槍聲。哀號。爆炸聲。


    怒吼此起彼落,接著是一陣劇烈搖晃。


    巨大的篝火,將夜空烤得一片焦黑。


    在大西洋昏暗的海麵上,孤伶伶如一座浮島的蒸汽船,現已化為淒厲哀鳴的熱潮。秋津慧太郎處於這個地獄之中,在船甲板上目睹一名男子迎向死期。


    ──快逃!不能讓那個落在他們手上!


    他這麽說。完全不顧自己受了致命傷的身體,似乎被某種使命感所驅使。


    ──現在隻有你能夠托付了!所以拜托你,帶著那個快逃……!


    被對方強行握緊在掌中的物品,因為大量的血液和脂肪變得黏稠滑膩。


    沒多久他便斷氣了。在彌留之際,還是不斷重複說著「拜托你了」。慧太郎之所以願意承擔對方的遺誌,想必也是為了遵循自己心中的武士道吧。


    但隨後出現在甲板上的一眾黑衣男子,將一切都化為烏有。


    ──小子,那家夥給了你什麽東西?


    寂靜的恫嚇。寂靜的殺氣。不知不覺整艘船已歸於寂靜。


    所以他明白了。即使不願意,還是領悟了他不願理解的現實。這艘船已然化為死者的住所,成為一艘幽靈船。


    ──是你們……幹的好事……?把所有的乘客都──!還有他!全都是你們!


    ──先問問題的是我們。我再問你一次,那家夥有沒有交給你什麽東西?


    對於這個問題,他心裏也沒有明確的答案。但是,他大概隻會選擇拒絕回答吧。於是順理成章地,他隻能與這群黑衣男子杠上了。


    刀兵相向。火花。嘲笑。怒吼。光影交錯。揮刀、揮刀、揮刀。


    最後則是數發槍聲。


    胸口、腹部和左眼,傳來陣陣劇痛。


    ──混帳東西!誰叫你們開槍啊!


    剛才主要負責發話,看似首領的男子,不停痛罵未經許可就開槍的部下。慧太郎按著左眼,身子搖搖晃晃,不小心撞上背後的甲板護欄。


    啊!心裏驚叫一聲,但已經太遲了。


    探出船外的身體失去平衡,在重力的招喚下,頓時天地倒轉。


    右掌中的黃褐色眼珠,發出滾燙高溫,沉重的脈動簡直令人疼痛。


    感覺到某種充滿貪欲的視線,注視著自己崩壞的左眼。


    接著,隻記得自己倒栽蔥一直往下落。


    ○


    自己並未落到夜晚冰冷的海水中,而是溫暖的床鋪上。


    「????」


    腦中一片混亂,不由自主眨了好幾次眼睛。這裏是哪裏?自己又是誰?不,自己是誰這問題倒是知道,當然是秋津慧太郎。問題是現在位於何處。


    緩緩坐起身子,四處瞧瞧。


    應該是某個地方的一間房間。大概是在異國的便宜旅館之類的地方吧。房間並不寬廣,也沒有多少生活用品,隻有清掃整潔做得還算不錯。日常生活的氣息很稀薄,這就是沒有特定住戶的證據。看了一下旁邊,同樣放著一張床,和自己睡的一樣。


    「嗯嗯?」


    雙手環胸輕輕呻吟,呆呆地歪著頭。感覺有些無法把握現況,如果記憶沒有錯,自己應該是從開往法國的船上,失足落海了才對。


    嚐試站起身子才發現到許多問題。首先,脖子和肩膀等處莫名地鬆軟無力,看來自己應該睡了相當久。其次,身上的衣服不知為何變成一件浴袍,因為除了浴袍就沒有穿其他衣物,讓人相當難以接受。但幸好愛刀就倚在旁邊的牆上,拔出來查看一下,確定刀身完好無缺,至少能鬆一口氣。


    「……看來是有人幫忙保養過了。」


    否則,無垢娘矩安早就變得鏽痕累累了。不過在異國土地上,還有人能夠維護日本刀,實在是出乎意料。


    而最後,則是這個房間唯一的窗戶。打開窗戶探頭看看。


    這邊可能離海不遠,能聞到微微的潮水味。不過實際上映入眼簾的,卻是看起來有點髒、隻能算是條小巷的小通路,以及聳立在對麵的建築外牆,此外就隻有來來往往的路人而已。不經意抬頭望向天空,才發現太陽已經高高掛在天頂了。


    慧太郎關上窗戶,回到剛才睡過的床邊坐了下來。


    然後呢?自己好像忘了什麽重要的事情。他這麽想。


    老實說,慧太郎起床時總是很難清醒,可說是慘烈到令人難以置信。在故鄉晨練時也一樣,幾乎每天都要暗中和睡魔來一場死鬥。爬不起床姑且不論,這種起床後的低血壓症,連自己也覺得有點離譜。


    「我在落海之後,直到來這裏的中間,總覺得好像發生過什麽……」


    而且似乎到了拚上性命的程度。所以,到底是怎麽回事?


    當他百思不解時,突然從房間外頭傳來聲音:


    「受不了耶,真讓人火大,那個頑固的老頭!嘴上講著因為你是小女生什麽什麽的,一邊還瞄著我的腿!」


    可以聽見某人講話的聲音,是法語。接著是一陣越來越近的急促腳步聲。


    「這麽小顆的草莓,一袋居然要十五生丁!賺黑心錢也有個限度啊!花了三十分鍾討價還價,居然隻願意便宜兩個銀圓!吝嗇鬼!」


    看來對方似乎相當憤慨。呃,店家願意降這麽多已經足夠了吧?店裏的人大概也會把你這樣的人叫做吝嗇鬼吧。正當慧太郎這麽想時,腦中卻突然閃過幾道光景。那個聲音就像導火線。


    海岸與草原。葡萄園。巨大的糞金龜。紅色的魔女掃帚。


    以及那個身手矯健卻不失嬌媚的飛行員。


    當他完全想起那名擁有不可思議發色的少女時,房門被打開,少女本人現身了。身上依舊是那套飛行裝,手裏抱著一大堆紙袋。


    「──算了,反正牛奶殺了不少價,今天就算平手好了。總覺得最近勝率有點降低,這樣我……就…………?」


    她關上房門回過頭來,對上慧太郎的目光,頓時僵硬得像一座石雕。


    房間陷入一陣尷尬的沉默,讓人想找個地洞鑽進去。


    嗯,能理解對方的心情。畢竟原本以為還在睡夢中的人,意外地已經清醒,而且還被撞見自己叼著一小片法國麵包,像鬆鼠一樣嚼個不停的模樣。如果是個真正的淑女,想必已經羞死兩次了吧。


    事實上,少女也是滿臉通紅,讓人覺得她下一刻就會羞憤而死。


    「…………我當作沒看到,可以嗎?」


    慧太郎提心吊膽地提出建議。隻見少女聞言後,立刻一百八十度轉身。當他還一頭霧水時,就看見少女啪噠一聲打開房門,離開了房間。她想做什麽?慧太郎吞了口口水後靜靜等待,接著又看到少女啪噠一聲,第三次打開房門,走了進來。


    「唉~今天也揮霍了不少,誰教人家這麽有錢呢──哎呀,慧太郎先生,您已經醒了呀?」


    「居然重來一次!」


    嚇了他一大跳,事情發展完全超出想像。但是對方又繼續生硬地演了下去:


    「重來?您在說什麽?嗬嗬,真是一位奇怪的男士呢。」


    「不,不對不對不對!根本是破綻百出啊!嘴巴旁邊還黏著麵包屑耶!」


    「討厭啦。這是為了要喂鳥兒,才故意黏上去的喔!」


    「一般來說都是用手喂食吧,這是哪招?呃……亨麗埃塔小姐。」


    他順著記憶回想了一下,第一次開口喊出這個名字。但不知為何,少女──珍妮─亨麗埃塔.卡西米爾.法布爾,臉色卻變得有些失落。


    「……亨麗。」


    「咦?」


    「那時候,在你快要昏倒之前,我不是說了嗎?叫我亨麗就可以了。還是說你並沒有聽清楚?」


    「不,我的確是有聽見……可是,『亨麗』聽起來不是像男生的名字嗎?」


    由於不清楚她為何突然變得不高興,慧太郎在床上忍不住稍微動了一下身子。


    「無所謂啦。因為我喜歡這個小名啊。來,重新說一次吧。」


    「那就……呃……亨麗小姐?」


    「不合格。不準加小姐。」


    「…………亨麗。」


    亨麗一臉滿足點點頭,看來她心情又變好了。雖然不明白她為何對稱呼這麽執著,但是對慧太郎來說,他不喜歡、也沒必要特地惹對方生氣。


    隨後,亨麗走進房間正中央,哼著歌將手上的東西一樣一樣放在桌上。此時慧太郎心情再次平複下來,於是便重新好好打量這名女孩的模樣。


    不管怎麽看,真的是一位美麗的少女啊,他心想。


    而且她的美麗,不是那種在溫室中小心嗬護而成的薔薇之美。


    或許該說,她的美麗宛如傲立於荒野中的孤花,即使無人駐足欣賞,也會找出另一套開花的意義。


    透過適度運動鍛煉出彈力十足的體態,以及充滿活力的一舉一動。然而身材卻意外地嬌小,反而讓這些特質,更加彰顯「獨立自主」的氣質。


    再來是頭發──那頭水潤的枯葉色長發,果然還是如此引人注目。


    並不是那種華麗炫目的類型。但即使是身為日本人的慧太郎也能輕易察覺,那樣的發質和發色並不常見。無論是混在多麽繁雜的人群中,也必定會主張自己的存在感一般,略帶紅色的濃鬱金發。光是映入眼簾便讓他心悸不已,難道自己患了心律不整嗎?


    「慧太郎,你已經睡了超過一整天嘍!」


    「……咦?啊,是、是這樣啊?」


    冷不防聽到自己的名字,一直盯著少女背影的慧太郎,有些慌亂地回道。而亨麗臉上浮起微笑,回過頭來朝這邊看,示意慧太郎也過來坐。


    「嗯,就是這樣。所以你肚子應該餓了吧?──嗯,雖然我們彼此大概都有很多問題想問,總之還是先來吃飯吧。難得買了剛出爐的麵包呢。」


    仔細一看,不知何時桌上已擺好了一些簡單的食物。麵包看起來的確是剛出爐的樣子,還在冒著熱氣。麵包香氣刺激著腸胃,讓慧太郎想起自己餓得相當厲害。忍不住像遊魂般被牽著往桌子而去──


    但是他在起身的途中想起一件事。確實正如亨麗所說,事情的細節或許可以留到之後再說明,可是有一些話,無論如何都必須先說才行。


    慧太郎站了起來,走到她的麵前,慢慢俯身在地板上跪座,接著深深低下頭顱。他可以感覺到亨麗不知所措瞪大雙眼的樣子。


    「──不勝感激。」


    「咦?」


    「承蒙您再三盛情相助,實在不勝感激。」


    一旦開口說出道謝的話語,才驚覺自己受了多大的恩惠,莫名的感激之情堵在胸中。


    「在陌生的土地上迷失方向,同時又遭逢某項災難而變得一無所有……實不相瞞,由於太過孤獨不安,在下有些膽怯失落,但沒想到竟能在異國的土地上,感受到如此溫暖的人情……!」


    忽然間,感覺自己快要落下淚水。他看見自己貼在地板上的手,那隻從浴袍中露出的右臂,纏著全新的繃帶。由此可見,對聖甲蟲凱布利出刀時所受的創傷,也是她幫忙治療的。此外連住宿和夥食也都是對方負擔。


    「對於在下這般來路不明的人物仍願意伸出援手,您如此寬大的心胸,僅僅隻是表達感謝,絕不足夠,即使要花上一輩子,也必定會回報──」


    「好啦~我開動嘍──」


    「──我好不容易才擠出這麽長的一段話,好歹也聽到結束吧!」


    他猛然抬起貼在地上的額頭大喊著,才發現亨麗早就坐在椅子上,拿著切片法國麵包夾上各種配料的三明治,把嘴巴塞得滿滿。


    「誰教你像是突然變了一個人,很可怕耶。啊,還是說真的換了個人?你把慧太郎藏到哪兒去了?」


    「就是我本人啦!啊啊,可惡,我明明這麽努力用了一大堆艱深的詞匯……!」


    看來她不但外貌姣好,個性也相當不錯的樣子。隻見她臉上藏不住笑意,興致勃勃地用那雙榛果色的眼眸,望著悔恨不已低喃的自己。很明顯就是樂於如此的對應。


    「──不過,我稍微放心了。你比我想像中要好相處多了呢。」


    亨麗將手上的三明治再次放回桌麵上後繼續說:


    「在葡萄園遇見你的時候,總覺得你好像在神遊物外,反應也很冷淡,最重要的是,才剛經曆過那樣的大事而已耶!老實說,我本來以為你會是個更恐怖的家夥。」


    「因、因為那時候……我沒有餘力顧慮到四周……」


    講到後來語氣有些含糊。直到現在才開始在意當時──如果相信亨麗的說法,那就是昨天──自己的言行舉止。不知那時有沒有說過,或是做過什麽失禮的事情?


    「不用擔心。就連你藏在浴袍底下那隻凶惡的鳥銃,也沒有做出什麽失禮的舉動喔!」


    「你剛才隨口說了很不得了的話啊!」


    原來如此。幫自己換衣服的人,果然也是她。換句話說,就是已經被看光光了。


    慧太郎突然有種想死的衝動。


    「好啦好啦,不要垂頭喪氣!我那時候不是說過嗎?我才應該向你道謝。托你的福,我不用對『他』下手,事情就解決了。」


    「……那麽,之後那隻聖甲蟲凱布利怎麽樣了?」


    「喔,因為遠離了周圍有人煙的地方,所以算是圓滿解決吧。那一帶岩石很豐富,應該不會有問題。」


    根據她的說法,凱布利在鐵食性的〈蟲〉當中,屬於能夠攝取多種礦物或岩石的品種,讓它拿幾乎沒有利用價值的岩石作為主食,想必不會產生問題。


    「哦,你了解得真詳細啊。」


    「那是因為啊,我是專家嘛。」


    專家?正當想追問時,亨麗有些羞澀,搔著臉頰繼續說了下去:


    「所以啊,那個……就、就是說,完全不需要在意是誰欠誰人情啦。我現在幫你的這些,隻要當成是『彼此彼此』就好了,不是嗎?」


    「……我懂了。」


    「好啦,既然講清楚了就快點起來吧,慧太郎。雖然我以前在書上讀過,這個姿勢是日本最尊敬的禮節,但是我不希望自己認可的人,像鼠婦一樣在地上卷成一團。更重要的是,快點過來一起開開心心吃飯,懂了嗎?」


    她說的話令人無法辨駁。同時還繞了個圈子不想讓自己欠下恩情,這種爽朗的作風,讓自己心中對她的好感越來越深。雖然她在個性上還有許多令人無所適從的地方,但不得不承認,在外國第一個遇見的人就是她,真的相當幸運。


    「嗯,不過我可以先問一個問題嗎?這裏到底是哪裏?」


    「一個叫做龐馬爾克的城市。在不列塔尼地區的菲尼斯泰爾省當中,位於沿海地帶。」


    雖然沒聽說這座城市,但是不列塔尼地區和菲尼斯泰爾省,自己都認識。那正是慧太郎從日本渡海而來的目的地。簡而言之,這個國家果然就是──


    「歡迎來到法國!這位與眾不同的訪客?」


    搶先說出答案的亨麗,宛如歌唱般送上歡迎的祝賀。


    「──哦~你自己一個人到外國旅行啊。」


    填飽肚子之後,聽完慧太郎至今為止的遭遇,亨麗滿心感歎地這麽說。手上拿著從旅館一樓得到的咖啡,當然是要錢的。


    「苦於應付大型〈蟲〉入侵的日本,最近終於打開國門這件事,我是有聽說啦……不過你還真是做了件大膽的舉動,實在很有冒險精神呢。」


    隔著桌子坐在亨麗對麵的慧太郎,因為首次品嚐到的咖啡味道,讓他激烈地甩了甩頭,也希望能把在口中擴散的苦味甩掉。


    「我沒有你說得那麽好,隻是在家兄的鼓勵之下,硬著頭皮踏上旅途而已。」


    「法語也是那位哥哥教你的嘍?真是博學多聞啊。呃~那個……蘭、蘭協?」


    「是蘭學者(注:研究經荷蘭人傳入日本的西洋學術之人)。雖然家兄身體有些羸弱,但是非常聰慧喔。他也教了我其他很多很多的知識。因為家父和家母……嗯,他們有點頑固。」


    慧太郎出身於薩摩藩的武家。哥哥從小就必須經常靜養,所以慧太郎背負了家人的期待,以家主繼承人的身分一路被培育長大。尤其是父親的教育,已不能用嚴格來形容,堪稱是蠻橫無理,除了成為武士所需的技能以外,通通徹底「舍棄」。


    年紀相差很多的哥哥,似乎很擔心在這種家庭中成長的慧太郎,會成為一個眼界狹小的人。從很久以前開始,便不斷向慧太郎介紹異國的獨特文化和風俗,除了法語之外,也教了他英語和拉丁語。當然,這都是瞞著父母偷偷進行的。


    而在某一天,不知哥哥想到什麽,突然說出這樣的話。


    ──慧太郎,去看看外麵的世界吧。機會難得,我看歐洲就不錯。歐洲很棒喔,一切的一切都和日本不同,一定能學到不少東西。哇哈哈哈哈。


    那個身體不好的哥哥,性格卻意外地堅毅。


    於是慧太郎成了船上的乘客。雖說日本已經開放國門,但保守封閉的風氣還未根除,所以像這樣一個人到國外短期旅行,的確算得上一種冒險。可是一頭熱的哥哥把渡航的手續全都辦齊了,甚至還說服了父親他們。比如說為了背負今後的日本就該怎樣怎樣,若光是抱著攘夷論就會這樣那樣,趁這時候增廣見聞也不失為一個好選擇──諸如此類。


    當時已經沒有退路,就連師傅也對自己說「去成為一個男子漢吧」。


    「所以,結果就是你搭上了船,途中卻被卷入莫名其妙的騷動嗎?」


    「………………」


    慧太郎隻能露出一臉僵硬的表情。


    那一晚,在距離法國僅有一步之遙的海上。蒸汽船因為突如其來的爆炸而劇烈搖晃,慌忙走上甲板之後,就在那裏接受了瀕死男子的遺誌,緊接著,就是與那群神秘黑衣男子展開死鬥。


    每次回想起來都覺得內心揪成一團,不隻悔恨而且湧起一股怒氣。不但無法製裁那群喪盡天良的人渣,就連一個男人臨死前的遺願,也無法替他實現。


    「某某人死前交給你的東西,在你落海時遺失了對嗎?」


    「……都怪我一時大意。當時船上很暗,上頭沾滿鮮血難以分辨,我想大概是寶石之類的東西。」


    「寶石?那個是不是『琥珀』?用英文來說就是『amber』。」


    「琥、珀?amber?」


    兩者都是沒聽過的單字。不,就算知道,自己也無法確認是不是。慧太郎在那片黑暗之中隻能確認,那是一塊用手指就能捏起的石頭。


    不知道為什麽,亨麗一臉為難地暫時陷入沉默,沒多久又開口詢問:


    「你說你在那時候,被襲擊船隻的那群人開槍打中了,對吧?在胸口和腹部,還有──」


    「左眼。可是當我在岸邊醒過來時,槍傷卻莫名其妙地全都好了。」


    依常識判斷,那是不可能發生的事情,但事實就是如此。和服上有彈孔和血跡,但也無法否認,有可能是自己誤以為被開槍打中。


    「……話說回來,現在左眼完全不會痛了。」


    自從在岸邊清醒,直到製伏聖甲蟲凱布利為止,疼痛到像火燒一樣的左眼,到了在這間旅館醒過來時,卻像是從來沒發生過一樣。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亨麗,你有帶鏡子嗎?有的話可不可以借我一下。」


    「鏡子?拿來摔嗎?」


    「怎麽會!不是啦,我隻是想看看眼睛變得如何了。」


    亨麗默默點頭,和剛才一樣,她的反應還是很奇妙。不過還是馬上從腰上的小袋子,拿出一麵巴掌大的圓鏡,緩緩說了句「……給你」就遞了過來。


    鏡子中映出的身影,不管怎麽看,都是自己非常熟悉的那個秋津慧太郎。


    在故鄉一次又一次淪為嘲弄對象的那張娃娃臉。還有剛醒來時隨意散開,此時已經在腦後整齊地綁成一束,長度略長的黑發。當然,左眼也沒有什麽問題。


    非常普通。怎麽看都是自己十分熟悉的眼睛,感覺不到任何特異之處。


    這麽說,那陣疼痛果然單純隻是自己的錯覺?


    「……?」


    但是,正要把鏡子從麵前移開時,突然覺得有些不對勁。


    是光線變化的問題嗎?剛剛在一瞬間,總覺得眼中的虹膜有些奇怪。想要再仔細觀察,試著把鏡子貼近左眼時──


    「好啦~到此為止嘍。」


    從桌子對麵伸過來的手,一下子就把鏡子抽走了。


    「啊,等等,你幹嘛──」


    「身為一個男孩子,不要老是盯著鏡子不放。這樣很像女孩子耶,慧太郎。」


    雖然知道對方是開玩笑,還是忍不住火從中來。慧太郎對於「像個女人一樣」、「明明是個男人」這種話十分敏感。在道場中敗在自己手上的那些示現流弟子,常常心有不甘,如此評論自己的外貌,所以讓他產生了一點自卑感。


    「哼……哼!你說得的確沒錯。武士不可以像個女人。是啊,怎麽能像女人……我也知道,這種事情我當然也知道啊……!」


    「???你怎麽突然哭了?」


    「我、我才沒哭!」


    不過他承認,因為回想起那段屈辱的日子,眼眶有那麽點泛紅罷了。


    「哈哈──我好像不小心戳中舊傷了呢,真是個麻煩的孩子呀。我送你一點好東西,不要哭哭嘍。」


    「我就說我沒哭!還有不要用哄小孩的方式對我說……什麽好東西?」


    亨麗從桌上拿起的,是剛才在樓下和咖啡一起拿上來,讓自己很疑惑,不知是什麽用途,裝著溫牛奶和砂糖的容器。她將兩者取適量放入慧太郎的茶杯,用茶匙攪拌均勻。隻見咖啡立刻變成淺褐色的飲料。「你喝看看。」聽見她的鼓勵,慧太郎提起勇氣喝了一口。


    「……啊,真好喝。」


    「這叫做咖啡歐蕾喔。如果覺得黑咖啡難以下咽,就得多下點功夫。」


    原來如此。咖啡的喝法也有這樣的「技巧」啊。他在釋懷之餘開口說:


    「哎呀,我也一直覺得很奇怪呢。因為不管怎麽說,這實在太苦了。我還在懷疑,法國人怎麽可能若無其事地喝下這種惡魔一般的飲品──」


    「附帶一提,我喜歡喝黑咖啡喔。」


    「…………」


    究竟是為什麽?總覺得自己被耍了,有一種被嘲笑「你的味覺真像小孩」的感覺。


    「呃,你又垂頭喪氣啦,真的是個愛讓人操心的孩子呢──」


    說出這番話的亨麗,反而心情越來越好的樣子。她輕輕握拳遮住嘴邊,發出銀鈴般的笑聲,那高雅的姿態和她強悍的氣質略有不合。但是卻可愛到讓人嚇一跳。對於自己持續惡化的心律不整,慧太郎終於開始擔憂起來。


    可是──少女迷人到讓人希望能永遠停留在此刻的笑容,突然蒙上一層沉痛之色。


    又來了,又是這副表情。從剛才開始,她便不時陷入沉默,露出這樣的表情。慧太郎也早已發覺,那似乎與自己有關。


    怎麽辦?該問問看嗎?正在煩惱時,亨麗先開口了:


    「……那個,慧太郎。接下來的話題可能有點沉重。」


    「嗯、嗯嗯。是……什麽事?」


    「是關於你今後該怎麽辦的問題。」


    今後?就是往後有何打算的意思吧。


    「啊……沒事,這個你不用擔心,我不會再給你添麻煩了。不過,雖然我身無分文,也暫時無法從事太激烈的活動……嗯,隻要耐心去找,應該能找到願意雇用日本人的雇主。我就腳踏實地賺夠錢再回故鄉吧。」


    可以的話,也希望能找到襲擊船隻的那夥人,履行斬奸除惡的職責。


    「不,不是啦。我不是指這個……不對,其實也有關係。老實說,你大概很難找到什麽好工作了……」


    「嗯?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怎麽回事?」


    亨麗神色陰鬱,似乎下定了決心而起身,接著從因為東西太多而移到床上的購物袋中,拿出一束像紙卷般的物體。


    「這是報紙喔,一家叫做《費加羅報》的知名日報。剛才出門時順便買的。」


    「啊,嗯。我知道報紙,因為家兄有教過。」


    「然後呢,有件事想要確認一下……你所搭的船,該不會叫做『勒克萊爾號』吧?」


    磅咚!慧太郎不由自主弄倒椅子站了起來。亨麗壓著額頭悶哼:


    「……啊啊,我就知道。」


    「你、你怎麽會知道船名?我從來沒有提過啊!」


    「上麵有寫啊,就在這份《費加羅報》上,刊了事件經過,而且還是整版的報導。」


    她歎了口氣繼續說:「懂了嗎?我要念嘍?冷靜下來仔細聽喔。」接著,她以從未顯露過的奇妙神情和嗓音,開始慢慢朗讀手上的報紙。


    事件發生於前天深夜,勒克萊爾號在不列塔尼地區近海,受到不明人士襲擊而沉沒,已確定犯案者為集體行動。僅有極少數乘客利用逃生艇幸免於難──這部分的事件經過,慧太郎也很清楚,因為還在意料之中,雖然義憤填膺卻不怎麽吃驚。問題在於之後的敘述。


    「──根據幸存者的證詞,在沉船之前,該犯罪集團動手虐殺乘客,同時也目擊到那群人之中,有一名『東方人少年』。此外,經確認後證實,該名少年以一般乘客的身分,在襲擊前便已上船,國家警察將他視為『接應犯罪集團的共犯』,將按此方針展開搜查。」


    「這──!」


    腦中頓時一片空白。因為實在無法理解剛才聽到的話。


    共犯?自己是那夥人的同黨?對無辜乘客痛下毒手的那些黑衣男子的同謀?


    「另外,一位船員在避難之際攜出乘客名單,但遭海水浸泡而幾乎無法解讀,而可能是嫌疑少年的姓名,僅剩下『慧……郎』的殘跡。」


    慧太郎呆立在原地,腦中完全無法接受她所轉述的內容。


    該不會隻是她再次戲弄自己?一瞬間他甚至聯想到這種可能性,畢竟亨麗.法布爾出乎意料地愛胡鬧。也許下一秒她就會通通推翻掉,說:「騙你的~?上當了吧?」若是如此,這位小姐還真是讓人哭笑不得啊。沒錯吧,一定是這樣,求求你,快說這是騙人的……!


    腦中彷佛有一口大鍾嗡嗡作響,連像是破了大洞的胸中也蕩起陣陣回音。身上的氣力一下子全沒了,彷佛下一秒就會不支倒地。


    亨麗帶著萬分同情的眼神,望著站在原地麵無表情的自己。


    「……這個,呃……上麵說的果然就是你吧?」


    最後一擊。


    慧太郎像是被抽去渾身骨頭,就這樣一屁股癱坐在地。從手中滑落的杯子,宛如在諭示暗無天日的未來,摔個粉碎。


    沒辦法回日本了,自己再也無法踏上故鄉的土地。


    這是不爭的事實,是刺入慧太郎心中,無可挽回的現實。


    「啊──煩死人了!其實我也覺得這很不合理啊……但光是躲在這裏苦惱也於事無補喔!打起精神來,慧太郎!」


    打起精神?不可能。遇上這種狀況,要怎樣才能打起精神啊?


    慧太郎在半恍惚的狀態下,被亨麗拉到街上走走。那時她大概是看見自己太過意誌消沉,才會提議要出外散散心吧。雖然完全沒有興致欣賞街景,但也提不起勁反抗。


    慧太郎現在穿著很普通的厚襯衫和長褲,同時戴著帽子,那是亨麗買午餐時順便買回來的,因此尺寸有些微妙地不合。但也不能繼續穿那件坑坑洞洞又沾染血跡的和服。最重要的是,必須將臉孔藏起來。即使警方尚未知悉長相和姓名,但光是身為東方人這一點,在周遭的歐洲人眼中便足夠顯眼了。


    「……我覺得,出外散步還是不太妥當耶。畢竟我已經被通緝了……」


    「所以你覺得一直躲在旅館比較好嗎?我問你喔,慧太郎,難道你打算住在那邊一輩子嗎?事實上那裏也待不了多久嘍!」


    她說得沒錯。但就算這樣,他還是不願意現在就出門。


    往來的路人不多,但幾乎都是一頭金發的白人,連半個黑頭發的人都沒看到。看這狀況,有一種身陷敵陣之中,每個人都在監視自己的感覺。慧太郎將帽子壓得更低,盡可能低著頭走路。


    龐馬爾克這座城市的氛圍,可用寂寥兩字帶過。石磚道路和石砌房屋綿延而成的街景,充滿異國風情,看起來也頗具規模,但不管走到哪裏,都莫名地缺乏活力。城鎮雖然占地廣大,相較之下居民卻極端稀少。


    聽亨麗說,直到十五世紀左右,這裏好像還是相當繁華的城市。但某天出現一名為非作歹之徒,造成居民死傷慘重,從此以後,那黑暗的過往彷佛揮之不去。這座城市和心中埋著創傷的自己,偶然地有共通之處。


    但是,該說不出所料嗎?即使在這種人口外流已達末期的偏鄉,路邊依舊到處都是外型粗野的蒸汽機械。離開大馬路往小巷裏一看,地底下似乎也有正在運轉的鍋爐,隻見一支支排氣管胡亂穿出地麵,源源不絕噴出大量蒸氣,宛如晨霧一般,在雲霧中還能看到機器正在紡紗。


    十八世紀後半,自英國興起的工業革命,在昂菲尼恩和魔女的雙重加持下,技術得以飛躍性進步。尤其是蒸汽機關開始廣泛運用,現在無論走到歐洲的哪個角落,大致上都會看見這樣的光景。這些事情也都是在故鄉的哥哥告訴自己的。老實說真的很想讓哥哥親眼目睹這樣的光景。


    「話說回來,為什麽隻是被當成犯人的同夥,就沒辦法回國啊?」


    亨麗的話將自己發散的注意力重新喚回。慧太郎緩緩抬起頭來。


    「警方還沒找出你的詳細身分吧?而且也不是沒有日本人來這裏旅行。隻要一點一點存夠錢,很容易就能回去啦。反正沒人認得你,混在要回國的旅客中就好了。」


    「……這樣行不通。就算現在沒事,也難保以後身分不會被發現,要是演變成外交問題,會給許多人添麻煩。最重要的是……家父不會容許這種作法。」


    「為什麽?你爸爸不會站在你這邊嗎?」


    當然不會。因為父親重視家族名譽遠勝於世上一切事物,在他的觀念中,兒子也隻不過是用來延續家族的道具而已。假設自己能順利回到日本,隻要東窗事發,他肯定會勃然大怒:「如果你帶著一身汙名回來,為何不乾脆在異國了結性命!」甚至可能會當場被他斬殺。


    「怎麽會這樣,我不能理解!就算告訴他是被冤枉的,他也不會相信你嗎?是自己的兒子說的話耶!」


    「不可能。他就是這樣的人……而且,即使是被冤枉,如果無法證明清白,最後秋津家都會因為我的緣故名譽掃地。」


    話聲方落,一輛橫衝直撞的蒸汽汽車從兩人眼前呼嘯而過。亨麗立刻用法語破口大罵,雖然盡是聽不懂的單字,但想來應該都是些不適合少女說的內容。


    「哦~家族名譽呀。唉,換作是這個國家的貴族,搞不好也會有類似的想法,雖然我還是不能理解……嗯?這麽說來,這代表慧太郎擁有不錯的家世嘍?」


    不停喃喃自語的她,不知為什麽,一瞬間似乎略有不滿地噘了噘嘴。但是慧太郎已經沒有餘力留意到這一點,隻覺得萬事休矣。


    沒多久,慧太郎被亨麗帶到龐馬爾克市區中的一座小公園。


    不出所料,此處也鮮有人煙,放眼望去,隻有喂著鴿子的老婦人、正在遛狗的少女,以及兩個精力十足到處亂跑的小孩子。由於遛狗的少女臉上神情有種無機質的感覺,讓慧太郎有些好奇,亨麗見狀後告訴他:「那不是人類喔。」果不其然,偶爾會看見像是齒輪牽動的動作,看來是個自動人偶。


    之後兩人在長椅上坐下,暫時什麽也不做,靜靜地度過了一段時間。


    慧太郎心想,彼此應該都有很多不得不思考的事情。雖然不知道亨麗在沉思什麽,但是被當成勒克萊爾號沉沒事件的犯人,已然窮途末路的慧太郎,腦中盡是冒出之後下場會有多悲慘的不祥念頭,以及各種負麵想法。


    ──那家夥不夠格成為家主。是個隻會使劍的蠢貨。


    忘了是在何時,父親曾如此評斷自己。並不是當麵對著自己說,而是父親喝了酒之後,在臥房裏和母親說出真心話時,自己隔著紙門不小心聽見的。


    父親並不知道他話中的當事人,就在一扇紙門之外傾聽,於是繼續吐著苦水,像是「說真的,無論從出生順序或是資質來判斷,由當哥哥的來繼承家主才是最好的」,或是「因為看到哥哥身體不好,無奈之下隻好選擇身為弟弟的慧太郎擔任繼承人」。


    ──前陣子啊,我帶著那家夥去後山晃晃,偶然間遇上了〈蟲〉。幸好不是會吃人的種類,也因為是小型種所以三兩下就解決掉了,但是……當我再一刀就能幹掉它時,那個混蛋竟然說出「它好可憐」這種話。那可是〈蟲〉啊!


    ──跟娘兒們一樣軟弱。真服了他,到底有什麽毛病啊?


    ──就算劍術的天賦再好,光是這副德性就沒救了,他配不上秋津的名號。


    自己當時也覺得沒錯,畢竟哥哥那麽優秀。不但聰明伶俐,同時思慮周詳,所以受到大家的愛戴。那麽自己又如何呢?無論是頭腦或待人處事都很平凡,長相也容易招來輕蔑,唯有劍術足以獨當一麵,卻隻會引來他人的反感。每個人都心知肚明,自己完全承擔不起家主的大任,所以私底下甚至流傳著「白白撿到寶座的下任家主大人」的流言蜚語。


    慧太郎知道大家都認為「哥哥才適合」,連他自己也這麽覺得。說真的,自己並不是那種備受期待的逸才。所以,他才會不經意輕聲說出口:


    「……變成現在這個狀況,或許還比較好。」


    如果自己就這樣回不了日本,總覺得反而對大家都好。


    就算因為這次事件導致家裏麵臨危機,隻要哥哥坐上家主的位子,一切都會很順利。雖然醫生斷定哥哥身體太弱,壽命不長,但相信什麽事都難不倒他──腦中不斷閃過這種自暴自棄到極點的自私想法。


    推卸責任。結果到最後,自己隻是把責任通通推給哥哥而已。


    自己知道,也很清楚。可是,不然還能怎麽辦?又找不到人幫忙,在離日本千裏之遙的這塊土地上,僅憑自己一個人又能做些什麽?


    隻有劍術尚能見人,想法總是如此消極,軟弱無力的這個自己。


    「──嗯,果然還是隻有抓到犯人才能解決呢。」


    身旁的亨麗突然說出這樣的話。


    正在鬱悶苦惱的慧太郎驚訝到說不出話來,呆呆注視著她。


    「怎樣啦,幹嘛露出那麽驚訝的表情?我是說,為了洗清冤情,就隻能想辦法去抓真正的犯人了。怎樣,很合理吧?」


    的確很合理。但是慧太郎直到這一刻為止,從未想到這個手段。不,應該說這種超乎常識的點子,真的行得通嗎?


    大概是從臉上的表情看穿了自己的疑慮,亨麗哼了一聲斬釘截鐵地說:


    「到了這個關頭,行不行得通已經不重要了。現在隻能冒險一試了,不然也沒有其他辦法能讓你回日本。」


    「???為什麽?警察或許──」


    「你是想說警察也許能找出那些黑衣男子嗎?所以隻要等到水落石出就好?要是你反而先被抓起來怎麽辦?秋津慧太郎也是嫌犯之一喔!」


    彷佛當頭棒喝的反問,讓慧太郎頓時啞口無言,還沒反應過來,她又繼續往下說:


    「而且啊,雖然有點過意不去,但我覺得不要把希望放在警察身上會比較好。」


    「意思是說,他們幫不上忙?」


    「沒錯。但不是因為他們的『能力』不值得信賴……我也試著將你的敘述和報紙上的報導互相對照,思考過各種可能性。然後呢,我找到了一些疑點──問你喔,慧太郎。為什麽你現在會被警察當成嫌犯追捕呢?」


    「啥?呃,那不是……我想大概是那時候,有人看見了和那群黑衣人戰鬥的我,結果因此被誤會成是他們的同夥吧。」


    「那麽我問你,當你和他們交戰時,難道甲板上還有其他人?」


    慧太郎不禁睜大眼睛恍然大悟。仔細想想,她說得的確沒錯。


    「你之前不是說過嗎?甲板上隻有你和犯人,以及將寶石托付給你之後死去的那個男人而已。那時候乘客幾乎被殺光了,而報紙上所說的『僅有極少數乘客』,應該已經坐上小艇離開了才對嘛?」


    應該是這樣沒錯。何況那時候船已經沉入水麵不少了。好不容易逃過一劫的人,想必早就搭上逃生艇了。


    「就算退一百步來說,如果哪位乘客碰巧沒有被犯人們殺死,又碰巧在甲板上看見你,至少也會忍不住叫出一點聲音吧。而且那群犯人也在那裏。」


    「不……可是,如果距離太遠就聽不到……」


    「哦~對方可是在這樣的距離下,分辨出你的模樣喔?就在連受托的寶石是什麽顏色、形狀都分不清楚的黑暗之中,認出你是個『東方人少年』呢。」


    這下真的讓慧太郎愣住了,他隨即從長椅猛然起身。


    「這──這是怎麽回事,亨麗!」


    「等等,不要貼那麽近啦……討厭,你的臉靠太近了啦!我、我會跟你解釋嘛!」


    被人抓住肩膀搖來搖去又緊貼著不放,亨麗意外露出羞澀的表情,雙頰微微發紅。不過馬上又故意乾咳了幾聲,開口說:


    「聽、聽好嘍!我想到的可能性有三種。第一種,是『你在犯人之中』的證詞,本來就是一場謊言──慧太郎,你知道那個證人為何要說謊嗎?」


    「因為他的心腸很壞?」


    「你是笨蛋嗎?當然是因為他就是犯人的同夥啊!」


    「原、原來是這樣。不過,那個犯人為什麽要坐小艇逃走,還接受警察的保護……」


    「雖然隻是我的猜測啦。我想大概是因為那個人,就是犯罪集團在那艘船上的內應吧。由於一開始就必須搭上船,自然也會在乘客名單中留下姓名。為了預防萬一無法銷毀名單,隻要從頭到尾都以『一介乘客』的身分潛伏在船上,就能藉此置身於事外了。」


    這番推理讓人頻頻點頭。眼前這位少女的聰慧,讓慧太郎深感佩服。


    「但若是如此,何必刻意說出這種不乾不脆的證詞?就算接受警方訊問,隻要回答『犯人就是那個東方人少年』,絕口不提那群黑衣人,不是更好?」


    「謊話足以讓人信以為真的訣竅,就是在九分的事實中混入一分的謊言喔。無論是讓大型船隻沉沒,或是虐殺全船乘客,都不是獨自一人能夠完成的行動。」


    「那麽,第二種可能性又是什麽?」


    「就是那些犯人和警察有所勾結。」


    令人啞口無言。同時也終於明白,她之前說「不要把希望放在警察身上」的真正含意。


    「說得更明確點,就是不僅止於國家警察,那群犯人甚至擁有操控更高層官員的力量。當然,這是最糟糕的狀況,若是如此,國家和警方都不會站在你這邊。然後講到第三種呢──嗯,很簡單。就是把第一種和第二種合在一起。」


    就是這樣嘍,亨麗如此總結。然而慧太郎卻連附和的力氣都沒有了。


    結論就是,那些犯人可能勾結官員?怎麽會這樣?若真是如此,不就徹底絕望了嗎?自己竟然無端卷入這麽嚴重的事情當中?


    「喂~我好心解釋給你聽,怎麽又開始消沉了?」


    「……感覺日本離我越來越遠了。」


    「所以你為什麽那麽……啊啊,實在是喔!你真~~的是個很麻煩的孩子耶!」


    亨麗從長椅上起身,接著,移步到垂頭喪氣的慧太郎眼前,兩手用力拍擊他的臉頰,就這樣用手掌夾住雙頰,一口氣把臉拉得很近。


    「給我振作起來,慧太郎!被人欺負了隻會躲到被窩裏哭,實在太沒出息了!昨天孤身擋在聖甲蟲凱布利麵前的那位武士,跑到哪裏去了!」


    在能夠感覺到彼此呼吸的距離下,被那雙清澈的臻果色眼眸深深注視,雖然覺得場合不對,慧太郎還是忍不住屏起呼吸。但他馬上搖搖頭,從情感上反駁:


    「那時候不一樣。因為那時候……我很清楚我的刀應該斬向何處。」


    「現在也很清楚呀!把那群黑衣人找出來,讓他們一個個變成你的刀下亡魂就是了!目標明明這麽清楚,你還在裝模作樣碎碎念什麽!」


    「用嘴巴講當然容易!光靠我一個人要怎麽找──」


    「所以啊,我的意思就是,我會助你一臂之力嘛!」


    反駁不下去了,呼吸也止住了。對方說出的話實在難以置信,慧太郎呆呆地眨了好幾次眼。由於剛才兩人互相大喊的緣故,那個由自動人偶陪著散步的狗也狂吠起來,但慧太郎根本無暇去注意這個。


    亨麗緩緩放下雙手,然後向後退了一步,堅定地又說了一次:


    「我說,我要助你一臂之力。」


    「為、為什麽……?」


    為什麽要幫到這個地步?為什麽主動讓自己卷進危險之中?麵對一個認識不久的東方人,有什麽理由讓她願意介入這麽深?就算待人再親切也該有個限度。


    「那、那是……因為……如、如果對你見死不救,總覺得明早醒來心情一定會很差!撿回來的糞金龜就要照顧到最後,這是身為一個人應盡的義務嘛!」


    她的回答相當支支吾吾。雖然覺得被比喻成糞金龜有些抗拒,也沒有聽說過有這種義務存在,但是──為了「早上醒來心情會很差」這微不足道的理由,少女就決定要幫助被追捕的人。慧太郎不由得以熱切的目光凝視對方。


    話說回來,自己仍然對她一無所知。


    雖然隨著時間漸漸了解她的為人,但來曆依舊是一團謎。昨天看見她駕著魔女掃帚和〈蟲〉交戰,但在旅館中交談時,也隻透露出她似乎還是個學生。而實際上她究竟從事什麽工作,自己仍舊不得而知。


    珍妮─亨麗埃塔.卡西米爾.法布爾。


    由於巧妙的緣分而相遇,來到法國之後第一位認識的人。


    即使如此,自己仍然願意相信對方。不,應該是說,希望自己能夠相信她。


    若是連她的善意也懷疑,那麽秋津慧太郎便無藥可救了。就算中了犯人設下的陷阱,或許也有官員涉入其中,即使自己因此疑神疑鬼,但是就連願意對這樣的自己伸出援手的她,都不能敞開心胸的話,那還算是個人嗎?


    因此,慧太郎在石磚上慢慢跪下,擺出端正的跪坐姿勢,接著兩手貼地,深深低頭。除此之外他不知道還有什麽方法,能夠完整表達滿腔的感恩之情。


    「──不勝感激。」


    「咦?這……哇哇!你又來了……!」


    亨麗的驚叫從頭上傾注而下,但慧太郎依舊額頭觸地不為所動。不願讓她發現自己流至雙頰的液體,也是原因之一。


    「不勝感激……實在是,不勝感激……!」


    「我、我知道了啦!我都明白,所以你別再縮得像鼠婦一樣啦!大家都往這邊看耶!你這孩子,怎麽會讓人頭疼成這樣嘛──」


    不過就在此時,冷不防從背後傳來第三者的聲音:


    「喂,那邊的小情侶!你們從剛才開始就在做些什麽!」


    是一個男人的聲音。如狂風驟雨般的責問,就連慧太郎也忍不住抬頭往後看去。


    他緊張到心髒快停了。因為身穿國家警察製服的警官,就在僅僅二十公尺外,而且一共有兩個人。或許是聽見公園的騷動而來一探究竟,他們還在緩緩走近。


    「一開始還以為是情侶在打情罵俏……那邊的家夥,你為什麽要跪在地上?」


    亨麗臉都綠了。慧太郎不假思索地起身想要辯解──但是當他因此和對方四目相交,才發現弄巧成拙時,已經太晚了。


    很顯然,就算帽子壓得再低,也無法完全藏住那頭黑發,而膚色和長相就更不用說了。從正麵被人盯著瞧,馬上就會露出很多疑點。


    而事實上,沒有發出怒吼的另一位警官,臉色一下子變得很緊繃。


    「你這家夥……是東方人!」


    慧太郎和亨麗也在聽到這句話後,幾乎同時毫不猶豫地轉身就跑。


    「糟透了,你這個笨蛋!都是因為你做出那種引人注目的舉動啦!」


    「對、對不起……可是,我也沒辦法啊!因為太過感動才不由自主那麽做嘛!」


    慧太郎和亨麗有失體麵地拌嘴,一起在路上奔跑,後頭傳來警官們的怒吼聲。對方不隻在追趕,似乎也在呼叫支援。或許是為了在沉沒事件附近的這座港都進行地毯式搜索的緣故,好像有不少國家警察來到龐馬爾克。


    「不要『不由自主』就變成鼠婦啦!那怎麽能說是沒辦法咧!而且動不動就哭,還有總覺得你的動作有點遲鈍耶!來,快點過來這邊!」


    「沒有啦,那是因為我穿不習慣這個叫做皮靴的東西……等等,我才沒哭好不好!」


    現在才說太晚啦!稍微跑在前頭的亨麗,轉頭過來大喊。真是不可思議的人,明明還慌慌張張嫌自己太慢,為何表情卻那麽開心?慧太郎踩著穿不習慣的皮鞋,還是想辦法提高速度,和催促著「快點快點」的她並駕齊驅。


    「哦,怎麽一下子變快了?又換了一個人嗎?」


    「是我本人啦!不過我比較好奇的是……那個,雖然由身體不靈活的我提出來,是有點奇怪,但是你好像很會照顧別人耶?就像現在也是,一直很仔細關注我的一舉一動!」


    「我有一個弟弟喔。而你呢,就算是第二個嘍。」


    「唔……被當成弟弟……無、無所謂!那我就不客氣了!做為一個笨拙的弟弟,還請你多擔待!」


    真拿你沒辦法呢。如此微笑回應的亨麗,接下來從上衣口袋中取出某樣物品,是個掌心大的球體。往右轉一跑進小巷之後,她毫不猶豫地將那東西往後扔出去。


    「不要往後看喔!快跑!」


    為什麽?心中並未浮現這樣的疑問,恐怕是因為對於亨麗的信賴已在自己心中紮根了吧。然而就在數秒後,背後炸開一道驚人的閃光,令人不禁嚇了一大跳。花了好大的力氣,才把反射性準備轉過去的腦袋,固定朝向前方。


    「怎、怎麽了!剛剛……後麵發生什麽事?」


    「那是手擲式閃光彈喔!還好有帶著對人專用的!這樣就能爭取一些時間!」


    閃光彈?從來沒聽過的武器。法國已經擁有這種裝備啦?


    「當然沒有!那是『巫術』喔!」


    巫術──也就是魔女製作的物品、魔女的技藝,以及魔女的知識,上述這些的統稱。


    慧太郎驚愕地睜大雙眼。雖然之前曾經猜測過,但還是藏不住驚訝。


    「那、那麽說……你真的是魔女嘍?雖然昨天你的確騎著魔女掃帚……!」


    「沒錯。不過我是自由業者,並不屬於軍隊成員喔!所以才不會隨意宣揚自己是魔女呀。還有,所謂魔女掃帚等於魔女的觀念,現在已經完全不適用嘍──」


    「那種事情不重要!我好奇的是你說自己是自由業……換句話說,難道你獨自進行驅除〈蟲〉的工作嗎?」


    「不算喔,大多都是趕走而已。我一邊念書一邊接受各種〈蟲〉相關問題的委托喔。隻要不是太嚴重的事態,軍方就不太願意讓珍貴的魔女出動,所以我也賺了不少呢。」


    魔女,或者稱魔法師,可說是對付〈蟲〉的王牌,哥哥是這麽說的。


    過去被視為涉及秘儀的異端存在,遭受世人異樣眼光,但自從發現魔法對強大的〈蟲〉能發揮奇效後,他們壓下教會的榮光走上舞台。現在這個時代,在歐美各國的軍隊中,都必定擁有複數以上的魔法師。


    沒想到才來到法國不久,就遇見所謂的魔法師──而且不屬於軍方,還是如此年輕的魔女。


    「你……到底是何方神聖?為什麽不是軍人還能與〈蟲〉……」


    魔法師的數量極其稀少,因為魔法得看血脈上的天賦。因此,隻要軍方發現魔法師,便會強行將對方抓起來,豢養成爪牙。換句話說,軍隊魔法師之所以和〈蟲〉戰鬥,全都是為了聽令行事。絕少有人是根據自己的意願,和〈蟲〉牽扯上關係。


    「如果隻是想做生意賺錢,不用特別找〈蟲〉這方麵的工作吧?」


    「當然,我的目標不隻是金錢。滿足學術上的好奇心,反而才是我的本意。」


    「學術上的好奇心?所以你在從事〈蟲〉的研──」


    話才說到一半,小巷的轉角突然衝出魁梧的人影。


    不出所料,那是一名警官。但是那個男人並不是先前遇到的那兩名警官之一,而是追在後頭的二人組叫來的支援,大概是看穿了他們的動向,先行繞過來圍堵了。


    剛出現的警官立刻擒住亨麗的手臂,而在他後麵又出現另一名警官。連忙停下腳步的慧太郎,隻猶豫了一下子,便下定決心往對手奔去。


    「抱歉!我會努力手下留情!」


    他一邊道歉,一邊對著跑過來試圖抓住自己的警官,一個閃身後發先至,朝心口來了記肘擊,光是一招就令對方昏厥。接著轉身麵向扣著亨麗雙臂,鎖住後頸的另一人。慧太郎對著那張由於夥伴被擊倒而嚇呆的臉,以不會打斷鼻子的威力出了一掌,在對手因膽怯而鬆開手臂時,把亨麗搶回來護在身後,趁著對手尚未重整態勢,抓起領口,用一記過肩摔解決。


    對於眨眼之間解決掉兩位頑強警官的自己,亨麗毫不保留地大加讚賞:


    「真、真的好厲害喔,慧太郎!你不用刀也這麽強呢!」


    「別管了,亨麗,我們快走!照這情況來看,不知道之後還會出現多少警官……」


    但是話才說完,小路對麵又出現警察的身影,慧太郎也忍不住臉色發苦。為了分散警方人力才故意走小巷,這下可能反過來要被包圍了。


    「慧太郎,快把他們一個個砍成碎片扔掉!」


    「這怎麽行!他們隻是履行職責的善良警官耶!」


    即使那群黑衣人的魔爪已經伸進國家警察之中,但是這群第一線的警官是無辜的。還是希望盡可能以較穩當的手段度過難關。


    慧太郎看了看並排在小路兩旁的住家外牆,下定決心采取荒唐的手段豪賭一把。


    「亨麗,抱歉!」


    「咦?等等,呀啊──」


    慧太郎迅速抱起亨麗嬌小的身軀,然後助跑跳向右方的住家外牆。當鞋底踩住牆麵的那瞬間,再度躍向對麵的住家外牆。就這樣從右到左、從左到右,透過三角跳的訣竅,一步步將身體推向天空,沒多久便抵達屋頂。將抱在懷裏的亨麗放下後,隻見她嚇到下巴都快掉了,抬頭望著自己說:


    「你、你剛才輕輕鬆鬆就做出超乎常人的舉動……!」


    「嗯,我也有點吃驚。原本還以為抱著一個人大概辦不到吧。」


    「隻是有點吃驚而已?剛才那種跳躍力,就連蚱蜢看了都會臉色發青耶!」


    就算聽到她這麽說,可是跳都跳完了還能怎麽辦?不過因為在屋頂上不好落腳,這次慧太郎隻能拉著亨麗的手往前跑。底下傳來的警官叫喊聲始終源源不絕,為了遠離那些聲音,他們踩著屋頂朝旅館的方向前進。


    沒多久,四周終於歸於寧靜時,忽然聽見亨麗幽幽開口:


    「……昨天也看到你砍下了『他』的腿。所以,你本來就能做出那麽驚人的事情嗎?」


    一麵小跑步一麵回頭察看,亨麗的表情莫名黯淡。慧太郎歪著頭回答:


    「我也不清楚。畢竟那也是我第一次遇見聖甲蟲凱布利。不過大約在兩年前,我曾經碰到會吃人、長得像螞蟻的家夥,無可奈何隻能把它們三隻全部斬殺。」


    「如果是三隻一組又具備螞蟻外型,肉食性的〈蟲〉……大概是『小隊蟻』呢。雖然『他們』的確是相當堅硬的品種,但是甲殼的厚度完全無法與凱布利相比……」


    亨麗輕聲叨念個不停,她果然在〈蟲〉這方麵造詣頗深。接著,隻見她帶著十分認真的眼神望了過來問道:


    「我問你喔,慧太郎。剛才在旅館時,我看你一直很在意左眼,那是為什麽?」


    「咦?沒有啦,隻是看到槍傷不見了,覺得很不可思議而已。而且昨天左眼明明痛到受不了,今天卻完全沒事,也讓我有些在意。」


    「會痛?明明沒有傷的那隻左眼?不過現在卻完全沒感覺了?」


    聽見這一連串略嫌囉嗦的質問,慧太郎疑惑之餘仍然點頭回答。亨麗將手抵在下巴上,若有所思地喃喃自語一會兒以後,像是看開了什麽,發出一聲歎息。


    「……算了,沒關係。那個問題我也會想辦法去調查清楚。總覺得不能放著你不管呢。」


    「唔,果然把我當弟弟看待……就連到了外國我還是弟弟……」


    「好啦好啦~你怎麽又變消沉了!剛才不是還大大方方地說自己不客氣了嗎!」


    元氣十足放聲大喊的亨麗,接下來牽著兩人還沒放開的手,邁步前行。雖然先前因為意誌消沉,加上四處逃竄而無暇留意,不過此時與女孩子肌膚相親的事實,卻讓自己突然害羞起來。從掌心傳來的溫暖,讓人有些不知所措,又感到有點溫馨。


    「等、等一下!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


    為了遮掩飄飄然的情緒,慧太郎刻意大聲詢問。「問題?」亨麗重複了一遍。


    「就是關於亨麗.法布爾,你究竟是何方神聖的問題!」


    「啊啊,那個呀?嗯~很難回答呢。我是學生,也是魔女,又是處理有關〈蟲〉各種問題的專家,還是詩人,同時是個作曲家,也出版了不少著作……最有代表性的頭銜是哪個呢?」


    詩人?作曲家?而且還出版著作!多才多藝到這麽離譜的地步,實在令慧太郎啞口無言,亨麗則像沒看到一樣繼續說了下去:


    「嗯,可以肯定的是,我的生涯誌業就是關於昆蟲和〈蟲〉的研究呢,主題則是觀察『他們』的行動。所以呢──嗯,至於現在,隻要當我是個『喜愛昆蟲的女孩』就好嘍。」


    「那也未免太籠統了!」


    「那就讓慧太郎好好觀察我,由你自己決定嘍。」


    我期待有好結果喔?亨麗隨意送了一記秋波,輕盈地在屋頂上跑起來。被這樣的她拉著跑的慧太郎,已經說不出話來。


    心律不整越來越嚴重,胸口也越來越難受。


    隨後慧太郎他們回到旅館收拾好行李,急忙辦完退房後,又一路跑到市郊的停機坪。幸好這次沒有被任何人察覺。


    緊鄰一條短跑道的停機坪當中,停有數架魔女掃帚,其中也能看見亨麗的紅色魔女掃帚。由於慧太郎本來以為,魔女掃帚單純就是軍隊魔法師用來迅速抵達〈蟲〉所在地的交通工具,所以看到這副光景有些吃驚。因為聽哥哥說,飛行機械進入實用階段的曆史並不長,而且幾乎都是軍用設備。


    「在不久之前,魔女掃帚也是如此喔。畢竟是典故出自於『飛天掃帚』的東西嘛。不過,因為比過往的飛機更加簡便,所以也有一些人認為這項設備值得普及。話雖如此,價格還是高到嚇死人,基本上算是有錢人的交通工具。」


    原來如此,他在心中默默點頭。所以「魔女掃帚並不等於魔女」,原來是這個意思。


    「咦?這麽說來,你出生在富裕的家庭嗎?啊,還是靠書的版稅?」


    「……怎麽可能。我的老家非常貧困,書的銷售量也隻有一點點喔。這架魔女掃帚不過是從學園的飛術社借來的。」


    亨麗臉色微變,慧太郎連忙追問「飛、飛術社是什麽?」來改變話題。


    「就像字麵上的意思喔。現在駕駛魔女掃帚,就和馬術或鋼琴一樣,變成了一種雅事。最近甚至出現了開賭盤的比賽,同樣也源自英國呢,叫做『摩托大賽』。現在連法國也非常盛行喔!」


    哦──慧太郎不由得驚訝出聲,亨麗則立刻拋來一頂備用的飛行帽,接著她跨上自機的座位,將鑰匙插入儀表板下方,啟動蒸汽引擎。


    「來,快坐到後麵來。我們必須快點離開這座城市。」


    「呃……可是,就算離開這座城市,也沒有其他適合的去處啊。不管走到哪裏,我還是一樣顯眼。」


    「沒問題啦~我已經想好一個辦法了──嗯~話說秋津慧太郎小弟呀?你可以解開頭發讓我看一下嗎?」


    頭發?慧太郎兩眼發直愣住了。以男性的標準來說,他的頭發確實有點長。中午在旅館醒來時雖然已經解開了,之後又綁回馬尾狀。


    「為什麽?等一下還要綁回去耶!」


    「不要多嘴!解開來就是了!你的回答呢?」


    「…………是。」


    總覺得有種怕老婆的丈夫被呼來喚去的感覺啊,心裏一邊這麽想,一邊還是聽話地解開綁好的頭發。於是這才發現,自己這頭黑發大致上垂過肩膀了。


    「嗚哇,光滑柔順耶!你的發質就像女孩子一樣喔!」


    「別說了!竟然這麽直接說出別人最在意的事情……!」


    「嗬嗬,你好可愛喔,慧太郎……不過既然在意,那為什麽不把頭發剪掉呢?」


    其中是有一點緣由。這是由於西歐文化傳入,而主張發髷已經過時的薩摩維新派,以及無論如何都堅持武士不能放棄發髷的下級藩士父親,雙方妥協的結果。但他實在說不出口。而且其實慧太郎也想一剪了事。


    亨麗坐在機上頻頻打量,隨即說了句「果然跟我想得一樣呢。」浮起不祥的笑容。說得明白一點,簡直就像個喜歡惡作劇的小鬼。


    「嗯,搞不好行得通。」


    「……亨麗,是我的錯覺嗎?我現在有一種非常不祥的預感。」


    「直覺太敏銳的弟弟,會惹姊姊討厭喔~!來,坐上來坐上來!要起飛嘍!」


    「不是啦,所以要去哪裏?」


    忍不住問出口後,隻見戴著飛行帽的亨麗,倏地指向北邊。


    「那還用說!當然就是我那爛透了的學校,聖凱薩琳學園!」


    ○


    先從結論說起。不祥的預感成真了,而且準到無可挑剔。


    和亨麗一起逃離龐馬爾克的兩天後,慧太郎在聖凱薩琳學園的二年級教室中,身穿狀似修道服的黑色製服,在一片驚呼中站上講台。


    「好啦~注意這邊喔~今天呢~要跟大家~介紹一位新朋友~」


    站在身旁的女教師米蕾優修女,以溫吞的語調呼喚所有同學。但在她出聲之前,自己早已沐浴在全班同學那毫不掩飾的好奇目光之中。


    為什麽會變成這樣?慧太郎思索著。事已至此,仍然不停問著自己。


    「沒想到~轉學生,竟然是來自日本的留學生~請大家掌聲鼓勵鼓勵~」


    啪啪啪,響起稀稀落落的掌聲後,米蕾優又緩緩繼續說明。在這群人當中,隻有一個人,隻有那個坐在窗邊最後一個位子上的女學生,打死也不往這裏看。披著枯葉色頭發的她,興味索然地用手撐著臉頰,一直望著窗外。但對方現在肯定在心中大笑冷汗直流的自己。


    「那麽,秋津同學~向大家打個招呼吧~?」


    慧太郎聞言,深吸一口氣之後,向前跨出一步。喉嚨已經乾澀發癢,胃部好似扭成一團陣陣疼痛。注視著自己的這些目光,宛如在看著露出馬腳的狸貓一般。在這個場合中,確實可以斷定,這絕非自我意識過剩的錯覺。


    聖凱薩琳學園的前身似乎是一座修道院,現在卻大幅改變方向,成為專收貴族的名門寄宿學校。不,若要描述得更精確──


    「……初次……見麵,我是來自日本的…………秋津……慧。」


    是成為專收端莊秀麗的貴族千金,謝絕男性出入的名門女校。


    因此,別說是在教室中,就連學園的每一處角落,放眼望去盡是數不清的少女、少女、少女。現在,慧太郎強忍羞恥,站在這座秘密花園之中。


    豈有此理的是,自己也成了女學生之一。


    「…………請大家……多多指……唔、嗚嗚嗚嗚……」


    「怎、怎麽了~秋津同學~!你怎麽突然哭了呢~?」


    秋津慧太郎。生於薩摩藩下級藩士家的武士之子。


    身為日本男兒,理應時時保持男子氣概──雖然仍未達成此目標,但早已如此鞭策自己達十六年之久。豈料流落至異國土地,竟落得如此不堪的下場。


    絞盡腦汁想了一遍又一遍。為什麽會變成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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