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席扉略微苦笑了一下,“悲觀的念頭也能安慰人嗎?”秋辭也輕輕地笑了,“你可以試試。”盛席扉做出願聞其詳的姿態。“我總覺得,人和人是靠語言交流,而一個人的情緒、思想、情感變成語言,再吐出口,能傳達出真實的60%就已經算很多的。”“60%?有那麽少嗎?”“你要考慮一個人對自己的了解程度,還有他的整合與表達能力,以及他是否坦誠,是否願意表達,是否在撒謊。”盛席扉想了想,點點頭。“這最多隻有60%真實度的話傳進另一個人的耳朵,在另一個人的大腦裏接受處理,能處理對60%也能算是好的,你同意嗎?”盛席扉套用他剛才的計算方法,在心裏得出一個稍高的答案,但高出不多,所以也是同意。“所以一個人向另一個人表達情緒、思想、情感,對方隻能接收到60%乘以60%”盛席扉替他說出計算結果:“36%,不及格。”“對,不及格,這還隻是一次傳遞所造成的誤差,而一次談話中會有多少次傳遞?如果話題是遞進的,這個0.36就是相乘的關係;如果話題切換,就是交流不及格的累計;怎麽看都不理想。所以這是在人的相處中注定的,而不是你或者你朋友們的失誤。”盛席扉呼了口氣,“你這個想法確實有點兒”秋辭笑著問:“悲觀是嗎?那有安慰作用嗎?”盛席扉開始更用心地整理自己的想法,並更慎重組織語言,他可不希望自己的交流水平在及格線以下。“不得不說,在這件事上確實有安慰作用……但是很奇怪,就是,擋在眼前的一麵牆被拆走了,又能繼續往前走了,但是抬頭發現頭頂多了一麵牆,心裏更堵得慌了。”秋辭像是得逞了似的笑道:“那真是抱歉。”同時在心裏想,是什麽得逞了呢?是讓一個隻看太陽和滿月的人看到月亮醜陋背麵的那種得逞嗎?這屬於報複心的一部分,還是嫉妒心的一部分呢?盛席扉轉頭看他,“但是我還是覺得你的估計給低了,你算的是平均值,可實際上平均值是和個人無關的。就拿你剛才和我說話舉例子,你隻表達出自己的60%嗎?你覺得我笨到隻理解了60%嗎?我覺得我們沒那麽差吧。”秋辭明白他的意思。這是一個看到月亮背麵也不覺得醜的人。“你是不是經常想這種東西?”盛席扉問他。秋辭笑著反問他:“哪種東西?”盛席扉瞥眼他那隨身攜帶的微笑麵具,知道這一回合的交流肯定是不及格了,於是切換話題,說:“你剛才說的那些讓我想起自由意誌和宇宙因果鏈的關係了。”“嗯?自由意誌?《the grand design》裏麵給過結論,對嗎?宇宙是宿命的,但是人也是有自由意誌的。”盛席扉笑著問他:“你信嗎?”秋辭依然不肯坦誠回答,隻反問:“你不信人有自由意誌嗎?”盛席扉不確定地搖頭,“不好說,不能說信,也不能說不信。我要是沒記錯,霍金的觀點大概就是因為人的意誌和行為不可計算,所以認為它是自由的,是這樣吧?但是這個‘不可計算’也可以理解為‘不好計算’以前有很多方程都被認為是不可計算的,但是計算機的出現讓這些不可能變得可能。也許未來某天,人的意誌和行為也能列出方程,並求出解,誰說得準呢?或者人工智能的方程複雜到和人相當的水平,是不是就能說人類造出另一個智能物種呢?”“就像人類也可能是上一級文明製造出來的。”盛席扉挑了下眉,“就像魚缸裏的魚。”秋辭和他看過同一本書,會心地笑起來。養在方形玻璃缸裏的魚和圓形玻璃缸裏的魚看到的世界是不一樣的。終於不是反問,而是願意回答了:“我也不信。”秋辭說,“我覺得霍金那個不可計算的觀點很像一種妥協,就像物理曾經向神學妥協……當然我的意思不是說霍金在故意迎合誰,像伽利略被迫向教會低頭那種妥協;我的意思是類似牛頓認為機械定律是神創的,笛卡爾認為上帝能任意改變定律,這種主動的妥協。”盛席扉忍不住笑了,“好的,原來這輛車裏的兩個正在自由交談的人都不相信人有自由意誌。”秋辭學他的語氣,“原來我們剛才那段對話在大爆炸的瞬間就已經注定了。”對話按下暫停鍵,兩人都在回味這句頗有宿命感的形容。廣播的流行歌有了些存在感,盛席扉像是不經意的,小聲地跟唱起來。他唱歌好聽,即使小聲哼唱都有起承轉合,真假音轉換不能做作,每句最後一字的長音要處理得有感情,還得自然。所以根本不是不經意。盛席扉自己也意識到了,有些害臊地閉上嘴,但心底那隱秘得連自己都沒察覺的意圖已經得逞了,秋辭誠懇地誇讚他:“你唱歌很好聽。”盛席扉更害羞了,手忙腳亂地把心底冒出來的那些得意和羞臊全都給按回去,這才得以用正常的謙虛口吻回道:“一般吧,我那幾個哥們兒才都是麥霸。”他同時在心裏想,剛才那莫名其妙地炫耀也是在大爆炸的瞬間就注定了嗎?秋辭說:“你說,我們剛才那兩句話也是在大爆炸的瞬間就注定了嗎?”盛席扉訝異地扭頭看去,看見秋辭姿態放鬆地靠著椅背,視線呈遠眺的角度,眼神溫和而充滿遐想。他感到自己的心跳變快了些。兩人一起聽了會兒歌,等這首好聽的歌結束了,秋辭繼續說:“其實我對於自由意誌沒有執念,可能因為我知道這個假設的時候已經上大學了,那時候我已經接受人都是沒有自由的。我們每個人處於社會中的人都不過是經濟活動中的一個微不足道的參與者罷了,我們以為是自己做出選擇,其實不過是在受經濟規律的控製。我就想,即使人們有完全的自由意誌又如何呢?大概還是會進消費主義的陷阱吧,還是要用溢價來量化尊嚴、情感和幸福。”盛席扉不由又去看他,這次重點是看他的衣服,“既然你們都能看穿消費主義,那為什麽幹你們這行的還都挺愛買奢侈品呢?虞伶跟我說她同事們全都穿戴名牌,她也隻好背名牌包。”秋辭想起自己的法拉利,被自己逗笑了,給盛席扉一個特別美式的聳肩,“所以就算意誌自由了又怎麽樣?依然會做連自己的大腦都要嘲笑的蠢事。”盛席扉也哈哈地笑了,“我是在《大設計》裏第一次看到這個概念,當時是高中,確實很受刺激,感覺人生觀和世界觀都被顛覆了。”秋辭笑著問他:“那你現在重建好了嗎?”盛席扉一揚眉,“那必須的。我現在的想法和你差不多,沒有就沒有,好像也沒什麽了不起的。現在中二期過了,不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最特殊的人,也知道地球沒等著我去解救,自我要求就降低了些,隻要我自己對我自己大腦的運算水平滿意就行了。”秋辭被他逗得直笑,同時發現他的眉毛真的很活潑。他又好奇地問盛席扉:“如果哪天證實我們的世界真的隻是一隻魚缸,上級文明把我們的世界從立方體魚缸換成圓形魚缸,你作為程序員會不會特別受不了?”“你是說整個宇宙的定律都被更改了,是這意思嗎?”“對,比方說,一加一不再等於二,甚至數字越加會越少,物體被施加力卻不改變運動狀態,你受得了嗎?”盛席扉因他的假設笑起來,“那可真得好好適應一下。”秋辭不信,“怎麽可能適應得了?你到時候肯定就崩潰了,之前二十多年的認知整個顛覆!”盛席扉不讚同,“那可不一定,如果不是毀滅世界式的改定律,那新的一套定律肯定也是可以完美運行的,就像我們現在的宇宙一樣完美,所以生活一定還能繼續,那人類就一定能適應。”秋辭努了下嘴,“你還真是樂觀……”他又仔細幻想了一下那情形,使勁搖頭:“我肯定是受不了的。”盛席扉看他那既像是不服氣又像是想不通的表情,不由笑道:“我們怎麽扯到這麽遠了?”秋辭也驚訝,試圖和他一起回溯話題,卻發現實在聊了太多,回溯不回去了。不過盛席扉總算回溯起自己來見秋辭的起因,喊道:“我都忘了!我本來是要給你送鑰匙的!”他有些懊惱地拍了下大腿,“我這記性!那我們不應該往你家開啊,應該往新房開,這條路今天還這麽堵。”“沒事,正好今天也晚了,就不過去了。”秋辭說。“我先把鑰匙給你,就在我右邊褲兜你,你摸一下就能摸到。”盛席扉說完,等了半天也沒見旁邊人動,心裏不由蹦出個髒字,草率了!要是秋辭真的是同性戀,那他這話豈不是等同於耍流氓?他剛想好怎麽把話圓回來,就瞥見秋辭的手伸過來了,立刻緊張得繃緊了大腿,又怕被發現,忙把右腿的肌肉放鬆。這真是個技術活,一條腿緊張,一條腿放鬆,尤其秋辭將手指伸進他褲兜時,指尖的動作隔著牛仔褲的一層兜,落在大腿上,幾根手指,分別杵到哪兒,都清晰得很,他刻意放鬆的右腿就像被截肢了一樣,努力讓它的神經和大腦分離。幸好秋辭手指靈活,很快就摸到鑰匙,從他兜裏出去了。盛席扉偷偷吐了一口長氣,但心裏更緊張了。他剛剛胡思亂想太嚴重,這會兒有點兒起反應了。第26章 負罪感這次“起來”是由大腦皮層的胡思亂想挑起的,想“下去”卻隻能被動地等待植物神經正常起來。盛席扉等得著急,又因為知道越想大腦皮層就越興奮,這一套生理反應就會沒完沒了,心裏就更控製不住地想個沒完。像是對他生物知識的肯定,也是他功能健全的表現,閘杆本來是“請繳費”的角度,轉瞬就變成“出入平安”的角度了。幸好秋辭沒有注意他。秋辭正低頭看那幾把鑰匙,盛席扉鬼鬼祟祟地偷瞥他,心想:“你先研究一會兒,容我緩一緩,一會兒再告訴你那幾把鑰匙是幹什麽的。”他真希望自己的心理素質變差一點兒,要是多緊張一些就能下去了。可他臉皮太厚,最多隻是覺得尷尬。實在是太尷尬了!上一次這麽尷尬還是剛上大學撞見舍友在宿舍打航空器……他想到自己有規律的自娛自樂,一星期兩次,周日晚是必須,周中則視需求和時間來確定是周三還是周四……難怪,今天就是周三,原來是到日子了……他又偷瞟秋辭,高興地發現他在看手機……秋辭看著這麽正經,他會有這種自娛自樂嗎?肯定得有,是男的就都得有……盛席扉又往秋辭臉上多看了一眼,這一眼著重看長相,又覺得秋辭大概不需要自娛自樂,秋辭如果想打雙人對戰能很容易找到陪練……聽虞伶說過,投行男在那方麵都比較開放,聽秋辭的意思,他們好像還特愛泡吧……靜吧還是鬧吧還是夜店?要是夜店可就亂了……可如果秋辭真是gay的話,那和他一起打雙人對戰的豈不也是男的?哎呀,男的……秋辭將幾把鑰匙有些緊地攥在左手裏,右手盲目地翻了會兒手機。這種集體沉默太尷尬了,剛剛不應該讓他把廣播調小的。左手的指尖緩過來一點兒,秋辭心裏沒那麽亂了,臉轉向左,抖抖手裏的鑰匙,“怎麽這麽多?”“哦……黑色那個是車庫遙控,最大那把鑰匙是大門的,剩下三把小的是兩間臥室和陽台門的。”“陽台門還有鎖?”“是……唉,這不是當初買這房是為了結婚嘛,虞伶說老看見小孩兒墜樓的新聞,給陽台安個帶鎖的門,心裏踏實。”“哦……”盛席扉在心裏幽幽歎了口氣,果然想一些掃興的事就不用繼續尷尬了。他正常了,嘴又能說個不停,和秋辭說起物業的情況,教給他什麽時候要怎麽和物業周旋,什麽時候要強硬,什麽時候要扯皮。瑣事讓他講得如武鬆打虎般精彩。“我錢都交了你才告訴我物業不好啊。”秋辭笑著問。“哦不是!物業其實真挺好的!這不是以防萬一嘛!”盛席扉著急地扭頭,發現秋辭笑眯眯的,原來是開玩笑。“在這兒拐彎兒,然後就到了。”秋辭提醒他。盛席扉掃眼手機,這就到了。二十分鍾的路開了四十多分鍾,他覺得短了。“停門口那片空地就行了。今天謝謝你啊,路上這麽堵,耽誤你不少時間。”盛席扉也衝他笑眯眯的,“那不請我進家裏坐坐啊?給我沏茶倒水?”但他看見秋辭安安靜靜的臉,立馬就改口:“唉我開玩笑的,知道你忙,正好我這兩天也事兒多……等哪天咱倆都不忙了我們再約。”他一般說“約”都是約著一起吃飯喝酒,但秋辭看起來還在等他下文,便問道:“你想不想打籃球?我可以帶你。”他打球可厲害。秋辭笑著搖頭。“那k歌呢?你平時去ktv嗎?”“偶爾和同事去……但是我最近要出好幾趟差,等不忙了再說吧。”“再說吧”約等於“不想去”,盛席扉識趣地不再問秋辭愛不愛吃涮肉。秋辭下了車,把著車門沒有立即關上,俯身對車裏說:“等我忙完這陣,我請你吃飯。今天真的多謝你了。”盛席扉咧嘴笑起來,“那我不跟你客氣,你吃涮肉嗎?”“吃。”盛席扉笑得多露出兩顆牙齒,“那就好說了,你看咱倆能吃一塊兒去!你平時喜歡上哪兒吃?要不咱們自己在家支鍋子也行,去我那兒,叫著敏敏他倆一起,涮肉人多熱鬧。敏敏有隻銅鍋。”“銅鍋?是那種嗎?”秋辭鬆開車門,兩隻手在身前比劃。盛席扉鬆開方向盤和他一起比劃,“對,就是老北京那種傳統的,咱們老家以前也是這種你還記得嗎?現在都換成電磁爐了,不香。”秋辭忍不住笑了,“要燒炭嗎?會不會不安全?”“沒事兒不燒炭!他那是插電的,保證安全衛生!”秋辭嘴都張開了,還要說什麽,但是門衛過來提醒他們車輛不能在門口逗留太久。秋辭嘴巴張開成了為了道歉,附帶抱歉的微笑,並給盛席扉也複製了一份。他說起臨別的客套話,親切重新變回禮貌,車門也被關上了。盛席扉落下車窗,“回頭發消息!打電話也行!”秋辭微笑著點頭揮手,真是在催他了。往公路並道的時候,盛席扉感到意猶未盡,就像正打著一場酣暢淋漓的球,或者正寫著精彩的代碼,突然被沒收了球,或者被搶走鍵盤……第一次打完球沒有急著去寫代碼。以往打完球總覺得手指頭癢得不行,恨不得立刻就打開電腦。第一次和人聊得這麽舒暢。原來他不是不愛聊天,但以前怎麽沒興趣?盛席扉透過側視鏡往後看,小區門口已經看不見秋辭了。走那麽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