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辭和小張繼續聊今年的經濟形勢和股市行情,偶爾問問盛席扉的看法,都隻是客氣,不是真要他回答。盛席扉發現原來秋辭對著別人也會露出把眼睛彎成月牙的微笑。秋辭和小張抽完煙,在滅煙台上摁滅煙蒂,準備同他道別。盛席扉猛吸一口,直接用手把煙頭撚滅了,丟進垃圾桶,開口時嘴裏逸出一大團煙霧:“我和你們一起。”到了他們辦公室所在的那層,盛席扉鉚足了勁兒準備在多餘的人離開後,在進辦公室前的那十幾步裏把問題問出來。秋辭說:“你先回去吧,我去小張他們公司看看。”盛席扉不知道自己此時的臉色是什麽樣的,是不是讓秋辭為難或者尷尬了。他讓自己笑了一下。可他一笑,反而讓秋辭的臉色變得有些不好。剛才他一直都像是個外向而健談的人,盛席扉在認識他之前,以為金融精英就是那樣的。“我……忘了和你說,我今天早晨租了輛車,以後就不用”盛席扉趕緊打斷他,“沒事、沒事!不麻煩!我知道了……”他在一片混沌裏抓得體的話,“租了輛什麽?”“奧迪。”“哦……奧迪……好車!”秋辭也學他,得體地笑出來了,“不算,a3,自己開夠用了。”盛席扉笑著附和:“是,是,自己開足夠了,還省油。”這天之後,盛席扉一直都沒有和秋辭單獨相處過,當然也是因為他配合秋辭,兩人一起默契地避開所有能獨處的機會。一天上班時,峰峰趁秋辭進休息室打電話,小聲問盛席扉:“你倆怎麽了?”盛席扉心裏一驚,麵不改色地反問:“誰倆?”旁邊的人也都歪過身子來,壓低了聲音道:“還能誰啊,秋辭啊,你倆是不是鬧不愉快了?”盛席扉驚疑地看著自己的朋友們。峰峰咋了下舌,“你還想瞞著我們!多明顯啊!他都不上咱那兒吃飯了!唉,你怎麽不跟我們說啊?是融資的事兒嗎?”盛席扉暗暗鬆了口氣,“不是。”朋友們又問:“我們能幫上什麽忙嗎?”盛席扉搖頭。“因為錢?”盛席扉依舊搖頭,“……沒什麽大事兒,你們別擔心。”幾人相互看了看,這時聽見休息室的門響了,都忙坐正。峰峰的座位和盛席扉挨著,扭過頭用後腦勺衝著休息室,眼珠則拚命往那邊晃,用嘴型對盛席扉說:“得聊聊。”秋辭出來後察覺出氣氛有些怪。他打量了一圈假裝專心寫代碼的幾個人,說:“不好意思打擾一下,我剛剛約好了一個人”他出門前已經做好心理建設,這會兒又花了一秒加以鞏固,喊出那個名字:“盛席扉也認識,就是micheal,他今天就有時間,我們一會兒去見一下。”不等盛席扉回應,秋辭忙又看向他旁邊,“峰峰也一起去吧。”峰峰乖乖“哦”了一聲,問:“什麽時候?”秋辭的視線從盛席扉臉上飛快地掃過,說:“我和他約的下午茶,半小時以後出發,可以嗎?”峰峰說“好”,盛席扉點點頭。秋辭又看了他一眼,推門出去了。等確定他走了,幾人忙湊過腦袋,小聲對盛席扉說:“他那麽喊你啊,‘盛席扉’,跟老師點名似的,以前都沒發現。”也有人問:“他以前怎麽喊你啊,我沒印象了。”盛席扉眼睛盯著屏幕,認真地寫代碼。秋辭帶了些煙味兒回來,又坐了一會兒,三人一起下樓。坐電梯裏時沒人說話,安靜得讓峰峰都快受不了了,但他同時發現站在他前麵那兩個人分別偷瞄了對方兩次。他們開的盛席扉那輛車,秋辭搶先坐進後排,峰峰就隻好坐副駕。等快到約好的茶館時,峰峰忽然叫起肚子疼,說自己得回去,演技非常不好。盛席扉皺眉看他,眼神緊張地往後瞟,看到秋辭的臉色非常嚴肅。盛席扉低聲斥道:“別鬧了!這是辦正事兒呢。”峰峰不怕他,峰峰怕秋辭。他覺得剛才有人說對了,秋辭可真像老師,還是對紀律抓得特別嚴的那種上歲數的班主任。他不敢往後看,隻硬著頭皮對盛席扉說:“有正事兒才不能憋著氣!你們倆之間有什麽誤會不想跟我們說就不說,但是你們相互之間得說清楚啊,別因為一點兒小事兒憋著氣,氣性都是越憋越大,大家都是實在人,又這麽投脾氣,萬一為點兒小事鬧掰了多不值啊!你們說是不是?”盛席扉剛要讓他別管,聽見秋辭在後麵說:“峰峰說得對,先解決私事,然後才能辦正事。峰峰,你自己能回去嗎?”峰峰忙說:“能!能!我就說這事兒用不上我,我又不懂!那我自己回去了,給我放路邊就行,我打車走。”盛席扉泊車的時候通過後視鏡看秋辭的臉,發現對方也在看自己,兩人的視線在鏡子裏交匯起來。峰峰離開前還叮囑兩人:“大家都是好哥們兒,千萬別把別扭鬧大了,有什麽事兒說開就好了。”又對秋辭說:“扉扉這人有時候犯軸,但是我們跟他認識這麽多年了,打上學那會兒大家就天天住一塊兒,都太了解他了,他要是人不行,我們誰愛在他手底下累死累活地幹活啊?他這人是真沒壞心,特別特別重朋友!特別特別義氣!秋辭,他要是有什麽做得不好的地方,你甭搭理他,你直接跟我們說,我們幫你教訓他!”盛席扉在後視鏡裏看見秋辭對峰峰客氣地點頭,“沒什麽事,我們兩個聊一聊就好。真是不好意思,你路上小心。”峰峰關上車門後仍不放心地衝盛席扉比劃,車裏兩個人都聽見他說:“扉扉你改改臭脾氣啊,人家秋辭幫咱多大忙,你別不懂事兒!”車開起來了,靜了一會兒,秋辭問:“他們不知道我會抽傭金嗎?”盛席扉抿下嘴唇,“知道。”又靜下來。盛席扉跟著導航找到茶館,秋辭顯然熟悉這裏,指揮他找到停車樓,把車停進去。但是沒人下車。盛席扉忽然飛快地解開安全帶,轉過身盯著秋辭的眼睛:“秋辭,你要是不想跟我共事了也沒關係……我都理解。”秋辭愣了一下,陡然顯出怒氣,“你開玩笑嗎!都已經約好了,人馬上就要來了,你現在是要爽約嗎?你是覺得全世界都是圍著你一個人轉嗎?你有多了不起?隻有你的時間是時間,別人的時間就不是時間?”盛席扉狼狽地說“不是”,馬上又說:“對不起。”扭過頭去。秋辭也緊跟著說了一聲“對不起”,匆忙地打開車門想逃出去,逃離這個讓他失控的空間。盛席扉急促地喊住他,“秋辭!你是生那天的氣,是嗎?”秋辭扒著車門,兩隻腳已經邁到外麵,“……不是。”盛席扉趁他還沒有完全鑽出車門,又說了一遍:“對不起。”第62章 西西弗斯茶館在北方,經營的卻是南方的工夫茶。秋辭說micheal是潮州人,“他說他們那邊喝茶比吃飯都勤快,可是認識他這麽多年,就見過他喝過幾次茶,還都是為了陪客戶。”他們坐下來等人,古香古色的裝潢,有古箏曲,竟是真人彈奏。秋辭又說:“我們不懂的人看工夫茶覺得一堆門道,又高深又費事,反倒是micheal這種土生土長的潮州人說功夫茶其實很簡單,一切手法都是為了讓茶好喝,沒有那麽多故弄玄虛。想一想也是這個道理,所有能流傳下來的東西,都得是內容大於形式。”盛席扉覺得秋辭的每句話都像意有所指,但又像隻是在說茶。茶葉和茶具上來了,秋辭沒有請服務員泡茶,隻給兩人各倒了一杯白水。茶館內的茶香和古曲都讓人心靜,秋辭喝了口水,放下杯子,眼睛可以看裝潢、看茶杯、看茶盤,就是不用看對麵的眼睛。“我可能庸俗了,我理解的工夫茶,和釣魚、練熟悉的曲譜、甚至舉鐵,都是異曲同工的消遣。都是占用了肢體和大腦,讓人有事可做,又沒有占用太多,讓人不覺得是負擔,這樣就容易失去時間感當然舉鐵還是很累的,所以重要的還是在於沒有占用太多大腦。可見思想是最累人的。以前人們說,沒有思考的人生是不值得過的,但現在似乎反過來了,人們普遍思考太多,是不是已經超過自身的承受能力……”秋辭漫無目的地說著。盛席扉忽然明白了,秋辭剛剛說內容得大於形式,可他現在恰恰隻要一種形式,一個以前的形式,在他們的第一個吻發生之前的那個“以前”的形式。幾乎是三個“如果”裏麵最差的一個,但好歹不是運行不下去。“那我跑步應該也算是這一類。”盛席扉努力露出“以前”那種笑容。秋辭太久沒有直視他的眼睛了,不經意掃過去,就像那天夜裏不經意望見星空,一頭栽了進去。他狼狽地往外爬。盛席扉看著他細微的表情變化,忽覺得眼裏發酸,忙快眨了兩下,移開視線。後來micheal來了,拄了一根輕便的新型材料拐杖。盛席扉給自己父親買的也是這種。他一見到micheal,就覺得這是十幾年以後的秋辭。不是長得像,而是肉眼可見的氣質。盛席扉覺得再過十幾年,秋辭就能把自己的憂鬱和敏感徹底藏住,隻露出可靠的能幹,並以儒雅的形式表現出來。他與micheal握手,微笑著聽對方述說與秋辭的淵源,說第一次見到秋辭的時候,秋辭還不到二十歲。秋辭在旁邊糾正說:“已經有二十了。”micheal就笑著說:“那我當時看你也跟看孩子似的。”盛席扉感到些慚愧,秋辭和他說話時自然地引經據典,而他在心情觸動時卻隻能求助歌詞:十年之前他不認識秋辭;那十年之後呢?他能看到秋辭十年以後的樣子嗎?盛席扉公司的業務和財務就像他本人一樣單純,micheal很快就了解清楚了,說可以幫忙推薦投資人。得了這樣的許諾,秋辭看起來比盛席扉還要興奮一些。micheal笑了,對盛席扉說:“我認識avery這麽久,這是他第一次托我給他幫私人的忙。”秋辭又否認:“也不是,我以前沒少麻煩你。”“這方麵我可能記得比你更清楚,因為我一直都很驚歎你年紀輕輕就能把工作和生活分割得那麽分明。我見過的人裏,包括我自己,沒有能做到像你一樣的,我沒有和你說過,其實我一直都很佩服你這一點。”秋辭顯得十分驚訝,有些無所適從的樣子,看來micheal以前和秋辭也不是這樣說話的。“avery,要是今天沒有你這個朋友需要我幫這個忙,你是不是就不準備再和我聯係了?”秋辭蒼白地繼續否認:“怎麽可能?”“我躺著起不來的時候,你嫂子就一直說,幸好那天avery在,然後就一直問我,avery怎麽不來了?我做複健的時候也想,突然一下子就殘廢了,特別怕以前的熟人來找我,誰料到是不想見的老聯係我,想見的倒不來。你辭職那事難道比我拄拐杖還更見不得人嗎?”盛席扉一直扭頭看著秋辭,見他臉上一時紅一時白,不忍心再讓他受這種問責,忙插話道:“我父親去年也得過腦溢血,他也說,生死門前走一趟,醒過來以後很多事情都看淡了,還有些事看得更重了。”micheal看了看他,念在自己住院那天他也在場,沒有責備他轉移話題。他之後又問秋辭未來有什麽打算,說個人投資顧問不是一個好選項,就秋辭而言,他如果想單幹,還是得在大平台再積累幾年,中間最好不要斷太久,還說他現在掛靠這家小投行就讓他履曆變得不好看了。秋辭老實地聽著,沒有說話。盛席扉疑惑他什麽時候掛靠了新單位?緊接著micheal又說,要是覺得累了,想歇歇也不是不行,還說盛席扉剛剛說得對,生死門前走一趟,就完全想不通自己以前那麽拚命都是為了什麽了,還說以自己的人脈,就算秋辭歇個一年半年的,等以後想繼續工作,他也能幫忙引薦,北京要是沒有合適的,上海、香港,實在不行還有美國,總能找到適合秋辭的職位。盛席扉的心髒怦怦跳,生怕秋辭在聽見那幾個地名時顯出意動。但秋辭的側臉一直非常平靜,向micheal道謝,說自己會認真考慮的。回去的路上,盛席扉問秋辭掛靠新單位的事,秋辭解釋說就是為了他這個項目,掛靠能省掉很多麻煩的流程。盛席扉沒好意思問他什麽時候弄好的這些,並且覺得自己這段時間以來總擔心秋辭的衣食住行,擔心他過得不好,也許完全沒有必要,也許世界對秋辭而言其實很簡單,就像他曾經意識到的那樣,隻要秋辭肯,他就能很好地生活。他沒有意識到他此時的所思所想已完全是離別前的自我安慰。“秋辭,我想問問你,要是沒有我這事兒,你真就不聯係micheal了嗎?”他看見秋辭被問得愣了一下,然後把頭扭向窗外。再沒見過第二個這麽多情、又這麽無情的人。之後他們和micheal推薦的投資人也約著見了幾次,秋辭對投資人所有的提問都有所準備,一切順利得就像老天給他們開了後門,隻為補償他們受苦的心靈。辦公室裏每天都喜氣洋洋,把他們兩人之間的沉默都蓋了過去。他們都感覺到分別在即。一天,盛席扉看到秋辭顯得十分焦躁,最後像是終於坐不住了,起身出了門。他以為秋辭是想抽煙,立刻跟了上去。但是秋辭下樓了。盛席扉跑過去看眼電梯示數,不是去露台,也不是地庫,而是去地麵。他想都沒想就去追,從消防樓梯跑下去,跑到一層,探頭探腦地看見秋辭走出寫字樓。他就像跟蹤狂一樣一路跟著,在心裏罵自己有毛病。然而真就是他最壞的擔憂,秋辭去最近的小超市買了隻小瓶裝的白酒,然後直接在路邊的垃圾箱旁打開,把包裝盒扔進去,仰頭喝起來。盛席扉從牆角後麵狂奔出去,一時刹不住腳,抱著秋辭的肩膀又往前踉蹌了兩步,把酒瓶搶下來。秋辭急喘著,以一種受了傷的愕然看著他,然後猛地轉頭往寫字樓的方向走。盛席扉猶豫了一下,沒把酒瓶扔垃圾桶裏,跑著追上秋辭,去拉秋辭的胳膊。