。


    「如果,是法國的話……那就太好了……」


    剛醒過來時,發現自己在沙灘上。一開始對於自己幸運漂流到陸地上,曾一度相信這世上確實有神佛存在。不過,之後徒步約一個小時,卻連一戶人家、一個人影都沒看見,才驚覺自己不但沒有脫離苦海,反而陷入新的苦難之中。


    不管走多遠,視野所及都是花草樹木,可是明明有這麽多樹,卻連一顆果實也沒有。對於失去行囊和大半盤纏的自己來說,隻求至少能補足必要的水分就好,但就連這點條件也無法滿足。自己究竟有多久沒喝水、沒吃東西了?


    雖然沒有確切證據,但喪失意識的時間,應該最多隻有半天而已。如果昏倒長達兩、三天之久──這段時間都漂流在海中的話,現在自己身上僅有的物品──也就是腰上那柄刀,應該會更淒慘、滿是鏽蝕才對。


    雖然其他東西都丟了,但自己似乎在無意識間緊抓著這個不放。


    一想到刀還在,便湧起一股安心,以及微微的諷刺感。想必自己是真的累了吧。


    「唔……!」


    左眼又開始疼痛。彷佛燃燒起來,抑或該說是遭到侵蝕一般的痛楚。


    然而,既然如此,這隻眼睛為何能將世界如此鮮明地呈現出來?為什麽能夠看得比以前更遠?那本來應該是不可能發生的現象。


    因為,自己在那時候,確實在那艘船上被──


    就在此時──


    忽然從某處傳來如空氣爆裂般的聲響。


    因為在故鄉曾見過別人擊發火繩槍的緣故,所以馬上就分辨出那是槍響。而在想明白後,才發現身體不由自主地跑了起來。


    行進目標是附近的小丘上。踏過叢生的金雀花,登上坡頂望向槍聲響起的方位時,下個瞬間,某個物體曳著長長白煙,高速飛過上空。


    是飛機。而且機身十分小巧,擁有兩片翅膀,機體呈鮮豔深紅色。


    似乎是仿照蒸汽機車的外型,但卻帶著更加銳利的線條。尾部搭載著一塊橢圓形裝置──大概是兼具發動機與噴射口之用,乍看之下宛如一隻巨大的蜜蜂。飛行員暴露在外頭,前傾跨坐在機身上,因為飛行帽與防風鏡遮住臉孔,看不清長相,但從體格來判斷,應該是一名女性。


    「那是……魔女掃帚……?」


    在發祥地英國,似乎稱為「skybroom」。


    飛天的掃帚──正如其名,乃是魔女的交通工具。以前曾聽兄長這麽說。


    一度衝過上空的紅色魔女掃帚,隨即調頭回來,英姿颯爽地飛掠而去。操縱者似乎沒發現自己的樣子,視線緊盯著同一個方向。


    打從爬上小丘的時候便已察覺有異。從地麵上傳來的震動,還有震耳欲聾的巨響。魔女掃帚行進的前方,就是異狀的真相。


    「唔,是〈蟲〉!」


    那是一隻忙著滾動巨大球體,大到難以置信的糞金龜。


    無論從何種角度來看,都不像普通的昆蟲,甚至令人懷疑是不是大自然的產物。那怪物般的存在,正在距離小丘約一公裏處的葡萄園裏橫衝直撞。


    自十八世紀中葉,一開始發現地點主要在歐洲,隨即於世界各地均有目擊紀錄的超常生物──〈蟲〉。


    這神秘的怪異存在,對人類文明造成莫大災害,卻又帶來幾乎同等程度的恩惠。


    雖然常以現存昆蟲直接巨大化的姿態出現,但關於它們的生態,依舊鮮為人知。不過,還是能辨別出那隻〈蟲〉屬於「糞金龜王」的種類。不但身為陸地上最大生物,據說也是十分難得一見的個體。


    當然,這全都是從兄長那裏聽來的。然而,現在有其他事情更讓人在意。


    「那架魔女掃帚,難道打算獨自對付〈蟲〉嗎?」


    看來似乎沒錯。在大地上狂奔的聖甲蟲凱布利身旁,隻見那架紅色魔女掃帚一次又一次繞著它飛舞,還不時閃著鳥銃的火光。


    一麵操縱魔女掃帚,一麵還能裝彈及裝藥的高超技術,著實令人驚歎,但仍舊太過莽撞了。硬度在鋼鐵之上的〈蟲〉甲殼,區區的子彈根本不可能打穿。


    不過,事態再次迎來最糟糕的發展。突然間,聽見了某處傳來的鳴笛聲。


    實在太晚察覺了。直到剛才為止,注意力全被魔女掃帚和〈蟲〉吸引住,但就在不遠處,分明就有一條很醒目的鐵路軌道。


    鳴笛聲從鐵路的遠方漸漸傳來。換句話說,火車馬上就要通過這裏了。


    背上頓時竄過一陣惡寒。聖甲蟲凱布利雖然體型龐大,卻十分安分,幾乎沒有襲擊人類的紀錄,但麻煩的地方在於它是鐵食性。無論是火車或鐵路,哪一方被破壞都會造成人命悲劇。


    「──管不了那麽多了!」


    這不是深思熟慮之下的行動。在發覺情況不對後,身體立刻自動跑了起來。


    全速衝下丘陵,使勁鞭策疲憊的身軀,邁向修羅之地


    左眼的痛楚,漸漸變得更加劇烈。


    ○


    「不會吧……為什麽會有火車!」


    聽見突然響起的鳴笛聲,少女驚愕地回頭查看,同時不忘靈活操控魔女掃帚的操縱杆。


    她心想如果是自己聽錯就好了。但是在鐵軌的另一端上,確實有一道黑煙急速接近。這和說好的不一樣!她隻覺得渾身的怒氣直衝腦門。


    這也難怪。畢竟少女之所以得像現在這樣,奮力與〈蟲〉纏鬥,就是因為這次「工作」的委托人,是經營此處鐵路的不列塔尼地區某鐵路公司。


    ──這幾天當中,鐵路接連遭到不知名的〈蟲〉破壞,希望能委托解決。


    就在昨天,透過仲介人泰芮絲修女接下這樣的委托,本來打算等到隔天再正式展開調查,沒想到在今天淩晨就收到「有人看見造成問題的〈蟲〉」的通知,於是少女從美夢中被叫醒,就這樣來到現場附近。


    但是,對於當時到學院通報的鐵路公司職員,自己應該確實叮囑過:「直到確認安全無虞之前,請暫時關閉鐵路。」


    「可是,為什麽還是通車了!」


    不對,怎麽想就隻有一種可能了。那就是對方認為鐵路中斷太久會造成損失,所以等不及這邊的通知就複駛了。


    「受不了耶,就是這樣我才討厭暴發戶啦!比那幫貴族更惡質!」


    事態不妙。對於〈蟲〉,少女原則上不願采取「消滅」手段,隻接受「擊退」的委托。但是難得遇上罕見的聖甲蟲凱布利,本來想趁機好好觀察一下對方,所以剛剛才會拿出各種藥品彈挑釁對方。而這時候殺出了體積遠超過人類的機械大塊頭,肯定會──


    「啊,等……不可以這樣!等一下!」


    想要製止也為時已晚。或許是聽到鳴笛聲的緣故,並且就算沒有聲響,也能從行進時產生的些微振動發現蒸汽火車的到來。「他」猛力滾動鐵球,開始朝著那個方向移動,速度和剛遇見時完全不能比。凱布利和普通昆蟲的聖甲蟲一樣,會產卵在自製的球體中,所以基於護子本能,對於一切威脅都很敏感。


    真的大事不妙了。這樣下去可能會演變成一場慘劇。


    少女立刻將油門催到底,駕著魔女掃帚從「他」身後追了過去。


    但是就算追上又能怎樣呢?對凱布利有用的彈藥,全都需要時間才會生效。這世上沒有一種藥品,能立刻讓擁有如此巨軀的對象倒下。那麽改用物理手段讓對方停下?那就更別提了,這種事情隻有靠艦炮射擊才能辦到。


    那麽現在可行的手段,隻剩下自己習得的「古代秘儀」而已。


    但這項結論違背了少女秉持的原則。若是真的想要擋住生命力豐沛的〈蟲〉,而且還是如此大型的品種,無論采用多麽有效的攻擊手段,都必須毫不猶豫地瞄準要害下手。


    換句話說,就是非得將「他」殺死不可。


    「我不想做這種事呀!所以求求你,停下來好嗎……!」


    她如祈求般叫喊,卻又同時不情願地下了決心,拔出插在腰帶上的短槍,對準「他」的頭部,槍口浮現淡淡的幾何圖形光輝。


    而就在此時,右前方冷不防出現一道人影。


    是一名少年。


    一頭這個國家十分罕見的黑發在後腦杓綁成一束,身穿袖襬及褲襬極為寬大的異國服飾,這名和自己差不多年紀的少年,手裏握著已經出鞘的刀。


    少女認得出來,那位少年所穿的衣服,叫做「和服」。


    他手裏那把外型陌生的刀,叫做「日本武士刀」。


    「是日本人?」


    忽然現身的日本少年,以超乎常人的速度橫越草原,若是就這樣衝進葡萄園裏,想必會正好擋在化為天災的「他」前進的路徑上。


    少年緩緩提起刀尖,不疾不徐擺出疑似武術的架式。


    雖然不清楚他下一步要怎麽做,但是意圖一目瞭然。


    他打算從正麵擋下〈蟲〉之王者凱布利的進擊。


    ○


    這不是正常人該有的舉動,自己同樣心知肚明。


    自己原本就不是能夠三思而後行的人。「你就按照心中所想去行動吧,隻要靠那把刀證明你的心意就夠了。」──師傅以前便如此教誨令人頭疼的自己。


    因此,即使孤身麵對強大的〈蟲〉與龐大鐵塊,也毫無悔意。


    因為,若是對於此時此地即將發生的犧牲坐視不管,便違背了自己所信奉的武士道。


    聖甲蟲凱布利離自己已不足二十公尺。鋪天蓋地的壓力,猛然襲來的死亡,數秒後必定會遭受蹂躪的末路。但不可思議的是,並不覺得恐怖。


    緩緩舉起已出鞘的愛刀「無垢娘矩安」。


    宛如將刀扛在右肩的詭異上段架式,然而刀尖卻直指天空,也近似於劍道中的八相之構。雖然微微壓低腰部,重心反而往上移,保持在心窩附近是最理想的。


    想來不必多做解釋,這便是大名鼎鼎的示現流「蜻蜓」架式。


    而透過這個架式施展的無與倫比的一刀,堪稱真正是「無需第二刀」的必殺一擊,同派中人是如此稱呼──


    雲耀。


    因此,首先必須疾馳如騰雲駕霧!


    「────!」


    藉著流水般的步法,向左側轉身子大步踏出。就在麵臨生死交錯的一瞬間,身體右側以毫厘之差與鐵球擦身而過,和服右側袖子被巨大質量的旋轉所卷入,肩膀以下的布料全被絞成碎屑。上臂微微出血,但是無所謂。


    接著,黝黑的甲殼出現在視野中,由於距離過近,無法一窺全貌。但是凱布利推動鐵球的中、後肢,以及用來抵住地麵的前肢,全都看得一清二楚。


    由於靠著不穩定的倒立姿勢移動,前肢必須承擔更多體重,而打從一開始,自己下手的目標便是那裏。抓準時機瞄準那忙得不可開交的左前肢──


    雲耀。


    接著渾身化為落雷!


    「喔喔喔!」


    口中爆發咆哮。若是一個不注意甚至會傷及喉嚨,氣魄足以震懾大氣的爆吼。


    揮下的這一刀,不知斬到了何處,也沒有餘力去確認手感。專注入神遠勝以往的這道斬擊,將環繞自身的外界一切事物全都吹向遠方。


    在那瞬間,隻記得左眼冒出異樣的疼痛。


    回過神來,發現自己維持揮完刀的姿勢,方才大概是暫時失去意識了。


    腦袋恢複正常思考後,連忙回頭查看,隻見失去左前肢的聖甲蟲凱布利,待在約五十公尺外的位置,不再繼續滾動鐵球,姿勢也恢複常態。身旁可見到飛散的體液,還有被砍下的一小段前肢。


    但是,在目光轉向於此之前,那段前肢已經發出劈哩劈哩的聲響,漸漸白化渾濁。


    〈蟲〉的最大特徵「化石化現象」開始發生了。


    原因目前依舊不明,隻知道〈蟲〉喪命後,體組織會在極短時間內變質成化石。而從本體上割離的末梢部位和體液也不例外。


    這正是出現超過半世紀以上,至今仍是一團謎的〈蟲〉,被世人視為怪物的主要原因,同時也是它們留給人類社會的無上恩惠。熱值超過煤炭七倍的〈蟲〉化石,經由特殊製程液化後,變成一種叫做「昂菲尼恩」的燃料。在工業革命後,為全力朝機械文明發展的世界,撐起了大半的能源需求。


    「呼……呼……」


    一麵平複淩亂的呼吸,不敢大意地觀察凱布利的動靜。但是〈蟲〉之王者一動也不動。對方的注意力似乎放在自己身上,但為何一點動靜也沒有?


    真是奇怪了──自己不禁皺起眉頭。印象中〈蟲〉和昆蟲差不多,對於疼痛很遲鈍,這種程度的小傷還不致於讓它安分下來才對。反正,本來就是為了吸引它的注意力,爭取時間讓火車安全通過而已。


    然而凱布利依舊不動如山,彷佛在窺伺自己的臉色。


    一瞬間,在腦中閃過這種可笑念頭之際──


    「喂,那邊的!」


    身後突然傳來聲音。轉過頭去,一名少女正朝這裏跑來。


    是先前那架魔女掃帚的飛行員。在距離稍遠的地方,也看到了已經降落的機體。可能是發現凱布利沉靜下來,於是為了探查自己的身分,特意降落到地上吧。


    那位飛行員一麵奔跑,一麵將戴在頭上的飛行帽連同防風鏡一起脫下來。


    隻見枯葉色的秀發在風中飛舞。


    滿是翠綠的視野中,突然闖入冬天的色彩。


    隨著角度的不同,也會折射成金銀兩色,獨特的色調讓人有些移不開目光。因此,當回過神來,對方已近在眼前,大大的雙眸望過來,透露出一些些激動。


    好一位美麗的少女。即使穿著毫無魅力可言的飛行裝,也掩蓋不了她的風采。不隻是五官端正,該怎麽說呢──對了,就是有種活力四射的氣質。說好聽點就是朝氣十足,講難聽點就是像個男孩子。


    「為什麽那麽衝動!您……不對,你這家夥是想死嗎!」


    少女氣得聳起雙肩,滿臉通紅地衝到麵前。這副模樣看起來倒是有些可愛。


    「唔,你這什麽奇怪的表情。在別人生氣時發笑很失禮呢!啊,難道你聽不懂法語?」


    「……不是。」


    因為不知該說什麽才好,姑且隻回了這一句。接著再度望向聖甲蟲凱布利那邊。總覺得在〈蟲〉麵前隨意交談的自己和她兩人,實在太粗線條了。


    「沒問題的。現在『他』似乎變得十分紳士呢。雖然不知道為什麽。」


    他?紳士?這個女孩子的用字遣詞真是奇妙。自己一麵這麽想,一麵說:


    「……我斬了『他』的腿。」


    「嗯?喔,沒錯。真是出色的武士之魂呢。」


    「少了隻腿的『他』,以後沒問題吧?會不會被其他〈蟲〉淘汰掉?」


    少女睜大雙眼,一副「我有沒有聽錯」,啞然無言的表情。


    「……盡可能不向自己不吃的動物下手,是我奉行的主義。」


    編了一個很爛的藉口。居然會替〈蟲〉擔心,你傻了嗎?──總覺得要是坦白,一定會被她這樣數落。但自己完全猜錯了,隻見她的嘴角綻放笑容──


    「啊哈、啊哈哈──」


    隨即響起一陣似乎停不下來的笑聲。她為何如此開心?那是就像在意想不到的地方挖出寶藏一樣,十分開朗的笑容。


    「嗯,你很不錯。我很喜歡喔,那種別扭的原則。」


    「真是……過獎了。」


    「啊,你不用擔心,『他』不會有事喔!因為〈蟲〉的再生能力非比尋常呢。」


    接著,她一邊擦掉眼角浮出的淚珠,一邊伸出戴著手套的右手:


    「我才應該向你道謝。先前語氣有點不好,但是你真的幫了大忙。畢竟照剛才那樣下去就危險了,今天回去吃飯也會味如嚼蠟。」


    「吃飯?」


    「沒錯,吃飯。我的主義也是,盡可能不向自己不吃的動物下手喔。」


    所以意思是殺掉的動物都會吃下肚嗎?原來如此,印象中〈蟲〉的確不好吃。


    看著她打算要握手的右手,正準備回應時,才想起手上還握著出鞘的太刀。手執利刃和女孩子交談,現在的自己真該好好檢討。


    將無垢娘矩安回鞘之後,視野馬上搖晃起來。


    拔出刀時感覺自己是堂堂武士,但是精神一旦鬆懈下來,累積的疲勞就像山崩一般襲來,連站都站不住──


    「呀啊!你、你怎麽了!」


    她慌慌張張地抱住自己即將倒下的身體,一股宜人的洗發精香味撲鼻而來。


    而接下來卻讓人不得不屏住呼吸,因為她幾乎是臉貼著臉注視著自己。


    「…………你的……左眼…………」


    她口中帶著懼意的低喃,讓人無法完全聽清楚。


    因為意識已經開始陷入朦朧,總覺得這次一定會睡得很沉。而少女似乎察覺自己快要昏過去,終於手忙腳亂地慌了起來:


    「喂,等等!不可以在這種地方睡著!啊啊,討厭啦,這樣我要怎麽辦才好!對、對了,名字!至少先告訴我,你叫什麽名字!」


    我的姓名不值一提。雖然想這麽講,還是用盡最後的力氣說出姓名:


    「秋津……慧……太郎…………」


    「慧、太郎?是慧太郎對吧!我叫──」


    正當即將完全失去意識時,突然變得端莊賢淑的少女嗓音,輕輕敲在鼓膜上。或許是沉浸在葡萄園的芳醇香氣之中的緣故,她的名字聽起來格外優美。


    「法布爾。」


    停了一息之後:


    「珍妮─亨麗埃塔.卡西米爾.法布爾。叫我亨麗就可以嘍,我特別允許你這麽稱呼。」


    聽到這種略帶傲氣,卻已是她盡全力表現友好的話語,讓獨自流落異鄉而惶惶不安的自己,在進入夢鄉時變得有那麽點開心。


    彷佛還聽見遠處的聖甲蟲凱布利發出祝福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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