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 man is lonely while eating spaghetti,


    for it requires so much attention.


    吃意大利麵時沒有人會感到孤獨。


    因為吃麵時需要注意很多事。


    ——克裏斯托福.摩利


    家門前,躺著一具屍體。


    聖誕夜的夜裏,在餐廳打工完回到家的高中生·池野朋生僵直不動。他會這麽想也無可厚非。


    那名少女,裹著像是腳踏車罩或機車罩的東西,倒在微微積著雪的地麵上。


    少女的樣子就像包在睡袋裏一樣,頭部從罩子中微微露出。


    相當自然的銀色長發。


    完全沒有化妝,還帶著些許稚嫩的端正五官。


    而且,她的肌膚慘白地令人感覺不到一絲生氣。


    但是……


    「啊……嗚……」


    聽到那微弱的呻吟聲後,朋生這才察覺到那並非屍體。


    他慌慌張張地衝向那名少女,雙膝跪在地麵向她搭話。


    「你、你沒事吧!?」


    少女睜開了雙眼。那是一對與發色相同的銀色雙眸。


    她的雙眸遊移了一會兒後,清晰地捕捉到了朋生的身影。


    朋生依據少女的發色及瞳色,認定她是外國人。但一時間腦中卻浮現不出英文。


    「你、你受傷了嗎?還是生病了?」


    但是……


    「……he……」


    「he?」


    「he……hello……world……」


    少女的回答,對朋生來說完全是不明所以。


    hello world。


    你好,世界。


    難道在英文當中,這句話是什麽意思完全不同的俗語嗎?


    朋生如此心想著,並姑且先將智慧型手機從口袋中拿出來。接著他輸入了數字119,並準備按下通話鍵。就在這時——


    少女伸出手,抓住了朋生的右手腕。


    那隻手冰冷得嚇人,力量也弱得嚇人。


    「別……這麽做……」


    微弱而非英文的話語,從少女的口中流泄而出。


    『別這麽做』。


    做什麽?


    自己的舉動,或許給她帶來了奇怪的誤解也說不定。


    「沒事的,我什麽也不會做。我隻是要叫救護車——」


    「別、打電話……別叫、救護車。」


    少女一點一點地加強語氣。不知為何,這名少女不願意叫救護車。


    「不、呃,你冷靜點,我馬上——」


    「沒關係的……我已經、能走了……」


    她有氣無力地說著,並踉蹌地打算站起身來。


    這時,朋生發覺少女光著腳。在這種微微飄著雪的寒冬夜裏,腳上居然什麽也沒穿。而且,她纖細白皙的腳也從裹在身上的車罩裸露了出來。她似乎也沒穿褲子或褲襪之類的衣物。


    朋生咽下口水。


    「你……究竟是……」


    「……」


    少女不發一語地轉身背向朋生,準備離去。


    「等、等一下!」


    朋生不由自主地抓住少女的肩膀阻止她。


    結果這動作竟使得包裹在少女身體上的車罩,從肩膀滑落了下來。


    比雪還要潔白——雖然這麽形容或許有些誇大,但不禁讓朋生如此作想的少女白皙纖細的背影,就暴露在寒冬的空氣中。


    在車罩底下,少女一絲不掛。


    「什麽!抱、抱歉。」


    朋生反射性地道歉,並別開視線……但少女沒有說半句話,看起來甚至沒有一絲動搖。她就這樣將從肩膀滑落的車罩,再次裹上身體,並準備邁步前進。


    不折不扣的可疑人物。


    難道說,她是從某處的設施逃出來的嗎?


    說不定不該打119,應該打110才對。


    朋生用顫抖的手,再次操作手機。這回他準備按下110。


    然而在那之前,少女的腳踉蹌了一下,似乎快要倒在地上。


    朋生反射性地將手機從手中拋出,千鈞一發之際撐住了少女的身體。


    那纖細的身體冰冷得驚人,也輕得驚人。


    「我、我沒事……」


    少女臉色慘白,並用不管怎麽想都不可能沒事的聲音如此低喃道。


    「喂……你不管怎麽看,都不像沒事喔。」


    「……一點……食物。」


    「食物?」


    「我隻在……公園……喝了水。」


    朋生花費了一點時間,才理解少女說的話是什麽意思。


    她的意思恐怕是,因為她之前隻喝了水,現在隻要吃點東西就會沒事了。


    「…………」


    朋生支撐著少女的身體,並將視線投向方才被他拋向地麵的自己的手機。


    就算不報警,果然還是應該叫救護車。


    然而,注意到朋生視線前方的手機的少女,再次望向了朋生的雙眸。她的表情相當懇切。


    「拜托、你……」


    即便如此,也不要叫救護車——少女的雙眼如此訴說著。


    朋生歎了口氣,在一陣迷惘過後,他向少女提案:


    「那麽……這裏是我家,所以至少到我家洗個澡,吃點東西再走。好嗎?」


    他脫口而出這番話後,才驚覺到自己說的話有多沒常識。


    竟對素未謀麵的女性,而且是才十五、六歲的少女說「來我家吧」?就算朋生隻是單純一片好意,但會被少女警戒也是當然的。被拒絕更是理所當然。


    然而聽了朋生的話後,少女幾乎毫不猶豫地點了點頭。


    「……謝謝。」


    那雙銀色的眼眸中,沒有蘊含任何一絲對朋生的警戒心。


    從浴室中,傳來了微弱的淋浴聲。


    少女的身體冰冷得嚇人,而且還充滿髒汙。在吃飯前,讓她泡個澡比較好。畢竟她光腳走在外頭,腳底全都是黑的。再加上她的肌膚很白皙,沾染全身的灰塵和泥濘黑汙十分顯眼……當然,朋生並沒有仔細觀察。


    但冷靜想想,將剛才還倒在家門前的少女帶進自己家中,並讓她洗澡。這種狀況使朋生不自覺地心跳加速。


    除此之外,朋生是自己一個人獨居。心底深處會浮現受良心苛責的想法,也是在所難免。


    他將那想法從腦中驅趕出去,同時重新思考自己采取的行動是否正確。


    雖說她明顯相當虛弱,但將無疑是個可疑人物的少女帶進家中,究竟正不正確?


    正當朋生陷入煩惱時,更衣間的門打開了。一絲不掛的少女就出現在那裏。


    他連忙別開視線。


    「呃,你為什麽會光著身子跑出來啊!?」


    「……?因為這裏有暖氣很暖和……所以沒有車罩也——」


    「不是那個問題!現在立刻回浴室去!在裏麵等我一下!」


    太疏忽了。


    盡管替她準備了毛巾,卻沒準備衣服。


    少女詫異地微微歪著頭,像是在說「你為什麽要怒吼?」一樣。而朋生則(盡可能留意不要看向她的裸體)推著少女的背,讓她回去浴室,然後手忙腳亂地奔向自己位於二樓的房間。


    他從衣櫃深處,拉出了自己在國小、國中時期穿的衣服。


    牛仔褲、t恤和白色長袖棉衫。對於現在的朋生而言,那些衣服的尺寸已經小到穿不下了。


    忽然間,朋生的腦中浮現出疑問。


    ——內衣褲該怎麽辦啊?


    不巧的是,由於朋生的健全程度與年齡相符,因此根本沒有女用內衣褲。


    算了,就算被迫沒穿胸罩、沒穿內褲,至少也好過光著身子才對。


    朋生做出那樣的判斷,並拿著衣服回到更衣間,向待在浴室裏的少女喊話:


    「我把衣服放在這了!穿好了再出來!」


    「我知道了。」微弱的應答聲從浴室響起。朋生歎了口氣,並回到客廳。


    過了一會兒,穿上衣服的少女從更衣間走了出來。


    尺寸可能還是太大了,她靠著尼龍皮帶,才勉強讓鬆垮的牛仔褲不至於滑下。棉衫的袖子也幾乎蓋住了她的手。


    但是總算能夠正視這名少女後,朋生才察覺到……


    少女入浴過後恢複血色的稚嫩雪白肌膚,與她端正的五官。還有,那雙色彩明亮澄澈的雙眸。


    朋生從未見過天生就被賜與這般美貌的少女。


    「謝謝你的衣服。」


    ……話雖如此,她的表情卻少有起伏,言語中也沒有蘊含著情感,因此也不怎麽惹人憐愛。


    「不會,那都是舊衣服,所以無所謂……你坐在椅子上,把腳抬到桌子上一下。」


    「……?」


    少女雖然露出了詫異的神情,仍遵照朋生的話做。


    朋生在少女對麵的椅子上坐下,將自己給少女的牛仔褲褲管卷上去,讓那雙雪白小巧的腳暴露在外。朋生抓住那雙纖細的腳,以確認她的腳掌。


    果不其然,光腳走在外頭,使少女的腳掌滿是小傷口。她不痛嗎?


    朋生從櫥櫃中把急救箱拿了過來,並從裏麵拿出消毒水。


    「我要幫你消毒,會有點刺痛喔?」


    「…………」


    少女雖然不發一語,卻輕輕地點了點頭。


    朋生在脫脂棉沾上消毒液,並小心地擦拭傷口。然後再塗上外傷藥。


    他本想貼個ok繃之類的……但無數的小傷口擴展到了整麵腳掌,用那種細部的處理方法似乎無法應付。於是朋生放棄ok繃,而替她纏上能夠包覆整麵腳掌的紗布,接著再卷上繃帶。


    另一隻腳也用同樣的方式處理。雖然因為這種程度的傷口就在雙腳綁上繃帶,顯得有些小題大作,不過這樣一來,傷口很快就會好起來吧。


    「好,這下就沒問題了。」


    「……謝謝。」


    少女一如往常地,以沒有包含感情的聲音答道,並把腳放回桌子底下。


    銀色的雙眸,直直地凝視著朋生的眼睛。


    忍受不了沉默的朋生尋找著話題。


    「話說回來,那個……你的名字是?」


    「麗奈……宇神麗奈。」


    「你不是外國人吧……?」


    「……嗯。」


    「……你的名字要怎麽寫?」


    自稱為麗奈的少女僵住了,她顯得有些困擾的樣子。


    隻用嘴來表達自己的名字要怎麽用漢字寫很困難。於是朋生拿起桌上的便條紙及原子筆,並遞給麗奈。


    麗奈在那便條紙上,寫上了『宇神』。雖然這麽說很失禮,但她的字體非常潦草……這時她停下了筆尖,以那個狀態僵直了好一會兒。


    ——看樣子,這位名叫麗奈的少女,似乎不會用漢字寫自己的名字。


    朋生雖然感到很訝異,但還是開啟了手機的記事本,將『rena』這串文字的人名預測轉換結果拿給她看。「是哪個字?」他將手機遞給麗奈。


    麗奈看了顯示在朋生手機上的人名一覽表後,用完全無視筆劃的潦草字體,在寫上了『宇神』的便條紙後方加上了『麗奈』。


    宇神麗奈。那似乎就是這名少女的名字。


    「……我知道了。我是朋生,池野朋生。」


    朋生說完後,便在寫著『宇神麗奈』的便條紙上,添寫上『池野朋生』——當然是毫不猶豫地。


    然後,客廳再度被沉默所支配。


    「……我來煮飯,你吃什麽都可以吧?」


    麗奈輕輕地點了點頭。


    朋生僅做此確認後,便走向廚房,用大鍋將水煮沸。


    水煮沸了之後,他將大把鹽巴丟入,使其化開,並放入目測約二百五十公克的意大利麵。


    那段期間,他將大蒜切碎,接著將之和橄欖油與辣椒一起丟進平底鍋中。這些要在加熱前先放進去。接著他替平底鍋開小火。一麵注意不要讓大蒜燒焦,一麵仔細地翻炒著。


    大蒜誘人的香味充斥著廚房。等這份橄欖油醬料充分炒好之後,再將麵湯(這麽做意外地能使味道變得很濃鬱)及罐裝番茄醬放入平底鍋中。接著再把冷凍綜合海鮮料和鮪魚罐頭也加進去。


    稍微加熱過後,醬料就完成了。那之後加入的秘方就是決勝關鍵。


    隻按照一般食譜的做法煮意大利麵,也煮不出餐廳的味道。那是因為提味成分不足。對此有個迅速的應對方法——加入化學調味料就行了。


    從丟下麵條到現在,約六分鍾。用計時器測量煮麵時間是外行人的做法。根據氣壓不同,熱水沸騰的溫度也經常會有所不同。包裝上記載的烹煮時間不太可信。但是用眼睛看的話,就能知道麵條大約還有多久會變得有嚼勁。恐怕還要一分半左右。


    朋生拿起一根麵條並用牙齒咬碎,以確認烹煮程度。沒問題。


    他將麵倒入做好醬料的平底鍋,稍微翻炒一下。


    再來將料理移到盤子上就完成了。從開始料理隻經過不到十分鍾。


    朋生將兩盤意大利麵,連同叉子一起送到麗奈坐的桌子。


    「完成了。」


    朋生隻說了這句話,接著將一盤遞向麗奈眼前後,便開始吃起自己的份。


    他用叉子卷起麵條,送進口中。獨自生活的朋生,沒有說「我開動了」的習慣。隻見他迅速地吃著料理。


    然而……


    麗奈雖然手握著叉子,卻緊盯著分成了四根的尖端部分並渾身僵硬。仿佛那是什麽殺人用的可怕武器之類的。


    然後,麗奈稍微觀察了一下朋生的吃法後,打算學他用叉子卷起意大利麵……但似乎並不順利。


    麗奈默默地嚐試了好幾次卷麵的動作後,似乎終於放棄了。她改用反手握住叉子,並將叉子刺進麵條纏繞到一定程度的部分。接著就這樣將麵條從盤子上拉起,開始將麵送進口中,動作根本像是在吃薔麥麵。


    麗奈那副與美麗五官毫不相襯的吃相,使朋生目瞪口呆。而麗奈似乎相當饑餓的樣子,隻見她盤子上的麵條一口氣減少。


    忽然間,麗奈開口了。


    「好好吃。」


    「……是嗎?那就好。」


    不論對方的吃相有多難看,對廚師來說,味道被稱讚果然還是很令人開心。


    「這道料理,叫什麽?」


    「就像你看到的,是意大利麵啊……?」


    正確地說,是以蒜香橄欖油為基底的海鮮意大利麵。但說到底意大利麵這個字本身,隻是表示麵條粗細為兩厘米左右的麵食料理規格名稱而已。但應該沒必要說明到那種程度吧。


    麗奈聽了朋生的話後,停下了動作。


    「……」


    「喂……你該不會沒吃過意大利麵吧?」


    麗奈點點頭,接著說道:


    「沒吃過。但我聽過這個名詞。我朋友經常生氣地對我說『麗奈寫的程式碼是意大利麵,解讀起來很麻煩』。」


    這段話對朋生而言,是徹底無法理解的台詞。


    程式碼?意大利麵?解讀?麻煩?


    在這陣混亂之中,朋生沒有多想地反問:


    「算了……總之,你還有朋友嘛?」


    麗奈再次輕輕點了點頭。


    「隻有我才能看得見的朋友。我唯一的一個朋友。」


    這回朋生總算確信了。


    ——這名少女,果然有點奇怪。


    朋生放棄繼續與她交談,徑自拿起了電視遙控器,並啟動電源。


    他沒心情看聖誕夜氣氛濃厚的愛情連續劇、電影或歌唱節目,切了幾台頻道後,轉到一台正在播放名為『現代的國防探討』的辯論節目。


    雖然是朋生絲毫不感興趣的題目……但這時候,他隻想要一個會播送無感情情報的存在。


    電視上,高齡播報員正在對穿著一身高級西裝的來賓提問。


    『嗯~那麽埃癸斯警備股份公司公關發言人鈴木先生,可以請您發表意見嗎?』


    聽到『埃癸斯警備股份公司』這個單詞的瞬間,麗奈以貓一般的動作轉過頭去,將視線投向電視畫麵。


    『好的。我知道對敝公司抱持負麵印象的人確實很多。但是打個比方,要培育國防空軍的戰鬥機飛行員需要花費龐大的費用,而那些將用各位的稅金來補足。我們正在開發的無人兵器用ai,能夠減輕各位的經濟負擔,以及國防軍士兵們的身體負擔,是劃時代的產品。請不要感情用事,應該要冷靜檢討——』


    這時,像是反對派的其他來賓插嘴說:


    『但是鈴木先生,埃癸斯公司始終隻是民間企業對吧?明明如此,你們卻不滿足於開發兵器所賺的錢,還將「傭兵」送往全世界——』


    『請不要使用傭兵這種詞匯,那是違反了國際條約的存在。他們是敝公司的社員,始終隻是警衛——』


    『不,埃癸斯的社員隻是沒有穿著軍服而已吧?在牛仔褲和襯衫上麵穿著防彈背心,還拿著自動步槍的男人們,說是警衛也未免……』


    麗奈停下用餐的手,用絲毫沒有感情起伏的表情,凝視著節目上的一來一往。


    直到剛才還全裸裹著車罩走在外頭的少女,竟然對這種題目有些深奧的辯論節目感興趣,真是不可思議……


    「麗奈,麵冷掉就不好吃了喔?」


    朋生這麽提醒之後,麗奈將視線移回他身上,點點頭後又再度開始用餐。


    在那之後,兩人都一語不發地繼續吃著麵。兩人吃完飯時,時鍾的指針也差不多要指向日期變換的時間了。朋生不自覺地低喃:


    「好奇怪的……聖誕節啊……」


    隻見麗奈抬起了頭,望向朋生的雙眼。


    「……我的朋友說……聖誕節是要和家人度過的。會和情人度過的,隻有世界上一小部分的人。朋生,你不和家人過嗎?我打擾到你了嗎?」


    麗奈說話雖然不流暢,但她的聲音和眼神中,卻夾帶著顧慮朋生的情感。


    「這點用不著擔心……我沒有家人。」


    「這樣啊。」麗奈喃喃地說,接著垂下視線。


    在這之後,無論是什麽人,都肯定會說出夾雜著憐憫、且有所顧慮的台詞。


    然而,麗奈的話卻一反朋生的預想。


    「我也沒有家人。我和你,一樣。」


    立場調換後,朋生才初次體會到別人的心情。聽了麗奈的話後,他不曉得該如何回應才好。要說「問了奇怪的事真抱歉」嗎?還是「真是辛苦你了……」呢?


    正當朋生啞口無言時,麗奈再次低喃道:


    「……我也,和朋生一樣。」


    「……」


    朋生又一次啞口無言。


    接著麗奈緩緩地閉上雙眼。然後就這樣,一下、一下地點著頭。


    一瞬間,朋生懷疑她是不是身上有什麽病要發作了……但似乎隻是因為在近乎絕食的狀態下忽然吃飽,導致睡魔朝她襲來了的樣子。


    ——僅僅今天一晚,就讓她在這過夜吧。


    朋生這麽想著。他感覺這女孩的來曆,怎麽樣都無所謂了。


    他向開始昏昏欲睡的麗奈開口說道:


    「困了嗎?……那裏有間客房,去那裏的床上睡吧。」


    麗奈睜開雙眼,數秒後,她點了點頭。


    「……謝謝。」


    早晨,朋生被鬧鍾的聲音叫醒了。


    今天是結業式。學校的課程在上午就會結束了。


    他揉著眼睛,並換上製服。就這樣準備上學。


    朋生沒有吃早餐的習慣。比起早餐,他選擇延長二十分鍾的睡眠時間。


    雖然他馬上就想起了有個奇怪的少女在家中留宿,但她似乎還在睡。於是朋生放著她不管,開始刷牙洗臉。


    之後,朋生打開了客房的門。麗奈似乎被那聲音給吵醒了,她在床上茫然地睜開雙眼。她似乎直接穿著昨天朋生交給她的鬆垮牛仔褲和棉衫睡著了。朋生有些後悔,要是好歹借她一件睡衣就好了。


    「早安。那個,我接下來必須去學校了……」


    麗奈凝視著朋生的眼睛幾秒鍾後回答道:


    「學校……?」


    「是、是啊。」


    「學校……」


    麗奈如此低喃道,似乎在思考些什麽。不過數秒後,她便下了床。


    「那麽,我會離開。謝謝。」


    麗奈說完後,便移動纏著繃帶的雙腳,打算就那樣光著腳從玄關走出去。


    朋生連忙抓住麗奈的肩膀阻止她。


    「不對不對等一下!我會給你鞋子的,穿上再走!」


    朋生打開鞋櫃。


    麗奈依舊茫然地凝視著陳列在鞋櫃裏的鞋子……


    「這雙就行。」


    她這麽說道,並拿起了一雙最破舊的老舊運動鞋——連朋生自己都已經忘了那雙鞋的存在——接著將其放到玄關的地板上。


    「謝謝。」


    麗奈隻說了這句話,接著便穿上運動鞋,打開了玄關的門。


    朋生萌生一股想對著她的背影說『有什麽困擾的話再來吧』的念頭……但他覺得那實在太沒責任感了,因而作罷。


    玄關外吹著些許微風,輕輕吹拂著踏出外頭一步的麗奈的銀色長發。


    然而,玄關的門立刻就被關上了。那抹銀色,與她的身影,一並消失在門的另一頭。朋生莫名地湧升一種不可思議的感覺,仿佛從一場美麗的夢醒來,他也回到了現實一般。


    「我認為在聖誕夜和聖誕節打工,是一種逃避。有女朋友的家夥,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沒有女朋友的家夥,則像個男子漢一樣接受這個事實,過著自虐的日子。當然,我是屬於後者。可是你兩邊都不是。」


    結業式結束了,朋生在教室中心不在焉地聽著同班同學石田的玩笑話,腦中卻不斷回想起昨晚和奇妙少女一起度過的奇妙聖誕派對。


    石田繼續說著玩笑話,內容卻幾乎沒有進入朋生的腦海中。


    「順帶一提,我把兩天的打工都空了下來,並準備好十部在聖誕夜活動前一刻存檔好的美少女遊戲,昨天也和遊戲裏的她們一起度過囉。朋生,你也學學我怎麽樣啊?」


    朋生無奈地歎了口氣,喝了口寶特瓶裝的茶,石田卻繼續說下去:


    「其中有一款神遊戲。聖誕夜的夜晚,主角一回到家,竟有一個絕世美少女就倒在家門前。然後他就順理成章地將那少女帶進家中——」


    對方就這樣道出了自己在十二小時左右前才體驗過的情節,使朋生不自覺地把茶給噴了出來。


    「哇啊!髒死了朋生!你在幹嘛啦!」


    朋生一邊嗆咳著,一邊向表示抗議的石田致歉。接著他收拾好書包。


    「抱歉抱歉,我今天也要打工。下次見啦!」


    朋生說完,並準備從位子上站起來時……


    「你今天也要打工嗎?」


    有一名女子闖入了兩個男人的聖域中。


    那名女學生有著一頭染得不至於觸犯校規的咖啡色頭發,並綁成了馬尾。給人一種相當活潑而倔強的印象。


    她是藤島伊織,住在朋生家附近的青梅竹馬,小學、國中也與他就讀同一間學校。


    「是啊,我要打工。餐廳在聖誕夜和聖誕節生意也很好。時薪還會加五十圓喔?」


    「五、五十圓……錢這麽少,虧你還高興的起來啊?」


    「……少囉嗦。因為找不到打工的人,店長才哭著替我加薪的。」


    石田沒有為伊織的登場而氣餒,繼續提出荒謬的提案:


    「朋生~我會借你遊戲的,難得的聖誕節,就來陪我玩玩聖誕節活動吧……」


    「我說……石田。可以請你不要邀朋生參與你那邪魔歪道的興趣嗎?」


    「呃,哈哈!你想嘛,之前藤島你媽媽不是找到了朋生的a書,結果朋生被狠狠訓了一頓嗎?因為這件事實在太爆笑了,所以我想看能不能再引起一次同樣的事件……」


    過去的傷疤被揭開的朋生,忍不住怒吼回去:


    「那根本是你硬塞給我的a書不是嗎!?還不都是你把我家當作秘密保險箱!」


    這件事對伊織而言似乎也是不願回想的過去。這回她麵紅耳赤地,對朋生說出遷怒似的台詞:


    「你、你要是玩什麽奇怪的遊戲,小心我向媽媽告狀喔!?」


    「我絕對不會玩的,唯有這件事拜托你饒了我吧!」


    伊織母親很關心沒有雙親的朋生的各種大小事……但她似乎是對那種次文化很感冒的人,因此為了要將朋生培育成『好青年』,她老是對朋生說教。坦白說,朋生很不擅長應付伊織的母親。


    「總、總而言之,我差不多要回去了!」


    朋生說完後,便逃出了教室。


    朋生打算先回家一趟,換套衣服再去打工,卻在放學途中於意想不到的地點與那名少女再次相遇了。


    身穿朋生所給的鬆垮白棉衫與牛仔褲,以及髒兮兮運動鞋的美少女。


    是麗奈。而麗奈正在街上和一名有些肥碩的中年男子說著什麽。


    朋生下意識地躲在電線杆的陰影處,偷聽他們的對話。


    「你是離家出走了嗎?啊,放心吧,叔叔不會報警的。」


    「……」


    「你現在住在哪裏?」


    「……還沒決定。」


    「這樣啊……是因為缺錢嗎?」


    麗奈上下點了點頭。


    「那麽就來叔叔家裏住吧……三萬圓怎麽樣?」


    聽了中年男子令人反胃的提案後,麗奈卻毫不遲疑地點頭了。


    將離家出走的少女帶到自己家的男人要拿三萬圓給她,換言之,他是想讓麗奈做那類的事吧。


    ……但是,朋生實在不認為麗奈掌握到了對方的意思。


    中年男子打開了自己的車門,準備讓麗奈坐上副駕駛座。


    朋生瞬間猶豫了一下,最後還是下定決心,從電線杆的陰影處飛奔而出。他衝向車子,抓住麗奈的手臂阻止她上車。


    「你、你做什麽!?」


    「這家夥是我妹妹!你想把她帶去哪裏!?」


    朋生頓時之間撒了這個謊。


    中年男子這下也臉色發青了,他應該也心知肚明向少女買春是犯罪行為。隻要這名少女的家人出現了,他肯定會退縮才對。


    「朋生?……為什麽?」


    「別問了,跟我來!」


    朋生拉著麗奈的手遠離車子,而中年男子則發動車子逃之夭夭。


    「……你知道那個大叔要對你做什麽嗎!?」


    「……?那個人要讓我留宿、請我吃飯,還會給我錢……」


    朋生用空出來的手按著頭部。這名少女不食人間煙火的程度,果然非比尋常。


    果然還是應該向警察報案嗎?


    「朋生,妨礙了我。」


    然而,麗奈卻說出了責備朋生的台詞。仿佛像是在說「都是朋生,害我沒辦法確保今天睡覺的地方、食物和錢了」。


    「……我說啊,你——」


    「妨礙了我。」


    麗奈再次說出責備朋生的話語,同時望向了朋生的雙眼。她的視線認真地這麽說著——為什麽要妨礙我?


    難以承受那視線的朋生,不由得脫口而出說:


    「那麽,至少今天也在我家留宿吧……可以嗎?」


    麗奈凝視著朋生的雙眸三秒左右,接著點了個頭。


    於是朋生放開麗奈的手,並踏上回自己家的路。麗奈則像乖巧的小狗一樣跟著他。


    接著,麗奈唐突地問道:


    「我是,朋生的妹妹?」


    一瞬間,朋生還聽不懂她那句話的意思……但他隨即想起剛剛趕走那名中年男子時,他大喊「這家夥是我妹妹!」的事。麗奈指的似乎是這件事。


    「……剛剛那是騙人的。這點事你好歹明白吧?」


    麗奈垂下目光。


    「這樣啊……」


    真不可思議。雖然她的表情被銀色長發遮住了所以看不見,但似乎顯得有些遺憾。


    「麗奈?……你怎麽了?」


    「……沒什麽。」


    麗奈再次低喃道。感覺她的聲音中,果然還是蘊含著少許遺憾的語氣。


    那之後,他們兩人都沉默不語。盡管朋生把麗奈帶回了自己家,但朋生在今天聖誕節也要打工。


    於是他得把麗奈單獨留在家裏。


    坦白說,朋生感到非常不安。


    他對坐在客廳椅子上的麗奈說:


    「我要出門去打工……你可別擅自跑出去喔?」


    麗奈凝視著朋生的雙眼數秒之後,點了個頭。


    「不管有誰來,都絕對不要打開玄關的門喔?」


    麗奈依然凝視著朋生的雙眼數秒之後,點了個頭。


    「還有……雖然我不想說這種話,但你可別破壞家裏的東西喔?」


    這回……麗奈沒有點頭。她的視線從朋生身上,移向了放置在櫥櫃上的筆記型電腦。朋生心中的不安愈發強烈。


    「……喂?」


    麗奈將視線移回朋生身上,然後說了:


    「我想用那個。」


    「……電腦嗎?」


    麗奈凝視著朋生的雙眼數秒之後,點了個頭。


    從車子外麵看來,現在坐在副駕駛座的自己,和隔壁正在開車的男人之間,會是什麽關係的男女呢?要像平時那樣,裝作叔叔與侄女的關係,顯得有些勉強。


    奔馳於首都高速公路之上的轎車中,宇神純坐在副駕駛座上如此思考著。


    坐在駕駛座的三十歲左右男性,穿著既不高級也不廉價的西裝,並在上頭披了件黑色風衣。那是一套隨處可見,難以給人留下印象的服裝。從旁看來,他恐怕就像是個體格不錯的菁英業務之類的吧。


    與之相對的,純則穿著棕色的染色牛仔褲、米色的長版t恤及灰色的排扣大衣。這名十八歲少女的穿著不會有浮誇的流行感,衣裝打扮顯得很輕鬆。


    即便是叔父和侄女,雖說是聖誕節,在平日正中午坐在轎車駕駛座及副駕駛座的男女依然是很不自然的組合。


    純在心中歎了口氣,並微微移動坐在副駕駛座的身子。她姑且確認了一下,是否從各個角度,都無法從排扣大衣的縫隙看見收著瑞士製九厘米口徑自動手槍的肩背槍套。


    「純?怎麽了嗎?」


    在駕駛座上瞥見她動作的男子——純的上司如此提問。


    「永澤先生你明明就穿著西裝,我現在這身衣服不會有點糟糕嗎?」


    永澤否定了純的顧慮。


    「別擔心。我剛剛在總公司稍微和大人物打過照麵了,最近總公司的服裝儀容規定實在太煩人了。那是應付媒體的對策。」


    「是這樣嗎?看來我到總公司去時,也穿套裝會比較好。」


    埃癸斯警備股份公司。


    那是純跟永澤就職的民間軍事公司名稱。


    他們特地將警備這個單詞編入公司名字之中,公司的管理團隊也宣稱自己始終隻是警備公司……但那種話隻不過是詭辯罷了。無論由誰來看,都認為他們是間規模擴及全世界的大型民間軍事公司——這項事實並沒有改變。


    永澤有些無奈地對純說:


    「不管是誰來看,都不會把你當成無法無天的傭兵,根本沒必要特地穿套裝,那樣反而更顯眼。我們可是調查人員喔?沒有必要就別做顯眼的事,最好連其他社員都不認得我們的臉。」


    純和永澤,都隸屬於埃癸斯公司的調查部門,專門負責執行肮髒工作。調查部門……恐怕是其他崗位的社員最厭惡的存在吧。


    正如永澤所言,他們不應該輕率地讓一般社員認出臉。


    永澤所駕駛的轎車,穿過了高樓大廈櫛比鱗次的區域,朝著沿海的工業地區方向前進。


    永澤沒有說任何有關目的地與今天工作內容的事。是因為現在還沒有必要向純說明呢?亦或是在警戒有人竊聽呢?


    然而即使如此,對於這輛車正往哪裏去,純大致心裏有數。穿越這個工業地區後,應該就是作為埃癸斯兵器開發部門的軟體開發根據地的研究所了吧。


    純本身也會以半年一次左右的頻率前往那裏。


    因為,純的妹妹——宇神麗奈——正以相當於監禁的狀態被關在那裏。純隻被賦予了在嚴密的監視下,於極短時間內,在那裏透過熒幕和麗奈會麵的機會。


    在她們還年幼時,雙親被卷入『共和國』工作人員所引發的恐怖攻擊爆破事件而死亡。純與麗奈兩姐妹在被送進埃癸斯以慈善事業形式經營的兒童之家後,依據某項測試的結果,他們決定讓純以調查部門所屬社員的身分接受訓練。而妹妹麗奈則是由那間研究所收容。


    兩人被迫分離時,麗奈哭泣叫喊著,自己似乎也撲向了打算將麗奈帶走的研究所人員。但是事到如今,那也已成了久遠以前的記憶了。


    半年一次的會麵時,透過熒幕見到的麗奈臉上,沒有任何情感變化。麵對純的提問,麗奈就宛如一具被寫入程式的人偶,被設定好隻能用「是」「不」「有關工作內容的事我不能說」三種選項來回答。


    「你過得好嗎?」「是。」「……有沒有什麽想要的東西?」「不。」「這樣啊……你現在在進行什麽樣的工作?」「有關工作內容的事……我不能說。」「……你有規律地按時吃飯睡覺嗎?」「這也是……有關工作內容的事,所以我不能說。」「……是嗎?」


    麵對宛如被寫入程式的人偶的麗奈,純不知不覺間,也開始用被寫入程式的人偶般的態度來對待她。


    而且每次會麵,麗奈原本的黑色頭發和瞳色也逐漸變白。


    她的主治醫師向純說明時,說那是遺傳的問題,麗奈的健康狀態沒有問題。


    但是,純認為那或許是因為荷爾蒙平衡崩毀,而阻礙了黑色素的合成。又或者,搞不好是他們對麗奈施予了什麽藥物所造成的影響。


    純雖然對此抱持著懷疑……可是每當看到妹妹的容貌與自己差別愈來愈大,她不禁覺得自己與麗奈的距離也愈來愈遠了。


    記得最後一次會麵,是在四個月之前。當時,她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麽才好。而麗奈也沒有主動說任何話。


    ——我想見麗奈。但是,我也不想見她。


    現在的純與麗奈,隻不過是遺傳學上有著血緣關係的兩名女性,除此之外沒有任何交集。與麗奈會麵時,這個事實就硬生生擺在眼前,使純胸口感到很難受。


    永澤打了左轉的方向燈。


    果然,是最靠近那間研究所的匝道。


    有種不祥的預感。


    車子開下一般道路後,永澤唐突地以一如往常的口吻說:


    「昨天晚上,你妹妹宇神麗奈從研究所逃走了。」


    「你在開玩笑吧?」——純在差點脫口而出這句話時又吞了回去。


    永澤一如往常地開著車,並繼續說:


    「你應該比我更清楚,你妹妹的存在本身就是國家機密級的最重要人物。以埃癸斯的立場,他們不想讓名為宇神麗奈的少女存在本身被世人得知。」


    「是……」


    「即使在那間研究所裏,也隻有極少部分的人知道宇神麗奈的存在吧?雖然上頭姑且逼那些人在研究所附近搜索過了,卻沒找到任何線索,所以才把你叫來。她應該還沒跑太遠,找出你妹妹,然後把她帶回來。」


    「……是。」


    聽了純的回答後,永澤將一張記載了無線電頻率的便條紙遞給了純。


    「他們似乎姑且在宇神麗奈的衣服上,埋入了低輸出的超小型發信器。這是那發信器發出的頻率。電波發射信號的間隔為每十秒一次。電波能抵達的範圍約半徑一公裏。雖然不知道距離和方向,但總是能當個基準。你就隨便找個地方下車,推測她的位置去找找看吧。」


    「……?我一個人去嗎?你呢?」


    「我今天也要去研究所,調查你妹妹是經由什麽路徑逃走的。也許是警備有漏洞,又或許是有人從內部幫助她逃走也說不定。」


    純不假思索地對永澤的話提出反駁:


    「那種事隻要找到麗奈就一切都能明了了!優先順序也太奇怪了吧!」


    「你現在所說的台詞,我今天早上也和大人物說過了。但那樣似乎行不通……畢竟或許還有其他和你妹妹一樣的人,大人物們也彼此在推卸責任。大概是諸如此類的原因吧。」


    純湧升一股很不可思議的感覺,仿佛心底深處被細小的針深深刺入一般。


    至少,公司裏沒有任何一個人是從根本意義上擔心著麗奈的人身安全……雖然這是早就明白的事。


    那之後,兩個人沉默了一陣子。這時永澤喃喃地說道:


    「……我們公司,興趣還真是低劣啊。」


    「什麽?」


    「……不,沒什麽。」


    永澤說完這句話之後,便沉默不語了。


    純在距研究所有些距離的地點下了永澤的車。這附近似乎還沒有搜索過。考慮到事件的重大性,應該要出動所有空閑的社員來搜索這一帶才對……保持機密固然很重要,但這種時候隻會綁手綁腳。


    純已經將無線對講機調到與發信器一致的頻率,並將耳機插進去,掛上左耳。接著她將無線對講機放入大衣的口袋中。


    麗奈身上沒有錢,也隻能徒步移動,應該跑不了太遠才對。純使用手機的地圖應用程式,思考能涵蓋這一帶範圍半徑一公裏的路線,並飛快地移動著。


    接著在她走了一小時左右後,無線對講機接收到了發信器微弱的電波。


    盡管無法正確知道方向和距離,但麗奈就在這附近。輕而易舉到令人意外的程度。純鬆了一口氣。


    與四周沒有任何住家的埃癸斯研究所附近不同,這周遭是恬靜的住宅區。


    純感覺發信器送出的電波,逐漸變得比剛才還清晰。不會錯的,麗奈肯定就在離這裏半徑一公裏內。


    話雖如此,這裏是住家眾多的住宅區。


    一間一間到處敲門,問居民「請問有沒有看見我妹妹?」恐怕很沒有效率。


    正當純如此思考時,她環顧四周。接著她的視線,駐留在了停在公寓停車場的紅色大型機車上。


    那是一輛排氣量約九的意大利製街跑車。恐怕是輛離合器很重,且連交換零件都得自行購入的、完全是出自興趣而買的機車吧。


    沒有一絲刮痕的豔紅車身,被賦予了閃耀到極限的車蠟光澤,並赤紅地反射著太陽光。


    明顯很不對勁。被如此細心維護的高價機車,卻沒有蓋著車罩。


    純的腦海裏,浮現了某個念頭。


    在寒冬夜裏的住宅區中,不得不脫掉埋入發信器衣服的少女,打算用停在公寓停車場的機車車罩來代替衣服……這種可能性非常高。


    純無意識間咬緊了牙關,並四處確認四周的垃圾回收場,及自動販賣機旁的垃圾桶內部等等。


    然後,她在兒童公園的垃圾桶深處,找到了被掩埋在裏麵的那個東西。


    如同住院病人衣服般的純白上衣和褲子,以及沒有任何花樣的女性內衣褲。還有沒鞋帶的運動鞋。


    純拿出瑞士刀,將衣服的扣子和衣襟部分、內衣的鬆緊帶部分及運動鞋的鞋底等等分解開來……每個地方都嵌入了超小型發信器。


    不會錯的,這大概就是麗奈原本穿著的衣服。


    這下子就沒辦法仰賴發信器了。


    純不由自主地抬頭望向天空。


    最重要的是,假設在寒冬的夜空之下,有個脫光衣服,隻裹著一張機車車罩走在路上的少女。而且,那名少女長時間被禁閉在特殊的房間中,完全不知道外麵的世界是什麽樣子。那麽,那名少女會怎麽樣呢?


    運氣好的話或許會被警察保護,運氣不好的話可能會凍死。運氣普通的話……也許會被非善類的男人誘拐並施予暴行也說不定。


    純開始真心為自己妹妹的人身安全感到憂心。


    純暫停獨自搜索,並前往研究所。


    考慮到這個狀況,麗奈所身處的狀態屬於警察的管轄範疇。


    那麽,就表示應該交給和警察相關人員有交情的永澤才對。要是麗奈被保護起來的話,就能立刻讓她回到研究所了。


    純在研究所入口,將社員證舉向厚重大門前的卡片識別器。閃起綠色燈光的大門門鎖隨之解除。


    平常和麗奈會麵時,會有數名配戴衝鋒槍和防彈背心的全副武裝警衛過來,嚴格檢查純的隨身物品。但現在處於非常狀況,永澤似乎替她事前交涉過了。純利用內線電話,向警衛室詢問永澤的所在地,並得到了「本館二樓,小會議室」的簡短回答。


    她進入本館、爬上樓梯,敲了敲小會議室的門。


    「是純嗎?」


    「是的。」


    「進來。」


    純打開會議室的門。在僅僅六人就幾乎要擠滿的會議室中,永澤以及一名四十歲左右、身穿西裝的中年男子麵對麵坐著。


    永澤邊聽著男人的話邊做筆記,並在筆記型電腦輸入類似筆錄的檔案。與其說是會議,更像是在盤問。


    純不發一語地將麗奈的衣服放在桌子上。


    中年男子原本就已經很意誌消沉的樣子,看到麗奈的衣服後臉色又變得更差了。


    這名男性,大概就是負責麗奈的監禁室與隔離區域的安全負責人吧。


    竟然讓最重要的程式設計師逃走,恐怕是免不了調職——降職吧。


    「……雖說隻有發信器,也真虧你能找到呢。」


    「這衣服被丟在住宅區的公園垃圾桶裏。盡管隻是我的推測,但麗奈似乎是從附近公寓的停車場偷了機車車罩來代替衣服。」


    「是嗎……」


    永澤說完後,便再次麵向中年男子,以事務性的口吻催促他離開會議室。


    「已經夠了,感謝你提供情報。」


    中年男子垂頭喪氣地離開了小會議室。在隻剩兩人的會議室中,純在永澤對麵坐了下來。


    永澤看著麗奈的衣服歎了口氣,無奈地說:


    「如此一來,由我來四處打電話給警察朋友是最快的吧?要是她平安無事受到庇護就好了……」


    純還沒說任何話,永澤便已經推測到這地步了。


    「是的,我是這麽認為的。」


    「ok,那麽這件事我之後再處理吧。」


    永澤拿起亂七八糟寫上文字的筆記,並開始說明。


    「現階段僅能知道的逃脫狀況如下。首先是事件發生的時間。昨晚,這所研究所內的火災警報器響起了。雖然隻是誤報,但所員還是在大門接受警衛嚴密的檢查後,按照流程到外頭避難。然而,當負責人確認你妹妹的房間後,卻發現她消失了。」


    「原來如此。」


    「在火災警報器響起前,宇神麗奈都還待在監禁室中。這點不會有錯……在那之前,她都一直在和負責人確認資料和軟體交貨的事宜。那些內容也是隻有她才知道,且是她才做得出來的東西。絕不可能是有人冒充麗奈。由於這間研究所的網路本身,也隻連接到了埃癸斯公司的社內網路,因此也不會是從外部進來的違法連線。」


    「是這樣啊。」


    「然後是隔離區域和監禁室。這裏沒有任何一台監視器……想保持機密反倒出現破綻了。但是,沒有方法可以從室內打開門。擁有權限可以從室外打開門的人,全都有不在場證明。從監禁室內的網路連接遭上頭限製,似乎隻能與負責人的專用終端通訊。或是像你或主治醫師,在和麗奈進行影像會麵時,才被容許在嚴密的監視下進行連接。」


    「是。這點我知道。」


    「負責人會每周一次進入監禁室進行清掃工作,並補充食物或其他物品。但那也依然是在嚴密的監視下進行的,不可能會是負責人幫助她逃走。最後一次進入是在五天前。當時,麗奈的樣子並無異狀。雖然有個用來傳遞記錄影片等物品的開口……但連貓都無法通過那個洞穴。」


    「…………」


    「概要就是這些。純,你怎麽想?」


    「大概是設計那塊隔離區域的建築設計師,設置了極機密的秘密通道吧。」純立刻答道。就算不聽永澤的說明,她也知道麗奈的監禁室被滴水不漏的安全防護森嚴地看守著。要說從那裏逃脫的方法,也隻想得到這個了。


    「……很遺憾,我們已經徹底調查過了,但不存在那樣的秘密通道。如果是推理小說的話,『密室中的秘密通道』就像幼稚的惡作劇一樣……可惡,結果我還真的變成得進行調查、寫報告書的立場了。要是盡快找到什麽秘密通道,不知道該有多輕鬆。」


    「這樣啊。真遺憾。」


    「你有什麽問題想問嗎?」


    「請讓我看看隔離區域。我沒見過那個地方。」


    「……說得也是,畢竟我搞不懂那個啊。」


    永澤不情不願地如此答道。似乎是雖然不想讓純進入隔離區域和監禁室,但也無可奈何的樣子。


    但是關於麗奈所開發的軟體,永澤一點也不明白,這也是事實。關於那軟體,多少能明白……不對,能夠理解的人,就僅有幾個人而已。


    而純就是那僅有的幾個人之一。


    走下被巧妙偽裝起來的通往地下的階梯,再打開相當於生物安全防護水準3的密閉門扉後,前方的隔離區域就是監禁著麗奈的開發室所在位置。


    他們往隔離區域的深處前進,並打開監禁室森嚴的門。那是間各邊約為五公尺的正方形房間。


    牆壁四周設置著架子。高性能泛用大型電腦和工作站機台擁擠地羅列著。搞不好,這些機器的合計處理效能足以匹敵超級電腦也說不定。


    中央的桌子下方有五台熒幕,上方則是四台。總計共九台熒幕成半月型排列,圍繞著坐在椅子上的程式設計師。


    「可以調查看看嗎?」


    「……嗯,已經完成鑒識了。」


    純在椅子上坐下。桌子中央擺著世界標準的101規格鍵盤,但左右兩旁卻排列著連純都不曾見過的各種輸入輔助裝置。甚至還有按鍵上顯示著希臘文字和西裏爾字母的鍵盤。也有沒有顯示任何文字,隻有黑色按鈕與按鍵排列著的鍵盤。


    所有熒幕中,有三個熒幕沒有顯示畫麵。


    它們全部都顯示著人工智慧軟體開發專用程式語言,ybtbf的開發專用os,ybtbf程式設計用的專用編輯器畫麵。


    話雖如此,看了這個畫麵,究竟有幾個人能夠理解顯示在熒幕上的就是程式語言呢?


    盡管程式語言在世界上有將近數萬種,但全都有個共通點。那就是『橫式書寫』。這是絕對性的一般規則。


    然而,ybtbf卻背離了這項絕對性的一般規則。


    光是現在顯示出來的程式碼,就有些文字列是橫式書寫,有些文字列則是直式書寫,還有些文字是斜著寫。甚至還有描繪出曲線,或交差寫成的文字列。簡直就像很多人一起亂七八糟地寫下的文字板,或是小孩子的塗鴉日記。但是,那每一個文字、縱橫、角度、曲線和交差,都確實有其意義。


    被顯示出來的文字列中,混雜著羅馬字、希臘文字、西裏爾文字和數字。仔細一看,甚至還混入了類似文字的東西,連純都不明白那是什麽。


    純歎了一口氣,甚至連試著用鍵盤操作的心情也沒了。


    除了製作程式的程式設計師以外,對其他人來說相當難以解讀的程式被稱作『意大利麵程式碼』。這是將程式碼,比喻成交纏糾結在一起的意大利麵條的表現方式。


    但是,這個ybtbf卻是真正意義上的『意大利麵程式碼』。因為程式碼的文字列本身便描繪出了曲線,並且纏繞、糾結在一起。


    看了純的樣子後,永澤向她投以詫異的目光。


    「連你也不明白那東西的意義嗎?」


    「這恐怕是搭載在人工智慧攻擊直升機上的ai原始碼吧。然後,顯示在這上麵的恐怕還不到整套軟體的0.0001%。光是要理解這個函數正在進行什麽樣的處理,就得耗費好幾天。」


    永澤詫異地問:


    「喂……雖然我也不太懂……但能夠理解這個什麽ybtbf程式語言的,隻有一小部分的天才而已吧?那麽,你不也包含在那些天才之中嗎?」


    「雖然我不是天才,但似乎的確多少有些資質。可是還不及麗奈。用一般的例子來比喻的話……雖然我能夠記住九九乘法表,卻沒辦法用心算算出數萬位數的乘法。但是麗奈她卻打從一開始,就能心算數萬位數的乘法……大概就是這樣。」


    「原來如此。」


    純無視了ybtbf的開發環境軟體,並輸入啟動終端的指令,以確認這裏的網路連接狀況。


    如同永澤說明的那樣,除了負責人們的終端以外,沒有任何網路上的漏洞。


    純確認完這件事後,便從椅子上站起,並將視線投向牆邊的電腦。


    在一台工作站上方,擺著一個類似全罩式安全帽的東西。純把它拿了起來。像是感應裝置的東西密密麻麻地排列於內側。


    「這是什麽?」


    她向永澤問道。


    「似乎是戴在頭上後,能夠監測腦波和腦神經網絡運作的器具。對你的妹妹而言,自己的腦就是開發人工智慧的參考資料。那似乎是有著天價的東西,可別弄壞了喔。」


    「這樣啊,看樣子最好還是別碰呢。」


    純不特別感興趣,於是將它放回了原來的位置。然後,她指向開發室旁的門扉,並問永澤說:


    「那扇門的裏麵,就是麗奈的生活區域嗎?」


    「…………是沒錯,但那裏沒有什麽大不了的東西。你沒有必要調查。」


    永澤顯得有些躊躇地如此答道。他很明顯想阻止純進入裏麵。


    感覺就連這間開發室本身,他原本都不想讓純看。純帶著少許不悅的語氣質問永澤。


    「有什麽無論如何都不能讓我看的原因嗎?」


    「……不。」


    聽了永澤的回應後,純打開了門。


    那裏麵與放滿電子機器的開發室截然不同,物品很少,是一間類似公寓的一房一廚套房。


    純是第一次看見麗奈——妹妹的生活空間。


    左手邊是廚房。流理台上方的網架上,放著兩個塑膠製的盤子,一個塑膠製杯子,以及塑膠湯匙與筷子各一副。餐具類就隻有這樣而已。


    除了熱水瓶以外,沒有別的像是料理用具的東西。


    廚房旁的櫃子裏塞滿了食材。泡麵、速食飯、各種密封袋食品、罐頭類、營養飲料類,以及軍用攜帶糧食。


    盡是一些能夠長期保存,並且隻用熱水就能料理的食品。


    純打開了右手邊衛浴間的門。


    擺在裏麵的,就隻有用塑膠袋包裝起來的廁紙、固狀藥用肥皂以及毛巾而已。


    沒有任何洗發精、護發乳、保養品和化妝水等一般少女的必需品。


    純不發一語地關上衛浴間的門,然後打開前方寢室的門。


    那裏有著一張冰冷的床鋪。


    除此之外沒有任何東西。


    沒有個人電腦、電視、音響設備,也沒有書。真的什麽也沒有。


    就連純,對此也倍感衝擊。


    她本來以為,麗奈至少會有些私人物品,像是有個玩偶之類的擺在床上。


    床鋪下方的衣服箱中,有幾件像是住院病人的衣服裝在塑膠袋裏(透過熒幕看到麗奈時,她總是穿著這身衣服)。還有幾件內衣褲,並放了兩雙沒有鞋帶的運動鞋。這些應該也嵌入了發信器吧。


    純感覺到,自己的心底似乎有什麽崩毀了。


    她本來以為,麗奈擁有比自己更優渥的環境。不,是她這麽希望。


    這個心願並非出自於「親情」那種美好的東西,隻是自我辯護罷了。


    純收取了高薪,公司也替她準備了休假製度。非值班時間,她可以邊吃最喜歡的速食邊讀書,還能瀏覽網路。但是,因為她做的是隨時可能喪命的工作,所以這點程度的娛樂是可以被容許的。


    與她相比,麗奈雖然或許多少被限製了行動,但至少不可能會被武裝勢力抓住、遭到虐殺,並且拍成影片散布到網路上。埃癸斯為了保護麗奈,要犧牲多少包含純在內的社員都在所不惜。既然如此,麗奈會被監禁在這個研究設施內也是無可奈何的——純一直是這麽認為的。


    ……但是,那些為自己辯護的要素,與用來說服自己的素材崩毀了。


    看了這間房間後,純清楚領悟到——和麗奈相比,自己受到的待遇要好上一百倍。


    純明白永澤不願讓她看到,這間猶如單人牢房般房間的理由了。永澤恐怕是想阻止純知道自己妹妹的境遇吧。


    「……」


    純不發一語地,離開了麗奈的房間。


    朋生打工結束後回到了自家,並打開客廳的門。


    麗奈就在客廳裏,看起來沒有出去外麵,也沒有破壞什麽東西。


    麗奈的視線停留在筆記型電腦的熒幕上,她白皙纖細的指尖以驚異的速度持續敲打著鍵盤。


    一瞬間,朋生還以為她是別人。


    自從昨天與麗奈相遇後,她的所有動作都既緩慢又沒常識。但看來她是真的很熟悉於操作電腦的樣子。


    朋生有些目瞪口呆,同時若無其事地繞到麗奈身後,確認熒幕的內容。


    熒幕上顯示出了幾個黑色畫麵,白色的英文字和數字羅列在那之上。每當麗奈敲打鍵盤,那些英文字和數字便以驚人的速度逐漸增加。


    說到底,最基本的顯示畫麵就已經不同了。朋生筆記型電腦的作業係統明明應該是一般的windows,但麗奈正在操作的畫麵,看起來卻像是完全不同的作業係統。


    「……喂,麗奈?你到底對我的電腦做了什麽?還有你現在在做什麽?」麗奈總算將視線投向了朋生。


    然後,她開始斷斷續續地說明了起來。


    「不要緊的。我建立了虛擬機器,並隨便找了個linux係列作業係統的套件版本安裝進去。朋生的資料沒有被刪除。隻是借用了二十g左右的空間容量而已。因為我很少使用windows,所以不太擅長。


    現在,和接下來,我要製作某個可以突破後門的軟體群。


    語言有很多種。d語言、python、lisp、perl等等。雖然我也考慮過用java來統一,但處理上似乎會負擔過重,所以作罷。


    我所使用的編輯器是vim。雖然隻有我才看得見的朋友說emacs絕對比較好……但是我比較擅長vi或vim。隻要動手指就行了,手腕不會累。


    用這台機器,實在沒辦法組織ybtbf。處理能力上做不到,這裏也沒有編譯器專用的編輯器,稍微有些麻煩。但是,沒關係。形幾乎已經完成了。剩下的,隻要修正細微的錯誤就能讓它穩定了。」


    麗奈說了這段話。


    至少,麗奈口中說出的專有名詞的意思,朋生是一個也聽不懂……但總之,他已經相當充分地明白,麗奈很擅長電腦了。


    朋生再次對麗奈的來曆浮現出問號。


    老實說,朋生一直深信麗奈是從某處的設施逃出來的少女。但是,待在那種地方的少女,能夠變得如此了解電腦嗎?


    ——這少女,是什麽人?


    朋生的腦海中閃過了這個疑問……然而,麗奈的視線卻移到了朋生握在右手的、裝滿食材的超市袋子上。


    然後,麗奈的肚子在絕妙的時機叫了。隻見麗奈麵無表情地低頭望向自己的腹部。


    這麽說來,麗奈恐怕從昨天晚上開始就什麽也沒吃吧。


    「你肚子餓了吧……抱歉,我沒注意到。我現在馬上就弄點什麽來吃……吃什麽都可以吧?」


    麗奈將視線移回朋生身上,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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