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席扉挺過意不去,想從二舅媽和灶台之間擠過去,給自己找點兒活幹。舅媽和嫂子們跟他母子客氣,嘴上說是嫌徐老師做飯不好吃,嫌盛席扉個兒大占地方。下一代裏唯一的女孩兒抱著一本書過來,問盛席扉:“小叔,你能不能給我念書?”盛席扉看眼封麵,畫著一隻張牙舞爪的霸王龍,不由笑了,小外甥女看著乖乖的,原來喜歡《恐龍世界》。三表哥家的嫂子笑著往外推他,“快去,幫我看貝貝。”盛席扉抱著貝貝去了大外甥的房間,關了門,終於安靜了。小外甥女還沒上小學,但是一點兒不淘氣,睜著大眼睛跟小大人似的,安安靜靜聽他念書。念到“始祖鳥曾長期被誤認為是鳥類的祖先”這句,盛席扉停住了,問外甥女:“始祖鳥不是鳥類的祖先嗎?”小外甥女睜著大眼睛,脆聲地回:“不是呀,小叔,‘誤認為’就是錯誤地以為的意思,你不知道嗎?”盛席扉沉吟了一聲,掏出手機,“貝貝等小叔一下哈,我上網查一查,小叔小時候看的書上寫的是始祖鳥是鳥類的祖先。”貝貝安靜地等著,觀察小叔叔臉上快速變換的表情。等大人麵色凝重地把視線從手機上抬起來,貝貝好奇地問:“小叔,你怎麽了?”盛席扉說:“小叔的人生觀受到了衝擊。”小女孩兒歪起頭。盛席扉忍不住在她頭頂撫摸了兩下,覺得她又乖又可愛。他繼續給孩子念書,但腦子裏一直在想始祖鳥的事。真是豈有此理,都叫“始祖鳥”了,竟然不是鳥類的祖先了!念完幾十頁,貝貝滿足了,自己趴地毯上看書。盛席扉沾貝貝的光,在這屋躲清靜。他心裏放不下始祖鳥的事,急於想和誰分享這個新發現。確切說是想和秋辭分享。剛剛在網上看到那條考古界的理論更新,腦子裏蹦出的第一個念頭就是:“秋辭肯定也感興趣!”他已經給秋辭發過“過年好”了,秋辭也給他回了“過年好”。盛席扉擠在外甥的小椅子裏,手裏轉起手機,忍不住又打開。先看眼微信界麵,倒是有不少未讀,但都是群發的祝福語。再點開朋友圈,也是熱熱鬧鬧,不少人在曬年夜飯,說吉祥話,還有人吐槽春晚。盛席扉也想吐槽春晚,更想吐槽舅舅他們打麻將那麽吵還要開著電視,還把音量調那麽大,吵上加吵。秋辭肯定不看春晚,他肯定不喜歡那種太熱鬧的聯歡會節目。還想吐槽人聲多普勒效應,秋辭肯定能get到他這說法的精妙之處。盛席扉手裏轉著手機,覺得自己要閑出毛病了。他給敏敏發消息:“你知道始祖鳥不是鳥類祖先了嗎?”敏敏秒回:“喝大了?幾個菜啊?”兩人臭貧了幾句,敏敏先撤了,“一大家子吃飯呢,老看手機讓我媽說了。”盛席扉豎起耳朵聽外麵,他家的年夜飯還沒開始,不知道是哪個舅媽或者嫂子頂了他的位置,兩桌麻將依舊沒停。他又給峰峰發消息:“你知道始祖鳥不是鳥類祖先了嗎?”峰峰回:“始祖鳥不是讓李寧收購了嗎?”給學曆最高的前博士生發:“你知道始祖鳥不是鳥類祖先了嗎?”前博士生回:“始祖鳥不是恐龍嗎?”過了兩秒又回:“還是鳥?”好吧,術業有專攻,隔行如隔山,他們的博士生不學生物。可是秋辭一定知道。他們教職工家屬院以前流行給孩子買那種成套的百科全書,他是被他媽按在椅子上逼著看完的,但秋辭小時候一定是那種乖乖的坐得住的孩子,有好奇心還愛看書……盛席扉看向小外甥女,小女孩兒趴在地毯上看書,頭朝著他這邊,烏黑的小頭發梳著整齊的小辮子,中間分出直直的一條線,兩手支著腦袋瓜,兩隻小腳翹起來……盛席扉覺得秋辭小時候一定就是這麽乖的。手又忍不住去摸手機了,心不在焉地把幾個app翻了個遍,最後還是打開朋友圈,無聊地劃啊劃啊劃,時不時禮節性地點個讚……嗯?秋辭也發朋友圈了,他也吐槽春晚,直接拍的電視屏幕,是個小品。原來秋辭也看春晚啊。他立刻在下麵回複:“我也不愛看春晚的節目。”發送。我也不愛看春晚的節目?是不是太傻了?要不要刪除……換一句別的……哎?回複了!“剛看到一個舞蹈還可以。”盛席扉覺得秋辭這會兒肯定沒有在忙了。他還要繼續回複,突然想到以前給秋辭留言,要麽回複得很慢,要麽總是忽略其中幾句,但是給他打電話就總接得很快,也不著急掛電話。“貝貝,小叔去陽台上打個電話,有事喊我哈。”貝貝乖乖地點點頭,繼續看書。盛席扉溜到跟臥室相連的小陽台上,他隻穿了毛衣,沒穿外套,讓寒風吹了個激靈,忙點起根煙,同時撥出電話。小區和周圍已經有人在放煙花了,“砰砰”地響個不停,天上時不時亮一下。盛席扉吸了口煙,留一隻眼睛看著孩子,聽見手機裏響起安安靜靜的一聲:“喂?”一朵煙花在頭頂炸開。他本來都冷得把兩隻手藏褲兜裏了,隻用唇和牙叼住煙,歪著腦袋把手機夾在肩膀上,這會兒又抽出手去握手機,笑著說:“秋辭,過年好啊!”電話裏聽起來可真清靜。過了小片刻,他聽見秋辭帶笑的聲音,“過年好。”第30章 一通電話這兩句過年期間的通用問候語已經通過文字傳達過一遍了,這會兒通過聲音再傳達一遍。之後便靜下來。盛席扉有些不知如何是好了。“秋辭你好,我在除夕夜特地打電話給你,是為了告訴你始祖鳥不是鳥類的祖先了。”這要是說出口,比“我也不愛看春晚的節目”還要蠢上一百萬倍。“那個……你那邊好安靜啊……你們開飯了嗎?我有沒有打擾你吃年夜飯?”對,年夜飯!中國人最愛聊吃什麽,一桌子菜總有你愛吃的,兩個人總能找到共同愛吃的。盛席扉在心裏為自己的機智點了個讚。“我還沒吃飯。”又靜下來。盛席扉急急忙忙把煙叼進嘴裏,把手機從右手換到左手,再把煙從嘴裏拿出來換進右手,心裏又像被雞爪子撓了。“你吃了嗎?”秋辭在電話裏問他。盛席扉鬆了口氣地笑了,“我也還沒有,我們家年夜飯開飯晚,他們都著急打麻將,停不下來……唉,你都不知道我們家有多吵,我爸媽不是、不是那個了嘛,我今年就跟我媽來我舅舅家過年了。我大舅家倆兒子,二舅家也倆兒子,我這四個表兄弟又都是二胎政策的積極擁護者,好家夥,大的小的一堆老少爺們兒,把屋裏都給塞滿了……”聽筒裏靜悄悄,盛席扉覺得自己嘴真碎,老跟秋辭說這些家長裏短,人家怎麽愛聽?“那什麽,你是不是在忙?大年三十兒還工作啊?”“我在捆東西。”“捆東西?捆年貨嗎?”“你再猜?”盛席扉覺得他語氣聽來有些不尋常,比平時說話慢,發音也更輕,讓他不由將手機往耳朵上貼得更緊,同時自己也降低了音量,“捆禮品盒?送禮用?”“不對。”“捆螃蟹?一會兒要蒸螃蟹?”秋辭讓他逗笑了,“冬天能買到活螃蟹嗎?”盛席扉也笑,“不能嗎?這年頭什麽反季的東西買不到?不行,我猜不著,你好歹給個提示,比如告訴我是活的還是死的,是跟過年有關的還是工作有關的……”電話裏傳來秋辭帶著鼻音的非常輕的一聲“哼”,“我幹嘛要提醒你?”那一聲輕哼,還有這輕飄飄上揚的語氣,都像羽毛一樣從盛席扉的耳朵上掃過去。盛席扉忽然福至心靈,“秋辭你喝酒了吧!”電話那裏又靜了靜,然後傳過來一連串詰問:“……對呀,喝了,怎麽了?你過年不喝酒嗎?你也說過要戒煙,你戒了嗎?”盛席扉下意識看眼自己手裏的煙,嗬嗬笑了,想起敏敏剛才那句:“幾個菜啊喝成這樣?”秋辭的聲音裏含了水意,露珠那樣涼涼的水,如果沒有從葉子上摔下去,就要馬上被太陽曬沒了,“我不是說了嗎?我還沒有吃飯。i haven’t had my dinner……yet! all the restaurants are closed. there is no food delivery at all.……i hate this time of the year. the city is totally empty!(我還沒有吃飯,所有的餐館都關門了,還沒有外賣,我討厭這個時間,整座城市都空了。)”盛席扉隻能說謝天謝地,雖然這英語聽力考試來得猝不及防,語速也快得離譜,但所幸秋辭沒說太複雜的,他都聽懂了。盛席扉在心裏糾結措辭,但說出口的隻是最簡單的問句:“秋辭,你是不是一個人在北京呢?”秋辭把手機扔進旁邊的被子裏了,瞪著自己被折疊捆住的腿,拚命往下咽,把翻湧的酸澀咽進挨餓的胃裏。陷進被子裏的手機傳來微弱的聲音:“秋辭?秋辭?你還能聽見我說話嗎?秋辭,你聽我說……”秋辭看向那手機,如看一個不定時炸彈。為什麽偏偏是他打來電話?等了這麽久,從希望是媽媽,到希望是爸爸,到誰都行,哪怕是同事問他工作上的事都行,隻要有人和他說說話……然後電話就響了。為什麽偏偏是盛席扉呢?盛席扉是徐東霞的兒子!他正和他親愛的媽媽一起等跨年呢!“我不想和你說話了……對不起,我喝多了,心情不好,對不起。”秋辭抓起手機飛快地說完,然後把電話掛掉了,手機重新被扔回被子裏。他想繼續練習折腿縛。他自己總是縛不緊,打出的繩結也不夠整齊。可是沒有心情了。教學視頻已經結束了,停在最後展示的畫麵上。真漂亮。視頻裏的模特真幸福,能遇到這麽有經驗的繩師。那個女t對他說,你不要再試圖在圈裏找縛手了,你這種情況我見得很多,圈子對你來說太危險。她還說秋辭這種深櫃有種很特別的氣質,會同時吸引不同性向的人。秋辭說自己不是深櫃,“我知道自己潛在的性傾向,但隻要我不邁到‘性’那一步,基於‘性’的定義就和我無關。”女t回:“看,就是這種氣質。雖然我不知道你的長相,但我見過你身體的照片,隻要你不是特別醜,進圈子就是各種意義的羊入虎口。”秋辭想說,他本來也沒想進圈子。他隻是沒辦法。他想要的繩子本來就和圈裏的繩子不一樣。他隻是沒有辦法了。對方為他指出兩條路:要麽繼續忍耐、壓抑,直到變成真正的變態;要麽就在生活中找一個能接受這種喜好的,從零開始培養他。秋辭討厭她那麽直接地用了“他”。他是不可能讓現實生活中的人知道他的喜好的。但是剛才為什麽要在電話裏那麽說?我在捆東西。他確定盛席扉猜不到,那樣一個一步歪路都沒走過的光明磊落的人,他不可能猜到這個世界上還有這種陰暗的、見不得人的內容。他明白自己剛剛為什麽那麽說了。本質應該算是嫉妒吧,隻是說給他聽,就感覺把他汙染了,讓他也染上和自己一樣的髒。電話又響了,秋辭猜到是誰。除了盛席扉,不會有人在除夕夜的這個時間給他打電話了,即使是最殷勤的下屬也都在享受和家人團聚的時光。秋辭把沒有被縛住的那條腿也折起來了,膝蓋抵在胸前,把臉埋上去,等鈴聲停下來。電話的鈴聲停了,另一聲短促清脆的鈴聲響起來。秋辭反應了一下才明白這是短信。這年頭誰還發短信啊。他在心裏吐槽,伸出胳膊把手機從被子裏撈出來,微微偏過頭,一隻眼睛還埋在膝蓋上,隻用一隻濕潤的眼睛讀屏幕上的文字:“秋辭,再和你說一聲過年好,希望你在新的一年裏一切順遂、心情暢快。我幫你訂了一份外賣,離你家有點遠,可能得多等一會兒。我記得你愛吃海鮮,就給你訂了魚肉餡和三鮮餡的餃子。就是訂餐的時候我用的自己的賬號,不小心留成我的手機號了,餐送到了我再給你打電話。這個時間還接活的外賣小哥不容易,你可千萬要給人家開門。我明白你的感受,其實我今年過年心裏也很難受,但是肯定比不上你難受的十分之一。隻是千萬別和自己身體過不去,空腹喝酒真的不好,太傷胃。如果你哪天想喝酒解悶,可以叫我,我時間自由,隨叫隨到。”盛席扉徒手把煙掐了,煙蒂暫時放到地上,兩隻手拿手機,終於等到秋辭回複:“謝謝。”第31章 空心球麻將桌終於撤下去了,年夜飯終於擺滿桌,盛席扉卻吃不出香了。他時不時就要看眼手機,追蹤騎手到哪兒了。徐老師嫌他在飯桌上玩兒手機,剛剛大家都拍飯桌發朋友圈,他不拍,現在所有人都把手機收起來了,他還緊盯著屏幕。徐老師抬高手假裝要揍他,盛席扉笑著躲開,徐老師還要搶手機,他就歪過身子把手機藏到桌下,好聲向自己媽求饒,說自己在等朋友消息。長輩們都替他說話,說席扉從小就懂事,現在又那麽忙,過年的時候想玩兒就玩兒。徐老師其實沒生氣,她隻是想知道他在跟誰聊天,“是女孩子嗎?”盛席扉忙把手機藏得更遠了。但其實不用這樣,讓他媽知道了也沒什麽,秋辭還是她學生呢。可盛席扉下意識地心虛了,還在桌子下麵把屏幕關了。這時電話響了,盛席扉朝桌下探頭一看,是騎手的號碼,他都背過了,忙接起來,給桌上的長輩們一個抱歉的手勢,跑去陽台。屋裏還是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